赵德芳在一室香烟杳杳中悠然独立,宫中的香片是最上等的,尤其是皇上书房的香片。
他辨不出这是进贡的或是自产的,这都是他平日里无福消受之物
————因为他这样的人,没有半分闲情沉溺于放松享乐,半刻钟也不行。
但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只怕家中用的比宫里的更好一成,这对那个人来说并非难事。
赵德芳有幸亲身体会过,不知是那日月太美、酒太浓还是人太多情,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沉溺享乐,也许那香片实在天下销魂之品,令他如坠于万丈沟壑却不自知,更可怕的是,他至今都不曾有后怕之感。
思及此,赵德芳不明显地笑了笑。那个人总是把最好的留给自己,他想道。
“皇叔,这儿有份奏折,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座上的宋仁宗像长了第三只眼,专注于奏折的双目竟能分神捕捉到他一瞬间的失神。
宋仁宗随手将那奏折抛于桌台前,他也不拘君臣之礼,径直走上前拿起展开。
香炉逸出的烟雾瞬间四散开去,扭曲着原本优雅的身形。
“如何?”赵祯问道,其间甚至好整以暇地啜了口茶,“皇叔有何见地?”
对面的人只垂首不语。
宋仁宗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打量起这位一贯老神在在的皇叔,仅看他露于外的那对丹凤眼,仿佛依然波澜不惊。他手里的奏折只是天下再普通的一本,对他而言与天下所有大小事一样,既重要也不重要,既有关系也没关系。
————如果忽略那双欲将掌中物震碎的手的话。
“皇叔,庞太师要告老还乡了。”
赵德芳忘了自己如何离开皇宫回到府上的,反正他不在意在自己侄子面前暴露多少破绽落下多少把柄——如果那算把柄的话。他坐在轿子里,脑中只有“请辞”二字,极其熟悉的字迹,熟悉到他在往日一眼就能看出来,熟悉到他花了那么长时间去辨别都无法否认。
他甚至忘了当时如何回答的。
只知道手心的汗渍都浸透纸上的时候,他才慌忙放下奏折,恭敬地答了一句“但凭皇上做主,臣无谏”之类的话。
当时他低着头掩藏自己即将瓦解的表情,背已浸透密密的汗水,沉甸甸压得他几乎无法起身。
他年轻的侄子沉默许久,似乎看够了笑话,才额首准他跪安。
这几日太师与八贤王均未早朝,少了两座泰山压阵,习惯的口舌之争也没了,众人却更加议论纷纷。
所谓“内情”不难猜测,一项由八贤王管辖的边关突发事端,他无故缺廷自然是为出征做准备。
可内情之内的“情”,天下又有谁知道呢?
此时的八贤王并未打点行李布置兵力,而是斜倚在桌前以手扶额。
他回想起庞籍前阵子告病不早朝前,自己刚斗垮他一个得意门生,连带他不得不壁虎断尾,牺牲另一党羽作替死鬼。他承认自己时常刻意针对庞籍,恨不能将他庞大密集的羽翼通通拔光,只留下一只光秃秃的老鹰,哪里也飞不去,再也无法为己为利作恶多端,只在自己掌控之中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得到了他。
房里没有香炉,他连日积压的头痛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他想自己也许不该那么狠地整垮他的手下,也许在他生病那几日不该上门嘲讽,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卧于病榻的身子,看着他虚弱的表情
——只有在这时他才能俯视他。这让他有一种病态的快感。
可是这只依然羽翼丰满的老鹰却换了另一个方式飞走了。
他揉着太阳穴,几乎呻吟出声。
“庞籍啊庞籍…………”
过冬之前,王府上是该置办些香片了。他想。
龙潜之月落冰雹,本不值得惊奇,但对没活过30年的年轻人,这还是头一遭。
赵德芳已活过四十有余,其中三十年都在走南闯北,天下对他已无新鲜事了。
只是这一日,他也不免少见多怪地感慨天公作美。
他站在街上,清晨行人稀落,尤其春冬季季的城郊,各人门前雪还无人打扫。
他没如往常着一身金黄镶边的绸子,仅仅是一身白衣一缎绿腰带,头冠简朴,撑着一柄墨色的油纸伞,像个普通人家的儒雅书生。长长的发带在雪中飘荡,兜不住风雪。
“八王爷有何贵干?”
轿中人那倨傲态度,分明在说“滚一边去”,连脸也不肯探出,完全没有身份的骤变而泄露丝毫卑躬屈膝。
这样很好。赵德芳想。
“本王……”他沉吟片刻,声音低下去,“本王想向太师,讨些香片。”
对方沉默片刻,立即吩咐下人从行囊里提了一大箱奉上。
赵德芳收伞苦笑着接过,双手露于寒风中发着抖。
“王爷可满意了?!”
这话竟带有几分恼怒怨愤。
赵德芳琢磨着对方的心思,不知如何作答,丝毫没考虑到自己堂堂王爷站在路中央公然拦轿是多么不成体统之事。
或许是他近日的确状态不佳思维迟缓,未察觉才“想”了一会已是满头霜华。
面前浩浩荡荡的列队停在原地,冷眼相峙。
庞籍突然掀开帘子大踏步而出,下人忙举伞相随,庞籍走到赵德芳面前,大伞也一并罩住两人。
“大胆!堂堂八贤王在此,你们这些奴才是不长眼吗?!”
下人们见状忙依次跪拜下去。
侍从接过赵德芳手中的香片,又单独为他撑起一把伞。
“香片会遣人送至府上。八王爷,还有何吩咐?”
“八王爷”几个字咬得极重,对面的人仍然气如洪钟,没有半点解甲归田准备养老的安逸样子,飞扬跋扈一如从前。
他和善笑道,“我们谈谈?”
“草民急于赶程,怕要怠慢王爷了。”
“庞籍,你我何须如此?”
那名字被念得又轻又慢,但语调已冷下来,是发怒前的征兆。
赵德芳终于失去耐性。
庞籍却怒意更甚。
“怎么,你还不满意吗?”高他半尺的男人贴近他,声音轻得只剩气音,“我输了。赵德芳。”
那带着恨的语气让他不知所措。
庞籍退回安全距离,客套笑道,“既然王爷如此盛情,老夫岂敢再推,不如去亭中一叙。”庞籍亲自执起伞,挥退下人,与他一起踱步走向道旁长亭。
“请。”
……
“听闻王爷将赴西北平乱,未料到今日竟得空送别老夫。”庞籍随手端起石桌上的半杯残酒,“感激之情不胜言表,以酒相敬。”
赵德芳拦住他,“你大病初愈,不宜饮酒。”
“王爷果然还是那样恩布众生,泽及天下。”庞籍幽幽地说。
这始终倒刺的态度弄得他摸不着头脑
————恍然想到前日太师府那场盛大的离别宴,百官登拜,人潮如涌,连关外的老将军也快马赶至,简直比早朝还热闹。
庞太师权倾朝野,树根一样盘根错节的势力岂能一夕拔除,他不打点交代清楚,甫一抽身就会朝纲大乱。
赵德芳深信只要他在世上一日,哪怕远离庙堂,也必能遥遥掌握国之命脉。
那两日闹得满城喧哗,京城半边天都亮透了,连包拯都上门吃了酒,那时候他在干什么?
————大概躲在家里想些永远看不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吧。
赵德芳又低下头笑了。
“何必说些客套话,我和你向来不拘泥这些。”
他深色的双眸对上他的,万籁俱静,初阳破土而出,一两线的光阴在两人面上缓缓流过。
他率先转开视线,低着头自嘲道,“庞籍啊,你可知你这一走,本王也就是明日黄花,不谢也得谢了。”
制衡双方,若一方消失,另一方必命不久矣。
世间万物、权势争斗、人情冷暖,都是如此。
他在想方设法夺庞籍性命的同时,也是把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王爷言重了。王爷心系家国天下,志向高远,少了老夫争权夺利,必能放开手脚施展抱负。”
这番鬼话算是安慰么?
“你这老匹夫,还要稀落我到何时。”他竟脱口而出二人年少时私下斗嘴口不择言的称呼。
不理会庞籍一瞬的怔忪,他径自上前扶着栏杆,遥望远处官道,“你我本来就是一种人,只是目的不同,一为公一为私,哪有高下之分。”
论起冷血无情不择手段,他俩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庞籍斜睇他,“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他笑了几声,朝阳将紫红的衣袍金色的发须照得刺目,他看着看着,眯起干涩的眼睛。
“你真是痛快,无数人命血骨换来的太师之位,说辞就辞。当真舍得?”
庞籍背身踱了两步,高昂的下巴依然骄纵又不可一世。
“老夫纵横官场数十年,别无所长,唯有识大体知进退,懂得见好就收。”
盛极必衰,庞妃失宠、太后薨死、仁宗壮大,只在早晚只在朝夕,盛极必衰。
保身之理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懂,反正他庞籍这辈子也把“荣华富贵”四个字玩了个透彻。
这些他当然明白。
但他想听的不是这个答案。
“当真——什么毫无留恋吗?”
他自暴自弃地追问。
这暧昧不明的暗示如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外人只看得到完美无缺毫无交集的裂痕两端,内里却陈亘着千沟万壑连着千丝万缕。
哪怕掀开也不过是一层一层交杂的暗痂,繁复扰人,他们自己都没空去理清了,漠然地任它们堆积起来压在心口喉头,压在沉甸甸的岁月里。
其实一点也不暗昧难堪,只是根本不必说破,说破便毫无妙趣,说破便失了意义
————再说如果那些是用说就能破的,他此刻也不必如此了。
两人纠缠几十年,比朝堂上的势力更加根深蒂固,岂是一句话拎得清的————但又岂是一句话不说就能撇清的。
背对他的人身形僵了僵,仍不回头看他,只是负手面向日光。
“我说过,其他的我或许不明白,但我懂得见好就收。”
赵德芳退后两步,笑得声音都破碎了。
好一个“见好就收”。
他有时候真恨这个人的现实与冷静,恨到梦里都牙齿打颤,满手血腥。
“原来如此,你逃离京城就是为了避开我?”他心口火起,狠狠嘲讽道。
“王爷未免自视过高。”庞籍冷冷地说,完全不屑于这样的挑衅,“除了方才那些,你觉得我还有别的理由吗?”
没有。
没有别的理由了。
庞籍怎么会有别的理由,又怎么会让他成为“理由”。
他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庞籍,你果真是天下一等聪明人。”他大笑起来,“我和包拯,谁都不及你!”
他更恨自己天性便执念过重,不懂放弃——尤其对一个不知执念为何物的人。
人人都赞他八贤王大公无私、舍身为国,只有他明白自己何尝不是“假公济私”,与这人对弈缠斗。
赵德芳抬眼望向没有尽头的官道。
他本以为两人会纠缠至死。
却原来这个人以后的道路上早已没有他了。
庞籍终于转身来,望着他的目光竟无比柔和。
“赵德芳,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有三。”
“我大你六岁。”
“…………”
“你我相争数十年。我时常在想,若是世上没有你,活着该会多么轻松自在,”他淡淡笑开,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又该是多么无趣啊。”
庞籍伸手触了触他的鬓角,摘下一朵完整的雪花,那脆弱的东西瞬间化为乌有,淌着泪从指间滴落。浇熄了赵德芳心头那把火。
刺目的阳光从庞籍身后透出来,让他的表情陷入阴影。
“这朝阳初升,锋芒尽露,仍有无限可能。我俩却已是日薄西山了。”
“……”他依然无言以对。
“这辈子已经不剩几年光景,我也乏了。赵德芳,就到此为止吧。”
庞籍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转身离开长亭。
他在对方走了许久后,才怔怔地点了点头。
是啊,他已经不年轻了。
不是那个怒发冲冠争锋相对的年纪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去改变了。
他与他在朝堂上斗嘴已不过三个来回;他其实早就忘记太师府上蚀骨销魂的香炉味;他慢慢甘于现状,一心这样耗下去,以为能耗出个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他懒得再动了。
就像现在,他眼看着庞籍回到轿中,长长的队列再度缓缓移动起来。却像冻住一样僵在原地不肯动弹。
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视线里,他都没有迈出半步。
他连这么一点力气都不剩了。
满目红霞残雪,凄艳得可怕,他闭上眼睛。
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赵德芳,他会跃到行人的马背上一路追去,那时他年少气盛,没有那许多顾虑,只一心想让那个狐假虎威新上任的及第受挫。
换做现在,他一定不会管,但是已经晚了,来不及了,他已经追上去了,耗尽一辈子追上去了。而此时此刻,他也再也无力去追,也再也追不上了。
他慢慢地走下长亭,脚步有些蹒跚,家仆牵着马立在道旁,有些担心的样子,所有人都在等着英明北宋的八贤王。
他骑着马往相反的方向飞奔,冷风从喉咙灌进来,直侵入整个胸腔里,好像一生就这样驰骋颠簸而过。
尾声
八贤王赵德芳在早春的一个清晨出殡,春寒料峭,清清 冷冷,很符合他生前的作风。
君在前,臣子排列两行,依次跪拜。宦臣大声宣读皇上 亲笔的悼词与追封。
“呜呼!吾叔德芳,其容姿之雅而智谋之高,可与日月 争辉!其一生志洁行廉,竭忠尽诚,以报天下,岂非天 下以报其也邪?无疾而终者,岂非天妒英才也邪?…… ”
字词倒是声泪俱下,只字不提为告襄阳王以死相谏一事 。
跪在阶下的知者与不知者,皆在此时缄口不语。
史官勉强打起精神,在昏蓝的天幕下提笔。
“八贤王赵德芳,曾任节度使、枢密使……夜寝薨,卒 年五十三,加封……”
堂内那宦臣的尖细嗓音,与刷刷的潦草笔触,才后世流传的“真相”
————而那些不堪高声诉说的,则随逝者一起落入尘埃黄土。
可这一切都与躺在那里的人再无关系。
连同始终没有出现的那个人,也都与他无关了。
终他一生放不下的执念中,无论是为了家国天下,还是为了得到某个人,都难有回报与结果。
在旁人看来或许这般奉献自己并不值得,但只有追逐者明白,唯有永远得不到的才永远不会停止,唯有没有结果,才能永无止尽、永不消歇。
若能抛却得与失,这样的人生未尝不是一种完满。
王公大臣们在台前,不紧不慢地完成做给天下人看的繁 复礼仪,维持皇室尊严。
堂内的棺木旁,负责净身更衣的老先生在八贤王额角的伤口处涂了许多粉妆,为了不显突兀,整张脸都被化得惨白。他打量这个面容清俊的王爷,叹了口气,又默默为他添上一些血色。
老者抖了抖刚褪下的华贵衣袍,却听到一阵脆响。
他弯下身,小心地捡起来,放在手里打量。
暗黑发硬,只有一指大小,仿佛已经因浸了水受了风经 了长久岁月而变了质,可仔细嗅嗅,依然闻得见十年前 的气息味道
————一块陈年的香片。
老先生思忖了半晌,摇摇头,扔在一旁。
完
感谢
@青鸟紫菜汤 同志修改意见
读了一下好像又是无脸人无高潮文= =|||
青鸟说这是#两个傲娇的怨妇的故事# 或者加长一点#两个傲娇的怨妇大叔最后没能性福的故事#
[ 此帖被惊蓝在2012-10-21 21:5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