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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转载耽美】月满西楼 第一部 血鸿 by  YOUYU [复制链接]

离线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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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1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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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部 血鸿

第一章

黄昏,单调的西方天空没有一丝云霞,唯一的橘色残阳把一切都镀上了淡淡的暖红。时值初夏,江南和中原的气候早已转暖,想必现在已是一派姹紫嫣红草长莺飞的景象,但是在云南北方的这片土地上,依旧固执地透着些残留不去的春寒。
  夕阳的尽头是一条古旧的长巷,青灰色的石砖,黑褐色的屋瓦,斑驳的墙壁,厚重的灰尘,再加上令人毛骨悚然的阒静,无论是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这是一条死巷。巷子的入口处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乌黑石碑,上面镌刻着两个风骨遒劲的红字『黄泉』。
  这条巷子的名字就是——黄泉。
  意思是说,只要走入了这条青石板铺成的死巷,就等于进入了黄泉之路。能够活着通过这条巷子的人,溥天之下屈指可数。正因为如此,通常江湖中人都不会涉足这个地方。只有笨蛋才会用自己的命来验证『黄泉』二字发出的警告。
  但是此时,黄泉巷的石碑旁却站了一名黑衣的男子。只是站着而已,视线一直望着巷子的尽头,没有向前踏出一步,也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又仿佛是有什么顾忌。
  如果是对最近两年江湖中的事情有所耳闻的人,都不会不知道他。这个名为西尽愁的男人,无论脸庞还是身材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外表看来不过二十多岁,但从他眼神里透出的精明和干练,俨然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给人一种涉世极深的感觉。
  他虽然一副武林中人的着装打扮,但奇怪的是身上竟没有佩带任何武器。其实,在江湖中每每提到『西尽愁』这个名字时,都会在前面加上两个字——隐剑——杭州『名剑门』的第一名剑。
  顾名思义,『隐剑』是一柄看不见的剑,因而也是一柄最可怕的剑。
  名剑门有个规矩,第一名剑隐剑的继承是『认剑不认人』的。也就是说:无论你是谁,只要你得到隐剑,你就是隐剑的主人和名剑门的首席弟子。门主下面的第一把交椅就是给你留着的,名剑门里上千名弟子都是你的师弟,都可以随意差遣。
  觊觎名剑门首席弟子的人不在少数,欲独占神兵隐剑的人更是多如牛毛。所以这条『认剑不认人』的规矩一经传出,江湖中立刻就掀起了一股抢夺的风潮。但是,就在两年前,隐剑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流浪剑客西尽愁得到了。
  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物,不仅洞悉了隐剑的秘密,更是凭着他高超的技击之术,把所有欲从他手中再夺隐剑的人打得落花流水。所以,西尽愁这个名字就伴随着隐剑在中原甚至南疆地区迅速窜红起来。
  因为实在是太强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敢挑战他手中的隐剑了。大家仿佛都默认了西尽愁是隐剑主人的最佳人选。从此以后,名剑门终于恢复了平静的日子。
  但是无拘无束惯了的西尽愁,即使有个名剑门第一名剑的光辉头衔挂在脑袋上,还是死性不改整天到处游荡,不肯乖乖呆在杭州,而是跑遍了江南大大小小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他这次不远千里来到云南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抬眼,天边夕阳的光晕又黯淡了一层,脚下灰黑的影子被拖得更长。西尽愁望着空荡荡的巷子,无聊地晃了晃脑袋。心想:这未免也太慢了吧,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这时,突然一阵寒风卷起地上的败叶扫过了他的侧脸。于是他拢了拢耳鬓被刮散的乱发,并用丝线在后颈的位置上打了一个活系。起风了,如果再不快点只怕要变天了呢……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朝前迈出一步,踏入那江湖传闻中的鬼门关——黄泉巷。
  长巷静寂,凛凛寒风,凉意满衾。
  整条巷子里只能听到他黑色皮靴扣击石板传出的当当声,那寂寞的声响让黄泉巷更显恐怖。仿佛即使只是呼吸这里的空气,就可以要了人命似的。他走得极为稳重,每一步都是经过了深思才踏出的,因为只要出一点差错,他马上就会一命呜呼。
  突然,一阵凛冽的急风自巷尾急速灌了进来!
  一群杂色的鸦雀立即被惊得振翅冲向天空,尖利的鸣叫和翅膀狂烈的扑哧中,落下的翎羽回旋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人的神经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
  西尽愁的衣角『飒——』一声扬向阴灰的天空。
  几乎在同一秒,五个黑点乘着风势朝他飞了过来!暗器!
  这发暗器的人是个高手,因为她不仅懂得把握出招的时间,而且暗器角度刁钻,封住了西尽愁的所有死角,让他无处可逃。明知无路可退,自可不退。只见他扬起了右手,手中无剑出的却是剑招。一丝白亮的光线从他的手中惊鸿一闪,稍纵即逝。
  『嚓——』一声后,西尽愁已收手站在原地,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平静。然而那五枚暗钉却被劈成了十枚,『当当』十声钉入废宅墙壁,排成一条完美的直线。
  这个时候,有三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两个在巷口,一个在巷尾。太快了!三人都没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招的,他们能看见的都只有一丝一闪即逝的白光而已——隐剑的剑光。
  「走!」
  急促地说出这个字后,躲在巷口的一人便飞身消失,另一人也紧随其后。
  然而西尽愁对此却丝毫不与理会,他早已知道身后有人跟踪。本想把他们困死在机关密布的黄泉巷里,然而他们却好运地在进入黄泉巷之前乖乖逃走了。也许真应当好好感谢那名藏在巷尾冒失行事的刺客吧?
  「别躲了,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里。」西尽愁抱着手臂,微笑着偏偏头,用溺爱的口气对着巷尾喊话,「我就奇怪你怎么来这么迟,原来是躲起来,想用暗器来欢迎我啊。」
  西尽愁已经从刚才暗器的来势辨出了刺客的藏身之处,并且对刺客的身份,也有了十二分的把握。
  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巷子那头还是静悄悄的不见任何动静。大概是这名刺客比较别扭,小把戏被拆穿了以后还不好意思出来。看来不用点手段,她是不会现身了。
  于是西尽愁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走向那钉入墙壁的暗器阵,装模作样仔细审视了一番后摇摇头说:「哎呀……这些东西还真是垃圾,不仅奇形怪状,废铁废钢,而且锋口不利,打磨不光……」
  「喂,姓西的!你长眼睛没有,乱说些什么啊!」
  西尽愁话未讲完,只见一名紫衣女子从一个角落里蹦了出来。两道柳眉拧在了一起,皓齿扣住下唇,一双美目瞪着西尽愁像是想要把他抓来吃了似的,那紫衣女子显然被他刚才的话气得不轻。
  看着尹珉珉嗔怒的模样,西尽愁着实吃惊不小。没想到那个小丫头两年不见倒是越长越标致了啊。在心里微微感叹了一下,西尽愁立刻笑道:「我的大小姐,你总算是出来了啊……」
  尹珉珉两蹦三蹦地跑到墙边,用手戳着墙壁,板起脸挖苦起西尽愁来:「你是不是在江南花姑娘看得太多,把眼睛都看得不中用了!这些暗器哪点奇形怪状了?那全是被你劈成畸形的!还说什么废铁废钢,都被你弄成了两半,那才叫浪费呢……还有什么锋口什么打磨的,你敢把它放到脖子上试试?看它要不要得了你的命!」
  见尹珉珉一本正经地喋喋不休,并且气鼓鼓地丝毫没有要收口的打算,西尽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捏尹珉珉已经气得红扑扑的脸蛋说:「好啦好啦,尹大小姐,算我有眼无珠行不行?刚才说话冒犯,多有得罪,还请尹大小姐你多多包涵,不要和我一般见识了。拜托你就歇歇嘴,少说两句吧……」
  「你这个人……」这时尹珉珉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西尽愁的激将法给激出来了,于是挥拳向西尽愁的肚子打了过去。
  西尽愁也很配合地捂着肚子缩在墙角『呜呜』呻吟。尹珉珉看见西尽愁一副滑稽的表情,强忍住笑意把头撇向一旁,哼一声说道:「装什么装呢,难看死了。」
  「臭丫头,你下手不会轻一点啊。你爹就叫你这样来接我?」
  「我爹说了,对付你不用太客气,弄得你越疼你就越高兴。」 尹珉珉边说着,做势还想再补上两拳。但拳头还来不及落下,在半空就被西尽愁给截住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犯贱?」西尽愁苦笑着自嘲了一句,「如果你再打下去,我今天就趴在这里不动了,等着让你给背回去。到时候看我们到底是谁倒霉?」
  「耍无赖。」尹珉珉对着西尽愁皱了一下鼻子。但随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收拾起了刚才的玩笑样子,认真问道:「对了,西大哥……天翔门那边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一听这话,西尽愁立刻头疼起来,躲闪道:「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像摸小狗似的揉揉尹珉珉的头,立即转移话题问道:「你爹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尹珉珉不高兴地甩开西尽愁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转过背气呼呼地嘀咕着,「我已经十六了……我都可以……嫁……人……了……」
  尹珉珉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三个字的音量简直和蚊子差不多大小。但是西尽愁却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大笑起来:「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原来我们的尹大小姐是想嫁人了啊?」
  「你是不是笑得太夸张了啊!」尹珉珉见西尽愁竟然抱着肚子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又羞又窘地狠狠踹了他两脚。
  「好好好,不笑不笑……」西尽愁蹲在墙角,一边吃力地憋笑一边问道,「不过……你到底想嫁谁啊?」
  「你自己不会去想啊?」尹珉珉做了一个鬼脸,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刚跑出没几步,她又回头对西尽愁招招手说:「跟紧点,你已经两年没回来了,这里的机关可有不少变化哦。刚刚看到你贸然闯进来,我都快吓死了。如果一不小心踏错一步,天皇老子下来都救不了你的。」
  「是是是。」
  ◆◇◆◇◆◇◆◇◆◇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句诗用来形容西尽愁现在的想法是再好不过。那个连野兽也不敢涉足的黄泉巷尽头,竟然是一片苍翠优美,长得郁郁葱葱的篁竹林。
  微风轻起,竹叶摩娑,沙沙的响声不绝于耳。
  在翠竹的掩映之中一栋精巧的竹楼若隐若现,和四周的风光相互辉映,真是仿若天外仙境一般让人心旷神怡。若真能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不问世事,每天饮酒下棋,作画弹琴,与虫鸟共乐,与天地一体,也算得上是一个活神仙了。
  「这里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啊……」
  走在这长得正盛的篁竹林里,空气里都是竹叶独到的香味,西尽愁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想当初自己误打误撞闯入了黄泉巷,结识了号称『毒行天下』的尹昀,其经过真算是九死一生。
  没想到时光荏苒,转瞬已是五年。
  昔日稀竹已成林,昔日荒路已成径,昔日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现在也懂得要嫁人了。
  想到这里,西尽愁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无论江湖如何风云暗涌潜藏杀机,这里总是一派与世无争的平和景象。各大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仿佛永远也不会降临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离开这里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江湖中还没几个人知道西尽愁的存在。但就在杭州天翔门主——唐易——被尹昀的独门暗器『七刃镖』所杀,门主夫人欧阳扬音一口咬定是西尽愁所为后,他的名字一下子就成了最热门的话题。害得他只得离开篁竹林跑去杭州把事情搞清楚,以免给已经隐居的尹昀带来不必要的江湖争端。
  尹昀年轻时就因善使暗器,下手阴毒让江湖中人都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但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他居然有了个女儿,于是这女儿自然成了他最大的弱点。以前的仇家都把报复的目标定到了他这个未满周岁的女儿身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尹昀终尝苦果。
  走投无路之下,他建起了黄泉巷,躲入了篁竹林,这一躲便是十六年。尹昀隐居以后,江湖中唯一拥有『七刃镖』的人,就是尹昀这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忘年交朋友——西尽愁。
  所以,欧阳扬音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凭空捏造的。
  天翔门主唐易究竟是被谁所杀,这案子虽然查了很久,但直到现在也还是一个谜团。渐渐,这件追查不出结果的事情便开始被人们淡忘了……
  ◆◇◆◇◆◇◆◇◆◇
  竹楼外的青绿栅栏边,尹珉珉一边推开竹门,一边回头问身后西尽愁道:「对了,西大哥,你刚才是用什么把我的暗器切开的?你怎么没带剑了?」
  她知道西尽愁是一名剑客,一柄从师父那里继承来的深黑『启天剑』绝不离手,但现在他手里不仅是启天剑没了,甚至连一件武器都没有,这不能不让尹珉珉感到奇怪。
  「那剑……送人了。」西尽愁轻松地答了一句,走进竹楼,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送人了!送给什么人了?」尹珉珉吃惊不小,音量也跟着提高了好几倍。
  都说东西用久了也是有感情的,就算是把烂剑既然已经佩带了那么多年就不应该说送就送。更何况启天剑是出自云南紫星宫的,很多人想抢都抢不到,怎么能随便送人呢!这个不知道爱惜东西的西尽愁真该拖出去给砍了。
  「送给一个女人了。」西尽愁端起一杯腾着热气的茶,呷了几口。他知道这茶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所以也就不客气了。
  「欧阳扬音?」尹珉珉试探地问了一句。
  但这四个字刚一出口,害得西尽愁把喝到嘴中的茶全都给喷出来了。奇怪,尹珉珉怎么会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呢?
  「瞧你呢,吓成这样,那女人有这么可怕吗?」尹珉珉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丝绢为西尽愁拭去茶迹。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 西尽愁表情严肃地问道。
  「我听我爹说的啊,他说你和欧阳扬音老早就认识了。而她之所以会一口咬定是你杀了他丈夫,就是想逼你去杭州见她……」
  尹珉珉这话可是说得酸溜溜的。虽然她并没有见过欧阳扬音,但是欧阳扬音的美名可是从江南杭州一直传到了云南黄泉巷。那种美女竟然会看上西尽愁,看来自己还得多多加油啊。
  「虽然在隐居,但你爹的消息……还真灵啊……」西尽愁叹了口气,一副苦瓜脸。
  「你真把启天剑送给欧阳扬音了?」尹珉珉依旧死咬着这个问题不放。
  「嗯……是啊。」西尽愁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这样啊……」尹珉珉的表情有说不出的失落。心想西大哥果然是喜欢欧阳扬音的,不然也就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她了。
  「傻丫头,你在难过什么呢?」西尽愁还以为尹珉珉是在舍不得那柄启天剑,于是好心安慰她说,「这次你西大哥在杭州,得到了一个更好的东西。」
  「什么啊……」尹珉珉虽然嘴上回了一句,但听语气就知道她对这事没有丝毫兴趣。
  西尽愁冲她眨眨眼问:「丫头,你知道杭州名剑门吧?」
  「知道啊……」尹珉珉点点头说,「虽是一个新门派,但崛起的速度却快得惊人,只用了两年时间,势力就已经壮大到成为杭州唯一的一个可以抗衡天翔门的门派。」
  ◆◇◆◇◆◇◆◇◆◇
  虽然大部分时间尹珉珉是陪着父亲呆在这避世的篁竹林中的,但有的时候嫌闷了,也难免会跑出去溜达溜达,听茶楼酒肆里的人侃谈江湖中的闲事。所以『东方天翔』、『西方燕云』、『南方紫星』、『北方北岳』,这四个各镇一方的世家大派,尹珉珉还是有所耳闻的。
  东方天翔,指的是杭州『天翔门』。它是江湖门派中最财大气粗的一派,有江南耿家的庞大财力作后盾,天翔门经营着海运商贸运送跑镖等多种行业,并且只要是它涉及到的方面,一定都做得有声有色。
  西方燕云,指的是长安『燕云山庄』。虽然是很久以前一统江湖的名门世家,有几百年的悠久历史,但自从它的当家人『燕冥无忧』过世以后,山庄里的人就绝少过问江湖中事了。但即使如此,只凭『燕云』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仍然有不小的号召力。
  南方紫星,指的是云南『紫星宫』。同样是一个低调的门派,但实力却不容小觑,凭着毒药和剑器这两种东西闻名天下。但紫星宫无论是武功,还是行事方式都无比诡异,再加上擅长迷惑人心的巫蛊之术,所以又被称为邪教,为名门正派所不耻。
  北方北岳,指的是京城的『北岳世家』。现任当家人北岳颜官拜刑部尚书,虽在朝为官,但北岳家的势力依然影响到了江湖各大门派。北岳家掌管着京中六扇门的精英捕快,甚至有些直属皇帝的锦衣卫也甘心为北岳家效力。
  于是,这东西南北四家各霸一方,彼此牵制着。最近几年倒也相处融洽,安好无事。
  ◆◇◆◇◆◇◆◇◆◇
  「名剑门怎么了吗?」尹珉珉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致。
  「你西大哥现在不仅得到了隐剑,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成了他们的大弟子……」西尽愁这话说得有些自我挖苦,本来他进名剑门就是一件阴差阳错的事情。
  「隐剑?」尹珉珉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那个啊……就是……」西尽愁狡猾地笑笑,看了一眼尹珉珉,把她的胃口掉到最高后又给她泼一盆冷水,「就是……我不告诉你。」
  「哈?小气!」 尹珉珉见自己又被西尽愁给戏弄了,噘嘴坐回竹椅上生闷气。
  「喂,喂……」西尽愁用手指戳着尹珉珉气鼓鼓的腮帮子说,「不会真生气了吧?」
  「废话!」尹珉珉抱着手膀重重地回答。
  「谁生气了啊?」
  这时一个沉厚的声音从珠帘后面传出来。
  「爹!」
  「尹大哥!」
  尹珉珉和西尽愁同时叫道。
  来人正是尹昀,他虽然已经是将近四十的人了,但却看不出半点苍老。想当初他初入篁竹林时,不过是个和西尽愁差不多年龄的俊俏青年,正是在江湖上大干一番事业的年纪,却因为要保护孩子而匆匆隐居起来。
  无论尹昀在江湖上的风评多么差,但他却是一个尽职的好父亲。西尽愁会与尹昀这个毒君子成为朋友,大概就是因为看到了他这一个难得的优点吧。
  「好久不见啊……」尹昀拍拍西尽愁的肩膀说,「怎么,把我忘了?如果不传信给你,你就不打算回来看看大哥了吗?珉珉,去把饭菜准备好,再搬两坛上好的香酒出来,为你西大哥接风洗尘。」
  见父亲兴致正浓,尹珉珉笑着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待尹珉珉走下酒窖,尹昀才认真地问西尽愁道:「你这次回杭州还顺利吧?」
  「不劳大哥担心。只是天翔门主……的确死得奇怪……」西尽愁说着眼神黯淡了下去,毕竟这世上能让他没辙的事情并不多,而唐易的死却正是一件。
  「是被七刃镖所杀?」尹昀皱眉问道。
  西尽愁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尹昀随即变得沉默。但是他却不再多想,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再去多想了……
  ◆◇◆◇◆◇◆◇◆◇
  「清抄竹笋、竹笋鸡汤、凉拌竹笋、竹笋烧肉……」尹珉珉一边兴致勃勃地报着菜名,一边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到桌上。
  看着这满桌的竹笋大餐,西尽愁吃惊得差点把下巴给搁到桌子上:「珉珉啊……你这是在喂熊猫,还是怎么着?」
  「什么熊猫?这可是最好的菜了。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饿死算了。」一口气说完,尹珉珉又把一盘『清蒸竹笋』重重放到桌上,朝西尽愁哼了一声。
  「好啦好啦,少说点。」
  尹昀示意让尹珉珉坐下,然后拍开两坛酒的泥封,随手递与西尽愁一坛说:「大哥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酒是存了十六年的女儿红,今日就看我俩谁先醉倒……」
  ◆◇◆◇◆◇◆◇◆◇
  林深,兽嚎,弦月高悬。
  竹楼里早已杯盘狼藉,两个男人烂醉如泥,软瘫着趴在桌子上竟还不忘划拳。尹昀强睁着醉眼,嘴中念念有词:「你又输了,喝。」
  「喝就喝,怕你不成。」
  西尽愁抬起酒坛,放到嘴边,正想往嘴里倒,却发现里面已经滴酒不剩:「珉珉!珉珉……」他向四周望了望说,「快拿酒过来……」
  「你还要喝!」正在一旁收拾残局的尹珉珉一把夺过了西尽愁手里的酒坛,怒道,「你就喝吧,你喝死在这里没人给你收尸的!」
  「我……还没死呢……」西尽愁带着醉意笑着说。
  「你离死也不远了。」尹珉珉狠瞪了他几眼。
  「珉珉,去拿酒来。」这次是尹昀的声音。
  「爹,你们就别再喝了……」尹珉珉着急地皱起了眉头。
  但尹昀却坚持地说:「去……去拿酒……」
  尹珉珉无奈只好到酒窖去了。
  「喂!」尹昀推了死狗一样趴在桌上的西尽愁一把说,「你醉了吗?」
  「我……还没醉,再喝八坛也没问题。」西尽愁抬头在半空中晃了晃手,一副醉鬼的模样。
  尹昀敲了他一掌,笑道:「你说谎……」
  「我没有。」说这句话时,西尽愁的双眼突然亮了亮。
  「那你站起来让我瞧瞧。」
  西尽愁笑了一声果然站了起来,他不仅没有醉,而且还清醒得很。他知道今夜必定有事发生,所以尹昀才会急着把自己从杭州找回来,所以他不能醉。
  「尹大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好,太好了,好极了,我尹昀能交到你这个朋友,也算不枉此生。」
  随即,尹昀也站了起来。今夜他有重事相托,当然也不能喝醉。望着西尽愁,尹昀半天才开口说:「大哥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杀人?事情已经超出了西尽愁的意料,只见他愣在原地,怔怔问道:「杀谁?」
  「药王神——耿原修——杭州天翔门的幕后操纵者。」
  沉默,久久的沉默。
  此夜太静,此林太深,风起处,竹林沙沙。
  西尽愁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为什么要我帮你?」良久他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因为你不会拒绝我。」尹昀说得很坚定。
  「我会。」
  「你不会。」尹昀看西尽愁的眼神丝毫不乱,「因为你无法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
  话音刚落,尹昀便已全身飙血。
  江湖上的人说,毒行天下的尹昀全身带着七十六种暗器,并且可以把这七十六种暗器同时发出。如果这七十六种暗器同时指向一人,那么此人必死无疑!
  所以,尹昀必死无疑。
  当西尽愁反应过来的时候,尹昀全身已有七十六道伤口,道道入骨三分。谁也不会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时间用这样的方法自杀。
  但是尹昀还没有倒下,强烈的意志支撑着他的身体,因为他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小心……岳凌楼。」
  岳凌楼?西尽愁怔在原地。甚至忘了上去扶尹昀一把。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一点头绪都摸不到?好像傀儡一样任人摆布……
  此时尹昀的双膝一颤,直直倒了下去,在他的身体扑到地面的那一瞬间,西尽愁听到了『啪』的一声碎响——那是酒坛摔碎的声音。循声向竹门望去,尹珉珉正杵在那里,她的眼瞳也渐渐失去了焦距,身体不住地抖动,口中喃喃念着:「爹……爹……」
  「别看!」那一刻,西尽愁忍不住大吼了出来,「我叫你别看!」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尹珉珉脸色惨白,头脑里泛起阵阵晕眩,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今夜的确要替一个人收尸,那个人就是尹昀……
  西尽愁的喉管哽了哽,蹲下身替尹昀捂下了眼皮:「你果然狠毒啊……竟不惜用自己的生命相逼,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法吗?」
  竹楼外,竹叶依旧沙沙,弦月偏西。
  「你说对了一句话,我的确无法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
  耿原修,岳凌楼……茫然地念着这两人的名字,刺骨的夜风扬起了西尽愁的长衣。风中夹杂着腻人的血腥和尹珉珉呜咽的哭泣,就像鬼魅即将降临一般。
  西尽愁终于冷静下来,他转过身,向尹珉珉走去,抱住了她的肩膀,把这个身体不住颤抖的女孩紧紧抱在怀里:「珉珉,你要跟西大哥离开这里吗?」
  一个从小就没有母亲的孩子,现在竟又失去了父亲。这世上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也只有自己而已了。尹珉珉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紧紧地抠住了西尽愁的后背,把他的衣服拧成一团,仿佛只要这样才能发泄出心中的悲伤。
  西尽愁轻轻叹气,朝楼外望去。
  夜已深,月已满西楼……

第二章

清晨,薄雾。
  晓风拂面,树林里鸟鸣婉转,马蹄阵阵。
  西尽愁拉了拉马缰,让那匹藏青色的膘马走得慢些,因为此时尹珉珉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尹昀死后的第二天,西尽愁便带着尹珉珉离开了她自小生长的那片土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杭州。因为无论是两年前把自己莫名其妙卷进去的天翔门主暗杀事件,还是尹昀最后留下的那些遗言,都逼迫着西尽愁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一次出远门吧?」西尽愁低头望着怀里的少女,温和地问。
  而尹珉珉却没有作答,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
  他们离开篁竹林已经整整三天了。这三天里,那个一向精力过人到处惹是生非的尹珉珉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路上死气沉沉,连话也很少说。不过三天,她就已消瘦了不少。毕竟十六岁还是半大个孩子,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亲被七十六种暗器攻击惨死的场面,心里的痛楚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白?
  尹珉珉的这种变化让西尽愁感到无所适从。一来他本就不擅长安慰别人,二来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安慰都是无用的,只有靠时间来慢慢消淡她心中的伤痛了。
  出了黄泉巷,他们一直朝着长江河道的方向往北赶路。原本还微微带着寒意的天气,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突然闷热起来。所以他们一般都是在夜晚和早晨赶路,正午时分就找间客栈投宿休息。
  「困了吗?」见尹珉珉靠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西尽愁关心地问了一句。
  「不……」尹珉珉小声地回答,「没有……我只是想就这样靠一下而已……」
  离家三日,她的脑海里没有一刻是平静的。只要闭上眼睛,仿佛就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父亲全身是血的可怕模样就像是打进脑子里似的无法淡去,各种各样的金属暗器深深插入肉里,流出来的血液被不知名的毒药染成了怪异的颜色,父亲倒下的那一动作在脑海里不断重复,不断重复……最后是身体倒地的沉重声响……
  尹珉珉的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咬牙,紧紧扼住了自己的手腕。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非死不可?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把我丢下不管?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人……一定有人策划了这一切阴谋……可恶,好可恶……
  「珉珉?」西尽愁突然焦急地喊了一声,急忙抽手卡住了尹珉珉的脸颊,一股红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了下来。
  「不要再咬了!」西尽愁皱起眉头,提高了音量。但尹珉珉却好像全然没有听到似的又使了一把劲,咬住了下唇的牙齿更深了一层,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下巴一直滴落到马鞍上。
  「你在干什么啊……」
  看到尹珉珉这副模样,西尽愁有些慌神,使劲扳开了她的嘴。尹珉珉把头一摆,猛地甩开了西尽愁的手,声音压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叫声。
  「不要想了……珉珉,不要再去想了……」类似哀求的声音。
  「西大哥……」尹珉珉缓缓抬起了头,揪住西尽愁衣襟,强抑着眼眶中的泪水说,「我真的好难受……为什么会这样?爹他为什么要死?我……」
  「不要再说了。」西尽愁的手指抵到了尹珉珉的嘴唇上,「所有的事情都会水落石出的,相信我。」
  尹珉珉的喉咙哽着,低头不再说话。
  西尽愁深呼吸了一下,重新振作起精神道:「好了,只要走出这片树林,马上就可以到达渡口,到时候坐船顺流而下,就不用这么辛苦赶路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拍拍尹珉珉的肩膀,西尽愁夹了一下马。
  「西大哥……」尹珉珉突然小声地唤了一声。
  「什么?」西尽愁有些吃惊,立刻答话,毕竟这是三天以来尹珉珉第一次主动说话。
  「你知不知道那几坛女儿红是在我出生那年酿下的……」尹珉珉出生的那一年就是尹昀躲入黄泉巷的那一年。
  西尽愁应了一声:「知道。」
  于是尹珉珉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那你知不知道女儿红这种酒是要在女儿出嫁的时候才拿出来喝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如果不是因为这树林过于幽静,西尽愁根本就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爹会在那天把那女儿红拿出来喝……」说这句话时尹珉珉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也知道……」西尽愁淡淡地回答,声音里满是遗憾。
  那夜,他本应该看出尹昀是想要寻死的,但他却疏忽了,所以在尹昀说出那句『你无法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时,他竟然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尹昀便已经出手了。
  「知道什么?」尹珉珉反问,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西尽愁会这么直接地回答。以他的个性,遇到这样的问题都会搪塞着转移话题吧?
  出乎尹珉珉意外的是西尽愁不但没有回避,甚至还给出了正面答案:「你爹最后把你托付给我照顾,因为他一死,我便是你唯一的亲人……」
  没有人知道尹珉珉的母亲是谁,以及是死是活。尹昀从未在西尽愁面前提说过有关尹珉珉母亲的事情,而西尽愁也从未问过。现在尹昀一死,这个迷题的答案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揭晓?
  「是啊,爹就这样把我抛下了……」尹珉珉双眼无光呆呆地望着马头,低声轻喃着,「把我抛给别人了……」
  西大哥,我可不可以有一丝妄想……妄想你说的那一份『照顾』是一辈子?不想离开你,自从你去了杭州,这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到底谁可以和你厮守终生,谁又会成为你的结发妻子……如果不是我,我该怎么办?
  刚想到这里,尹珉珉就自朝般的笑了一声。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父亲尸骨未寒,自己怎么想起这种事情来了?西大哥,如果有一天连你也离开我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珉珉?」发觉到尹珉珉在发呆,西尽愁唤了她一声。
  「不要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
  「西大哥!」尹珉珉被雷击似的一抬头问道,「我爹为什么要杀耿原修呢?」
  「你不知道?」西尽愁非常吃惊。本以为尹珉珉会知道一些内幕,但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
  尹珉珉摇了摇头。她只知道耿原修是杭州天翔门的幕后支持者,财大势大。但却不知道父亲和耿原修之间有什么瓜葛,所以更不知道尹昀为什么要拜托西尽愁杀耿原修了。
  西尽愁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你爹在找我回黄泉巷之前有什么反常吗?」
  「反常?」尹珉珉皱眉思索了一阵子,才蓦然想起来,「我爹他收到过一封信……」
  「信?」
  尹珉珉点点头:「是信鸽送来的。从我记事以来,常常有信鸽给父亲送信,所以我也没太留意。但父亲的确是在收到了一封信后,就急着找你回来了。」
  「这样啊……」西尽愁终于明白为什么已经隐居多年的尹昀消息竟如此灵通了,原来他一直和外界保持着联系。
  令无数江湖英雄望而却步的黄泉巷竟被几只信鸽轻易通过了,不知那些由『黄泉巷』踏上『黄泉路』的幽灵们会有何感想呢?
  西尽愁苦笑,他自以为和尹昀是朋友,然而尹昀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他呢?这次他的猝死又会不会是一个骗局……
  这时,西尽愁摇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他不愿去怀疑自己的朋友。那么,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相信尹昀。
  难道真的只有杀了耿原修,再次和杭州天翔门结下梁子,才能把事情弄明白?
  西尽愁心烦得很。
  ◆◇◆◇◆◇◆◇◆◇
  长江上游,河道崎岖,少有船过,所以渡口也颇为冷清。然而今天这渡口客栈却异常热闹。堂倌为了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忙得脚不挨地,店老板也在柜台后满脸喜庆地打着算盘,笑得合不拢嘴。
  在店里喝酒的大都是身高过了八尺的壮汉,大概三十来个。他们的头上裹着蓝色的头巾,腰上挂着阔背的砍刀,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从装扮上看出他们是一群镖师,并且是杭州天翔门的镖师——因为蓝色正是天翔的象征。
  停放在客栈外的镖车共有三辆,全都严严实实地打着钉子封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镖车辗过的痕迹竟都入土超过半寸,依稀可以推测出是他们运送的是非常沉重的物品。
  几杆精致的镖旗斜靠在镖车上,在晨风中招展开来,镖旗上镶着金线的『天翔』二字在熹光中格外耀眼。
  昨日在这渡口客栈投宿了一夜的,正是杭州『天翔镖局』的人。今天一大早,他们整装待发,坐在客栈里等候天翔的运输船接他们回杭州去。
  ◆◇◆◇◆◇◆◇◆◇
  天翔门旗下门徒上万,其中有一大半都是靠药王神耿原修供养着的。虽然做的是药材买卖,但耿家的财力实在是大得让人咂舌。单就财力这一个方面来说,称耿原修为半个皇帝也不算过分。
  耿家的黄金珠玉便是天翔门可以独霸一方的坚实后盾。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因此,天翔门虽是江湖门派,但在很大程度上却受制于耿原修这个富得流油的大商贾。所以,江湖中有人蔑称天翔门是耿原修的『打手门派』也不无道理。
  但天翔门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并不仅仅是一个耿原修撑起来的。门派里面当然少不了能人妙士的经营打点。天翔门分为东西南北四堂,四大堂主各司其职。天翔东堂掌管武道,堂主贺峰。天翔西堂掌管镖局,堂主荆君祥。天翔南堂掌管船政,堂主耿奕是耿原修之子。
  四堂之中,北堂最尊,北堂堂主即是天翔门主,天翔门内一切重要事务都要由他做出最后裁决。但前任天翔门主唐易却在两年前被七刃镖所杀,至今凶手不明,所以门主之位就一直空了这么两年,这段时间门主的事情都交由东堂堂主贺峰代理。最近江湖上有风声传出说耿原修要让东堂堂主贺峰登位为门主,然后任命其养子岳凌楼为东堂堂主。
  这次跑镖到云南的人都是西堂荆君祥的手下。因为押送的是三箱白银,荆君祥派出了手下的段瑞南。段瑞南是一条耿直的硬汉,凭着一把青光砍刀纵横江湖数十年,终于被提拔成了天翔镖局一个响当当的镖头。他今日的成就全是凭着好武艺和满身的刀疤换来的,所以平生最看不起那些靠着谄媚逢迎向上爬升的佞幸之徒。
  此时,段瑞南一边啃着半个馒头,一边叮嘱部下道:「都给我放聪明一点,把镖车看好。如果有半点闪失,大家都没命回杭州去!」
  属下们齐齐应了一声。对于段瑞南,他们多怀着敬畏之情。
  这时,一名小镖师突然问了段瑞南一句:「段镖头啊,我们把这趟镖押回去,正好可以赶上贺堂主的登位庆典,这三车满满的银子耿老爷是不是要拿去赏赐他啊?」小镖师边说边望了望客栈外的镖车,他刚入镖局不久,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和这么多钱如此亲近。
  「那还用说?」段瑞南做人耿直,说话也耿直,「耿老爷历来出手大方,再加上他又很赏识贺峰,把天翔门的事交给他代管。这次叫我们无论如何要赶在登位庆典前把镖押回去,不是想赏给贺峰那还能拿来干什么?」
  小镖师立刻逢迎道:「是啊,是啊。名震天下的贺堂主和荆堂主,还有已逝的唐门主都是耿老爷一手提拔出来的。耿老爷慧眼识英雄……」
  「啪!」
  突然传出的脆响打破了客栈和谐的气氛。镖师们齐唰唰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警戒地朝声源处望去。他们都知道这趟镖绝对不能出半点差池。
  声音是客栈的角落里传出来的,那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名客人。那人带着一顶有白纱幔遮掩的笠帽,穿着一袭和这荒郊不太合衬的华贵白衣。绸缎般的青丝直垂到腰迹,看身形完全不辨男女。刚刚那突兀的响声正是此人用手指捏碎酒杯而发出的。
  死寂!连空气仿佛都凝结了般的死寂!
  镖师们没有动,那白衣人也没有动,他们好像都在等待对方的进一步动作似的。恶斗一触即发,镖师们都屏住了呼吸,直盯着那白衣人看。
  「啊,客官……」堂倌突然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他忙着去收拾白衣人弄碎的酒杯,并且陪笑道:「哎哟,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小店地方偏僻,饭菜如果不合你的胃口我们立刻撤了重做,你千万不要动火啊……」
  白衣人一声不吭,看着堂倌又是擦桌子又是捡碎片地忙活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态度冷漠地不像一个活物,而是一尊雕塑。由始至终,白衣人都没有看过段瑞南一眼。
  镖师们听店小二这么一说,稍稍放送了警惕,把刀重新收好。
  「好啦好啦,没事儿……」刚刚说话的那名小镖师安抚了一下他的前辈们后,又和段瑞南谈了起来,「镖头你刚刚讲到哪里了?」
  段瑞南不放心地看了白衣人两眼,顿了顿才对那小镖师说:「其它三个堂主就不说了,但是……」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实在不懂老爷他为什么会提拔岳凌楼来作东堂堂主……」
  那小镖师接话道:「南堂堂主耿奕是耿老爷的独子,而这岳凌楼是耿老爷的养子,所以……」
  「如果真是养子那倒也罢了……」段瑞南打断了小镖师的话,加重语气说,「那姓岳的小子根本就是不是个男人,生得细腰细腿的,整天跟男人眉来眼去,只懂得卖弄风骚……」
  段瑞南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本想再多骂两句,但左脸却挨了一巴掌,连整个身体都被抽飞了出去。段瑞南本来就生得魁梧,再加上身上那柄钢刀,加起来少说也有两百斤重,现在竟然被一个看似纤弱的白衣人一巴掌抽飞十几米,重重地撞到了一棵古树上。如果不是这一撞,还不知道段瑞南要飞出多远呢。
  捂住心口,口中已微有血味的段瑞南张口就道:「你到底是……」
  『谁』字还有出口,段瑞南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中堂已被一柄贯口而入的匕首刺破!匕首刺穿了段瑞南的头骨,甚至定入树干!
  瞬间,段瑞南双目血丝密布,就像快要裂出来似的,脸也变成了铁青的颜色,全身上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自己凭着一把阔口刀拼杀了几十年,但在死之前却连挥都未能挥一下……他死不瞑目。
  这时,白衣人突兀地问道:「想知道我是谁么?」
  他的声腺异常的美妙,全然不像是下手如此狠毒的人。晨风轻抚,撩开了他遮住面容的白纱,段瑞南双瞳顿时瞪大了。他认出了这个人!
  白衣人慢慢回目,瞥向段瑞南,眼神里有说不出的鄙视。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嘲笑的意味。他说:「我就是那个姓岳的小子,生得细腰细腿,整天跟男人眉来眼去,只懂得卖弄风骚……」
  所幸段瑞南的眼睛还可以看见,所幸段瑞南的耳朵也还可以听见,所幸他死得还算明白。
  岳凌楼眼神一凛,握刀的手猛一用力,匕首向下滑剖开了段瑞南的下颌。他要叫段瑞南到了阎王殿都不能开口说话!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等那些镖师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段瑞南早已咽气。
  三十多名训练有素的镖师同时拔刀朝岳凌楼砍来,而岳凌楼手上没有任何武器,他的那一柄匕首还插在段瑞南的头上,他不想去拔那把匕首,因为那把匕首已经太脏。
  三十多把雪亮的砍刀向岳凌楼劈砍下来,岳凌楼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竟也不想躲开。
  当所有的镖师都以为岳凌楼会被乱刀砍死时,他们的刀却被架住了——被两柄突然冒出来挡在岳凌楼前面的剑架住了!
  刀剑相搏,星火迸射。
  镖师们这才发现,拿剑的竟是客栈里的店家和堂倌。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走入了圈套,因为昨晚和今天早晨的食物里都被下过了『君子毒』,此毒无色无味,就算行走多年的老江湖都难以辨识,服下过后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但只要一运功,君子毒就会流走于全身。
  所以刚才的段瑞南才会那么没有反抗能力。他正运气想要拼杀的时候,君子毒就窜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即使没有岳凌楼那一刀,毒素也会立刻要了他的命。现在那三十多个镖师也和段瑞南是一种情况,他们运气朝岳凌楼杀来的时候,也同时杀了他们自己。
  而为岳凌楼挡剑的两人正是三天前监视过西尽愁,但却还未进黄泉巷就逃走的那两人。他们是天翔门东堂堂主贺峰的手下——刘辰一和江城。
  但他们为什么会和岳凌楼在一起?又为什么要劫自己门派的镖呢?
  镖师们想不明白,他们也不会明白了。
  因为死人是无法思考的……
  ◆◇◆◇◆◇◆◇◆◇
  岳凌楼、刘辰一、江城早已在这渡口客栈等候了三日,等的就是段瑞南押的这趟镖。
  岳凌楼一直在帮东堂贺峰做事,他这次来云南是为了完成一个特殊的任务,而刘辰一和江城则是他的属下。江刘两人不过二十岁出头,但却经历了不少江湖争端,不仅武艺超群,而且气质俊逸非凡,因为岳凌楼是从不带丑人在身边的。
  客栈后面的林子里,早就挖好了一个可以同时掩埋三十具尸体的土坑,只要把尸体一扔再一填埋,便可以毁尸灭迹。而那三大箱白银则被抛入了江底,他们之所以劫镖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收降云南的『千鸿一派』。
  如果在十年前提到这个门派,没有人不会露出敬畏的神色。千鸿一派是云南常家的家业,在它的鼎盛时期,曾经把整个西南地区都纳入了管辖范围。但是在前总舵主死后,他的儿子并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一统大局的手腕。所以,现在的千鸿一派虽然表面平和,但是内里却是潜流涌动,暗藏杀机。只要稍加利用,挑起他们之间的争斗,那么天翔门便可以轻易从中渔利。
  半月之前,天翔镖局接了千鸿一派一个生意,答应把『玉鸿翎』送回云南。
  所谓玉鸿翎,不过只是巴掌大小的一块玉石,但却因为它背后的一个传说而成为千鸿一派代代相传的宝物。多年前在一场江湖风波中不知所踪,却不知为何这玉鸿翎竟落到了耿原修的手上,他提出把此玉鸿翎物归原主,而千鸿一派也许诺重金酬谢。
  但押送酬金的镖师却全都死与路上,酬金更是不翼而飞,这种事情发生后,天翔门怎么会就此善罢甘休呢?天翔门和千鸿一派必定反目成仇,而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角色就是镖局的总镖头西堂堂主荆君祥了。
  所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次,不仅可以把千鸿一派收归天翔旗下,更可以一并铲除了天翔门中荆君祥那股不安分的势力。贺峰就是算准了这点,才让岳凌楼他们把镖银给断下来的。
  ◆◇◆◇◆◇◆◇◆◇
  看着江城把最后一具尸体抛入土坑之中,岳凌楼转身离开。今天竟然听到有人说耿原修是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个人,根本就不配受人尊敬,他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用金银堆建起来的假象罢了。名声也好,势力也好……全都是。
  「凌楼!」江城突然喊住了他,「那一具尸体也要埋了吗?」江城指的是段瑞南的尸体,那尸体现在还被钉在树干上没取下来。因为岳凌楼没说,所以江城也不敢贸然行事。
  「不用。」岳凌楼头也不回地冷冷回答。那个人竟敢如此辱骂自己,绝对不能让他死得轻松,「我要把他曝尸三日,让他的尸体被虫兽啃食,不得安宁。给他一点教训,叫他下辈子做人安分一点,不要到处乱说话……」
  「那样不太好吧……」江城小心翼翼地插嘴。
  岳凌楼转身望着江城,扬一扬下巴反问:「有什么不好?」
  「明日天翔门的船恐怕就要到渡口了,如果他们看到段瑞南的尸体的话……」
  「就不会认为镖局的人是被千鸿一派扣杀的,对不对?」岳凌楼打断江城的话。其中的厉害关系他当然知道,只不过刚刚正在气头上,说些气话来发泄发泄而已。
  江城默默地点了点头。
  「难得你还有长脑子的时候。」岳凌楼突然笑了,「不用担心,我只是说说气话而已。那就把他曝尸一日,到了晚上再放下来。」
  江城虽然跟在岳凌楼身边也有好几年了,照理说应该对这个妖气十足的人物免疫了才对。但是岳凌楼刚才的那一笑竟把江城笑得小鹿乱撞起来,都说江南多美女,但是在江南长大的江城却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在莺飞燕舞的烟花之地也很难看到比岳凌楼漂亮的女人。
  毫不客气地形容,岳凌楼根本就是一个妖物,他身上完美地结合了女人的娇媚和男人的俊朗。女人在他面前抬不起头,男人常常被他迷得七晕八素。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勾引男人的魅力,这种魅力本就难以掩饰,再加上他非常懂得运用这一上天赐予他的武器,所以就更令人招架不住。
  见岳凌楼走远了,江城又在他身后追问了一句:「你到底想到哪里去啊?」
  岳凌楼很烦江城的婆婆妈妈,于是抵了他一句:「河边,你也要跟去吗?」

第三章
清晨的那一场打斗,让岳凌楼全身上下满是血迹,那刺鼻的腥臭和夺目的殷红给他带来一阵阵的晕眩。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每次挥刀夺命的时候却都不能克服掉心中的阴影。
  讨厌血沾在身上的感觉。因为这会让他回想起十年前,岳家被抄家的那一天,母亲和父亲的血相继溅到身上的感觉。对方瞪大的眼瞳和痛苦扭曲的表情都会让他回忆起母亲被杀时的情景。
  那一天父亲好像发疯似的打碎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遣散了家中所有的佣人。中堂的一个角落里,母亲抱着小凌楼蜷缩在一张红木椅的脚边。那个温婉的女人不发一语地紧紧把小凌楼藏在自己怀里,头埋得很低,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时用眼角瞟着那男人的行动。
  环视着空荡荡的残破府邸,父亲用颤抖的手握住了祭在神龛上的剑。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个男人用疯狂的眼神看着母亲和小凌楼,朝他们走来,「和我一起去死好不好……一起下地狱,一起万劫不复……」
  父亲的脸被剑光映照得非常狰狞和可怕。
  接着,便是血光!
  一涌而出的鲜血溅上了墙壁,斑驳的血迹描绘出鬼影一般的图案,张牙舞爪地朝小凌楼扑咬过来。母亲被利剑穿透的身体抽搐着,抚着小凌楼脸颊的手指越发变得冰凉,她忍住剧痛缓缓抬起了头,泪水顺着她的下巴不断地滴落到小凌楼的脸上。
  那一刻小凌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望着母亲胸口洇开的猩红越变越大。
  「老爷……放过凌楼吧,他是你的孩子啊……」母亲最后发出的声音里满是无奈的哀求,「放过他好不好……我陪你,你放过他……」
  想叫,却无法发声,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恍惚中小凌楼看到父亲咬紧了嘴唇,混杂在一起的血泪纵横一脸。那个温和亲切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头脑里如潮水涌动的轰鸣让小凌楼渐渐失去意识,眼前越来越黑,头也越来越沉……
  在小凌楼昏过去的前一刻,又有一注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身上。
  接着,便是父亲身体倒地的钝响。那沉重的声音发出后,整片天地都坍塌了……
  多年以后,岳凌楼才知道那天发生在岳府的巨变应该被叫做『抄家』。父亲是浙江都司,因为走私违禁药品而被朝廷废官抄家。有人说岳闲的自杀是畏罪,有人却说他是被暗中操纵了……真相到底怎样,也许只有那个不能再开口的死人心里……才会明白吧……
  ◆◇◆◇◆◇◆◇◆◇
  六岁的那一年,小凌楼失去了所有,但他却侥幸在那场浩劫中活下来了。但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父母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妥当,只有残留在地板和墙壁上的刺目血迹,在告诉他那一切都不是噩梦,而是现实。一个叫耿原修的男人蹲在他的面前和蔼地笑着,抚摸着小凌楼的头。那个衣饰华贵的男人有着和父亲同样高大的身材,但那精明的眼神却是父亲所没有的。
  「要来我家吗?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有个长你两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小你半岁的女儿……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因为拨弄算盘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抚摸着小凌楼的脸颊,耿原修低低地念了一句,「好孩子……」
  那个时候,耿原修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小凌楼而在注视着另外一个人,一个隐藏在小凌楼身体里的人。也许那个人从来就不曾离去,她一直固执地守在自己孩子身边,阴魂不散。
  随后,岳凌楼便以耿原修养子的身份住进了耿家,一住便是十年。在外人看来,耿原修待岳凌楼就像是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甚至还好过了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越来越像你的母亲了……」
  光线昏暗的书房里,耿原修时常会自言自语般说出这句话。而伺立在旁边的岳凌楼则是低头研那仿佛永远也研不完的墨,不发一语。已经过去太长时间,母亲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但是却可以肯定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温柔而又贤慧,是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所以,即使在她死后多年,依然会被耿原修念起……
  「如果你不是男孩子就好了……」耿原修专注地望着岳凌楼精致得仿若天人的侧脸,半认真地说,「如果你是女儿身,我一定会把你许配给弈儿……」稍稍顿了顿又说,「不过,那个臭小子根本配不上你……」
  想到这里,岳凌楼突然笑了出来。
  男又怎样?女又怎样?耿原修你看我的眼神,你真的以为那是在看一个男人么?
  自我六岁那年被你收养,我敬你为父。但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是害我岳家家破人亡的元凶!原来整整十年,我都是在认贼作父!
  好恨!岳凌楼的身体骤然紧绷。
  「怎么了?」身旁的刘辰一问了一句,怜惜地把岳凌楼环在臂弯里,「冷么?」
  「不,还好。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罢了……」
  全身浸泡在寒冷的山湖水中,岳凌楼的皮肤显得更加僵白,他回抱住了刘辰一的腰,把头靠着他的胸前问,「再帮我做一件事情好不好?」
  「什么?」
  「你先答应。」岳凌楼抬头狡猾地抬头笑笑,「怎么?害怕?」
  刘辰一抬起了岳凌楼的下巴,凑到他耳边轻语道:「有什么害怕的?即使你想要我的命,我也可以会给你。」
  「真的连命都不要?」岳凌楼的眼神突然变冷。
  「是啊。」刘辰一淡笑着回答,认真地望了岳凌楼一会儿,把手探入岳凌楼的长发,扣住他的后脑,轻轻抚摸着,「到底是什么事……」
  ◆◇◆◇◆◇◆◇◆◇
  这时,就在渡口客栈附近的树林里,还有两个人在赶路。
  「西大哥,你有闻到什么怪怪的气味吗?」说话人是尹珉珉,此时她正颦着眉,仔细嗅着空气里异常的气味。
  「是血的气味。」
  这种气味西尽愁早已熟悉,但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人迹罕至的树林里会传来如此浓腻的血腥。死者大概有几十人吧?推测着事故的原因,西尽愁紧紧蹙起了眉。
  胯下的藏青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异常,只在原地踏着步,不愿往前走。
  见状,西尽愁只得跳下马对尹珉珉说:「你在这里呆着,我过去看看。」
  「不!」见西尽愁要把自己丢下,尹珉珉急忙抗议道,「我也要去。」
  「你乖乖呆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
  西尽愁不由分说地把尹珉珉抱下马,把马缰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西大哥。」尹珉珉使劲地踏了一下脚,拽着马缰无奈地看着西尽愁越走越远。
  ◆◇◆◇◆◇◆◇◆◇
  「到底是什么事?」
  刘辰一话音刚落,岳凌楼冰冷的薄唇就覆了上来,瞬时两舌便交缠在了一起。岳凌楼不断地加深着这个吻,双手顺势攀上了刘辰一的后颈,把他的后脑紧紧禁锢在了自己的掌中。在他的口腔中肆意地吮吸着,用舌尖挑逗着对方的极限,每一次他的反应都很快。
  岳凌楼熟悉刘辰一的身体,就像他熟悉其它和他睡过的男人身体一样,他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对方神智模糊。
  岳凌楼的攻势让刘辰一有些招架不住,他已渐渐失去了呼吸的节奏。
  但突然,他的双瞳却蓦然瞪住,然后慢慢失去焦距,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岳凌楼,而岳凌楼还在吻着他,但动作却慢了下来。
  刘辰一这次看清楚了,岳凌楼的笑容里带着轻蔑和嘲讽。虽然自己曾说过为了他可以不惜付出生命,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刘辰一才知道自己的愚蠢。岳凌楼根本就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一直都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自作多情罢了。对方只是把自己当成手中的一枚棋子,随意使用,力求摆在合适的位置,如果有需要,即使是放到死位上也会毫不怜惜地出手。
  岳凌楼的明眸对上了刘辰一的死目,他用手指紧紧抓住刘辰一的头发,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像是想把它们全部从刘辰一的头上扯断一般。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让自己产生犹豫?就因为这个人说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突然有了那么一点被重视的感觉,反倒让岳凌楼无所适从起来。
  「辰一……」岳凌楼微笑着亲昵地唤刘辰一的名字,神态有些疯癫,「你这个笨蛋……你不是爱我吗?就用你的尸体为我做最后的一件事情吧。」
  刘辰一的血从颈项两边流了出来,他的颈部已被一根长针贯穿。血是黑色的,因为针上抹有剧毒。岳凌楼正慢慢把这毒针从他的颈部抽出来,他问刘辰一说:「后悔么?」
  只可惜刘辰一已经听不到这句话了。
  「不过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岳凌楼想到这里,痴痴地笑了笑。但突然他身体一振,神经即刻紧绷起来,因为他听到了不远处枝叶的异常响动。
  「谁?」岳凌楼急忙把刘辰一的尸体按入了湖中,「谁在那里?是你吗,江城?」
  岳凌楼当然不会想到来的人不是江城,而是西尽愁……
  ◆◇◆◇◆◇◆◇◆◇
  时候快到晌午,初夏的太阳也变得残暴起来,草木都散发着一种快要被烤焦似的气味。即使是在树林里,有着繁茂枝叶的交错遮掩,尹珉珉也热得开始擦汗了。原本就已经很重的血腥味在烈日下更是以惊人的速度扩散着,而且越发变得难以忍受。
  尹珉珉把马栓在树上,朝西尽愁离开的方向追去。如果她肯乖乖呆在原地等西尽愁回来,那么她就不是尹珉珉了。
  「西大哥……」
  尹珉珉把手放在嘴边喊着,她的心脏狂跳不已,不停转动脑袋留心周围的动静。她脚步很轻,软靴踏在泥土上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尹昀只交给尹珉珉两种本领:一是暗器;二是轻功。
  「只要学会这两个本领就足够了。」 尹昀曾经这样对女儿说,「爹不想你去招惹江湖上的门派,能够保护自己也就够了。武功岳高的人不是心高气傲自作孽,就是遭人算计天作孽……没几个能有好结果……」
  那个时候的尹珉珉曾眨眨眼睛望着父亲问:「那西大哥岂不是很危险?」
  尹昀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怎么一天到晚都把西大哥西大哥的挂在嘴上?女孩子家应该矜持一点。」
  尹珉珉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人家只是随便问问嘛……」
  「珉珉,记住四个字——天外有天。」尹昀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和蔼地说,「没有人能够只手遮天,也没有人能够永世不败。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做坏事的人总会得到报应……」
  报应?对这个突然冒到脑袋里的词语,尹珉珉不屑地置之一笑。她不相信有报应,要报仇就要靠自己,上天不会可怜你而帮你杀了仇家。所以,在尹昀死去的那一天,尹珉珉就暗暗立下了誓言——自己要手刃仇敌!无论是谁,只要敢从她身边夺走她重要的东西,她都会让他尝到自己的痛苦,甚至是更痛的痛苦!
  「西大哥!」树林里,尹珉珉继续喊着,但却没有得到半点应答。难道自己走错路了?尹珉珉有些心急。她感觉到自己越来越靠近凶案现场了,灼肤的空气里充斥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更夹杂了一种尸体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尹珉珉胃里一阵翻腾,急忙捏住了鼻子。
  其实她并不该这样做,因为这使她没能意识到尸臭是从她前方一米多远的地方发出来的。尹珉珉退着往前走,警惕地注视了四周的动静,但突然她绊到一根树根,身体猛然后仰。
  「唔!」闷哼一声。幸运的是没有摔倒在地,而是靠到了一棵古树上。这颗古树同时支撑着两个人的身体。一个是尹珉珉的,一个是段瑞南的。
  「西大哥,你到底在哪里啊?」
  尹珉珉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但也只敢在心里念叨,恐惧感让她大气也不敢出了。
  她后背紧紧贴着树干,背后有依靠的感觉,让她稍稍安心下来。她急促地呼吸着,尽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她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必须要去找到西尽愁。蓦然转头,竟发现路旁有一家客栈。
  「太好了。」尹珉珉嘘了一口气,心想,「终于有人了。」
  正当她提脚欲往客栈走去时,竟瞥见一只手从古树的另一面探出——那是一只惨白而又僵硬的手。
  尹珉珉瞬时摸出一迭六角镖,小心地向古树另一面滑去。只一扭头,段瑞南的尸体便赫然呈现在眼前,下颏被剖开,双眼攀满血丝,目眦欲裂,死相极惨。
  尹珉珉竟吓得连拿镖的力气都没有了,六角镖从她的指间掉落,插入泥土。她膝盖一颤,跌坐在地。嘴角抽动着,像是在蓄积全身的力量。
  「啊——」一声惊叫突然从她口中爆发出来。顿时,一群受惊的鸟雀扑哧着翅膀窜向了天空。父亲死去时的景象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好可怕……七十六种暗器突然飞出……为什么要死,都死了,被杀死了……为什么……
  ◆◇◆◇◆◇◆◇◆◇
  尹珉珉的惊叫使西江岳三人同时抬头,朝声音传出处望去。
  「珉珉!」西尽愁首先听出了尹珉珉的声音,转身跑去。
  江城此时就在客栈后,听到尖叫声后立刻冲了出来,在发现跌坐在地的尹珉珉后,立刻猜出她是被段瑞南的尸体吓到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江城来不及多想,就已冲上前去点住了尹珉珉的穴道。
  怎么办?总不能杀了这女孩吧……还来不及作出决定,江城就听到有人踏树而来的声音。看来这林子附近的生人不只这女孩一个,想必还有一个武艺超群的高手,因为从响动中可以辨别出那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冲来。江城本就不是反应快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呆头呆脑的,这时见有人追过来了,下意识扛着尹珉珉就逃。
  下一秒,西尽愁破林而出,停在那棵古树旁。
  他知道声音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并且看见了尹珉珉掉落在地的六角镖和段瑞南的尸体。他认得段瑞南,知道他是荆君祥手下的镖师,但没想到他会死得这样惨。西尽愁替段瑞南捂下眼皮,留心着周围的动静。他想听出那挟持了尹珉珉的人逃走的方向。然而听到的却是一片寂静……
  「难道他们没有逃走,只是躲起来了?」西尽愁正纳闷着,只听树林里传来『沙』的一声,顿时绷紧神经,扭头盯向声源处。就在他扭头的一瞬间,刚刚传来响声的地方却又是一片寂静……
  紧接着又是『沙』的一声又从完全相反的方向传来,西尽愁再次扭头,还不及判断出准确方向就又听到奇怪的响动从另一个的方向传来。顿时沙沙声连成了一片,环成了一圈,把西尽愁包在其中。
  「可恶。」西尽愁蹙眉咒骂一句,在原地打着转,此时他也分辨不清哪个方向才是尹珉珉被带走的方向了。
  这响声自然是被江城弄出来的,目的就是要搅浑西尽愁的视听,伺机逃脱。江城抱着尹珉珉,以客栈为中心,施展轻功旋转着逃出了树林。响声越来越小,因为江城已经越逃越远了
  刚出来三日而已,西尽愁就弄丢了尹珉珉,这叫他怎么向死去的尹昀交待。
  但随即,他却想到了这树林里还有一个人。刚才西尽愁只是听到了那人问了一声『谁』,却未曾见到人。现在他决定再回去看一看,也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
  ◆◇◆◇◆◇◆◇◆◇
  听到尹珉珉的叫声后,岳凌楼吃惊不小:「这里怎么还有其它人来?」
  随即他又听到那个正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向回跑去。
  「那不是江城……」岳凌楼觉得那脚步声太过陌生,「难道有两个生人过来了?」想到这里,岳凌楼迅速从湖中爬了起来,他必须赶紧处理好刘辰一的尸体,不然被发现就糟糕了。
  看了看四周,刘辰一的玄青剑正好放在岸边。岳凌楼嘴角微微一扬,毫不迟疑地抽剑朝刘辰一的脖子削去,他需要的只是这一个首级而已。就在岳凌楼以为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侵入了他的脑袋,四肢也逐渐麻痹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岳凌楼捂住前额,摇了摇头,但却无济于事。他的双眼越来越黑,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刚才在情急之下,自己把刘辰一的尸体按入了湖中。想必是那抹在长针上的毒药顺着刘辰一的血流入了湖水,通过湖水渗入了自己的皮肤,才使自己也中了毒。
  「该死……」这难道就是自作自受么?岳凌楼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他强打起精神不允许自己闭上眼睛,「那毒药的毒性怎会这么强?」恍惚之间,他听见又有脚步声向自己走来。
  「怎么办?」岳凌楼回头望望刘辰一那具无首尸体,又望望自己手中的那颗血淋淋的首级。
  「不能让别人发现,不然就前功尽弃了……」靠着残存的意识和顽强的精神,岳凌楼再次举起了剑,朝自己的腰部砍去,殷红的血液从他的身体里一涌而出,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半点痛楚,因为自己的神经已经完全被药物麻痹,只要一闭眼就会立刻昏迷过去。
  用尽了全身最后一股力气,他把刘辰一的尸体和衣物统统掀入湖中,再投剑把那些罪证钉入湖底。那一刻,殷红的血液迅速在湖水中洇开,染红了大片湖水……
  当他用衣物包住了刘辰一的头颅和自己的身体后,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地趴在地上……西尽愁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救我……」岳凌楼隐约感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他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脚,用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哀求着,「救我……那湖里有……有……食人鱼……」
  闻言西尽愁蹲下身子,扶住了岳凌楼。
  即使意识就快要消失,岳凌楼依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衣物,因为那衣物里藏有刘辰一的首级,他绝对不能让这个天大的秘密被别人发现!白衣已经被血染成了刺眼的红色——刘辰一头部的血,和自己腰部的血。他没有把握这次能骗过来人,但却只想得出这一个办法了——于是他选择了铤而走险。
  西尽愁看着鲜血淋淋的岳凌楼,一把把他横抱了起来,自言自语着:「失血过多,若不及时救治,只怕这女子只有死路一条……」正想着,他突然听到了马嘶声。那匹被尹珉珉栓在树上的藏青马耐不住寂寞似的嘶叫起来。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天要我救你……连我的马也要我救你……」西尽愁自言自语着抱起岳凌楼,向自己那匹藏青马跑去——此时的岳凌楼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虽然西尽愁看见了湖水异常的红色,但他只当那是此女子被食人鱼攻击时流出的血而没有多想。谁能想到其实湖底还有一具尸体呢?
  如果此时西尽愁回头去看那山湖,他就会发现刘辰一的尸体正浮在水面上。
  因为岳凌楼最后投出那一剑时,力气所剩无几。所以刘辰一的尸体并未被固定牢固,现在已挣脱了剑的禁锢,张扬地漂在湖面朝中心流去。
  但是,西尽愁却没有回头,也许就像他自己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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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出渡口树林不远,便是离阳镇。镇子虽小,但是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西尽愁对这镇子非常熟悉,因为每次他回黄泉巷时都会在这里投宿一夜。离阳镇的名医丘然与西尽愁是故交。现在他正带着岳凌楼快马赶往丘府求医。
  丘然号称是离阳的第一名医,他的名号甚至在整个云南都是响当当的。为了方便全镇的人求医,丘然把医馆建在了离阳镇的中心,所以找起来非常方便。医馆有前后两堂,前堂接待平时求医问诊的病人,后堂就是丘然一家的住所,即丘府。
  西尽愁一手拉住马缰,一只手抱住昏迷不醒的岳凌楼,隔着衣物按住怀中人不断渗血的腰部。岳凌楼的体温正在不断的下降,手脚也变得冰冷。发觉这一变化的西尽愁低头一看,只见岳凌楼的嘴唇已呈酱紫色,血色也渐渐从皮肤上退去,变成死尸般的僵白。
  很明显的中毒迹象!
  难道那湖里的食人鱼竟是带毒的?西尽愁心里奇怪,狠夹一下马。要快!一定要快!不然就没救了……
  ◆◇◆◇◆◇◆◇◆◇
  夜风阵阵,月已高悬。
  喧嚣了一整天的离阳街道也安静下来。离西尽愁把岳凌楼送到丘然医馆已过了大半日,现在已是二更天了。岳凌楼正在一间客房里休息,他身上的毒虽然已没大碍,但因为失血过多,仍处于昏迷的状态。
  此时,丘然正在后堂的一间露天阁子里款待一位稀客。
  只见丘然斟了一杯酒递与西尽愁,有些戏弄地说:「我就奇怪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回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子,原来……是为了救一个美人啊……」
  西尽愁只笑不语,轻轻晃动着酒杯,低头闻着酒香,望着那倒映在杯中的皎月出神。
  但丘然却不放过西尽愁似的接着说道:「人家都说我丘然医馆不出死人,今天你竟然带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进来,岂不是安心砸我的招牌?」
  西尽愁也跟着笑了起来:「丘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样的病人到你这里不能治好?连半条腿都踏进阎王殿的人都能被你给拖回来,还怕我这个小人物砸你招牌?丘大哥真是太过谦虚了。」
  丘然坦然道:「倒不是我谦虚。只是那毒虽然厉害,但人却中毒不深。毒术只停留在皮肤表层,并未流进血液。所以只需给他加盖几床棉被,让那毒随着汗液排出来就行了,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医术……」呷一口酒接着开玩笑说,「常听人说隐剑西尽愁很有女人缘,身边总有美女相伴。此话固然不假,不过……」
  丘然说到这里顿了顿,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瞅了西尽愁一眼。
  「不过什么?」西尽愁边说边把一片凉肉送入口中,偏头望着丘然,一点也猜不出对方到底想说什么。
  「不过这话还不完整,应该说成是总有『美人』相伴……」
  「美人?」西尽愁还是不太明白丘然的意思,听上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啊,干嘛这么特别强调一下?
  「你就不用避讳我这个老头子了。」丘然竟朗声笑了起来,拍拍西尽愁的肩膀道,「虽然我年龄大但还不至于迂腐。时下流行些什么,我还是略有耳闻。况且此人的确比很多女子都更有姿色,也不难怪贤弟你会……」
  「打打打打打住,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西尽愁怎么越听越胡涂。
  丘然笑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今天你送来的这个人……可是个男的。」
  「男的!」西尽愁大吃一惊,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到,「长成那样竟然是个男的!」
  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西尽愁感慨自己竟然连男女都分不清楚了。
  看到西尽愁诧异的表情,丘然大笑了起来:「看来你这副表情,想必你是真不知道了。不过……」话锋陡然一转,丘然的眼神变得阴翳起来,忠告道,「不过这个人你还是少接触为好……」
  「怎么?」没想到丘然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西尽愁也跟着紧张了一下,问道,「难道丘大哥你知道他的身份?」
  丘然低头淡笑着,摇摇头,暧昧地说道:「其它的我不敢多说,但单就看人这一点,我比你多活的这几十年可不是白活的。从那个人的身上,我只能感到一种讯息而已——那就是危险。」
  猛然抬眼,丘然的眼睛里有某种非常深沉的东西。
  西尽愁低头叹一口气,不再说话。危险的气息么?无所谓了……反正也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罢了,也许明天就会分道扬镳。现在,西尽愁的心里挂念的却是一个人——就是尹珉珉。不知那小妮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
  夜又深了一层,清月被几缕浮云蔽住了银辉,只有几点寒星在夜空中忽明忽暗。蓦然袭来的一阵夜风,吹灭了摇摇的烛火。一个小丫鬟『呀』地惊叫一声,然后打开了火折子,把蜡烛再次点上。
  夜风未停,烛火摇曳。小丫鬟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火,想把烛台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才刚转头,便瞥见病榻上睡着的岳凌楼。
  今天晌午,这少年被送来的时候,己是嘴唇乌黑面无血色了,小丫鬟吓得急忙回避,哪敢多看几眼。而现在,毒已解开,岳凌楼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小丫鬟忍不住靠近了几步,跪到岳凌楼的病榻前。
  昏黄的烛火还在晃动,那不定的柔光打在岳凌楼的脸上,浅浅的毫毛也有了一层淡金的颜色。真的好美……小丫鬟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岳凌楼的睡脸,轻声感叹了一句。这么美丽的人只怕是天宫中也难看见。
  忽然,岳凌楼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小丫鬟吓得慌忙起身,转身就欲逃出病房。刚跑出几步,再回头一看,见那少年还安睡在床上。小丫鬟这才舒了一口气,但她突然发现岳凌楼竟把一团满是血渍的白衣紧紧抱在怀中,觉得有些奇怪。眨眨眼,再次走到病榻前。
  那团白衣当然不仅仅是白衣而已,里面还藏有刘辰一的人头。
  岳凌楼一直死死地抱着,拔也拔不出来。丘然认为那抱在胸前的白衣并不影响他包扎腰后的伤口,于是见拔不出来也就不拔了,所以丘然并没有发现那白衣中的秘密。
  小丫鬟慢慢靠近岳凌楼,伸手拉住那白衣的衣角,拽拽,不动。丘然都拽不出的衣物,小丫鬟自然也别想拽出来。但小丫鬟却做了另一个丘然没有做的动作,她用手指戳了戳那团白衣,硬的,不像是衣物啊,那是什么?
  边想着,小丫鬟边抬手掀开了白衣,烛火还在闪!
  烛光照在了刘辰一的脸上,那脸上凝着黑血!
  「啊——」
  一声尖叫劈开了夜的静默。突然,烛火灭了,因为烛台掉落到地上,接着小丫鬟也跌坐到地上,不断地往后退缩,身体瑟瑟发抖。
  叫声以后,屋外也变得嘈杂起来,阵阵脚步声朝着这个房间走来。
  就在这时候,岳凌楼蓦然睁开了眼,他是被小丫鬟的叫声给惊醒的。他醒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手按紧怀中的白衣,当手掌触及那坚硬的物体时,岳凌楼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在。但立刻,他便发现那白衣竟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刘辰一僵白和血红双色混杂的脸。
  被发现了?运功想要跳窗逃走,但脚尖刚一用力,便从床上跌倒在地板上。想必是昏迷了太长时间,所以全身依然没有什么力气。
  不等岳凌楼从地上爬起来,房门已经被人撞开!
  刘辰一的头颅自岳凌楼的怀中滚落出来,滚到他手边一米外的地方!
  岳凌楼已经没有时间再把人头藏起来了。他抬眼望向来人,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也没有烛光,他只看见了黑压压的人影。
  此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如果现在跳出窗外还有机会逃走,但他却没有逃走。因为他如果逃走就无异于承认了自己是杀害刘辰一的凶手。这样一来他一切的计划便会被打乱,岳凌楼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定还有其它的办法,岳凌楼思索着。
  渐渐,房间变亮了。因为空中的那几缕浮云已被冷风牵走,月又明了起来。岳凌楼终于看清了站在最前面那人的脸,那种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直直盯着自己,岳凌楼背脊侵上一股寒意。
  那人正是西尽愁,他在听到尖叫后立刻从阁子那边冲了过来。
  岳凌楼不喜欢有这样眼神的人,每当他和这样的眼神对上时,他会觉得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要被看穿,没有任何安全感可言。
  但是现在西尽愁却没有看岳凌楼,而是低头看着地面上那个恐怖而又突兀的人头。
  沉默,还是沉默。
  这事情的发生对所有人来说都太过突然。
  这所有人,包含了岳凌楼。
  岳凌楼顺着西尽愁的目光望向刘辰一的首级,那一刻,他的瞳孔收缩了,发疯般的尖叫了一声,不断向后退缩到病榻边,紧紧抱住了床脚,身体瑟瑟发抖,不敢回头再望向那颗人头一眼。
  仿佛刚刚是他第一次看到那颗首级,仿佛刚刚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白衣里包裹着的东西。仿佛他是无辜的,仿佛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已经习惯了去欺骗所有的人,因为他要保护自己……从十年前的那一天起,他便失去了所有可以保护他的人,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还是没有人说话,但是却有抽气的声音。
  西尽愁却走进了病房,拾起了那颗人头,再用白衣包好。
  他认得那是刘辰一,两年前云南千鸿一派的少将,后来归属了天翔门,现在却已入冥府。今天,段瑞南死了,刘辰一也死了,两人都是天翔门中的高手,但都死得这样轻易。
  西尽愁想不通,现在头绪还太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场风波又要被掀起了……
  提着那颗人头,西尽愁转身欲出,但他却突然停住了,因为身边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不要走……不要代他走……」是岳凌楼的声音,此刻他还伏在床脚不敢抬头,像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为什么?」西尽愁望着岳凌楼,不带任何感情地问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把他还给我……好吗?」
  岳凌楼的声音已带着哭腔,他抬头回望了西尽愁一眼,瞬时泪水便涌了出来。西尽愁愣住了,纵使他有两个脑袋也想不出这纤弱的少年要这颗死人头有什么用。
  「把他还给我……」岳凌楼还在苦苦哀求着。
  看到对方泪水婆娑的样子,西尽愁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就在这个时候,丘然走到西尽愁身边说道:「今天你把他送过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抱着那一团白衣,我虽然奇怪但并未多想,没想到那里面竟是……」说到这里,丘然叹了一口气。朝岳凌楼走去。他拍拍岳凌楼颤抖的肩膀,用这种动作来安慰这个受惊吓的孩子,他有着长者特有的慈祥。岳凌楼咬咬下唇,没有说话。
  「我想,那人头对这孩子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他才会一直死死抱住不放。」丘然说出了他的推测,并且为岳凌楼拭去了脸上的泪迹,但随即却面色一肃,直接问道:「你到底是谁?」
  这也正是西尽愁想问的问题。
  「我……我是……」岳凌楼的眼神看上去很迷茫,「我是……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岳凌楼拽住了丘然的衣袖,像是在哀求丘然告诉他他自己的身份。
  丘然先愣住了,岳凌楼也跟着愣住了,然后慢慢送开了手,又突然『啊——』地大叫起来,用手紧紧捂住了头,好像这个问题让他头痛欲裂。
  丘然仿佛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起身对西尽愁说:「我想他大概是因为中毒和惊吓的关系有些神智不清……很可能是失忆……」
  「失忆?」西尽愁重复一遍,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因为是从丘然口中说出来的,也由不得他不信。
  丘然点点头:「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那人头对他而言很重要,所有不想让你带走,至于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
  失忆?岳凌楼当然没有失忆。他中的毒只到皮肤,而且也不会因为刘辰一的首级而受到惊吓。不过,岳凌楼的确是在装失忆,被丘然一语点出,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失忆的人是不用多作解释的。因为在刚才的状况下,即使凭他的头脑也难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有一点岳凌楼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丘然要帮他?难道丘然仅仅是被自己骗到了吗?或者还有其它的原因……
  ◆◇◆◇◆◇◆◇◆◇
  此夜岳凌楼并未睡好,辗转反侧一直在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虽然后来丘然和西尽愁并没有再逼问他什么,也把刘辰一的头留在他身边。但是岳凌楼明白这只是暂时的,也许到了明天,或者是下一秒,他们便会察觉到事情的怪异,到时自己又该如何脱身?
  这丘府上下,唯一让岳凌楼感到不好应付的人便是西尽愁,那种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强者气息的男人,绝不好骗!呆在这里越久就越危险。岳凌楼猛然翻身下床,决定立刻就走。
  这时,医馆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是三更天了。
  岳凌楼把刘辰一的头迅速用白衣包好,推开了窗户,足尖在窗棂上一登,身形一闪就已掠窗而出。
  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段瑞南的尸体还未从那树干上取下来。天翔门的船极有可能明天清晨就要抵达渡口,所以段瑞南的尸体绝对不能被发现!
  「不知道江城那小子把那具尸体收拾好没有?」岳凌楼皱眉,心里有些担心。他知道江城总是迷迷糊糊的,做起事来笨手笨脚,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看一眼比较妥当。
  『飒……』
  淡淡一声响后,他已窜上了医馆后院里一棵参天的古树上,踏在树干上朝远处望去,立刻知道了渡口的位置。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又是『飒……飒……』几声淡响,一抹白影就窜出了丘府的高墙,直奔渡口而去。
  同一时刻,屋檐下的一处阴影里,传来一个声音:「好厉害的轻功……」
  岳凌楼犯了一个错误,错在以为自己能骗过所有的人,错在他低估了西尽愁。
  从岳凌楼跳窗而出的那一刻,他所有的动作都被西尽愁尽收眼底。西尽愁已等候多时了,等的就是岳凌楼今夜的动静。
  紧随其后,西尽愁也悄然翻身跃出了医馆……
  ◆◇◆◇◆◇◆◇◆◇
  三更天,月高悬。
  黑天中灰云的淡影映上地面,慢慢移动。
  荒林寂静,原本已少有人过的渡口,因为刚经历过一场血腥的屠杀变得更加阴森。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此时听来就如同冤魂的哭嚎一般,让人汗毛倒立……
  『嗒——』一声,岳凌楼已自半空落下,正好落在客栈与古树之间。他右手支在地面上,朝古树瞥去——段瑞南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想必是被江城收拾了吧,那个笨小子这次还挺聪明的。」
  但是,岳凌楼却不知道刘辰一的尸体还漂在那个湖泊里,他以为自己已经把那尸体藏得万无一失了。也正是由于岳凌楼这个不小心的疏忽,才使得西尽愁没能发现刘辰一的尸体。见渡口处一切都恢复平常,岳凌楼转身想要离开。
  然而,西尽愁就站在岳凌楼身后一丈远的地方。他直直的看着岳凌楼,岳凌楼也直直的看着他,深沉的对视。
  「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西尽愁问。
  岳凌楼不说话,也不逃,因为他不确定能否逃过西尽愁。能够在自己身后从医馆跟到渡口,而却丝毫不被察觉的人,其轻功之高自不多言。
  西尽愁又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不会又是不知道吧……我看你现在神智清醒得很呢。」说着便笑了起来,就像逮住了一个刚做完坏事的小孩,想听他用什么方式狡辩。
  但立刻,西尽愁的笑容就僵住了,因为岳凌楼说了一句话:「你还想再见到那个女孩吗?」
  不用多作解释,两人都心知肚明。『那个女孩』指的自然是尹珉珉。
  就在刚才,岳凌楼看到了掉在地的六角镖,有生人来过这里。而这里正是段瑞南尸体所在处。今天晌午时分的那声尖叫,想必是那女孩被段瑞南的尸体吓到而发出的。那个时候,西尽愁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却在尖叫后立刻改变了方向,想必那女孩是对西尽愁非常重要的人。那时江城正在客栈后,离那女孩最近,西尽愁之所以后来又回到了湖边,就是因为江城把尹珉珉带走了。
  看着西尽愁惊诧的表情,岳凌楼知道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而那个被江城带走的女孩正是现在自己手中的王牌。一句话后,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到了岳凌楼手中,他继续威逼道:「如果你不想那个女孩死的话,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珉珉在你的手上?」西尽愁微微蹙起眉反问。
  「你可以这样理解。」岳凌楼淡笑着立即回答。既然尹珉珉在江城手上,也就可以等于在他手上。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西尽愁知道尹珉珉被带走时,岳凌楼一直在湖中,他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把尹珉珉掳走。但是即使有疑问,此时的西尽愁也不想轻易失去这条唯一的线索。
  「我自然有办法可以证明……」岳凌楼自信满满地说,「不过要等到明天……」
  「明天?」西尽愁猜不透眼前这个少年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其实,这一招不过是岳凌楼的缓兵之计而已。只要等到明天天翔门的船到了渡口,却接不到镖,自然就知道出了状况,立刻就会到赶到千鸿一派去询问。到那时,好戏就要上演了。所以只要让西尽愁在那之前不扰乱他计划就行了。其实岳凌楼也不知道江城的去向。
  良久,西尽愁才终于点下了头,答应道:「好,我听你的。」
  闻言,岳凌楼嘴角翘起一个魅惑的弧度,笑得宛如一只修炼千年的狐妖,迷倒众生……

第五章

凉风飒飒,树林里偶尔传来野兽的嘶嚎。
  西尽愁在等待岳凌楼开出条件,他虽然不能确定自己可以接受对方提出来的所有条件,但至少还有听一听的价值。
  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岳凌楼走到西尽愁的身旁说,缓缓开口:「我要你跟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直到明晚。」
  西尽愁听罢笑道:「即使你不这么说,我也会一直跟着你的——直到知道珉珉的下落。」
  「那就最好……」岳凌楼斜着着眼瞥了西尽愁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的西尽愁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着跟了上去:「有趣,看你耍得出什么花招……」
  岳凌楼真正的目的是要让西尽愁远离这渡口客栈,但他却不能直说。如果说得太明白,西尽愁自然会猜到这里将有事情发生。况且岳凌楼现在并拿不出尹珉珉在自己手上的证据,太过分的要求一定会被对方一口拒绝。
  第三点原因,现在江城不在自己身边,如果遇到什么需要搏杀的情况只有自己动手,但把西尽愁留在身边的话,也许还可以让他暂时充当一下自己的保镖。毕竟现在自己是唯一可能知道尹珉珉下落的人,西尽愁不会眼睁睁地看自己死的。
  所以再三考虑之下,岳凌楼才提出了这个让西尽愁跟在自己身边的要求。
  「珉珉到底在哪里?你说清楚也让我心里有个底啊。」
  没走出几步,西尽愁就开始心急地挖掘内幕情况了。
  「只要你说到做到,乖乖听我的话,明天晚上,我自然会把那个尹珉珉还给你。」岳凌楼没有回头,用上扬的语调答了西尽愁一句,自顾自地继续朝前走去。
  西尽愁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我也希望你说到做到……」
  那一刻,背对着西尽愁,岳凌楼的眼神阴翳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绝对做不到!
  ◆◇◆◇◆◇◆◇◆◇
  大概又过了四五个时辰,黎明终于到来。
  不久,离阳镇的渡口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客人。
  晨风依依,微波粼粼。一艘华丽气派的灰棕色货船逆流而上,在航道中徐徐前进着,『天翔镖局』的金字镖旗招展于和煦的晨风之中。
  船首站着一名满面虬髯的彪悍男人,敞开的衣襟下露出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一块块清晰的腹肌整齐地排列着,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自小就受过了严苛的训练。
  此人名叫李铨,天翔镖局与段瑞南齐名的又一镖头。他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还没有一妻半子。倒不是因为他真长得那么恐怖让女人不敢靠近,而是常年都跑镖在外,居无定所的原因。这次他受命来到离阳镇,就是要接段瑞南一行人回杭州。
  不多时,他们便已经靠近渡口。李铨抬起了右手,示意停船。
  铁锚随即被抛入水中,天翔镖局的人依次走下甲板。本来这是一次很轻松的任务,接到镖车便立刻起赶回杭州。但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却粉碎了这个愿望。
  望着空无一人的渡口,李铨奇怪地想:「照时间算来,段瑞南他们应该早就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但为什么现在却不见半个人影……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闯荡江湖多年的经验告诉李铨,此事必有蹊跷。种种不祥的猜测一下子涌上心头,李铨不知不觉皱起了眉。他安排手下人先在渡口客栈暂时住下,多等半日再做打算。
  不同于往日,客栈里冷冷清清,即使在门外吆喝几声,还是没人应答。事情越发令人感到古怪,天翔镖局的人在客栈外迟疑了一阵子,推门走了进去。
  环顾客栈,桌椅干净,像是不久前还有人打扫过的。但就是不见店家和其它客人,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充满了一种让人窒息的压抑感。
  这时,一名持剑的玄衣人走到李铨身边说道:「李镖头,这客栈打扫干净,不像一个荒馆,但却不见店家,想必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四处查看了一阵后又接着说,「并且这里还留有打斗的痕迹,甚至空气里也有一股死尸的气味……」
  这话说得条理清晰有凭有据,并且说话人表情冷静沉着,显然是经过熟虑后才得出来的结论。此人便是『七巧剑客』沈重元,他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人很清瘦,留着山羊般的胡须。称他『七巧』并不是因为他的剑法有多么出神入化,而更多是形容他心思慎密做事小心。
  荆君祥知道李铨是个一根肠子的人,常常做出些有勇无谋的事情。所以这次的任务才特意派了沈重元跟在他的身边,好处处提醒着他。
  但李铨却完全不理解荆君祥的用心,只认为沈重元是疑心过重,做起事来婆婆妈妈麻烦得很。所以他对沈重元这个帮手一点也不满意,甚至还私下抱怨荆君祥怎么给自己派了这么个劳什子在身边?
  现在,李铨见沈重元又开始疑心这间客栈起来,不觉有些厌烦地说:「沈兄弟不必太多疑,这荒林野栈,想必是店家见生意不太好做就迁到别处去了,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虽然表面上陪笑着点头称是,但沈重元却根本不这么认为。如果是迁走,为什么这客栈里还留有未开封的水酒?更何况客栈门口还看得到镖车压过的痕迹,显然段瑞南他们早已到过此地,却不知发生什么事情而弄得人镖具失。
  「李镖头,我看还是派人四处搜寻一下吧……」沈重元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李铨对自己的不满意他当然心知肚明,虽然沈重元在天翔门中的地位一点也不低于李铨,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显得格外卑谦。
  虽然不满意沈重元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但李铨碍于情面吩咐手下人道:「听到沈先生说的话了吗?还不快去搜!」
  这次接镖本就不是什么重大的任务,所以李铨只带了十个手下在身边。
  镖师们听到命令,整齐划一地抱拳称是,随即走出客栈。
  满意地看着训练有素的部下,李铨从墙边提起一坛酒道:「太好了,这酒正好是给我们兄弟们洗尘的。」说着就欲拍开酒坛的泥封,但沈重元立刻制止他道:「李镖头,这酒还是不喝为妙。可能已被人下过药了……」沈重元的猜测并没有猜错,这些酒都被岳凌楼下了君子毒,目的就是要封住段瑞南一行人的内力。
  「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李铨放下酒坛讽刺道,「别人都说你沈重元你是『七巧剑客』,但是我看还不够,应该说成是『百巧剑客』。你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麻烦事情怎么这么多!」
  「李镖头还是小心为好……」沈重元不由放轻了语气。
  正在两人僵持的时候,突然一名小镖师匆匆跑来报告说在附近的湖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
  「无头尸体?」李铨和沈重元同时重复一遍,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果然是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走!带我过去!」
  李铨表情蓦然一肃,刻不容缓地跟着那小镖师朝着水湖的方向去了,沈重元紧随其后。不多时,镖局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水湖边,他们有条不紊地把尸体打捞上岸。此时,刘辰一的尸体已经在湖水中整整浸泡了一天一夜,早就变得浮肿不堪。再加上死者头颅被人削去,所以身份就更难辨识。
  李铨命手下把尸体葬了,无论这尸体是谁,出于人道总不能让他一直泡在这湖里吧?
  正在这时,突然又有一名镖师惊叫说在水边发现了一套衣物。
  沈重元急忙命人把那衣物打捞上来。他猜想这衣物是死者的,说不定可以从衣物上发现一点死者身份的线索。但随即,沈重元便彻底失望了,因为这只是一套市井随处可见的粗布衣,像是客栈里跑堂人穿的。
  沈重元暗忖:「难道死者会是客栈的堂倌?」
  其实他猜的并没有错,只是不够完整。因为当日刘辰一的确是装扮成了客栈的堂倌,以此来接近段瑞南一行人。此时,谁能够想到这堂倌竟是天翔门东堂里的人——刘辰一呢?
  ◆◇◆◇◆◇◆◇◆◇
  刘辰一的尸体浮出水面,天翔门的人发现尸体,这一切早已不在岳凌楼的计划之中了。因为岳凌楼没有想到这次沈重元会一同跟来,不然他就不会如此疏忽,而会把真相隐藏得更加彻底。
  但是,上天却帮了岳凌楼一个忙,这些所谓的巧合使他的计划依旧正常地运转着。没有人知道还有一件重要的证据沉在湖底,只要发现了那个证据,尸体的身份立即就推断出来。
  那重要的证据便是——刘辰一的剑。
  ◆◇◆◇◆◇◆◇◆◇
  千鸿一派盘踞云南数十年,实力雄厚,分支众多。虽然现在影响力已大不如前,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千鸿一派余威仍在。基本上只要在云南这片土地上,都可以找到它的分舵府。
  千鸿总舵设在距离离阳镇大概七十多公里的兴和城里,属于常氏一族的家业。舵主之位历来由本家嫡长子继承,但是由于前任总舵主的猝然死亡,而新舵主又不得人心,所以内部矛盾越发变得尖锐起来。
  兴和城附近因为盛产绿茶,商旅往来频繁而日益繁华起来。自古,繁华之地总是少不了金粉笙歌醉意红楼。这兴和城当然也不能例外。
  当西楼两人通宵赶路来到兴和城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了。旭日东升,天边朝霞满天,薄薄的红光把兴和这座城映衬得格外耀眼。
  由离阳到兴和的七十里路自然不算短,纵使西尽愁有百万个不愿意去讨这个麻烦,但因为岳凌楼执意要来,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谁让自己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呢?
  不过,出乎西尽愁意外的是,岳凌楼连夜赶来兴和城的目的地竟是一家名为『翠微轩』的青楼。在兴和的这条花街里,翠微轩虽算不上首屈一指的豪华,但因为门庭和装饰都非常用心,各种花纹图案的搭配正恰到了好处,所以能让人第一眼就产生好感。
  时候尚早,翠微轩的门庭颇为冷清,第一层里几个满脸通红的宿醉客人趴在酒桌上酣睡。脂粉涂得很厚的老鸨正单手叉腰,指挥着佣人们的打扫。
  见西楼两人踏进楼里,老鸨急忙堆笑着跑过来招呼。在这风月场所里呆久了,自然练就出了查人识面的好本领,见两人气宇非凡容颜俊美,她就猜到了来人决不是泛泛之辈。尤其是那名白衣的公子,更是有一种华贵的气质流溢而出,让人很难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公子啊……」老鸨扭着腰杆朝岳凌楼走来,而岳凌楼却竖起食指在唇上点了一点,示意她说话不要太大声。老鸨立即谄媚地笑起来,用手掩了掩嘴,压低声音道:「两位公子还请到楼上去……」楼上为上宾位,要有些身份的人才上得去的。
  岳凌楼对老鸨笑笑,俯首在那老鸨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递到那老鸨手里。见岳凌楼出手竟如此大方,鸨母立即两眼放光,受宠若惊地急忙点头称谢,恨不得立刻造间庙给岳凌楼给供起来。
  而一旁的西尽愁只是莫名其妙地注视着这两人的一举一动,猜想着岳凌楼来这里的目的。不过,男人的话,来妓院通常只为了一种理由吧。老实说,西尽愁很难想象出岳凌楼左拥右抱倒在女人群中的样子,但是来这种地方除了找床伴以外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正在西尽愁思索之际,老鸨就已经引着他们两人上了轩中的木阶。在脂粉味扑鼻而来的回廊上绕过了半圈后,老鸨打开一间空厢房的门,含笑看着两人。岳凌楼笑得暧昧不明,偏头朝西尽愁扬扬下巴。
  「干什么?」西尽愁呆立在门口,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叫你进去啊……」岳凌楼不由分说地一掌把西尽愁推进房间,然后朝鸨母略一挥手,鸨母便自觉地合上门离开了。
  西尽愁仍是满头雾水地站在房间中央,觉得该问清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果现在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况,接下来的事情不言而喻。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总不会也要往床上倒吧?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岳凌楼的脸居然长在男人身上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正在这时,岳凌楼突然转过背解开了衣衫。望着那袭柔软的白衣顺着他的肩臂滑落,西尽愁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不会吧……事情的发展好像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外衣倏然落地,掠过处青丝轻扬,幽香依依。岳凌楼赤裸的背部在青丝的半遮半掩下更显撩人,西尽愁竟一时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
  「喂,你……」西尽愁呆呆地只说出这两个字,岳凌楼就突然转过头来,见西尽愁正毫无掩饰地盯着自己看,不禁颦眉扬目道:「把你的脸……转过去。」
  西尽愁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失态,慌忙把视线移向窗外,说:「你紧张什么?反正都是男人。」
  看到西尽愁慌神儿的样子,岳凌楼立即猜到他想到哪方面去了,于是嘴角勾出一丝笑意反问道:「到底是谁在紧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说着,他已经从妆奁盒里取出黛笔,开始对镜描眉,边描边说:「即使都是男人,也不一定安全哦。你如果不知道我倒是可以教教你,男人和男人之间的……」
  把最后一个『的』字拖得老长,却不把话说完,给西尽愁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大清早的,早饭都没有时间吃,就开始讨论这种问题,的确是非常奇怪。但岳凌楼却丝毫不以为意,反倒把西尽愁说得没语言了,只好一直僵硬着身体望着窗外。
  天边红日正在冉冉上升,空中也有了早起的鸟雀展翅冲上云端的身影。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的街道上行人和车马渐渐多了,人声也跟着变得嘈杂。翠微轩里,不多一会儿也热闹起来,隐约还可以听到莺燕们和客人调笑的声音。
  「哪有一个大男人大清早就跑到青楼里来梳妆打扮的?」西尽愁纳闷着,「难道对方是女扮男装的?也不对……既然丘然已经说了他是男的,他就不会是女的……但是……」
  左想右想也没想出个什么结论来,西尽愁干脆放弃思考这个费脑筋的问题了。不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在这段时间里竟一直无法回头。硬要追究原因的话,大概是潜意识里,担心自己稍有动摇转了身,就会立即中了那小妖精的魔吧。即使如此,他却没有忘记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以确定岳凌楼乖乖坐在妆镜前没有离开。
  岳凌楼的确没有离开,他也没打算离开。从刚才到现在,他除了打扮自己以外没有耍任何花招。因为昨夜他急急从离阳镇赶到兴和城来,就是为了见一个人,而这个人则是这翠微轩的常客,也是云南千鸿一派的现任总舵主——常桐。
  从镜子里看到西尽愁一动不动的背影,岳凌楼觉得好笑,暗想:「叫你转过去,你就不敢再转回来了。未免也太听话了吧?」正想开口讽刺他几句,却瞥见了搁置在地面的一张古琴。银色的琴弦,暗红的琴身,一圈细致的金色花纹把琴面装饰得华贵典雅。
  总觉得……似曾相识。
  遥远的记忆里,总有十根白皙纤弱的手指在拨弄着琴弦。「小楼……」母亲见自己听得出了神,便会微微转过头,弯着细细的眼角温柔地问说,「想学么?」
  于是仰起脸狠狠地点着头,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怀里,让她的手掌附上自己的手背……
  ◆◇◆◇◆◇◆◇◆◇
  「噌——」
  岳凌楼的指尖微微上勾,一个音符飘飘而出。曾经以为早已经遗忘的旋律刹那间又涌入头脑,止也止不住。哪里该轻拢,哪里该慢拈,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它们早已经渗入自己的骨髓,剔也剔不去。
  然而传来阵阵凉意的手背却残忍地告诉自己一个不争的事实——母亲已经死了,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眼前。她的尸骨早已被埋入不知哪里的乌泥,化为蛆虫。
  那天,她的血滴到自己脸上,是温热的;还有一并滴到自己脸上的泪水,也是温热的。仿佛无论何时,母亲都是温暖的……曾经天真的以为,一直一直,她都会淡笑着握住自己的手,把她让人安心的体温传给自己……
  但是那一天,母亲却冷了,僵了,瞪大的双眼再也无法闭上了,脸上痛苦的表情冻结住陪着她长眠地底。也曾想过,当她和那个杀死她的人共赴黄泉时,心中是否还残有一丝半点的情意?母亲是爱着那个男人的,若干年后,当岳凌楼在恍惚中梦见母亲那天的表情时,他才知道她还爱着那个男人。
  她的眼神分明在说:「即使是死也无所谓,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在你身边,只有让我们两人在一起……无论是地狱,还是黄泉我都陪着你……」
  好可怕!
  每当这个时候,岳凌楼总会从梦里惊醒过来,捂住渗出冷汗的前额大口喘气。永远也不会理解,永远也不想去理解……那种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人感情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它只会害人而已,迟早会要了人命。
  ◆◇◆◇◆◇◆◇◆◇
  厢房里琴声铮铮,悠扬盘旋。
  西尽愁蓦然转头,岳凌楼依旧低头抚琴,看也不看他一眼。虽是风光霁月的曲调,但此时听来却含了一股莫名的悲怆,有种令人疯狂的讯息回旋不止。
  然而最令西尽愁吃惊的不是琴声,而是抚琴之人。岳凌楼席地而坐,木琴平放在腿上,低头轻移玉指勾弦,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仿佛已经超脱了这个尘世。
  虽然明知道眼前这宛如谪仙的人便是岳凌楼,但西尽愁却不敢相信。
  因为此时岳凌楼已经挽发成髻,珠玉缀满头,环配响叮当。身上的那套白衣已换成了橘色为领,白纱为袖,穿嵌着金丝银线的女儿装。面敷香粉,文青娥眉,点绛薄唇。眼角涂上了金粉闪闪,额迹贴上的五点红印拼成淡淡桃红。
  察觉到一股视线正朝着自己而来,岳凌楼挑起眼角望了望西尽愁。此时西尽愁正用一种惊艳的表情盯着自己看,双眼一眨不眨,但双眉却紧紧锁到一起。
  的确是惊艳。虽然西尽愁见过不少青楼佳人红妆美女,但却从来没人能够让他如此清晰地感到惊艳。连昔日江南排名第一的美女——现在天翔前门主夫人——欧阳扬音也不能!
  那些女人美虽美,但看久了难免让人生腻,然而岳凌楼却不会,他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妖气,仿佛要诱人亲近;但同时又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难以让人靠近。正是这中间若远若近的距离,才令无数人为他颠倒痴迷。
  他究竟是仙是妖?西尽愁倒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跌入了一个用美色设成的圈套。
  岳凌楼双手按住琴弦,音符戛然而止。他朝西尽愁暧昧不明地笑了一笑,随后便低头专心致志地调起弦来。此时,无论他做什么动作,即使只是一个眼波的流转或者手指的曲合,都是一种极度的诱惑。
  这次,岳凌楼的确是要用美色来设一个圈套,但他想要套住的人绝对不是西尽愁,而是千鸿一派的总舵主——常桐。
  手指再次移动,凄婉的旋律依依不绝。轻轻吸一口气后,竟和着琴声唱了起来,那美妙绝伦的嗓音远不只『天籁』二字可以形容。
  一音刚发,满坐阒静。楼下的喝酒人竟忘了把酒咽下去,只愣愣地含在嘴里。青楼的女子们也一脸错愕,不知道姐妹里面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凝神而立,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呆呆望去。
  「风无情,叶凋零……心随风去,空留下喃喃叹息……君记否,雕阑水榭,共倚残霞;玉砌楼台,醉看风雨……尘缘欲断,香梦难续,终是难守今世缠绵……」
  唱的不过也只是那些儿女情长空悲叹的艳词,但只要从岳凌楼的口中出来,就好像是被失过妖术一般,连西尽愁也跟着呆住了……
  ◆◇◆◇◆◇◆◇◆◇
  正如岳凌楼所料的那样,此时常桐已经到了翠微轩楼下,听罢此曲,急忙招来鸨母问说:「这唱歌之人到底是谁?」
  老鸨笑道:「是翠微轩刚进来的一名姑娘。」
  常桐一听,急不可耐道:「那你快把她叫下来,让本公子瞧瞧她的模样。」
  闻言,老鸨你脂粉过重的脸竟露出了难色:「只怕她现在还不能下来,因为楼上还有一位客人呢……」
  「我叫她下来也不行?」常桐皱眉反问,语气里带着阵阵怒气。他是堂堂千鸿一派的总舵主,云南这片土地,就是他的势力范围,在这里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现在不过是想见一个小小的妓女,竟然还有人敢给他脸色看。
  「恐怕……还是不行……」见常桐生气,老鸨的声音立即低了下去。他知道常桐的身份,知道是她得罪不起的人。但因为早先就拿了岳凌楼的银子,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看到鸨母为难的样子,常桐更加恚怒起来。只见他突然拍案而起,握紧一柄装饰华贵的长剑冲上了木阶,边走口中还念念有词道:「我倒要看看她接的是个什么客人,竟敢如此嚣张!不把我们千鸿一派放在眼里!」
  见总舵主动怒冲上楼去,千鸿一派其它跟着舵主来寻欢作乐的人也匆匆拿了武器跟着朝二楼奔去。楼底的客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越谈越欢,惟独老鸨见情况不妙,担心闹出什么事情来,连忙拦住了常桐道:「常公子,你看你这样上去……」
  此时常桐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一把推开老鸨冲上楼去。
  「常公子,常公子……」
  被推翻到一边的老鸨还不死心地跟了上去,企图拉住常桐的袖子。
  其实老鸨刚才说的一番话都是岳凌楼今天早晨刚到翠微轩时教给她的,她既然已经收了岳凌楼的银子,也就只有乖乖按岳凌楼交待的话去说。
  但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被这么一件小事给弄大了。现在常桐气势汹汹地提剑冲上楼去,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鸨母可不想让她的翠微轩被血溅红断了财路。
  ◆◇◆◇◆◇◆◇◆◇
  听见楼下传来的阵阵喧哗还有楼梯仄仄的响声,岳凌楼微微一笑,他知道是常桐要上来了。
  「你可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岳凌楼平静地笑着,表情仿佛在说这一切的发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之后怎么应付他也早有计划。
  「当然记得……」抱着看好戏的想法,西尽愁回答道,「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岳凌楼点头道:「很好。」
  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巨响,门被常桐一脚踢开。
  房间里的西楼二人同时侧目朝门口望去。西尽愁并不认识常桐,但见他衣饰华丽行事嚣张,猜想他的靠山一定够硬,不知是朝廷重臣之子,还是独霸一方的名门望族。
  见有人硬闯了进来,岳凌楼假装一惊,立即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这位公子……」
  「是千鸿一派的总舵主常桐常公子啊……」赶过来的老鸨急忙抢着回答。她的意思是提醒岳凌楼这千鸿一派的总舵主可不好惹的,说话顺着他一点,不要把对方惹急了,在翠微轩里生出事端来不好收拾。
  岳凌楼对鸨母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但事实上岳凌楼早已打定了主意,今天他不但要惹事,而且还要惹大事。见鸨母紧蹙双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岳凌楼朝她点了一下头,示意这事自己会处理。老鸨犹豫了一下,转身朝身后的众人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下去吧。挤到这门口来干什么?别把我家的姑娘给吓着了……」
  鸨母连推带哄,又说了一大堆话,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聚集在门口的人群给驱散了,随后鸨母也关上门退了出去。此时厢房里只留下常桐、岳凌楼、西尽愁三人。关门时,鸨母还非常不放心地望了岳凌楼一眼,仿佛有些后悔当初答应让岳凌楼他们进来。
  常桐么……西尽愁默念着这个名字。云南第一大派当家人的大名,他当然早有耳闻,不过都是从和女人扯在一起的艳史花词里听来的罢了。本来以为这种靠本能生存的动物一定是其貌不扬肥肉成堆,但是常桐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不但眉眼端正而且体形颀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符合美男的标准,如果不说话往街上一站,绝对是众人眼中的焦点人物。
  房间里的气氛尴尬到极点,表面上是两男一女,然而实质上却是三个男人。首先打破这诡秘气氛的人是岳凌楼,只见他规矩得体地朝常桐行了一礼后,问道:「小女子凌楼,不知常公子有何贵干?」
  凌楼?岳凌楼!
  西尽愁突然愣住了。相处了这么久,竟忘了问对方的名字。难道他就是即将上位的天翔门东堂堂主岳凌楼——那个尹昀临死前要叫自己小心的人?如果他真是岳凌楼,为什么不乖乖呆在杭州等着即位,跑到这千里之外的云南来做什么?
  那常桐见了岳凌楼,七魂早已被勾走了六魄,一改刚进门时的凶神恶煞,说话的语气也温柔起来,好像生怕吓坏了他眼前的小美人似的:「不干嘛,就是想要见见你而已。」
  边说着边伸出手了,想在岳凌楼的脸上摸一把。但岳凌楼却把头一偏,让常桐摸了个空,用诱人的声音说道:「那常公子现在见也见过了,还想做什么?」
  「还想做什么……你问我还想做什么……」常桐用他色咪咪的眼睛上下打量把岳凌楼打量了一遍说,「有些事情说的太明白了……大家都会不好意思。」
  常桐的这个『大家』里,可没有把站在一旁想问题的西尽愁包含在内。因为此时他眼里就只看得见岳凌楼,把其它人在意识上处理成空气。
  岳凌楼笑道:「常公子大概还不太明白,凌楼每天只接一位客人……」
  「一位?我不就是一位吗?」
  「可是那边的那位少侠……」岳凌楼面露难色,不安地望向站在窗边的西尽愁。那娇弱的模样和欲言又止的表情简直是无懈可击,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西尽愁也会撞进他的陷阱里。
  常桐顺着岳凌楼的眼神望向西尽愁,不屑地吐出一个字:「他?」
  西尽愁左顾右盼一阵后,发现这房间里的确找不出第四个人了,才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吃惊地确认道:「我?」
  岳凌楼双眼含笑,雍容地朝西尽愁点点头,看着他错愕的表情乐在其中。常桐没有发现岳凌楼的小动作,他双眼一直盯着西尽愁不放,生硬地问道:「你已经接他了吗?」
  岳凌楼道:「还没有。」
  「那就对了,既然你还没有答应接他,又为什么不可以答应接我呢?」常桐偏头朝岳凌楼笑笑,仿佛已经认定眼前的这位小美人就是今天自己怀里的玩物。
  「因为那位公子……」岳凌楼低声道,「他比你先到。」
  「那么……」常桐的目光突然变得凶险起来,「……他死了呢?」
  「那……常公子就是凌楼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了。」
  「好!好极了!」常桐大笑,转身拔剑朝西尽愁挥去。剑未落下,就被西尽愁用两指死死夹住,动弹不得。
  西尽愁一脸讨好的笑容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如果常公子你真这么喜欢这位凌楼……姑娘,我就让给你吧。」
  他说『姑娘』这两字时说得极为吃力,差点把舌头给咬到。岳凌楼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他也假装没有看到。本来西尽愁也只是答应呆在岳凌楼身边而已,并没有答应要帮他做打手。为了一个男人而和另一个男人刀剑相向,这种事情光用想就已经觉得很奇怪了,如果是美女还可以考虑一下。
  常桐拿剑的手紧了紧,虽然对西尽愁刚才的行动大吃一惊,但依然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只当对方是侥幸夹住了自己的剑,而现在已经被吓得结巴了,于是乖乖把岳凌楼让了出来。
  常桐得意洋洋地收剑笑道:「算你识相,今天本公子心情好,不和你计较了。」
  他走到岳凌楼身边,搂住了岳凌楼的肩膀,对西尽愁说道:「你现在还呆在这里干嘛?出去。」
  西尽愁微笑道:「我不能出去。」
  早就听说千鸿一派的新任舵主花天酒地,只懂得寻花问柳每天泡在女人堆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真是可惜了他的堂堂相貌,如果真能好好经营家业,还不知道有多少美女佳人愿意倒贴着进入常府服侍他呢,也不用他这么辛苦地每天跑到花街里来。
  「不出去?」常桐一愣,把西尽愁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敢这么明明白白忤逆他的人,全云南也找不出几个。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幅色鬼表情说:「好。本大爷今天心情好得很,你不出去,我们出去。」
  说罢搂住岳凌楼朝门口走了一步,但西尽愁又立刻跟上一步。
  常桐回头不爽地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西尽愁道:「没什么意思,跟着你们而已。」
  常桐道:「那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西尽愁道:「跟到今晚。」
  常桐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和这小美人在鱼水之乐的时候,你也要在旁边看着?」
  这个问题也问得太尖刻了吧?西尽愁想一想回答道:「嗯……『那个人』的意思好像……是这样没错。」边说着还边点了点头,仿佛在告诉常桐这并不是自己的本意,自己其实也是很为难的。
  这时,被常桐搂入怀中的岳凌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当然明白西尽愁话中的『那个人』指的正是自己。
  常桐的怒火又被西尽愁给点旺了,叱喝道:「好大的胆子!」
  再次拔剑朝西尽愁的脖子挥去。
  一瞬间!只在一瞬间!剑断成两截。
  『当——』一声脆响,就已掉落在地。
  常桐还保持着持剑的姿势,睁大双瞳,仿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不只是常桐,连岳凌楼也不敢相信。
  他们都只看到西尽愁一挥手,便有一道细如白丝的光线掠起,随后常桐的剑就断了,铿锵坠地,干净利落。最不可思议的是,西尽愁是站在离常桐至少三米远的地方出招的——出的是剑招。
  好快的剑,好准的剑,看不见的剑。当今武林,能使出这种剑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名剑门』的第一名剑,隐剑西尽愁。
  岳凌楼的目光瞬间变得阴翳,连声音也变了,变得冰冷并且饱含敌意。他仿佛已经忘了常桐的存在,忘了自己正在扮演一个柔弱的妓女,带着他迫人的气势问西尽愁道:「你姓西?」
  西尽愁淡然一笑:「我姓东。」
  对他的玩笑话嗤之以鼻,岳凌楼逼近一步问:「那阁下是……东尽愁?」
  西尽愁偏着头想了想,装傻自言自语般念着:「这名字听起来的确古怪。」
  突然,几点寒星向西尽愁打来。
  暗箭伤人,猝然出击,西尽愁避之不及,只张开五指在空中一扫,那三枚暗器便稳稳地卡入了他的指缝之中。
  西尽愁对常桐笑道:「你这发暗器的功夫还不及一个小丫头五年前的一半。」
  这小丫头指的自然是尹珉珉,五年前西尽愁误闯黄泉巷,差点就被尹珉珉一镖给射死。
  常桐这时才彻底酒醒,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敌人。转身想逃,刚一跨步却突然停住了。他不能逃出去,因为门外都是千鸿一派的兄弟,他的手下,绝对不能让他们看了自己的笑话!
  怎么办?硬斗自己绝无胜算。常桐慢慢扭头,突然瞥到了身旁岳凌楼。自知斗不过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就把目标移到了女人身上。常桐猛一用力,把岳凌楼的手反拧到背后,掐住他的脖子威胁道:「你不想看着她死,就乖乖听我的话!」
  这种不入流的作法,怎么看怎么像狗急跳墙。西尽愁半眯起了眼睛,堂堂千鸿一派的总舵主,多么风光的名号,怎么老是使这些卑鄙的手段。如果千鸿一派再多在他的手里呆几年,几十年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那你杀了他好了。」西尽愁一点也不心痛地说。随即又看着岳凌楼,补上一句:「不过你放心好了……因为我会在你的尸体旁,寸步不离,直到今晚。」
  西尽愁狡猾地笑笑,这句话只是玩笑话罢了。他不会让岳凌楼死的,无论是因为要找出尹珉珉的踪迹,还是尹昀最后留下的那一句话。而他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要告诉岳凌楼:自己的事情最好自己解决,不要老是麻烦别人,也别指望他出手帮忙。
  常桐的三脚猫功夫,岳凌楼一点也不放在眼里,他只是非常不爽西尽愁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把他的笑脸给撕烂,让他哭着跪在地上哀求自己那才解气。
  「你拿我是威胁不了他的……」岳凌楼表情淡漠,仿佛在好心劝说常桐放弃这种无聊的作法。但那一瞬间,从岳凌楼眼底流露出的寒光却让西尽愁都愣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前一秒还笑脸相迎,下一秒就挥刀夺命。在最没有防备最不经意的时候取走别人的性命。究竟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
  没有多余的思考时间,岳凌楼翻身摆脱常桐的挟持,利落地把常桐的后脑按到了墙上,五指扣住对方的面颊,常桐的嘴被死死封住,甚至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更不可能喊救命了。
  因为惊惧和憋气,常桐的双眼猛然鼓了出来。怔怔地瞪着岳凌楼,还没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喉管一凉,一只金簪穿透了他的颈项。
  翻身,拔簪,破喉。
  这三个动作协调到仿佛经过了成百上千次的练习。一定是早有预谋的!从一开始岳凌楼就打算要了常桐的命。西尽愁背脊一阵寒意窜上头皮,如果猜得不错,不仅是常桐,甚至连自己都被他算计在内了。
  眨眼过后,常桐就已咽气了,他死前连一声也未能叫出来。
  西尽愁呆在原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眼前这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杀起人来竟是如此狠毒,连眼睛也不眨一下。隐藏在他纤弱外表之下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
  「为什么杀他?」西尽愁的心冷了,连同声音也一同冷了下来。
  「因为你不杀他。」岳凌楼回答地理所当然。他把金簪从常桐的脖子里拔了出来,擦干净血迹,再次插入发髻中,凶器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人会去搜他的身,然后发现那异常尖锐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的发簪。
  「他一定要死?」
  「他一定要死。」
  「你可知道现在门外都是千鸿一派的人?」
  「我知道。」
  「那你现在杀了他,又怎么逃出去?」
  「这句话应该问你自己。」
  「为什么?」
  岳凌楼没有回答,只是对西尽愁笑,笑容深不可测。他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匕首,对准了常桐的脖子,那里有一个深孔正在不断向外涌血。刀尖在那个位置上狠狠刺下,喉咙上的伤口瞬间被割大。
  西尽愁解说着岳凌楼的做法:「这样所有的人都会以为他是被匕首杀死,而不是被一根金簪……」
  「如果一个剑客杀人的凶器是女人的簪子,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岳凌楼回头,来到西尽愁身边,扬一扬下巴接着说,「你说是不是,杀死千鸿一派总舵主的凶手西尽愁?」
  所有的事情,西尽愁全都明白了,岳凌楼是要自己当他的替死鬼。
  「现在只要我大叫一声,外面的人就会冲进来。他们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用我解释,都会认为是你杀了常桐。」
  西尽愁苦笑着说:「的确如此。」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楼女子,一个是浪迹江湖的冷血剑士。凶手是谁,不是一看就明白了么?
  「你认为凭外面那几个虾兵蟹将就能擒住我吗?」
  「你错了。」岳凌楼抬眼道,「不是凭外面那几个小角色,而是凭一句话……」
  「话?」西尽愁不懂岳凌楼的意思。
  「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恍然大悟,西尽愁再次叹气,无奈地看着岳凌楼道:「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你吃得死死的了。」
  西尽愁必须留在岳凌楼身边,如果岳凌楼不出这门,按照约定自己也不能出去。那么千鸿一派的人闯进来后,无处可逃的自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这一切都被他计算地分毫不差。
  「你会不会很累啊?」西尽愁朝岳凌楼皱眉。费那么多的心思去计划一件罪恶的事情,又费体力又费精力。
  而岳凌楼不说话,只用他那倾国倾城的笑脸作答。遗憾的是西尽愁此时并无心欣赏眼前的绝世美景,只觉得那种笑容底下隐藏着的是寒彻人心的狠毒。就像是一剂毒药,先让人上瘾,然后再慢慢置人于死地的剧毒……

滚床单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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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云南千鸿一派的信物『玉鸿翎』遗失以后,内部若干股势力暗中较劲,觊觎总舵主之位,其中又以驻守在兴和城的刘家势力最大。前舵主常萧去世以后,他生前最得力的助手刘以伯便成了常家正统继承者最大的威胁。
  凭借着高超的手腕和强大的势力,刘以伯逐渐把千鸿一派里的不安分因子,悉数收服到自己旗下。虽然表面上刘以伯并没有做出什么僭越之事,但他欲取总舵主而代之的野心,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时机成熟,千鸿一派必将成为他刘家的囊中之物。
  被岳凌楼杀死的刘辰一正是刘以伯的侄子,他因为双亲早逝而一直寄养在刘以伯府内。刘以伯膝下无子,加之刘辰一自小就聪明伶俐,深得刘以伯的欢心。所以,实质上刘府里的人早就把刘辰一当成了他们的少主子,刘以伯也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
  但就在两年前,刘辰一去了一趟杭州以后,情况就完全变了。他不但执意脱离了千鸿一派,还加入了杭州天翔门。这实质上就等于放弃了千鸿一派储君的地位,而成了一名天翔门中卑微的部下。这件事情在当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个中原因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为了『某个人』而放弃了地位和权利。但江湖中却少有人知那『某个人』正是岳凌楼。
  现在,千鸿一派的势力大概可以分为两派,分别由常氏长子常桐和兴和城分舵主刘以伯掌握着。常桐凭借着他嫡长子的身份继承了总舵主之位,但却是一个醉心享乐的酒色之徒。这样的人作为总舵主,哪能让那些凭着锐剑利刀把千鸿一派一步步推到云南霸主地位的老将们心服?于是这些千鸿一派的真正精英人物,大部分都聚集在昔日共同打出广袤地盘的分舵主刘以伯身边。
  ◆◇◆◇◆◇◆◇◆◇
  此时,摆脱了西尽愁的岳凌楼急急赶到了千鸿一派兴和城分舵府,求见当家人刘以伯。
  时值晌午,即使是初夏,但天气的闷热却没有打半点折扣,热辣辣的空气仿佛要把人的皮肤烤干一样。刘以伯正坐在书房里,不经意地翻看着一本小册子,时不时会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皱眉。不知为何,最近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心情也变得焦躁起来。
  「辰儿……」刘以伯叹了口气低声念出侄儿的名字,视线再次落回手中那本白线装订成的小册子上。那册子上满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大字,纸张泛黄,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
  看着这些稚嫩的字迹,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刘以伯的心坎。那个时候,是他手把手地教刘辰一写字,把他当亲身骨肉一般疼爱,然而现在——刘辰一却不念养育之情和栽培之恩毅然叛离千鸿一派,每念及此事,刘以伯总会发出几声哀叹。
  「究竟是何方神圣可以让你不惜放弃一切……」刘以伯的手骤然合拢,几张废纸被捏成一团,他气得着实不轻,「你如果还有脸回来见我,我一定要见识见识那个把你弄得鬼迷心窍的人……」
  刘以伯的自言自语竟如同预言一般即将实现。他不但见到了侄儿刘辰一,而且连岳凌楼也一并认识了。
  「老爷!」书房外传来家丁恭敬的声音。
  「什么事?」刘以伯随手把册子甩到一旁,抬头问向来人。家丁报说门外有一名清秀的少年求见。
  「少年?」刘以伯摸着下巴思索着,丝毫猜不出来人是谁。
  看到刘以伯疑惑的表情,家丁又礼貌地补上一句:「那少年说你不用管他是谁,只要看到这匣子里的东西就会见他了。」
  「匣子?」刘以伯一怔,察觉到事有蹊跷,急忙令家丁把匣子呈上。就外形来看,那匣子再普通不过,但不知经过了怎样地加工,木匣的温度极低,匣壁四周还微微冒着雾气。一股怪异的气味从木匣里散发出来,刘以伯不禁皱紧了双眉,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脏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把它打开。」因为怕藏有暗器,刘以伯并不敢贸然去碰这只来历不明的冰匣,而是站在两尺之外,简单地吩咐家丁去做。
  家丁低头应了一声,右手抠住匣门猛地往外一拉,顿时一股很浓的水雾喷发出来。刘以伯下意识地急忙向后避闪,以为是毒药。待雾散尽,他突然发现匣中还装有一物,仔细一看,竟是一颗人头!那人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面部微微开始腐烂不好辨识。
  家丁也被这意外的匣中之物吓得不轻,但又不敢甩手就逃,只得硬着头皮持着那冰匣,呆立原地动弹不得。刘以伯咽了一口口水,半眯着眼睛慢慢靠近。死人他见得多了,但却从来没有一个死人可以让他这么害怕,不是害怕那人的死相,而是害怕那种似曾相似的感觉……那眉眼和脸型……
  「辰……辰一……」刘以伯的心脏骤然紧缩,头皮一阵酥麻,身体因惊吓而向前栽了一下。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因为那死人头不是别人,而是他刚刚还想念起的侄儿刘辰一!
  瞬间,刘以伯觉得胃里的东西都止不住地翻腾起来,仿佛要涌上喉咙。他目光涣散,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按住胸口,像是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神经质地下令道:「快,快把那少年带进来……」
  ◆◇◆◇◆◇◆◇◆◇
  另一方面,在七十里之外离阳镇的一间客栈里,失踪一天的尹珉珉正被江城五花大绑了扔在床上。她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一边盘算着逃脱计划,一边把江城咒骂了千百遍。因为嘴里被塞上了破布,发不出声音,所以只好用眼神来告诉江城她可不是好欺负的,如果不想日后麻烦最好乖乖放了她。
  但江城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似的,既不看她也不理她,弄得尹珉珉也是一头雾水,心想这人绑了自己到底是要干什么啊?既不象要杀人灭口,也不象要绑架勒索。
  江城和刘辰一此次受贺峰之命跟随岳凌楼来云南有两个任务:一是劫断段瑞南的镖银,二是监视西尽愁是否进入了黄泉巷。这第二个任务贺峰并没有让岳凌楼知道,他对这个难以被别人看出内心真实想法的人始终存有疑虑。
  江城和刘辰一赶到离阳渡口客栈与岳凌楼碰面之前,就已经跟踪了西尽愁数日,在确定他进入了黄泉巷后就遵命离开了。所以,即使那天没有尹珉珉的飞镖,江城和刘辰一也是不会依西尽愁所想的那样命丧黄泉的。
  那一天晚上,他们就把西尽愁已入黄泉巷的消息飞鸽传书告知给了千里之外的贺峰。
  现在,江城接到的两个任务都已经完成了,他本应该立即起程回杭州复命,但他却仍然逗留在离阳。原因有二:一是刘辰一下落不明,江城不好丢下他独自回去;二是现在他身边还有一个超级麻烦难以处理掉的东西——就是尹珉珉。
  对一个只有十多岁而且看上去好像还很挺乖巧的女孩子,江城实在恨不下心下杀手。所以只好暂时把她绑牢了留在身边,打算等天翔门的人离开离阳之后再放了她。这样既不会破坏原来的计划,又可以留这个女孩一命,一举两得,江城还为这个主意而暗暗表扬了自己几下。
  不过,尹珉珉可完全不领情。她被江城带走已过了整整一天,这一天一夜里,尹珉珉赌气不吃不喝,一找到机会就给江城脸色看。但是,这一招丝毫不起作用。只是被瞪几眼一不会掉肉二不会要命,根本吓不了人,况且江城已经被岳凌楼的白眼给横惯了,所以也不怕尹珉珉恶狠狠的眼神。
  最终,江城没有一点妥协,反倒是饿坏了尹珉珉自己的肚子。整整一天连水都没有沾一滴,她已经饿得头脑发昏了。
  听到尹珉珉肚子咕咕的抗议声后,江城的确很好心地想喂她吃一些东西填填肚子。但每当江城拔出塞住她嘴巴的布条时,她总是借机大喊救命,吓得江城连忙又把布条给塞回去,生怕惊动了店家和其它客人,把自己当作采花大盗送给官府。
  现在正是午膳时间,空气里弥漫着菜肴特有的香气,引得尹珉珉的肚子又是一阵不满的咕咕怪叫。她不好意思地瞅了江城几眼,噘噘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桌边的江城。
  江城叹了一口气,端起饭菜朝床边走去。菜是小二哥不久前才送来的,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这次你可不要再叫了,不然又饿你一顿。」江城坐在床边警告了一句。
  尹珉珉急忙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江城想:她现在已经饿得两眼发昏了,哪还有什么力气尖叫?取出布条应该不碍事吧……想到这里江城动手把布条向外一拉,但就在那个瞬间,房间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超高分贝的尖叫。
  这叫声内力浑厚宏亮无比,所以当然不是尹珉珉,而是江城发出来的。尹珉珉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腕不放,尖锐的牙齿没入肉里,几股红血顺着他的手臂一下子流了出来。
  「放开啊!」江城掐住了尹珉珉的脖子,强迫她松口。但尹珉珉是下了狠心的,任凭江城怎么扯怎么拉,就是死咬住不放。但这股狠劲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她已经没那么多力气咬人了,正是这样,江城才能成功把手从尹珉珉的嘴里拿出来。不然,即使不被咬断动脉而死,也会被咬断筋骨而残废。
  这时,听到叫声后急急赶来的店家敲门道:「客官客官,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我们闹着玩呢……」江城应声道,把布条重新塞回尹珉珉嘴里。心想这小丫头的牙齿到底是不是打磨过了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厉害?正在江城以为没事儿了,按住血管止血的时候,房门突然被店家打开了。江城猛一扭头,暗叫不好,难道是刚刚自己忘了锁门?
  「客……」店家这个『官』字还没有说出来,江城急忙弹到门边,用身体堵住门口,生怕店家看到房间里被绑住的尹珉珉。
  但是,那店家的眼睛也够厉,即使只眨眼时间,他就已经把房间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一个是青年男子,一个是妙龄少女,绳索再加上床,想不想歪都难啊。于是店家一边摇头,一边离开,还意味深长地感慨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啊……」
  江城伫立原地好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有被堵住了口的尹珉珉在心里暗骂他道:「笨蛋……」
  突然,尹珉珉的眼神一凛,头微微偏过一个角度,左耳正朝向窗口的方向——她听到了一阵很意外的声音,是从街道上传过来的急促马蹄。本来有几匹马从街道经过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奇怪就奇怪在不是几匹马,而是十几匹马。
  马蹄声整齐有力,落地稳当,听声音就知道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好马。再加上那带有浓重异域味道的马铃声,更让尹珉珉肯定了那些都是来自西域民族的战马——擒风马。
  现在天下太平,边疆少有战事,况且这里是云南,就算要打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这边来。这些声名显赫的擒风马在云南的马市上就能看到,不过价格昂贵,一般人只能摸摸他们的鬃毛暗叹囊中羞涩。
  但现在居然有这么多的擒风马来到了离阳市集这个小地方,不能不让人感到奇怪。这些马到底是谁的?要知道能负担起这马队昂贵价钱的人并不多,也许除了朝廷,就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大手笔……
  耿原修!当这个名字一下子蹦到尹珉珉的脑袋里时,让她自己都惊了一跳。难道是天翔门的人到云南来了?能够把云南和天翔门联系到一起的事物,尹珉珉的脑袋里首先冒出来的就是——玉鸿翎。
  早就听说玉鸿翎流落到江南杭州,被耿原修收购到,并且答应归还给千鸿一派。但即使是归还也不用这么铺张地命马队踩过来吧?难道事情有什么变化……千鸿一派和天翔门之间起了冲突?
  尹珉珉的脑袋转个不停,但唯一的遗憾就是她不能跑到窗口一看究竟。但江城却可以,听到马蹄声后,他急急冲到窗边,只见镶有金边的天蓝旗帜迎风招展,气势不凡威风凛凛。旗帜上『天翔镖局』四个斗大的金字,在正午红日强烈的光线下更显得刺眼。
  江城一眼就认出了那马队最前方的人正是李铨——镖局荆君祥手下的一名强将。「比我想象中来得还快呢……」江城自言自语了一句,望着马蹄扬起的阵阵黄尘,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好一会儿,他突然对尹珉珉说:「我马上给你松绑,你可以走了。」
  ◆◇◆◇◆◇◆◇◆◇
  同一时间,李铨一行人的目的地——千鸿一派兴和城的分舵府里,岳凌楼正在给分舵主刘以伯解释刘辰一的死因:
  「想必大人也知道吧……」只见岳凌楼的眼神飘了飘了,幽幽开口说道,「天翔镖局荆君祥一直想收降贵帮,在南疆地区建立势力区,但却一直没有得到贺堂主的支持。所以这次,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以『拒付酬金,扣押镖师』为由,派人来千鸿一派生事,并打算最后强力征服千鸿一派……」
  说到这里,岳凌楼看似不经意地瞥了刘以伯一眼,再发现对方已经满脸恚怒后,不易察觉地轻轻一笑,接着说:「贺堂主一向反对武力镇压和强行逼迫,所以在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就立即让刘辰一跟着镖队监视动静。没想到中途却被段瑞南发现了,死在了段瑞南的刀下……」
  听到这里,刘以伯再也忍耐不住,猛地一拍桌面狠狠道:「没想到那帮人竟然如此狠毒!段瑞南呢?我取他狗命!」
  「段瑞南当然早就坐船会杭州了。」岳凌楼当然不会说出段瑞南已经被自己杀了,并且尸体还埋在渡口附近。面带不安,岳凌楼小心地推测道:「大概再过不久,天翔镖局的人就会找到贵府来要人了吧……」
  刘以伯早以怒火中烧,激动道:「他们还敢来找我要人!我们千鸿一派可不是好欺负的!只有他们敢来,我就让他们有来无回!不过……」刘以伯突然顿住了,怀疑地打量着岳凌楼问道:「不知道公子是何人?辰一的头又为什么会在公子手上?」
  岳凌楼笑道:「我既然来给分舵主你报信,自然不是你的敌人。」
  刘以伯只笑不语地看着岳凌楼。岳凌楼低头喝茶,思索着最合适的托词。本来以为刘以伯早已被自己挑起了怒火,让气愤冲昏了头脑,但不想他居然还能这么冷静地盘问自己的身份来历。岳凌楼在心中暗暗骂道:「这只老狐狸,麻烦死了……」
  见岳凌楼突然不说话了,刘以伯又紧逼一句道:「不知公子要如何证明你刚刚说的那一番话?」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岳凌楼低声回答道:「分舵主可知道段瑞南送来的那玉鸿翎……是个假货?」
  「假货?」刘以伯着实吃了一惊。
  「没错。」岳凌楼点点头解释道,「荆君祥从来就没有想过把玉鸿翎交还给千鸿一派,他一心只想吞并了你们。因为担心在两派的冲突中,玉鸿翎再次遗失,所以就私藏了玉鸿翎,并且用一个假货暂时安慰千鸿的人——想要知道我所说的是真是假,只要大人你验一验那玉鸿翎的真假,答案自然就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刘以伯虽然已经信了大半,但还是对岳凌楼存有一点疑虑。
  「因为……」岳凌楼突然抬眼,毫不避讳地盯着刘以伯答道,「我觉得大人你才是真正有资格统领千鸿一派的人,只有你才能平息下这场即将到来的事端!」
  闻言,刘以伯狡黠地一笑,低头淡淡道:「你的这些话我就全当没有听到。千鸿一派的统领者是常桐公子,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如果没有常桐公子的吩咐,我是不会擅自行动的……」
  岳凌楼扁扁嘴心想:「装得还真象那么回事」,但嘴上却答道:「我当然不是怀疑大人的忠心,不过大人你可知道总舵主常桐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刘以伯大惊,差点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个时辰前,死在翠微轩……」
  话刚说到这里,就见一名家臣匆匆撞门闯了进来。刘以伯正想责骂几句,却听那家臣气喘吁吁地报说:「老爷大事不好,总舵那边出事了!」
  一听是总舵出事,刘以伯急忙追问:「出什么事了?」
  那家臣道:「戴安他正带了一帮人聚集在总舵府里,想要逼常夫人把玉鸿翎交出来,重新选总舵主。」
  戴安是千鸿一派晴澜城分舵主,曾经辅佐过前任首领——常萧,他的名字岳凌楼也听过。知道他做事虽然冲动,但的确有些本事,刀法尤其出色,所以在千鸿一派里坐到了分舵主这个位置上。
  如果对方是戴安,刘以伯这边也不得不当心了,如果去晚一步,只怕常家真的会交出玉鸿翎。到时只怕戴安会向外宣称说是常家心甘情愿委任他当总舵主的。
  刘以伯火速决定:「他是想反了不成!快!召集人马,我们也赶过去!」说完便神色匆忙地径自走了出去,仿佛忘了岳凌楼的存在。
  岳凌楼低头饮茶,一边整理头绪,一边思索着下一步的作法。不经意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好像……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啊……」
  ◆◇◆◇◆◇◆◇◆◇
  关于云南千鸿一派的事情,岳凌楼大部分是从刘辰一那里听说来的。前任总舵主常萧有两子,长子常桐,次子常枫。常桐是一个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而常枫却是一个傻子——真正的傻子,只有六岁孩童的智商。没有丝毫能力去统领一个帮派,对刘以伯和其它觊觎总舵主宝座的人来说,也就没有丝毫威胁。
  「花皮球,圆又圆。踢一脚,弹起来……」
  千鸿一派总舵常府的后花园内,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正像孩子般踢着皮球。看着花皮球在自己脚上一弹一落,那人露出了满足的笑脸,天真地仿佛没有任何哀愁。
  那人几乎和常桐一摸一样,俊美的五官,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发丝和完美的体形,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脑子。此人就是常枫——常家的那个傻儿子——也就是常桐孪生的弟弟。
  「踢八脚,弹起来。踢九脚……」
  常枫用他那孩童般的声音数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因为那颗皮球被他一脚踢歪,骨碌骨碌朝着墙角滚去。
  「喂,小皮球,你不要跑,不要跑……」常枫一边喊,一边在后面追着。焦急地皱起了眉,青色的衣衫向后扬起,那平和的颜色和他完美地契合了在一起。
  滚着滚着,那皮球突然停住了,因为它碰到了一只脚,那只脚把皮球稳稳地踩在脚底。常枫愣了愣,注视着那双白色的软底鞋一会儿,然后慢慢把视线向上移动。他看到了一袭轻盈的白衣,纤细的颈项,还有一张超脱尘世的脸。不过那脸上现在没有任何表情,岳凌楼俯下身子,捡起那颗皮球,递给常枫。
  常枫用两手接过球,笑着对岳凌楼说:「谢谢,谢谢哥哥。」常枫傻归傻,但却一眼看出了岳凌楼的性别,这眼神比西尽愁好多了。
  岳凌楼朝常枫点头笑笑,被一个比自己年长数岁的人叫做哥哥,他还真觉得有些奇怪。不知为何,那短短的一句话,竟使岳凌楼的心里升起一点暖意。
  常枫突然拉过岳凌楼的手,偏头问道:「哥哥来陪常枫踢球吗?」
  岳凌楼摇头。
  常枫一脸好失望的表情:「为什么?哥哥为什么不陪常枫踢球?」
  岳凌楼没有回答常枫的问题,反问道:「常枫乖。如果常枫的妈妈和家人都死了,常枫该怎么办?」
  「常枫的妈妈没有死啊?」
  「我是说『如果』……如果常枫的家人都被坏人杀了,常枫该怎么办?会去报仇吗?」
  「报仇?怎么报仇?」
  「就是去杀掉那些坏人啊。」
  「要这么做吗?」
  岳凌楼点头。
  常枫又道:「可是……被杀掉应该会很痛吧……」
  是啊,是很痛。岳凌楼忘不了母亲被利剑刺破胸膛时脸上那种扭曲的表情,她当时的疼痛没有半点折扣地传到岳凌楼的脑子里,仿佛自己也在那一瞬间被剑刺穿,血液和母亲的交融在一起,不断流淌。
  「不过,你知不知道……」岳凌楼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有的时候,活着却会比死更痛……更痛……」
  常枫当然听不懂岳凌楼最后这句话的意思,但此时此地,却有另一个人听得懂。这人正站在屋脊上,可以同时看到常府的前堂和后院,这人便是西尽愁。
  岳凌楼本以为摆脱了西尽愁,却没想到自己还是被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从分舵跟到了总舵。西尽愁知道有自己跟在身边岳凌楼办起事来一定不方便,所以他决定让岳凌楼以为自己被千鸿一派的人带走,再伺机逃出来,好看看岳凌楼在方便的时候会干些什么事情。
  如果说岳凌楼去分舵府找刘以伯的确有必要性的话,那么他现在不去注意常府前堂的一片混乱,而跑到这后花园里来和一个傻子聊天,就非常让人匪夷所思,难以琢磨了。
  此时,常府前堂早已混乱不堪,分为三派对峙着。一派以常夫人为首,一派以戴安为首,还有一派以刘以伯为首。前面两派剑拔弩张,一不小心就有打起来的架势,而刘以伯却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常府上下所有的人几乎都聚集到了前堂,千鸿一派总舵府诺大的后院里,就只有常枫、岳凌楼、西尽愁三个人。
  「花皮球,圆又圆。踢一脚,弹起来……」
  岳凌楼闭起眼睛,享受着庭院里淡淡的草香。这种宁静祥和的气氛,到底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感受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也是像常枫这样……对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没有丝毫察觉……
  「踢两脚,弹起来。踢三脚,弹起来……」
  常枫兴致勃勃数数的声音在岳凌楼的耳边继续着,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是宛如哀歌般的声音……

第七章
「常夫人,现在常桐公子已死,常家已无人可以统领千鸿一派,你还是把玉鸿翎交出来,重新选个总舵主吧……」说话人提着一柄雁翎刀,语气虽还算客气,但是表情却是凶恶的威胁。
  「戴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跑到总舵来生事!」常夫人的声音虽不大,但可以听出她已经非常愤怒。常桐刚死,这般恶徒便凶相毕露了。常夫人跟随先夫多年,虽然不懂技击之术,却好歹也见过不少大场面,所以此时她依然非常镇定,没有被吓乱阵脚。
  其实常夫人心里明白,如果戴安真要反,常府上下也无力阻拦,甚至可能遭来灭门的灾祸。但即使如此,常夫人威严依旧,仿佛居于优势的地位。她绝不能在戴安面前低头。
  不久前,刘以伯也带着手下赶到了总舵府,但却只是静静看着事态的发展,并不发话。这时,他心里正打着算盘:「如果常夫人交出了玉鸿翎,答应重选总舵主,也正和了自己的意思;如果戴安硬抢玉鸿翎,那么自己就可以以『讨逆』为由,出手杀了戴安,并且以此为功登上总舵主之位。」
  无论怎么发展,刘以伯都可以坐收渔人之利,果然是一只老狐狸。
  那戴安见常夫人坚决不肯妥协,冷笑道:「常夫人迟迟不肯交出玉鸿翎,难道是想让你那二儿子继承总舵主之位吗?」
  常夫人气得咬了咬牙,她无法忍受戴安话语里的讽刺,但也无法反驳。常枫是个傻子,这是不争的事实,没有人会服从一个傻子的命令,也没有人会让一个傻子统领一个帮派。
  戴安冷笑着,得意地看着常夫人铁青的表情。
  「没错。」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传了出来。吐字清晰,声量也正好让前堂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只是两个字,却令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异色,所有人都扭头望向来人。
  只见一名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笑容的白衣少年,负手跨过门坎,向众人走来。刘以伯一眼就认出来人正是不久前还跟自己呆在分舵府的那名少年。隐隐预感到一丝不祥,心想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前堂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他们不懂这陌生的少年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还信口说要让常枫继承总舵主。
  岳凌楼走到了三派人的中央,他身后还跟着怯生生的常枫。
  戴安问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干什么?」
  岳凌楼道:「你不用管我是何人,只要知道我身旁这位是常枫公子就已经足够了。」
  戴安大笑:「我当然知道他是常枫,而且我还知道他是个傻子。」
  「既然如此……」岳凌楼的双眉一挑,「那你可知道他现在是千鸿一派的总舵主?」
  「他?」戴安的鼻子一哼,不屑地瞟了常枫一眼。常枫吓得急忙往后缩了几步,但却被岳凌楼给拽住了衣角。见状,人群里又发出几声冷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总舵主?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常夫人心急地皱紧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望着岳凌楼。岳凌楼故意不去看她,反问戴安道:「不是他,难道是你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戴安怒气冲冲地转移了话题。毕竟他不可能现在承认自己想当总舵主的野心,即使在场的所有人一眼都可以看出来。
  「总舵主之位当然是能者居之……」岳凌楼斜了戴安一眼,又把话题拉到另外一个方向,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环顾了大厅一周后,视线又落回到戴安的脸上,「不知道戴大人你敢不敢和常枫公子比试一下?谁赢了就听谁的……」
  「和他比?」戴安冷笑着,「怎么个比法?」
  岳凌楼扬了扬头,甜笑着说:「比踢皮球。」
  「荒唐!」戴安立刻大声叱喝了一句。自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傻子比试踢皮球?这种事情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这有什么荒唐的?」岳凌楼垂下了眼,看着自己手中的那颗皮球,把它支到戴安面前说,「其实你不比也可以,不过,敢跟我打个赌吗?」
  刘以伯半眯着眼看岳凌楼,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微笑。从这白衣少年踏进常府正厅开始,戴安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激怒着对方,并且自己始终保持一脸淡然,丝毫不受对方情绪的影响,这就大大扰乱了戴安的阵脚。真是有点意思……刘以伯静观其变。
  「你要怎么个赌法?」戴安的声音压得很低,隐隐透着些杀气。
  岳凌楼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说:「赌常枫踢到的球是单数还是双数。你若赢了,玉鸿翎就交给你;你若输了,就把你的人头留下。对吧……常夫人?」岳凌楼偏头对常夫人扬了扬下巴,毕竟要不要交出玉鸿翎这件事必须要常夫人点头,这个赌局才能生效的。
  没有辜负岳凌楼的期望,常夫人沉着地点下了头。面色凝重,仿佛要她交出玉鸿翎就像是要她交出自己的命一样。她虽然不知道岳凌楼的身份和来意,但见他一直维护着常枫,就把岳凌楼当成自己人看待了。
  闻言戴安大笑道:「你不觉得我的赌注太大了一点吗?」
  「你怕输啊?」岳凌楼平淡地顶了他一句,把戴安的脸色顶得更加难看。
  「笑话,我怎么会怕输!」
  「那你赌单,还是赌双?」岳凌楼一脸严肃地问。一把拽住常枫的手腕,把他从自己的身后拉出来,让他立在大厅中央。
  戴安脱口而出:「单!」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赌赢了得到玉鸿翎自然好,即使输了也可以毁约把玉鸿翎硬抢到手,常府上下绝对没人可以挡得住他。不过,戴安唯一顾虑的人就是刘以伯——他竟然一点动作也没有,实在是太奇怪。
  其实这件事情只有再向前推一点,就丝毫不奇怪。因为刘以伯已经知道天翔门送来的玉鸿翎是个假货,又怎么会费力去抢呢?他现在正巴不得戴安和常家的人动起手来,最好两败俱伤,自己再来收拾残局一统大势。
  「单么?」岳凌楼轻声重复了一遍,把皮球塞到常枫手上说,「常枫乖,常枫不是要踢球吗?现在在踢球好不好?」
  常枫把球抱在胸口,不停地摇头。他早就被这么多凶神恶煞般的人群吓破了胆子,连话都说不清楚,更别说什么踢球了。
  岳凌楼摸摸常枫的头,对他嫣然一笑:「常枫不怕,就像在后院那样踢就行了。」
  也许这个世界上可以抗拒岳凌楼笑容的人还没有出生,所以常枫也拒绝不了。他痴痴地盯着岳凌楼看了好半天,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笑得这么好看,像是一个妖精有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好吗?」见常枫竟然呆住了,岳凌楼又劝诱了一句。常枫这才默默地点下了头,把皮球到半空,数到:「花皮球,圆又圆。踢一脚……」
  赌局开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那颗球一上一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岳凌楼手指微小的动作,他双指一曲一弹,一个白点便急速朝常枫单立在地的左脚打去。
  「啊!」常枫轻叫了一声,摔倒在地。那颗皮球从半空中落下,打到地板,然后弹起,划出一条象征着死亡的曲线……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所有人仿佛在那一瞬间都蒙住了,不知该怎么反应,此时只听一声——
  「你输了,把你的人头留下来!」说话人是常夫人。
  戴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二话不说挥刀向常夫人的脖子砍去。事端已被挑起,数道兵刃出匣,顿时常府前堂只听一片『当当』兵刃相接的声音。黏腻的红色液体溅上了墙壁,溅到了每个人的脸上,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疯狂的,在刀光中寻求着杀人和逃命的机会。
  肉体被割裂的声音,混合着喉咙里压抑的惨叫。常枫捂住耳闭上眼,害怕地缩到墙角,身体瑟瑟发抖。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把他当成敌人,他好端端地蹲在墙角,连一点轻伤也没有……
  ◆◇◆◇◆◇◆◇◆◇
  混乱之中,岳凌楼早已悄然离开。他要做的都做的,剩下的事情就是他们千鸿一派内部的恶斗,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犯不着要呆在那里把戏看到最后。
  何等相似的情节,十年前的岳家也是自取灭亡;何等相似的仇恨,常家也许会被灭掉吧?谁能够活下来?活着去报仇……继续厮杀,创造新的仇恨……
  出了常府不远是一条荒径,路边没有花草,只有枯黄干裂的泥土在脚底散发出阵阵焦灼的热气。心里好烦……岳凌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移动着脚步,越走越远……渐渐那些拼杀的声音变得模糊,最终消失……
  「我还以为你想救常枫。」一个声音突兀地从岳凌楼的身后传来,那语气里是不可思议的质问。不用回头,岳凌楼知道身后的人是西尽愁。果然他不是那么容易就被甩掉的人……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千鸿一派内部的恶斗已经被挑起,没有人可以阻止事态的发展。
  岳凌楼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只反问了一句:「我为什么要救他?」
  「那你又为什么要害他!」西尽愁跟了上去,他真的有股冲动想一把抓住岳凌楼的手腕,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你不把常枫带到正厅去,不和戴安提那个陷阱赌局,常夫人也许早已受形势所迫交出玉鸿翎,把事端平息下去了……」
  「是啊,的确如此……」岳凌楼的表情有些遗憾,仿佛这些事情都和他无关,他只是一名最普通的旁观者罢了。他不允许自己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罪恶——决不允许!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多少人?」西尽愁加重了语气。
  「我不知道。」岳凌楼彻底忽视对方的怒气,风轻云淡地敷衍了一句。
  「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为了天翔门?」
  岳凌楼道:「你如果要这样理解……其实也不算错……」
  天翔门此次被派来接镖的人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个,如果千鸿一派不先起内乱削弱自身力量的话,天翔是斗不过千鸿的。所以,岳凌楼先杀总舵主常桐,再把戴安逼到绝路,的确是为了削弱千鸿一派的势力,给天翔门创造机会。
  西尽愁突然不说话了,只是一直跟着岳凌楼走。听到对方事不关己悠然自得的语调,让他觉得自己这么义愤填膺的样子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半晌,岳凌楼突然问道:「你跟了我多久?」
  「一直都跟着……」西尽愁终于想到要把话题往正题上拉了,「现在,你总该告诉我尹珉珉的下落了吧?」
  「现在……」岳凌楼顿了顿,搪塞道,「还没到晚上。」
  西尽愁自朝地一笑,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会相信你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岳凌楼顺口敷衍:「的确如此。」
  「你到底知不知道尹珉珉的下落?」
  没有丝毫犹豫,岳凌楼回答道:「我不知道。」
  照时间来推算,天翔门李铨一行人应该正朝兴和城这边赶来,天翔与千鸿的争斗已不可避免。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没有人有能力扭转,所以岳凌楼也不打算继续欺骗西尽愁了。
  「我真的很想一刀杀了你。」西尽愁着实被他气得不轻。如果你真想骗我就应该认真布一个象样的局啊,让我跟着你晃了一整天,结果事情办完了就一脚把我踢开,连个安慰的借口没有,谁都会不爽的!
  「为什么要说『想』?」岳凌楼突然站住,回头望着西尽愁,笑得分外妖娆。
  「你自己去想。」西尽愁懒得跟他多做解释,抱住手臂独自生着闷气。
  那个时候,烈日正当空,午后无风。荒径上的两人都沉默着,各有所思,却又都不轻易表露出来。良久的注视后,岳凌楼终于再次开口:「其实……我也很想杀了我自己。」
  西尽愁抬眼看他,问:「为什么要说『想』?」
  岳凌楼对他狡猾地一笑道:「你自己去想。」
  一直到多年以后,西尽愁依然忘不掉岳凌楼说出这句话时的眼神——迷茫痛苦而又要死死挣扎的眼神。有种深藏的疲惫,又有不愿放弃的执着。也许,自己真的是中了这小妖精的魔了吧……才会觉得他很特别,难以理解,但却有种很强烈的魅力在吸引着自己。
  「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岳凌楼偏偏头,把发丝掖到耳后。
  「你要赌什么?」
  「赌你会爱上我。」
  西尽愁愣了愣问:「赌注呢?」
  「顶上人头。」岳凌楼冲他笑,天真地眨眼,抿了抿嘴。
  「如果赢的人是我呢?」
  「这场赌局,无论输赢,都是你的劫难……」岳凌楼扬起眉,深黑的眸子里没有反光,「你信不信?」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很想试试……」也许西尽愁的确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
  与此同时,兴和城里扬起一片黄尘。马铃声响彻了灰蒙蒙的街道,城里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这奇怪的马队。『天翔』的金字旗帜异常刺眼,对江湖门派稍微熟悉一点的人都暗暗皱起了眉,低声自言自语道:「兴和城不太平了……」
  这队人马正是李铨和沈重元,他们已经买了马匆忙由离阳赶到了兴和城。
  千鸿一派总舵主常桐今天早晨死在一家妓院里,这事不消半日就传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街头巷尾只要有人聚在一起的地方,就一定是在谈这件事情。
  沈重元隐隐感到城里危险和紧张混杂的气氛,于是下马一问才知道是千鸿一派出了事情。常桐的死和段瑞南的失踪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沈重元自然而然地把两件事连在一起分析起来。但是他现在还想不明白,只觉得这两件事情的发生时间未免太过巧合……说不定是有人暗中安排了这一切……
  想到这里,沈重元立即向李铨建议道:「李镖头,我们还是先早个地方暂住下来,弄清楚情况再去千鸿总舵也不迟,现在只怕千鸿一派里面乱得很呢……」
  李铨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乱他们的事,我们要我们的人,还要看什么情况,浪费时间。」
  沈重元叹一口气道:「我只怕这样贸然前去,正好中了什么人的诡计……」
  李铨道若有所思道:「有人要设计我们?」
  沈重元重重地点下了头。为了能让李铨冷静下来,他也只能这么做了。
  李铨见沈重元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再多说,省得伤了自家人的和气。他一扬手,吩咐手下人道:「赶了这么久的路,兄弟们都累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养好了精神再去他们千鸿总舵。」
  ◆◇◆◇◆◇◆◇◆◇
  戴安居然是常桐死后第一个跳出来索要玉鸿翎的人,这的确是岳凌楼始料未及的。因为在岳凌楼看来,戴安只不过是千鸿一派里的一个不足以成大事的小人物罢了。虽然年轻的时候建立了不少功绩,但近几年来却耽于逸乐,光是小妾就纳了七个。
  这样的人,即使想当总舵主,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钱囊打算罢了。绝对不是想振兴千鸿一派,重征南疆。
  不到半个时辰,戴安的手下降的降,死的死,有来无回化作冤鬼。就连戴安自己也在刘以伯的刀下送了性命。他有勇无谋地跑到总舵府来这件事,就如同一场闹剧般匆匆上演,又匆匆收场。
  最后,只便宜了刘以伯。常夫人在混乱中被砍杀毙命,常枫又只是个傻子,这千鸿一派里还有谁可以反抗他?这总舵主之位,舍他又其谁?
  想到这里,刘以伯不禁大笑起来。
  但他笑得还太早了,眼前的一切竟使他忘了岳凌楼告诉他的事——天翔镖局的人就要赶来了。
  ◆◇◆◇◆◇◆◇◆◇
  这一天,对千鸿一派的人来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首先是总舵主常桐死了,然后常夫人和戴安也死了,连带着无数的小卒。岳凌楼说过他不知道自己会害死多少人,其实事实上,他的确无从算起。
  夜渐渐深了,常府前堂里的血气在夜风中渐渐淡去。但怨念还在,仇恨还在。庭院里沙沙作响的树叶,那婆娑的影子,就像是冤魂的哀叫一般寒彻人心。
  岳凌楼抱住了手臂,夜风让他的身体变得冰凉。其实使他体温下降的,并不只是夜风而已,还有一个他永远也不想承认的因素——叫做罪孽。
  这般惨景在岳凌楼看来,和十年前岳家被灭门时何等相似……岳家的仇恨有岳凌楼记着,那么常家的仇恨呢?要由常枫记着吗?
  常枫是个傻子,他不懂得辨认仇人和朋友,不懂智谋,也不懂技击之术。他不会痛恨那些夺走他家人生命的人,不会念念不忘报仇雪恨,即使是在发生了那种血腥屠杀之后,他依然可以入睡。
  刘以伯并未杀死常枫,因为他要为自己留个好名声,让江湖中的人说他『狭义心肠,收养着前舵主的遗子,常家唯一的血脉,是一个有德有义的豪杰。』
  夜风很凉,即使在盛夏也依然很凉。常枫翻了个身猛然惊醒,梦里血红的光线和尖利的哀嚎瞬间消失,白天宛如地狱般的场景再次重现,闭上眼就能看见。好可怕,那么多的人都倒下了,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扑在地上,瞪大着双瞳,红血长淌。
  常枫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不敢再闭上。突然,他看见窗口有一个影子。那影子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台上,背着月光,看不清脸。
  常枫望着那黑影,那黑影也望着他。突然,那黑影变白了,月光清冷,照在来人的白衣上,更冷……
  「哥哥……」常枫兴奋地喊了一声。他认出那人是中午玩球时碰到的漂亮哥哥。
  岳凌楼把食指靠在唇边,淡淡一笑,示意常枫不要吵闹,紧接着他翻身跳下窗台,坐到常府的床边。
  「哥哥……」常枫的声音听上去高兴。小孩子本来就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常枫对岳凌楼非常有好感。这好感让岳凌楼非常不舒服,他摸摸常枫的头,像母亲一般替常枫盖好被子。为什么不恨我呢?为什么还要对我笑呢?是我害得常家被灭门,是我害得你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是你的仇人啊,你知不知道?
  岳凌楼看着常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方只是一个傻子啊,如果他不是傻子,就不会这样安静地任由我这个仇人坐在身边了吧?岳凌楼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解释。
  这种深深的罪恶感是他从来也没有感觉到的,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做的事情,只为了复仇一个目标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并且都是对的。为了这一个目标,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他曾经无数次地这样告诫自己,催眠自己,麻痹自己。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种泯灭的罪恶感又回来了?
  压抑的痛苦让岳凌楼的头一阵晕眩,仿佛有无数亡灵在他的耳边哭叫,嘶号着要他偿命,拉扯着他的衣服要把他拽入地狱,要他万劫不复!要他永不超生!
  「哥哥……哥哥……」是常枫的声音,「哥哥你哪里痛吗?」
  岳凌楼摇头。
  「那为什么要哭呢?」常枫有些着急地扯过衣服要替岳凌楼擦去泪水。
  岳凌楼还是摇头,不停地摇头,猛烈地摇头,把脸埋入掌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掌心被温热的液体弄湿,顺着手臂滑落下来,溅到地板滴答作响。眼泪……原来并不曾消失……为什么会哭?这种苦楚,被埋在心底好深好深的地方,连自己都忘了……是因为憎恨,还是因为悔恨……再次被唤醒……
  慌乱之中,常枫搂住了岳凌楼的肩膀,虽然他只有六岁孩童的智商,但的确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了,他有着足够让岳凌楼感到安心的宽阔胸膛和温暖的臂膀。
  「哥哥……」常枫哄小孩似的拍拍岳凌楼的后背。
  「叫我,凌楼。」从岳凌楼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已经平静下来了,他一手捂住了心口,微微喘着气。
  常枫听话地改口道:「凌楼哥哥,你现在还痛吗?」
  「不,好多了。」岳凌楼在常枫怀里抬起了头,恢复了平常的神情。只有微肿的双眼证明他刚刚的失常不是虚幻,而是真实的——那种象征着弱者的液体真的从他眼里流出来了。
  「抱紧我好吗?」岳凌楼环住了常枫的腰杆,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我好冷,真的好冷……冷得就快要疯掉了……」
  「哦。」常枫应了一声,把岳凌楼搂入怀中,自言自语道,「每当我哭起来的时候,妈妈就会这样抱住我……」
  妈妈?好遥远的名词……岳凌楼闭上眼睛。现在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不知为何,在常枫的怀里会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没有任何欲望,只是彼此之间单纯的安慰。寂寞的感觉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吧?但在岳凌楼心里却更加深,更加沉。
  耿原修的养子,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顶得上半个皇族。但是,那个男人,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替代品么?
  因为自己是慕容情唯一的孩子,那个温婉端庄的女人唯一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看着我的脸,抱着我的身体,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唤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不是她!」无数次想要大声喊出这句话,但却受不了那个男人癫狂的表情。他是个疯子,不折不扣!自慕容情被岳闲杀死的那天起,他就疯了。自自己十岁的那一年起他就疯得更加彻底,扼住自己的手腕,把自己摔到床上,撕去衣服,疯狂地亲吻,一次次的交媾,苦难的颠峰……
  整个世界都疯掉了!所有的人都不正常!
  自那天起,耿原修白天和晚上根本就是两个人。白日衣冠,夜晚禽兽……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自己夜夜做过的事情,是否只当那是一场春梦?梦里他与那个深深爱恋却又不能得到的女人缠绵悱恻洞房花烛,却不知道陪他渡过一个又一个春夜的人却是一名少年——他的养子。
  即使有一张越来越象慕容情的脸,但他的名字却永远不变——凌楼,岳凌楼。念我的名字,拥我入梦……这真的很难做到么?
  岳凌楼环住常枫的手突然紧了紧,拽住对方的衣物狠狠地绞!狠狠地绞!两人以一种极度暧昧的姿势拥抱在一起,岳凌楼抬起了脸,朝常枫靠近,近到让常枫感到了一阵一阵的晕眩。
  「知不知道……」缥缈的气息缥缈的话语,「……大人之间安慰人的方法,应该是这样的……」
  说着,便是四唇相贴,只是贴着而已,良久良久。
  「咳咳。」两声故意作出来的咳嗽从窗外传来。岳凌楼蓦然转头,西尽愁已站在窗边。
  「你在这里干什么?」岳凌楼颦眉,满脸不爽。
  西尽愁不答反问:「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岳凌楼笑道:「你难道看不见吗?」
  「嗯……」西尽愁挠了挠下巴,「应该说是全都看见了吧……」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岳凌楼拿出撵人的架势。
  但西尽愁却仿佛看不见,坏笑着说:「提醒你你如果想做那种事情的话,眼前还有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
  岳凌楼彻底无语,今天他总算见识到了脸皮厚的最高境界。其实,连西尽愁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对那样的人,说出那样的话。
  也许是第一次见到他倒在湖边抬眼求救的时候,也许是拥他入怀闻到那幽幽体香的时候,也许是看见骄阳下他抬头迎向阳光半眯起眼的时候,也许是知道他也会在暗夜里疯狂落泪的时候……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挣不出,逃不脱。
  短短的两日,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仿佛都早已在冥冥红尘中注定了下来,仿佛已不容自己怀疑对他的寸步不离意味着什么。
  西尽愁不是一个懂得压抑的人,所以他说了出来。即使对方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可怕的男人,是挚友死前唯一忠告他要小心的男人。
  即使这样又如何,望着岳凌楼一步一步移过来的纤纤玉影,西尽愁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的佳人就在他伸手可以碰触到的地方,即使只是一次也好,西尽愁是如此的渴望得到他,无论代价……
滚床单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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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八章

那晚的月光蒙蒙,花香漫漫;夜风袭袭,丝丝浸骨。但岳凌楼的身体却异常柔软,异常温暖。西尽愁突然瞥见了常枫,常枫还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岳凌楼贴上自己的身体。
  「没关系,他看不懂的。」岳凌楼的气息自西尽愁的颈项缓缓上升,然后突然把西尽愁的耳垂含在口中,用灵巧的小舌去逗弄他的耳廓。西尽愁的身体不禁向后一缩,岳凌楼笑他:「你在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怎么能被他这么戏弄,西尽愁决定自己要采取主动,于是猛地勾住了岳凌楼的腰,往自己身边一拉调笑道:「你还真是一个淫乱的人。」
  「本来就是……」岳凌楼眼角向下弯了弯,唇边扬出一个媚人的弧度,双手已探入了西尽愁的衣衫,慢慢在他胸前摩娑着。
  「和男人做过吗?」岳凌楼坏笑。西尽愁不答话,基本上已经属于默认了。见状,岳凌楼凑到他的耳边轻语一句「那要我教你吗?」
  「不用。」西尽愁有些恼火地回答,一个翻身把岳凌楼压到身下,「这种事情,只凭本能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啊……是么?本能啊……」岳凌楼自言自语着弓起膝盖抵住西尽愁的分身笑道:「的确如此……你已经有反应了。」
  「啰嗦!我好歹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好不好!」总觉得自己的处境越来越难堪,西尽愁不由分说地把岳凌楼那只不安分的腿压回原处。这种人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对付起来确实有些手忙脚乱。
  「我又没说你不正常,那么大声干什么?」岳凌楼噘噘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但随即眼神一沉,用一种带着极度诡异光芒眼神说,「你知不知道,耿原修就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岳凌楼环住西尽愁脖子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
  「你习惯在和别人做爱的时候,提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吗?」
  虽然早就听说耿原修和他的养子有某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但那也只是道听途说,江湖上流传的小道消息罢了,西尽愁并没有全信。但现在由岳凌楼亲口说出,这让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应答。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此时他的确有些吃醋。
  岳凌楼突然笑了出来,轻声说:「抱歉,不知不觉就想起来了……也许是受到他的影响了吧……」
  在床上时,耿原修眼里只看得见一个慕容情,只记得慕容情这个名字。情儿……情儿……那个男人温柔的呢喃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自己,那个时候自己心里的感觉,也许应该叫做嫉妒吧……嫉妒自己的母亲,虽然她已经死了,死了多年,但却永远地得到了耿原修……
  「是自愿的?」西尽愁不相信岳凌楼会主动投入耿原修的怀抱。一来他们年龄相差太多,二来他们毕竟是父子关系,有悖人伦。
  「和你没有关系。」岳凌楼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阴沉沉地盯着西尽愁的脸,「我恨他……非常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对我做过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一刀杀了他,难道你还杀不了他?」
  西尽愁亲眼看到岳凌楼用一根金簪刺破常桐的喉咙,下手的狠毒和准确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这样的岳凌楼难道会杀不了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耿原修?
  「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好好地活着……」岳凌楼的笑容变得阴冷僵硬,声音平静但又很有魄力,「我要他亲眼看着他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毁灭,他喜欢的一切拥有的一切爱的一切,全都要被毁灭,一点不留,生不如死……」
  西尽愁猛然怔住,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严肃问道:「这些话你对别人说过吗?」
  如果这些话传了出去,岳凌楼根本就无法在天翔门里立足。现在他吃的用的全是耿原修给他的,他的地位和权利也都是从耿原修那里得来的。但他却执意要毁灭耿原修的一切,从一定程度上说,也等于自我毁灭。城府如此之深的岳凌楼怎么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岳凌楼摇摇头朝西尽愁眨眼说,「你是第一个哦。」
  「你不怕我告诉别人吗?」西尽愁双手撑在窗台上,凝视着岳凌楼染上薄薄月光的脸。要毁灭一个门派谈何容易,更何况对象还是独霸江南傲视武林的天翔门!
  「你不会。」岳凌楼答得很肯定。他那双浓黑的眼瞳深邃得仿佛灌入了某种魔性,让西尽愁陷入阵阵的晕眩。
  「你这么肯定?」西尽愁皱起了眉,身体微微发寒。他想起了岳凌楼说的那句话:『这场赌局,无论输赢,都是你的劫难』。的确是劫难,自己在劫难逃。
  「我当然这么肯定……」岳凌楼笑道,「因为你的身体是这样告诉我的。你不会想让我难过吧?」
  西尽愁叹出一口气,古怪的笑容突然浮现在他的脸上,那表情仿佛是抓住了狐狸尾巴的猎人。他说:「但是,你的身体却告诉我了另一件事情……」
  岳凌楼没有回话,他隐隐感到了事情的变化,他在等西尽愁继续说下去。
  「你腰部的伤口根本就不是被食人鱼咬出来的,而是——剑伤。」
  「你这个畜牲。」岳凌楼立即翻脸,低声咒骂了一句,猛地推开西尽愁,拉好衣襟转身想走。他以为西尽愁刚才的所作所为全为了检查自己腰上的伤口,而自己却像是个傻子一样以为他只是色心大起。被摆了一道的岳凌楼又羞又恼,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西尽愁的小命。
  「畜生?骂得还真好……」西尽愁调笑着穿好衣服,翻身越到窗外。自己本来就是一个畜生,竟然会迷上了岳凌楼这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危险气息的少年——忘了尹昀遗言里的忠告。
  天知道自己刚才多么想要得到他。但是,就在手指碰触到他腰部伤口的时候,发觉那是剑伤的时候,西尽愁的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
  还未恢复的剑伤,刘辰一的头颅,染血的白衣,湖水泛出的异常颜色……
  所有的一切,突然涌入西尽愁的脑海,联系在一起,越来越清晰。
  西尽愁突然觉得自己太笨了,笨到会为了他把亡友的忠告抛到脑后,笨到自以为有能力让那个小妖精爱上自己……
  ◆◇◆◇◆◇◆◇◆◇
  翌日清晨,天边微微的熹光暖烘烘地环绕着树林。离阳镇边上的渡口附近鸟鸣声声,清澈婉转。时候尚早,再加上树林里本来就少有人迹,所以显得更加幽深阒静。
  「西大哥……西大哥……」
  被江城放走以后,尹珉珉又回到了这片树林。这里的一切还和两天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只剩下尹珉珉一个了——西尽愁不知所踪。
  「西大哥,你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啊?」尹珉珉有些着急地嘟哝着,步子不知不觉就踏得重起来。江城虽然已经放尹珉珉自由,但找不到西尽愁的尹珉珉却是无处可去。
  她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回树林来,即使自己找不到西尽愁,西尽愁也会来这里找她。所以,只要乖乖呆在这附近,应该就可以和西尽愁重逢。
  但是两天前看到的那具骇人的尸体却让尹珉珉心有余悸。这片树林里暗藏杀机,远不是表面看上去的安宁。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哗哗的水声。就从不远的地方发出来,尹珉珉皱了皱眉,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一定要过去看看,也许是西大哥呢……」
  非常幸运,尹珉珉并没有猜错。那水声正是西尽愁发出来的,昨天夜里,他就由兴和城匆匆赶回了离阳渡口。
  有剑才能有剑伤,那天在湖边,西尽愁只看见了岳凌楼,却没有看到剑,剑一定还留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正因为如此,他才马不停蹄地赶回离阳镇。
  他要证实一个想法——岳凌楼在这湖边杀了刘辰一。
  如果说岳凌楼杀常桐是为了搅乱千鸿一派,给天翔门创造出趁虚而入机会的话,他杀刘辰一又是为了什么呢?还有段瑞南的死又意味着什么呢?那两人都是天翔门的人啊……
  西尽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他知道天翔门派来接镖的李铨等人已经意识到事态的变化而赶到兴和城去了,如果他知道刘辰一的头颅已经被封在冰匣里交到了刘以伯手中。他就不难推断出岳凌楼杀段瑞南的目的是要嫁祸千鸿一派,而杀刘辰一是为了嫁祸天翔门。互相嫁祸,挑起争端,削弱两派的势力。如果西尽愁都知道了,他也就不会呆在这离阳渡口了。
  千鸿一派的总舵设在兴和城,天翔门的人已经抵达兴和城,一直暗中操控着局势的岳凌楼也在兴和城。本已矛盾重重的两大门派,只要再被岳凌楼煽一点风,势必燎起熊熊烈火!
  浑身湿漉漉的西尽愁刚从湖水里爬起来,呈大字形躺在湖边晒着太阳。清晨的湖水还很刺骨,但岳凌楼所作的一切却让西尽愁感到更加的寒冷。
  现在,西尽愁右手握着一柄剑,一柄剑鞘漆黑的三尺长剑,即使被泡了两天两夜依旧凛气逼人。那剑是刘辰一的,叫做『玄青』,是一把饮血无数的上等利器。刘辰一曾用这柄剑斩落了无数首级,然而最后自己的头颅也断在这柄玄青剑下,何等讽刺?
  这世上的一切本就逃不过因果的循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不能善终,好人终会流芳。不过,要每个人都信奉这条理念也是不可能的。总有人在试图冲破着什么,总有人在试图扭转着什么,在不断重复的血腥之中给自己找到一遍一遍的借口,告诉自己这世界是不公平的,活下来的就是强者,倒下去的就被埋没……
  西尽愁闭上了眼睛,那白衣飘飘的身影再次浮现出来。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到底想要得到什么?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难以琢磨。
  突然,西尽愁的神经猛地绷紧,思绪被身后传来的窸窣声打断,朝异响处大喝一声:「谁?」
  「西大哥!」
  从灌木丛里蹦出来的人竟然是尹珉珉,她听出了西尽愁的声音,所以显得异常兴奋,朝西尽愁扑了过来。
  「珉珉?」西尽愁也大吃一惊,来不及起身,就被尹珉珉紧紧抱住了头。
  「西大哥,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找我的。」尹珉珉的声音带着哭腔,「如果找不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这种情况下,西尽愁只能拍拍尹珉珉的背,安慰说:「不要着急了,我不是在这里吗?」然而真实的情况应该是他的脑袋一片混乱,差点就把尹珉珉给忘了。本来他就是一个独行惯了的人,再加上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不知怎的就把尹珉珉失踪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西尽愁一边摸着尹珉珉的脑袋,一边在心里说:「尹昀啊,我西尽愁对不起你……」
  ◆◇◆◇◆◇◆◇◆◇
  另外一个地方——兴和城千鸿一派分舵刘府里,岳凌楼和刘以伯继续着昨天的话题。现在的刘以伯可谓是大权在握,常桐死了,戴安死了,常夫人也死了。玉鸿翎自然就落到了他的手里。但是……
  「公子说这玉鸿翎是假的?」刘以伯放下茶杯,用狭长的眼睛直直望着岳凌楼问。
  岳凌楼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
  昨日在千鸿一派总舵常府里,三方对峙的时候,是岳凌楼突然带着常枫出现,并用一个赌局点燃了戴安这条导火线。最后,刘以伯的确因为岳凌楼而渔翁得利,但他始终对岳凌楼的真正身份耿耿于怀。还有,对方出现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他真的可以信任眼前这个白衣的清秀少年么?
  刘以伯摸了摸下巴,旁敲侧击道:「公子知道的事情还真多啊……」
  「他知道的当然多。」岳凌楼还来不及开口,就被突然从里屋传来的一个声音抢先了。岳凌楼凝神朝声源处望去,总觉得这个声音颇为熟悉……
  和岳凌楼的诧异形成对比的是刘以伯的表情,平淡得仿佛早就猜到那个人会突然冒出来说话。因为那人昨天就已来到千鸿一派兴和城分舵,住进了刘府,还是刘以伯亲自迎接的客人。
  这人便是离阳镇丘然医馆的主人——丘然。
  岳凌楼很吃了一惊,颦眉直直盯着丘然看,直到丘然走到自己身旁坐下,他依然没有把目光从丘然脸上移动分毫。岳凌楼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医师怎么会和千鸿一派的分舵主有这么密切的往来,而且好像还知道自己的来历——这一点就更加奇怪了。
  其实,丘然早就知道了岳凌楼的身份,从西尽愁把他送到医馆来的那一天就已经知道了。不过他却隐瞒了下来,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
  丘然和蔼地笑着,偏头对刘以伯说道:「以伯兄,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你这客人就是天翔门即将登位的东堂堂主——岳凌楼,岳公子。」
  闻言,岳凌楼瞬间变了脸色。虽然地位颇高,但是却绝少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岳凌楼,大多数江湖中人在提到他的名字时,只知道是他个绝世美人,被耿原修视为珍宝,但至于他的眉毛和眼睛究竟是怎么样长的,却都不清楚了。
  所以,被丘然一句话道破身份的岳凌楼心想:好厉害的医师,究竟是什么来头,竟可以查到自己的身份?
  「我没说错吧,岳公子?」丘然笑问岳凌楼。
  岳凌楼冷笑一声,不爽自己的身份被意料之外的人看穿。现在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索性承认吧。于是岳凌楼语气生硬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丘然还没有回答,首先被吓到的人竟是刘以伯。只听他大吃一惊道:「你是天翔门的人!」
  对刘以伯突然爆发出的高分贝声音,丘岳两人都给了他一个『侧目而视』。随后,丘然示意刘以伯不用紧张,向岳凌楼解释道:「其实,岳公子的身份,我在为你把脉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只凭脉搏就可以确定一个人的身份,丘大夫你的医术还真是高明。」岳凌楼话中带刺,因为他以为丘然是在敷衍自己,隐瞒真相。
  好脾气的丘然不愠不恼,平和地继续说道:「只凭脉搏当然不能判断一个人的身份。但是,岳公子你的脉搏却颇为特殊……」
  「哦?」岳凌楼挑挑眼,感觉到丘然不是在信口开河,对他的话有了一点兴趣。
  「你的脉搏非常微弱,时断时续。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早就已经到阎王殿报导去了……但是岳公子你却没有丝毫气息奄奄的迹象。只因为你使用了一种药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已经服用了六年,并且没有间断过……」
  岳凌楼陷入沉默。丘然说的药物是什么,他心里自是明白。
  但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刘以伯急忙问道:「你们别打哑谜了,到底是什么药物?」
  丘然说出三个字:「花狱火。」
  所谓『花狱火』,是一种产自吕宋的特殊迷幻药物,在中原武林极难入手,只在南疆附近有少量的此种药物流通。它能刺激人的神经,让人产生短暂的兴奋,忘掉所有痛苦,直登仙境,堕入意识世界,想看什么就能看见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但是,花狱火却非常容易让人体对它产生依赖。服用花狱火后,全身机能都会减缓弱,血液变淡,心跳减缓。一次两次或许还不会怎样,但是久而久之,身体就会习惯这种变化,那个时候就是被花狱火缠上不能脱身的时候。
  身体如果对花狱火产生了依赖,一旦停止服用就会造成机能紊乱,血流加快,心跳加剧。刚开始时身体会出现血斑,继而发展成为片状,如果没有花狱火来阻止这种异变,最终人体会因为承受不住而彻底崩溃。
  一听到『花狱火』这三个字,刘以伯突然不说话了,陷入沉思。岳凌楼的脸色也不太好,但随即又换上了刚开始时的笑脸道:「丘大夫的医术果然高明。虽然是禁药,但只要有门路,花狱火并不难入手。据我所知,使用它的人并不在少数……」
  「使用花狱火的人也许的确不少,但如果想要一直服用长达六年之久,却并非一件容易之事。一来,花狱火价格昂贵,一般人家想要负担六年早就倾家荡产了;二来,这药物暗地里的贩卖全都被『药王神』耿原修包断,要想有一条不间断的购买途径并不容易,常常是有银子却无处买。所以,除非是和耿原修很亲近的人,不然绝对不可能使用花狱火长达六年……」
  「那就一定是我吗?」即使丘然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岳凌楼还是不愿服输。
  「这其实并不难猜……」丘然脸上笑意不减,「因为在耿原修身边,像公子你这么美的人并不多见……」能配得上关于岳凌楼美艳传闻的人,也只要眼前的这个白衣少年而已了。
  「既然这样……」刘以伯终于再次发话道,「岳公子你可以说出你这趟前来的真正目的了吗?」
  绕了一圈,话题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岳凌楼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么我就明说了……」
  清晨还很寂静,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清亮,呼出一口气,淡淡道:「其实我这次来,只为老爷传一句话……」岳凌楼所说的『老爷』指的自然是天翔门的幕后操纵者——药王神耿原修。
  「什么话?」刘以伯急忙追问。
  岳凌楼一字一顿地回答出四个字:「借、师、助、剿。」
  「借师助剿!」刘以伯和丘然同时露出极度惊异的表情。
  见状,岳凌楼把食指放在唇边,微笑道:「不要那么吃惊啊,被别人听见就不好了。」
  刘以伯和丘然对视一下。虽然的确有传闻说天翔门内自前门主唐易死后,东西两堂一直在为这门主的位置明争暗斗,但那也只是传闻而已,在大多数人看来,天翔门依旧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现在,岳凌楼却提出『助剿』这个要求,着实让他俩吃惊不小。
  岳凌楼不紧不慢地泯一口清茶,待刘以伯和丘然恢复平静后才接着说:「想必两位大人都知道东西两位堂主一直在争这门主之位。虽然老爷他已选好贺峰出任下任门主,但还是担心荆君祥起乱。同门中人自相残杀,传出去多少会让江湖人士笑话。所以老爷希望借千鸿一派的力量清除掉天翔门里的这些不安分因素。事成之后我们不但把真正的玉鸿翎归还贵帮,而且还有重金酬谢。」
  刘以伯听后大笑,没想到这天底下还有人自己花钱请人杀自己人的。
  「大人笑是什么意思?」岳凌楼抬眼追问。
  刘以伯道:「荆君祥杀我侄儿,骗我镖银。就算药王神不开口,我刘以伯也不会饶过他。这事儿又哪有拒绝的道理?」本来他担心招惹了天翔门会给千鸿一派带来事端,但没想到天翔门竟主动要求助剿,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拒绝呢?
  岳凌楼翻开茶盖,慢慢品茶,仿佛听不见刘以伯狂妄大笑的声音。心想,这第一只鳖已经入瓮了……
  ◆◇◆◇◆◇◆◇◆◇
  李铨这次前来云南,手下人不足二十。这兴和城本就是千鸿一派的地盘,如果硬碰硬必定自取灭亡。沈重元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所以他昨晚就放了一只飞鸽会杭州,传书荆君祥说:「事有突变,请增援。」
  即便如此,从杭州到云南这千里之距,就算是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赶路也要三天三夜。以李铨的急性子,自己怎么拖得住他呢?无论如何,这几日之内一定要避免和千鸿一派的直接冲突,等待援兵。
  沈重元暗暗下定决心,这时,他突然听见客栈外传来一阵马嘶声,继而就是利落的马蹄哒哒远去。
  昨日在这客栈投宿又带着马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天翔镖局而已。沈重元暗叫一声:「不好,难道他们现在要去千鸿总舵?」
  沈重元猛地抓起剑,正欲冲出去看个究竟,房门却被一名年轻镖师撞开了。那小镖师名叫谢秦,自进入镖局做事以来,一直跟在李铨身边。不仅练成了一手好剑法,而且为人老实,又颇为谨慎。
  「沈大人……」此时谢秦已气喘吁吁满面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你先不要急,我大概已经猜到了……」沈重元皱眉问道,「他们是不是带着人马找千鸿一派要人去了?」
  闻言,谢秦急忙点头。
  今天早晨,李铨召集人马,打算直捣千鸿总舵时,谢秦就壮着胆子劝他说此事应该找沈重元商量一下,但李铨却不屑道沈重元做事婆婆妈妈找他商量也白搭。看到李铨决心已定,谢秦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的,无奈之下,只好赶过来通知沈重元,看看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而沈重元却摇摇头说:「他们这趟必定有去无回……」
  「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谢秦心焦地问道。
  「没有。这全都是他做事太冲动了……」沈重元叹一口气,有点惋惜地说道。
  闻言,谢秦转身往外跑去。沈重元提剑挡在他的面前,大喝道:「你到哪儿去?」
  「我去千鸿总舵。」谢秦吸一口气,瞪着沈重元,气愤他拦在自己面前。
  「你去也是送死!」沈重元从剑抵了抵他的肩膀,推了他一下。
  谢秦后退一步道:「不去又怎么知道会死!」
  「好。」见他执迷不悟,沈重元威胁道,「你若执意要去,就先问了我手中这柄剑。」
  谢秦为难地不知该怎么应答,半天才说出一句:「沈大人,你这……」
  沈重元立即截断了他的话:「我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三日之后,镖局的援兵就会赶到,到时候我们人力充足,再替李铨报仇也不迟。」
  沈重元这话把李铨说得好像已经是半个死人了,谢秦难以抑止心中的怒气,大声道:「报仇!为什么要说报仇?他们现在还没死,也没有到达千鸿总舵,如果你放我赶过去的话,也许还可以阻止!」
  「你如果阻止得了,又怎么会到我这里来!」沈重元一语命中谢秦的要害。他对李铨的脾气是再清楚不过,李铨肯在兴和城里留宿一夜已经是给足了沈重元面子,不然他昨天就立马杀到千鸿总舵去了。
  「我……」谢秦竟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沈重元并没有说错,即使他赶过去,也不可能把李铨他们的马拉回来,相反还有可能被当成懦夫嘲笑。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立刻回离阳镇去,等待接应镖局的援兵。」沈重元的语气缓和下来,吩咐谢秦他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是了。」沈重元话里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如果不用命令的语气说话,谢秦是不会听的。
  谢秦直视着沈重元,咬紧了下唇。良久,终于点头离开,他要回离阳去。也许现在真的只有等待援兵这一个办法了……

第九章

自从一年前西尽愁把『启天剑』送给欧阳扬音以后,就再没有人看过他的佩剑。他的佩剑以『隐』为名,就像是个传说一样。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有几个人会真正相信这世界上竟然存在着看不见的剑?
  但是现在,西尽愁的手中却摆着一柄剑——三尺的黑鞘长剑。剑身玄青的颜色,压抑而又沉闷。即使刀鞘平淡无奇,但刀锋却锐利非常,饮血无数——这是真正懂剑的人才会带的剑。
  西尽愁见过很多剑,比如常桐那柄缀满珠玉,造价不匪的宝剑,除了突显他的家产还有什么作用?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看的。
  刘辰一是一名优秀的剑客,但他却死了,死无全尸。他留下的也只有这柄玄青剑罢了。好剑应该有一个好的主人,西尽愁并没有把玄青剑占为己有的想法,但现在也只要暂时把它带着身边。如果哪天盘缠用尽,也许还可以当了换钱,江湖救济一下。
  时候已是晌午,烈日当空,干滋滋的街道被晒得仿佛要开裂一般。人们都躲在屋里,望着刺眼的阳光抱怨说这天怎么热得这么快?大概十天前还是春风习习,微微带着些清爽的凉意,现在竟变得到处都可以听到聒噪的蝉鸣。完全进入了夏季。
  尹珉珉还在客房里休息,这几日她一直担惊受怕,的确累坏了。在找到西尽愁后才终于安心下来。西尽愁坐在客栈底层靠门的一张木桌旁,刘辰一的黑剑被放在桌边。他兀自喝着酒,望着客栈外空旷的街道发呆。
  他打算等到傍晚阴凉时,就带着尹珉珉离开离阳。他们已经在此地耽搁得太久了。虽然隐隐感觉到这里即将发生一件大事,但他却不想插足。无论即将发生什么事,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好累,真的好累,只要和那个人扯上关系的事情都让他觉得好累,即使只是说话也让他觉得好累。不知道那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和他在一起必须时时保持警惕,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威胁到性命的陷阱。
  西尽愁天真地以为只要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离开了岳凌楼,一切就又可以恢复以前的平静。然而他却错了,大错特错。即使他不想招惹上是非,是非却早已招惹上了他。自从他回到黄泉巷接受了尹昀的托付后,他就注定要在陷入这是非之中不能自拔。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他叹了一口气,脑子里全是岳凌楼苍白的身影。那个和尹珉珉差不多大的孩子,究竟是什么让他的性格变得如此扭曲?做事来狠毒并且不择手段?毫不在意地出卖色相,向男人谄媚,接触亲吻甚至做爱?
  也许是想得太深了,西尽愁竟没有发现,此时此地,还有一个人正盯着他。从客栈的角落里直直地望着他——和他手边的那柄玄青剑。
  此人就是江城,这几日他一直在打听刘辰一的下落,但却没有丝毫消息,就好像刘辰一已经从人间蒸发掉了一般。同时,岳凌楼也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在江城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他看到了刘辰一的剑。
  然而佩剑之人不是刘辰一,而是西尽愁。
  江城受贺峰之命一直尾随西尽愁,看着他进了黄泉巷,也见识到了隐剑的威力。他知道自己斗不过西尽愁,但他还是提起了剑,向西尽愁走去。
  「你杀了他吗?」很直接的问法,声音表面平静却包含着无尽的怒气。刘辰一是江城的朋友,他们一起在刀尖上闯荡多年。刘辰一向来很重视他的剑,不会轻易离开他的剑,除非他死了,被人杀死了。
  「你说的『他』是谁?」语气冷冷冰冰,甚至没有抬眼打量来人,依旧不断重复着斟酒和喝酒的动作。自己想问题的时候,竟有人跑来打岔,西尽愁的心情不是很好。
  「你心里明白,何必再问。」江城握剑的手加重了力道,随时准备出击。
  「你错了,他并不是我杀的。」不想再和对方打哑谜,西尽愁淡淡地回答,希望这样可以让来人乖乖离开。但是事情显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我错了?」只见江城微微低头,沉声道,「那么他的剑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我捡的。」西尽愁终于抬头,用诚挚的目光给江城解释。
  「你以为我会信?」但对方显然不肯给他面子,决心要纠缠到底。
  西尽愁做最后的努力道:「我以为你会信。」
  「你错了。」江城话音刚落,只听『噌——』的一声,剑已出鞘。长剑如虹,一道清亮的光线剖开空气,直扫西尽愁的颈项。金属相碰,『铮!』一声脆响,剑身振动着,发出如龙鸣般的嗡嗡,经久不绝。两人动作都在此时停住,西尽愁用刀鞘准确无误地抵住了江城的刀锋。
  「为什么不拔剑?」江城皱紧双眉,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了。
  「因为我不想杀你。」西尽愁淡淡地解释着。他并不是在挑衅,但却总有人把他不愠不火的态度当作挑衅,比如说江城。
  「你又错了。」江城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错在哪里?」西尽愁刚一反问,突然『当当』两声,他手中的剑鞘已裂成两截,掉落在地。因为玄青剑的剑鞘已经被江城刚刚那一招劈成了两半。
  「现在剑鞘已毁,虽然你不想拔剑,但剑却已经出鞘。」
  「的确如此……」西尽愁叹了一口气,自认倒霉。看来对方是打定了主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绝对不会被自己轻易敷衍过去。
  「你如果想要这把剑,我可以双手奉上。只求你不要再来找我麻烦了,我……」
  不让西尽愁再说下去,江城剑锋一抖,又向他的头部刺来。西尽愁身子向后一仰,左手中食二指钳住剑刃。江城抽剑不出,火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西尽愁右手手肘一顶,左手一扯。把江城的剑抢到手后,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还是不想杀你。」
  看着对方嬉皮笑脸的样子,江城脸都快被气白了。不过,气归气,自己技不如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狠狠地瞪着西尽愁看。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西尽愁早就下地府去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要再说一遍……」西尽愁把江城的剑压到桌面上说,「刘辰一的确不是我杀的,他的玄青剑也的确是我捡到的。」
  连西尽愁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岳凌楼隐瞒杀刘辰一这件事情。本来他可以直接告诉江城,刘辰一死在岳凌楼手上,然后就等着他们天翔门的人自己去解决,而自己只要一心一意去注意耿原修就好了。
  然而,西尽愁却突然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不知道刘辰一的死算不算得上是岳凌楼的把柄?如果是,他决定就此沉默,把它当成两人之间的秘密不对别人谈起。必要的时候拿出来,也许还可以威胁到那个眼神高傲的白衣小鬼也说不定……
  江城不知道西尽愁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他说的话。他只觉得自己很丢人,找人决斗而对方却毫无战意,三下两下就被夺走了武器。现在既不能再战又不能掉头走人,到底该怎么办呢?江城头都快大了。
  突然,西尽愁的眼神骤然变化,变得尖锐无比。江城大吃一惊,不及多想,就听到西尽愁大叫一声:「小心!」
  同时,一点暗星从二楼的客房上利落打下!对准江城的背心!感觉到身后有人偷袭,江城本能地向旁边一闪。好厉害的手法!江城在天翔门里办事多年,发暗器的高手也遇了不少,躲暗器的功夫也练得到家。
  但他还是没有完全躲过!
  『嚓——』的一声,飞镖从江城的手臂擦过,打在客栈的门柱上。手臂被飞镖割破的地方传来阵阵酥麻,江城眼前恍惚起来,本能地捂住伤口。
  血!紫色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渗了出来。暗器被涂了毒,晕眩一阵一阵向江城袭来,他双腿一软,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他都想不到是谁偷袭了他。这里竟然暗藏了一位如此厉害的高手。
  难道是尹昀?他不是已经退隐多年了吗……江城已经不能再多想了,他的意识在逐渐消失。尹昀的确在十六年前便从江湖中消声匿迹,但他还有一个女儿。虽然十六年前,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但十六年后,那个小婴儿早已成长成了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
  「尹珉珉!你给我下来!」
  西尽愁朝二楼大声吼去,他现在是真的生气了。当时那毒镖打得太快,虽然西尽愁眼睛跟得上,但身体却跟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城中镖倒地。就像尹昀自杀时那样,除了睁眼看着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是被西尽愁的吼声吓到了,尹珉珉先从二楼房柱的角落探出一颗脑袋,然后再慢慢磨出来,低着头,紧抿着双唇,一脸委屈地朝楼下的西尽愁解释道:「西大哥,我是看到……」
  「快下来,把解药拿出来。」看到尹珉珉被吓得怯生生的样子,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太过严厉,所以已经放轻了语气。
  这时,尹珉珉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足尖在栏杆上一蹬,凌空一翻,落到西尽愁的身边。
  西尽愁一手紧紧摁住江城手臂上的动脉,以阻止毒药迅速扩散。另一只手向尹珉珉一摊道:「还愣着干嘛,解药呢?」
  「嗯……解……解药……」尹珉珉支支吾吾半天,小声说道:「没……没有……」
  「什么!」西尽愁突然抬头,盯着尹珉珉,不知不觉又放大了音量,「你说没有解药!」
  尹珉珉吓得急忙往后躲了一步,低头不再说话。
  西尽愁叹了一口气,心想:「尹昀啊尹昀,你是怎么教你女儿的?是不是想她也像你以前那样人见人躲?」
  「不过……」尹珉珉见西尽愁叹气,小声地试探道,「也不是没办法救他……」
  「什么办法?」西尽愁急忙追问。
  「把他的手……砍了……」见西尽愁的眉又皱了起来脸色越来越难看,尹珉珉又补充了一句,「没手总比没命好吧……」
  西尽愁不说话了。的确,现在毒药还停留在手臂附近,如果砍断手臂的话也许可以保他一命。但是,作为一名剑客,如果失去了手臂也就意味着无法握剑,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西大哥……你再不动手可就晚了。」尹珉珉在旁边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闭嘴,都是你惹的麻烦事。」西尽愁瞪了尹珉珉一眼,拉过江城的手臂放到嘴边。
  「西大哥,你……」尹珉珉来不及阻止,就见西尽愁已吸出一口毒血,弓身吐到身旁的地板上。西尽愁正欲低头再吸,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还是我来吧……」尹珉珉撇撇嘴道,「这种事情,我比你有经验。如果弄不好,连你也得跟着死。」
  西尽愁拭去自己嘴角的血迹,对尹珉珉点了点头。毕竟尹珉珉是从小就和毒药打交道的人,帮人吸毒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就像平常人家的闺女做女红一样简单。
  于是西尽愁起身让闲,尹珉珉蹲下身子,趁机狠狠地在江城的手臂上掐了几下,乖乖吸起毒来。从表面上看,她是在乖乖为江城吸毒,但其实在尹珉珉心里,她早就不知又把江城给咒死了多少遍。
  「你这个死家伙,先绑了我不说,居然还想杀西大哥。我不过就是发了一只飞镖罢了,你就要死要活的。现在居然还有本小姐来救你。你这个人臭,连血也是臭的,弄脏了我的嘴。又不好好洗澡,满身都是汗臭,姑奶奶我今天算是倒霉了。下次等西大哥不在的时候,我再好好收拾你……」
  西尽愁坐在一旁,看着尹珉珉一口一口地向外吐着毒血,不由皱起眉想:「当年尹昀号称『毒行天下』,是有名的毒君子。时隔十六年,看来他的女儿也得了他的真传。珉珉做事情冒失又不知道轻重,不知道以后还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
  翌日,正逢离阳镇的集市。离阳客栈底楼的小吃馆已经坐下了不少客人。二楼上的一间客房内,江城已昏迷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还是没有醒过来。
  「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毒啊?他怎么到现在还不醒?」这是西尽愁的声音。他坐在窗边,焦虑地盯着床上江城没有血色的脸,担心不已。千万不要莫名其妙就变成杀人犯被官府通缉才好……
  「我怎么知道,我家毒药那么多,怎么可能把每样药名都记得清楚?我就随便摸了一瓶用而已……」尹珉珉直到现在还是不肯认错。照她的话说,她是担心西尽愁被伤到,然后出手相救,但是西尽愁不但没有感谢,还凶巴巴地吼了她一顿。真是忘恩负义,不识好人心。
  西尽愁无奈地咂了一下嘴,走到床边,有模有样地给江城把起脉来。虽然他对医术没什么造诣,但靠脉搏的跳动来判断某人是死是活的能力还是有的。感觉到江城脉搏规律的跳动后,西尽愁终于安心下来,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还好活着。」
  「当然还活着。」尹珉珉立即接话道,「不过如果不是我,他就死定了。」
  「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中毒了。」西尽愁瞪了尹珉珉一眼。惹出这么大麻烦的家伙现在还好意思来邀功,她到底有没有一点愧疚感的?
  「我……我是看见他想杀你,才帮你的啊……」尹珉珉一脸委屈地说。
  「省省吧,我还用不着要靠你帮忙。」西尽愁敲了一下尹珉珉的脑袋,「把你身上的毒药统统交给我。」
  「为什么?」尹珉珉不依。
  「还问为什么!向你这样到处乱用药,不惹出大事才怪。」
  见西尽愁表情严肃,纵使尹珉珉有千万个不愿意,也只好乖乖把药悉数摸出来了。
  「好嘛……不过你一定要帮我保管好哦。」尹珉珉叮咛了一句,取下腰带。她腰带的内侧里缝置了数十个暗格,格子里分类放着二十几种毒药。用小指大小的瓶子装起来的,排列地整整齐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专业用毒的。
  尹珉珉把那二十只小瓶悉数放到桌上,噘噘嘴说:「都在这了。」
  西尽愁只瞟了一眼这些花花绿绿的毒药瓶,就已经头皮都发麻了。用大开眼界的声音说:「你居然带了这么多!算了算了,还是都收回去吧,你拿给我我也没地方收拾,不过……」
  西尽愁把手按在桌子上,直视着尹珉珉的脸,字字清晰地说:「不过你得答应我,这些药绝对不可以到处乱用。」
  见西尽愁突然把条件放宽了这么多,尹珉珉连连点头,急忙把那些小瓶子收了回去,生怕呆会儿他要反悔。
  西尽愁看着尹珉珉慌慌张张的样子,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别光急着收药,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听清了。」尹珉珉已经收拾完毕,从桌旁窜了起来。从小在篁竹林长大的尹珉珉,对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比较模糊。只见她跑到西尽愁身边,拽住他的手臂,把身子粘上去,甜甜地笑着说:「西大哥,今天正好有集市,我们不如到处去逛逛,好不好?」
  「逛逛?他怎么办?」西尽愁扬了扬下巴,示意尹珉珉床上还躺了个昏迷的江城。
  「不用管他了,他死不了的。」尹珉珉一把打开了房门,把西尽愁往外面拖。但随即,尹珉珉就呆在门口了。不仅是尹珉珉,连西尽愁也跟着呆住了。
  因为门口端正地站着一位他们意料之外的人。那人白衣似雪,肤若凝脂。搭在笠帽边缘的白纱正好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薄唇淡微的红色在白纱之下隐隐可见。即便如此,西尽愁却知道他是谁——岳凌楼,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好半天,尹珉珉张大的嘴终于合上,挤出了一个字。
  「我是来找人的。」岳凌楼对尹珉珉一笑,轻快地回答。说完便毫不客气地走进了房间,在西尽愁身边站定,摘下竹笠偏头道:「不要告诉我你不认识我了……」
  尹珉珉向前探了探身,在看清楚岳凌楼的相貌后立即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一把把西尽愁拉到自己身边。凭着女人的本能,还有西尽愁刚刚那怪怪的表情,尹珉珉已经把岳凌楼划到情敌那一派去了。
  从那句『我是来找人的』推断出他是来找西尽愁的,危险危险。但从那句『你还记得我吧』又可以推断出他俩的关系还不是很熟,尹珉珉拍拍心口,暂时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问道:「西大哥,这女人是谁?」
  当着客人的面,竟然在一旁咬耳朵,岳凌楼扁扁嘴,决定给那个小丫头一点下马威瞧瞧。于是他走到两人中间,用暧昧不清的目光望着西尽愁问:「西大哥,这丫头是谁?」
  「西……西大哥……」西尽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和岳凌楼这么亲近了。
  「我叫她『女人』,她叫我『丫头』,那我岂不是低了她一截?」想到这里,尹珉珉又改口说:「西大哥,这野女人是谁?」
  不过看来今天岳凌楼是安心和尹珉珉扛上了,他也紧跟着添了一句:「西大哥,这贱丫头是谁?」
  「你……」尹珉珉双眼瞪圆,气得嘴都快歪了。正欲冲过去跟岳凌楼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却被西尽愁一把拉住了领口。
  「好了,好了,你先出去。」边说着,西尽愁就把尹珉珉提到了门外,「你不是想去逛街吗?那就去吧,呆会儿再回来。」说罢,朝尹珉珉挥挥手又转身进屋。
  「我……」尹珉珉反身一扑,却『砰』地扑到了门扉上。
  「西尽愁,你这混蛋!」气坏了的尹珉珉狠狠踹了几下门发泄了一阵后,就冲出了客栈,一路上撞翻了好几名无辜人士,怒火中烧的她不但不道歉,还给别人白眼看。
  「珉珉……」当西尽愁再次打开门时,尹珉珉已经不见了踪影。西尽愁在心里叹道:「这丫头,个子这么小,脾气怎么这么大?」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岳凌楼的声音:「他中毒了?」
  「啊?对。」西尽愁转过头,见岳凌楼正看着江城,于是问道,「你要找的人是他吗?」
  「不然你以为是谁?」岳凌楼坏笑着西尽愁。
  「我当然没以为是我。」西尽愁再次关好了门,悠哉游哉地坐到床边,看着昏迷状态的江城。
  见西尽愁不是滋味的表情,岳凌楼笑他道:「我好像记得有句成语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是那个埋银子的家伙。不过……」话锋一转,「他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因为他想杀我。」西尽愁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给岳凌楼听。不是不愿意多和他说话,而是每次和他说话的时候,自己总是不知不觉地处在下手位置。
  闻言,岳凌楼微微吃惊地问:「他为什么要杀你?」江城既老实又本分,如果没有上级的命令,他绝对不会轻易杀人,但是现在不可能有人给江城下这种叫他送死的命令——取西尽愁的命。
  西尽愁只挑关键的话讲:「因为他看见了刘辰一的剑。」
  「剑!」岳凌楼猛一抬起了头。刘辰一的剑和尸体不是应该在渡口附近的湖底么?这时岳凌楼才突然注意到房间的木桌上,玄青剑正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那漆黑的颜色瞬间刺痛了岳凌楼的双眼。本以为不会被人发现的剑,竟然这么快就重见天日了,没想到自己的计划里居然会出现了这么大一个漏洞……
  这么说,西尽愁已经知道是自己杀了刘辰一?不过无所谓,岳凌楼转念一想,只要天翔门和千鸿一派的人不知道就行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封住西尽愁的嘴。
  就在岳凌楼盯着玄青剑发呆的时候,西尽愁平静地问了一句:「现在……我只想知道段瑞南是不是你杀的?」
滚床单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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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十章
「现在,我只想知道段瑞南是不是你杀的?」西尽愁望着岳凌楼的侧脸,岳凌楼半天没有出声,仿佛没有听到西尽愁的问话。
  「难道你自己不会去想?」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岳凌楼转身欲出。这一举动,在西尽愁看来这就是承认。
  「你不是要找他吗?怎么现在又要走?」西尽愁快他一步挡在门口,用身体堵住岳凌楼的去路。『他』指的是躺在床上的江城。
  「我不需要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没有温度的回答,岳凌楼回头看了江城一眼。那眼神让西尽愁觉得他是在判断一件商品的价值,而不是一个人。
  「你需要他做什么事情?」
  「这和你没有关系。」没有想到西尽愁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问话,岳凌楼微微吃了一惊,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有。」西尽愁向前逼近了一步,扼住岳凌楼的手腕,粗鲁地把他从门边拉到房间的中央。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到底想干什么!」岳凌楼厌恶地甩开了西尽愁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喜欢自找麻烦的人,岳凌楼一边恨恨地想着,一边扭头朝门口走去。
  「有关系。」西尽愁不由分说地把岳凌楼拉入怀中,凑到他耳边低语道,「因为……我也要杀耿原修。」
  杀……耿原修……
  这四个字在岳凌楼的耳边不断地回响,仿佛咒术一般让人变得神志不清。他彻底蒙住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竟忘了要从西尽愁的臂弯里挣脱出来。为什么要杀耿原修?西尽愁和耿原修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恍惚了片刻之后,岳凌楼恢复了平静,嘴角浮起一抹讽刺的笑容轻声说:「你错了。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并不想杀他。」
  「是啊……」西尽愁把下巴放在岳凌楼的肩膀上,帮他把话说完,「你的目的是让他生不如死,不是么?」
  「你要这么说当然也可以。」岳凌楼把西尽愁的手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用劲丢到一旁,转身看着他说,「不过还差得远呢。」
  西尽愁笑着问他:「那我们算不算是站在同一条战线的人?」
  「我不需要盟友。」
  「可是我却需要你的帮助。」
  「你这并不是求人的语气。」岳凌楼眯眯眼睛,瞟了西尽愁一眼。
  「我的确不是在求你,而是在威胁你……」西尽愁摸摸自己的下巴接着说,「先是段瑞南,再是刘辰一。你杀了荆君祥手下两名手下然后嫁祸给千鸿一派。如果真相被戳穿了,你以为你还可以安稳地呆在天翔门里么?」
  「你以为凭这些就可以威胁到我?未免太天真了……」岳凌楼冷笑着说,「过了今天,荆君祥并不足为惧。」
  西尽愁的目光一凛,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今天?」
  岳凌楼的回答是深不可测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仿佛他永远不会计算错误,永远不会失败。无论何时他都要处在绝对的优势地位,也许这一点正是西尽愁被他吸引的原因,同时也是最让西尽愁不舒服的原因。
  正在这时,客栈外突然传来马蹄踏过的声音,震耳欲聋,连西尽愁脚下的地板仿佛都要被震裂了一般。西尽愁冲到窗口向外望去,只见马队的旗帜上,『天翔』两个金光大字灿烂夺目。
  西尽愁怔住了:「这批人马少说也有三百,并且直奔兴和城的方向而去,想必是冲着千鸿一派去的。」回头正想向岳凌楼问个究竟,才发现对方早已不见了踪迹。岳凌楼有要事在身,他怎么会有闲工夫跟西尽愁慢慢耗呢?
  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离阳客栈的底楼,谢秦正坐在里面休息。他也看到了『天翔』的旗帜,纳闷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赶到云南?
  谢秦匆忙地冲出客栈,解开马缰,正欲骑马追上前去。却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头顶飘下,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于是只听藏青马长嘶一声,扬起四蹄飞奔而起,那个白色的身影擦过谢秦的鼻尖,尾随刚才的马队而去……
  「喂!那是我的马!」谢秦追出几步,但怎么可能追得上呢?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在他想到其它什么地方弄匹马时,突然听到客栈里有人议论道:「你没听说吗?昨天千鸿一派的人杀了天翔门的一个总镖头,好像是姓李的,大概这一群人是要赶过去报仇的。但是天翔门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
  这个问题也是谢秦想不通的,照沈重元的话说,天翔的人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赶到云南,他们怎么可能现在就出现在离阳镇了呢?实在是太奇怪了……
  谢秦当然不会知道,这批人马根本不是在接到沈重元的传书后才赶来的,而是在多日前岳凌楼传书招过来的。
  ◆◇◆◇◆◇◆◇◆◇
  俗话说:「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在云南这块地盘上,天翔门想凭着区区三百人就铲平千鸿一派,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两日前总舵主常桐的死,引起了千鸿内部三派的争斗,造成他们元气大伤。千鸿人多却是残兵,天翔人少却是良将。这两方交战,胜负谁又说得清楚?
  岳凌楼还未进入千鸿总舵,就听到了震天般的厮杀声。在总舵府的外墙处,他勒住马缰,足尖在马鞍上一踏便翻上了路旁的一棵高树。就着树枝,朝十米远的地方望去,正好看到千鸿总舵的前庭。
  此时的前庭,已被两派互相砍杀的人马塞满,水泄不通。密集的人头,密集的刀光和剑影。分不清谁是谁,每人脸上都是血光,每个人眼中看到的都是地狱。他们要在地狱中存活,就必须葬送别人的性命。
  这般景象在岳凌楼看来有些好笑,无论再怎么挣扎,他们都会死,统统会死。岳凌楼很想笑,但却笑不出来,有种莫名的寂寞填堵了他的胸臆。他默默注视着那些涌动的人体,总觉得好遥远,遥远到有些缥缈虚浮……
  在岳凌楼眼中,他们都只是一种人——即将死去的人。
  岳凌楼手中拿着一套弓箭,他缓缓抬手,拉弓做满月,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这套弓箭是他在来兴和城的路上跟一个猎人买的。同样的弓箭,在猎人手里杀的不过是一些野鹿小兽,而在岳凌楼手里,则可以变成瞬间夺走数百人生命的神兵利器。
  箭只有一只,但却是特别的一只,因为箭端上带有一团油脂。岳凌楼瞄准了放置在前堂的一个香炉。那香炉当然不仅仅是一个香炉,它还是一个导火索,只要香炉底部的火线一燃,就可以引爆埋在总舵府底数量庞大的炸药。
  这些炸药是刘以伯埋的,在修建总舵府时就埋下了,很久以前就埋下了。他一直在等待时机,想以此炸毁总舵府毁掉常家,然后成为总舵主统领千鸿一派。但在他正式行动前常桐却死了,他轻松地了却心愿成为总舵主,突然降临的安逸竟使他忘了要拆除这些威力强大的炸药。
  埋制这些炸药的工作,刘辰一也参加过。刘辰一知道的事,岳凌楼也知道。所以,只要岳凌楼发出这一箭,点燃导火索,千鸿总舵就会瞬间痍为平地。
  刘以伯啊刘以伯,你想设计别人,但最后却要死在自己的圈套里,多么愚蠢?所谓循环,所谓因果,所谓自作自受,不过如此吧?岳凌楼的嘴角挂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永别了……
  『嗖——』一声,箭已离弦。利箭划破长空,箭间的油脂在与空气的摩擦之下生出了火焰。那火箭从众人头顶划过,直奔前堂的那只香炉。
  那一瞬间,厮杀中的刘以伯抬起了头,他看见一点红火飞入香炉,『蓬!』一下,香炉燃了起来。烈烈的明亮火光,让他感到了灼热的温度。在刘以伯眼中,那火光如同来自地狱的业火一般,他知道自己会死,立刻就会死。
  一时分神,让刘以伯的对手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冰冷的刀锋没入了他背部的肌肉,拉出一条深红的口子,溅起半米高的红血。刘以伯惨叫了一声,回头看挥刀砍他的人,但对方的攻击并没有就此停止……两刀,三刀,数刀……
  刀口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身上,刘以伯却笑了,笑得狰狞。这些都不重要了,反正都是要死的——我要死,你也要死——所有的人都要死。他头脑越来越昏,双腿一软,向前跪倒。那一刻,他还直视着那只燃着红火的香炉。周围的厮杀声渐渐小了,他只能听见导火线『吱吱』燃烧的声音。
  『砰!』一声巨响,前堂榻了下来。紧接着爆炸声环成了一圈,连成了一片。一切只发生在几秒钟而已,几秒钟过后,千鸿总舵已变成废墟。
  墙外的高树上,岳凌楼看着熊熊燃烧着的火海,沉默……
  『砰!砰!砰!』围墙外的安全地带,常枫以为是在放焰火,也跟着拍手叫了起来。
  爆炸之时,他因为捡球翻出了总舵的围墙。即使乱石飞溅在空中,他却还不知道危险,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跑开,突然一个石块朝他飞来,不偏不斜正好砸中了他的脑袋,常枫皱起了眉头,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昏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千鸿一派总舵府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一股尸体的焦臭扑鼻而来,弥散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岳凌楼跳下树来,重新骑到马上,他准备离开。已经结束了,他这次来云南的任务总算完成了。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混乱不堪,都是被那个叫西尽愁的男人搅出来的,但无论如何,这场悲剧终于还是在火海里落幕。
  从此,云南不再有『常氏的千鸿一派』。即使以后再有人提到千鸿一派,他们也要说『天翔的千鸿一派』。因为不久之后,天翔门就会凭着玉鸿翎重新召集人马重建千鸿,那时候的千鸿一派不过又是被耿原修操控的一个傀儡门派罢了。
  骑着藏青马在总舵府的外墙周围绕着圈子,岳凌楼想检查一下是否留有什么证据,然而却意外地发现了常枫。
  岳凌楼下马蹲在常枫身旁,撩开了他的头发,看着他不断流血的头部淡淡一笑:「没想到,在这场灾难中活下来的人竟然会是你。这也许就叫做『傻人有傻福』吧?既然天命不绝你,我就帮你一把。我记得我好像说过你是总舵主,所以,你就是……」
滚床单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