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残念
第一章
西尽愁和耿奕离开了多久,岳凌楼烧得滚烫的脑袋无法去计算这个问题。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真的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从尖叫、哭喊、混乱……到安宁、冷静、离去……对面的人群应该散去了吧?他们以为他们要找的人死了,全都死了,所以离开……
而自己却活着。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西尽愁,你回答我啊……你在哪里,你不是无处不在,阴魂不散的吗?你现在又在哪里……你出来回答我啊!出来!
不要丢下我……不要……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害怕,害怕那种被称为孤独的感觉,已经厌倦一个人了……不想再一个人了,不想这样下去……陪着我,即使是死也无所谓……只希望有人陪着我而已……这很难么?回答我……这很难么……
雨是冷的,浇在脸上是冷的……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虽然闭上了双眼,但偶尔也可以感觉到有股明亮的光线透过眼皮直接传到意念里。那是闪电么?应该是吧……刚开始时还能听到雷声,后来渐渐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
头脑是发胀的,热浪一阵一阵地涌上,身体外面那层皮,仿佛不再属于自己……那是火,狱火,地狱的火焰在烈烈燃烧着……好像可以想象出它赤红的颜色,灼热的温度,自身体的每一处毛孔窜出……环绕着包裹住,好紧好紧……无法摆脱,想把那层皮撕扯下来,然而连手指都动不了……
不能就这样昏死过去,不能就这样把一切牺牲都付诸东流,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这种强烈的意志让岳凌楼再次抬起了发烫的眼皮,天是黑的……又是晚上了么?这到底是第几天了……要离开这里,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不然会死的……就算没被花狱火的毒性折磨死,也会被饿死,被雷劈死,被身体每一寸肌肤上燃起的熊熊火焰烧死……
「你记好,其实还有很多人希望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这句话是唯一支持着岳凌楼撑到现在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活着,好好活着……没有伤痛,被好好保护起来。但是不行,那种可能性小到让人心酸……
「还是以人换人的交易……用我的命来换你的命,而你的代价就是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活到获救的那一天……」
活到获救的那一天?谁会救我?西尽愁……你永远都只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笨蛋……你永远都是自大自负自以为是,你懂什么你算什么……我不想和你做那笔交易,你回来,不要去……我不想再欠你什么……
再这样下去会疯掉的,所有的一切,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发疯似的涌到脑子里来……为什么越是到了恍恍惚惚的时候,那些记忆却又变得如此清晰?那些人的音容笑貌,淡淡吐字的神态,慢慢浮现……仿佛就在眼前……
「凌楼哥……曾经以为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想法,你都和我们不太一样……你总站在好远的地方,远到我无法靠近……」那个时候的耿芸是笑着的,弯弯的眉眼,上翘的嘴角,恬淡的表情和清婉的声音,「……但是后来,突然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一样希望被救赎,一样希望被爱,被需要,被拥抱,被亲吻……没有人会喜欢孤单,喜欢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岳凌楼。」
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叫着自己的名字,没有温度就像雨水一样冰冷。那是个陌生的声音,但又不是完全没有印象。岳凌楼强睁着双眼,视线中那个模糊的人影终于清晰起来……眼里是纯粹的紫色,属于紫星宫的那种紫色……
「你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紫巽又确定了一遍。
无法回答他的问话,甚至连点头摇头这种微小动作都作不出来。已经没有力气了,所有的力气都花在逼迫心脏继续跳动上,没有力气再做其他的事情……
「你已经离死不远了。」紫巽平淡地说出这句话时,扼住岳凌楼的手腕,猛地一拉。
「你放开他!」
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洛少轩,在那一瞬间把剑抵到了紫巽的脖子上。岳凌楼全身软瘫,悬空的膝盖使不上半点力气,不断下坠,像是要磕到地上。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洛少轩的身后还站着很多人,那种打扮和气势,不像是千鸿一派的……难道……朝廷锦衣卫?
「不要误会。」紫巽慢慢转头,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我并不是要杀他……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救他。因为……」
在紫巽说这些话的时候,洛少轩的持剑的手臂一动未动,直直地威胁在紫巽的脖子上,但他却非常安静地在等对方把话说完。紫巽也没有让他失望,一把拽起全身软瘫的岳凌楼往洛少轩身上一抛,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属于我们紫星的味道,总有一天,他会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才是同一种人。」
「笑话。」洛少轩对紫巽的话嗤之以鼻,但他却收回了剑,因为他并不想与紫星宫为敌。威胁紫巽也只不过是为了不让他伤害岳凌楼而已,现在见他把岳凌楼还给自己,自然对紫巽失去敌意。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紫巽显然不想跟洛少轩多做解释,他轻轻卡住了岳凌楼的下巴,抬起一个小小的角度,似笑非笑,缓缓说道,「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紫星宫才是你的真正归宿……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刻,岳凌楼突然把眼睛睁开了,凶狠地瞪着紫巽,笑意浮现在微微扬起的嘴角——那是很明显的嘲笑——无声的嘲笑。那表情仿佛在说「紫星宫算什么?什么同一种味道?别笑死人了。」
「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哭着求我救你!」
紫巽厌恶地甩开岳凌楼的脸拂袖而去。
所有的人都没有去拦他,因为没有洛少轩的指示他们不敢乱动。朝廷的人马已经包围了整栋刘府,洛少轩也撕去了常枰的伪装,恢复真实身份。谁也没有想到丘刘两座府邸之间竟然有这样一条秘道,然而花狱火恰巧生长在这之中。也没有人知道这是哪里,也许要等到更详细地勘查结束后,才能确定吧……
洛少轩扶住岳凌楼,心痛地抚摸着他皮肤上大块大块的红斑,滚烫的温度不禁让洛少轩的齿间溢出一声喟叹。凭这种半死不活的身体,居然还能撑过那么多天,不能不说是奇迹……不过,终于该结束了吧,这趟云南之行……虽然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幸好你平安无事,我回去也有个交代……
「站住。」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洛少轩转头,只见一名身着深色朱红袍子的男子霸道地拦住了紫巽的去路。那男子的年龄看上去和洛少轩差不多,但是眼底彰显出的倨傲却是洛少轩没有的。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拦人的人,其身份绝对不低。
「你就这样放他走?」那男子持剑的右手横在半空,挡在紫巽的胸前,目光直视着不远处的洛少轩,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责难。洛少轩轻轻地点下了头,如果紫巽真的想走,他们区区三百名锦衣卫是拦不住的。紫星宫并不是他们此行的目标,所以又何必要自找麻烦?
当日在秘道之中,洛少轩亲眼看到西尽愁好像中邪一样癫狂的模样——那恰好是发生在他与紫巽的对视之后。那是妖术——单凭武学难以对抗的术法。
没有人知道紫星宫的渊源,也没有人知道他们那种妖异的力量来自什么,仿佛那个流派根本就不属于人界而是某种超越了常识的存在。不过还好紫星宫一直低调、安于现状,只是盘踞在南疆地区,有时搞个无伤大雅的小小祭典而已,没有做出什么祸害人间的大事。
但就是这种和他们强大力量不相称的低调,更让人不能安心,总感觉他们是在蓄积力量,在等待一个机会,在酝酿一个阴谋。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决心要向外扩张势力,那么中原武林,甚至是整个中土华夏,将会掀起怎样的悍然腥风?
紫星妖人,如果可以的话,和他们的牵扯越少越好,不过……
想到这里,洛少轩不安地低头看了一眼不知是醒是昏的岳凌楼。刚刚紫巽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强烈的属于紫星的味道?什么最后的归宿?岳凌楼,看来你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呢……
「放他走吧,我们此行的目的并不是紫星宫。」洛少轩抱起岳凌楼来到倨傲男子的身边,抓住他持剑的手,把他拉离紫巽半米远。现在在和紫巽纠缠不清又有什么用,最重要的应该是救人。岳凌楼已经被困了三天三夜,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如果晚一秒,后果都不堪设想。
「放我走?」紫巽冷笑着,用讥诮和不屑的语气说道,「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你们放吧?不过,你这句话倒是帮我减了不少麻烦,所以,我也帮你减少一些麻烦……毕竟我此行的目的也不是要对付你们。」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洛少轩微微偏头问道。
「和你一样吧……」
紫巽淡笑着望着洛少轩,洛少轩轻叹着低下了头……没错,他们的目的都是花狱火——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植物。紫星宫的人会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偶然,他们和花狱火一定有某种渊源——「紫星」和「花狱」都是常理无法解释的存在,那种内在属性的惊人相似不由得人不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你要怎么帮我减少麻烦?」虽然对紫巽要做的事情已经猜到七分,洛少轩还是希望得到对方亲口证实。
「给你一个忠告。」紫巽意味深长地笑着,猛一抬眼道,「立刻撤走。如果你不想造成意外伤亡的话,最好把人通通撤离刘府……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到了明天你就会知道这里从来没有过秘道,也从来没有过花狱火。」
「这算什么?」洛少轩冷笑着反问,「威胁还是诅咒?」
「不是威胁,也不是诅咒……是预言。」紫巽用空灵的声音留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离去。那个深色衣袍的男子不甘心地盯着紫巽的背影,突然扭头恨恨地瞪了洛少轩一眼,赌气似的走了。洛少轩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官家少爷就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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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味,好浓的花香……
岳凌楼在恍惚之中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被一股浓烈的花香包围着,眼睛还无法睁开,看不见,一切都是黑的……只有那股香气好清晰,好强烈……令人窒息,心口都被那气味堵住了般喘不过气……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眼皮,亮起来了……突然一片火红的颜色,赤色的波涛翻滚着,在眼前汹涌起来……
那是什么……红……火红的一片……那到底是什么……
「凌楼?」在洛少轩的声音响起后,岳凌楼猛地睁开双眼。刚才在半梦半醒中见到的情景仿佛还残留在视线里,所以他看到的一切都还镀上了层淡淡的红色。淡红的帷幔,淡红的床架,淡红的窗棂和地板……这是哪里?谁的房间?
头脑还没有清醒到可以把这些话问出口,洛少轩就回答了他的疑问:「这里是客栈。终于醒过来了……我还在想要带着一个昏迷的人赶路,那还真是麻烦。现在要你走路还有些勉强,不过换身干净的衣服应该没有问题吧……我们立刻要起程去广州。」
「立刻?」岳凌楼揉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来,迷惑地望着洛少轩。前后跨度太大,让他一时难以弄清现状。努力回忆着……在记忆的前一刻,那还是一副山青天远的景象……转眼就来到了四壁光光的客栈。
仿佛是看出了岳凌楼的一团混乱,洛少轩安慰道:「不要再想了,在你昏迷中发生的事情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不要怪我这么急着走,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是北岳司杭那个……」
「北岳?」岳凌楼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姓氏,皱眉望了洛少轩一眼。
如果说东方江南是天翔门的天下的话,那么北方京城就是北岳家的势力范围。东方天翔、南方紫星、西方燕云、北方北岳。江湖中无人不知这四个各镇一方的豪门大族。而北岳司杭这个名字……岳凌楼也有些耳熟……
「你好像也知道他嘛……就是那个北岳哦。」猜出了岳凌楼的想法,洛少轩嘻嘻笑着点了点头,给出肯定答案。这次和他一起奉命追查花狱火的人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刑部尚书北岳颜之子——北岳司杭——也就是当日在石渚上横剑想要拦住紫巽去路的人。
「去广州干什么?」也许是昏睡得太久,岳凌楼的脑袋也变顿了,懒得去自己思考问题,而借助于提问这种方便的方法。其实只要稍稍想一下,就可以知道让洛少轩和北岳司杭一起出动的事情,只有花狱火一件而已,况且广州港是花狱火流入国境的渠道——所以这次广州之行的目的实在是太明确了。直指花狱火。
「凌楼我问你,关于花狱火,你到底知道多少?」洛少轩坐到床边,警惕地望了一眼窗外,这才压低声音说,「我总觉得它不仅仅是迷幻药物这么简单……」
谁都知道它不仅仅是迷幻药物这么简单……
岳凌楼垂下了眼,没有作声,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好一会儿才答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不过……」微微一顿,猛一抬眼,岳凌楼眼底闪烁着犀利的光芒,「不过我倒是比你多一种预感——不祥的预感。如果再追查下去,会有很可怕的结果。关于花狱火的真相——以及它存在的原因和目的——全都很可怕。相信我……它们全都很可怕……」
岳凌楼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疯狂,他紧紧拽住了洛少轩的袖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垂头喃喃念叨着:「很可怕……真的很可怕……它为什么会存在……和那种东西扯上关系的人全都不得好死……它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凌楼……」洛少轩担心地扶住了岳凌楼僵硬的身体,安慰他说,「不要再想了,你想得太多。那只是在自己吓自己,自己折磨自己而已……」
「不是,不是我自己在想……是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告诉我不要靠近……只要一靠近就会惹火上身,就会不得好死……」
「那你就不要去好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身后传来,北岳司杭抱着手臂靠在门边毫不客气地说道:「因为你的原因,害我们迟了半日才起程。现在你总算是醒了,但这种病恹恹的样子,能不能走路都成问题,即使跟到广州去,也只是碍手碍脚的没有半点作用,还不如……」
「司杭!」听他越说越过分,洛少轩忍不住大声喝止住他的口无遮拦。虽然在身份上北岳司杭是要高上一截,但每次只要洛少轩一认真,他的嚣张脾气都会立刻收敛起来。那种主动认输的态度,就好像是他对洛少轩存有某种特别的敬畏。
此时,见洛少轩真的动怒了,北岳司杭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斜斜眼,把视线移到相反的方向,独自生闷气。感觉到气氛越变越尴尬,洛少轩的语气忽又转缓,解释道:「天翔的事情当然是天翔的人最为清楚,如果有人帮我们跟天翔的沿海势力接上线,那么追查药物的流入途径也方便一些。所以……」
「所以就一定要带他去?」北岳司杭蓦然扭头,没好气地杠上一句。
然而洛少轩却笑了,那是一种带有暗示意味的笑容,他看着岳凌楼继续说:「不,不一定。如果那个人并不清楚天翔海运方面的事情……那么,就不必去。对吧,凌楼?你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很多……」没有丝毫犹豫,岳凌楼眼神一凛,扫向门槛处的北岳司杭,有些挑衅地又强调了一遍,「全都知道。」
感觉到对方不友善的目光后,北岳司杭也狠狠地回瞪,两人的目光直直对上,谁都没有认输的打算。绝对不能容忍有人说自己没用——这种强烈的意志是岳凌楼说出那句话的直接原因。
其实他在说谎,他并不知道。关于海运,他知道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但经他那么斩钉截铁地讲出来后,却由不得人不信。其实他这句话本就不是要说出来骗人,而是要表明态度的——广州,非去不可。
一开始,洛少轩态度坚决地要带岳凌楼到广州去,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多条线索。但就在刚刚看到岳凌楼那意外的反应,和有些疯癫的举动后,他突然动摇了,心想还是不要勉强比较好。于是提出只要不清楚海运就可以不去的条件,这其实是给了岳凌楼两项选择。如果想去就说知道,如果不想去就说不知道,他并不强求。
然而岳凌楼却一口答应下来,这使洛少轩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如果花狱火的真相真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那么,该怎么办……真的有必要继续追查下去么?或者就此收手?耿原修已死,把花狱火引入国境的主谋已经不在人世……也许花狱火会就此从国内消失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洛少轩突然笑了一下,笑自己的天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习惯把事情朝好的方面想了呢?如果更理智一点去分析的话,就会知道正是由于耿原修的死亡和耿家的覆灭,才使没有一个人可以再次只手垄断,那么花狱火势必会以更加猖獗的速度流入中原!
事态紧急,不容耽搁。简单地准备以后,岳凌楼、北岳司杭、洛少轩三人出发南行,直奔广州港而去。其余的朝廷人马全都折返京城,这次广州之行是便装秘密进行的,目的是要找出花狱火从南洋运入的交接地点。
北岳司杭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只有洛少轩时不时地说些不痛不痒的笑话来活跃气氛。岳凌楼一直不冷不热,有时板着脸,有时又跟洛少轩有说有笑,喜怒无常。
途中,岳凌楼曾貌似不经意地打探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洛少轩开玩笑似的问:「其他人到底是指谁?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明白的……」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其他人就只有三个——常枫、西尽愁和耿奕,之所以这么问一句,是他很好奇在岳凌楼心里究竟最担心的是谁。
「你不想说就算了。」岳凌楼才没那么容易让他的奸计得逞,扁扁嘴不再说话。
「喂……这样就不高兴了?」洛少轩认输道,「好了,怕你了。其实无论你想问的是哪个人,答案都是相同的四个字——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回味着洛少轩的答案,岳凌楼追问道:「常枫也是下落不明?」那日的情况是他亲眼所见的,伤成那样的常枫竟然是下落不明,而不是粉身碎骨?
「高兴还是伤心?」洛少轩注视着岳凌楼阴晴不定的表情。
「应该说是侥幸吧……每次他的命都是那么硬,仿佛是受到什么眷顾似的……」岳凌楼低头淡淡回答。千鸿常府被炸毁的那日,聚集在常府的数百人里,也只有常枫一人侥幸逃脱。这次——同样带着侥幸的心理,希望他平安无事。
「还有一件事情你是必须要知道的……」洛少轩突然收拾起了嬉皮笑脸,认真地说道,「常枫消失在紫巽离开的那天晚上,连同刘府的整条地道一起消失了。」
那日紫巽留下一句话——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到了明天你就会知道这里从来没有过秘道,也从来没有过花狱火。
紫巽曾说那是一句预言,而那所谓的预言就在几个时辰以后变成了现实——难以理解的现实。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紫星宫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力量让一条地道凭空消失?这难道就是蛊术,抑或障眼法?好像又不那么单纯?
不过,幸运的是在这之前,洛少轩遵照紫巽的忠告把人员撤离刘府,才没有造成意外伤亡。只是常枫那被石板压住的身体永远地留在了地道里,连同地道一起,消失无踪。
闻言岳凌楼变得沉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他的背脊缓缓窜上……还好现在并没有与紫星为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将要对抗的,究竟是怎样一股妖邪而又可怕的力量?只是想就可以让人冷汗淋淋。
「你和紫星宫还真是有缘……」洛少轩低声叹气,轻描淡写地说着。
而岳凌楼的回答则比他更加平静:「是啊,一段孽缘。」
尹珉珉是紫星小公主的这件事情洛少轩在几日前就已经告诉了他,再加上紫巽的那句话——强烈的属于紫星的味道。仿佛这一切都注定了一种结果——总有一天,自己是要面对紫星宫的,无论是以怎样的形式。仇人也好,同类也好——孽缘已经结下,就再难解开。
第二章
这是岳凌楼第一次来到广州,关于这个城市,他映象最深的就是红棉花。曾经无数次在诗词中读到,那像火焰一般的花朵总是在枝叶长出前就急急冒出来,五片花瓣围成碗口大小,灼灼燃烧。虽然现在时节已经入秋,看不到一朵红棉绽放的影子,但仅仅望着那些树桠,仿佛就能想象出初春艳艳红棉怒放满枝的景象。
客栈的二楼上,岳凌楼、洛少轩、北岳司杭三人围在一张方桌旁。虽然美食摆满桌,但谁都没有动筷,只因为其中一个人正望着窗外发呆——窗外是木棉树单调的枝叶。好半天,岳凌楼才慢慢转头,好奇地问洛少轩道:「木棉花到底是什么样子?」
洛少轩温和地笑着,开玩笑似的说:「其实你还是不要看到比较好……因为,我觉得它们就好像是长高了几十米的花狱火。」
「是么?只是巧合而已吧……」岳凌楼蓦然抬头,隔着木棉树交错的枝干望着被割碎的天空,淡淡说道,「你不要把所有红色的花都跟花狱火联系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要一想到大朵大朵的红花,就老往花狱火的方面联想……也许真的是我太敏感了吧……」
「喂,你们两个,谈点正经的话题不行么?」身后的北岳司杭非常不满意地抱怨着,「我们这是在办公,不是在欣赏风景好不好?」
「啊,司杭少爷。」洛少轩突然转过头,脸色伪装得严肃起来,「你有什么正经的事就请说吧,我们洗耳恭听。」
北岳司杭朝他斜了斜眼,低声说道:「广州港大小码头数十个,我们应该抓紧时间一个一个查起,尽早找出天翔门的接货地点才是……」
「原来有那么多码头吗?」这句话是岳凌楼问的,他微微朝北岳司杭扬了扬下巴,「一个一个查要查到什么时候?」
北岳司杭不友善地偏头望他道:「是啊,还要带上这么大一个拖油瓶,那速度就更慢了。」
岳凌楼不理会北岳司杭话中的嘲讽,淡淡问道:「你打算从哪里查起?」
「当然就由近到远。」北岳司杭用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并且曲起手指,一边数一边说,「首先是最近的临河港,然后往西就是越东港、嘉炎港,接着就是情川港……再然后……」
「等等……」岳凌楼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好像听到一个『情川』?」
「情川又怎么了?」北岳司杭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
「这个地名突然让我想起来一个人呢……」岳凌楼偏头望向不说话的洛少轩,问他,「你觉得呢?」
「只是一个字而已,你认为耿原修就会选择那里作为交货地点?」洛少轩当然明白岳凌楼的意思。他说的突然想起来的那个人正是他的母亲——慕容情。情川港的「情」就是慕容情的「情」,他们的相似点,也仅仅是一个字而已。
「你永远不会知道耿原修他是一个多么疯狂的男人……」岳凌楼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即使只是一个字而已,就已经足够左右他的决定……」
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的北岳司杭向洛少轩求救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样吧……」洛少轩最后还是决定根据岳凌楼的意思行事,毕竟他是陪在耿原修身边整整十年的人,「我们直接赶去情川港。」
「我不去。」北岳司杭面无表情地回话,甚至把脸撇开朝窗外望去,以此表达他的不满。凭什么什么事情都要听那个半残的,不就是脸长得好看一点罢了,洛少轩就对他言听计从。北岳司杭受不了岳凌楼冷冰冰的表情和话语里无法掩饰的锋芒,好像全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可以看清算出所有人的想法一样。
对于北岳司杭的故意唱反调,岳凌楼并不是很在意,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低头不再说话,把这个僵局丢给洛少轩去处理。不知为什么,这个刑部尚书的公子好像对洛少轩有种莫名的崇拜,所以才会被对己产生了敌意吧?岳凌楼如是猜测。
洛少轩望了北岳司杭一眼,北岳司杭继续盯着窗外气鼓鼓的不说话,于是又转头望了岳凌楼一眼,岳凌楼已经开始享用午餐了,两只眼睛只盯着饭菜,仿佛把另外两个人都当成空气。正在洛少轩不知怎么办时,突然从客栈楼梯口传来一个声音——
「终于找到你们了。我就想怎么会一下子都不见人影了呢……原来是背着我偷跑到广州来了啊。太没良心了吧你……」说着,一抹红色的身影就窜了过来戳了一下洛少轩的脑袋,利落地把包袱往桌上一丢,不客气地坐到三人的中间喋喋不休起来。
唉……洛少轩受不了地叹了一口气,掏了掏耳朵说:「黎大小姐可真是无处不在,没看见我们正商量正事儿的吗?拜托你先安静一会儿吧。」
「正事儿?」黎雪眨眨眼睛,吐吐舌头说,「不好意思啊,我一见到你们就激动了。抱歉抱歉,继续谈继续谈,不用管我。」
话这么多,存在感又这么强的人,洛少轩想把她当空气也难,于是招呼来堂倌给黎雪盛上饭,问她道:「听你刚刚的话,你在找我们?」
「是啊,一路找过来的。」黎雪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到处问人有没有看到一个杀气汹汹、一个冷冷冰冰、一个傻不拉几的三人组合,好不容易才从云南那边找过来的,真是累死我了。」说到这里,黎雪还作势擦擦汗,以此表示她的确很累。
「喂……我说……」洛少轩的眼睛变成了狐狸般的眯眯眼,把声音拉长问道,「你说的那个『傻不拉几』的人……该不会是指……我吧?」杀气汹汹是北岳司杭,冷冷冰冰是岳凌楼,还剩下最后一个傻不拉几,当然就留给了自己。
糟了!被这么一问,黎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于是不好意思地对着洛少轩傻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亡羊补牢。见状,洛少轩已经确定那位傻不拉几的人就是自己了,于是没好气地用扇柄戳了戳黎雪的脑门,板起脸道:「什么傻不拉几,在下这叫『大智若愚』你懂不懂?」
「好好好,大智若愚大智若愚……」黎雪自知是自己说错了话,捂着额头,扁扁嘴顺着洛少轩的话说。
洛少轩刚想多教训她几句,就听左边传来噗哧一声笑,竟是北岳司杭发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洛少轩偏偏头,想问他在笑什么,又听右边的岳凌楼发出同样一声笑。更加莫名其妙的黎雪推了岳凌楼一把问:「笑什么呢?」
岳凌楼想回答,但在看到黎雪呆瓜般的表情后笑得更加夸张,竟无法说话了。每次只要洛少轩和黎雪碰到一起,总是笑料不断,好像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斗嘴对手似的。
「喂,你们两个……再笑下去我可是会生气的。」黎雪噘噘嘴不大高兴。
「好好,不笑不笑。」岳凌楼总算稳定下来,微微喘着气说,「我们这次可是有任务在身的。你跟来干什么?不怕你爷爷知道了教训你一顿?」
「不怕。」黎雪摇摇头,态度坚决,「只要不做坏事,他是不会说我的。你们有什么任务,说来听听,没准我还可以帮上忙呢?」
「啊……是么?真的有你能帮上忙的这种可能性存在么……」洛少轩打开扇子挡住嘴巴,然后眼神开始往上飘。直到黎雪使劲踩了他一脚,他才哎哟一声把飘到天上去的眼神给拉了回来。
于是就这样,岳凌楼、洛少轩、北岳司杭、黎雪四人开始了他们的广州之旅。
也许是近海的原因,广州的集市比云南更加热闹,各种在中原不易看到的奇宝异货海贝珍珠在这里随处可见。一般来说,女孩子见到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后,一定会变得兴奋异常,所以洛少轩一直尽量避开这些商贸街,以减少黎雪聒噪的机会,但后来他慢慢发现自己的这种作法纯属多余,因为黎雪虽然是在京城出身,但却在广州长大,这里可以算是她的半个故乡。中原人眼里的珍惜物品,她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广州的地盘,她甚至比洛少轩更为熟悉。
一行四人赶了整整一天的路,最先累得发话的人竟是北岳司杭,只见他愤愤地瞪了岳凌楼一眼,扭头质问洛少轩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只给他一个人买马?我们呢?」
「现在经费紧张,能省一点是一点。况且累的人又不只你一个。」洛少轩一边和颜悦色地安慰,一边解下钱袋在北岳司杭眼前晃了晃,那零零星星的碎银相撞的声音证明了他没有说谎。岳凌楼手脚不便,只能以马代步,所以成了四人里面唯一的特权阶级。倒不是北岳司杭真的累得到处撒气,而是看到岳凌楼安稳舒适地坐在马背上,连半滴汗都没流心里非常不平衡。
「你若走不动了,这马我倒是可以让给你。」岳凌楼舒舒服服地趴在马脖子上,悠闲地对北岳司杭笑了一会儿。这一笑把北岳司杭笑的更加火大,干脆把头扭到一旁,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这时,却听岳凌楼对洛少轩说道:「不过,如果这马被司杭少爷占了的话,到时候就要麻烦你『抱着』我赶路了……」
「为什么是我……」
「啪!」
洛少轩的抗议刚发到一半,就被黎雪瞅准机会狠狠地拍了后脑勺一下道:「废话,不是你难道是我?」一路上都被洛少轩欺负,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反攻了,黎雪当然要连本带利一起打回来。
「小丫头闪边上凉快去。」洛少轩一只手揉着后脑勺,一只手把黎雪提到路边,睁大眼睛抬头对岳凌楼道,「你不是开玩笑吧?这会要了我命的。」就算岳凌楼能比赵飞燕还瘦,这样一路抱着走下来,不累死也累瘫了。
不过,岳凌楼说出这个提议却是另有目的:一是这马背上的特等席位他并不打算轻易让出来;二是他懒得为了一个位置跟北岳司杭争,所以就把这个麻烦丢到洛少轩身上,让洛少轩去跟那个牢骚多的官少爷交涉。
不想沦为苦力的洛少轩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劝说道:「司杭少爷啊,你就坚持一下,一下,就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这么长的路都挺过来了,还怕这最后一点么是不是?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
「停!」北岳司杭受不了这些唠叨打断了洛少轩的话,「你饶了我的耳朵吧。我走,我走,我走还不行么?」
「当然可以。」闻言,洛少轩立刻收拾起他说到嘴边的那一大通长篇大论,满意地对北岳司杭点头微笑。作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北岳司杭气鼓鼓地朝岳凌楼鼓了鼓腮帮,用眼神传达出四个字——算你厉害。而岳凌楼则狡猾地偷笑,眼神飘向远方。一旁的黎雪终于忍不住发问道:「你们到底打算到哪儿去啊?这广州城就快被我们四个走通了……也不见你说一个『停』字。」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抱怨洛少轩的。
「是啊。」北岳司杭应了一声,这个问题他也想不太明白,「临河港有这么远吗?我们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
「临河港?」黎雪大惊,嘴巴变成了一个圆圈,「临河港不是老早就过了吗?我们昨天下午就到临河了啊。你们到底认不认识路的?害我陪着你们白走了这么一大程。我这是倒什么霉啊我……」
黎雪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懊恼地抱住了脑袋,『唰』一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往回走去,刚走出几步还不忘回头朝另外三人招招手说:「傻愣着干嘛?还是我来带路吧。不识路就早说嘛,还有我这个老广州在呢。诶……你们怎么了?」
黎雪的话猛然断住,只因为她看到身后三人怪异的表情。洛少轩是惶恐不安担心把戏被戳穿,岳凌楼是自信满满猜到了把戏的答案,而北岳司杭则是意识到自己中了把戏非常不爽,皱眉质问洛少轩道:「已经走过了?」
「是啊是啊,老早就过了。现在还得折回去,你们再往前走,可就要到……哎哟。」黎雪话未说完,就被洛少轩的扇柄敲到脑门上。
「干嘛啊你?」黎雪被打得冤枉,不满地朝洛少轩撇嘴。
而洛少轩此时则顾不上黎雪,急着跟北岳司杭解释道:「没走过没走过,就是这条路没错的,别听这个小丫头瞎嚷嚷……」
「好啊,洛少轩,枉我这么信任你。你打算把我骗到『情川港』去是不是?」北岳司杭总算想明白了,没好气地反问。
这是他第一次来广州,自然不认得路,他跟着洛少轩以为他们是在往临河港走,但是洛少轩却故意瞒着他,走过了临河也不说一声,打算把他直接拐到情川港去。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也不怕北岳司杭不乖乖顺从。但没想到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却被黎雪一语道破天机,洛少轩真恨不得把黎雪的嘴巴找个东西塞起来,看她还乱不乱说话。
北岳司杭一气之下果然转身往会走,但这时马背上的岳凌楼终于发话:「你站住。」每个字都说得很舒缓,没有命令的感觉,并且声音中还隐隐含着些笑意。
北岳司杭果然停下,转身愤然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一定都知道了吧。算你们厉害,竟敢串通一气来耍我!」
和北岳司杭的怒气冲冲完全相反,岳凌楼一副悠然自得地表情,在马背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微笑道:「司杭少爷你不要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这件事情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直到刚刚才知道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昨天你说要去临河港,只是因为近而已。但是现在,情川港就在眼前,而临河却还有一整天的脚程,你不会不知道哪个近那个远吧?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既然已经到了情川,何不索性从这里查起?司杭少爷你又何必要讨那个苦吃往回走呢?」
岳凌楼用北岳司杭自己的话来劝他留步,让对方难以反驳。北岳司杭恨恨咬一咬牙,对上一句:「既然你说你们没有串通,又怎么会知道情川港就在眼前?你分明是认得路的!」
「这个啊……」岳凌楼软绵绵地把右手五指并拢,与眉同高,作出一个姿势朝远处眺望了一下,这才低头回北岳司杭道,「这个大概就是所谓的『坐得高,看得远』吧,我不巧正好看见前方市集招牌上『情川』两个大字而已。」
北岳司杭竟被他这句话说的一时无语。
岳凌楼继续进逼道:「看司杭少爷年龄也不少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你不会是想斗气折回临河去吧?」
「我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插嘴!」北岳司杭火气上升,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大起来。被比自己年龄小的人说孩子气,谁听到都会觉得面子挂不住的。岳凌楼十八未到,而北岳司杭早就过了二十,但两人交锋起来,北岳司杭竟占不到一丝优势,这点让他很是头疼。
「好。」岳凌楼挑挑眉,扬高声音道,「我不插嘴。那敢问司杭少爷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从最近的查起。只不过现在最近的海港碰巧是情川港而已,不要以为是你得逞了。」北岳司杭撂下这句话,大步流星地朝情川港的方向走去,连头也不回。他身后的三人,黎雪茫然,岳凌楼微笑,洛少轩牵着马缰朝岳凌楼眨了一下眼,低声表扬道:「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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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情川港比岳凌楼想象中还要大,港口处泊着数十艘乌黑的商船,从不同的造型可以知道他们属于不同的商队。时值傍晚,情川港岸边的海风中有种特别的味道,仿佛是股幽幽的香气,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潜入人的神经。一轮红日慢慢隐没于海天之间,微波粼粼的海面上,晃动着碎金的颜色。
岳凌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这一派祥和的景象让他有种超脱的感觉。如果没有花狱火,如果没有那些繁琐的江湖争端,也许他就能更好地欣赏眼前的这一副美景了吧。
但他知道这些宁静和安适都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无法摆脱的,即使暂时逃避,却总有要面对的一天。
耿原修死的时候他逃了,逃到云南。千鸿一派的人闯入刘府时他逃了,逃入秘道。但是这次他不能再逃了,在到广州之前,他就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这次绝对不能再逃。
坚持了整整十年的目标,现在如此清晰地就展现在眼前,仿佛只要一抬手就可以看到天翔门倒塌的门楣和牌匾。耿原修的死导致天翔门内部几大股势力争斗不断,岌岌可危、不可终日,只要给出最后一击,必定毁于一旦,然而这之中的关键就是——花狱火。
短暂的放松以后,岳凌楼重新振作起精神,他对身旁的洛少轩说道:「先住下来吧,看看情况再说。这里的船比我想象中还多,要想查清楚哪一艘和天翔门有交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洛少轩点头同意。老实说,情川港的繁盛景象也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朝廷明令海禁,然而情川港却这样明目张胆地进行着海外贸易,的确是一件非常大胆的事情。令他不得不佩服耿原修雄厚的财力,当年就是他用银子在广州港砸出了一个漏洞,才有情川港今日的繁荣。
「银子这个东西,很多时候……真的能够创造奇迹……是不是?」岳凌楼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把洛少轩听得一头雾水,因为岳凌楼的视线一直望着远处海面涌动的红光,让洛少轩弄不明白他是在发问,而是在自言自语。
天翔门毁于一旦意味着什么,岳凌楼当然再清楚不过,虽然从来没有留恋过耿家锦衣玉食的日子,但突然间想到它将不复存在,却感到一股空虚。傍晚海风中有种湿润的气息,吹在脸上带来阵阵暖意。但是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凉。
十年前岳家的一切在他眼前毁灭,十年后他要亲手摧毁耿家的所有。关于岳家的回忆缥缈得如同尘埃,也许终有一天会湮灭在记忆的深处,而耿家的一切却从来没有和他融为一体,遥远得如同天涯。为什么要到了这个时候,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
曾经有个人对自己说爱,于是信了,但现在……那个人又在何处?
为什么所有和自己有关系的人都要一个个离去?
只要动个小脑筋就可以摧毁不想看到的东西,但惟独想要守护的东西,即使再怎么心血耗尽都无法扭转悲惨的结局?是否上天将我降生,就是为了让我不断去伤害,不断去毁灭?
「活下来,无论如何要活下来。」
耳边那个人的声音又在不断重复。是啊,活下去,只有继续活下去,才能有重逢的机会吧?是否正是因为这种寂寞的感觉,才让人渴望去被爱?直到现在还是无法承诺要对某人付出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不那么讨厌的人可以陪在身边而已,很难么?难道这也是奢侈?
身边的黎雪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腿喊累,吵着要找家客栈大吃一顿。洛少轩立即按紧了钱包说要吃你自己掏钱。黎雪噘嘴说洛少轩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洛少轩说黎雪是只花不赚的拖油瓶,黎雪一气之下抢了洛少轩的钱袋就跑,洛少轩一边唉呀呀的叫一边去追。北岳司杭跟在两人身后,冒火地抱怨道你们两个到底累不累?
三人吵吵闹闹,越走越远,他们的背影渐渐没入了港口的人群。港口应该很嘈杂,但现在那些声音仿佛都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岳凌楼怔怔望着那三人的背影……好远……真的好远……那是一个自己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遥远地如同天边。
他低头顺了顺胯下白马浓密的鬃毛,那马儿舒服地闭了闭眼,打着响鼻。红霞淡淡的光芒落在岳凌楼精致的无可挑剔的侧脸上,那是一副绝美的图画。然而画中的人没有说话,没有笑容,甚至没有表情,只是慢慢俯身下去,用纤细的双臂环住了白马的脖子,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只有你不会离开我,只有你还在我的身边,只是想要抱住一样东西,有暖暖的温度,能让我感到安心的东西。只是这样而已……
这明明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为什么总是无法实现?
这个时候,在情川港街集的一个角落里,有三个人正直直地盯着岳凌楼看。他们已经盯了很久了,无论何时,岳凌楼总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亮点。那三人都用斗笠遮住了脸,装扮很奇怪,单薄的短袖衫搭配着同色的长裤,脖子和手腕上都带有看上去很重的饰物,像是来自南洋岛国。
「主公。」一个声音低沉地问道,「会不会是他们?」
那被称为主公的人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点头道:「找个机会和他们碰碰面吧。」
第三章
七月的情川港,因为纬度偏低,夏季的余热还没淡去,即使是傍晚,空气中依然残留着白日里温暖的气息。岳凌楼收拾起情绪,悠然抬起唯一完好的左手,抖抖马缰,朝着其他三人的方向赶去。街集旁的小商贩们都收拾了摊点,点着今日赚到的碎银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藏在衣服最里层贴近肉的地方。那是他们一天的收获,来之不易,即使在岳凌楼看来那些钱币实在是少得可怜。在耿府长大的他,从来没有缺过钱用,并且什么钱都可以用得心安理得。是否正因为如此,才不懂得去珍惜那些轻易就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会失去人生中一些恬淡的乐趣和平凡的幸福?
抢了洛少轩钱袋的黎雪在街道上一边笑一边跑,把洛少轩逗得团团转。洛少轩气得跺了一下脚叫嚷道:「你再不还来,小心我动真格的,伤了你你可不要哭。」
闻言,黎雪突然站住,转身朝洛少轩做了个鬼脸,笑道:「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试试,看我们谁先把谁弄哭。」说罢又一转身,却迎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和黎雪差不多高矮,黑黑瘦瘦但一双眼睛却极为精明,看他的打扮像是来自南洋岛国的少年。那少年撞到黎雪后,一脸抱歉地一边不断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旋身走远。
「没事没事。」黎雪无所谓地朝那少年摆摆手,拍了拍衣袖。趁着这个空档,洛少轩揪住了黎雪的手膀。总算把钱袋抢了回来,他一脸得意地朝黎雪笑。北岳司杭也赶了上去,非常不爽地说:「闹完了是吧?现在总该找个地方吃饭了吧?」
「是啊,我肚子也饿得慌呢。」洛少轩边说着,边回头朝身后二十米远的岳凌楼挥挥手,示意叫他快点过来。然而岳凌楼此时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洛少轩的动作,他的注意力全被那个黑皮肤的少年吸引住了。黎雪和那少年相撞的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洛少轩没注意,北岳司杭也没有注意,但却被岳凌楼看在眼里。
「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岳凌楼驱马上前,挡住了少年的去路。一来隔得太远,二来那少年动作太快,所以即使是眼力好得超越常人的岳凌楼,也没能准确捕捉住那少年的动作。当时他只看到几个像手的影子闪了两下,眨眼工夫消失不见,速度快得就像是错觉一般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人绝对大有来头!
少年因为被岳凌楼突然挡住,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随即又换上了一副纯真的笑容问道:「不知公子是什么意思?我刚刚什么都没做啊?」
「少装蒜,你最好放聪明点。」用笑脸来骗人的工夫,岳凌楼比那少年更拿手,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放松警惕。
马背上岳凌楼说话的态度虽然强硬,但他看到那少年不断靠近时,竟产生了一种惧意,下意识地拉紧马缰后退几步。突然,只见那少年身影一花,已闪到马腿旁。岳凌楼看不到对方到底做了什么,但下一秒马背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白马四腿一颤,侧身跪下,栽倒在地。原来那少年虽然想逃,但又顾忌着岳凌楼的马,所以才想出先打断马腿再逃脱的计策。
可恶!和马一同摔倒在地的岳凌楼五指猛地缩拢,下意识拔出了腰间不离身的短刀,正欲追过去,但刚一用力才发现力不从心,双腿不受控制,根本站不起来。当日尹珉珉在他脚踝留下的伤口依旧没有彻底恢复,直到现在他依然是个无法行走的残废。
那少年跑得非常轻快,一会儿工夫就没入人群,途中他还不忘回头望了望岳凌楼,那眼神好像在奇怪对方怎么没追过来。拐过街角,他的另外两名同伴正等着他,斗笠遮面,短衫长裤,原来他们正是刚刚在角落里注视着岳凌楼一行人的南洋岛民。
「主公。」少年笑了笑,把洛少轩的钱袋交到体形最娇小的那人手里说,「虽然出了点状况,不过还是到手了。」
那被称为主公的人优雅地打开钱袋,把里面的银两抖到掌中,自言自语道:「原来只有银子而已么?」语气仿佛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又笑着对那少年说道,「出了什么状况?真难得你也有出状况的时候。你不是偷偷说你的那双手是我们紫星最神秘的武器么?这话可说大了些。」
「我才没说过呢。」少年面颊微红,撇撇嘴立刻抵赖。
「睦月啊……」那主公掩嘴笑了笑,声音舒缓姿态雍容,「话可不能乱说,说错了可要受罚的。我疼着你,全当没有听见,不过你自己也要有点分寸。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由着你的。」
「是。谨遵主公教诲。」睦月不高兴地行礼,然后靠到墙壁边上闹情绪。
那主公轻轻地叹了叹气,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肩膀微微起伏的动作却准确地传到另外两人眼里。睦月小心地注视着主公的动静,不敢说话。这时,一直立在身后的那名高挑身材的男人突然开口,但只说出一个「主」字就被主公幽幽的声音打断。
「紫星宫最强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在我的身边……因为我永远都斗不过她……你说是不是,震?」主公娇小的手拽住了紫震的袖子,缓缓抬头,斗笠下稚嫩得犹如孩童的脸颊上有一样宝石般的东西闪了闪光,发出纯紫色晶莹透明宛若梦幻般的光华。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变得有些疯狂:「我好想她……好想……我真的好想见她,你知不知道,震?」
紫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护住了他主公的肩膀。睦月望着这两人,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把视线移向远方。中原的人只以为异端紫星宫在云南,却不会想到在南洋的小岛上居然有紫星的势力盘踞不去。南洋紫星宫正是耿原修几十年的贸易伙伴,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花狱火。而这三名来自南洋紫星宫的人分别名为:紫乾、紫震和睦月。
耿原修死后,其子耿奕协助嫌犯岳凌楼远逃云南,天翔门掌管海运的南堂力量顷刻涣散。天翔门的人不知道怎么和南洋紫星宫取得联系,南阳紫星宫也不知道天翔门会派出什么样的人来接应。所以双方都只是来到情川港静观其变,同时又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交易的另一方。
◆◇◆◇◆◇◆◇◆◇
「耿原修已死,耿奕又不知所踪,天翔门南堂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在天翔这么动荡的时候,南洋那些曾经与天翔门做过交易的人当然会过来边疆看看情况。但是,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完美的接头信号,就像是在黑暗中的两个人,我们只要插到他们中间,抓住其中一方的手,才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客栈二楼的一间雅室里,岳凌楼不紧不慢地给其他三人分析现在的形势。听到这里,洛少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随即猜测道:「你是想先找出南洋花狱火的商船,再让对方认为我们是天翔门的人,借机找出罪证?」
岳凌楼含笑着点头说:「现在那些来自南洋的人,应该已经到情川港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刚刚那名黑皮肤的少年应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因为看到我们的装束知道我们来自江南,自然而然就把我们跟天翔门联系到了一起。现在最重要地就是把他们找出来,说天翔门与他们的交易到此结束,如果可能的话,再把账本弄到手,这样证据也就有了。」
「你就这么肯定那个黑皮肤的小鬼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北岳司杭对岳凌楼的话持怀疑态度,「只不过是见了一面,连话也没说几句。况且这里来自南洋的商人并不少,你就这么肯定是他?该不会是你嫉恨他让你摔倒在地,然后找借口让我们帮你把他找出来,然后给你报私仇吧?」
「这家伙,脑袋里想些什么呢。」洛少轩受不了地皱了皱眉,责备了北岳司杭一句。
岳凌楼对北岳司杭的恶意猜测倒已经习惯了,只轻轻地回答一句:「话我说到这里,听不听是你自己的事情。」说罢转头问洛少轩道,「你的钱袋没有问题吧?好像刚刚被那名少年给换了。如果你没钱付这顿饭帐,被人打出去可是很丢脸的。」
「没问题。」洛少轩眨了眨眼说,「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遭窃。所以我的钱一般都是分开放在好几个地方的,就算被偷也偷不完。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在我眼皮底下把银子偷走的人,的确应该小心。当然,最大的失误就是那钱袋居然在个小丫头手里,也难怪可以那么轻易得手了。」
洛少轩说着说着,话锋又转到了黎雪的身上。黎雪一拍桌子反驳道:「喂,在我手上又怎么样?你当时还不是没有发现,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呀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就这么和我过不去?」
「我说……那个……」这时,北岳司杭突然幽灵般地问洛少轩道,「你刚刚好像说你把钱放在好几个地方是吧?」
洛少轩没大脑地微笑着点头,不知道北岳司杭怎么特别在意这个问题。此时,只听「啪」的一声,北岳司杭的筷子重重搁到了桌上,没好气地嚷嚷:「好啊你,难怪在路上你敢把钱袋拿出来给我看,说里面没钱了,原来你是把钱都藏在其他地方了。不行,不能再让你管钱了,交出来,我们两个一人保管一半,不然我铁定被你给玩死。」
「哎呀呀……司杭少爷你可不要太激动了啊……」洛少轩一时不好回答,避开北岳司杭想杀人的眼神朝窗外望去,转移话题道:「啊,你看那里,是什么啊?好漂亮。」
「别跟我装傻。」北岳司杭一点不中招,瞪住洛少轩的视线没有偏离半分。但此时黎雪却发出了一声惊叹:「真的好漂亮啊,是什么……」边说着,黎雪已经来到窗边,撑在窗台上朝远处的望去,只见无数昏黄的亮点漂浮在河面上,宛若星光般明暗闪烁。
「七月十五,中元节……时间过得真是快啊……」岳凌楼微微偏头,望着远处的河灯。那梦幻般的景色让人的意识变得恍惚。
「原来已经是中元节了么?」洛少轩也自言自语着,痴痴地望着窗外。有股凉凉的夜风拂过,带来了烧香的味道。静下心来仔细一听,才发现空气中夹杂着细碎的诵经声。
「想不想下去看看?」洛少轩问岳凌楼。岳凌楼朝他点了点头。
◆◇◆◇◆◇◆◇◆◇
不知不觉中,那个燥热的夏季已经到了尽头,短短的几个月间发生了好多事情,让人措手不及,但一切都终将落幕。有些人离开了,不知所踪;有些人消失了,生死难测;有些人死了,永不复生。害怕去回忆这个夏季发生的所有事情,只要稍微一想就会深陷下去,被一场又一场的噩梦折磨到精神崩溃。
但是今夜却不同。中元节——众鬼的节日,一个属于追忆的日子,追忆那些逝去的亡灵。
曾经这样告诉过自己:既然耿原修已经死了,那么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吧。但是,不知为何,心里某个地方依然得不到半点满足,那个空缺的部分已经缺了整整十年,仿佛再也无法填满和恢复。
也许,在耿原修的心里,也有一个整整十年的残缺,那是慕容情挖出来的。同样的伤口,同样的肉,所以……
同样会痛。
曾经以为自己很恨很恨那个男人,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掏心割肺、挫骨扬灰。但是,后来,那个人真的死了,被一刀刺入了喉咙,猩红的血珠溅撒出来模糊了视线,居然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匆匆死去。
太安逸了……安逸到不能原谅……他死去时的痛苦远远不及自己当初的百分之一……连千分之一都没有……为什么……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一死了之,而自己还要继续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岳凌楼坐在河边,望着那些莲花形的河灯出神。脸上的表情淡然地没有一丝活气,此时谁又能看出他心底汹涌而起的万丈波涛。洛少轩走到他的身边,把一盏莲花灯递到他的手上问:「放么?」
总有些事情是难以忘记的,总有些人刻骨铭心。也许在很多年以后,那些人的脸会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但惟有那些追忆和思念,或者是后悔和谴责的感情,永远不淡,越来越深。岳凌楼取下了腕上的念珠,轻轻放在河灯上,手指一推,河灯离岸,载着那翠绿的珠子漂向河的中心……
那珠子烂过一次,耿原修死去的那个晚上被尹珉珉的刀切断了银线,在那个阴冷的山坡上洒落满地。后来,它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上,在那个盛放着艳艳花狱火的石渚上,耿奕亲手交给了他——那是唯一活下去的希望。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全世界都在流泪,珠子是冷的,被雨水洗刷得冰凉彻骨……
保平安……那个女孩说的话。自己真的有资格么?真的有资格得到平安和安宁?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耿家人的心中是怎样一个存在……以前不敢去问,现在却再也没有询问的机会……耿家是仇家,耿家的人是仇人,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却突然被这串小小的念珠搅得模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在坚持着什么?这是岳凌楼第一次对坚持了十年的事情产生了疑问。
「那是什么,念珠?」身旁的洛少轩望着漂远的花灯问岳凌楼。
岳凌楼没有回答,因为一言难尽。也许它还是那段生命中最黑暗的记忆,和自己呆在耿家十年里的一切。耿原修、耿芸、耿奕,所有的一切……终于该结束了……岳凌楼这样告诉自己,凝视着远去的花灯,那微弱的光芒越来越淡,最终没入夜色。那串翠绿的念珠不是自己承受得起的东西,也不敢奢望得到它的庇护,那会让他受之有愧,不想欠耿家任何东西,两家的帐要算得清清楚楚。保平安的东西……只要一样就够了……
这时,岳凌楼手指上那枚血红血红的戒指映着月光,突然闪现出微弱的光芒……有你就够了吧?岳凌楼恬淡地笑着,用拇指抚摸着戒指光洁的表面,这个世上有几个人知道那不是戒指而是武器……两年前被争了很久,闹出很多事端的神秘武器「隐剑」,就这么安宁地带在岳凌楼的手指上……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当岳凌楼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时,他已经把右手没入了河水。很凉,冰冷的河水包裹住他的手腕和五指。艰难地移动手指,在水下摸了摸那血红的戒指,光滑如玉。如果不是西尽愁告诉他,他不可能想到隐剑的质材竟是「冰蝉丝」。
关于冰蝉的传说,岳凌楼知道一点,就像他知道玉鸿翎和圣血麒麟一样,都是从耿原修那里知道的。在那间弥散着贵木独特气息,以及纸墨香气的幽黯书房,棕红的书案上层层堆叠着的东西,除了各地的地图和海图外,最多的就是关于某些缥缈传说的零星记载。
不知道什么原因,耿原修好像从很久以前就着力收集这些资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他亲笔腾抄的,从墨迹和纸张上判断,那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那个时候,耿原修不过二十多岁,怎么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多年前,好奇的岳凌楼曾经无意中问到这个问题,而耿原修却没有回答,只是揉了揉肿胀的眼睛,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觉得我在做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知道的越多就越可怕……」
原来那个男人也有害怕的事情么?明知可怕却还要去做……也许正是这种克服了惧意的执着,和敢于挑战的性格才使他在未及而立之年就把耿家的事业推上了颠峰,富甲一方吧?
「你在干嘛啊?」
身旁的洛少轩奇怪地看着岳凌楼,岳凌楼这才把手从水里抽出来。被河水浸泡后的隐剑,血水染成的红色不见丝毫消退,反而更加明亮夺目,宝石一般光华流转。
冰蝉是一种上古生物,蝉身雪白,手指大小,以人血为食,吐出的丝没有任何质量和颜色,唯一的特性就是沾血不褪,血色会永远留在冰蝉丝里。这也就是隐剑不能用来杀人的原因。然而这种奇怪的生物,应该早就从这世上消失了才对啊……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岳凌楼害怕去想,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离他不远、靠近下游的位置,黎雪也蹲在河边。她的手中是一盏浅红的莲花灯,中心燃着暖暖的明黄。
黎雪小心翼翼地把灯推入水中,望着它渐渐漂远,那小小的亮光映着河水,随着粼粼的波纹缓缓摇晃,一时间竟使人恍惚起来。黎雪目送着花灯会入河中的其他点点明黄,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时她才起身,叹了一口气。
这副惆怅的模样被洛少轩瞧见了,于是好奇地悄悄走到她身后,用扇柄敲了一下黎雪的脑袋问:「怎么,大小姐?有什么伤心事?这灯是放给谁的?」
黎雪揉着头嘟嘟嘴,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要说话就好好说,打我的脑袋干什么?把我打笨了怎么半?」
「打笨了就叫他娶了你,养你一辈子好不好……」
「喂!你说啥!」
黎雪和洛少轩异口同声地朝笑得暧昧不明的岳凌楼吼去。黎雪更是激动地立刻弹开两米,以便跟洛少轩划清界限,同时还不忘贬低对方道:「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他这种人!」
「放心吧,就算天下女人死光了,我娶男人也不会娶你!」
被拿来跟猪猪狗狗作比较的洛少轩忿忿地发出狠话,这句没怎么经过大脑思考的话敲响了黎雪的警铃,立即大声嚷嚷起来:「原来、原来、原来真的是这样!你这个人果然是有断袖之癖的!怪不得一路上对他特别照顾,我就奇怪你怎么对我又打又骂的,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原来你根本就是讨厌女人!你……」
「你给我安静点!」
洛少轩大吼一声。刚说东,她就扯到西去了,这女人的联想能力也太丰富点了吧。无奈地叹气道:「拜托,黎大小姐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怜香惜玉我当然懂,不过,爱惜杂草的方法却从来没有学过。」
「你……」
黎雪刚说出一个字就被洛少轩指住了鼻子,「你!你刚刚说什么『他』?哪个『他』?不给我说清楚你别想回去睡觉!」
「我才要告诉你呢!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虽然西大哥现在下落不明,但只要有我在这里,你要是想趁虚而入搞破坏的话,我第一个揍扁你!你给我放老实点!」
「哦,你说他啊……」恍然大悟的洛少轩拉长声音,指着岳凌楼说,「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
「对啊,一点也不好笑。」
旁边看好戏看得正开心的岳凌楼,此时也不忘加上一句来凑热闹。但是表情却正经得很,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想捣乱。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以为得到岳凌楼帮助的洛少轩得意洋洋地看着黎雪,鼻子翘得老高。
「他除了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以外,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摸、来、摸、去!」
黎雪一副要吃人的表情盯着洛少轩瞬间惨白无比的脸。
「我什么时候有摸来摸去的!你不要来凑热闹了好不好!」
「当然有啊……如果要说的话,就是今天早上扶我上马的时候,傍晚时把我抱入客栈的时候,晚上吃饭的时候,还有……」
「好啊!你还不承认!」
说着,黎雪右手一抡,一个耳光就朝洛少轩的脸打去。「啪!」的一声,把洛少轩给打蒙住了。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吃疼的脸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黎雪大口喘着气,直直地盯着洛少轩肿起来的脸,嘴唇张了两下,好半天才说出来:「下流……我看错你了……」
「我……」
看到黎雪一副委屈的表情,洛少轩竟手足无措起来。被打的人是他,被冤枉的人是他,怎么现在被骂的人还是他!不给洛少轩任何解释的机会,黎雪抬手一抹眼角,扭头跑开了。
想必是刚刚被打的那巴掌后劲还没退下去,洛少轩傻不拉几地在原地呆站了一阵子,才对岳凌楼说了一句:「她好像哭了耶……」
「这是当然的吧……」岳凌楼翻了翻眼皮,差点没昏过去。洛少轩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但是现在怎么就跟一个白痴似的。
「她到底是怎么了?」洛少轩皱眉在岳凌楼的身边蹲下。
「你想知道?」
岳凌楼嘴角一扬,洛少轩立即点头。
「爱啊……是爱……」岳凌楼神秘兮兮地凑到洛少轩的耳边给他解惑。
「我……」
「还说什么!追啊,笨蛋!」
经岳凌楼这么一提醒,洛少轩才噌一下站了起来,立在原地偏偏脑袋,念了几句「奇怪了,奇怪了」才慢条斯理地追了过去。明明就没有招惹到她什么,没事哭个啥劲啊?而且更奇怪的是,看到黎雪这么一哭,连洛少轩也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大坏事似的,心里很不好受。
望着洛少轩渐渐提速、远去的背影,岳凌楼恬淡地笑着。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碰到这么有趣的事了?自己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即使当事人不是自己,但是看到那两人笨笨地互相喜欢着又死不承认的样子,连岳凌楼也被这种温暖又可爱的气氛给感染。
「那两个人……」北岳司杭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河边,望着洛少轩的背影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最后在离岳凌楼两米远的地方坐下,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子抛到河中打发无聊。
「怎么,你吃醋啊?」说的虽是玩笑话,但岳凌楼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他一边问,一边捡起石头曲指弹向河中,但是他的目标不是河水,而是北岳司杭刚刚扔出的石子。两块石子撞在一起,竟弹了回来,落到岸边。
今天是中元节,河水中漂浮这各种各样的莲花灯,现在向河里丢石头,会看成是对亡灵的不敬。但北岳司杭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似的,反倒觉得是岳凌楼有意跟他过不去,于是扭头瞪了岳凌楼几眼,仿佛在用他极不友好的眼神质问「你干什么」一样。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岳凌楼语气硬梆梆的,说教似的,「不怕招惹了亡灵?」
闻言,北岳司杭立即冷笑一声,嘲弄道:「怎么?你还怕鬼?没听过一句话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么?恐怕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还来说我……」
自己心里有鬼?是啊……岳凌楼惨淡地一笑,这句话无法反驳。他心里不仅有鬼,而且还不少。
首先是一只厉鬼,那只鬼嗜血、残忍、歹毒,杀人不眨眼,害人不浅。那厉鬼的名字也叫『岳凌楼』,在他的身体里住了整整十年,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第二只鬼,是一只漂泊的孤鬼,有着美丽而又寂寞的眼眸,让人心碎的神态和迷人的微笑……他披着那张外皮去迷惑别人,后来连自己也被那鬼给迷住了,失去了真正的感情。也许真像耿芸说的那样,连最基本的表情也忘记了……
然后……也许,还有一只鬼在他的身体里呆了整整十年——那是只能被他和耿原修感觉到的鬼——叫做『慕容情』的女鬼……
想到这里,岳凌楼不明缘由地打了个寒颤,他倒映在河面上苍白的脸,微微晃动了两下。慕容情……十年的时光已经让很多的回忆都淡去了,可以说除了慕容情这个名字,他甚至连母亲的脸也想不起来。
情儿……
那个男人不断地叫着这个名字。在那间弥散着花狱火糜烂气息的房间里,仿佛魔咒般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叫着这个名字……那个时候的岳凌楼,恨不得卡住那个男人的脖子,把他从幻觉中卡醒!不是……我不是她……你看清楚!看清楚啊!
岳凌楼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双手撑在地上,右手没有痊愈的地方传来一阵令神经麻痹的疼痛,而握紧成一团的左手五指猛地张开,插入泥土!既便如此,身体依然不受控制地不断发抖,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他绝对不会承认那是不甘心,绝对不会!
「喂……你怎么了?」发觉到岳凌楼的不对劲,北岳司杭还算有良心地关心了一句。虽然他对岳凌楼没什么好感,但却并不是讨厌,而是有意和对方保持距离罢了。因为他觉得岳凌楼身上妖气太重,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可以勾魂摄魄似的。
然而此时的岳凌楼脑子里一片混乱,哪里听得进北岳司杭的话?
「话我可说清楚了,刚刚是你自己把洛少轩支开的,呆会儿你晕倒了,我可没力气抱你回去……」北岳司杭话虽这么说,但脸上依然露出了关心的表情,朝岳凌楼移近了一点,仔细观察对方的脸色。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这哪像是人,根本就猛鬼一只嘛!不仅脸色惨白,映着银色月光显得青光森森,而且下唇也被咬出了血,嘴角和唇瓣鲜红一片,就像刚吸过血似的!再加上今天的日子——七月十五!众鬼之节!
北岳司杭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朝后缩去。以前就猜岳凌楼是一只披着美人皮的妖怪,所以现在,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四个字竟是『原形毕露』!
「呵呵。」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身后竟传来一丝轻笑。不是那种轻蔑的嘲笑,而是很友善的那种笑声,但即使如此,也妖异非常,拥有让人背脊发寒威力。
岳凌楼蓦然转头,就在他身后五米远的位置,站着三个装扮奇怪的人。最左边的那少年正是傍晚偷钱袋的人,右边的那人个子最高、双腿修长,而站在中间的,身材最娇小,正用半只袖子掩着嘴,想必刚刚那笑声便是他发出来的。那人的脸隐藏在紫纱之后蒙胧不清,但黑夜之中眼角位置却有一个亮点在闪着光。
察觉情况不对劲的北岳司杭立即起身握剑,却在被紫震横了一眼后再不敢轻举妄动。那种眼神和气势,不用动手,北岳司杭就已知道自己绝非敌手。
这时,只见紫乾上前几步,抬起岳凌楼下巴审视了一阵子后,半眯起眼睛说道:「今天傍晚时……就觉得你有点眼熟,后来慢慢才想起你像的是谁……现在仔细一看……才觉得不可思议,莫非我真是见鬼了?我问你……你,姓的是不是『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