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 正文第一部 血鸿第一章黄昏,单调的西方天空没有一丝云霞,唯一的橘色残阳把一切都镀上了淡淡的暖红。时值初夏,江南和中原的气候早已转暖,想必现在已是一派姹紫嫣红草长莺飞的景象,但是在云南北方的这片土地上,依旧固执地透着些残留不去的春寒。
夕阳的尽头是一条古旧的长巷,青灰色的石砖,黑褐色的屋瓦,斑驳的墙壁,厚重的灰尘,再加上令人毛骨悚然的阒静,无论是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这是一条死巷。巷子的入口处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乌黑石碑,上面镌刻着两个风骨遒劲的红字『黄泉』。
这条巷子的名字就是——黄泉。
意思是说,只要走入了这条青石板铺成的死巷,就等于进入了黄泉之路。能够活着通过这条巷子的人,溥天之下屈指可数。正因为如此,通常江湖中人都不会涉足这个地方。只有笨蛋才会用自己的命来验证『黄泉』二字发出的警告。
但是此时,黄泉巷的石碑旁却站了一名黑衣的男子。只是站着而已,视线一直望着巷子的尽头,没有向前踏出一步,也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又仿佛是有什么顾忌。
如果是对最近两年江湖中的事情有所耳闻的人,都不会不知道他。这个名为西尽愁的男人,无论脸庞还是身材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外表看来不过二十多岁,但从他眼神里透出的精明和干练,俨然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给人一种涉世极深的感觉。
他虽然一副武林中人的着装打扮,但奇怪的是身上竟没有佩带任何武器。其实,在江湖中每每提到『西尽愁』这个名字时,都会在前面加上两个字——隐剑——杭州『名剑门』的第一名剑。
顾名思义,『隐剑』是一柄看不见的剑,因而也是一柄最可怕的剑。
名剑门有个规矩,第一名剑隐剑的继承是『认剑不认人』的。也就是说:无论你是谁,只要你得到隐剑,你就是隐剑的主人和名剑门的首席弟子。门主下面的第一把交椅就是给你留着的,名剑门里上千名弟子都是你的师弟,都可以随意差遣。
觊觎名剑门首席弟子的人不在少数,欲独占神兵隐剑的人更是多如牛毛。所以这条『认剑不认人』的规矩一经传出,江湖中立刻就掀起了一股抢夺的风潮。但是,就在两年前,隐剑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流浪剑客西尽愁得到了。
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物,不仅洞悉了隐剑的秘密,更是凭着他高超的技击之术,把所有欲从他手中再夺隐剑的人打得落花流水。所以,西尽愁这个名字就伴随着隐剑在中原甚至南疆地区迅速窜红起来。
因为实在是太强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敢挑战他手中的隐剑了。大家仿佛都默认了西尽愁是隐剑主人的最佳人选。从此以后,名剑门终于恢复了平静的日子。
但是无拘无束惯了的西尽愁,即使有个名剑门第一名剑的光辉头衔挂在脑袋上,还是死性不改整天到处游荡,不肯乖乖呆在杭州,而是跑遍了江南大大小小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他这次不远千里来到云南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抬眼,天边夕阳的光晕又黯淡了一层,脚下灰黑的影子被拖得更长。西尽愁望着空荡荡的巷子,无聊地晃了晃脑袋。心想:这未免也太慢了吧,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这时,突然一阵寒风卷起地上的败叶扫过了他的侧脸。于是他拢了拢耳鬓被刮散的乱发,并用丝线在后颈的位置上打了一个活系。起风了,如果再不快点只怕要变天了呢……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朝前迈出一步,踏入那江湖传闻中的鬼门关——黄泉巷。
长巷静寂,凛凛寒风,凉意满衾。
整条巷子里只能听到他黑色皮靴扣击石板传出的当当声,那寂寞的声响让黄泉巷更显恐怖。仿佛即使只是呼吸这里的空气,就可以要了人命似的。他走得极为稳重,每一步都是经过了深思才踏出的,因为只要出一点差错,他马上就会一命呜呼。
突然,一阵凛冽的急风自巷尾急速灌了进来!
一群杂色的鸦雀立即被惊得振翅冲向天空,尖利的鸣叫和翅膀狂烈的扑哧中,落下的翎羽回旋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人的神经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
西尽愁的衣角『飒——』一声扬向阴灰的天空。
几乎在同一秒,五个黑点乘着风势朝他飞了过来!暗器!
这发暗器的人是个高手,因为她不仅懂得把握出招的时间,而且暗器角度刁钻,封住了西尽愁的所有死角,让他无处可逃。明知无路可退,自可不退。只见他扬起了右手,手中无剑出的却是剑招。一丝白亮的光线从他的手中惊鸿一闪,稍纵即逝。
『嚓——』一声后,西尽愁已收手站在原地,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平静。然而那五枚暗钉却被劈成了十枚,『当当』十声钉入废宅墙壁,排成一条完美的直线。
这个时候,有三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两个在巷口,一个在巷尾。太快了!三人都没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招的,他们能看见的都只有一丝一闪即逝的白光而已——隐剑的剑光。
「走!」
急促地说出这个字后,躲在巷口的一人便飞身消失,另一人也紧随其后。
然而西尽愁对此却丝毫不与理会,他早已知道身后有人跟踪。本想把他们困死在机关密布的黄泉巷里,然而他们却好运地在进入黄泉巷之前乖乖逃走了。也许真应当好好感谢那名藏在巷尾冒失行事的刺客吧?
「别躲了,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里。」西尽愁抱着手臂,微笑着偏偏头,用溺爱的口气对着巷尾喊话,「我就奇怪你怎么来这么迟,原来是躲起来,想用暗器来欢迎我啊。」
西尽愁已经从刚才暗器的来势辨出了刺客的藏身之处,并且对刺客的身份,也有了十二分的把握。
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巷子那头还是静悄悄的不见任何动静。大概是这名刺客比较别扭,小把戏被拆穿了以后还不好意思出来。看来不用点手段,她是不会现身了。
于是西尽愁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走向那钉入墙壁的暗器阵,装模作样仔细审视了一番后摇摇头说:「哎呀……这些东西还真是垃圾,不仅奇形怪状,废铁废钢,而且锋口不利,打磨不光……」
「喂,姓西的!你长眼睛没有,乱说些什么啊!」
西尽愁话未讲完,只见一名紫衣女子从一个角落里蹦了出来。两道柳眉拧在了一起,皓齿扣住下唇,一双美目瞪着西尽愁像是想要把他抓来吃了似的,那紫衣女子显然被他刚才的话气得不轻。
看着尹珉珉嗔怒的模样,西尽愁着实吃惊不小。没想到那个小丫头两年不见倒是越长越标致了啊。在心里微微感叹了一下,西尽愁立刻笑道:「我的大小姐,你总算是出来了啊……」
尹珉珉两蹦三蹦地跑到墙边,用手戳着墙壁,板起脸挖苦起西尽愁来:「你是不是在江南花姑娘看得太多,把眼睛都看得不中用了!这些暗器哪点奇形怪状了?那全是被你劈成畸形的!还说什么废铁废钢,都被你弄成了两半,那才叫浪费呢……还有什么锋口什么打磨的,你敢把它放到脖子上试试?看它要不要得了你的命!」
见尹珉珉一本正经地喋喋不休,并且气鼓鼓地丝毫没有要收口的打算,西尽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捏尹珉珉已经气得红扑扑的脸蛋说:「好啦好啦,尹大小姐,算我有眼无珠行不行?刚才说话冒犯,多有得罪,还请尹大小姐你多多包涵,不要和我一般见识了。拜托你就歇歇嘴,少说两句吧……」
「你这个人……」这时尹珉珉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西尽愁的激将法给激出来了,于是挥拳向西尽愁的肚子打了过去。
西尽愁也很配合地捂着肚子缩在墙角『呜呜』呻吟。尹珉珉看见西尽愁一副滑稽的表情,强忍住笑意把头撇向一旁,哼一声说道:「装什么装呢,难看死了。」
「臭丫头,你下手不会轻一点啊。你爹就叫你这样来接我?」
「我爹说了,对付你不用太客气,弄得你越疼你就越高兴。」 尹珉珉边说着,做势还想再补上两拳。但拳头还来不及落下,在半空就被西尽愁给截住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犯贱?」西尽愁苦笑着自嘲了一句,「如果你再打下去,我今天就趴在这里不动了,等着让你给背回去。到时候看我们到底是谁倒霉?」
「耍无赖。」尹珉珉对着西尽愁皱了一下鼻子。但随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收拾起了刚才的玩笑样子,认真问道:「对了,西大哥……天翔门那边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一听这话,西尽愁立刻头疼起来,躲闪道:「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像摸小狗似的揉揉尹珉珉的头,立即转移话题问道:「你爹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尹珉珉不高兴地甩开西尽愁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转过背气呼呼地嘀咕着,「我已经十六了……我都可以……嫁……人……了……」
尹珉珉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三个字的音量简直和蚊子差不多大小。但是西尽愁却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大笑起来:「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原来我们的尹大小姐是想嫁人了啊?」
「你是不是笑得太夸张了啊!」尹珉珉见西尽愁竟然抱着肚子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又羞又窘地狠狠踹了他两脚。
「好好好,不笑不笑……」西尽愁蹲在墙角,一边吃力地憋笑一边问道,「不过……你到底想嫁谁啊?」
「你自己不会去想啊?」尹珉珉做了一个鬼脸,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刚跑出没几步,她又回头对西尽愁招招手说:「跟紧点,你已经两年没回来了,这里的机关可有不少变化哦。刚刚看到你贸然闯进来,我都快吓死了。如果一不小心踏错一步,天皇老子下来都救不了你的。」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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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句诗用来形容西尽愁现在的想法是再好不过。那个连野兽也不敢涉足的黄泉巷尽头,竟然是一片苍翠优美,长得郁郁葱葱的篁竹林。
微风轻起,竹叶摩娑,沙沙的响声不绝于耳。
在翠竹的掩映之中一栋精巧的竹楼若隐若现,和四周的风光相互辉映,真是仿若天外仙境一般让人心旷神怡。若真能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不问世事,每天饮酒下棋,作画弹琴,与虫鸟共乐,与天地一体,也算得上是一个活神仙了。
「这里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啊……」
走在这长得正盛的篁竹林里,空气里都是竹叶独到的香味,西尽愁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想当初自己误打误撞闯入了黄泉巷,结识了号称『毒行天下』的尹昀,其经过真算是九死一生。
没想到时光荏苒,转瞬已是五年。
昔日稀竹已成林,昔日荒路已成径,昔日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现在也懂得要嫁人了。
想到这里,西尽愁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无论江湖如何风云暗涌潜藏杀机,这里总是一派与世无争的平和景象。各大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仿佛永远也不会降临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离开这里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江湖中还没几个人知道西尽愁的存在。但就在杭州天翔门主——唐易——被尹昀的独门暗器『七刃镖』所杀,门主夫人欧阳扬音一口咬定是西尽愁所为后,他的名字一下子就成了最热门的话题。害得他只得离开篁竹林跑去杭州把事情搞清楚,以免给已经隐居的尹昀带来不必要的江湖争端。
尹昀年轻时就因善使暗器,下手阴毒让江湖中人都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但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他居然有了个女儿,于是这女儿自然成了他最大的弱点。以前的仇家都把报复的目标定到了他这个未满周岁的女儿身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尹昀终尝苦果。
走投无路之下,他建起了黄泉巷,躲入了篁竹林,这一躲便是十六年。尹昀隐居以后,江湖中唯一拥有『七刃镖』的人,就是尹昀这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忘年交朋友——西尽愁。
所以,欧阳扬音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凭空捏造的。
天翔门主唐易究竟是被谁所杀,这案子虽然查了很久,但直到现在也还是一个谜团。渐渐,这件追查不出结果的事情便开始被人们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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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外的青绿栅栏边,尹珉珉一边推开竹门,一边回头问身后西尽愁道:「对了,西大哥,你刚才是用什么把我的暗器切开的?你怎么没带剑了?」
她知道西尽愁是一名剑客,一柄从师父那里继承来的深黑『启天剑』绝不离手,但现在他手里不仅是启天剑没了,甚至连一件武器都没有,这不能不让尹珉珉感到奇怪。
「那剑……送人了。」西尽愁轻松地答了一句,走进竹楼,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送人了!送给什么人了?」尹珉珉吃惊不小,音量也跟着提高了好几倍。
都说东西用久了也是有感情的,就算是把烂剑既然已经佩带了那么多年就不应该说送就送。更何况启天剑是出自云南紫星宫的,很多人想抢都抢不到,怎么能随便送人呢!这个不知道爱惜东西的西尽愁真该拖出去给砍了。
「送给一个女人了。」西尽愁端起一杯腾着热气的茶,呷了几口。他知道这茶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所以也就不客气了。
「欧阳扬音?」尹珉珉试探地问了一句。
但这四个字刚一出口,害得西尽愁把喝到嘴中的茶全都给喷出来了。奇怪,尹珉珉怎么会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呢?
「瞧你呢,吓成这样,那女人有这么可怕吗?」尹珉珉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丝绢为西尽愁拭去茶迹。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 西尽愁表情严肃地问道。
「我听我爹说的啊,他说你和欧阳扬音老早就认识了。而她之所以会一口咬定是你杀了他丈夫,就是想逼你去杭州见她……」
尹珉珉这话可是说得酸溜溜的。虽然她并没有见过欧阳扬音,但是欧阳扬音的美名可是从江南杭州一直传到了云南黄泉巷。那种美女竟然会看上西尽愁,看来自己还得多多加油啊。
「虽然在隐居,但你爹的消息……还真灵啊……」西尽愁叹了口气,一副苦瓜脸。
「你真把启天剑送给欧阳扬音了?」尹珉珉依旧死咬着这个问题不放。
「嗯……是啊。」西尽愁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这样啊……」尹珉珉的表情有说不出的失落。心想西大哥果然是喜欢欧阳扬音的,不然也就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她了。
「傻丫头,你在难过什么呢?」西尽愁还以为尹珉珉是在舍不得那柄启天剑,于是好心安慰她说,「这次你西大哥在杭州,得到了一个更好的东西。」
「什么啊……」尹珉珉虽然嘴上回了一句,但听语气就知道她对这事没有丝毫兴趣。
西尽愁冲她眨眨眼问:「丫头,你知道杭州名剑门吧?」
「知道啊……」尹珉珉点点头说,「虽是一个新门派,但崛起的速度却快得惊人,只用了两年时间,势力就已经壮大到成为杭州唯一的一个可以抗衡天翔门的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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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部分时间尹珉珉是陪着父亲呆在这避世的篁竹林中的,但有的时候嫌闷了,也难免会跑出去溜达溜达,听茶楼酒肆里的人侃谈江湖中的闲事。所以『东方天翔』、『西方燕云』、『南方紫星』、『北方北岳』,这四个各镇一方的世家大派,尹珉珉还是有所耳闻的。
东方天翔,指的是杭州『天翔门』。它是江湖门派中最财大气粗的一派,有江南耿家的庞大财力作后盾,天翔门经营着海运商贸运送跑镖等多种行业,并且只要是它涉及到的方面,一定都做得有声有色。
西方燕云,指的是长安『燕云山庄』。虽然是很久以前一统江湖的名门世家,有几百年的悠久历史,但自从它的当家人『燕冥无忧』过世以后,山庄里的人就绝少过问江湖中事了。但即使如此,只凭『燕云』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仍然有不小的号召力。
南方紫星,指的是云南『紫星宫』。同样是一个低调的门派,但实力却不容小觑,凭着毒药和剑器这两种东西闻名天下。但紫星宫无论是武功,还是行事方式都无比诡异,再加上擅长迷惑人心的巫蛊之术,所以又被称为邪教,为名门正派所不耻。
北方北岳,指的是京城的『北岳世家』。现任当家人北岳颜官拜刑部尚书,虽在朝为官,但北岳家的势力依然影响到了江湖各大门派。北岳家掌管着京中六扇门的精英捕快,甚至有些直属皇帝的锦衣卫也甘心为北岳家效力。
于是,这东西南北四家各霸一方,彼此牵制着。最近几年倒也相处融洽,安好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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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门怎么了吗?」尹珉珉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致。
「你西大哥现在不仅得到了隐剑,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成了他们的大弟子……」西尽愁这话说得有些自我挖苦,本来他进名剑门就是一件阴差阳错的事情。
「隐剑?」尹珉珉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那个啊……就是……」西尽愁狡猾地笑笑,看了一眼尹珉珉,把她的胃口掉到最高后又给她泼一盆冷水,「就是……我不告诉你。」
「哈?小气!」 尹珉珉见自己又被西尽愁给戏弄了,噘嘴坐回竹椅上生闷气。
「喂,喂……」西尽愁用手指戳着尹珉珉气鼓鼓的腮帮子说,「不会真生气了吧?」
「废话!」尹珉珉抱着手膀重重地回答。
「谁生气了啊?」
这时一个沉厚的声音从珠帘后面传出来。
「爹!」
「尹大哥!」
尹珉珉和西尽愁同时叫道。
来人正是尹昀,他虽然已经是将近四十的人了,但却看不出半点苍老。想当初他初入篁竹林时,不过是个和西尽愁差不多年龄的俊俏青年,正是在江湖上大干一番事业的年纪,却因为要保护孩子而匆匆隐居起来。
无论尹昀在江湖上的风评多么差,但他却是一个尽职的好父亲。西尽愁会与尹昀这个毒君子成为朋友,大概就是因为看到了他这一个难得的优点吧。
「好久不见啊……」尹昀拍拍西尽愁的肩膀说,「怎么,把我忘了?如果不传信给你,你就不打算回来看看大哥了吗?珉珉,去把饭菜准备好,再搬两坛上好的香酒出来,为你西大哥接风洗尘。」
见父亲兴致正浓,尹珉珉笑着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待尹珉珉走下酒窖,尹昀才认真地问西尽愁道:「你这次回杭州还顺利吧?」
「不劳大哥担心。只是天翔门主……的确死得奇怪……」西尽愁说着眼神黯淡了下去,毕竟这世上能让他没辙的事情并不多,而唐易的死却正是一件。
「是被七刃镖所杀?」尹昀皱眉问道。
西尽愁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尹昀随即变得沉默。但是他却不再多想,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再去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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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抄竹笋、竹笋鸡汤、凉拌竹笋、竹笋烧肉……」尹珉珉一边兴致勃勃地报着菜名,一边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到桌上。
看着这满桌的竹笋大餐,西尽愁吃惊得差点把下巴给搁到桌子上:「珉珉啊……你这是在喂熊猫,还是怎么着?」
「什么熊猫?这可是最好的菜了。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饿死算了。」一口气说完,尹珉珉又把一盘『清蒸竹笋』重重放到桌上,朝西尽愁哼了一声。
「好啦好啦,少说点。」
尹昀示意让尹珉珉坐下,然后拍开两坛酒的泥封,随手递与西尽愁一坛说:「大哥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酒是存了十六年的女儿红,今日就看我俩谁先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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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兽嚎,弦月高悬。
竹楼里早已杯盘狼藉,两个男人烂醉如泥,软瘫着趴在桌子上竟还不忘划拳。尹昀强睁着醉眼,嘴中念念有词:「你又输了,喝。」
「喝就喝,怕你不成。」
西尽愁抬起酒坛,放到嘴边,正想往嘴里倒,却发现里面已经滴酒不剩:「珉珉!珉珉……」他向四周望了望说,「快拿酒过来……」
「你还要喝!」正在一旁收拾残局的尹珉珉一把夺过了西尽愁手里的酒坛,怒道,「你就喝吧,你喝死在这里没人给你收尸的!」
「我……还没死呢……」西尽愁带着醉意笑着说。
「你离死也不远了。」尹珉珉狠瞪了他几眼。
「珉珉,去拿酒来。」这次是尹昀的声音。
「爹,你们就别再喝了……」尹珉珉着急地皱起了眉头。
但尹昀却坚持地说:「去……去拿酒……」
尹珉珉无奈只好到酒窖去了。
「喂!」尹昀推了死狗一样趴在桌上的西尽愁一把说,「你醉了吗?」
「我……还没醉,再喝八坛也没问题。」西尽愁抬头在半空中晃了晃手,一副醉鬼的模样。
尹昀敲了他一掌,笑道:「你说谎……」
「我没有。」说这句话时,西尽愁的双眼突然亮了亮。
「那你站起来让我瞧瞧。」
西尽愁笑了一声果然站了起来,他不仅没有醉,而且还清醒得很。他知道今夜必定有事发生,所以尹昀才会急着把自己从杭州找回来,所以他不能醉。
「尹大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好,太好了,好极了,我尹昀能交到你这个朋友,也算不枉此生。」
随即,尹昀也站了起来。今夜他有重事相托,当然也不能喝醉。望着西尽愁,尹昀半天才开口说:「大哥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杀人?事情已经超出了西尽愁的意料,只见他愣在原地,怔怔问道:「杀谁?」
「药王神——耿原修——杭州天翔门的幕后操纵者。」
沉默,久久的沉默。
此夜太静,此林太深,风起处,竹林沙沙。
西尽愁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为什么要我帮你?」良久他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因为你不会拒绝我。」尹昀说得很坚定。
「我会。」
「你不会。」尹昀看西尽愁的眼神丝毫不乱,「因为你无法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
话音刚落,尹昀便已全身飙血。
江湖上的人说,毒行天下的尹昀全身带着七十六种暗器,并且可以把这七十六种暗器同时发出。如果这七十六种暗器同时指向一人,那么此人必死无疑!
所以,尹昀必死无疑。
当西尽愁反应过来的时候,尹昀全身已有七十六道伤口,道道入骨三分。谁也不会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时间用这样的方法自杀。
但是尹昀还没有倒下,强烈的意志支撑着他的身体,因为他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小心……岳凌楼。」
岳凌楼?西尽愁怔在原地。甚至忘了上去扶尹昀一把。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一点头绪都摸不到?好像傀儡一样任人摆布……
此时尹昀的双膝一颤,直直倒了下去,在他的身体扑到地面的那一瞬间,西尽愁听到了『啪』的一声碎响——那是酒坛摔碎的声音。循声向竹门望去,尹珉珉正杵在那里,她的眼瞳也渐渐失去了焦距,身体不住地抖动,口中喃喃念着:「爹……爹……」
「别看!」那一刻,西尽愁忍不住大吼了出来,「我叫你别看!」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尹珉珉脸色惨白,头脑里泛起阵阵晕眩,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今夜的确要替一个人收尸,那个人就是尹昀……
西尽愁的喉管哽了哽,蹲下身替尹昀捂下了眼皮:「你果然狠毒啊……竟不惜用自己的生命相逼,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法吗?」
竹楼外,竹叶依旧沙沙,弦月偏西。
「你说对了一句话,我的确无法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
耿原修,岳凌楼……茫然地念着这两人的名字,刺骨的夜风扬起了西尽愁的长衣。风中夹杂着腻人的血腥和尹珉珉呜咽的哭泣,就像鬼魅即将降临一般。
西尽愁终于冷静下来,他转过身,向尹珉珉走去,抱住了她的肩膀,把这个身体不住颤抖的女孩紧紧抱在怀里:「珉珉,你要跟西大哥离开这里吗?」
一个从小就没有母亲的孩子,现在竟又失去了父亲。这世上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也只有自己而已了。尹珉珉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紧紧地抠住了西尽愁的后背,把他的衣服拧成一团,仿佛只要这样才能发泄出心中的悲伤。
西尽愁轻轻叹气,朝楼外望去。
夜已深,月已满西楼……
第二章清晨,薄雾。
晓风拂面,树林里鸟鸣婉转,马蹄阵阵。
西尽愁拉了拉马缰,让那匹藏青色的膘马走得慢些,因为此时尹珉珉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尹昀死后的第二天,西尽愁便带着尹珉珉离开了她自小生长的那片土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杭州。因为无论是两年前把自己莫名其妙卷进去的天翔门主暗杀事件,还是尹昀最后留下的那些遗言,都逼迫着西尽愁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一次出远门吧?」西尽愁低头望着怀里的少女,温和地问。
而尹珉珉却没有作答,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
他们离开篁竹林已经整整三天了。这三天里,那个一向精力过人到处惹是生非的尹珉珉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路上死气沉沉,连话也很少说。不过三天,她就已消瘦了不少。毕竟十六岁还是半大个孩子,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亲被七十六种暗器攻击惨死的场面,心里的痛楚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白?
尹珉珉的这种变化让西尽愁感到无所适从。一来他本就不擅长安慰别人,二来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安慰都是无用的,只有靠时间来慢慢消淡她心中的伤痛了。
出了黄泉巷,他们一直朝着长江河道的方向往北赶路。原本还微微带着寒意的天气,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突然闷热起来。所以他们一般都是在夜晚和早晨赶路,正午时分就找间客栈投宿休息。
「困了吗?」见尹珉珉靠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西尽愁关心地问了一句。
「不……」尹珉珉小声地回答,「没有……我只是想就这样靠一下而已……」
离家三日,她的脑海里没有一刻是平静的。只要闭上眼睛,仿佛就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父亲全身是血的可怕模样就像是打进脑子里似的无法淡去,各种各样的金属暗器深深插入肉里,流出来的血液被不知名的毒药染成了怪异的颜色,父亲倒下的那一动作在脑海里不断重复,不断重复……最后是身体倒地的沉重声响……
尹珉珉的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咬牙,紧紧扼住了自己的手腕。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非死不可?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把我丢下不管?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人……一定有人策划了这一切阴谋……可恶,好可恶……
「珉珉?」西尽愁突然焦急地喊了一声,急忙抽手卡住了尹珉珉的脸颊,一股红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了下来。
「不要再咬了!」西尽愁皱起眉头,提高了音量。但尹珉珉却好像全然没有听到似的又使了一把劲,咬住了下唇的牙齿更深了一层,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下巴一直滴落到马鞍上。
「你在干什么啊……」
看到尹珉珉这副模样,西尽愁有些慌神,使劲扳开了她的嘴。尹珉珉把头一摆,猛地甩开了西尽愁的手,声音压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叫声。
「不要想了……珉珉,不要再去想了……」类似哀求的声音。
「西大哥……」尹珉珉缓缓抬起了头,揪住西尽愁衣襟,强抑着眼眶中的泪水说,「我真的好难受……为什么会这样?爹他为什么要死?我……」
「不要再说了。」西尽愁的手指抵到了尹珉珉的嘴唇上,「所有的事情都会水落石出的,相信我。」
尹珉珉的喉咙哽着,低头不再说话。
西尽愁深呼吸了一下,重新振作起精神道:「好了,只要走出这片树林,马上就可以到达渡口,到时候坐船顺流而下,就不用这么辛苦赶路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拍拍尹珉珉的肩膀,西尽愁夹了一下马。
「西大哥……」尹珉珉突然小声地唤了一声。
「什么?」西尽愁有些吃惊,立刻答话,毕竟这是三天以来尹珉珉第一次主动说话。
「你知不知道那几坛女儿红是在我出生那年酿下的……」尹珉珉出生的那一年就是尹昀躲入黄泉巷的那一年。
西尽愁应了一声:「知道。」
于是尹珉珉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那你知不知道女儿红这种酒是要在女儿出嫁的时候才拿出来喝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如果不是因为这树林过于幽静,西尽愁根本就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爹会在那天把那女儿红拿出来喝……」说这句话时尹珉珉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也知道……」西尽愁淡淡地回答,声音里满是遗憾。
那夜,他本应该看出尹昀是想要寻死的,但他却疏忽了,所以在尹昀说出那句『你无法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时,他竟然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尹昀便已经出手了。
「知道什么?」尹珉珉反问,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西尽愁会这么直接地回答。以他的个性,遇到这样的问题都会搪塞着转移话题吧?
出乎尹珉珉意外的是西尽愁不但没有回避,甚至还给出了正面答案:「你爹最后把你托付给我照顾,因为他一死,我便是你唯一的亲人……」
没有人知道尹珉珉的母亲是谁,以及是死是活。尹昀从未在西尽愁面前提说过有关尹珉珉母亲的事情,而西尽愁也从未问过。现在尹昀一死,这个迷题的答案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揭晓?
「是啊,爹就这样把我抛下了……」尹珉珉双眼无光呆呆地望着马头,低声轻喃着,「把我抛给别人了……」
西大哥,我可不可以有一丝妄想……妄想你说的那一份『照顾』是一辈子?不想离开你,自从你去了杭州,这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到底谁可以和你厮守终生,谁又会成为你的结发妻子……如果不是我,我该怎么办?
刚想到这里,尹珉珉就自朝般的笑了一声。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父亲尸骨未寒,自己怎么想起这种事情来了?西大哥,如果有一天连你也离开我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珉珉?」发觉到尹珉珉在发呆,西尽愁唤了她一声。
「不要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
「西大哥!」尹珉珉被雷击似的一抬头问道,「我爹为什么要杀耿原修呢?」
「你不知道?」西尽愁非常吃惊。本以为尹珉珉会知道一些内幕,但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
尹珉珉摇了摇头。她只知道耿原修是杭州天翔门的幕后支持者,财大势大。但却不知道父亲和耿原修之间有什么瓜葛,所以更不知道尹昀为什么要拜托西尽愁杀耿原修了。
西尽愁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你爹在找我回黄泉巷之前有什么反常吗?」
「反常?」尹珉珉皱眉思索了一阵子,才蓦然想起来,「我爹他收到过一封信……」
「信?」
尹珉珉点点头:「是信鸽送来的。从我记事以来,常常有信鸽给父亲送信,所以我也没太留意。但父亲的确是在收到了一封信后,就急着找你回来了。」
「这样啊……」西尽愁终于明白为什么已经隐居多年的尹昀消息竟如此灵通了,原来他一直和外界保持着联系。
令无数江湖英雄望而却步的黄泉巷竟被几只信鸽轻易通过了,不知那些由『黄泉巷』踏上『黄泉路』的幽灵们会有何感想呢?
西尽愁苦笑,他自以为和尹昀是朋友,然而尹昀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他呢?这次他的猝死又会不会是一个骗局……
这时,西尽愁摇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他不愿去怀疑自己的朋友。那么,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相信尹昀。
难道真的只有杀了耿原修,再次和杭州天翔门结下梁子,才能把事情弄明白?
西尽愁心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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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上游,河道崎岖,少有船过,所以渡口也颇为冷清。然而今天这渡口客栈却异常热闹。堂倌为了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忙得脚不挨地,店老板也在柜台后满脸喜庆地打着算盘,笑得合不拢嘴。
在店里喝酒的大都是身高过了八尺的壮汉,大概三十来个。他们的头上裹着蓝色的头巾,腰上挂着阔背的砍刀,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从装扮上看出他们是一群镖师,并且是杭州天翔门的镖师——因为蓝色正是天翔的象征。
停放在客栈外的镖车共有三辆,全都严严实实地打着钉子封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镖车辗过的痕迹竟都入土超过半寸,依稀可以推测出是他们运送的是非常沉重的物品。
几杆精致的镖旗斜靠在镖车上,在晨风中招展开来,镖旗上镶着金线的『天翔』二字在熹光中格外耀眼。
昨日在这渡口客栈投宿了一夜的,正是杭州『天翔镖局』的人。今天一大早,他们整装待发,坐在客栈里等候天翔的运输船接他们回杭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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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翔门旗下门徒上万,其中有一大半都是靠药王神耿原修供养着的。虽然做的是药材买卖,但耿家的财力实在是大得让人咂舌。单就财力这一个方面来说,称耿原修为半个皇帝也不算过分。
耿家的黄金珠玉便是天翔门可以独霸一方的坚实后盾。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因此,天翔门虽是江湖门派,但在很大程度上却受制于耿原修这个富得流油的大商贾。所以,江湖中有人蔑称天翔门是耿原修的『打手门派』也不无道理。
但天翔门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并不仅仅是一个耿原修撑起来的。门派里面当然少不了能人妙士的经营打点。天翔门分为东西南北四堂,四大堂主各司其职。天翔东堂掌管武道,堂主贺峰。天翔西堂掌管镖局,堂主荆君祥。天翔南堂掌管船政,堂主耿奕是耿原修之子。
四堂之中,北堂最尊,北堂堂主即是天翔门主,天翔门内一切重要事务都要由他做出最后裁决。但前任天翔门主唐易却在两年前被七刃镖所杀,至今凶手不明,所以门主之位就一直空了这么两年,这段时间门主的事情都交由东堂堂主贺峰代理。最近江湖上有风声传出说耿原修要让东堂堂主贺峰登位为门主,然后任命其养子岳凌楼为东堂堂主。
这次跑镖到云南的人都是西堂荆君祥的手下。因为押送的是三箱白银,荆君祥派出了手下的段瑞南。段瑞南是一条耿直的硬汉,凭着一把青光砍刀纵横江湖数十年,终于被提拔成了天翔镖局一个响当当的镖头。他今日的成就全是凭着好武艺和满身的刀疤换来的,所以平生最看不起那些靠着谄媚逢迎向上爬升的佞幸之徒。
此时,段瑞南一边啃着半个馒头,一边叮嘱部下道:「都给我放聪明一点,把镖车看好。如果有半点闪失,大家都没命回杭州去!」
属下们齐齐应了一声。对于段瑞南,他们多怀着敬畏之情。
这时,一名小镖师突然问了段瑞南一句:「段镖头啊,我们把这趟镖押回去,正好可以赶上贺堂主的登位庆典,这三车满满的银子耿老爷是不是要拿去赏赐他啊?」小镖师边说边望了望客栈外的镖车,他刚入镖局不久,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和这么多钱如此亲近。
「那还用说?」段瑞南做人耿直,说话也耿直,「耿老爷历来出手大方,再加上他又很赏识贺峰,把天翔门的事交给他代管。这次叫我们无论如何要赶在登位庆典前把镖押回去,不是想赏给贺峰那还能拿来干什么?」
小镖师立刻逢迎道:「是啊,是啊。名震天下的贺堂主和荆堂主,还有已逝的唐门主都是耿老爷一手提拔出来的。耿老爷慧眼识英雄……」
「啪!」
突然传出的脆响打破了客栈和谐的气氛。镖师们齐唰唰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警戒地朝声源处望去。他们都知道这趟镖绝对不能出半点差池。
声音是客栈的角落里传出来的,那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名客人。那人带着一顶有白纱幔遮掩的笠帽,穿着一袭和这荒郊不太合衬的华贵白衣。绸缎般的青丝直垂到腰迹,看身形完全不辨男女。刚刚那突兀的响声正是此人用手指捏碎酒杯而发出的。
死寂!连空气仿佛都凝结了般的死寂!
镖师们没有动,那白衣人也没有动,他们好像都在等待对方的进一步动作似的。恶斗一触即发,镖师们都屏住了呼吸,直盯着那白衣人看。
「啊,客官……」堂倌突然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他忙着去收拾白衣人弄碎的酒杯,并且陪笑道:「哎哟,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小店地方偏僻,饭菜如果不合你的胃口我们立刻撤了重做,你千万不要动火啊……」
白衣人一声不吭,看着堂倌又是擦桌子又是捡碎片地忙活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态度冷漠地不像一个活物,而是一尊雕塑。由始至终,白衣人都没有看过段瑞南一眼。
镖师们听店小二这么一说,稍稍放送了警惕,把刀重新收好。
「好啦好啦,没事儿……」刚刚说话的那名小镖师安抚了一下他的前辈们后,又和段瑞南谈了起来,「镖头你刚刚讲到哪里了?」
段瑞南不放心地看了白衣人两眼,顿了顿才对那小镖师说:「其它三个堂主就不说了,但是……」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实在不懂老爷他为什么会提拔岳凌楼来作东堂堂主……」
那小镖师接话道:「南堂堂主耿奕是耿老爷的独子,而这岳凌楼是耿老爷的养子,所以……」
「如果真是养子那倒也罢了……」段瑞南打断了小镖师的话,加重语气说,「那姓岳的小子根本就是不是个男人,生得细腰细腿的,整天跟男人眉来眼去,只懂得卖弄风骚……」
段瑞南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本想再多骂两句,但左脸却挨了一巴掌,连整个身体都被抽飞了出去。段瑞南本来就生得魁梧,再加上身上那柄钢刀,加起来少说也有两百斤重,现在竟然被一个看似纤弱的白衣人一巴掌抽飞十几米,重重地撞到了一棵古树上。如果不是这一撞,还不知道段瑞南要飞出多远呢。
捂住心口,口中已微有血味的段瑞南张口就道:「你到底是……」
『谁』字还有出口,段瑞南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中堂已被一柄贯口而入的匕首刺破!匕首刺穿了段瑞南的头骨,甚至定入树干!
瞬间,段瑞南双目血丝密布,就像快要裂出来似的,脸也变成了铁青的颜色,全身上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自己凭着一把阔口刀拼杀了几十年,但在死之前却连挥都未能挥一下……他死不瞑目。
这时,白衣人突兀地问道:「想知道我是谁么?」
他的声腺异常的美妙,全然不像是下手如此狠毒的人。晨风轻抚,撩开了他遮住面容的白纱,段瑞南双瞳顿时瞪大了。他认出了这个人!
白衣人慢慢回目,瞥向段瑞南,眼神里有说不出的鄙视。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嘲笑的意味。他说:「我就是那个姓岳的小子,生得细腰细腿,整天跟男人眉来眼去,只懂得卖弄风骚……」
所幸段瑞南的眼睛还可以看见,所幸段瑞南的耳朵也还可以听见,所幸他死得还算明白。
岳凌楼眼神一凛,握刀的手猛一用力,匕首向下滑剖开了段瑞南的下颌。他要叫段瑞南到了阎王殿都不能开口说话!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等那些镖师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段瑞南早已咽气。
三十多名训练有素的镖师同时拔刀朝岳凌楼砍来,而岳凌楼手上没有任何武器,他的那一柄匕首还插在段瑞南的头上,他不想去拔那把匕首,因为那把匕首已经太脏。
三十多把雪亮的砍刀向岳凌楼劈砍下来,岳凌楼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竟也不想躲开。
当所有的镖师都以为岳凌楼会被乱刀砍死时,他们的刀却被架住了——被两柄突然冒出来挡在岳凌楼前面的剑架住了!
刀剑相搏,星火迸射。
镖师们这才发现,拿剑的竟是客栈里的店家和堂倌。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走入了圈套,因为昨晚和今天早晨的食物里都被下过了『君子毒』,此毒无色无味,就算行走多年的老江湖都难以辨识,服下过后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但只要一运功,君子毒就会流走于全身。
所以刚才的段瑞南才会那么没有反抗能力。他正运气想要拼杀的时候,君子毒就窜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即使没有岳凌楼那一刀,毒素也会立刻要了他的命。现在那三十多个镖师也和段瑞南是一种情况,他们运气朝岳凌楼杀来的时候,也同时杀了他们自己。
而为岳凌楼挡剑的两人正是三天前监视过西尽愁,但却还未进黄泉巷就逃走的那两人。他们是天翔门东堂堂主贺峰的手下——刘辰一和江城。
但他们为什么会和岳凌楼在一起?又为什么要劫自己门派的镖呢?
镖师们想不明白,他们也不会明白了。
因为死人是无法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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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楼、刘辰一、江城早已在这渡口客栈等候了三日,等的就是段瑞南押的这趟镖。
岳凌楼一直在帮东堂贺峰做事,他这次来云南是为了完成一个特殊的任务,而刘辰一和江城则是他的属下。江刘两人不过二十岁出头,但却经历了不少江湖争端,不仅武艺超群,而且气质俊逸非凡,因为岳凌楼是从不带丑人在身边的。
客栈后面的林子里,早就挖好了一个可以同时掩埋三十具尸体的土坑,只要把尸体一扔再一填埋,便可以毁尸灭迹。而那三大箱白银则被抛入了江底,他们之所以劫镖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收降云南的『千鸿一派』。
如果在十年前提到这个门派,没有人不会露出敬畏的神色。千鸿一派是云南常家的家业,在它的鼎盛时期,曾经把整个西南地区都纳入了管辖范围。但是在前总舵主死后,他的儿子并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一统大局的手腕。所以,现在的千鸿一派虽然表面平和,但是内里却是潜流涌动,暗藏杀机。只要稍加利用,挑起他们之间的争斗,那么天翔门便可以轻易从中渔利。
半月之前,天翔镖局接了千鸿一派一个生意,答应把『玉鸿翎』送回云南。
所谓玉鸿翎,不过只是巴掌大小的一块玉石,但却因为它背后的一个传说而成为千鸿一派代代相传的宝物。多年前在一场江湖风波中不知所踪,却不知为何这玉鸿翎竟落到了耿原修的手上,他提出把此玉鸿翎物归原主,而千鸿一派也许诺重金酬谢。
但押送酬金的镖师却全都死与路上,酬金更是不翼而飞,这种事情发生后,天翔门怎么会就此善罢甘休呢?天翔门和千鸿一派必定反目成仇,而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角色就是镖局的总镖头西堂堂主荆君祥了。
所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次,不仅可以把千鸿一派收归天翔旗下,更可以一并铲除了天翔门中荆君祥那股不安分的势力。贺峰就是算准了这点,才让岳凌楼他们把镖银给断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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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江城把最后一具尸体抛入土坑之中,岳凌楼转身离开。今天竟然听到有人说耿原修是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个人,根本就不配受人尊敬,他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用金银堆建起来的假象罢了。名声也好,势力也好……全都是。
「凌楼!」江城突然喊住了他,「那一具尸体也要埋了吗?」江城指的是段瑞南的尸体,那尸体现在还被钉在树干上没取下来。因为岳凌楼没说,所以江城也不敢贸然行事。
「不用。」岳凌楼头也不回地冷冷回答。那个人竟敢如此辱骂自己,绝对不能让他死得轻松,「我要把他曝尸三日,让他的尸体被虫兽啃食,不得安宁。给他一点教训,叫他下辈子做人安分一点,不要到处乱说话……」
「那样不太好吧……」江城小心翼翼地插嘴。
岳凌楼转身望着江城,扬一扬下巴反问:「有什么不好?」
「明日天翔门的船恐怕就要到渡口了,如果他们看到段瑞南的尸体的话……」
「就不会认为镖局的人是被千鸿一派扣杀的,对不对?」岳凌楼打断江城的话。其中的厉害关系他当然知道,只不过刚刚正在气头上,说些气话来发泄发泄而已。
江城默默地点了点头。
「难得你还有长脑子的时候。」岳凌楼突然笑了,「不用担心,我只是说说气话而已。那就把他曝尸一日,到了晚上再放下来。」
江城虽然跟在岳凌楼身边也有好几年了,照理说应该对这个妖气十足的人物免疫了才对。但是岳凌楼刚才的那一笑竟把江城笑得小鹿乱撞起来,都说江南多美女,但是在江南长大的江城却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在莺飞燕舞的烟花之地也很难看到比岳凌楼漂亮的女人。
毫不客气地形容,岳凌楼根本就是一个妖物,他身上完美地结合了女人的娇媚和男人的俊朗。女人在他面前抬不起头,男人常常被他迷得七晕八素。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勾引男人的魅力,这种魅力本就难以掩饰,再加上他非常懂得运用这一上天赐予他的武器,所以就更令人招架不住。
见岳凌楼走远了,江城又在他身后追问了一句:「你到底想到哪里去啊?」
岳凌楼很烦江城的婆婆妈妈,于是抵了他一句:「河边,你也要跟去吗?」
第三章清晨的那一场打斗,让岳凌楼全身上下满是血迹,那刺鼻的腥臭和夺目的殷红给他带来一阵阵的晕眩。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每次挥刀夺命的时候却都不能克服掉心中的阴影。
讨厌血沾在身上的感觉。因为这会让他回想起十年前,岳家被抄家的那一天,母亲和父亲的血相继溅到身上的感觉。对方瞪大的眼瞳和痛苦扭曲的表情都会让他回忆起母亲被杀时的情景。
那一天父亲好像发疯似的打碎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遣散了家中所有的佣人。中堂的一个角落里,母亲抱着小凌楼蜷缩在一张红木椅的脚边。那个温婉的女人不发一语地紧紧把小凌楼藏在自己怀里,头埋得很低,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时用眼角瞟着那男人的行动。
环视着空荡荡的残破府邸,父亲用颤抖的手握住了祭在神龛上的剑。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个男人用疯狂的眼神看着母亲和小凌楼,朝他们走来,「和我一起去死好不好……一起下地狱,一起万劫不复……」
父亲的脸被剑光映照得非常狰狞和可怕。
接着,便是血光!
一涌而出的鲜血溅上了墙壁,斑驳的血迹描绘出鬼影一般的图案,张牙舞爪地朝小凌楼扑咬过来。母亲被利剑穿透的身体抽搐着,抚着小凌楼脸颊的手指越发变得冰凉,她忍住剧痛缓缓抬起了头,泪水顺着她的下巴不断地滴落到小凌楼的脸上。
那一刻小凌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望着母亲胸口洇开的猩红越变越大。
「老爷……放过凌楼吧,他是你的孩子啊……」母亲最后发出的声音里满是无奈的哀求,「放过他好不好……我陪你,你放过他……」
想叫,却无法发声,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恍惚中小凌楼看到父亲咬紧了嘴唇,混杂在一起的血泪纵横一脸。那个温和亲切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头脑里如潮水涌动的轰鸣让小凌楼渐渐失去意识,眼前越来越黑,头也越来越沉……
在小凌楼昏过去的前一刻,又有一注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身上。
接着,便是父亲身体倒地的钝响。那沉重的声音发出后,整片天地都坍塌了……
多年以后,岳凌楼才知道那天发生在岳府的巨变应该被叫做『抄家』。父亲是浙江都司,因为走私违禁药品而被朝廷废官抄家。有人说岳闲的自杀是畏罪,有人却说他是被暗中操纵了……真相到底怎样,也许只有那个不能再开口的死人心里……才会明白吧……
◆◇◆◇◆◇◆◇◆◇
六岁的那一年,小凌楼失去了所有,但他却侥幸在那场浩劫中活下来了。但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父母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妥当,只有残留在地板和墙壁上的刺目血迹,在告诉他那一切都不是噩梦,而是现实。一个叫耿原修的男人蹲在他的面前和蔼地笑着,抚摸着小凌楼的头。那个衣饰华贵的男人有着和父亲同样高大的身材,但那精明的眼神却是父亲所没有的。
「要来我家吗?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有个长你两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小你半岁的女儿……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因为拨弄算盘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抚摸着小凌楼的脸颊,耿原修低低地念了一句,「好孩子……」
那个时候,耿原修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小凌楼而在注视着另外一个人,一个隐藏在小凌楼身体里的人。也许那个人从来就不曾离去,她一直固执地守在自己孩子身边,阴魂不散。
随后,岳凌楼便以耿原修养子的身份住进了耿家,一住便是十年。在外人看来,耿原修待岳凌楼就像是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甚至还好过了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越来越像你的母亲了……」
光线昏暗的书房里,耿原修时常会自言自语般说出这句话。而伺立在旁边的岳凌楼则是低头研那仿佛永远也研不完的墨,不发一语。已经过去太长时间,母亲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但是却可以肯定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温柔而又贤慧,是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所以,即使在她死后多年,依然会被耿原修念起……
「如果你不是男孩子就好了……」耿原修专注地望着岳凌楼精致得仿若天人的侧脸,半认真地说,「如果你是女儿身,我一定会把你许配给弈儿……」稍稍顿了顿又说,「不过,那个臭小子根本配不上你……」
想到这里,岳凌楼突然笑了出来。
男又怎样?女又怎样?耿原修你看我的眼神,你真的以为那是在看一个男人么?
自我六岁那年被你收养,我敬你为父。但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是害我岳家家破人亡的元凶!原来整整十年,我都是在认贼作父!
好恨!岳凌楼的身体骤然紧绷。
「怎么了?」身旁的刘辰一问了一句,怜惜地把岳凌楼环在臂弯里,「冷么?」
「不,还好。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罢了……」
全身浸泡在寒冷的山湖水中,岳凌楼的皮肤显得更加僵白,他回抱住了刘辰一的腰,把头靠着他的胸前问,「再帮我做一件事情好不好?」
「什么?」
「你先答应。」岳凌楼抬头狡猾地抬头笑笑,「怎么?害怕?」
刘辰一抬起了岳凌楼的下巴,凑到他耳边轻语道:「有什么害怕的?即使你想要我的命,我也可以会给你。」
「真的连命都不要?」岳凌楼的眼神突然变冷。
「是啊。」刘辰一淡笑着回答,认真地望了岳凌楼一会儿,把手探入岳凌楼的长发,扣住他的后脑,轻轻抚摸着,「到底是什么事……」
◆◇◆◇◆◇◆◇◆◇
这时,就在渡口客栈附近的树林里,还有两个人在赶路。
「西大哥,你有闻到什么怪怪的气味吗?」说话人是尹珉珉,此时她正颦着眉,仔细嗅着空气里异常的气味。
「是血的气味。」
这种气味西尽愁早已熟悉,但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人迹罕至的树林里会传来如此浓腻的血腥。死者大概有几十人吧?推测着事故的原因,西尽愁紧紧蹙起了眉。
胯下的藏青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异常,只在原地踏着步,不愿往前走。
见状,西尽愁只得跳下马对尹珉珉说:「你在这里呆着,我过去看看。」
「不!」见西尽愁要把自己丢下,尹珉珉急忙抗议道,「我也要去。」
「你乖乖呆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
西尽愁不由分说地把尹珉珉抱下马,把马缰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西大哥。」尹珉珉使劲地踏了一下脚,拽着马缰无奈地看着西尽愁越走越远。
◆◇◆◇◆◇◆◇◆◇
「到底是什么事?」
刘辰一话音刚落,岳凌楼冰冷的薄唇就覆了上来,瞬时两舌便交缠在了一起。岳凌楼不断地加深着这个吻,双手顺势攀上了刘辰一的后颈,把他的后脑紧紧禁锢在了自己的掌中。在他的口腔中肆意地吮吸着,用舌尖挑逗着对方的极限,每一次他的反应都很快。
岳凌楼熟悉刘辰一的身体,就像他熟悉其它和他睡过的男人身体一样,他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对方神智模糊。
岳凌楼的攻势让刘辰一有些招架不住,他已渐渐失去了呼吸的节奏。
但突然,他的双瞳却蓦然瞪住,然后慢慢失去焦距,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岳凌楼,而岳凌楼还在吻着他,但动作却慢了下来。
刘辰一这次看清楚了,岳凌楼的笑容里带着轻蔑和嘲讽。虽然自己曾说过为了他可以不惜付出生命,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刘辰一才知道自己的愚蠢。岳凌楼根本就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一直都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自作多情罢了。对方只是把自己当成手中的一枚棋子,随意使用,力求摆在合适的位置,如果有需要,即使是放到死位上也会毫不怜惜地出手。
岳凌楼的明眸对上了刘辰一的死目,他用手指紧紧抓住刘辰一的头发,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像是想把它们全部从刘辰一的头上扯断一般。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让自己产生犹豫?就因为这个人说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突然有了那么一点被重视的感觉,反倒让岳凌楼无所适从起来。
「辰一……」岳凌楼微笑着亲昵地唤刘辰一的名字,神态有些疯癫,「你这个笨蛋……你不是爱我吗?就用你的尸体为我做最后的一件事情吧。」
刘辰一的血从颈项两边流了出来,他的颈部已被一根长针贯穿。血是黑色的,因为针上抹有剧毒。岳凌楼正慢慢把这毒针从他的颈部抽出来,他问刘辰一说:「后悔么?」
只可惜刘辰一已经听不到这句话了。
「不过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岳凌楼想到这里,痴痴地笑了笑。但突然他身体一振,神经即刻紧绷起来,因为他听到了不远处枝叶的异常响动。
「谁?」岳凌楼急忙把刘辰一的尸体按入了湖中,「谁在那里?是你吗,江城?」
岳凌楼当然不会想到来的人不是江城,而是西尽愁……
◆◇◆◇◆◇◆◇◆◇
时候快到晌午,初夏的太阳也变得残暴起来,草木都散发着一种快要被烤焦似的气味。即使是在树林里,有着繁茂枝叶的交错遮掩,尹珉珉也热得开始擦汗了。原本就已经很重的血腥味在烈日下更是以惊人的速度扩散着,而且越发变得难以忍受。
尹珉珉把马栓在树上,朝西尽愁离开的方向追去。如果她肯乖乖呆在原地等西尽愁回来,那么她就不是尹珉珉了。
「西大哥……」
尹珉珉把手放在嘴边喊着,她的心脏狂跳不已,不停转动脑袋留心周围的动静。她脚步很轻,软靴踏在泥土上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尹昀只交给尹珉珉两种本领:一是暗器;二是轻功。
「只要学会这两个本领就足够了。」 尹昀曾经这样对女儿说,「爹不想你去招惹江湖上的门派,能够保护自己也就够了。武功岳高的人不是心高气傲自作孽,就是遭人算计天作孽……没几个能有好结果……」
那个时候的尹珉珉曾眨眨眼睛望着父亲问:「那西大哥岂不是很危险?」
尹昀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怎么一天到晚都把西大哥西大哥的挂在嘴上?女孩子家应该矜持一点。」
尹珉珉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人家只是随便问问嘛……」
「珉珉,记住四个字——天外有天。」尹昀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和蔼地说,「没有人能够只手遮天,也没有人能够永世不败。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做坏事的人总会得到报应……」
报应?对这个突然冒到脑袋里的词语,尹珉珉不屑地置之一笑。她不相信有报应,要报仇就要靠自己,上天不会可怜你而帮你杀了仇家。所以,在尹昀死去的那一天,尹珉珉就暗暗立下了誓言——自己要手刃仇敌!无论是谁,只要敢从她身边夺走她重要的东西,她都会让他尝到自己的痛苦,甚至是更痛的痛苦!
「西大哥!」树林里,尹珉珉继续喊着,但却没有得到半点应答。难道自己走错路了?尹珉珉有些心急。她感觉到自己越来越靠近凶案现场了,灼肤的空气里充斥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更夹杂了一种尸体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尹珉珉胃里一阵翻腾,急忙捏住了鼻子。
其实她并不该这样做,因为这使她没能意识到尸臭是从她前方一米多远的地方发出来的。尹珉珉退着往前走,警惕地注视了四周的动静,但突然她绊到一根树根,身体猛然后仰。
「唔!」闷哼一声。幸运的是没有摔倒在地,而是靠到了一棵古树上。这颗古树同时支撑着两个人的身体。一个是尹珉珉的,一个是段瑞南的。
「西大哥,你到底在哪里啊?」
尹珉珉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但也只敢在心里念叨,恐惧感让她大气也不敢出了。
她后背紧紧贴着树干,背后有依靠的感觉,让她稍稍安心下来。她急促地呼吸着,尽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她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必须要去找到西尽愁。蓦然转头,竟发现路旁有一家客栈。
「太好了。」尹珉珉嘘了一口气,心想,「终于有人了。」
正当她提脚欲往客栈走去时,竟瞥见一只手从古树的另一面探出——那是一只惨白而又僵硬的手。
尹珉珉瞬时摸出一迭六角镖,小心地向古树另一面滑去。只一扭头,段瑞南的尸体便赫然呈现在眼前,下颏被剖开,双眼攀满血丝,目眦欲裂,死相极惨。
尹珉珉竟吓得连拿镖的力气都没有了,六角镖从她的指间掉落,插入泥土。她膝盖一颤,跌坐在地。嘴角抽动着,像是在蓄积全身的力量。
「啊——」一声惊叫突然从她口中爆发出来。顿时,一群受惊的鸟雀扑哧着翅膀窜向了天空。父亲死去时的景象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好可怕……七十六种暗器突然飞出……为什么要死,都死了,被杀死了……为什么……
◆◇◆◇◆◇◆◇◆◇
尹珉珉的惊叫使西江岳三人同时抬头,朝声音传出处望去。
「珉珉!」西尽愁首先听出了尹珉珉的声音,转身跑去。
江城此时就在客栈后,听到尖叫声后立刻冲了出来,在发现跌坐在地的尹珉珉后,立刻猜出她是被段瑞南的尸体吓到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江城来不及多想,就已冲上前去点住了尹珉珉的穴道。
怎么办?总不能杀了这女孩吧……还来不及作出决定,江城就听到有人踏树而来的声音。看来这林子附近的生人不只这女孩一个,想必还有一个武艺超群的高手,因为从响动中可以辨别出那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冲来。江城本就不是反应快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呆头呆脑的,这时见有人追过来了,下意识扛着尹珉珉就逃。
下一秒,西尽愁破林而出,停在那棵古树旁。
他知道声音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并且看见了尹珉珉掉落在地的六角镖和段瑞南的尸体。他认得段瑞南,知道他是荆君祥手下的镖师,但没想到他会死得这样惨。西尽愁替段瑞南捂下眼皮,留心着周围的动静。他想听出那挟持了尹珉珉的人逃走的方向。然而听到的却是一片寂静……
「难道他们没有逃走,只是躲起来了?」西尽愁正纳闷着,只听树林里传来『沙』的一声,顿时绷紧神经,扭头盯向声源处。就在他扭头的一瞬间,刚刚传来响声的地方却又是一片寂静……
紧接着又是『沙』的一声又从完全相反的方向传来,西尽愁再次扭头,还不及判断出准确方向就又听到奇怪的响动从另一个的方向传来。顿时沙沙声连成了一片,环成了一圈,把西尽愁包在其中。
「可恶。」西尽愁蹙眉咒骂一句,在原地打着转,此时他也分辨不清哪个方向才是尹珉珉被带走的方向了。
这响声自然是被江城弄出来的,目的就是要搅浑西尽愁的视听,伺机逃脱。江城抱着尹珉珉,以客栈为中心,施展轻功旋转着逃出了树林。响声越来越小,因为江城已经越逃越远了
刚出来三日而已,西尽愁就弄丢了尹珉珉,这叫他怎么向死去的尹昀交待。
但随即,他却想到了这树林里还有一个人。刚才西尽愁只是听到了那人问了一声『谁』,却未曾见到人。现在他决定再回去看一看,也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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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尹珉珉的叫声后,岳凌楼吃惊不小:「这里怎么还有其它人来?」
随即他又听到那个正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向回跑去。
「那不是江城……」岳凌楼觉得那脚步声太过陌生,「难道有两个生人过来了?」想到这里,岳凌楼迅速从湖中爬了起来,他必须赶紧处理好刘辰一的尸体,不然被发现就糟糕了。
看了看四周,刘辰一的玄青剑正好放在岸边。岳凌楼嘴角微微一扬,毫不迟疑地抽剑朝刘辰一的脖子削去,他需要的只是这一个首级而已。就在岳凌楼以为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侵入了他的脑袋,四肢也逐渐麻痹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岳凌楼捂住前额,摇了摇头,但却无济于事。他的双眼越来越黑,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刚才在情急之下,自己把刘辰一的尸体按入了湖中。想必是那抹在长针上的毒药顺着刘辰一的血流入了湖水,通过湖水渗入了自己的皮肤,才使自己也中了毒。
「该死……」这难道就是自作自受么?岳凌楼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他强打起精神不允许自己闭上眼睛,「那毒药的毒性怎会这么强?」恍惚之间,他听见又有脚步声向自己走来。
「怎么办?」岳凌楼回头望望刘辰一那具无首尸体,又望望自己手中的那颗血淋淋的首级。
「不能让别人发现,不然就前功尽弃了……」靠着残存的意识和顽强的精神,岳凌楼再次举起了剑,朝自己的腰部砍去,殷红的血液从他的身体里一涌而出,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半点痛楚,因为自己的神经已经完全被药物麻痹,只要一闭眼就会立刻昏迷过去。
用尽了全身最后一股力气,他把刘辰一的尸体和衣物统统掀入湖中,再投剑把那些罪证钉入湖底。那一刻,殷红的血液迅速在湖水中洇开,染红了大片湖水……
当他用衣物包住了刘辰一的头颅和自己的身体后,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地趴在地上……西尽愁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救我……」岳凌楼隐约感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他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脚,用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哀求着,「救我……那湖里有……有……食人鱼……」
闻言西尽愁蹲下身子,扶住了岳凌楼。
即使意识就快要消失,岳凌楼依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衣物,因为那衣物里藏有刘辰一的首级,他绝对不能让这个天大的秘密被别人发现!白衣已经被血染成了刺眼的红色——刘辰一头部的血,和自己腰部的血。他没有把握这次能骗过来人,但却只想得出这一个办法了——于是他选择了铤而走险。
西尽愁看着鲜血淋淋的岳凌楼,一把把他横抱了起来,自言自语着:「失血过多,若不及时救治,只怕这女子只有死路一条……」正想着,他突然听到了马嘶声。那匹被尹珉珉栓在树上的藏青马耐不住寂寞似的嘶叫起来。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天要我救你……连我的马也要我救你……」西尽愁自言自语着抱起岳凌楼,向自己那匹藏青马跑去——此时的岳凌楼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虽然西尽愁看见了湖水异常的红色,但他只当那是此女子被食人鱼攻击时流出的血而没有多想。谁能想到其实湖底还有一具尸体呢?
如果此时西尽愁回头去看那山湖,他就会发现刘辰一的尸体正浮在水面上。
因为岳凌楼最后投出那一剑时,力气所剩无几。所以刘辰一的尸体并未被固定牢固,现在已挣脱了剑的禁锢,张扬地漂在湖面朝中心流去。
但是,西尽愁却没有回头,也许就像他自己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