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逆风
第一章
风眼,既风源处,它带动周围的空气形成风。而风眼,无风——至少表面看上去是。
紫星宫是风眼。并且,随着南洋紫星宫的到来,紫乾等人的再次涉足中土,这场风暴将越变越强。由广州的情川港登陆,一路沿海而上,它的目标是京城皇室。
七月十六,天阴。
清晨,晦霾厚重的云层,压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洛少轩才打了个小盹,睁眼一看,万没想到入眼的竟是扬起的白帆!这时只听『咚咚』几声急响,一名手下闯门而入,报告说南洋紫星宫的船队即将出港。
同处一室的岳凌楼和北岳司杭也都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洛少轩急忙问道:「谁准他们出港的?」
手下战战兢兢地道:「是首辅延大人的公子……我们不敢拦……」
「延世蕃?!」洛少轩咬牙,一拳打在桌面上。
这时,岳凌楼一拢长发,衣服也来不及整理,就快步朝港口走去。其他人都跟在他身后。
紫色主船的甲板上,看不见南洋紫星宫的人。只有延世蕃和他的几名手下趴在栏杆上,一边戏谑,一边朝匆匆赶来的洛少轩等人挥手作别。
船已出港,拦不住,也不敢拦。
到了这地步,洛少轩虽然气急,但却硬是露出笑脸。轻抬右手,非常礼貌地跟延世蕃作别。北岳司杭一头雾水地看着洛少轩那张伪善的笑脸,正想说什么,谁知洛少轩一下勾过他的肩膀,向后一转,把他拐离港口。洛少轩的脸一背过来,立刻垮下,还用小弧度的动作揍了北岳司杭的肚子几下,以泄怨气。
岳凌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船队驶远。清晨的海风还很凉,岳凌楼的表情却更冷,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直到那些船只变成小点后,他才回过神来,转身离开。
主船船舱内,紫乾卧在一张软榻上,紫震候在一旁。
昨夜,延世蕃拜访,表明身份,说可以为他们引路,紫乾同意。延世蕃以为他们是吕宋使节,自然以礼相待。而紫乾也想利用延世蕃的身份,及早抵达京城。现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突然,紫乾按住心口,双眉紧皱,但嘴角的弧度却带着笑意,「我能够感觉到了……是姐姐的气息,她一定还在西南……」
紫震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紫乾又道:「我好想见她,但是……现在还太早……我会向她证明,我才是对的……已经二十年了,她有没有想我?」
紫星宫立派于三百年前,乾坤两人辅佐的宫主,迄今已有七名,尹珉珉不算。而在二十年前,乾坤分离,紫乾率一行亲信远渡重洋,去到吕宋,在南洋重新建立紫星宫。虽没有与原本的紫星宫呈对立状态,但两派人马,却再也没了联系。
此时此刻,在四川水寨的紫坤,也隐隐感觉到紫乾的到来。
但她却不知道,在云南,紫星宫的大本营,还来了一名意外的客人——水零儿。
◆◇◆◇◆◇◆◇◆◇
四月,杨鹰死,水零儿被月摇光暗算,同红叶一起关入紫星宫。不久之后,西尽愁和岳凌楼两人也被关了进来。随后,红叶被七宫主带走,失去联系。后来,在紫星宫一名小护法的帮助下,西尽愁和水零儿成功逃出紫星宫,而岳凌楼,被扣在了那里。
那之后,他们又遇上了尹珉珉、庭阁、沈开阳。但并未同路太长时间,小护法被常枫提回了紫星宫;庭阁、沈开阳寻月摇光而去;西尽愁和尹珉珉,去往四川;而水零儿,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失踪了,她一直留在云南,而且还留在紫星宫附近——为了把红叶救出紫星宫。
紫星宫入口本就很难觅,即使找到,荒坟阵里也方向难辨,再加上又有僵尸守卫,可谓步步险境,处处机关。水零儿又不可能再飞回去,一来不懂热气球的用法,二来如果从空中过去,太过显眼,恐怕还没有落地,就被紫星宫人拿箭射下来了,到时候不仅救不了红叶,自己也难逃关押。
所以,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水零儿凭着坚强毅力和过人本领,硬是闯过了荒坟阵,进入紫星宫。连她自己想不到,她竟是百年来,第一个硬闯荒坟阵成功的人。
伪装成紫星宫人的她,好不容易打听到红叶就在天市殿内。
于是匆匆赶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谁知前脚刚踏入殿门,立即就听殿内传来一声叱喝:「谁?」
水零儿一惊,拔剑正欲硬闯,一名眼上蒙着紫纱的女子便朝她袭来!
女子身段轻盈,虽然眼瞎,但动作敏捷,水零儿应付起来也觉吃力。打斗中,只觉那女子颇为眼熟,却一下想不起来是谁。
正在这时,只听旁边有人喊了一声「七宫主!小心!」
水零儿这才记起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紫星宫的七宫主——当日带走红叶的人!
而那个喊话之人,水零儿匆忙之中只是匆匆一瞥,隐约见是一名银发的颀长男子。其实这个人水零儿也曾见过,七宫主带走红叶的那天,他也随行。不过却披着一件紫色的斗篷,遮住了脸部,只露出下巴。他是一名医师,十几年来一直留在七宫主身边伺候,名叫『安然』。
对七宫主的怨恨令水零儿的剑势更加逼人,招招夺命。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难分高下。
如果不是一人突然的出现,恐怕她们会两败俱伤——这人便是红叶。
她站在安然身后,喊了一声:「零儿姐!」
水零儿的动作蓦然一滞,转头正欲望向红叶,不想却被七宫主趁机掐住喉咙,动弹不得!
这时,只听红叶的声音又响起了,她向七宫主求情道:「不要杀她……」
七宫主犹豫了一下,终于松手。水零儿刚一解脱,就朝红叶冲去,一把拉住红叶的手,想强行把她带走。谁知红叶却皱眉了,轻声道:「零儿姐,不要这样。」
水零儿一惊,回过头来,一双明澈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闯入紫星宫,为的就是救红叶走。但现在,近在咫尺的红叶,却不愿跟自己走?!
「零儿姐……我想留在这里,直到……」
红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缓缓低头,眼中满是幸福。
水零儿顺着红叶视线向下望去,竟倒抽一口凉气。
红叶抬起右手,轻轻覆上自己隆起的小腹,低声道:「直到……我把孩子生下来为止……」
水零儿只觉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不过才三个月而已,就算怀孕也不会这么快?!水零儿的头脑已经有些发白,发射性的问了一句:「谁的?」
红叶抬头,轻轻一笑道:「西大哥的……」
◆◇◆◇◆◇◆◇◆◇
同一时间,云南兴和城,千鸿一派总舵府内——
「夫人诶,你就把这碗药喝下去吧,安胎的……」
苏姨苦着一张脸,就差没哭出来了。
而黎雪只低头闻了闻那碗漆黑的药汁,就立刻捏住了鼻子,直吐舌头,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苏姨道:「姨……苦啊……」
「这点苦都怕,哪像当娘的人?」
苏姨瞪了瞪眼,把药碗端到黎雪嘴边。
黎雪急忙躲开,急得直皱眉头,「可是可是……可是真的苦啊……要不等它凉凉,凉了我再喝,好不好?」
「凉了就更苦了!」
苏姨把药碗端得更近,黎雪却躲得更远。就这样磨磨蹭蹭了大半天,连哄带骗加威胁,总算让黎雪点头,答应喝药。
望着正在喝药的黎雪,苏姨不禁一声长叹,一半是舒心,一般是感慨,「夫人,不是我说,像你这样都能把孩子怀满十月,也多亏了祖上积德……」
「嘿嘿。」黎雪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讨好道,「也多亏了苏姨的照顾……」
◆◇◆◇◆◇◆◇◆◇
四川,一家普通的医馆。
面对眼前的病人,医师直皱眉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夫人……我已经号了三次了,是喜脉……错不了的……」
而对方却是长久的沉默。
她全身都用斗篷罩住,只露出一只手来。仔细看的话,知道那是手,如果不仔细看,倒像是树皮之类的东西。皮肤是焦黑的,上面结满了血痂,恐怖不堪。这只手刚伸出来的时候,连医师都被吓了一挑。
「夫人……」见对方没有反应,医师小声道,「如果这个孩子你不想要,我可以给你开个方子,你……」
「谁说我不要!」
女人一声叱喝,医师急忙住口,长久的沉默后,医师又道:「那夫人既然你想要,不如我给你开个养胎的……」
「你少管闲事!」
不等医师把话说完,女人一把抓起桌上的剑,一扯斗篷就走了。
留下医师一人,气鼓鼓地嘟哝着:「明明是自己找我看病,还怪我多管闲事……」
熙熙攘攘的街道,女人把头埋得很低,步子也跨得很大,她用斗篷把自己牢牢包裹住,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下。突然,她看到一双脚停在自己前方,挡住去路。
女人缓缓抬头,竟看到了那个把她害到如此田地的罪魁祸首——月摇光!
月摇光笑着打招呼道:「想找你还真不容易。谁能想到昔日名贯江南的欧阳扬音,竟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如果是以前,月摇光怕欧阳扬音,但现在,欧阳扬音的锐气被挫平了不少。面对这样的欧阳扬音,月摇光说话自然放肆。
「不要以为我会放过你!」
欧阳扬音低声威胁,她不想在街上争执,不想被人看见,只想快点离开。
然而月摇光依旧拦住她的去路,缓缓道:「找你不是为了别的事,而是关于——西尽愁。」
欧阳扬音愣了一下。
月摇光笑道:「我们谈谈?」
第二章
南洋紫星宫人离开不久,正午时分,天翔门的船队便进入情川港。
他们的运气不错,没有受到盘查,轻松入港。因为这时,镇抚司已经解除了对港口的封锁,准备打道回京。数百名锦衣卫都已纵身跃上马背,唯独洛少轩没有。他牵着马,和岳凌楼一起,站在路边,为北岳司杭等人送行。
北岳司杭一抖马缰,扬声问洛少轩道:「你真的不回京?」
洛少轩微笑着点头道:「我先回云南。」
云南有黎雪,还有他即将出生的孩子。
北岳司杭明白,只道了一句『保重』,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其余锦衣卫也都跟在他身后,朝京城进发。瞬间马蹄雷鸣,尘土飞扬,连大地都在颤抖。只眨眼工夫,一行人便消失在官道尽头。
——照这种速度,应该可以比延世蕃等人更早抵达京城。
洛少轩一边想,一边对身边不说话的岳凌楼一笑,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岳凌楼本想摇头说不知道,但他没有,因为这样显得很没用。
但事实上,他的确无处可去。不想回天翔门,因为荆希唯和贺峰,多少都对自己有些戒心;也不想跟洛少轩回云南,打扰那小两口的平静生活,因为自己所到之处,注定麻烦一堆;更不想回四川水寨,因为紫坤在那里等他……那么,除次之外,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
也许是看出岳凌楼心中所想,洛少轩建议道:「不如回京城吧,洛府,反正你在那里也住过一年。我爹和我妹都很喜欢你。等黎雪把孩子生下来,我也会回去。毕竟……」轻声叹了口气,「南洋紫星宫那一行人上京,让人放心不下……」顿了顿问,「怎么样?」
岳凌楼望着洛少轩的脸,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道:「我想回杭州。」
「杭州?」洛少轩有些吃惊。
岳凌楼点头,又补充道:「耿家。」
「耿家?!」洛少轩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是岳凌楼却清楚地告诉他:「因为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见到紫乾时,他要我回耿府找一样东西。他说二十年前,因为耿原修答应替他做一件事,他才同意了花狱火的买卖。从此耿家财源滚滚,但是……耿原修没有实现当年的诺言就死了。所以我想,也许耿家会留下什么线索……」
闻言,洛少轩冷静地想了想,觉得确有道理,于是同意道:「这样也好,你先回耿家。如果发现什么,就回京城告诉我爹;即使什么都没发现,也回京城去,我们再做打算。」
岳凌楼点头。洛少轩这才放心,把缰绳交到岳凌楼手里,谁知岳凌楼不但不接,还说:「马就留着你自己骑吧,我还有些事……办完才能去杭州。」
「还能有什么事?」洛少轩以为他是在客气推辞。
可是岳凌楼却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你先走,别管我。因为我已经闻到那股非常讨厌的味道了……真是阴魂不散……」
洛少轩先是有些茫然,但看到岳凌楼气鼓鼓,又有些甘之如饴的样子,这才突然明白过来。拉长声音『哦……』了一声,不再催岳凌楼起程,淡淡一笑,自己翻身上马。
马背上,洛少轩还不忘最后嘱咐一句:「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好事坏事,都尽快赶回京城。那里,洛家的人会帮你。」
「知道了……」岳凌楼嫌他唠叨,一拍马身,马儿轻嘶一声,扬蹄而去。
洛少轩回头望了岳凌楼几眼,似是有些不放心。但终究还是驱马加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岳凌楼的视线里。
即使这样,岳凌楼还是没有离开,他站在原地,等那个人自己走出来。
果不其然,一抹深色的影子出现在岳凌楼身后。
「怎么还是被你闻出来了?」西尽愁有些怨气,苦笑着叹气道,「我刚刚才洗过澡的……」
岳凌楼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因为——你是臭到骨子里去的那种人,洗不掉的。」
与此同时,一艘泊在港口的原木色船上,目睹一切的青炎,不禁暗叫一声不好,低声自语道:「教主我对不起你,他们两个人还是见面了……」
◆◇◆◇◆◇◆◇◆◇
此时此刻,青炎话中的『教主』——月摇光,远在云南,并且还和欧阳扬音在一起。
两人穿出市集,来到一处隐蔽的荒地。月摇光走在前,欧阳扬音紧随其后,用斗篷把自己裹得很紧,连步子也慢了下来。
「在这里就行了!」欧阳扬音低声吼道。她只想快点听月摇光把话说完,然后离开。
月摇光停步,转身笑着同意:「那就在这里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关于西尽愁,你究竟知道多少他的事情?」月摇光目光逼人,低沉道,「六年前,他到底是什么人?」
欧阳扬音一声冷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只要站在这里听我说就好。」月摇光道,「首先,对西尽愁产生兴趣的不是我,而是紫星宫。尹珉珉说,她第一次见到西尽愁时,他就只是一人一剑,了无牵挂。但去年,她再见西尽愁时,剑已经没有了。当时西尽愁告诉她,剑在你这里……」
欧阳扬音静静听着,西尽愁的启天剑的确在她这里。
月摇光扬高声音,又道:「在遇到你之前,西尽愁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把剑。只要有了那把剑,至少可以查出他师承何方……」
欧阳扬音的一声冷笑,打断了月摇光的话。她的右手缓缓抬高,厚重的斗篷下,露出剑柄。
月摇光微眯双眼,望着欧阳扬音手中的剑,笑道:「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
欧阳扬音眼神凛冽,只听『铮』的一声锐响,长剑霍然出鞘,剑尖直指月摇光的心口!剑光闪烁,带着凌厉的寒风,刺了过去!瞬间,又听『嚓——』的一声长响,月摇光翻身纵跃,从欧阳扬音头顶掠过。
欧阳扬音转身还想再攻,但不料刚转过头来,只觉颈上微凉,竟是一把短刀横在了她的脖子上。欧阳扬音做梦也想不到,只一招而已,她就大败!
月摇光叹气,把刀锋向上一挑。欧阳扬音被迫,只得扬高下巴,怨恨地瞪着月摇光。
月摇光道:「你现在一定很不甘心,对不对?其实不是我变强了,而是你变钝了——你因为身上的那件斗篷而变钝。斗篷又厚又大,不仅给你的视线添了更多死角,也害你的动作变得迟缓。现在的欧阳扬音,根本不能发挥出以前本领的十分之一。」
「你要杀就杀!」欧阳扬音懒得听他废话。
「你死了,线索不就断了?」月摇光冷冷一笑,「我非但不杀你,还给你指一条活路。」
「你今天不杀我,日后必定后悔!」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月摇光轻松道,「其实欧阳,如果你脱不下身上这件斗篷,你这辈子就算彻底完了。没有容貌,功夫也大大退步……这样的你,根本就一无是处。」
欧阳扬音的眼神变得更冷。
月摇光接着道:「所幸的是,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够救你。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应该比我还熟悉。只要你带着西尽愁背后秘密去求她,她一高兴,自然会帮你解开身上的毒。到时候,欧阳扬音还是以前的国色天香……」
欧阳扬音明白月摇光话里的意思,但依旧不答话。
月摇光进一步逼问道:「欧阳扬音,你为什么不考虑重归紫星宫,紫坤可以救你……」
见欧阳扬音依旧半天没有反应,月摇光终于放弃,他放下横在欧阳扬音脖子上的短刀,最后说了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水寨,紫坤在那里。只要把你知道的关于西尽愁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你就又可以是以前风采照人的欧阳扬音。」
说完,月摇光转身离开。
留下欧阳扬音独自一人,在原地呆呆站立。直到月摇光的身影消失,欧阳扬音还站在那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不能动弹。
过了好久,她终于双腿一软,膝盖跪在地上,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她突然哭了,但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扑簌滑落。
月摇光的话没错,现在的欧阳扬音……的确一无是处。
——重归紫星宫?!
难道自己的活路,真的只剩下这一条了么?
第三章
从情川港沿官道北上,快马直赴,五日之内必定赶抵京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直到一行人马拦住了北岳司杭等人的去路。
日已中天,骄阳炽烈。
从着装一眼就可以看出,对方也是锦衣卫,不过不属镇抚司,而属东厂。人数不多,只有二十名,但神情倨傲,冷若冰霜。镇抚司和东厂势力素来不和,明争暗斗已是公开的秘密。
北岳司杭隐隐察觉事情有变,勒马冷冷问道:「何事拦路?」
对方为首一人冷笑一声,竟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北岳司杭一惊,下马接旨,心脏狂跳不已。从对方的神情举止判断,这绝不是一道好圣旨。
这时,为首那人把圣旨舒展开来,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镇抚司指挥使洛少轩勾结妖人,威胁朝廷命官,图谋不轨,证据确凿。特命锦衣卫将其与相关人士逮捕归案,押送京城候审!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北岳司杭还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天降横祸』四个字,一下从他脑中闪过。他从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威胁过朝廷命官了,还勾结妖人?居然还说『证据确凿』?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证据!
这时,东厂锦衣卫已齐身跳下马来,将北岳司杭手下两百人悉数逮捕。包括北岳司杭在内,无一幸免。清点之后才发现唯独少了洛少轩一人,从被捕人口中问出,知道是去了云南。东厂一行人遂兵分两路,一路押北岳司杭等人回京,一路前往云南,继续逮捕落网之鱼——洛少轩。
这一切,只发生在北岳司杭辞别洛少轩后半个时辰。前往云南途中的洛少轩还不知道,才眨眼工夫,自己已由朝廷命官,变成带罪之身,身后还紧跟着十名奉命抓他归案的东厂锦衣卫。
◆◇◆◇◆◇◆◇◆◇
当东厂锦衣卫的铁蹄,从岳凌楼眼前踏过,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那时,岳凌楼和西尽愁正坐在路边的一家小酒肆里,飞扬的尘土让西尽愁急忙捂住口鼻,低声抱怨了几句。和西尽愁比起来,岳凌楼的反应更加强烈,竟一下站起,冲到酒肆外,望着急速奔驰的队伍,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他认出那些人是锦衣卫,却没认出他们来自东厂,自然更想不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逮捕洛少轩。
突然,身后传来西尽愁的声音,「你又在想什么?」
「没你什么事!」
岳凌楼瞪了西尽愁一眼,四下张望着。在一秒钟前,他还想和西尽愁把话说清楚;但现在,他只想找匹快马跟过去。因为那些人追去的方向,正是洛少轩离开的方向。望着满天飞扬的尘土,岳凌楼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你不要再跑来跑去的了好不好?我追得好辛苦。」
西尽愁拽着岳凌楼不松手,有些耍赖的味道。他从四川追到广州,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岳凌楼说话了,谁知刚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半句正事儿都没说,对方竟被一群锦衣卫吸引了注意力,准备丢下自己追去——实在是不拦不行。
岳凌楼有些无赖地叹了口气,被西尽愁这么一拽,那些锦衣卫连影子都没有了,就算追也,也不可能追得上。只得走回酒肆中坐下,开门见山问道:「尹珉珉呢?」
西尽愁被他问得心中揪紧,苦道:「应该还在四川。」
岳凌楼冷冷一笑:「既然她在四川,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舍得丢下她了?」
「不要说她了好不好……」
西尽愁小声哀求着,喝起闷酒来。他一听岳凌楼提尹珉珉就头痛。
「那你想说什么?」岳凌楼眼神认真,『啪』的一下把西尽愁拿酒杯的手按在桌面上,酒洒了一桌。
西尽愁一愣,视线由桌面移到岳凌楼的脸上,轻轻一笑道:「说点开心的事情。」
「哪儿有什么开心的事……」
「一点都没有?」
问这句话的同时,西尽愁的目光与岳凌楼的相交了。
「一点都没有!」
岳凌楼斩钉截铁地回答,移开视线。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有些不敢与西尽愁对视。松开按住西尽愁的手,重新坐端,偏头望着路边,不再说话。
西尽愁一边自斟自酌,一边道:「既然连一点开心的事都没有,为什么还要继续这种生活?」微微一顿,声音变得有些溺爱,「你呀,一是好奇心太甚,二是好胜心太强,什么都要去争……」
岳凌楼只是听着,还是不答话。
「如果你可以放下你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应该能够活得很开心。」西尽愁认真地总结道。
「不用你来教训我。」岳凌楼越听越觉得不舒服。
「这不是教训,是教育。」
「你留着去教育尹珉珉好了。」
「怎么又说到她了……」西尽愁又开始头痛。
岳凌楼冷冷道:「当初你为了救她,连手都可以不要,怎么现在不想提她了?」
西尽愁喝酒的动作蓦然一滞,放下酒杯望着岳凌楼。
察觉到对方视线变得凛冽后,岳凌楼跟着不自在起来,别扭道:「怎么?我说的有错?」
「你听谁说我为了救她,连手都不要了?」
岳凌楼道:「我亲眼看见的……」
但西尽愁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这句话似的,苦涩一笑,竟自语道:「果然又是月摇光……」
岳凌楼有些吃惊,不明白西尽愁为什么突然提起月摇光来。
西尽愁继续道:「其实我们都上当了。当初,他是不是告诉你尹珉珉是祭品?但他却骗我说祭品是你,后来又故意装成你的样子从我眼前走过,我虽然也觉得蹊跷。但当时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你会死在祭典上,就很难保持冷静。所以……」
「够了!」岳凌楼打断西尽愁的话,他不想再听下去。
但西尽愁并没有停住,「我以为会死的人是你才会不顾一切逃出去……我想救的人是你,不是尹珉珉。你到底明不明白,那只手不是为尹珉珉断的,而是……」
『为你』两个字还未出口,西尽愁的话再次被岳凌楼打断。
「你够了没有!」岳凌楼大吼一声,吸了口气,这才稍稍稳定住情绪,低声道,「即使如此……即使如此,那我问你,如果月摇光的谎话变成事实。那天尹珉珉真的就是祭品,会死在祭典上,你知道以后,会不会去救她?你会不会为了她咬断自己的手?」
岳凌楼目光逼人,西尽愁竟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之间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才是岳凌楼的一声冷笑打破这种气氛,「你会——你果然会。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资格说月摇光是骗人的?」
「因为你们两个都不能死!」西尽愁也扬高了声音,起身抓住岳凌楼的手腕,拉向自己道,「你们两个都是我很重要的人,但你却为何要如此残忍地逼我在你和珉珉之间做出选择?」
「残忍?」重复着这个词语,岳凌楼冷笑道,「我倒觉得你的无法选择才是对我的残忍!」
「你到底怎样才肯原谅她?」
「怎样都不行!」
「就算我求你……」
岳凌楼打断西尽愁的话,「你拿什么求我?」
「你想要什么?」
话音一落,只听『嚓!』的一声,一把短刀已经插上桌面!
西尽愁倒吸一口气,怔怔望着岳凌楼,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岳凌楼压住怒火,清清楚楚地说道:「如果你现在把你的腿砍下来我就原谅她!用你的腿来替她求情……」
西尽愁问:「你说真的?」
岳凌楼沉稳地说道:「真的。」
第四章
「啊,两位!真是好巧……」
正在这时,酒肆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西楼两人齐齐回头,竟看见青炎满脸笑意地站在两三米外,身后还跟着一个耿奕。西楼两人都处于情绪比较激动的阶段,两双喷火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瞪了过去,把青炎的笑容吓得僵在脸上,心想是不是应该快点闪人,不然会被无辜波及。
他是奉了教主的命前来搞破坏的,但现在看来,根本不用他出面,那两人自己就把气氛闹僵了。而且,如果不是青炎跑来打岔,只怕已经见了血光。
有那么两三秒的时间,四人中无人说话。
青炎和耿奕的视线开始移动,由西楼两人的脸上,慢慢移到酒桌上。桌面赫然插着一把短刀,刀柄还在振动。青炎不觉皱眉,正琢磨着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岳凌楼一下把刀拔起,收回鞘中,坐着生闷气,又不说话了。
「凌楼?」
耿奕喊了岳凌楼一声,但岳凌楼把他当透明。
「出什么事了?」
耿奕走到岳凌楼身边,又问。但岳凌楼还是不理他,于是觉得自讨没趣的耿奕也不说话了。
青炎望着耿奕可怜的模样,苦笑了一下,意识到应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和气氛。偷偷瞥了岳凌楼一眼,见他一副『谁跟我说话我咬谁』的表情,只得放弃,于是把目标转向西尽愁。
把西尽愁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青炎竟有个惊人的发现,愕然道:「西尽愁,你什么时候加入紫星宫了?」
此语一出,西尽愁、岳凌楼、耿奕都被吓了一大跳,齐齐望向青炎,不知他何出此言。
青炎在西楼两人中间坐下,指了指西尽愁右手空空的袖管,笑道:「怎么你也像紫星宫的鬼鸳一样,胳膊说断就断?」
西楼第一次见青炎,是在云南的平安楼,那时青炎扯断了鬼鸳的一只手臂。
知道对方是在打趣他,西尽愁道:「这个问题去问你的教主,应该会更加清楚。」
「哦。」青炎应了一声,自己给自己斟酒,低声自语道,「那大概还要等个两三天了……」
话音一落,岳凌楼已经望定青炎,低沉道:「月摇光要来广州?」
青炎点头道:「现在应该在路上。他说他要亲自会会南洋紫星宫的人,只等他一来,我们就起程北上,去京城。」岳凌楼没问那么多,但青炎却主动说了那么多,只因为他的重点是后面这句话,「岳凌楼,有兴趣和我们一道么?」
「呵呵。」岳凌楼先是一笑,即刻又道,「没兴趣。」
「那就遗憾了……」青炎道,「洛少轩毕竟是朝廷的人,和他们在一起顾虑很多,也不安全。况且朝廷明令禁止花狱火,你和洛少轩走得越近,只会令南洋紫星宫对你越警备罢了。不如选择和我们一道,也许可以更早知道真相。」
经青炎这么一说,岳凌楼的确有些心动。
紫乾泄露给他很多秘密,但也警告他不要告诉其他人。为了洛少轩等人的安全,岳凌楼只能把那些秘密憋在心里。但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即使知道那么多事,也无法发挥什么作用。
但如果对方是月摇光呢?告诉月摇光那些南洋紫星宫人根本就不是吕宋使臣……
即便紫乾知道后想要杀人灭口,月摇光死了自己也不会难过。也许越是危险的事,就越应该和关系生疏的人联手吧?
——和月摇光一起北上去追南洋紫星宫的船队?
片刻的思索后,这个想法突然跳了出来。
见岳凌楼犹豫了,青炎接着鼓动道:「多接触些人总会有好处,老和那些朝廷的人呆在一起,视线难免会变短浅——也许他们对『花狱火』和『紫星宫』的了解,还没有我们教主深。况且我们教主好像挺喜欢你的,你去问他,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我倒不敢奢望……」岳凌楼淡淡一笑,微作停顿又道,「不过我倒真有兴趣和你们一起北上。在南洋紫星宫抵达京城以前,一定要想法和他们见上一面。不然真让他们见到皇帝,事情就复杂了……」
紫星宫的妖术的确可怕,紫乾提到的长生,无疑非常具有诱惑性。但这一切,只能带给岳凌楼一种讯息,就是危险。
紫星宫究竟在计划着什么,他们的目标又是什么?
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难以琢磨。岳凌楼有种感觉,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绝境。
随后,岳凌楼同青炎一起回到港口,上了水寨的船,等待月摇光的到来。西尽愁也跟着,岳凌楼几次想把他逼下船,但都没有成功。西尽愁为自己留在船上找了个理由,但这个理由很奇怪——他说自己有一样东西被月摇光收去保管了,他一定要把那样东西要回来。
「很重要么?」岳凌楼问,他本以为西尽愁在骗人。
但西尽愁却很认真地回答道:「月摇光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要起来应该比较容易,但一旦他知道了——就非常麻烦!全天下知道真相的人只有三个而已:你、我,还有欧阳扬音。」
察觉到事情不太单纯,岳凌楼进一步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西尽愁苦笑道:「有的时候觉得你过于敏感,但有的时候又觉得你太迟钝。那样东西,月摇光应该是从你身上拿到的,你竟到现在还没发现……」停下来轻轻叹气,抬眼又道,「我难得送你一次东西,你就这么不懂好好保管?」
岳凌楼闻言一惊。说到西尽愁送他的东西,他倒是想起一件!
下意识地往腰上一摸,脸色微变。
——果然不见了!
其实那个西尽愁想向月摇光要回来的东西,正是——隐剑。
当初在水寨时,西尽愁被关押在地牢。月摇光为了向西尽愁证明岳凌楼的确在他手上,从昏迷的岳凌楼身上随便取了一件东西当作证据。连月摇光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取下的那枚血红的扳指,其实就是名剑门最传奇的,隐剑。
◆◇◆◇◆◇◆◇◆◇
四川,青神寨。
紫坤斜卧在一张软榻上,摒退众人。她的脸上还是挂着深不可测的笑容,虽然的确在笑,但眼中闪现的寒光,却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但这时,她的笑容又与平常不同,似是少了一分森冷,又多了一分惊异。
她身边只有一个人——尹珉珉。
尹珉珉低着头,不见笑,也不见皱眉,看不出情绪。在紫坤的印象里,尹珉珉不是那种懂得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对尹珉珉的变化,紫坤觉得奇怪。虽然没有多问,但她知道,在尹珉珉的身上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尹珉珉第一次主动来找紫坤,她告诉紫坤,自己想回云南。
闻言,紫坤笑了,问道:「为什么想回去了?」
尹珉珉道:「因为不想留在这里。」
紫坤道:「就算让你回云南,也只能让你回紫星宫,而不是黄泉巷。」
尹珉珉道:「即使回紫星宫也没有关系,只要可以离开这里!」
闻言,紫坤有了片刻的沉默,问道:「原因呢?」
这次尹珉珉没有回答,而是低头望着地面,逃避这个问题。紫坤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尹珉珉的脸,这才发现她那精细的面容前所未有的惨白,似是陷入什么可怕的回忆。
「原因呢?」紫坤又问了一遍。
「没有原因……」
尹珉珉的声音带着颤抖,但真正回答紫坤问题的却不是她这句话,而是不受她控制、一涌而出的泪水。
这时,紫坤也已看出一些端倪,不再执着问她原因,而是把话题一转,问道:「你会主动来找我,是否说明……你已经不再怕我了?」
尹珉珉擦去泪水,突然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也许……以前会,但是现在……我已经见过你比你更可怕的人了……」
是陈凌安,她的未婚夫,也是强暴她的男人。
「既然你已经不再怕我,我就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紫坤笑了起来,拉过尹珉珉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道,「其实我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等你自己说愿意留在紫星宫,等可以和你这样坐着说话……还记得紫巽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根本就是一个野丫头。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看来,你好像成熟不少……」
尹珉珉一直没有出声,直到紫坤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到宫主?」尹珉珉才惊愕地猛一抬头,望着紫坤笑得弯弯的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紫坤又道:「你回紫星宫已经一年了吧?这一年也发生了不少事情……刚开始的时候,你的心飞在外面,紫星宫关不住你。但现在,你已经变得比以前成熟,比以前冷静,是否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七宫主把自己关在天市殿里已经很多年了,我又有腿疾,紫星宫需要有一个人站在人前发话——现在的你,我觉得有这个资格。」
紫坤的一席话把尹珉珉说得僵住,好半天,尹珉珉才睁大眼睛问道:「我可以当宫主?」
「可以。」紫坤笑着点头,「紫坎在云南,他会辅佐你。你这次回云南,就是我们紫星宫的第八代宫主。怎么,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而是太震惊。尹珉珉有些迟疑,「可是七宫主……」
她不认为七宫主会自己退位。
「没关系……」紫坤道,「七宫主的心在十多前就死了。」
尹珉珉疑惑道:「为什么?」
紫坤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出:「是为了一个孩子,一个她不想看到的孩子。」
◆◇◆◇◆◇◆◇◆◇
云南紫星宫,红叶不肯走,水零儿自然也留在了这里。
天市殿内,趁着七宫主不在,水零儿向红叶打听道:「七宫主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红叶摇头,表示不知,望向了身旁的安然。安然身为医师,已经在七宫主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现在因为红叶怀有身孕,才在七宫主的命令下,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红叶。
红叶没水零儿那么有好奇心,虽然在天市殿内呆了很长时间,但却一直没有过问七宫主眼瞎的原因。现在水零儿突然提起,她也好奇起来。
安然被水零儿和红叶两人的目光看的很不自在,只得道:「其实七宫主的眼睛不是瞎的,而是她自己不愿睁开。」
「为什么自己不愿睁开?」水零儿觉得奇怪,「她害怕看到什么东西么?」
安然道:「是因为一个孩子。她害怕看到那个孩子,才不愿睁眼。」
「为什么?」水零儿继续追问,觉得这个七宫主真是奇怪到家了。
安然道:「因为那是一个带着罪孽的孩子,是七宫主和她亲身弟弟的孩子。」
——亲弟弟?!
红叶和水零儿因这个词而震惊。也许红叶还不知道,但水零儿已经全部明白过来!
七宫主只有一个弟弟!
十多年前,七宫主把她唯一的弟弟逐出紫星宫。但原因却是一个谜团,不为外人所知。不久,那个被逐出紫星宫的弟弟凭借一身暗器,在江湖上闯出一些名堂,也得罪了不少人,还有了个外号,叫做『毒性天下』。
后来,不知为何他多了一个女儿,仇家都把目光转移到他的女儿身上。
走投无路之下,为了保护他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他只得退隐江湖,修建起了黄泉巷,并且在那里,一躲就是十六年!
直到去年,为了还天翔门贺峰一个人情,他在西尽愁面前自杀,用自己的命逼西尽愁去杀耿原修。
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晚上,他拿出酿了十六年的女儿红款待西尽愁,他以为他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很好的归宿,他以为自己可以把关于女儿身世的秘密带入地狱,他以为自己可以了无牵挂撒手西去。
然而,正是由于他的自杀,才有了后来这么多的故事,才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其中改变最大的,应该是他的女儿——尹珉珉。
◆◇◆◇◆◇◆◇◆◇
「珉者,石之美也。然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紫坤悠然道:「虽然你的身上流淌着罪孽的血脉,没有玉石那样与生俱来的光华。但即使如此,即使是块石头,你爹还是希望你可以被后天雕凿成『珉』那样的美石,所以才会为你取名为『珉珉』……」
紫坤的话只说到这里,便不能继续,因为她看到尹珉珉已经满脸是泪。
「乖孩子……」紫坤心疼地把尹珉珉搂在怀里,安慰道,「其实你爹比任何人都爱你,也比任何人都心痛你这个女儿。她希望你像珉石那样,即使先天不若玉,也仍然可以像玉石那样光彩夺目。你爹对你的全部希望,全在你的名字里了……珉珉,你可以做到,做给你爹看……你可以变得比任何人都闪亮,因为你即将是——紫星宫的宫主。」
◆◇◆◇◆◇◆◇◆◇
「爹,我为什么没有娘?」
很小的时候,尹珉珉在意过这个问题。但每当提到这个问题,尹昀不是闭口不答,就是敷衍过去。后来,尹珉珉学会了等待,她在等有一天尹昀自己告诉她,关于娘的事情。但直到尹昀死去的那天,尹珉珉依然没有得到答案。
一年后的现在,从紫坤的口中,她终于知道一切。
「爹,我为什么没有娘?」
「你娘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
「她真的在看着我?」
「真的。」
「一直都在?」
「一直。」
「她会看多久?」
「永远……」
因为尹昀曾经这样告诉过她,所以尹珉珉一直这样相信着。
但是事实上,从尹珉珉出生的那天开始,她的娘——七宫主,再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事情发生后,七宫主只是逐出尹昀,但却舍不得杀死腹中的孩子。
十月怀胎,孩子出生以后,当她看到婴儿的脸时,尖叫着说婴儿的脸和尹昀长得一模一样。她不想看,也害怕看,于是她刺伤自己的眼睛,让人送走婴儿。
后来,眼睛虽然治好,但七宫主却疯了。
她说她还是看得到那个孩子,只要睁眼就会看到,所以她再没有睁眼的勇气。
——这一闭,就闭了整整十七年。
不知是希望太过美好,还是事实太过残忍?
从小到大,尹珉珉只希望能够见上母亲一面;但她的母亲,却一次也没有想过见她。
第五章
又是一个清晨,岳凌楼是被海浪的声音唤醒的。海风从窗口灌进来,带着微微咸涩的味道,还有海鸟的声音,很尖锐,听上去也很远。
这个夏日即将走到尽头,还有十多天,便是立秋。
秋天的讯息在这南方的海港还不明显,天气依旧闷热。
一年前的岳凌楼,坐船就晕,但现在,却可以在微微摇晃的船上安稳睡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船是青神寨的,尖首阔腹,深舱高舷,非常典型的南方河船,停泊在这海船云集的港口,显得有些奇怪。船上除去那些临时的雇工,只有岳凌楼、青炎、耿奕、西尽愁四人。只等月摇光抵达情川,他们便起程北上。
睡了太长时间,头有些发昏。岳凌楼穿衣下床,正想出去透透气,谁知把房门一拉开,两个黑乎乎的东西,就顺着门板『咚咚』倒了进来。
岳凌楼吓了一跳,向后一退,仔细看去,觉得那两个不明物体还颇为眼熟——竟是西尽愁和耿奕!
两人都是一副憔悴状,隐约还挂着黑眼圈。不过这会儿,已经彻底清醒过去,一边揉着磕疼的后脑,一边从船板上爬起来。
见两人又是扭头,又是摆腰地舒展筋骨,岳凌楼哭笑不得,惊道:「你们不会在门外睡了一个晚上吧?」
「差不多了,从凌晨算起,也有三四个时辰了……」
西尽愁一边揉着酸痛的脖子,一边回答,还不忘丢给耿奕几个白眼。
「从凌晨开始?」岳凌楼先是一惊,随即便讽刺道,「该说你们精力太好,还是我面子太大,竟要劳烦两位给我当门神?」
耿奕抢先道:「门神只有我一个……」指指西尽愁,小小声,「他是意图不轨的坏蛋。」
「意图不轨的人是你吧。」西尽愁不得不出面澄清道,「昨晚三更半夜的,你不乖乖呆在房间里睡觉,跑到这里晃来晃去,瞎子都看得出你没安好心。」
「哼哼。」耿奕两声冷笑,「你还不是在这里晃来晃去的,不然怎么知道我晃来晃去?有什么资格说我?」
「懒得跟你讲,降低我的格调。」西尽愁看到耿奕的脸就火冒三丈,于是把视线转向比较赏心悦目的岳凌楼,上前拉住岳凌楼的手,神情款款道,「凌楼,如果不是我,你昨晚一定睡不安稳。」
「屁话!」耿奕一掌推开西尽愁,占据有利位置,也拉住岳凌楼手,含情脉脉道,「凌楼,如果不是我,你昨天晚上一定已经被他偷袭了……」
「即使我真想怎样,那也不叫偷袭好不好?」西尽愁纠正道,「那叫两情相悦!」
「哼哼。」耿奕讥笑道,「凭你?还两情相悦……我告诉你,就算凌楼真有了两情相悦的对象,那也一定是本少爷我!」说着,还向岳凌楼寻求援助道,「哦?」
谁知岳凌楼表情冷漠,用零度以下的目光扫过耿奕和西尽愁的脸,把那两个争得热火朝天的男人瞬间冰冻下来。最后,岳凌楼的视线停留在耿奕握住自己的手上,淡淡说了声:「放开。」
耿奕想也没想,乖乖放开。
「那个……」西尽愁硬着头皮刚一开口,谁知——
岳凌楼冰冷的目光移向了他,说出两个字:「闭嘴。」
西尽愁也像耿奕一样,什么也没想,乖乖闭了嘴。
紧接着,只听『哐!』的一声,门被重重甩上。西尽愁、耿奕两人都被关在外面,巨大的响动把他俩震得一时呆住。
「小楼……」两名怨男望着门板,心里开始淌血。
大清早就遇到这种乌龙事件,岳凌楼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自己怎么就惹上这两个聒噪的男人了呢?回忆起来,昨天半夜的时候,的确隐约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来就是那两个人的声音。
耿奕和西尽愁昨夜可能都有事要找自己商谈,但没想到两人却在门外碰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两人谁都不让谁进去,最后只能双双守在门外,当了整晚的门神。
岳凌楼一边推测着事情的始末,一边暗觉好笑。
耿奕本来就是孩子脾气暂且不说,但就连西尽愁,只要和耿奕一碰上,也变得莫名其妙起来。这会儿,隔着门板,依旧可以听到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争吵的声音。
本想大喊一声『给我安静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岳凌楼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本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却突然怔了怔。不为别的,只为不远处,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上,赫然写着『天翔』二字!
——是天翔门的船,荆希唯也终于到达广州了!
他们会在情川港起货,然后把海盐运去四川水寨。只是不知这一次,能不能成功让寒冰从潭底浮起?
望着那金色的旗帜,岳凌楼竟有些出神。成功了会怎样?不成功又会怎样?
他突然回忆起自己在潭水听到的那个心跳声……还有月摇光曾经告诉他的一些事情——觉醒。
究竟,寒冰中隐藏了怎样的秘密,能让紫星宫对它如此执着?
岳凌楼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两人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这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现实。这两人便是荆希唯和江城。天翔门和青神寨的船相隔三四十米,船上的人,岳凌楼也只是隐隐约约才能看见。
现在时候还早,港口附近静悄悄的,几乎没人走动。
天翔门的主船上,船头栏杆附近,只有荆希唯和江城两人。他们好像在谈些什么,又好像发生了什么争执,隐约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但却始终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岳凌楼隐隐预感到一丝异样,凝神细听,但耳边却始终是西尽愁和耿奕的叽叽咕咕,顿时火冒三丈,回头朝门口大吼了一声:「给我闭嘴!」
门外即刻一片阒静。
当岳凌楼再次回头望向天翔门主船的时候,事情已经演变得愈发严重。船头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荆希唯已经看不清在什么地方了,但唯独江城却可以一眼辨出。
因为他被众人包围,背靠栏杆,背后只有海水,没有退路!
——要逃生,就只有跳海!
岳凌楼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抓住了窗框。
这时,他听到了刀剑相搏的声音。船上一片混乱暄腾,人头涌动,根本辨不清谁是谁。紧接着,就听到哗然的落水声接二连三响起,水花围着船身,溅起好高!
岳凌楼没有再看下去,他冲到门口,把门一拉!
西尽愁和耿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岳凌楼表情不好,他们都做好了被臭骂一顿的心理准备。
谁知岳凌楼右手一抬,透过窗口,指向了远处的天翔门船队,吼道:「给我去救人!」
第六章
江城虽然被救起,但却昏迷了很长时间。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依旧不见醒来。
他伤口虽多,但并未受到致命伤害,伤口只集中在四肢附近。不过因为浸了海水,有些感染,由此引起长时间的高烧昏迷。岳凌楼一行人中,还好青炎比较精通药理,配制了一种什么药剂,江城服下后,高烧终于退去。
西尽愁和耿奕都是认识江城的,知道以前在天翔门时,他跟在岳凌楼身边很长时间,两人虽谈不上什么交情深厚,但对于江城,岳凌楼却做不到见死不救。
「他好像一直对笨笨的人比较有好感呢……」
以前对常枫也是这样。西尽愁一边纳闷,一边附到耿奕耳边小声说。
耿奕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因为岳凌楼对江城流露出的关怀,让他们两个情敌暂时放下成见,同仇敌忾,用略带不爽的目光鄙视着昏迷中的无辜江城。
这时,一旁的青炎说话了:「你们把他救上来,就等于救了个麻烦……如果天翔门找上船来,我们还要花精力应付……」
听这话里的意思,显然带着责备。青炎一心只想等月摇光,别的什么闲事都不想管。
岳凌楼自己不好辩解,于是西尽愁替他说道:「当时水下一片混乱,我们混入其中救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天翔门的人应该没有发现才对。而且照时间算来,最迟明天正午时分,月摇光也应该到了。立即北上的话,天翔门也拿我们没有办法。」
「但愿如此吧……」青炎起身,望了西尽愁一眼,离开房间。他并没有西尽愁那么乐观。
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好一会儿,岳凌楼终于起身,走了出去,耿奕和西尽愁两人立即尾随其后,生怕慢了半步。
「不要跟着我。」岳凌楼有些冒火,「真要闲着没事,就去照顾病人!」
「不是闲着没事!」耿奕和西尽愁异口同声,一个拉住了岳凌楼的左手,一个拉住了岳凌楼的右手,互不相让,都往自己身边扯,边扯还边说,「过来一下,有话对你说。」
岳凌楼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结果还是站在原地,手臂被拉得生疼,眼看又要火冒三丈了。
西尽愁拿出威势,对耿奕吼道:「你给我放手。」
「该放手的是你!」谁知耿奕的声音比西尽愁还大。
耿奕和西尽愁两人用目光互杀,瞬间电光闪动,隐隐雷鸣,眼看就要大打出手。正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才打破了这一恐怖的气氛。
声音是从门边发出的,先是『吱呀』一声,再是一声:「怎么会是你们?」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正是江城。他已经醒来,并且站在门口,因为刚从昏迷中苏醒,看眼神就知道还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岳凌楼像看到救星似的,甩开耿奕和西尽愁的手,向江城走去。
「这个说来话长了,我会慢慢给你解释。」岳凌楼道,「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荆希唯到底为什么要杀你?」
江城一怔,低下了头,似是陷入回忆。
「到底怎么了?」岳凌楼心急地又问了一遍。
谁知江城竟摇起了头,紧紧皱眉,后退两步。
这时西尽愁走上前道:「算了,他刚醒,你就这样逼问他,反而容易让他把自己搅昏。」
闻言,岳凌楼觉得有些道理,不再问下去。
谁知江城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叫了一声:「啊!」
「什么?」岳凌楼、耿奕、西尽愁都是一惊。
江城不答反问:「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岳凌楼道:「正好一天。今天早晨,我们从海里救了你。」
江城道:「既然这样,应该还来得及……」
岳凌楼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城顿了顿,终于道:「荆希唯想要脱离天翔,自立门派。」
「这样……」岳凌楼并没有太过吃惊,沉吟着。
照天翔门现在的局势来看,要彻底推翻的贺峰统治的确很难,但在贺家势力照顾不到的南部沿海另立门派,却相对容易。以荆希唯的性格,他会有此打算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当初贺峰竟会同意借他船队,让他南行。
只听江城又道:「门主料到荆希唯会有此一招,所以早就吩咐了我。如果荆希唯有任何异动,可去云南千鸿一派寻求支援,请他们帮忙剿杀荆希唯一党。」
「原来。」岳凌楼一声冷笑。他总算明白贺峰的算盘是怎么打的了。
贺峰之所以同意荆希唯南行,并且借船给他,就是要给荆希唯造就一个另立门派的机会。而让江城去千鸿一派寻求援兵,一是为了试探天翔门在南部究竟还有多少威性;二是为了掀起风波,把朝廷等人对天翔门杭州的注意力,引到广州去。
然而江城似乎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还想赶往云南。
听到江城向自己道谢辞别,岳凌楼一笑道:「你已经被贺家彻底抛弃了,又何必这么替他卖命?江城,你为什么不想想,贺峰为什么叫你去千鸿一派寻求帮助,而不是向天翔门寻求帮助?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想置身事外,把天翔门的南堂送给荆希唯。」
别说江城,就连耿奕也不信,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岳凌楼道:「怎么不可能?朝廷之所以压制天翔门,就是因为天翔门和花狱火的关联太深。如果把司海运的南堂从天翔门分割出去,不就正可以断绝和花狱火的联系了吗?而且,荆希唯要在广州立派,自然顾不到原来的镖局,贺峰也可以重新一统天翔门东西北三堂,在杭州的势力更加集中。也许失去了南堂的天翔门,反而可以一振往日的雄风。」
岳凌楼一席话后,其他人都沉默了。关于天翔门内部的权力斗争,西尽愁是置身事外的人,耿奕是名不副实的人,江城是浑浑噩噩的人,也只有岳凌楼,才看的最清楚。
这会儿,听了岳凌楼的解释后,西尽愁也明白一些:「这样,以天翔门南堂为基础建立新门派的荆希唯,岂不是只惹了一身腥?朝廷以后岂不是要盯着他不放?」
「朝廷会盯着他不放是真的,但却未必只是惹了一身腥……」岳凌楼笑道,「只能说『各有所求』吧。贺峰求的是『稳』,他身为门主,统领一派,自然不想再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但荆希唯求的是『搏』,如果他不放手一搏,他就永无翻身之日。而现在,南堂的风浪显然比镖局大多了,如果能顺利乘风破浪,也许就能开拓出另一片天空。」
「原来如此。」西尽愁点点头。
「那么……我究竟该不该去云南?」江城被岳凌楼说得没了主意,问道。
如果从一开始贺峰就想放任荆希唯立派的话,自己去千鸿一派求助,是不是太多此一举?
「呆子,当然没必要了。」岳凌楼觉得好笑,他把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对方竟还要问。
「可是……」江城显然觉得有什么不妥,从腰带里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掌心摩挲着,吞吞吐吐道,「但如果我不去千鸿一派走这么一趟,日后又怎么跟门主交待?」
岳凌楼冷冷道:「你为他卖命有什么好处,差点就死在荆希唯的手上了。你就当你自己已经死了,以后再不回天翔门不就好了。」
岳凌楼说得轻松,但江城却义正词严道:「这怎么行?背叛师门是要被乱刀处死的!」
「我懒得跟你讲……」岳凌楼没好气地投降,却注意到江城手中的那样东西,指了指,问道,「那是什么?」
江城道:「是千鸿一派的信物,只有拿了这个去云南,才能请得动他们帮忙。」
「准备倒是挺周全的……」岳凌楼略带讽刺撇一撇嘴,目光却盯着那东西细细打量着,突然认了出来,双目一睁,惊道,「这是玉鸿翎?」
「嗯。」江城点点头,说到千鸿一派的信物,也只有玉鸿翎了吧。
一块巴掌大的玉石,雕刻着一只怪鸟,做工粗糙,玉质也不好。唯一吸引人的一点,就是关于玉鸿翎的传说。相传每隔一百个月圆之夜,玉鸿翎上会出现朱雀之神。但追究其真假,也没人能说清楚。
千鸿一派的玉鸿翎遗失了几十年,直到一年前,才由天翔镖局送回。千鸿一派重金酬谢,但押送酬金的镖师,全都死在了离阳镇的渡口。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千鸿一派的总舵府被炸毁,玉鸿翎本该掩埋在那片废墟中。但为了能让常枫当上帮主,岳凌楼硬是叫西尽愁把玉鸿翎挖了出来,后又在贺峰即位天翔门主的时候,献了出去。现在,为了向千鸿一派寻求援助,这玉鸿翎又到了江城手上。
望着玉鸿翎,岳凌楼自言自语道:「以前一直没觉得,但现在突然又看到这玉鸿翎,才突然想——一年前,耿原修为什么要把它归还千鸿一派呢?」
归还玉鸿翎,天翔门能够得到的好处无非就是一些酬金,但耿家并不缺那些钱用。仔细想来,这里面也有诸多蹊跷。
岳凌楼不禁颦眉,低声道:「为什么每次耿原修做的事情,都这么难以理解?」
西尽愁也有些感慨道:「这玉鸿翎转了一圈,倒又转回来了。」
思索着,岳凌楼沉吟道:「我突然觉得,所有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事情,其实都是——相互关联的。」
第七章
那天夜里,很多人都无法入眠。
天翔门的火把,把情川港照得通亮。虽然一整天的时间都已过去,但他们并未放弃搜查江城的下落。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还加大了搜查力度。不仅是港口,就连市镇,都派人去搜查过。不过,好在他们并未怀疑到青神寨停泊在港口的这艘船上来,所以江城暂时是安全的。
甲板上,望着远处晃动的火光,青炎神情冰冷。
夜风从他脸庞刮过,他已感觉不到寒冷。黑暗中,他辫子里夹杂的白发清晰可辨,有种憔悴和沧桑的感觉。他的背脊并未挺直,微微躬起,上半身都伏在栏杆上,时而还会低头咳嗽几声。
两三米外,船舱中,西尽愁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注视了好久以后,终于忍不住地问道:「你不冷?大半夜的站在外面吹风……」
闻言,青炎呵呵笑了两声,但却并未回头,背对西尽愁道,「没人不准你上床睡觉,你守着我干什么?」
「我高兴啊。反正天翔门的人到处吵吵闹闹的,我想睡也睡不着。」
「恐怕不是吧……」青炎干脆直接把话挑明了讲,「你不去盯着岳凌楼,而是盯着我,是怕我透透去跟天翔门通信,泄露江城的行踪吧?其实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不是那么多事的人,不会主动去跟天翔门联络的。」
见对方早就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西尽愁也不再隐藏,索性道:「那我的确放心了。」「但是——」青炎话题一转,又道,「如果天翔门真找上门来要人,我一定二话不说地把你们救上来的那个傻小子交出去。毕竟,那是他们天翔门自己窝里的事情,与北极教无关,我不想多管那个闲事。」
「你们北极教的人,怎么说话都这么冷血的?」西尽愁干笑两声,提着酒壶走到青炎身旁,给他斟了杯酒,递过去道,「喝点吧,暖身的。」
青炎只是点头一笑,却不接过杯子,摇头低声道,「我不喝酒。」
西尽愁皱眉道:「从来都不喝?」
青炎道:「是戒了。」
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连西尽愁也觉得尴尬,笑容显得有些僵硬,提起酒杯晃了晃,结果自己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间就这样沉默着,青炎望着远处的火光,西尽愁在他身边自斟自饮。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西尽愁自言自语般的道:「我听说这世界上只有三种男人不喝酒,第一,死人,他是没命喝酒;第二,傻人,他是没福喝酒;第三……」说到这里,西尽愁拖长了声音,扭头望着青炎,微微眯眼道,「……是病人。」
青炎神色微变,淡笑一声,却不答话。
西尽愁盯着青炎的脸,强调道:「而且,还是病入膏肓的那种人。」
「病入膏肓?」青炎重复了一遍,依旧是笑着的,他转头望着西尽愁,徐徐道,「你说我冷血,但我却觉得你——更冷血。哪有人当着对方的面,直接就把病入膏肓这四个字说出来的?」
「啊……」西尽愁恍然,但见对方也不是真要追究,于是陪笑道,「这是我的错。」
这时青炎再次望向黑沉沉的海水,悠然道:「也许听起来是不太舒服,但其实,病入膏肓这四个字,说的倒是很准确——如果能看到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算我命长了。」
闻言,西尽愁咂了一下嘴,淡淡道:「现在已经快入秋了吧?」
「嗯,三个月吧?也许四个月……我的命大概也就那么长了。」
沉默了一会儿,西尽愁又道:「人生在世,畅情快意——濒死的人,往往会有这种想法。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忌讳,还不如死了痛快。所以我在想,你直到现在还这么积极奔走,还有诸多忌讳,滴酒不沾,一定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青炎笑道:「你倒真能看透一些东西,也难怪岳凌楼不喜欢你。那种习惯把自己藏起来的人,只要一被看透,就会浑身上下不舒服。」
西尽愁道:「别跟我转移话题。」
计划失败,青炎笑道:「虽然只有三四个月,但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如果说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是——不能看到摇光呼风唤雨的那天。即使是他,三个月还是太勉强了。」
「你很关心月摇光的事?」
「嗯。」青炎点头,「我们算是师兄弟,他离开水寨以后,我们都拜在北极教天权星门下。」
「就这么简单?」西尽愁显然不信,「你明明已经由北极杀手变成了平安楼主,但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平安楼被毁,重新投身北极教,跟随月摇光。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却还要东奔西走。你有必要为了一个师兄弟做到这种地步?」
青炎道:「在我曾经想死的时候,是月摇光叫我活下来。如果不是他的那句话,我不会活到现在,但既然我已经活到现在,我的性命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所以你追随他?」
「必要的时候,为了他死。」
「何必呢……」西尽愁欲言又止。
青炎淡淡地补充道:「杀手身上总是会背负太多杀孽,我畏惧那种罪孽,曾经想用自杀来逃避。但月摇光却阻止了我,他还说,既然已经犯下了那么多的杀孽,再轻易让自己去死的话,那是畏罪的逃避,如果真的后悔,就应该活下来去做点什么,而不是用自杀来逃避责任。所以,我才建了平安楼,希望能为以前自己杀死的人,弥补一点什么。」
西尽愁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青炎突然道:「你知道天地流华么?」
西尽愁道:「知道,他是月摇光的哥哥,不过却死了,被月摇光杀的。」
青炎道:「所以我常常觉得,摇光活得比我更加勇敢。他现在一定也在后悔吧?他所做的一切,也一定是在为死者弥补一点什么……」
西尽愁皱眉道:「但你有必要这么帮他么?你确定自己现在做的事是正确的?你确定自己不是在助纣为虐?」
青炎淡然道:「帮助自己想帮的人,无论何时都是正确的——即使被认为是助纣为虐。」
「算了……」西尽愁独自喝酒,叹气道,「本来还想告诉你月摇光杀了杨鹰这件事呢,但现在看来,即使告诉了你,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还是会忠心耿耿地追随月摇光。可笑的是,我一直还以为你是被月摇光骗了呢……」
青炎笑道:「早点把误会搞清楚了也好,以便划清界线。」
月摇光杀杨鹰,夺北极剑是篡权。而月摇光自己也说过,以前的北极教徒,忠心犹在。在这之前,西尽愁还以为自己能说服青炎倒戈,但现在看来,青炎已经知道一切,但却心甘情愿地留在月摇光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