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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转载耽美】月满西楼 第十一部 逆风 by YOUYU [复制链接]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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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12-02-24
关键词: 月满西楼
第十一部 逆风

第一章

风眼,既风源处,它带动周围的空气形成风。而风眼,无风——至少表面看上去是。

  紫星宫是风眼。并且,随着南洋紫星宫的到来,紫乾等人的再次涉足中土,这场风暴将越变越强。由广州的情川港登陆,一路沿海而上,它的目标是京城皇室。
  七月十六,天阴。
  清晨,晦霾厚重的云层,压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洛少轩才打了个小盹,睁眼一看,万没想到入眼的竟是扬起的白帆!这时只听『咚咚』几声急响,一名手下闯门而入,报告说南洋紫星宫的船队即将出港。
  同处一室的岳凌楼和北岳司杭也都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洛少轩急忙问道:「谁准他们出港的?」
  手下战战兢兢地道:「是首辅延大人的公子……我们不敢拦……」
  「延世蕃?!」洛少轩咬牙,一拳打在桌面上。
  这时,岳凌楼一拢长发,衣服也来不及整理,就快步朝港口走去。其他人都跟在他身后。
  紫色主船的甲板上,看不见南洋紫星宫的人。只有延世蕃和他的几名手下趴在栏杆上,一边戏谑,一边朝匆匆赶来的洛少轩等人挥手作别。
  船已出港,拦不住,也不敢拦。
  到了这地步,洛少轩虽然气急,但却硬是露出笑脸。轻抬右手,非常礼貌地跟延世蕃作别。北岳司杭一头雾水地看着洛少轩那张伪善的笑脸,正想说什么,谁知洛少轩一下勾过他的肩膀,向后一转,把他拐离港口。洛少轩的脸一背过来,立刻垮下,还用小弧度的动作揍了北岳司杭的肚子几下,以泄怨气。
  岳凌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船队驶远。清晨的海风还很凉,岳凌楼的表情却更冷,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直到那些船只变成小点后,他才回过神来,转身离开。
  主船船舱内,紫乾卧在一张软榻上,紫震候在一旁。
  昨夜,延世蕃拜访,表明身份,说可以为他们引路,紫乾同意。延世蕃以为他们是吕宋使节,自然以礼相待。而紫乾也想利用延世蕃的身份,及早抵达京城。现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突然,紫乾按住心口,双眉紧皱,但嘴角的弧度却带着笑意,「我能够感觉到了……是姐姐的气息,她一定还在西南……」
  紫震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紫乾又道:「我好想见她,但是……现在还太早……我会向她证明,我才是对的……已经二十年了,她有没有想我?」
  紫星宫立派于三百年前,乾坤两人辅佐的宫主,迄今已有七名,尹珉珉不算。而在二十年前,乾坤分离,紫乾率一行亲信远渡重洋,去到吕宋,在南洋重新建立紫星宫。虽没有与原本的紫星宫呈对立状态,但两派人马,却再也没了联系。
  此时此刻,在四川水寨的紫坤,也隐隐感觉到紫乾的到来。
  但她却不知道,在云南,紫星宫的大本营,还来了一名意外的客人——水零儿。
  ◆◇◆◇◆◇◆◇◆◇
  四月,杨鹰死,水零儿被月摇光暗算,同红叶一起关入紫星宫。不久之后,西尽愁和岳凌楼两人也被关了进来。随后,红叶被七宫主带走,失去联系。后来,在紫星宫一名小护法的帮助下,西尽愁和水零儿成功逃出紫星宫,而岳凌楼,被扣在了那里。
  那之后,他们又遇上了尹珉珉、庭阁、沈开阳。但并未同路太长时间,小护法被常枫提回了紫星宫;庭阁、沈开阳寻月摇光而去;西尽愁和尹珉珉,去往四川;而水零儿,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失踪了,她一直留在云南,而且还留在紫星宫附近——为了把红叶救出紫星宫。
  紫星宫入口本就很难觅,即使找到,荒坟阵里也方向难辨,再加上又有僵尸守卫,可谓步步险境,处处机关。水零儿又不可能再飞回去,一来不懂热气球的用法,二来如果从空中过去,太过显眼,恐怕还没有落地,就被紫星宫人拿箭射下来了,到时候不仅救不了红叶,自己也难逃关押。
  所以,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水零儿凭着坚强毅力和过人本领,硬是闯过了荒坟阵,进入紫星宫。连她自己想不到,她竟是百年来,第一个硬闯荒坟阵成功的人。
  伪装成紫星宫人的她,好不容易打听到红叶就在天市殿内。
  于是匆匆赶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谁知前脚刚踏入殿门,立即就听殿内传来一声叱喝:「谁?」
  水零儿一惊,拔剑正欲硬闯,一名眼上蒙着紫纱的女子便朝她袭来!
  女子身段轻盈,虽然眼瞎,但动作敏捷,水零儿应付起来也觉吃力。打斗中,只觉那女子颇为眼熟,却一下想不起来是谁。
  正在这时,只听旁边有人喊了一声「七宫主!小心!」
  水零儿这才记起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紫星宫的七宫主——当日带走红叶的人!
  而那个喊话之人,水零儿匆忙之中只是匆匆一瞥,隐约见是一名银发的颀长男子。其实这个人水零儿也曾见过,七宫主带走红叶的那天,他也随行。不过却披着一件紫色的斗篷,遮住了脸部,只露出下巴。他是一名医师,十几年来一直留在七宫主身边伺候,名叫『安然』。
  对七宫主的怨恨令水零儿的剑势更加逼人,招招夺命。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难分高下。
  如果不是一人突然的出现,恐怕她们会两败俱伤——这人便是红叶。
  她站在安然身后,喊了一声:「零儿姐!」
  水零儿的动作蓦然一滞,转头正欲望向红叶,不想却被七宫主趁机掐住喉咙,动弹不得!
  这时,只听红叶的声音又响起了,她向七宫主求情道:「不要杀她……」
  七宫主犹豫了一下,终于松手。水零儿刚一解脱,就朝红叶冲去,一把拉住红叶的手,想强行把她带走。谁知红叶却皱眉了,轻声道:「零儿姐,不要这样。」
  水零儿一惊,回过头来,一双明澈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闯入紫星宫,为的就是救红叶走。但现在,近在咫尺的红叶,却不愿跟自己走?!
  「零儿姐……我想留在这里,直到……」
  红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缓缓低头,眼中满是幸福。
  水零儿顺着红叶视线向下望去,竟倒抽一口凉气。
  红叶抬起右手,轻轻覆上自己隆起的小腹,低声道:「直到……我把孩子生下来为止……」
  水零儿只觉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不过才三个月而已,就算怀孕也不会这么快?!水零儿的头脑已经有些发白,发射性的问了一句:「谁的?」
  红叶抬头,轻轻一笑道:「西大哥的……」
  ◆◇◆◇◆◇◆◇◆◇
  同一时间,云南兴和城,千鸿一派总舵府内——
  「夫人诶,你就把这碗药喝下去吧,安胎的……」
  苏姨苦着一张脸,就差没哭出来了。
  而黎雪只低头闻了闻那碗漆黑的药汁,就立刻捏住了鼻子,直吐舌头,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苏姨道:「姨……苦啊……」
  「这点苦都怕,哪像当娘的人?」
  苏姨瞪了瞪眼,把药碗端到黎雪嘴边。
  黎雪急忙躲开,急得直皱眉头,「可是可是……可是真的苦啊……要不等它凉凉,凉了我再喝,好不好?」
  「凉了就更苦了!」
  苏姨把药碗端得更近,黎雪却躲得更远。就这样磨磨蹭蹭了大半天,连哄带骗加威胁,总算让黎雪点头,答应喝药。
  望着正在喝药的黎雪,苏姨不禁一声长叹,一半是舒心,一般是感慨,「夫人,不是我说,像你这样都能把孩子怀满十月,也多亏了祖上积德……」
  「嘿嘿。」黎雪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讨好道,「也多亏了苏姨的照顾……」
  ◆◇◆◇◆◇◆◇◆◇
  四川,一家普通的医馆。
  面对眼前的病人,医师直皱眉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夫人……我已经号了三次了,是喜脉……错不了的……」
  而对方却是长久的沉默。
  她全身都用斗篷罩住,只露出一只手来。仔细看的话,知道那是手,如果不仔细看,倒像是树皮之类的东西。皮肤是焦黑的,上面结满了血痂,恐怖不堪。这只手刚伸出来的时候,连医师都被吓了一挑。
  「夫人……」见对方没有反应,医师小声道,「如果这个孩子你不想要,我可以给你开个方子,你……」
  「谁说我不要!」
  女人一声叱喝,医师急忙住口,长久的沉默后,医师又道:「那夫人既然你想要,不如我给你开个养胎的……」
  「你少管闲事!」
  不等医师把话说完,女人一把抓起桌上的剑,一扯斗篷就走了。
  留下医师一人,气鼓鼓地嘟哝着:「明明是自己找我看病,还怪我多管闲事……」
  熙熙攘攘的街道,女人把头埋得很低,步子也跨得很大,她用斗篷把自己牢牢包裹住,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下。突然,她看到一双脚停在自己前方,挡住去路。
  女人缓缓抬头,竟看到了那个把她害到如此田地的罪魁祸首——月摇光!
  月摇光笑着打招呼道:「想找你还真不容易。谁能想到昔日名贯江南的欧阳扬音,竟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如果是以前,月摇光怕欧阳扬音,但现在,欧阳扬音的锐气被挫平了不少。面对这样的欧阳扬音,月摇光说话自然放肆。
  「不要以为我会放过你!」
  欧阳扬音低声威胁,她不想在街上争执,不想被人看见,只想快点离开。
  然而月摇光依旧拦住她的去路,缓缓道:「找你不是为了别的事,而是关于——西尽愁。」
  欧阳扬音愣了一下。
  月摇光笑道:「我们谈谈?」

第二章

南洋紫星宫人离开不久,正午时分,天翔门的船队便进入情川港。
  他们的运气不错,没有受到盘查,轻松入港。因为这时,镇抚司已经解除了对港口的封锁,准备打道回京。数百名锦衣卫都已纵身跃上马背,唯独洛少轩没有。他牵着马,和岳凌楼一起,站在路边,为北岳司杭等人送行。
  北岳司杭一抖马缰,扬声问洛少轩道:「你真的不回京?」
  洛少轩微笑着点头道:「我先回云南。」
  云南有黎雪,还有他即将出生的孩子。
  北岳司杭明白,只道了一句『保重』,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其余锦衣卫也都跟在他身后,朝京城进发。瞬间马蹄雷鸣,尘土飞扬,连大地都在颤抖。只眨眼工夫,一行人便消失在官道尽头。
  ——照这种速度,应该可以比延世蕃等人更早抵达京城。
  洛少轩一边想,一边对身边不说话的岳凌楼一笑,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岳凌楼本想摇头说不知道,但他没有,因为这样显得很没用。
  但事实上,他的确无处可去。不想回天翔门,因为荆希唯和贺峰,多少都对自己有些戒心;也不想跟洛少轩回云南,打扰那小两口的平静生活,因为自己所到之处,注定麻烦一堆;更不想回四川水寨,因为紫坤在那里等他……那么,除次之外,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
  也许是看出岳凌楼心中所想,洛少轩建议道:「不如回京城吧,洛府,反正你在那里也住过一年。我爹和我妹都很喜欢你。等黎雪把孩子生下来,我也会回去。毕竟……」轻声叹了口气,「南洋紫星宫那一行人上京,让人放心不下……」顿了顿问,「怎么样?」
  岳凌楼望着洛少轩的脸,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道:「我想回杭州。」
  「杭州?」洛少轩有些吃惊。
  岳凌楼点头,又补充道:「耿家。」
  「耿家?!」洛少轩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是岳凌楼却清楚地告诉他:「因为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见到紫乾时,他要我回耿府找一样东西。他说二十年前,因为耿原修答应替他做一件事,他才同意了花狱火的买卖。从此耿家财源滚滚,但是……耿原修没有实现当年的诺言就死了。所以我想,也许耿家会留下什么线索……」
  闻言,洛少轩冷静地想了想,觉得确有道理,于是同意道:「这样也好,你先回耿家。如果发现什么,就回京城告诉我爹;即使什么都没发现,也回京城去,我们再做打算。」
  岳凌楼点头。洛少轩这才放心,把缰绳交到岳凌楼手里,谁知岳凌楼不但不接,还说:「马就留着你自己骑吧,我还有些事……办完才能去杭州。」
  「还能有什么事?」洛少轩以为他是在客气推辞。
  可是岳凌楼却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你先走,别管我。因为我已经闻到那股非常讨厌的味道了……真是阴魂不散……」
  洛少轩先是有些茫然,但看到岳凌楼气鼓鼓,又有些甘之如饴的样子,这才突然明白过来。拉长声音『哦……』了一声,不再催岳凌楼起程,淡淡一笑,自己翻身上马。
  马背上,洛少轩还不忘最后嘱咐一句:「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好事坏事,都尽快赶回京城。那里,洛家的人会帮你。」
  「知道了……」岳凌楼嫌他唠叨,一拍马身,马儿轻嘶一声,扬蹄而去。
  洛少轩回头望了岳凌楼几眼,似是有些不放心。但终究还是驱马加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岳凌楼的视线里。
  即使这样,岳凌楼还是没有离开,他站在原地,等那个人自己走出来。
  果不其然,一抹深色的影子出现在岳凌楼身后。
  「怎么还是被你闻出来了?」西尽愁有些怨气,苦笑着叹气道,「我刚刚才洗过澡的……」
  岳凌楼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因为——你是臭到骨子里去的那种人,洗不掉的。」
  与此同时,一艘泊在港口的原木色船上,目睹一切的青炎,不禁暗叫一声不好,低声自语道:「教主我对不起你,他们两个人还是见面了……」
  ◆◇◆◇◆◇◆◇◆◇
  此时此刻,青炎话中的『教主』——月摇光,远在云南,并且还和欧阳扬音在一起。
  两人穿出市集,来到一处隐蔽的荒地。月摇光走在前,欧阳扬音紧随其后,用斗篷把自己裹得很紧,连步子也慢了下来。
  「在这里就行了!」欧阳扬音低声吼道。她只想快点听月摇光把话说完,然后离开。
  月摇光停步,转身笑着同意:「那就在这里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关于西尽愁,你究竟知道多少他的事情?」月摇光目光逼人,低沉道,「六年前,他到底是什么人?」
  欧阳扬音一声冷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只要站在这里听我说就好。」月摇光道,「首先,对西尽愁产生兴趣的不是我,而是紫星宫。尹珉珉说,她第一次见到西尽愁时,他就只是一人一剑,了无牵挂。但去年,她再见西尽愁时,剑已经没有了。当时西尽愁告诉她,剑在你这里……」
  欧阳扬音静静听着,西尽愁的启天剑的确在她这里。
  月摇光扬高声音,又道:「在遇到你之前,西尽愁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把剑。只要有了那把剑,至少可以查出他师承何方……」
  欧阳扬音的一声冷笑,打断了月摇光的话。她的右手缓缓抬高,厚重的斗篷下,露出剑柄。
  月摇光微眯双眼,望着欧阳扬音手中的剑,笑道:「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
  欧阳扬音眼神凛冽,只听『铮』的一声锐响,长剑霍然出鞘,剑尖直指月摇光的心口!剑光闪烁,带着凌厉的寒风,刺了过去!瞬间,又听『嚓——』的一声长响,月摇光翻身纵跃,从欧阳扬音头顶掠过。
  欧阳扬音转身还想再攻,但不料刚转过头来,只觉颈上微凉,竟是一把短刀横在了她的脖子上。欧阳扬音做梦也想不到,只一招而已,她就大败!
  月摇光叹气,把刀锋向上一挑。欧阳扬音被迫,只得扬高下巴,怨恨地瞪着月摇光。
  月摇光道:「你现在一定很不甘心,对不对?其实不是我变强了,而是你变钝了——你因为身上的那件斗篷而变钝。斗篷又厚又大,不仅给你的视线添了更多死角,也害你的动作变得迟缓。现在的欧阳扬音,根本不能发挥出以前本领的十分之一。」
  「你要杀就杀!」欧阳扬音懒得听他废话。
  「你死了,线索不就断了?」月摇光冷冷一笑,「我非但不杀你,还给你指一条活路。」
  「你今天不杀我,日后必定后悔!」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月摇光轻松道,「其实欧阳,如果你脱不下身上这件斗篷,你这辈子就算彻底完了。没有容貌,功夫也大大退步……这样的你,根本就一无是处。」
  欧阳扬音的眼神变得更冷。
  月摇光接着道:「所幸的是,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够救你。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应该比我还熟悉。只要你带着西尽愁背后秘密去求她,她一高兴,自然会帮你解开身上的毒。到时候,欧阳扬音还是以前的国色天香……」
  欧阳扬音明白月摇光话里的意思,但依旧不答话。
  月摇光进一步逼问道:「欧阳扬音,你为什么不考虑重归紫星宫,紫坤可以救你……」
  见欧阳扬音依旧半天没有反应,月摇光终于放弃,他放下横在欧阳扬音脖子上的短刀,最后说了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水寨,紫坤在那里。只要把你知道的关于西尽愁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你就又可以是以前风采照人的欧阳扬音。」
  说完,月摇光转身离开。
  留下欧阳扬音独自一人,在原地呆呆站立。直到月摇光的身影消失,欧阳扬音还站在那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不能动弹。
  过了好久,她终于双腿一软,膝盖跪在地上,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她突然哭了,但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扑簌滑落。
  月摇光的话没错,现在的欧阳扬音……的确一无是处。
  ——重归紫星宫?!
  难道自己的活路,真的只剩下这一条了么?

第三章

从情川港沿官道北上,快马直赴,五日之内必定赶抵京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直到一行人马拦住了北岳司杭等人的去路。
  日已中天,骄阳炽烈。
  从着装一眼就可以看出,对方也是锦衣卫,不过不属镇抚司,而属东厂。人数不多,只有二十名,但神情倨傲,冷若冰霜。镇抚司和东厂势力素来不和,明争暗斗已是公开的秘密。
  北岳司杭隐隐察觉事情有变,勒马冷冷问道:「何事拦路?」
  对方为首一人冷笑一声,竟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北岳司杭一惊,下马接旨,心脏狂跳不已。从对方的神情举止判断,这绝不是一道好圣旨。
  这时,为首那人把圣旨舒展开来,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镇抚司指挥使洛少轩勾结妖人,威胁朝廷命官,图谋不轨,证据确凿。特命锦衣卫将其与相关人士逮捕归案,押送京城候审!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北岳司杭还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天降横祸』四个字,一下从他脑中闪过。他从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威胁过朝廷命官了,还勾结妖人?居然还说『证据确凿』?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证据!
  这时,东厂锦衣卫已齐身跳下马来,将北岳司杭手下两百人悉数逮捕。包括北岳司杭在内,无一幸免。清点之后才发现唯独少了洛少轩一人,从被捕人口中问出,知道是去了云南。东厂一行人遂兵分两路,一路押北岳司杭等人回京,一路前往云南,继续逮捕落网之鱼——洛少轩。
  这一切,只发生在北岳司杭辞别洛少轩后半个时辰。前往云南途中的洛少轩还不知道,才眨眼工夫,自己已由朝廷命官,变成带罪之身,身后还紧跟着十名奉命抓他归案的东厂锦衣卫。
  ◆◇◆◇◆◇◆◇◆◇
  当东厂锦衣卫的铁蹄,从岳凌楼眼前踏过,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那时,岳凌楼和西尽愁正坐在路边的一家小酒肆里,飞扬的尘土让西尽愁急忙捂住口鼻,低声抱怨了几句。和西尽愁比起来,岳凌楼的反应更加强烈,竟一下站起,冲到酒肆外,望着急速奔驰的队伍,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他认出那些人是锦衣卫,却没认出他们来自东厂,自然更想不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逮捕洛少轩。
  突然,身后传来西尽愁的声音,「你又在想什么?」
  「没你什么事!」
  岳凌楼瞪了西尽愁一眼,四下张望着。在一秒钟前,他还想和西尽愁把话说清楚;但现在,他只想找匹快马跟过去。因为那些人追去的方向,正是洛少轩离开的方向。望着满天飞扬的尘土,岳凌楼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你不要再跑来跑去的了好不好?我追得好辛苦。」
  西尽愁拽着岳凌楼不松手,有些耍赖的味道。他从四川追到广州,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岳凌楼说话了,谁知刚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半句正事儿都没说,对方竟被一群锦衣卫吸引了注意力,准备丢下自己追去——实在是不拦不行。
  岳凌楼有些无赖地叹了口气,被西尽愁这么一拽,那些锦衣卫连影子都没有了,就算追也,也不可能追得上。只得走回酒肆中坐下,开门见山问道:「尹珉珉呢?」
  西尽愁被他问得心中揪紧,苦道:「应该还在四川。」
  岳凌楼冷冷一笑:「既然她在四川,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舍得丢下她了?」
  「不要说她了好不好……」
  西尽愁小声哀求着,喝起闷酒来。他一听岳凌楼提尹珉珉就头痛。
  「那你想说什么?」岳凌楼眼神认真,『啪』的一下把西尽愁拿酒杯的手按在桌面上,酒洒了一桌。
  西尽愁一愣,视线由桌面移到岳凌楼的脸上,轻轻一笑道:「说点开心的事情。」
  「哪儿有什么开心的事……」
  「一点都没有?」
  问这句话的同时,西尽愁的目光与岳凌楼的相交了。
  「一点都没有!」
  岳凌楼斩钉截铁地回答,移开视线。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有些不敢与西尽愁对视。松开按住西尽愁的手,重新坐端,偏头望着路边,不再说话。
  西尽愁一边自斟自酌,一边道:「既然连一点开心的事都没有,为什么还要继续这种生活?」微微一顿,声音变得有些溺爱,「你呀,一是好奇心太甚,二是好胜心太强,什么都要去争……」
  岳凌楼只是听着,还是不答话。
  「如果你可以放下你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应该能够活得很开心。」西尽愁认真地总结道。
  「不用你来教训我。」岳凌楼越听越觉得不舒服。
  「这不是教训,是教育。」
  「你留着去教育尹珉珉好了。」
  「怎么又说到她了……」西尽愁又开始头痛。
  岳凌楼冷冷道:「当初你为了救她,连手都可以不要,怎么现在不想提她了?」
  西尽愁喝酒的动作蓦然一滞,放下酒杯望着岳凌楼。
  察觉到对方视线变得凛冽后,岳凌楼跟着不自在起来,别扭道:「怎么?我说的有错?」
  「你听谁说我为了救她,连手都不要了?」
  岳凌楼道:「我亲眼看见的……」
  但西尽愁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这句话似的,苦涩一笑,竟自语道:「果然又是月摇光……」
  岳凌楼有些吃惊,不明白西尽愁为什么突然提起月摇光来。
  西尽愁继续道:「其实我们都上当了。当初,他是不是告诉你尹珉珉是祭品?但他却骗我说祭品是你,后来又故意装成你的样子从我眼前走过,我虽然也觉得蹊跷。但当时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你会死在祭典上,就很难保持冷静。所以……」
  「够了!」岳凌楼打断西尽愁的话,他不想再听下去。
  但西尽愁并没有停住,「我以为会死的人是你才会不顾一切逃出去……我想救的人是你,不是尹珉珉。你到底明不明白,那只手不是为尹珉珉断的,而是……」
  『为你』两个字还未出口,西尽愁的话再次被岳凌楼打断。
  「你够了没有!」岳凌楼大吼一声,吸了口气,这才稍稍稳定住情绪,低声道,「即使如此……即使如此,那我问你,如果月摇光的谎话变成事实。那天尹珉珉真的就是祭品,会死在祭典上,你知道以后,会不会去救她?你会不会为了她咬断自己的手?」
  岳凌楼目光逼人,西尽愁竟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之间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才是岳凌楼的一声冷笑打破这种气氛,「你会——你果然会。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资格说月摇光是骗人的?」
  「因为你们两个都不能死!」西尽愁也扬高了声音,起身抓住岳凌楼的手腕,拉向自己道,「你们两个都是我很重要的人,但你却为何要如此残忍地逼我在你和珉珉之间做出选择?」
  「残忍?」重复着这个词语,岳凌楼冷笑道,「我倒觉得你的无法选择才是对我的残忍!」
  「你到底怎样才肯原谅她?」
  「怎样都不行!」
  「就算我求你……」
  岳凌楼打断西尽愁的话,「你拿什么求我?」
  「你想要什么?」
  话音一落,只听『嚓!』的一声,一把短刀已经插上桌面!
  西尽愁倒吸一口气,怔怔望着岳凌楼,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岳凌楼压住怒火,清清楚楚地说道:「如果你现在把你的腿砍下来我就原谅她!用你的腿来替她求情……」
  西尽愁问:「你说真的?」
  岳凌楼沉稳地说道:「真的。」

第四章

「啊,两位!真是好巧……」
  正在这时,酒肆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西楼两人齐齐回头,竟看见青炎满脸笑意地站在两三米外,身后还跟着一个耿奕。西楼两人都处于情绪比较激动的阶段,两双喷火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瞪了过去,把青炎的笑容吓得僵在脸上,心想是不是应该快点闪人,不然会被无辜波及。
  他是奉了教主的命前来搞破坏的,但现在看来,根本不用他出面,那两人自己就把气氛闹僵了。而且,如果不是青炎跑来打岔,只怕已经见了血光。
  有那么两三秒的时间,四人中无人说话。
  青炎和耿奕的视线开始移动,由西楼两人的脸上,慢慢移到酒桌上。桌面赫然插着一把短刀,刀柄还在振动。青炎不觉皱眉,正琢磨着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岳凌楼一下把刀拔起,收回鞘中,坐着生闷气,又不说话了。
  「凌楼?」
  耿奕喊了岳凌楼一声,但岳凌楼把他当透明。
  「出什么事了?」
  耿奕走到岳凌楼身边,又问。但岳凌楼还是不理他,于是觉得自讨没趣的耿奕也不说话了。
  青炎望着耿奕可怜的模样,苦笑了一下,意识到应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和气氛。偷偷瞥了岳凌楼一眼,见他一副『谁跟我说话我咬谁』的表情,只得放弃,于是把目标转向西尽愁。
  把西尽愁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青炎竟有个惊人的发现,愕然道:「西尽愁,你什么时候加入紫星宫了?」
  此语一出,西尽愁、岳凌楼、耿奕都被吓了一大跳,齐齐望向青炎,不知他何出此言。
  青炎在西楼两人中间坐下,指了指西尽愁右手空空的袖管,笑道:「怎么你也像紫星宫的鬼鸳一样,胳膊说断就断?」
  西楼第一次见青炎,是在云南的平安楼,那时青炎扯断了鬼鸳的一只手臂。
  知道对方是在打趣他,西尽愁道:「这个问题去问你的教主,应该会更加清楚。」
  「哦。」青炎应了一声,自己给自己斟酒,低声自语道,「那大概还要等个两三天了……」
  话音一落,岳凌楼已经望定青炎,低沉道:「月摇光要来广州?」
  青炎点头道:「现在应该在路上。他说他要亲自会会南洋紫星宫的人,只等他一来,我们就起程北上,去京城。」岳凌楼没问那么多,但青炎却主动说了那么多,只因为他的重点是后面这句话,「岳凌楼,有兴趣和我们一道么?」
  「呵呵。」岳凌楼先是一笑,即刻又道,「没兴趣。」
  「那就遗憾了……」青炎道,「洛少轩毕竟是朝廷的人,和他们在一起顾虑很多,也不安全。况且朝廷明令禁止花狱火,你和洛少轩走得越近,只会令南洋紫星宫对你越警备罢了。不如选择和我们一道,也许可以更早知道真相。」
  经青炎这么一说,岳凌楼的确有些心动。
  紫乾泄露给他很多秘密,但也警告他不要告诉其他人。为了洛少轩等人的安全,岳凌楼只能把那些秘密憋在心里。但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即使知道那么多事,也无法发挥什么作用。
  但如果对方是月摇光呢?告诉月摇光那些南洋紫星宫人根本就不是吕宋使臣……
  即便紫乾知道后想要杀人灭口,月摇光死了自己也不会难过。也许越是危险的事,就越应该和关系生疏的人联手吧?
  ——和月摇光一起北上去追南洋紫星宫的船队?
  片刻的思索后,这个想法突然跳了出来。
  见岳凌楼犹豫了,青炎接着鼓动道:「多接触些人总会有好处,老和那些朝廷的人呆在一起,视线难免会变短浅——也许他们对『花狱火』和『紫星宫』的了解,还没有我们教主深。况且我们教主好像挺喜欢你的,你去问他,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我倒不敢奢望……」岳凌楼淡淡一笑,微作停顿又道,「不过我倒真有兴趣和你们一起北上。在南洋紫星宫抵达京城以前,一定要想法和他们见上一面。不然真让他们见到皇帝,事情就复杂了……」
  紫星宫的妖术的确可怕,紫乾提到的长生,无疑非常具有诱惑性。但这一切,只能带给岳凌楼一种讯息,就是危险。
  紫星宫究竟在计划着什么,他们的目标又是什么?
  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难以琢磨。岳凌楼有种感觉,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绝境。
  随后,岳凌楼同青炎一起回到港口,上了水寨的船,等待月摇光的到来。西尽愁也跟着,岳凌楼几次想把他逼下船,但都没有成功。西尽愁为自己留在船上找了个理由,但这个理由很奇怪——他说自己有一样东西被月摇光收去保管了,他一定要把那样东西要回来。
  「很重要么?」岳凌楼问,他本以为西尽愁在骗人。
  但西尽愁却很认真地回答道:「月摇光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要起来应该比较容易,但一旦他知道了——就非常麻烦!全天下知道真相的人只有三个而已:你、我,还有欧阳扬音。」
  察觉到事情不太单纯,岳凌楼进一步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西尽愁苦笑道:「有的时候觉得你过于敏感,但有的时候又觉得你太迟钝。那样东西,月摇光应该是从你身上拿到的,你竟到现在还没发现……」停下来轻轻叹气,抬眼又道,「我难得送你一次东西,你就这么不懂好好保管?」
  岳凌楼闻言一惊。说到西尽愁送他的东西,他倒是想起一件!
  下意识地往腰上一摸,脸色微变。
  ——果然不见了!
  其实那个西尽愁想向月摇光要回来的东西,正是——隐剑。
  当初在水寨时,西尽愁被关押在地牢。月摇光为了向西尽愁证明岳凌楼的确在他手上,从昏迷的岳凌楼身上随便取了一件东西当作证据。连月摇光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取下的那枚血红的扳指,其实就是名剑门最传奇的,隐剑。
  ◆◇◆◇◆◇◆◇◆◇
  四川,青神寨。
  紫坤斜卧在一张软榻上,摒退众人。她的脸上还是挂着深不可测的笑容,虽然的确在笑,但眼中闪现的寒光,却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但这时,她的笑容又与平常不同,似是少了一分森冷,又多了一分惊异。
  她身边只有一个人——尹珉珉。
  尹珉珉低着头,不见笑,也不见皱眉,看不出情绪。在紫坤的印象里,尹珉珉不是那种懂得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对尹珉珉的变化,紫坤觉得奇怪。虽然没有多问,但她知道,在尹珉珉的身上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尹珉珉第一次主动来找紫坤,她告诉紫坤,自己想回云南。
  闻言,紫坤笑了,问道:「为什么想回去了?」
  尹珉珉道:「因为不想留在这里。」
  紫坤道:「就算让你回云南,也只能让你回紫星宫,而不是黄泉巷。」
  尹珉珉道:「即使回紫星宫也没有关系,只要可以离开这里!」
  闻言,紫坤有了片刻的沉默,问道:「原因呢?」
  这次尹珉珉没有回答,而是低头望着地面,逃避这个问题。紫坤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尹珉珉的脸,这才发现她那精细的面容前所未有的惨白,似是陷入什么可怕的回忆。
  「原因呢?」紫坤又问了一遍。
  「没有原因……」
  尹珉珉的声音带着颤抖,但真正回答紫坤问题的却不是她这句话,而是不受她控制、一涌而出的泪水。
  这时,紫坤也已看出一些端倪,不再执着问她原因,而是把话题一转,问道:「你会主动来找我,是否说明……你已经不再怕我了?」
  尹珉珉擦去泪水,突然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也许……以前会,但是现在……我已经见过你比你更可怕的人了……」
  是陈凌安,她的未婚夫,也是强暴她的男人。
  「既然你已经不再怕我,我就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紫坤笑了起来,拉过尹珉珉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道,「其实我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等你自己说愿意留在紫星宫,等可以和你这样坐着说话……还记得紫巽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根本就是一个野丫头。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看来,你好像成熟不少……」
  尹珉珉一直没有出声,直到紫坤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到宫主?」尹珉珉才惊愕地猛一抬头,望着紫坤笑得弯弯的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紫坤又道:「你回紫星宫已经一年了吧?这一年也发生了不少事情……刚开始的时候,你的心飞在外面,紫星宫关不住你。但现在,你已经变得比以前成熟,比以前冷静,是否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七宫主把自己关在天市殿里已经很多年了,我又有腿疾,紫星宫需要有一个人站在人前发话——现在的你,我觉得有这个资格。」
  紫坤的一席话把尹珉珉说得僵住,好半天,尹珉珉才睁大眼睛问道:「我可以当宫主?」
  「可以。」紫坤笑着点头,「紫坎在云南,他会辅佐你。你这次回云南,就是我们紫星宫的第八代宫主。怎么,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而是太震惊。尹珉珉有些迟疑,「可是七宫主……」
  她不认为七宫主会自己退位。
  「没关系……」紫坤道,「七宫主的心在十多前就死了。」
  尹珉珉疑惑道:「为什么?」
  紫坤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出:「是为了一个孩子,一个她不想看到的孩子。」
  ◆◇◆◇◆◇◆◇◆◇
  云南紫星宫,红叶不肯走,水零儿自然也留在了这里。
  天市殿内,趁着七宫主不在,水零儿向红叶打听道:「七宫主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红叶摇头,表示不知,望向了身旁的安然。安然身为医师,已经在七宫主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现在因为红叶怀有身孕,才在七宫主的命令下,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红叶。
  红叶没水零儿那么有好奇心,虽然在天市殿内呆了很长时间,但却一直没有过问七宫主眼瞎的原因。现在水零儿突然提起,她也好奇起来。
  安然被水零儿和红叶两人的目光看的很不自在,只得道:「其实七宫主的眼睛不是瞎的,而是她自己不愿睁开。」
  「为什么自己不愿睁开?」水零儿觉得奇怪,「她害怕看到什么东西么?」
  安然道:「是因为一个孩子。她害怕看到那个孩子,才不愿睁眼。」
  「为什么?」水零儿继续追问,觉得这个七宫主真是奇怪到家了。
  安然道:「因为那是一个带着罪孽的孩子,是七宫主和她亲身弟弟的孩子。」
  ——亲弟弟?!
  红叶和水零儿因这个词而震惊。也许红叶还不知道,但水零儿已经全部明白过来!
  七宫主只有一个弟弟!
  十多年前,七宫主把她唯一的弟弟逐出紫星宫。但原因却是一个谜团,不为外人所知。不久,那个被逐出紫星宫的弟弟凭借一身暗器,在江湖上闯出一些名堂,也得罪了不少人,还有了个外号,叫做『毒性天下』。
  后来,不知为何他多了一个女儿,仇家都把目光转移到他的女儿身上。
  走投无路之下,为了保护他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他只得退隐江湖,修建起了黄泉巷,并且在那里,一躲就是十六年!
  直到去年,为了还天翔门贺峰一个人情,他在西尽愁面前自杀,用自己的命逼西尽愁去杀耿原修。
  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晚上,他拿出酿了十六年的女儿红款待西尽愁,他以为他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很好的归宿,他以为自己可以把关于女儿身世的秘密带入地狱,他以为自己可以了无牵挂撒手西去。
  然而,正是由于他的自杀,才有了后来这么多的故事,才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其中改变最大的,应该是他的女儿——尹珉珉。
  ◆◇◆◇◆◇◆◇◆◇
  「珉者,石之美也。然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紫坤悠然道:「虽然你的身上流淌着罪孽的血脉,没有玉石那样与生俱来的光华。但即使如此,即使是块石头,你爹还是希望你可以被后天雕凿成『珉』那样的美石,所以才会为你取名为『珉珉』……」
  紫坤的话只说到这里,便不能继续,因为她看到尹珉珉已经满脸是泪。
  「乖孩子……」紫坤心疼地把尹珉珉搂在怀里,安慰道,「其实你爹比任何人都爱你,也比任何人都心痛你这个女儿。她希望你像珉石那样,即使先天不若玉,也仍然可以像玉石那样光彩夺目。你爹对你的全部希望,全在你的名字里了……珉珉,你可以做到,做给你爹看……你可以变得比任何人都闪亮,因为你即将是——紫星宫的宫主。」
  ◆◇◆◇◆◇◆◇◆◇
  「爹,我为什么没有娘?」
  很小的时候,尹珉珉在意过这个问题。但每当提到这个问题,尹昀不是闭口不答,就是敷衍过去。后来,尹珉珉学会了等待,她在等有一天尹昀自己告诉她,关于娘的事情。但直到尹昀死去的那天,尹珉珉依然没有得到答案。
  一年后的现在,从紫坤的口中,她终于知道一切。
  「爹,我为什么没有娘?」
  「你娘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
  「她真的在看着我?」
  「真的。」
  「一直都在?」
  「一直。」
  「她会看多久?」
  「永远……」
  因为尹昀曾经这样告诉过她,所以尹珉珉一直这样相信着。
  但是事实上,从尹珉珉出生的那天开始,她的娘——七宫主,再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事情发生后,七宫主只是逐出尹昀,但却舍不得杀死腹中的孩子。
  十月怀胎,孩子出生以后,当她看到婴儿的脸时,尖叫着说婴儿的脸和尹昀长得一模一样。她不想看,也害怕看,于是她刺伤自己的眼睛,让人送走婴儿。
  后来,眼睛虽然治好,但七宫主却疯了。
  她说她还是看得到那个孩子,只要睁眼就会看到,所以她再没有睁眼的勇气。
  ——这一闭,就闭了整整十七年。
  不知是希望太过美好,还是事实太过残忍?
  从小到大,尹珉珉只希望能够见上母亲一面;但她的母亲,却一次也没有想过见她。

第五章

又是一个清晨,岳凌楼是被海浪的声音唤醒的。海风从窗口灌进来,带着微微咸涩的味道,还有海鸟的声音,很尖锐,听上去也很远。
  这个夏日即将走到尽头,还有十多天,便是立秋。
  秋天的讯息在这南方的海港还不明显,天气依旧闷热。
  一年前的岳凌楼,坐船就晕,但现在,却可以在微微摇晃的船上安稳睡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船是青神寨的,尖首阔腹,深舱高舷,非常典型的南方河船,停泊在这海船云集的港口,显得有些奇怪。船上除去那些临时的雇工,只有岳凌楼、青炎、耿奕、西尽愁四人。只等月摇光抵达情川,他们便起程北上。
  睡了太长时间,头有些发昏。岳凌楼穿衣下床,正想出去透透气,谁知把房门一拉开,两个黑乎乎的东西,就顺着门板『咚咚』倒了进来。
  岳凌楼吓了一跳,向后一退,仔细看去,觉得那两个不明物体还颇为眼熟——竟是西尽愁和耿奕!
  两人都是一副憔悴状,隐约还挂着黑眼圈。不过这会儿,已经彻底清醒过去,一边揉着磕疼的后脑,一边从船板上爬起来。
  见两人又是扭头,又是摆腰地舒展筋骨,岳凌楼哭笑不得,惊道:「你们不会在门外睡了一个晚上吧?」
  「差不多了,从凌晨算起,也有三四个时辰了……」
  西尽愁一边揉着酸痛的脖子,一边回答,还不忘丢给耿奕几个白眼。
  「从凌晨开始?」岳凌楼先是一惊,随即便讽刺道,「该说你们精力太好,还是我面子太大,竟要劳烦两位给我当门神?」
  耿奕抢先道:「门神只有我一个……」指指西尽愁,小小声,「他是意图不轨的坏蛋。」
  「意图不轨的人是你吧。」西尽愁不得不出面澄清道,「昨晚三更半夜的,你不乖乖呆在房间里睡觉,跑到这里晃来晃去,瞎子都看得出你没安好心。」
  「哼哼。」耿奕两声冷笑,「你还不是在这里晃来晃去的,不然怎么知道我晃来晃去?有什么资格说我?」
  「懒得跟你讲,降低我的格调。」西尽愁看到耿奕的脸就火冒三丈,于是把视线转向比较赏心悦目的岳凌楼,上前拉住岳凌楼的手,神情款款道,「凌楼,如果不是我,你昨晚一定睡不安稳。」
  「屁话!」耿奕一掌推开西尽愁,占据有利位置,也拉住岳凌楼手,含情脉脉道,「凌楼,如果不是我,你昨天晚上一定已经被他偷袭了……」
  「即使我真想怎样,那也不叫偷袭好不好?」西尽愁纠正道,「那叫两情相悦!」
  「哼哼。」耿奕讥笑道,「凭你?还两情相悦……我告诉你,就算凌楼真有了两情相悦的对象,那也一定是本少爷我!」说着,还向岳凌楼寻求援助道,「哦?」
  谁知岳凌楼表情冷漠,用零度以下的目光扫过耿奕和西尽愁的脸,把那两个争得热火朝天的男人瞬间冰冻下来。最后,岳凌楼的视线停留在耿奕握住自己的手上,淡淡说了声:「放开。」
  耿奕想也没想,乖乖放开。
  「那个……」西尽愁硬着头皮刚一开口,谁知——
  岳凌楼冰冷的目光移向了他,说出两个字:「闭嘴。」
  西尽愁也像耿奕一样,什么也没想,乖乖闭了嘴。
  紧接着,只听『哐!』的一声,门被重重甩上。西尽愁、耿奕两人都被关在外面,巨大的响动把他俩震得一时呆住。
  「小楼……」两名怨男望着门板,心里开始淌血。
  大清早就遇到这种乌龙事件,岳凌楼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自己怎么就惹上这两个聒噪的男人了呢?回忆起来,昨天半夜的时候,的确隐约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来就是那两个人的声音。
  耿奕和西尽愁昨夜可能都有事要找自己商谈,但没想到两人却在门外碰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两人谁都不让谁进去,最后只能双双守在门外,当了整晚的门神。
  岳凌楼一边推测着事情的始末,一边暗觉好笑。
  耿奕本来就是孩子脾气暂且不说,但就连西尽愁,只要和耿奕一碰上,也变得莫名其妙起来。这会儿,隔着门板,依旧可以听到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争吵的声音。
  本想大喊一声『给我安静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岳凌楼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本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却突然怔了怔。不为别的,只为不远处,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上,赫然写着『天翔』二字!
  ——是天翔门的船,荆希唯也终于到达广州了!
  他们会在情川港起货,然后把海盐运去四川水寨。只是不知这一次,能不能成功让寒冰从潭底浮起?
  望着那金色的旗帜,岳凌楼竟有些出神。成功了会怎样?不成功又会怎样?
  他突然回忆起自己在潭水听到的那个心跳声……还有月摇光曾经告诉他的一些事情——觉醒。
  究竟,寒冰中隐藏了怎样的秘密,能让紫星宫对它如此执着?
  岳凌楼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两人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这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现实。这两人便是荆希唯和江城。天翔门和青神寨的船相隔三四十米,船上的人,岳凌楼也只是隐隐约约才能看见。
  现在时候还早,港口附近静悄悄的,几乎没人走动。
  天翔门的主船上,船头栏杆附近,只有荆希唯和江城两人。他们好像在谈些什么,又好像发生了什么争执,隐约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但却始终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岳凌楼隐隐预感到一丝异样,凝神细听,但耳边却始终是西尽愁和耿奕的叽叽咕咕,顿时火冒三丈,回头朝门口大吼了一声:「给我闭嘴!」
  门外即刻一片阒静。
  当岳凌楼再次回头望向天翔门主船的时候,事情已经演变得愈发严重。船头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荆希唯已经看不清在什么地方了,但唯独江城却可以一眼辨出。
  因为他被众人包围,背靠栏杆,背后只有海水,没有退路!
  ——要逃生,就只有跳海!
  岳凌楼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抓住了窗框。
  这时,他听到了刀剑相搏的声音。船上一片混乱暄腾,人头涌动,根本辨不清谁是谁。紧接着,就听到哗然的落水声接二连三响起,水花围着船身,溅起好高!
  岳凌楼没有再看下去,他冲到门口,把门一拉!
  西尽愁和耿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岳凌楼表情不好,他们都做好了被臭骂一顿的心理准备。
  谁知岳凌楼右手一抬,透过窗口,指向了远处的天翔门船队,吼道:「给我去救人!」

第六章

江城虽然被救起,但却昏迷了很长时间。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依旧不见醒来。
  他伤口虽多,但并未受到致命伤害,伤口只集中在四肢附近。不过因为浸了海水,有些感染,由此引起长时间的高烧昏迷。岳凌楼一行人中,还好青炎比较精通药理,配制了一种什么药剂,江城服下后,高烧终于退去。
  西尽愁和耿奕都是认识江城的,知道以前在天翔门时,他跟在岳凌楼身边很长时间,两人虽谈不上什么交情深厚,但对于江城,岳凌楼却做不到见死不救。
  「他好像一直对笨笨的人比较有好感呢……」
  以前对常枫也是这样。西尽愁一边纳闷,一边附到耿奕耳边小声说。
  耿奕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因为岳凌楼对江城流露出的关怀,让他们两个情敌暂时放下成见,同仇敌忾,用略带不爽的目光鄙视着昏迷中的无辜江城。
  这时,一旁的青炎说话了:「你们把他救上来,就等于救了个麻烦……如果天翔门找上船来,我们还要花精力应付……」
  听这话里的意思,显然带着责备。青炎一心只想等月摇光,别的什么闲事都不想管。
  岳凌楼自己不好辩解,于是西尽愁替他说道:「当时水下一片混乱,我们混入其中救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天翔门的人应该没有发现才对。而且照时间算来,最迟明天正午时分,月摇光也应该到了。立即北上的话,天翔门也拿我们没有办法。」
  「但愿如此吧……」青炎起身,望了西尽愁一眼,离开房间。他并没有西尽愁那么乐观。
  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好一会儿,岳凌楼终于起身,走了出去,耿奕和西尽愁两人立即尾随其后,生怕慢了半步。
  「不要跟着我。」岳凌楼有些冒火,「真要闲着没事,就去照顾病人!」
  「不是闲着没事!」耿奕和西尽愁异口同声,一个拉住了岳凌楼的左手,一个拉住了岳凌楼的右手,互不相让,都往自己身边扯,边扯还边说,「过来一下,有话对你说。」
  岳凌楼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结果还是站在原地,手臂被拉得生疼,眼看又要火冒三丈了。
  西尽愁拿出威势,对耿奕吼道:「你给我放手。」
  「该放手的是你!」谁知耿奕的声音比西尽愁还大。
  耿奕和西尽愁两人用目光互杀,瞬间电光闪动,隐隐雷鸣,眼看就要大打出手。正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才打破了这一恐怖的气氛。
  声音是从门边发出的,先是『吱呀』一声,再是一声:「怎么会是你们?」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正是江城。他已经醒来,并且站在门口,因为刚从昏迷中苏醒,看眼神就知道还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岳凌楼像看到救星似的,甩开耿奕和西尽愁的手,向江城走去。
  「这个说来话长了,我会慢慢给你解释。」岳凌楼道,「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荆希唯到底为什么要杀你?」
  江城一怔,低下了头,似是陷入回忆。
  「到底怎么了?」岳凌楼心急地又问了一遍。
  谁知江城竟摇起了头,紧紧皱眉,后退两步。
  这时西尽愁走上前道:「算了,他刚醒,你就这样逼问他,反而容易让他把自己搅昏。」
  闻言,岳凌楼觉得有些道理,不再问下去。
  谁知江城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叫了一声:「啊!」
  「什么?」岳凌楼、耿奕、西尽愁都是一惊。
  江城不答反问:「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岳凌楼道:「正好一天。今天早晨,我们从海里救了你。」
  江城道:「既然这样,应该还来得及……」
  岳凌楼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城顿了顿,终于道:「荆希唯想要脱离天翔,自立门派。」
  「这样……」岳凌楼并没有太过吃惊,沉吟着。
  照天翔门现在的局势来看,要彻底推翻的贺峰统治的确很难,但在贺家势力照顾不到的南部沿海另立门派,却相对容易。以荆希唯的性格,他会有此打算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当初贺峰竟会同意借他船队,让他南行。
  只听江城又道:「门主料到荆希唯会有此一招,所以早就吩咐了我。如果荆希唯有任何异动,可去云南千鸿一派寻求支援,请他们帮忙剿杀荆希唯一党。」
  「原来。」岳凌楼一声冷笑。他总算明白贺峰的算盘是怎么打的了。
  贺峰之所以同意荆希唯南行,并且借船给他,就是要给荆希唯造就一个另立门派的机会。而让江城去千鸿一派寻求援兵,一是为了试探天翔门在南部究竟还有多少威性;二是为了掀起风波,把朝廷等人对天翔门杭州的注意力,引到广州去。
  然而江城似乎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还想赶往云南。
  听到江城向自己道谢辞别,岳凌楼一笑道:「你已经被贺家彻底抛弃了,又何必这么替他卖命?江城,你为什么不想想,贺峰为什么叫你去千鸿一派寻求帮助,而不是向天翔门寻求帮助?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想置身事外,把天翔门的南堂送给荆希唯。」
  别说江城,就连耿奕也不信,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岳凌楼道:「怎么不可能?朝廷之所以压制天翔门,就是因为天翔门和花狱火的关联太深。如果把司海运的南堂从天翔门分割出去,不就正可以断绝和花狱火的联系了吗?而且,荆希唯要在广州立派,自然顾不到原来的镖局,贺峰也可以重新一统天翔门东西北三堂,在杭州的势力更加集中。也许失去了南堂的天翔门,反而可以一振往日的雄风。」
  岳凌楼一席话后,其他人都沉默了。关于天翔门内部的权力斗争,西尽愁是置身事外的人,耿奕是名不副实的人,江城是浑浑噩噩的人,也只有岳凌楼,才看的最清楚。
  这会儿,听了岳凌楼的解释后,西尽愁也明白一些:「这样,以天翔门南堂为基础建立新门派的荆希唯,岂不是只惹了一身腥?朝廷以后岂不是要盯着他不放?」
  「朝廷会盯着他不放是真的,但却未必只是惹了一身腥……」岳凌楼笑道,「只能说『各有所求』吧。贺峰求的是『稳』,他身为门主,统领一派,自然不想再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但荆希唯求的是『搏』,如果他不放手一搏,他就永无翻身之日。而现在,南堂的风浪显然比镖局大多了,如果能顺利乘风破浪,也许就能开拓出另一片天空。」
  「原来如此。」西尽愁点点头。
  「那么……我究竟该不该去云南?」江城被岳凌楼说得没了主意,问道。
  如果从一开始贺峰就想放任荆希唯立派的话,自己去千鸿一派求助,是不是太多此一举?
  「呆子,当然没必要了。」岳凌楼觉得好笑,他把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对方竟还要问。
  「可是……」江城显然觉得有什么不妥,从腰带里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掌心摩挲着,吞吞吐吐道,「但如果我不去千鸿一派走这么一趟,日后又怎么跟门主交待?」
  岳凌楼冷冷道:「你为他卖命有什么好处,差点就死在荆希唯的手上了。你就当你自己已经死了,以后再不回天翔门不就好了。」
  岳凌楼说得轻松,但江城却义正词严道:「这怎么行?背叛师门是要被乱刀处死的!」
  「我懒得跟你讲……」岳凌楼没好气地投降,却注意到江城手中的那样东西,指了指,问道,「那是什么?」
  江城道:「是千鸿一派的信物,只有拿了这个去云南,才能请得动他们帮忙。」
  「准备倒是挺周全的……」岳凌楼略带讽刺撇一撇嘴,目光却盯着那东西细细打量着,突然认了出来,双目一睁,惊道,「这是玉鸿翎?」
  「嗯。」江城点点头,说到千鸿一派的信物,也只有玉鸿翎了吧。
  一块巴掌大的玉石,雕刻着一只怪鸟,做工粗糙,玉质也不好。唯一吸引人的一点,就是关于玉鸿翎的传说。相传每隔一百个月圆之夜,玉鸿翎上会出现朱雀之神。但追究其真假,也没人能说清楚。
  千鸿一派的玉鸿翎遗失了几十年,直到一年前,才由天翔镖局送回。千鸿一派重金酬谢,但押送酬金的镖师,全都死在了离阳镇的渡口。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千鸿一派的总舵府被炸毁,玉鸿翎本该掩埋在那片废墟中。但为了能让常枫当上帮主,岳凌楼硬是叫西尽愁把玉鸿翎挖了出来,后又在贺峰即位天翔门主的时候,献了出去。现在,为了向千鸿一派寻求援助,这玉鸿翎又到了江城手上。
  望着玉鸿翎,岳凌楼自言自语道:「以前一直没觉得,但现在突然又看到这玉鸿翎,才突然想——一年前,耿原修为什么要把它归还千鸿一派呢?」
  归还玉鸿翎,天翔门能够得到的好处无非就是一些酬金,但耿家并不缺那些钱用。仔细想来,这里面也有诸多蹊跷。
  岳凌楼不禁颦眉,低声道:「为什么每次耿原修做的事情,都这么难以理解?」
  西尽愁也有些感慨道:「这玉鸿翎转了一圈,倒又转回来了。」
  思索着,岳凌楼沉吟道:「我突然觉得,所有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事情,其实都是——相互关联的。」

第七章

那天夜里,很多人都无法入眠。
  天翔门的火把,把情川港照得通亮。虽然一整天的时间都已过去,但他们并未放弃搜查江城的下落。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还加大了搜查力度。不仅是港口,就连市镇,都派人去搜查过。不过,好在他们并未怀疑到青神寨停泊在港口的这艘船上来,所以江城暂时是安全的。
  甲板上,望着远处晃动的火光,青炎神情冰冷。
  夜风从他脸庞刮过,他已感觉不到寒冷。黑暗中,他辫子里夹杂的白发清晰可辨,有种憔悴和沧桑的感觉。他的背脊并未挺直,微微躬起,上半身都伏在栏杆上,时而还会低头咳嗽几声。
  两三米外,船舱中,西尽愁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注视了好久以后,终于忍不住地问道:「你不冷?大半夜的站在外面吹风……」
  闻言,青炎呵呵笑了两声,但却并未回头,背对西尽愁道,「没人不准你上床睡觉,你守着我干什么?」
  「我高兴啊。反正天翔门的人到处吵吵闹闹的,我想睡也睡不着。」
  「恐怕不是吧……」青炎干脆直接把话挑明了讲,「你不去盯着岳凌楼,而是盯着我,是怕我透透去跟天翔门通信,泄露江城的行踪吧?其实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不是那么多事的人,不会主动去跟天翔门联络的。」
  见对方早就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西尽愁也不再隐藏,索性道:「那我的确放心了。」「但是——」青炎话题一转,又道,「如果天翔门真找上门来要人,我一定二话不说地把你们救上来的那个傻小子交出去。毕竟,那是他们天翔门自己窝里的事情,与北极教无关,我不想多管那个闲事。」
  「你们北极教的人,怎么说话都这么冷血的?」西尽愁干笑两声,提着酒壶走到青炎身旁,给他斟了杯酒,递过去道,「喝点吧,暖身的。」
  青炎只是点头一笑,却不接过杯子,摇头低声道,「我不喝酒。」
  西尽愁皱眉道:「从来都不喝?」
  青炎道:「是戒了。」
  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连西尽愁也觉得尴尬,笑容显得有些僵硬,提起酒杯晃了晃,结果自己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间就这样沉默着,青炎望着远处的火光,西尽愁在他身边自斟自饮。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西尽愁自言自语般的道:「我听说这世界上只有三种男人不喝酒,第一,死人,他是没命喝酒;第二,傻人,他是没福喝酒;第三……」说到这里,西尽愁拖长了声音,扭头望着青炎,微微眯眼道,「……是病人。」
  青炎神色微变,淡笑一声,却不答话。
  西尽愁盯着青炎的脸,强调道:「而且,还是病入膏肓的那种人。」
  「病入膏肓?」青炎重复了一遍,依旧是笑着的,他转头望着西尽愁,徐徐道,「你说我冷血,但我却觉得你——更冷血。哪有人当着对方的面,直接就把病入膏肓这四个字说出来的?」
  「啊……」西尽愁恍然,但见对方也不是真要追究,于是陪笑道,「这是我的错。」
  这时青炎再次望向黑沉沉的海水,悠然道:「也许听起来是不太舒服,但其实,病入膏肓这四个字,说的倒是很准确——如果能看到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算我命长了。」
  闻言,西尽愁咂了一下嘴,淡淡道:「现在已经快入秋了吧?」
  「嗯,三个月吧?也许四个月……我的命大概也就那么长了。」
  沉默了一会儿,西尽愁又道:「人生在世,畅情快意——濒死的人,往往会有这种想法。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忌讳,还不如死了痛快。所以我在想,你直到现在还这么积极奔走,还有诸多忌讳,滴酒不沾,一定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青炎笑道:「你倒真能看透一些东西,也难怪岳凌楼不喜欢你。那种习惯把自己藏起来的人,只要一被看透,就会浑身上下不舒服。」
  西尽愁道:「别跟我转移话题。」
  计划失败,青炎笑道:「虽然只有三四个月,但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如果说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是——不能看到摇光呼风唤雨的那天。即使是他,三个月还是太勉强了。」
  「你很关心月摇光的事?」
  「嗯。」青炎点头,「我们算是师兄弟,他离开水寨以后,我们都拜在北极教天权星门下。」
  「就这么简单?」西尽愁显然不信,「你明明已经由北极杀手变成了平安楼主,但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平安楼被毁,重新投身北极教,跟随月摇光。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却还要东奔西走。你有必要为了一个师兄弟做到这种地步?」
  青炎道:「在我曾经想死的时候,是月摇光叫我活下来。如果不是他的那句话,我不会活到现在,但既然我已经活到现在,我的性命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所以你追随他?」
  「必要的时候,为了他死。」
  「何必呢……」西尽愁欲言又止。
  青炎淡淡地补充道:「杀手身上总是会背负太多杀孽,我畏惧那种罪孽,曾经想用自杀来逃避。但月摇光却阻止了我,他还说,既然已经犯下了那么多的杀孽,再轻易让自己去死的话,那是畏罪的逃避,如果真的后悔,就应该活下来去做点什么,而不是用自杀来逃避责任。所以,我才建了平安楼,希望能为以前自己杀死的人,弥补一点什么。」
  西尽愁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青炎突然道:「你知道天地流华么?」
  西尽愁道:「知道,他是月摇光的哥哥,不过却死了,被月摇光杀的。」
  青炎道:「所以我常常觉得,摇光活得比我更加勇敢。他现在一定也在后悔吧?他所做的一切,也一定是在为死者弥补一点什么……」
  西尽愁皱眉道:「但你有必要这么帮他么?你确定自己现在做的事是正确的?你确定自己不是在助纣为虐?」
  青炎淡然道:「帮助自己想帮的人,无论何时都是正确的——即使被认为是助纣为虐。」
  「算了……」西尽愁独自喝酒,叹气道,「本来还想告诉你月摇光杀了杨鹰这件事呢,但现在看来,即使告诉了你,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还是会忠心耿耿地追随月摇光。可笑的是,我一直还以为你是被月摇光骗了呢……」
  青炎笑道:「早点把误会搞清楚了也好,以便划清界线。」
  月摇光杀杨鹰,夺北极剑是篡权。而月摇光自己也说过,以前的北极教徒,忠心犹在。在这之前,西尽愁还以为自己能说服青炎倒戈,但现在看来,青炎已经知道一切,但却心甘情愿地留在月摇光身边。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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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为了确保江城在青神寨船上的消息不走漏出去,西尽愁自发地去监视青炎。但没想到,两人却在甲板上长谈起来。正因为如此,西尽愁放松了对岳凌楼的照顾,使得耿奕终于有机会和岳凌楼独处。
  这时,耿奕已经敲开了岳凌楼的房门。
  「你终于把他甩掉了?」
  岳凌楼打开门,见门外只站着耿奕一人,张嘴就是这句话。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是讽刺。
  「是他自己不知跑哪儿去了。」
  耿奕一边说,一边进屋,声音里透出一丝侥幸。
  岳凌楼眼中倏忽闪过一抹疑惑,转身朝房间中心的圆木桌走去,向两只空杯子里斟茶,背对着耿奕,声音里透出一些责备道:「亏你在南堂当了那么多年堂主,居然连天翔门跟紫星宫接头的信物是什么都不知道,你……」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岳凌楼拿着茶杯的手蓦然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只因为耿奕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
  「真庆幸自己还活着,还能这样抱着你。」
  耿奕说着把手臂又收紧了一点,头枕在岳凌楼的肩膀上,闭起了眼睛,像沉浸在什么梦境中。岳凌楼不动声色,就这样任耿奕抱着,只管斟茶,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茶水入杯的声音。
  茶满了,岳凌楼提着茶杯,用杯脚碰了碰耿奕的头顶,像是在叫耿奕喝茶,他似乎想用这种动作提醒耿奕放开自己。然而耿奕不但没有松开,还不耐烦地推开岳凌楼拿着茶杯的手,舌尖在对方脖子上一点,竟深深吮吸起来。
  「别这样……」岳凌楼低声拒绝,声音听上去有些焦躁。
  然而耿奕并没有搭理,开始解岳凌楼的腰带。
  就在这时,只听『哗』的一声,耿奕只觉头顶一热,竟是岳凌楼把那杯茶水泼到自己头上!脸上水淋淋的耿奕蓦然睁眼,这才清醒过来。
  岳凌楼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搁,手肘向后一顶,想抵开耿奕。但耿奕却抓住他的手腕,再次拉入怀中,紧紧抱了起来,手掌从半敞开的衣襟探入,抚上了胸口,抚摸着。
  岳凌楼只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整片后背都贴在耿奕的胸膛上,对方灼热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还有熟悉的呼吸和味道。
  没错,是熟悉,他曾经很熟悉耿奕的身体,就想耿奕熟悉他的一样。
  「做好吗?」
  耿奕简单的问话在岳凌楼耳边想起,嘶哑的嗓音,莫名地煽情。岳凌楼没有回答,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耿奕湿热的舌尖在他耳边舔舐,岳凌楼反射性的躲避着,但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上身靠在耿奕的胸口,变得有些柔软。
  风从窗口灌入,烛光闪动一下,突然熄灭。
  黑暗中,一切声音都变得清晰。岳凌楼听到了耿奕低沉的喘息,还有他自己的,充满了情色的味道。他曾经把对耿家的仇恨加诸到耿奕身上,但现在耿家已经没落,耿奕也差点为自己死掉。再次重逢,面对耿奕毫不掩饰的爱,自己却无力拒绝。
  「凌楼……」
  耿奕低喃着自己的名字,温热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胸口。很想就这样放任下去,但却在感觉到对方右手向下移动时,蓦然清醒。
  岳凌楼一把抓住耿奕抚上他腹部的手,用接近哀求的声音道:「够了,真的够了……」
  再这样下去,事情一定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耿奕还想继续,但岳凌楼抓住他的手却再没有放松。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耿奕认输了。他沉默着,替岳凌楼把已经垮到腰部的衣服拉好。
  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让他住手,连岳凌楼也有些吃惊。
  虽然停止了一切爱抚的动作,但耿奕还是抱着岳凌楼的腰。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直到岳凌楼重新点亮桌上的蜡烛,耿奕才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拒绝……我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如果四年前,你拒绝了我……也许……虽然只是也许而已,我想我可以是一个不错的哥哥……但是……」
  耿奕没有再说下去,他的声音有一些哽咽。他的每一句话,听在岳凌楼耳中,引起一种莫名的痛。岳凌楼开始扳耿奕的手,用不是很强硬的动作。
  「一下就好,再一下……」耿奕低声恳求着,声音沙哑,「我曾经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拒绝我了,我就放弃。再让我这样抱你一下,以后再也不会了。」话到这里蓦然停住,沉默了好久以后,耿奕的声音变得痛苦不堪,「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岳凌楼,但却更像是在问上天。
  这是岳凌楼第一次发现,其实耿奕爱自己也爱得很痛。自己以前的放任和轻浮,除了伤害了自己,也害苦了身边的很多很多人。
  那之后,岳凌楼像逃一样的跑开了,他找到了西尽愁。
  那个时候的西尽愁还和青炎在一起,岳凌楼走上前去,不由分说,一把就把西尽愁拉走了,弄得青炎莫名其妙望着他们两人进了船舱。
  岳凌楼先把西尽愁硬塞进了舱房,跟着自己也进去了,阖上门扉,背靠门板。
  望着岳凌楼黑沉沉的脸,西尽愁一头雾水,寻思着自己到底又是哪点得罪他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就听岳凌楼说了一声:「过来。」
  「干嘛?」西尽愁警觉得问道,不但不过去,还后退一步。
  「我叫你过来!」岳凌楼的声音更大了。
  「凶巴巴的干什么嘛……」见岳凌楼真的是冒火了,西尽愁只得乖乖听话,一边嘀咕,一边走近,问道,「你最近的脾气怎么老是……」
  话只说到一半,西尽愁突然就被岳凌楼拉了过去。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嘴巴就被对方的双唇堵住。西尽愁的眼睛眨巴了两下,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突然,后背被岳凌楼的十指抠住,一阵生疼。
  ——如此清晰的痛觉,绝对不是做梦!
  一吻结束,岳凌楼低头,头顶抵在西尽愁的胸口。西尽愁低头望着他,想把他的脸抬起来,但始终没有成功。
  「说你爱我。」岳凌楼的声音,异常平静,「你自己说过,如果我想听,你就会说。」
  「你到底怎么了……」西尽愁察觉出岳凌楼的不对劲。
  「我只是觉得很冷,从心开始,觉得很冷……」岳凌楼抬头,隐隐泪光闪动,脸上无限痛苦和哀戚,「抱我紧一点,西尽愁,如果你不行……我会去找其他人,如果你还是这么让我心冷……我会去找其他人,其他任何人……」
  一开始,只是想要寻求温暖而已,但这个男人,却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如坠冰窟。
  「爱我吗?」
  「爱。」
  岳凌楼开始摇头,他怀疑,「西尽愁,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你到底有多爱我……」
  西尽愁没有答话,面对这样的岳凌楼,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也听不进去。而自己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他把话说完,把他发泄似的喋喋不休听完。
  那天夜里,岳凌楼把西尽愁从头批斗到脚,一直批斗到下半夜,批斗到他自己都觉得累了,声音越变越小,小到后面,根本什么也听不清。西尽愁把岳凌楼搂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脸颊,这才发现,对方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了。
  ——什么时候睡着的?
  西尽愁纳闷。
  ——连说梦话都在骂我,我真的有那么逊吗?
  西尽愁很受打击地一边想,一边把岳凌楼抱到床上。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拉过被子把他盖好。这才突然发现岳凌楼衣衫不整,顿时心中一紧,立刻猜出事情的始末,知道肯定是耿奕对岳凌楼做了什么事。正想去找耿奕算帐,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响动,转头一看,竟是耿奕站在门口。
  耿奕什么话也没说,只用下巴朝门外一点。西尽愁立即明白,那是在叫他出去。
  ——我没找你,你倒跑来找我了。
  西尽愁皱眉想着,走了出去。甲板上,耿奕趴在栏杆上等他,听到西尽愁的脚步声后,转身一杯酒就泼了过去!还好西尽愁躲得快,脖子一偏,就避了过去。
  见状,耿奕自嘲般的一笑,把酒杯丢入海中,低声道:「果然,如果是你,就不会被泼……」
  「臭小子!你……」
  西尽愁正想发飙,却见耿奕爬上了栏杆,双臂敞开,面朝大海。西尽愁吓了一跳,急忙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自杀。」
  说着,耿奕『扑通』一声跳入海中。只见一朵水花溅起,耿奕的身体消失在水花中。西尽愁望着船下海水,糊里糊涂的。这时,耿奕的头冒了出来,他在水中,对西尽愁说:「西尽愁,对你我只有一句话。」
  话到这里突然顿住,耿奕仰起了头,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朝灰蒙蒙的夜空大吼道:「我——恨——你!」
  西尽愁还没反应过来,耿奕的身体又没入水中,只见白色水花翻腾了几下,耿奕就游到远处去了。
  不知何时,青炎也来到西尽愁身边,望着在海里游来游去的耿奕,问道:「你欺负他了?」
  西尽愁怒道:「没有!」

第九章

翌日清晨,月摇光终于抵达情川港,跟随着他一同到来的,还有庭阁和沈开阳。他们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眼中皆露出疲惫之色。三人一上船,青炎立即下令起锚起程,朝北方进发。
  登船以后,见到西尽愁,月摇光略吃一惊,但随后想到:有岳凌楼的地方,才会有西尽愁。差不多也猜到岳凌楼在船上,于是心里暗暗转惊为喜,投给青炎一个赞赏的眼色。青炎附在月摇光耳边低语几句,月摇光点点头,踏入船舱。
  底层舱房内,靠舱壁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单人木床,岳凌楼在上面蜷成一团,睡得不省人事。中央位置有一张矮桌,旁边坐着耿奕和西尽愁。耿奕刚从海里出来,浑身湿淋淋的,正低头用一条毛巾在擦头发。而西尽愁,从月摇光上船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月摇光。
  月摇光朝西尽愁走来,坐在他和耿奕之间,才刚坐下,耿奕立即起身离开。月摇光不以为意,低头为自己掺茶,但西尽愁却微微吃惊。不过一想便明白,月摇光把耿奕关在青神寨将近一年时间,耿奕心中闷着怨气也是理所当然。
  这时,月摇光朝身后的青炎点了点头,青炎当然知道月摇光的意思,领命支开其他闲杂人士,然后阖上房门。舱房里的光线一下黯淡下来,只剩下西尽愁、岳凌楼和月摇光三个人。岳凌楼虽然现在睡着了,但西月两人都知道,只要他们一开始说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把岳凌楼吵醒。
  两人都思索着如何开口,却在这时,只听『哐』的一声巨响,船身传来剧烈的震荡。西月两人都被振得差点跌倒,还好及时抓住桌腿,这才稳住了身子。但岳凌楼的运气就差了点,他被振得摔下了床,一下摔醒过来。但还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舱房的门就被『咚』的一下撞开!
  光线一拥而入,西楼月三人都被刺得眯了眯眼。
  月摇光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就有四五个人闯进舱内,粗略地搜查了一下,见没有找到可疑人物,正要离开,月摇光堵在门口,拦住他们,非要问出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们气焰嚣张,为首一人正要推开月摇光。月摇光眼神一沉,顿时散发出一股杀气。还好西尽愁及时拍了月摇光肩膀一下,低声道:「没事,他们是天翔门的。」这才保住了那几个擅闯者的命。
  不过,那几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就要身首异处,还是一脸跋扈道:「情川港已经被我们天翔门封了,进出都要天翔门点头,你们最好乖乖听话,不然后果自负!」
  甩出这些话,来人冷哼几声,敲开月摇光,走了出去。
  ——继镇抚司后,天翔门也封锁了情川港。
  「天翔门?」
  月摇光低喃着,显然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望向了岳凌楼。能和天翔门扯上联系,第一个当然想到岳凌楼。
  而岳凌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什么都没有解释,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还是西尽愁简单把事情向月摇光叙述了一遍后,月摇光才知道个大概。
  天翔门封锁港口,不放船只出港,就是为了搜出江城。而刚才船身传来的剧烈震荡,是行船被天翔门硬拦下来的结果。现在,不先摆平天翔门,月摇光一行人也别想北上。
这时,青炎也进入舱房,走近月摇光,低声道:「天翔门这么个搜法,像是要把江城赶尽杀绝了。想来也是,如果放任江城不管,真让他把千鸿一派的人招到广州来,荆希唯也惹得一身麻烦,当然要趁早置江城于死地,才可高枕无忧。现在,我们要出港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江城交出去……」
  岳凌楼突然截断青炎的话,低声恐吓道:「你敢!」
  青炎冰冷的目光扫向了岳凌楼,岳凌楼心里一颤,视线立即移向别处。
  见青炎和岳凌楼意见相左,月摇光显得有些左右为难,正寻思着,却在这时,天翔门的人又冲了回来!这次的脚步声比上次更加响亮,来人更多,差不多二三十名,清一色都是虎背熊腰,身材高大。和他们一比,月摇光等人就显得非常单薄,不堪一击了——虽然事实并非如此。
  为首一人把一套衣物扔在地上,凶狠的目光扫视了舱内众人一圈,大吼道:「把人交出来!」
  青炎一看暗叫不好,因为那套被天翔门搜出来的衣物,正是昨天从江城身上换下来的。现在看天翔门这架势,显然已经认定江城被他们藏起来了。
  岳凌楼没有作声,心想:如果江城还在这船上,肯定已经被搜出来了。但现在天翔门只搜到衣服,却搜不到人,只能说明——江城早已离开。
  ——他不会真去云南了吧?
  岳凌楼回想起江城说『背叛师门要被乱刀处死』时的认真表情,几乎可以肯定他瞒着众人,已经偷偷去了云南。
  「如果你们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为首一人狞笑一声,一个手势,只听『哗啦』一声,几桶油泼了下来。众人脚下一湿,齐齐后退。
  火把燃起,明亮的火光把众人脸上照得一片橘红。
  为首者道:「既然你们想把好事做到底,我们就只有送佛送到西。到了西天,你们不要后悔。烧了你们的船,不信把那个人逼不出来!」
  「烧船?」月摇光一声冷笑,上前一步,沉稳道,「我要见荆希唯。」
  在水寨的时候,月摇光就和荆希唯打过几次交道,两人非敌非友。如果知道是月摇光的船,荆希唯却未必敢烧。
  为首者一愣,听到对方竟一口说出他们顶头上司的名字,猜到对方必定来头不小,心下生疑,正想命人熄灭火把,再作打算。
  但意外却在这时发生!
  只听『呼』的一声,竟是沈开阳不知何时出现在那举火把的人身后,鼓着腮帮,朝那火把一口吹去!
  这一吹就麻烦了,只见火星四溅,船舱内又已经被泼了油,星星之火坠落船板,只听『蓬』的一声,火光一窜而起。青神寨的船本是木质,非常易燃,火势扩展极快。
  舱中人都大吃一惊,朝出口冲去。但众人一挤,出口被堵,反倒挤不出去。
  火舌乱窜,整个舱房都通红一片,众人的裤腿全都燃了起来。
  逃命要紧,顿时只听一片砸船的声音响起,船板裂成一片一片的,到处飞溅。有的人跳窗,有的人跳墙,众人都朝海里逃去。
  忙乱之中,知道岳凌楼怕水不敢跳,西尽愁拉住他的一只手正要跳船,却发现怎么拉也拉不动,回头一看才发现,岳凌楼的另一只手已经被月摇光拉住了。月摇光也想拉着岳凌楼一起跳。
  就这样,一个往左扯,一个往右扯,两力相抵消,拉了半天,岳凌楼还是在原地,动都没动。
  这时火光已经窜上人头,舱内黑烟阵阵,岳凌楼的眼睛被熏得流泪。情急之下,想也没想一脚就踹向了月摇光的肚子,这才把月摇光踢开,身子顺势就倒近了西尽愁怀里。西尽愁把岳凌楼往怀里一卷,在舱顶倒塌下来的前一秒,两人翻身跳了出去,坠入海中。
  ——好险!
  西尽愁惊得一头冷汗,抱着憋气憋得满脸通红的岳凌楼,奋力向上划水。待他们浮出水面,这才发现海面一片红光,那艘两层的木船已经被烈火包围。
  大火足足烧了半个时辰,终于熄灭。
  岸边,好不容易脱险的众人望着变成木炭的船只残骸,双眉紧锁,默默无声。
  只有一处比较热闹,就是庭阁在揍沈开阳的地方。
  「我、我、我只是看当时情况太危险,想把火吹熄而已,我怎么就想到……哎哟!」
  沈开阳话未说完,头顶又挨了一个巴掌。庭阁揪起他的耳朵,恨恨道:「还好我们逃得快,不然就变成烤肉了,以后做事小心点,看你再毛手毛脚的!」
  「不敢了不敢了,庭阁姐,你放手啊……哎哟。」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月摇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那些漂浮在海上的残骸,似是陷入了什么思考。因为逃命比别人慢了大半拍,他肩膀以下的头发被烧焦了大半。这会儿,青炎正用一把小巧的匕首,帮他削去头发受损的部分。
  望着长发一搓一搓从指尖落下,青炎叹道:「可惜……」
  月摇光淡然道:「短点也清爽……」顿了顿,揉了揉肚子,苦涩一笑,「只是救人不成,反被踹了一脚,心里觉得不太舒服……」
  青炎没有答话,他听到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转头一看,只见来人正是荆希唯。
  月摇光显然也听到了脚步声,理了理只剩及肩长短的头发,转身向荆希唯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荆希唯神色冷漠,负手走近月摇光道:「天翔门要抓人,难道妨碍到紫星宫了么?」
  月摇光笑道:「一场误会,我们无意中救了你们要杀的人,你们也无意中烧了我们要用的船,两两抵消,算是扯平。」
  「扯平?」荆希唯一声冷笑,「你被我毁掉的船,我立刻就可以赔给你;但是我们要杀的人,你又怎么赔给我?」
  见对方不肯让步,有意追究,月摇光只好道:「你一定要赶尽杀绝?」
  没想到荆希唯却摇头了,「我要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一段时间的安宁。如果他招来千鸿一派的人,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我也心烦。但如果——」话题一转,荆希唯抿嘴一笑,又道,「如果月教主你给我一句话,我可以放江城一命。」
  「哦?」月摇光有些感兴趣了,笑问,「要我一句什么话?」
  荆希唯道:「我要你承诺,如果由江城引来什么麻烦,你要负责摆平。」
  月摇光倒是干脆,直接道:「没问题。我可以派人去云南,赶在江城见到千鸿一派的人之前,把他追回来。我保证,千鸿一派的人绝对不会到广州。这样,荆公子你可以放心了吧。」
  闻言,荆希唯终于笑道:「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第十章

事后,天翔门荆希唯赔偿给月摇光一艘三十多米长的海船,船上所需之物一一俱全,高舷深舱,上有两层棚楼,和原本那艘,还真有几分相像。日过竿头,月摇光登船,随行之人只剩下青炎和耿奕,荆希唯给他们送行。
  沈开阳和庭阁远远地站在港口,望着被海风鼓起的几重白帆,眼神流露出一些向往。
  本来这么个大好机会,可以坐船去京城的,但是……
  「混蛋小子,都是你害的!」
  庭阁一想到就生气,手肘撞向沈开阳的胸口。如果不是沈开阳搞出吹火把的乌龙事件,害青神寨的木船被烧成木炭,他们俩个也用不着被发派到云南执行任务。现在,有船坐不成,京城去不成,还要风尘仆仆折返云南,阻止千鸿一派到广州来。
  沈开阳自知做错事,但嘴上就是不认输,自我安慰道:「云南就云南,云南有什么不好,风光秀丽,女人也漂亮。不就是把千鸿一派拦在云南,不准他们轻举妄动吗?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说着折扇一打,潇洒地一转身,朝云南进发。庭阁没好气地瞪了他的后脑勺几眼,恋恋不舍地又望了望那艘驶离港口的海船,叹口气,跟在沈开阳身后离开了。
  与此同时,在海边目送月摇光等人乘船离开的,还有另外两人——西尽愁和岳凌楼。
  西尽愁道:「看来他也不是很想跟你同行嘛,才等了两个时辰,等不到你,自己就走了。」
  岳凌楼恨恨道:「他只是不想你这个大麻烦跟过去而已!现在月摇光已经走了,西尽愁,还不把你的手松开!」
  边说着,岳凌楼曲起膝盖顶了西尽愁的腿肚子一下。西尽愁后退一步,但左手却始终未松,五指紧扣,把岳凌楼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如果不是他抓得牢,令岳凌楼无法脱身的话,只怕岳凌楼早就跑上月摇光的船了。
  西尽愁笑道:「刚才在船上好险,差一点你就被月摇光拉跑了。好不容易抓住你,现在,我说什么都不松手。」
  说着猛一转身,背离港口,朝街道走去。岳凌楼被他拖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恼羞成怒,大吼道:「西尽愁,你混蛋,放开我!放开我!」
  知道的知道他们两个是熟人,不知道的,还当西尽愁在拐卖人口。
  在人少的港口,岳凌楼还敢大吵大闹,但当西尽愁把他硬拖到市集上后,只要岳凌楼声音一大,过路行人就盯着他们上上下下看一遍,几次过后,岳凌楼只得放弃反抗,乖乖闭嘴,憋在心里生闷气。
  于是两人就是这种状态:西尽愁在前面拖一下,岳凌楼撇撇嘴,不情愿地走两步,又停下;西尽愁再拖一下,岳凌楼再走两步,又停下,等着西尽愁继续拖。引得路上行人频频回头关注。
  西尽愁被看得也不太自在了,干脆使出狠招,左臂猛一用力,把岳凌楼扯到怀中。趁岳凌楼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分说抱住了他的腰,往上一提,运步如飞,急速逃离街上众人的观察范围。
  「混蛋!放我下来!」
  岳凌楼才吼出这么一句,西尽愁早就拐了好多个弯,闪到偏街一处僻静的地方,一瞥路边有一家小客栈,也没细想,一脚就踢开店门,想把岳凌楼硬塞进去。
  但万没想到是,他前脚一踢,耳边便齐唰唰的响起了兵刃出鞘的声音!
  西尽愁的身子一僵,踏入店门的脚又收了回来,在门边放下岳凌楼,警惕地打量着店内那些瞬间围上来的侍卫。人数不过三名,但气势逼人,行动整齐,训练有素,他们全都穿着紫花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眼中寒光隐现,表情森冷。
  ——是东厂锦衣卫。
  暂且不说岳凌楼,就连西尽愁也认了出来。
  正在这时,店老板急忙跑上前来,对西尽愁道赔礼道:「对不起,这位客官,小店已经被这些官爷包了,暂时不做生意。」
  西尽愁的表情虽然有些僵硬,但还是点点头,拉着岳凌楼准备离开。那些锦衣卫也发现西尽愁并无敌意,只当他是误闯,也都收刀回鞘,走回客栈中央,重新坐下。
  岳凌楼好奇之下,冲店内一望,这才突然发现,店内小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但只有十个人有座位,其余众人都蹲在墙脚,被一副长度惊人的脚镣手铐铐在一起。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岳凌楼突然发现人群中,一抹身影异常熟悉。凝神再看,那人也蓦然抬头,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岳凌楼差点叫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却在这时,西尽愁一把把他拉走了,店门再次阖上。
  ——是北岳司杭!
  岳凌楼已经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北岳司杭。他们不是应该在三天前就赶回京城了吗?怎么还滞留在广州,而且还镣铐加身,被锦衣卫捉拿?
  岳凌楼突然想起他和洛少轩分别的那一天,他看到一群同样装束的锦衣卫从眼前驾马飞驰而过,而那些人追赶的方向——正是洛少轩离开的方向!如果追赶洛少轩的那一行人,和捉押北岳司杭的一行人是同道的,那么,他们追赶洛少轩的原因也只剩一个——就是逮捕!
  「云南……」岳凌楼低声喃喃道,「我要去云南……」
  洛少轩去了云南,而那些东厂锦衣卫,也必定追着他去了云南。已经过去三日时间,不知洛少轩到底有没有顺利回到云南,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被东厂锦衣卫逮捕。
  岳凌楼越想越是心烦,竟甩开西尽愁的手跑远了。
  身后,西尽愁握紧空无一物的左手,抬头看着岳凌楼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他想去追,但却突然觉得很累。
  呆呆地站在这条阒静的偏街,他突然有种感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他好像只知道追逐一个人的背影,这就是他要做的全部事情。
  从云南追到了杭州,又从杭州追回了云南。
  这场追逐游戏究竟还要持续多久?连西尽愁自己也不知道。他不知道当这个问题得到答案时,究竟是已经追到终点;还是自己疲了倦了,中途停下。
  ——明明每次都抓住了你的手,而你却一次又一次地从我身边跑开。
  虽然在岳凌楼面前,西尽愁可以镇定从容。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每当看到岳凌楼这样只留下一句话就跑开,他也会担心和心慌。
  ◆◇◆◇◆◇◆◇◆◇
  岳凌楼知道西尽愁会追过去,西尽愁也的确追过去了。
  他紧随岳凌楼,快马加鞭,从广州追到云南,用了两日时间。在云南千鸿一派总舵府前,他终于勒马,岳凌楼在他前一秒勒马,跃下马背。这时的总舵府已经被重重封锁,不是被朝廷人马封锁,而是被千鸿一派自己封锁。
  千鸿一派面对的敌人,表面看来只有十人,十名东厂锦衣卫。
  而其实,他们面对的真正敌人是一道圣旨——押送洛少轩回京候审的圣旨。
  千鸿一派现在所做的事情,有个专业的名称,叫做『拒捕』。
  十名锦衣卫骑马而立,排成一行,拦在门口。而他们的对面,却是紧闭的朱红大门;四周,清一色是持兵刃而立,杀气冲天的千鸿一派人士。
  岳凌楼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
  西尽愁的吃惊不亚于岳凌楼,他们牵马靠近,向千鸿一派表明来意。幸运的是,千鸿一派中还有人认得岳凌楼,知道他和洛少轩交情非浅,替他们传话进去。不多时,便有人引领他们进入总舵府。
  云南千鸿一派,常刘两家相继没落后,由黎震出任代帮主。但是黎震是个典型的书看得虽多,但世面见得少的人,外表文弱,书生气质,一到大场面就显得怯懦。这样的黎震,不可能领导千鸿一派拒捕。所以,真正下令对抗锦衣卫逮捕的人——
  「是黎雪。」
  洛少轩简短的三个字,蕴涵了无限愁绪。面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他甚至没有吩咐婢女备茶招待,只是一直斜倚在椅子上,用一只手支着涨痛的脑袋。
  拒捕是重罪,但究竟重到何种程度?
  洛少轩道:「本朝律令,不论具体情节,拒捕者以反叛罪论处,斩杀不赦。共在一处者,在旁目观者,即系同恶共济,均——斩立决!黎雪这么一闹,不仅是我,就连千鸿一派和她自己,都是死罪难逃!」
  闻言,岳凌楼心中剧震,正要发话。
  却在这时,突然一名婢女前来,焦急地禀告道:「少爷,夫人叫你。」
  「知道了。」
  洛少轩心烦地一挥手,起身朝黎雪的房间走去。西楼两人跟在后面。在门口,洛少轩叮嘱西楼两人道:「不要告诉黎雪我们现在的处境,她恐怕还不知道拒捕到底是什么罪名。孩子就快出生了,这个时候不要吓到了她。」
  说罢,洛少轩推门。
  黎雪躺在床上,苏姨在一旁照顾着她。一见洛少轩进来,黎雪就想起身,苏姨急忙赶过去扶住了她,颦眉小声道:「夫人,慢点……」
  此时的黎雪早已没有往日的活泼,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她看到洛少轩身后的西楼两人,先是微微一惊,但随即又把注意力移到洛少轩身上,朝洛少轩伸了伸手,喊了声:「少轩……」
  洛少轩急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黎雪把头靠在洛少轩的肩头,闭上眼睛,嘴角露出清淡的笑容,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你不要走……哪里也不要走……一会儿看不到你,我就害怕……少轩,你答应我……哪里也不要走……」
  黎雪说不到两句话,就微微带喘。洛少轩搂着她,有些说不出话。
  岳凌楼走近两步,清晰地看到黎雪的额际耳边,全是豆大的汗珠,抚在洛少轩胸口的手,指节僵硬,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辨。简直和岳凌楼上次见到她时,判若两人。
  「哪里也不要走……」
  黎雪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洛少轩一直没有作声,因为不敢给她这个承诺。
  西楼两人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便自己退了出来,因为黎雪根本不肯放洛少轩走半步。恐怕洛少轩刚才出来见他们那一面前,就是呆在黎雪房间里的。照这样的情况,只怕不等黎雪睡下,洛少轩不得脱身。
  院子里,树叶已经开始发黄,秋的味道越来越浓。秋风萧瑟,无名凄凉。
  西尽愁提醒岳凌楼道:「共在一处者,在旁目观者,即系同恶共济。我们现在算不算是在旁目观?」
  岳凌楼一笑道:「是啊,斩立决。」
  ◆◇◆◇◆◇◆◇◆◇
  一直到月上梢头,洛少轩终于脱身,找到西楼二人,叫他们不要呆在这里,快点离开。
  西尽愁笑道:「要走的话早就走了,还等到你说?」
  岳凌楼道:「事到如今,不应该单叫我们快逃,而是要想办法,让大家都可以逃过这一劫。」顿一顿,又问,「那些锦衣卫已经堵在门外多长时间了?」
  洛少轩道:「已经三日。」
  「这就怪了……」岳凌楼沉吟道,「他们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人马,而且还有圣旨在身,云南不是没有官府,他们不是搬不到救兵。如果动真格,人数不在你们之下,用不着怕你们。但现在,面对千鸿一派的反抗,他们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静待三日都不见动静。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洛少轩道:「外面传来的消息,官府的人在三天前就和他们见过一面。但只说了两三句话,官府的人便离开了,并且再没过问。好像他们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大,并且不想牵扯到地方官府。」
  闻言,岳凌楼不做声了,知道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
  「想来……」西尽愁搔一搔下巴道,「当时我们在广州,看到那些捉拿耿奕等人的锦衣卫。他们之所以没有离开广州,恐怕是想等抓到你以后会合。但如果是锦衣卫抓人,为什么不把犯人关押到牢房,而是包下一间客栈——这也不合常理。」
  岳凌楼恍然大悟,惊道:「难道他们不是锦衣卫?」
  洛少轩叹气道:「其实,锦衣卫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我最怕的——是那道圣旨……」
  ◆◇◆◇◆◇◆◇◆◇
  翌日清晨,静候在门外整整三天的锦衣卫终于传来消息。他们派人传话说,可以不追究千鸿一派其他人的拒捕之罪,只要求千鸿一派交出两个人。
  「哪两个人?」
  厅堂内,洛少轩负手而立,沉稳地问向来者,态度谦和。
  来者一笑,朝洛少轩一点下巴道:「一个是你。」
  洛少轩点点头,表示明白,这个要求非常正常。因为锦衣卫这次前来云南,本就为了捉拿洛少轩归案。而真正令洛少轩大惊失色的,却是来者后面说出的这一句话。
  「还有一个,就是千鸿一派中下令拒捕之人,也就是——洛夫人!」
  「黎雪?!」
  洛少轩脸色剧变,双腿竟有些发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锦衣卫想要的另一个人,竟是黎雪!
  「你可以考虑一下……」来者阴沉地一笑,沉声道,「不过请在今天傍晚之前,让我们知道答案。如果你们夫妻伏法认罪,我们依约定放过千鸿一派其他的人,他们的拒捕之罪,一概不究;但如果你们继续拒捕,我们就依照法令,所有参与、目观之人,都一律——极刑处置!」
  留下这句话,来者冷笑一声,扭头离开。
  洛少轩怔在原地许久,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没有任何意识。
  京城云南,相距迢迢几千里。以黎雪现在的身体,要她伏法归京,恐怕撑不了半日。
  如果认罪,死的人将是他还未出世的孩子;
  如果不认罪,继续与朝廷作对下去的话,到时候,死的人又何止千百?!
  两者之间,孰轻孰重,傍晚之前,洛少轩必须要自己掂量出来。
  ◆◇◆◇◆◇◆◇◆◇
  摆在黎雪眼前的是一碗棕色的汤药,药很苦,闻气味就知道。
  「什么意思?」
  黎雪望了望那碗药,又望向洛少轩。半刻钟前,洛少轩端了一碗汤药进来,摒退众人。沉默了整整半刻钟,洛少轩终于说话,他叫黎雪把药喝下去。
  「这是什么?」
  黎雪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又问,声音异常冷静。
  洛少轩把药碗端近,在黎雪床边坐下,字字清晰道:「把孩子打掉。」
  「什么?」黎雪没听清楚。
  洛少轩又说了一遍:「把孩子打掉,我们不要这个孩子。」
  「不要?……」
  这两个字,黎雪听得非常清楚。她的声音先还很小,但眨眼过后,却突然爆发出来,扑上前去,揪住洛少轩的领口,拼命摇晃他的身体,大吼道:「为什么不要!你说为什么不要!」
  洛少轩的身子虽然被黎雪摇得东倒西歪,但他端着药碗的手却异常平稳,汤药只洒出了一小点。洛少轩腾出一只手,扼住黎雪的手腕,把她拉开一段距离。
  黎雪愣了愣,停止了刚刚疯狂的动作,静静地看着洛少轩。
  洛少轩缓缓开口道:「你把药喝下去,傍晚时候,我们——伏法认罪。」
  「伏法认罪?」黎雪冷冷一笑,不可思议地望着洛少轩,「我们犯了什么罪?」
  洛少轩低声道:「我是反叛,你是拒捕。」
  「那我们的孩子呢……那我们的孩子呢?」黎雪竟一下哭了出来,她直直望着洛少轩的脸,泪水就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我们的孩子又犯了什么罪,你为什么要杀他?」
  这一问,竟把洛少轩也问得说不出话来。
  黎雪哭吼道:「你是他的爹,你为什么要杀他?如果其他人想杀他,你应该保护他,但现在……为什么是你想杀他?为什么……」
「黎雪……」洛少轩搂过黎雪的肩膀,劝说道,「你拒捕已经身犯重罪,现在东厂承诺只要我们两人伏法,就饶了千鸿一派其他人的死罪。当时拒捕的命令是你下的,你就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但如果你还怀着孩子要被押到京城,到时候,死在路途上的,不仅是这个孩子……还有你……你知不知道?黎雪……不仅是孩子,连你也会死……」
  「我不喝……」黎雪打断洛少轩的话,望着洛少轩的眼睛,呆滞地摇头。
  洛少轩一急,搂住黎雪肩膀的手蓦然用力,声音大了起来,「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黎雪……如果你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黎雪发疯似的挥开洛少轩的手,只听『啪』的一声,那碗汤药被打翻在地,黎雪也大吼起来:「我只知道我是他的娘,我不准任何人伤害他!任何人都不能杀他!你也不行……就算你是他爹也不行!」
  「黎雪!」
  洛少轩大吼一声,摇着黎雪的肩膀。
  黎雪怔怔地回头望着他,满脸都是泪水。
  洛少轩怔住,匆忙移开视线,他不敢和黎雪对视。
  洛少轩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拉开,门外候着一名小婢女,婢女端着托盘,盘上放着一碗一模一样的汤药。
  洛少轩把第二碗汤药拿到黎雪面前,低声道:「喝了……」
  黎雪气急一挥手,『啪』的一声,第二碗药也打翻在地。
  洛少轩不怒不火,又从门外拿来了第三碗同样的汤药,在黎雪面前站定,咬了咬牙,他说:「黎雪,不要逼我给你灌药……」
  「给我灌药?……」
  重复一遍,黎雪竟大笑起来,她蓦然起身,从床上扑了下来,扑到洛少轩身上。洛少轩没有防备,被她扑倒在地。黎雪捡起地上的一块瓷碗碎片,放到手腕上。
  黎雪道:「洛少轩,如果你真想杀了我们的孩子,不用喝药,我有一个更快的办法!」
  说着,竟拿着那块尖锐的碎片,向手腕割去!
  「黎雪!」
  洛少轩大吼一声,及时拉住她的手腕。黎雪咬牙痛哭,挣扎着把那碎片往手腕割去。洛少轩反拧过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放回床上。
  黎雪揪着洛少轩的衣服,不放他走,她把头靠在洛少轩的胸前,不停地问:「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十一章

正午已过,千鸿一派总舵府内死气沉沉,气氛压抑。
  洛少轩还在黎雪房间内,房门紧闭。一排端着药碗的丫鬟候在门口,皆满面愁容,锁眉不语。房间里,黎雪的哭声没有停歇过,时而还夹杂着瓷碗坠地的脆响。黎雪每砸一次碗,门外的小丫鬟们都被吓得缩一下脖子。
  岳凌楼走过来,问离门最近的那名婢女道:「你这是第几碗药?」
  婢女道:「第五碗。」
  话音刚落,只听房间内又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洛少轩拉开了门,正想从婢女手中接过第五碗汤药,却突然发现了门口的岳凌楼。岳凌楼望着他,不说话。洛少轩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只端过托盘,就想再次阖门而入。
  在洛少轩转身的瞬间,岳凌楼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出门外。
  阖上门,岳凌楼从洛少轩手中夺过托盘,交到婢女手上。洛少轩不解地望着岳凌楼,岳凌楼却从却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洛少轩手里。
  洛少轩摩挲着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岳凌楼道:「蒙汗药。」
  洛少轩一听,手竟抖了一下,皱眉不语,望着岳凌楼绷紧的脸。
  岳凌楼冷冷道:「如果你真想杀了那个孩子,就必须把黎雪迷昏。」
  闻言,洛少轩震惊,握住纸包的手蓦然收紧,把纸包拽入手心,手背上筋节凸出。
  岳凌楼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是已经决定了么?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有这个办法……」
  「我……」
  洛少轩只说出一个字,就再没法说出其他的话。他后退一步,背靠门扉,毫无神采的双眼望着岳凌楼,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岳凌楼不由分说,从洛少轩手中夺过纸包,撕开倾入碗里,端着药碗对洛少轩道:「如果你下不了手,就由我来。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把这碗药给黎雪灌下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在,一切已成定局,她也没有办法。」
  说着,岳凌楼上前一步,想要掀开靠在门板上的洛少轩。「不……」洛少轩竟突然站直,条件反射地挡住了岳凌楼。
  「让开。」岳凌楼道。
  「不行……」洛少轩还是摇头。
  「让开!」
  岳凌楼一声吼去,推开洛少轩的肩膀,想要硬闯进屋。
  洛少轩竟一掌朝岳凌楼的肩膀打去!
  岳凌楼没有躲避,被打得身体后仰,手中药碗翻倒坠地,瓷碗裂成碎片,汤药四下流淌。洛少轩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掌,似乎还不相信,刚才情急之下他攻击了岳凌楼的这个事实。
  岳凌楼捂住肩膀,竟冷笑一声,但那笑容却说不出的苦涩。他说:「洛少轩……你若真想杀了那个孩子,有千千万万种办法可用,我不信你想不出来?你明知道黎雪不肯喝药,你还这样逼她……你不仅在逼黎雪,你还在逼你自己!」
  「我……」洛少轩嘴硬道,「我没有……」
「你没有?」岳凌楼还是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杀了那个孩子,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要打翻药碗?你明明就是在自己强迫自己!你虽然在逼黎雪喝药,但你自己也害怕黎雪真的把药喝下去……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浪费时间?……既然这样,又为什么不想想其他办法?……傍晚之前,我们应该还能想出办法!」
  「其他办法?」洛少轩苦笑,捂住了脸,用嘶哑的声音说,「事到如今,还能想出什么办法?难道继续跟朝廷对抗下去?……最后还是死路一条……而且死的人更多……」
  「你冷静一点。」岳凌楼拉下洛少轩捂脸的手,皱眉道,「你现在已经全乱了,如果你冷静下来,一定有办法的……」
  「冷静?……我现在怎么才能冷静……」
  面对越来越慌乱的洛少轩,岳凌楼二话不说,端过一碗药就朝他脸上泼去!小丫鬟们吓得连连尖叫,而岳凌楼却异常冷静,面无表情地端起第二碗药。如果洛少轩还不清醒,他就再泼,泼到他清醒为止!
  不过好在被水这么一泼,洛少轩的眼中还真恢复了一些神志。只见他抹了一把脸,朝门边的小丫鬟了挥了挥手道:「把药都端走,好好伺候夫人……让她情绪稳定下来……说我会另想办法……」
  小丫鬟们求之不得,急忙退下。
  见状,岳凌楼才松了口气,欣慰地对洛少轩一笑。随后,两人穿过庭院,来到前堂,西尽愁等在那里,提醒他们离傍晚最多只有三个时辰,东厂的人已经在蠢蠢欲动。黎震也在场,不过远没有西尽愁镇定,他在堂内踱来踱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千鸿一派又有一人神色紧张地踏入大厅,他把堂内之人匆匆环视一圈后,竟视代帮主黎震若无睹,上前禀告洛少轩道:「姑爷,兴和城的地方官府已经出动,总舵府外方圆两百米没有任何行人,所有退路已被封锁,府邸外全被官兵包围……」
  「够了……」
  洛少轩略一抬手,阻止那人继续讲下去。情况非常明显,东厂锦衣卫已经不再担心扩大影响。他们联络地方官府,并由官府出面,包围了千鸿一派。如果到时候洛少轩和黎雪不束手就擒,整个千鸿一派都会被剿杀。
  但那人并没有住口,他继续对洛少轩道:「姑爷,还有……我们刚才在外面抓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他们年纪不大,也不像官府的人,说是想要找人……」
  闻言,洛少轩只得叹气。怎么又冒出两个人来,难道还嫌不够乱?
  正在这时,只听从门口传来一个扬高的女声:「什么叫抓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由始至终,鬼鬼祟祟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说罢,女子一个巴掌打向了身旁少年的头,少年『哎哟』一声,被推进厅内。
  岳凌楼和西尽愁两人同时认出,这一男一女正是月摇光的两名手下——庭阁和沈开阳。这会儿,同样认出西楼两人的庭阁和沈开阳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诧异道:「怎么你们?」
  洛少轩指指沈开阳,问岳凌楼道:「认识?」
  岳凌楼点头,简单介绍道:「是北极教的。」
  关于北极教的复出,以及月摇光的事情,岳凌楼向洛少轩提过一些。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洛少轩并不特别吃惊。况且,他现在已经心力憔悴到没有吃惊的力气了,只当那两人是来寻找岳凌楼的,略一点头,算是把这件事处理完毕了。
  谁知沈开阳把堂内众人扫视一圈后,奇怪道:「咦?大家都聚得这么齐,怎么就是不见我们要找的人……江城呢?难道他还没到?」
  「江城?」洛少轩回忆着这个名字,知道他是天翔门的,于是对沈开阳道,「如果你们要找他,恐怕是找错地方了。没事儿的话就快点离开,现在这附近很危险……」
  「没找错,没找错。」沈开阳笑吟吟的,还摇了摇扇子道,「荆希唯在广州闹分裂,江城就奉了天翔门主的命,拿了玉鸿翎想到你们千鸿一派来搬救兵镇压。他肯定会到这里来的,我就在这里守着。因为我也奉了我们教主的命,绝对不能让你们被搬过去……」
  沈开阳得意洋洋的,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庭阁揍了一下。庭阁把他提到一边,小声教训道:「傻小子,别人什么都没问,你怎么什么都说出来了。现在江城未到,你倒替他当了传话人!」
  听沈开阳几句话,洛少轩也了解个大概,苦笑道:「现在已是火烧眉睫之时,千鸿一派自身难保,哪有工夫过问天翔门的纷争。就算江城来了,千鸿一派也绝对不会去广州……两位还请快点离开吧,这里确实危险……」
  「大哥,你说真的?」沈开阳睁大眼睛望着洛少轩。
  洛少轩叹道:「真的是危险,你难道没有看到外面那么多官兵?所以你们还是快走,不然会被无辜波及。」
  「不是跟你说这个。」沈开阳皱皱眉头,「我是问你,你说千鸿一派绝对不会去广州是不是真的?」
  洛少轩愣了一下,道:「骗你干什么?」
  「太好了,庭阁姐,我们的任务顺利完成。」
  「嗯。」庭阁一脸疲惫,提着沈开阳的衣领,对洛少轩道,「既然有你一句话,那我也放心了。我们就此告辞,不再打扰。」
  洛少轩急忙点头,巴不得他们快点走,好商量如何应付府外的东厂锦衣卫的事。
  但是,沈开阳却突然挣脱庭阁,冲上前来,对洛少轩道:「大哥,其实事情我在外面多少也听说一点,不就是朝廷想抓你们两个人吗?你答应不去广州,帮了我们大忙,我看你又是好人,所以给你出个主意。」
  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洛少轩也不禁好奇他会出什么主意了。
  沈开阳道:「一方面,你们必须要交人出去,对方才肯走人;但另一方面,你们又舍不得交出人去……这可怎么办呢?我想了好久,终于想出来了,干脆找个你舍得的人交出去,以假乱真,蒙混过关。这一招就叫做——偷天换日!」
  ——偷天换日?!
  不仅是洛少轩,连岳凌楼也为之一振。
  ——是啊,偷天换日!如此简单的方法,怎么先前就没有想到?
  岳凌楼急忙问洛少轩道:「那些锦衣卫有没有见过黎雪?」
  洛少轩摇头道:「没有。我们的人日夜守在外面,那十名锦衣卫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黎雪的真面目,他们最多只知道黎雪怀有身孕。」
  岳凌楼沉吟道:「听起来……倒真有机会蒙混过关了……」
  洛少轩随即摇头道:「不行!如果这件事被查出来,又是一项大罪!找人冒名顶替,这和拒捕的性质是一样的。不行……这个办法绝对不行……」
这时,西尽愁走上前来,徐徐道:「其实,偷天换日的确可以尝试一下。因为照现在种种迹象看来,这次东厂抓人,不像是朝廷的意思,倒像是某人幕后操纵了这一切。首先一点,那些锦衣卫不到最后关头,根本不主动跟官府联络,也不准官府插手此事,只跟官府的人说了几句话,官府的人就不敢过问了。这可能是因为那幕后之人身份极高,官府的人不敢得罪,只能听之任之。既然这次行动不是朝廷的意思,那么那张圣旨的来路……就值得怀疑……」
  闻言,洛少轩也寻思起来,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那圣旨……」
  西尽愁道:「是伪造的!」说着,嘴角便浮现出一丝笑意,「伪造圣旨——这项罪名应该也不轻吧?」
  洛少轩一愣,总算明白了西尽愁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设法查明圣旨的真假,然后反咬他们一口?先找人顶替黎雪,再在押送途中把圣旨弄到手,有了罪证,对方必定也不敢轻举妄动。」
  西尽愁道:「如果那真是一道假圣旨,你和黎雪都是无罪之身,又哪有拒捕的罪名?有的,就只是那幕后之人伪造圣旨的罪名了。」
  洛少轩道:「但如果那圣旨是真的……」
  岳凌楼听不下去了,打断洛少轩的话道:「你还觉得那有可能是真的吗?!——就这样决定了,现在立刻把府里的丫鬟集中起来,找和黎雪身材相似的人去假扮!」
  「等等!」洛少轩阻止道,「这祸本就是黎雪闯出来的,和府中的丫鬟无关,怎么能让她们去顶罪?况且长途跋涉,路途奸险,这次行动本身又极其危险。如果那些锦衣卫连圣旨都敢伪造,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
  岳凌楼气道:「现在不是你同情别人的时候!」
  西尽愁走上前来,隔在他们两人之间,帮洛少轩说道:「我也认为找丫鬟假扮不妥。同不同情先不论,她们手无缚鸡之力的,真要出什么状况,也只会碍手碍脚。」
  「那要怎么办?」岳凌楼问。
  西尽愁说得倒是轻巧:「找个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人来假扮不就行了?」
  一听这话,众人的目光都开始移动,环视着堂内众人。这时西尽愁有个小动作,就是稍稍移动身子,把岳凌楼给挡住了。一番搜索后,众人的目光最后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一个人身上——
  「不会吧?你们怎么都看我?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虽然偷天换日这办法是我提的,但又没说要我自己来以假换真吧?」
  沈开阳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说什么也不干。扮女人就已经够没面子了,居然还要扮孕妇?!这个难度也太高了些吧?
  西尽愁把沈开阳从庭阁手里提过来,提到大堂中心,对他道:「别推辞了,这里就你的身形最像女人。况且……」说着指了指洛少轩,「你不是说这位大哥人很好,想帮他的忙吗?你就好事做到底,再帮帮他吧,扮扮他的老婆,怎么样?」
  「不行不行不行……」沈开阳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这时,洛少轩也走上前来,一拍沈开阳的肩膀,气势逼人道:「就这么决定了!如果你不答应,我立即就带着大队人马踏平广州情川港!」
  「你这人怎么这样?!」
  沈开阳大惊,一脸苦相。明明说好的事,怎么说变就变?居然用这件事来威胁他?沈开阳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了一旁的庭阁,但庭阁什么话也不说,只冲沈开阳摇头叹气一番,好像早已猜到事情就会发展成这样似的。
  就在众人起哄要快点替沈开阳改装时,突然有一人大喊一声『停!』
  众人动作一滞,循声望去,西尽愁暗叫一声糟糕。
  因为喊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岳凌楼。
  岳凌楼上前一步,用下巴一点沈开阳道:「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心浮气燥,太过活泼,让他假扮只会坏事。」
  西尽愁使劲朝岳凌楼挤眼,但岳凌楼不理他。西尽愁被逼无奈,只得走到岳凌楼身边,小声道:「别说了,现在除了他,也没别的人选了,就凑合了吧?」
  岳凌楼望着西尽愁,轻轻一笑,把西尽愁笑得浑身冷汗。
  只见岳凌楼笑眯眯地告诉西尽愁:「不,还有人选哦。」
  众人均没有反应过来,齐声问道:「是谁?」
  岳凌楼一扬下巴,字字清楚道:「——是我!」
  就这两个字,差点害西尽愁当场吐血身亡。

第十二章

「以前怎么就没见你这么积极过……」
  西尽愁靠在门边,欲哭无泪。
  「你给我闭嘴!」
  房间内,岳凌楼背向西尽愁,懒得跟他多说。
  几个小丫鬟把岳凌楼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地帮忙装扮着。沈开阳等人在门边张望,而洛少轩则等在庭院里,神情焦急不堪,还是不放心这个办法,认为太过冒险。如果不是西尽愁的煽风点火,和岳凌楼的一再坚持,他早就把这个提议驳回了。
一开始,西尽愁本想陷害沈开阳,但万没想到岳凌楼会毛遂自荐,主动承担了假扮黎雪的任务。这下,西尽愁才是哭笑不得。一来,论女装扮相和随机应变,岳凌楼的确比沈开阳更加合适;但如果论起私心,西尽愁还真不想让岳凌楼去当洛少轩的老婆,虽然只是假扮的,但看着就是别扭!
  正在这时,房间内的一个小丫鬟喊了声:「好了!」
  众人一下子全都聚集到门口来,争着一睹究竟。如果不是西尽愁堵在门口,恐怕众人已经挤进屋去,把岳凌楼围了几个转了吧。
  这时小丫鬟们已经退到两边,但岳凌楼依旧背朝众人,没有转身。房间内的气氛有些怪异。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皆被一种异常凝重的气氛感染,不敢作声,只用不安又好奇的目光望着岳凌楼的背影。
  就这样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岳凌楼说话了:「我把话说在前面,呆会儿我转过身来,如果你们谁敢笑,我就杀谁!不开玩笑!」
  听到威胁,众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岳凌楼又吼了一句:「听到没有!」声音比上次更大,更慑人。
  这时终于有一个人应声了:「知道了,你快点转嘛。」
  话是西尽愁说的,听声音就知道他已经开始偷笑了。
  岳凌楼青筋一暴,「我说了不准笑!」
  「没笑没笑,你转嘛。」
  「你再敢笑,我就杀了你!」
  「不笑不笑,你转嘛。」
  「我转了……」说转还是没转。「转嘛转嘛。」西尽愁此时此刻非常期待。
  「我真转了……」说真转还是没转。
  「你就快点转过来嘛。」
  「我转了!……再等一下……」
  岳凌楼深吸一口气,双手叉腰,眼睛一闭,带着必死的决心猛一转身!
  只听「噗!」的一声,西尽愁已经笑得弯腰蜷在门边了。他身后众人都是一副极度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岳凌楼的眼神瞬间降温,众人都知道他要开始发飙了,为避免波及,皆捂嘴作鸟兽散状。只留下不怕死的西尽愁,还缩在门口。不是他不知道危险将至,而是实在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想跑都没法跑。
  「西尽愁,你找死!」
  岳凌楼气急之下,顺手拔下发髻中的一根簪子,朝西尽愁笑得快烂掉的那张脸扔去!西尽愁非常配合地叫了一声『哎哟』,顺着簪子的飞来的方向,把脸向后一转,好像真的中招了一样。但当他再把脸扭正时,那支被岳凌楼扔飞的簪子,已经被他稳稳叼在嘴里。
  因为嘴里叼着东西,西尽愁的大笑声终于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奸笑,从嘴角浮现出来。带着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西尽愁用非常痞的姿势朝岳凌楼走来。
  岳凌楼原地转身,背过西尽愁,自己生闷气去了。
  这时,房间里的小丫鬟们也开始偷笑了。西尽愁朝她们挥一挥手,还是一副奸笑的表情,好像在说:「先下去,先下去……」
  小丫鬟们明白他的意思,都悄悄退了下去。
  西尽愁走过去拍拍岳凌楼的肩膀,岳凌楼身子一扭,不理他。西尽愁走到另一个方向,再拍一拍岳凌楼的肩膀,岳凌楼还是身子一扭,仍旧不理他。
  这时,西尽愁把簪子从嘴里取下来,戏谑道:「随手取下簪一根,我为娘子插发间……」话没说完,肚子就被岳凌楼的手肘撞了一下,又是一声『哎哟』。
  岳凌楼终于面向西尽愁,低声道:「你给我正经一点。」
  「我正经得很。」西尽愁一边说,一边摸摸岳凌楼的肚子,非常正经地问,「有必要弄得这么大吗?」
  岳凌楼愤愤地解释道:「十个月了,当然有这么大!」
  西尽愁用非常学术的眼光盯着岳凌楼的肚子,摸来摸取。
  岳凌楼低声喝止道:「你别乱摸!」「不摸不摸。」于是西尽愁改用戳的,戳了戳岳凌楼的肚子,探讨学术问题道,「这里面塞的是什么呀?软绵绵的……」
  「棉花!」岳凌楼带着可以杀死西尽愁一万次的眼神回答,还不忘提西尽愁一脚道,「你也别乱戳啦!」
  西尽愁呵呵一笑,不摸也不戳,只是一把把岳凌楼搂在怀里,甜蜜道:「其实这样把你抱着,我也觉得挺幸福的。」
  岳凌楼把他推开,保持安全距离,「你不准有什么想法!」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真的什么也没想……」
  「看你眼神就知道你龌龊!」
  「哪有哪有?如果我真有什么想法,那也只是想……」
  「想什么!」
  「想叫你一声……」
  「不准叫!」
  「娘……」
  「不准叫!」
  「……子……」
  「不准叫!」
  「娘子~」
  「不准叫!」
  「夫人~」
  「闭嘴!」
  「孩子他娘~」
  「我杀了你!」
  岳凌楼一个巴掌朝西尽愁抡去,西尽愁笑嘻嘻的,一把截获他的手腕,往身边一拉,把岳凌楼扯到怀里,一下稳住了对方的嘴唇。轻轻一吻后,两人分开。
  「如果你是女人就好了……」
  「可惜我不是!」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几声咳嗽。岳凌楼急忙把西尽愁推开,一看竟是洛少轩站在门口。此时的洛少轩不像先前那样愁容满面,而是跟西尽愁开玩笑道:「好啊,当在我的面,调戏我老婆!看我抽飞你!」
  西尽愁也道:「我才想抽飞你!当着我的面,把我老婆的肚子搞这么大!」
  「你们两个都给我去死!」
  岳凌楼一气之下,挺着肚子就跑了。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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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傍晚,约定的时间已到,洛少轩下令敞开府门,等待东厂锦衣卫进屋拿人。
  玄关外的庭院,风卷残叶,满眼凋敝。十步宽的石板路上,秋风扬起的一层薄灰清晰可见。鸦雀的叫声划破橘色的天空,越啼越悲,轻捷的黑影在残阳中盘旋不去,一片肃杀之气。
  总舵府的前堂内,阴云笼罩,每个人都面部紧绷,神情不安。
  准备就绪的洛少轩和岳凌楼,分别坐在正对门口的两张棕红交椅上。岳凌楼还算镇定,一边神情自若地喝茶,一边等待捉拿。
不久前,当他首次以孕妇的装扮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虽然大家都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被吓傻了好大一会儿。不过现在,所有人都习惯了岳凌楼的这种装扮,再加上这又不是儿戏,而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再盯着岳凌楼的肚子看了,大家都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能顺利瞒天过海。
  这时,十名整装肃容的锦衣卫已踏过门槛,朝前堂走来。自他们踏入府门的那一刻,洛少轩的目光再没从他们身上移开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期望这次能够顺利蒙混过关。
  堂内,洛少轩和岳凌楼的位置最为显眼,锦衣卫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他们两人身上。洛少轩以前在刑部当差,后又转到镇抚司衙门,和东厂的那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打过几次照面,所以彼此都有些眼熟。锦衣卫也不多问,提起洛少轩的肩膀就押了出去。
  就在洛少轩被拉下交椅的一瞬间,岳凌楼起身。
  锦衣卫见他大着肚子,也不多想,押着岳凌楼正要一同出去。这时,只听有人喊了一声:「等一下!」众人的心全都在那一瞬间提到嗓子眼上,朝声源处望去。只见锦衣卫中的一人走向了岳凌楼,抬起岳凌楼的下巴细细打量起来。
  两人目光交接的一瞬间,岳凌楼突然感到一丝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究竟在何时见过这人?
  除了京城洛家以外,岳凌楼和朝廷的人素无瓜葛,应该不会被东厂的锦衣卫认出来才对。想到这里,岳凌楼又恢复镇定,平静如水的眸子和那人对望着,没有一丝畏惧。
  这时,又有锦衣卫上前询问怎么了。那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睨了岳凌楼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寒冷的笑意。那一刻,岳凌楼竟有种感觉——感觉那人已经洞悉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却故意没有说破。
  那人指了指岳凌楼,问洛少轩道:「你夫人?」
  洛少轩和岳凌楼对望一眼,感觉到事情不妙,但还是无懈可击的表情回答道:「是。」
  那人一声冷笑,又转向岳凌楼,扬高声音,隐隐戏谑道:「夫人,坐牢不是好玩的,你不想清楚就上了囚车,以后再想下来就不容易了……」
  一听这话,岳凌楼疑惑了。如果对方真的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会以『夫人』相称?难道对方并没有看出破绽,而只是怀疑而已?想到这里,岳凌楼沉声道:「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生而同寝,死而同枢……刀山火海,愿随此行!」
  「好一个刀山火海,愿随此行……」那人眼神骤然降温,放开箍住岳凌楼下巴的手,对身后的一行府衙官兵道,「把这里彻底搜查一遍,以免有人——冒名顶替!」
  话音一落,堂上众人的眼神全都慌张起来。黎雪即将临盆,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一来时间紧迫,二来实在不敢乱动黎雪。所以众人只怀着侥幸的心理期望蒙混过关,而没有事先把黎雪藏起来,只怕官府这么一搜,立刻就会搜出破绽。
  岳凌楼和洛少轩对望两眼,皆不敢乱动。
  只片刻,堂后传来一声哭号——是苏姨的。她一直伺候在黎雪身边。众人心中生寒,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扭头一看,只见黎雪已被押上堂来。苏姨跟在后面泣不成声,一边哀求官兵,一边扶着连路都走不怎么稳的黎雪。
  黎雪面色惨白,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几近昏迷。官兵在她肩上一按,她双膝一软,只听『咚』的一声,毫无反抗能力地跪倒在地。苏姨大哭着扑上前去,而黎雪的身子却在地上蜷成一团,连头也没法抬。洛少轩心痛得开始滴血,但无奈双手被缚,无法冲上前去。
  见洛少轩和堂上众人紧张黎雪的程度,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锦衣卫心中也有底了。先前下令搜查的那人,对洛少轩狡黠地一笑,嘲笑着问道:「洛大人,现在两名孕妇,你再好好认认,到底那位才是尊夫人?」
  洛少轩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满脑子里全是黎雪。岳凌楼本想替他回答,但却不知该答什么。如果说是自己,显然瞒不过去了;但如果说是黎雪,这不是眼睁睁要看着黎雪被送上囚车吗?
  聚集了几十个人的厅堂,此时只听见苏姨一个人的哭声,其余众人皆像傻了一样呆立着。而官兵和锦衣卫则带着一副看戏的表情,等着看洛少轩如何收场。
  这时,黎雪好不容易抬起了头,她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没有颜色的嘴唇薄得像纸,花了莫大的力气,她才拍了拍苏姨的肩膀,好想在说『不要紧,不要哭』。那一瞬间,厅堂内没有一个人作声,他们都望着黎雪的一举一动。由始至终,黎雪都没有哭过,坚强到了可怕的地步。
  没有人想到她还能说话,但她却说了,她说得非常清楚,「是我……我是黎雪……」
  锦衣卫也不再多问什么,把黎雪从地上提起来,正要带走。苏姨却在这个时候扯住了一名锦衣卫的袖子,哭道:「你们要抓就把我一起抓走吧……夫人不能没有我……要抓就把我一起抓走吧……官爷……求求你们了……把我一起抓走吧……」
  「滚开,你是什么人!」
  锦衣卫不耐烦地一扬袖子,苏姨被掀倒在地。但她没有放弃,又爬上去,扯住那锦衣卫的裤脚,哭吼道:「抓我吧……把我也抓走吧……我要跟夫人在一起,我从京城来到云南,就是为了照顾夫人……我不能现在离开夫人……」
  见状,岳凌楼好像受到启发似的,一咬牙,下定决心朝前一扑,扯住了锦衣卫的另一只裤腿,也跟着央求起来:「官大爷……求你把我也抓走吧……」
  两只腿都被扯住,那名锦衣卫寸步难行,头疼地大吼道:「没你什么事了!添什么乱子!」
  「有我的事,有我的事……」岳凌楼急忙道,「我是府中的下人,但小姐待我恩重如山,知道我怀有身孕,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感激小姐恩德,自愿代她回京候审。要杀要剐,都由我来代罪……你们抓我吧……」
  那名锦衣卫怒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们这种人!」
  岳凌楼楚楚可怜道:「官大爷……你抓了我吧……抓了我吧……」
  先前苏姨一个人闹,把官兵闹得头晕脑涨。现在又多加了个岳凌楼,跟着闹,两个人把堂上闹得不可开交。照这样推测下去,如果再加上第三个人,是否会闹得天翻地覆呢?
  表面上看,的确理所当然,但事实却证明了——恰好相反!
  当第三个人跟着岳凌楼和苏姨吵着叫官兵把他带走时,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苏姨和岳凌楼都沉默了,怔怔望着那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的,衣衫褴褛、满脸是灰的人。堂内前所未有的安静,全是被吓呆的——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尽愁!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换了衣服,还把脸弄得脏兮兮的,把岳凌楼都吓了一大跳。
只见西尽愁一边假哭,一边抱住发怔的岳凌楼,苦苦央求道,「官大爷……求求你,把我也抓走吧!我也是府里的下人,小姐待我老婆就像待亲姐妹一样,我和老婆都发过毒誓,要为小姐丢命挡刀子……官大爷,如果你们要抓小姐,就连小的也一起抓走吧……如果你要杀小姐,就连小的也一起杀了吧……」
  西尽愁表演得非常卖力,岳凌楼却狠狠地瞪着他,在众人看不见的死角,使劲掐西尽愁的肚子,想以此警告他住嘴。但却没有成功,西尽愁依旧继续。把黎雪和洛少轩两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那被扯住的锦衣卫也很是无奈,看了他们的首领一眼。
  那首领正是先前识破岳凌楼身份的人,只见他走上前来,冷冷地看着西尽愁。西尽愁只跟他对视一眼,也立刻被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困扰。
  正在这时,那首领一挥手,简洁道:「不要浪费时间了,既然他们想死,就都抓走吧!」
  闻言,苏姨抹去脸上的泪水,冲到黎雪身边,爱怜地摸了摸黎雪的脸,真诚道:「不要怕,夫人,这一路有苏姨照顾着你,你和孩子……一定什么事都没有……」
  岳凌楼和西尽愁也都得偿所愿,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两人也被锦衣卫押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其他官兵,也都跟着离开千鸿一派。堂内一下安静下来,剩下的人都还愣在原地,呆呆望着空空的府门,好像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好半天,终于有个人走上前去,给黎震下跪道:「少主请下令!」
  黎震吓了一跳,不明所以,问道:「下令?下什么令?」
  「连两个外人都可以为了大小姐不惜身陷险境,我们镇南镖局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大小姐被带走?请少主立即下令,我们在城外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大闹一场!」
  「大闹一场?!」黎震被这四个字吓到了。
  「请少主下令!」那人猛一抬头,目光炯炯,表情不容拒绝。
  「可是……那不又成拒捕了吗?我们得罪了那些人……」
  这时,聚集在堂内的原镇南镖局人士全都跪了下来,齐声道:「请少主下令!」
  「可是……」
  黎震还是犹豫不决,这时满堂的人,不论镇南镖局,还是千鸿一派的人,全都单脚跪地,齐声道:「请少主下令!」
  原本黎雪在镇南镖局就比黎震得人心,她在千鸿一派呆的日子虽不长,但性格耿直豪爽,也受到帮中人士的爱戴。
  看眼前这气势,黎震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只好推辞道:「我的妹妹我当然关心。不是我不想救,不过事关重大……我、我先传书问过老爷子,再作打算吧……」
  一人上前道:「少主,传书一去一回,那就晚了。到时候,大小姐和姑爷他们恐怕早就被押回京城去了。趁现在他们还没走远,云南还是我们的地盘,如果不快……就救不了人了……」
  黎震无奈,只得一挥手,叹气道:「随便你们吧……」
  ◆◇◆◇◆◇◆◇◆◇
  囚车只有两辆,犯人却有五名
  黎雪和岳凌楼都(?)有孕在身,理所当然进了囚车。而苏姨年纪不轻,又是妇道人家,体力不济,脚程太慢,再加上要照顾黎雪,于是在其余众人的一再央求下,好不容易锦衣卫为求耳根清静,才大发善心让苏姨跟黎雪同车。
  先不论什么车,黎雪、苏姨、岳凌楼好歹算是有车坐,锦衣卫们又都有马骑,只可怜了剩下的两个男人——洛少轩和西尽愁,只有徒步当车,跟在后面跑的分了。
  出兴和城不过两三里,但土路泥泞,凹凸颠簸,纵使西尽愁和洛少轩都是铁打的身子,但铁镣加身,又必须追赶马车,时间一长,应付起来还是吃力。
  天色渐暗,山林越来越深,西尽愁和洛少轩的步子都渐渐慢了下来,拖了后腿。锦衣卫们时不时就恼怒地催促几句,手中长鞭一扬,西尽愁和洛少轩哼都不敢哼一声,只有认命挨抽的分。
  快到下半夜的时候,两人的手脚皆被打得鲜血淋淋,血肉模糊。一路走来,山路上全是斑驳的血迹。夜越来越深,林子依旧不见尽头,锦衣卫们好像也放弃了寻找客栈的打算,终于下令停车,原地露宿,西尽愁和洛少轩这才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
  五名囚犯被一根铁链铐在一起,围着一颗大树绑着,铐成一圈。按顺时针方向转来,依次是:西尽愁、岳凌楼、洛少轩、黎雪、苏姨。锦衣卫们各找了一颗大树,靠在树干就睡了过去,但都没有深睡,剑也抱在怀里,非常戒备,几乎无懈可击。
  洛少轩和苏姨都关心着黎雪,嘘寒问暖,脱了自己的衣服给她盖上,黎雪也非常劳累,靠在洛少轩身上闭起眼睛,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也不知到底睡着没有。
  夜晚的山林,听得见野兽的嗥叫,洛少轩和西尽愁两人又都浑身是血,浓腻的血腥味从左右两个方向朝岳凌楼袭来。岳凌楼好不容易才从腰带里取出一瓶止血药,给洛少轩敷上。
  洛少轩的腿上,有好几处鞭伤都开始化脓,泥浆溅在上面。两条小腿不是红的,就是黑的;不是黑的,就是黄的;不是黄的,就是紫的。唯独看不见肉色。
  岳凌楼有些头晕,一边敷药,一边道:「路还长着呢,腿都伤成这样,以后怎么办……」
  洛少轩没有答话,淡淡一笑。时而仰望天空,时而注视着那些闭目假寐的锦衣卫们,盘算起来:圣旨应该藏在为首那人身上,只要把圣旨拿到,就等于拿到了罪证。不仅可以免去我们的这次灾难,还可以反告一状。但这些锦衣卫又都训练有素,似是不好对付,现在不要心急,静待时机。
  想到这里,洛少轩不禁望了望靠在自己肩上的黎雪。自己还可以等,但是黎雪,不知道她撑得了多久?
  好一会儿,岳凌楼终于给洛少轩上好了药,小心翼翼地瞥了西尽愁的脚一眼,见他的伤势也不比洛少轩轻,有些心疼,微微皱眉,本想顺便给西尽愁也一起上药的,但一抬头就看见西尽愁的一脸奸笑。顿时那点心疼烟消云散,狠瞪了西尽愁一眼,低喝道:「笑什么?」
  西尽愁一边卷着裤腿,一边道:「虽然我还是第一次被抽这么惨,不过……有你帮我上药,就算再多挨十鞭子也愿意呀。」
  「谁说我会帮你上药了……」
  「你太狠了吧?」
  「反正你皮厚不怕抽……」
  岳凌楼一边嘟哝,一边把药瓶塞回腰带里,正想低头睡觉,却被西尽愁撞了一下。
  西尽愁道:「你差别待遇也太严重了,什么叫皮厚不怕抽?我也是肉做的,会痛的!」
  「喏!」岳凌楼把药瓶塞到西尽愁手上,「自己擦。」
  西尽愁接过药瓶,见岳凌楼又想低头睡觉不理人,干脆耍赖道:「我的腰弯不下去……」
  「我大着肚子都没说弯不下腰,你说什么!」
  「我真的腰疼……」其实是假的。
  「好啦好啦……帮你就是了……」
  说着,岳凌楼从西尽愁手里夺过药瓶,往伤口上一洒,就擦了起来,动作比起刚才对待洛少轩,是粗鲁了不少,把西尽愁痛得呲牙裂嘴的,但又忍着不敢叫,怕惊动了那些锦衣卫,只不断在耳边提醒岳凌楼道:「你轻点轻点……」
  岳凌楼虽然放轻了动作,但嘴巴却嘀咕起来:「才这么两步路就伤成这样,看你以后怎么办!」
  西尽愁道:「要不我坐车上,你下来跑?」
  「想得美!」
  「反正你也不是真怀孕,也不是真女人……」
  「那我也不想跑步。」
  「所谓同甘共苦,你有没有带打胎药,把孩子打了,明天跟我一起跑呀,锻炼身体?」
  「闭上你的乌鸦嘴!」
  ◆◇◆◇◆◇◆◇◆◇
  西尽愁的确是很乌鸦,因为他的一句玩笑话,在第二天清晨就成为了现实。
  岳凌楼的打胎药不是药,而是水——一盆从头上泼下来的水!
  水是锦衣卫泼的,为了把那他们泼醒了继续赶路。
  岳凌楼的肚子是用棉花塞的,虽然塞得很紧,但被水这么一泼,还是立刻现了原型,扁了下去。岳凌楼坦白从宽,未经拷打就直言供认了自己不但不是孕妇,还是男人的这个事实。
  为此,他的乘车特权被剥夺,那两辆囚车,一辆关着黎雪,另一辆就关着苏姨。虽然苏姨百般不愿和黎雪分开,但最后还是拗不过锦衣卫的强制,无奈地爬了进去。
  而囚车后面,则跟了三个人——洛少轩、西尽愁和岳凌楼。
  洛少轩和西尽愁昨晚已经受伤,比起他们,岳凌楼还算跑得轻松得意,有精力抱怨西尽愁的乌鸦嘴,西尽愁也时而跟他抬两句杠。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跑,好像路程也变轻松了不少。
  但没过多久,岳凌楼渐渐变得吃力,脚下摇摇晃晃,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这时,已经接近正午,太阳变得明晃晃的,三人都被炽烈的阳光烤得昏昏沉沉,只听『啪』的一声,岳凌楼的腿上就挨了一鞭。这一声鞭响,打在岳凌楼身上,同时也把洛少轩和西尽愁打醒了过来,精神一振。
  西尽愁一急,没考虑后果,就朝那锦衣卫喊话道:「你打他干什么!要打朝我打!」
  那锦衣卫什么话也不说,几鞭子就抽了下来,全都抽在西尽愁身上。抽完过后,一夹马腹,又骑到前面去了。
  西尽愁多挨了那么几鞭子,好像还跟没事似的,跟岳凌楼交换了位置,把岳凌楼夹在中间。这样就算再有鞭子抽下来,也是抽在左右的西尽愁和洛少轩身上,打不到中间的岳凌楼。一路下来,的确是岳凌楼的鞭子挨得最少,全都被西尽愁和洛少轩两人挡了。
  但岳凌楼依然没坚持多久,脸色极差,像是要到极限了。洛少轩也有些担心,安慰道:「再坚持一下,快了……」
  「快了?」岳凌楼苦涩地一笑,「什么快了,我只知道自己快死了……」说到这里,双眼蓦然一亮,「——我去杀了他们!」
  「你冷静点……」洛少轩和西尽愁同时凑到他的耳边说。
  正在这时,马车的行进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下。
  岳凌楼双膝一颤,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洛少轩急忙跑到囚车边去看黎雪的情况,而西尽愁则敌意地注视着那个高高骑在马上,俯视着他的那个人。
  ——很眼熟!真的很眼熟!
  西尽愁在记忆里反复寻找,但就是想不出他到底是谁。只知道他是这十名锦衣卫的首领,奉命要把他们带到京城。但是……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人不说话,跳下马来,丢给西尽愁一个水袋。
  西尽愁一愣,虽然手被铁链锁着,但还是条件反射地一抬,把水袋接住。那人转身要走,西尽愁却把他叫住:「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答非所问道:「这次的事情,和他、他、她、她……」说着依次指向洛少轩、岳凌楼、黎雪和苏姨,又道,「……都有关系。但唯独和你——没有关系!」
  说着,那人竟挥刀斩断了西尽愁的手镣!
  那人冷冷道:「我放你走。」
  谁知西尽愁去轻轻一笑,并不领情,又把水袋扔了回去,「我不走。谁知道你们在耍什么阴谋?再说……如果我走了……没人挡鞭子,这家伙细皮嫩肉的,不知道会被你们抽成什么样子。」说着,指了指软在地上的岳凌楼,岳凌楼朝他哼了一声。
  那人看向岳凌楼,沉默了一会儿,又对西尽愁道:「你真不走?」
  西尽愁道:「什么东西都可以欠,就是人情不能欠。你这么好心放了我,这个人情我欠不起……」
  闻言,那人突然笑了起来,朗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放定你了!」
  「哦?」西尽愁越听越昏,「愿闻其详。」
  那人道:「因为我放你走,不是要你欠我人情,而是在——还你人情!」
  「我救过你?」西尽愁吃惊。
  那人道:「你虽然没有救过我,但却给过我一个忠告。我现在就还你那个忠告的人情。」
  西尽愁脸皮厚道:「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好像有恩于你。常听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泉涌相报。你也别那么小气,只放我一个没意思,干脆大方一点,把我们都放了吧?」
  「都放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那人大笑起来,「——西尽愁,机会只有一次,你不走不要后悔!」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西尽愁脸上。
  洛少轩给西尽愁使眼色,好像在叫他同意。
  而西尽愁假装没有看到,面对这么大好个逃生的机会,却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老实讲,你们在千鸿一派抓人的时候,有个人的一句话把我感动了一下。虽然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但那种感情是一样的。我想,如果有机会让我也说出同样的话,可不可以把他也感动一下……」
  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
  只听西尽愁道:「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生而同寝,死而同枢——刀山火海,愿随此行!」

第十四章

穿过树林,走上官道,道路虽然平坦不少,但却赶上最难熬的正午。
  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在树林里枝叶阴翳时还有习习凉风,但一旦出了树林,眼里全是白炙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那十名锦衣卫有马骑,有水喝都渐渐支持不住,就更别提没马骑,没水喝的岳凌楼等人了。
  岳凌楼不止一次地瞪着那些锦衣卫,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在意识里把他们碎尸万断。如果不是洛少轩和西尽愁不断提醒他保持冷静,不要冲动,恐怕他早就把囚车给掀了。岳凌楼忍耐到了极限,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便拿着身边的西尽愁出气。
  「刚才那么好的机会放你走,还死赖在这里干什么?看到你就来气!」
  西尽愁虽然被骂得冤枉,但也不敢吱声,知道岳凌楼是存心在找他吵架,越搭理就越要吵翻天,干脆闭口什么都不说。让岳凌楼觉得一个人吵没意思,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自动停下来。
  见西尽愁不搭理自己,岳凌楼气得眼睛鼓鼓的。
  这时,旁边的洛少轩见岳凌楼把西尽愁欺负得连话都不敢说,也有点同情西尽愁了,好脾气地调解道:「他不走也是因为担心你,凌楼……你不要太……」
  话只说到这里,只觉头顶黑影一闪,随即『啪』的一声厉响,洛少轩的肩膀又挨了一鞭子,被迫收声。抬头一看,出鞭之人竟是那名为首的锦衣卫。那人目光说不出的阴冷,冷哼一声,警告道:「少说点话,多走点路,不然有你们的苦吃。」
  说罢,一夹马腹,又跑到前面去了。
  那鞭子没抽到岳凌楼身上,所以那句警告也对岳凌楼没起什么作用。岳凌楼靠近洛少轩,低声打听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东厂的人,还是问洛少轩这名朝中之人比较清楚。但是这次,连洛少轩也似是有些迷糊,没有立刻回答,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只道:「很眼生……其他几人我倒是有些印象,但唯独是他……没怎么见过……」
  「那就怪了,看他趾高气昂的,应该是有些地位的人……」岳凌楼对这人的身份越发生疑。
  洛少轩苦笑道:「东厂的人,哪个不是这般趾高气昂?不过东厂这次会派这样一个生人来担任指挥使,的确奇怪……而且我们现在在往南走,而不是往北……」岳凌楼道:「那是因为北岳司杭他们也被抓了,现在滞留在广州,他们押我们南行,恐怕是要和那批人会合。」
  「就算这样,东厂只出动区区二十人,就想押送我们两百人回京……这未免……」说到这里,洛少轩忍不住往最坏的方面想去,「如果他们不是自识过高,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真的是奉了朝廷的命!——不然,他们以二十敌两百,就算妄图行凶,但真有信心杀了我们全部么?」
  见洛少轩的眼神又慌张起来,岳凌楼道:「现在想什么都是推测,究竟真相如何,只有看一眼那圣旨的究竟了!」
  「可是我现在真的很怕……如果那是真的……」
  岳凌楼打断洛少轩的话,坚定道:「你怎么不想如果那是假的呢!」
洛少轩一时语塞,怔怔望着岳凌楼严肃的面色,不再多说什么。这个时候,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变了,以前的自己是不会这么瞻前顾后的。也许就像岳凌楼曾经取笑他的那句话『有了孩子,就没了胆子』。现在的洛少轩,不敢冒一次险。因为只要发生一点错误,他不仅会失去自己的命,还会失去黎雪,还有他的孩子。
  正在这时,囚车停了下来。
  那十名锦衣卫突然警觉起来,不再驱马前行,而是围成一个圈,把那五名囚徒都围在圈内,注视着官道的两旁的树林。那树林灌木丛生,枝叶繁茂,并且传来一些奇怪的响动。
  岳凌楼、洛少轩、西尽愁都不约而同地朝囚车靠近。背靠囚车,盯着林中窸窣作响的地方,警觉起来。囚车中的黎雪也抬起了头,望着道路两旁的树林,神情有些紧张。
  这时只听『唰』的一声,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而已。
  五十多名手持刀剑的人从树丛中跳了出来,只眨眼,就听一阵『锵锵』的密集打斗声把众人包围。刀刃间响亮的碰撞,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锦衣卫们也拔刀迎敌,展开了一场惨烈搏杀。惨叫和怒喝夹杂在一起,血腥之气刹那间弥散开来,三四里外都能闻到。
  有几个人冲破锦衣卫的防卫,斩断岳凌楼等人的手镣。又有几人冲到囚车前,大刀一抡,将囚车砍成两半,把黎雪和苏姨救了出来。
  「大小姐,姑爷,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这时洛少轩等人终于认出这些人的身份——他们是千鸿一派和镇南镖局的!
洛少轩、西尽愁、岳凌楼皆有伤在身,但总算还能在自保。但黎雪和苏姨就麻烦了,被一群人保护着,但依旧寸步难行。锦衣卫都看中这个弱点,集中攻击过来。混乱之中,黎雪才走出两步,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脑中一片昏迷,强烈的晕眩劈头盖脸袭来。黎雪支持不住,险些跌倒在地,好在聚集在她身边的一行人及时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倒。
  锦衣卫虽然训练有素,但毕竟寡不敌众,再加上千鸿一派和镇南镖局的人又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在以命相搏,更加锐不可当。不多时,优势掌握在千鸿一派手里,而锦衣卫们渐渐应付吃力起来。
  众人围成几圈,把筋疲力尽的几名囚犯保护在中央。西尽愁和洛少轩都在黎雪身边,而岳凌楼伤势较轻,再加上一路上受的虐待,对那些锦衣卫恨之入骨,见到眼前这么个大好的报仇机会,哪有不出手的道理。于是夺过一把剑,翻身跃出保护圈,加入到围攻那名为首锦衣卫的战斗中。
  毕竟一刀难敌众剑,只两三下,那为首锦衣卫便被挑飞了兵刃,众剑所指,不敢动弹。
  只片刻工夫,那十名锦衣卫已死伤大半,没死的都被几把刀架在脖子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岳凌楼走上前去,轻蔑地一笑,朝为首那名锦衣卫的怀中摸去,不一会儿便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
  手握圣旨,岳凌楼脸上笑意更浓,但那人铁青的脸色却极度难看,可是无奈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好眼睁睁看着那卷圣旨被岳凌楼抛给人群中的洛少轩。
  洛少轩接过圣旨,缓缓展开,心脏狂跳不已。众人都望着洛少轩的动作,神情也是万分紧张,好像他们的生命全都掌握在那卷小小的圣旨中。绫锦上两条飞舞的银色巨龙栩栩如生,神圣威武。
  『勾结妖人……图谋造反……』
  圣旨上的一字一句,清晰夺目,慢慢展现在洛少轩眼前。凡是瞥了圣旨一眼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他们瞪大了眼睛,眼里全是不可置信。洛少轩也只觉脑中混沌起来,身子有些瘫软,但圣旨还没有完全展开,他也还没有最终放弃。
  最后的希望,在最后的部分——印着玺印的地方。
  那一刻,洛少轩竟有些不敢再把圣旨展开,他的动作蓦然停住,迟疑了好久。这时,黎雪在苏姨的搀扶下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握住了洛少轩捏紧圣旨尾部、不敢展开的左手。洛少轩偏头望着黎雪,黎雪没有说话,只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
  洛少轩的手终于动了,圣旨又展开一点——一抹鲜红陡然出现!
  那一瞬间,黎雪的微笑僵在脸上,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失去所有血色,心也变得如死灰般的冷。她的身子战栗一下,匆忙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下去。洛少轩的手开始抖动,并且随着红印的逐渐完整,越抖越厉害。
  虽然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但漫长的折磨却像砂石一样在洛少轩从心里磨了好久。
  鲜红方正的玺印就在眼前,证明着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真的,这道圣旨是真的!

第十五章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洛少轩不敢再看那圣旨一眼,『啪』的一声把圣旨合上,目光失去了焦距,双腿也跟着软了下来,全身的力气好像都在那一瞬间被抽离身体,无论是头脑还是身体,都是空空一片。
  不远处的岳凌楼从洛少轩的神色中察觉到事情不妙,拨开人群冲了进去,一把夺过洛少轩手中的圣旨,猛一展开!却在下一秒如被电击般的迅速合上!
  ——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应该怎么办?
  西尽愁也紧张了,伸手欲夺岳凌楼手中的圣旨,但岳凌楼却挥开了他的手,狠瞪了西尽愁一眼。西尽愁一愣,下一秒,只听『嘶——』的一声,圣旨竟被气急之下的岳凌楼撕毁!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岳凌楼把圣旨猛地扔进树林,指着那些锦衣卫,朝千鸿一派的人命令道:「杀了他们!」
  「不能杀!」洛少轩大声喝止。
  岳凌楼不理洛少轩,再次吼道:「杀了他们!」
  「我说了不能杀!」洛少轩把气急败坏岳凌楼拉到身边,沉声道,「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只因为怀疑那道圣旨是假的,但现在——它是真的!朝廷要捉拿我归案,我带罪之身,不但拒捕,还要斩杀朝廷官员?!——这绝对不行!」
  「那你想怎么办?」岳凌楼嗤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想回京候审吗?就算先前的罪名都是栽赃的,是冤枉你的,但是现在呢?现在我们的确是动手杀了数名锦衣卫的凶手!是因为你而杀的,是在你的眼前杀的,你以为自己还是清白之身?——你已经脱不了关系了,你知不知道!」
  洛少轩道:「既然脱不了关系,我甘心受罚。」
  「死罪呢?」
  「即使是死罪,也无话可说。」
  岳凌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摇头道:「洛少轩,你是不是疯了?」
  洛少轩平静道:「我没有疯,只是在为这件事情承担必须的责任而已。」
突然,岳凌楼恍然大悟,他大笑起来,猛地把手中的剑扔到地上,转身望着那些依旧无法动弹的锦衣卫们,又笑又怒道:「我终于明白了……好狠的一招!这就是你们抓黎雪的原因?……这就是你们敢以二十对二百的原因?——你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把我们逼上绝路!你们抓黎雪是在激怒我们,你们以二十对二百是在暴露自己的弱点,引我们反抗!引我们来杀你们!——你们根本就是一群死士!」
  因为是一群注定要死的人,所以才没有动用东厂中的主力,而只用了一些虾兵蟹将,甚至还用洛少轩根本没印象的人来当指挥使。
  缓了口气,岳凌楼转向洛少轩道:「有人幕后在皇帝面前栽赃嫁祸,骗了一道圣旨,又派出一群死士,妄图令圣旨上捏造的谎言变成事实。洛少轩,如果你回京,就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只有杀了他们一条路!」
  洛少轩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他朝岳凌楼吼道:「但我听你的话杀了他们,不回京城,就是畏罪!——也是死罪!」
  「随你怎么说,反正这些锦衣卫我是杀定了!」
  岳凌楼眼神一凛,杀气乍现,弯腰正想去捡地上的剑,不料洛少轩一脚提向他的手腕,把岳凌楼踢得向后一倾,差点摔倒。岳凌楼直起背脊,怔怔望着洛少轩,洛少轩却扭头避开他的视线,深吸一口气道:「够了……岳凌楼……」
  「够了?什么够了……」
  「你不要再把事情越闹越糟!」
「还有什么事情比死更糟?」岳凌楼笑得很凄惨,他边笑边说,「这样吧,我不是为了你而杀他们,而是为了我自己……他们本想抓你,但却抓错了人,把我也抓上了……我不堪忍受,就把他们都杀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和你洛少轩没有任何关系……你是光明磊落的朝廷命官,只是被人诬陷才会有囹圄之灾……而我嗜血如命,杀人如麻,本性残忍,凶险恶毒……我杀了东厂锦衣卫,你把我逮捕归案,戴罪立功……这样,所有的事情就解决了……总之,杀他们的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这样行不行!」
  一口气吼完这些话,岳凌楼已气喘吁吁,他再次弯腰去捡那柄坠地之剑,但刚握住剑柄,却被洛少轩扼住手腕。洛少轩虎口用力,岳凌楼吃疼,不禁双眉一皱,剑又再次坠地。
洛少轩把岳凌楼提起来,冷冷道:「我说够了,真的受够你了!……你不要再任性下去了好不好?你不要自己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别人服从好不好?如果不是你,事情不会发展成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你的任性妄为我已经受够了,也不敢再领教!总之现在,在这里,在我面前——你就绝对不可能再杀他们!」
  好冰冷的话,好恼怒的表情——这是岳凌楼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洛少轩。
  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那些刺痛鼓膜的字句听在耳里,却一时不能反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任性妄为?……什么叫不敢领教?……什么又叫受够了自己?
  岳凌楼望着洛少轩,仔细地想,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以后,「既然如此……那就够了吧,既然你已经不敢领教,那就够了吧……我走,你想怎样就怎样……再也不会有人叫你服从了,也不会有人叫你为难……这样就够了吧?」
  岳凌楼就这样离开了,所有人都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这时,没有人去拦他,没有人去扶他,也没有人去碰他,但是却有很多人看着他,默默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一步步地离开,走出人群。然后,只有一个人追了上去,是西尽愁。
  西尽愁想抓岳凌楼的手,但却被岳凌楼甩开。
  「你不要跟上来!」岳凌楼低喝一声,跑了起来。
  但西尽愁还是跟了上去,两人渐渐跑出众人的视线。
  ◆◇◆◇◆◇◆◇◆◇
  「现在要怎么办呢?」
  望着西楼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黎雪问洛少轩。
  洛少轩吩咐手下人放开被挟持的锦衣卫。手下人略一迟疑,但最后还是遵命照办。洛少轩朝为首那名锦衣卫走去,双手向上一抬,示意对方拒捕自己。
  但现在的情况,对方是几十人,己方只有几名受伤不轻的败兵,即使洛少轩已经不再抵抗,但谁还有那个胆子逮捕他?锦衣卫警惕地打量着洛少轩,动也不敢动。
  这时,黎雪走上前来,问洛少轩道:「真的决定去京城吗?」
  洛少轩点点头。
  「那好……」黎雪轻轻一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大小姐!」
  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显然大家都不同意黎雪的这个决定。
  洛少轩更是不同意,但黎雪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对众人道:「黎雪心知各位是好意相救,但既然圣旨是真的,我就有拒捕的罪名,也理应承担。此去京城,是死是活自有王法定夺。我已经犯了一次拒捕的错误,只希望各位不要跟我错下去。」
  说完,黎雪突然向前一步,一个翻身倒入那名为首锦衣卫的怀中!众人惊呆,只见黎雪抬着那锦衣卫的手,把一柄长剑交到他的手中,然后把剑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黎雪淡定地对身后的那名锦衣卫道:「现在黎雪的命就在官爷的手上,官爷你有我这个人质,应该不会再怕他们怎样了吧?黎雪请官爷——逮捕我们!」
  「黎雪!」
  洛少轩已经被黎雪的这一举动吓得不知所措,正想上前,但那锦衣卫却蓦然后退,把剑握得更紧,剑锋离皮肤更加贴近,黎雪被迫仰起了下巴。那人仿佛还有些疑心,挟持着黎雪缓缓后退,剩下的几名锦衣卫也立刻聚集在他身边,拿黎雪当挡箭牌,慢慢退走。
  千鸿一派在场地方人都是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直到退到安全距离,锦衣卫们才总算松了一口气,为首一人抱着黎雪,翻身跃上马背,但架在黎雪脖子上的剑却没有放下。洛少轩再次带上手镣,缴去兵刃,押上了马。黎雪和洛少轩就这样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马背上,洛少轩还在一直央求锦衣卫们放过黎雪,但对方却连理也未理,只顾拼命驱马前行,生怕千鸿一派的人又追上来。
  这时,黎雪望着另一匹马上的洛少轩,轻轻一笑道:「其实你的那句『够了』说的是——这件事情由你一人承担就够了,是不是?」
  洛少轩一怔,没有答话。
  黎雪垂下了头,又道:「我能听懂你的意思……」顿了顿,蓦然抬眼,目光坚决道,「但是——不够!你一人绝对不够,至少还要加上我,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
  另一方面,跑开的岳凌楼一直没有停下来,并且还越跑越快。西尽愁的那双腿早就血痂遍布,伤痕累累,能追出这么远已经算是奇迹,但无奈岳凌楼跑得太快,每次都要差那么一点,没能把他逮住。
  终于,西尽愁的双腿不堪重负,在一个拐弯处扭了一下,眼看就要滚到路边,但在那一瞬间,西尽愁却好运地抓住了岳凌楼的脚踝。岳凌楼一个重心不稳,被他拉倒,两人一起扑倒在地,滚到路边。
  西尽愁坐起来,岳凌楼被他抱在怀里,一直低着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西尽愁摸摸岳凌楼的脸,岳凌楼捶了他的胸口一拳。西尽愁不泄气,再摸摸岳凌楼的脸,岳凌楼却把脸撇开了,头垂得更低,头顶抵在西尽愁的胸口上,但还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西尽愁使出浑身解数想把岳凌楼的脸抬起来,但都没有成功。
  突然,只觉衣服变紧了,低头一看,原来是岳凌楼一下揪住了自己的衣服,还使劲拧了几转,差点把西尽愁的衣服给扯烂。紧接着,又有什么凉凉的液体滴到自己腿上,西尽愁一摸岳凌楼的脸,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哭了。
  「凌楼?」
  西尽愁试着喊了一声,但对方没有搭理。
  「凌楼?」
  西尽愁又喊了一声,但对方还是没有搭理,于是叹了口气,也不强迫岳凌楼把脸抬起来了,也跟着沉默了,只轻轻拍了拍岳凌楼的后背,让他揪着自己的衣服发泄。西尽愁明白,此时此刻的岳凌楼,喉咙一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坐在路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岳凌楼微弱的声音,「我只是不想他死而已……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他死而已……」
  「我知道……」西尽愁一边回答,一边摸着岳凌楼的头发。
  「可是为什么他不知道?……」
  「其实他也知道。」
  「不许帮他!」说着又把西尽愁的衣服拧了几圈。
  西尽愁叹道:「你为他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但是他和你不一样,他是有家的人,不得不考虑很多东西。如果让你杀了那些锦衣卫,就算他可以逃,但是他在京城的家却没法逃。畏罪潜逃,罪上加罪,在死罪上加罪,那就只有抄家诛族了——难道你想看着洛家家破人亡么?」
  岳凌楼的声音很小,「但我只是想帮他而已……」
  西尽愁道:「但却往往事与愿违,你只要有这份心就够了。至于究竟能不能帮上忙,不光是你说了算,还有天意造化。」
  「天意造化?」岳凌楼又哭又笑,「为什么每次总是这样……为什么每次我想帮的人都被我越帮越惨?我曾经很想帮常枫,但他却被我帮死了……我现在很想帮洛少轩,但他却被我帮得也快死了!……为什么每次都会变成这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千错万错只错了一点。」
  「什么?」
  「不该扔了那道圣旨。」
  「那又怎样?」
  「你好歹也给我看一眼再扔吧?」
  岳凌楼自知有错,小声道:「给你看了又能怎样……」
  西尽愁叹道:「也许能看出什么破绽。」
  ◆◇◆◇◆◇◆◇◆◇
  那道圣旨的确有破绽。
  洛少轩当时慌乱不堪,只看了一眼,没有注意那个破绽;而岳凌楼见到洛少轩的表情,就先入为主地以为那道圣旨没有任何破绽。所以,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那道圣旨的秘密。
  圣旨上的秘密被发现,那是几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千鸿一派、镇南镖局、东厂锦衣卫、西尽愁、岳凌楼散去以后,官道上又恢复了平静。但傍晚时分,在树林里却来了另一群人。
  一群清一色身着紫衣的人。
  他们发现了那道被岳凌楼撕毁丢弃的圣旨。
  一人把圣旨呈上,禀告道:「宫主,是一道被撕毁的圣旨。」
  那被称为宫主之人一张紫纱蒙面,眼神冰冷。在不久之前,她还是一名无足轻重的丫头,但现在,却有无数人为她低头,并且将来,还会有更多。她的名字已经显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她是紫星宫的第八代宫主。
  尹珉珉取过圣旨展开,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兴趣,正想丢弃。却被身后的人拦住,那人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深紫色斗篷,从斗篷的空隙里,依稀可见几丝金发露了出来,他就是紫星宫司水的护法——紫坎。
  紫坎道:「宫主,可否让属下一见?」
  宫主什么话也不说,虽然眼神有些厌恶,还最后是把圣旨替了过去。
  紫坎把圣旨展开,立即看出异常,自言自语道:「怪了,现在是德靖九年,为什么这玺印上刻的却是『天佑之宝』?」
  这时,又有一名个子稍矮一点的金发少年把头探了过来,他便是紫星宫中年龄最小的一名护法——紫兑,拥有司泽之力。
  只听小兑诧异道:「咦?天佑?哪朝的皇帝?」
  紫坎阴翳地一笑:「哪朝都不是……」
  「不会吧?那这圣旨就奇怪了!」
  紫坎道:「何止奇怪,简直就是天大的阴谋。」
  「天大的阴谋?」紫兑眨眨眼睛。
  「嗯。」紫坎温和道,「也许是某个觊觎皇位的人,太迫不及待,甚至把玉玺都偷偷刻好了……就盼着黄袍加身呢……」
  「这种玉玺能拿来乱印吗!?」
  「这就说不清楚了……」紫坎也沉默起来。
  小兑把那圣旨碎片翻来覆去地看,边看边感慨道:「这样说来,我们好像捡到一件了不起的东西呢!」

第十六章

千鸿一派劫囚以后,十名锦衣卫中只有三人侥幸生存,但都重伤在身,战斗力大降。如果不是黎雪自愿成为人质,恐怕他们最后没一人能够活下来。他们顾不上处理伤口,驾马飞驰,一路上全是斑斑血迹。直到跑出几十里,才敢停下来稍做休息。
  黎雪和洛少轩被铁链铐在一起,坐在树下。
  黎雪的状况非常糟糕,脸色苍白,透着淡淡的青黑色。额上脸颊全是细密的汗珠,嘴唇早已褪去了颜色。苏姨没在身边,洛少轩望着疲惫困乏的黎雪,竟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黎雪把头靠在洛少轩肩上,洛少轩一摸黎雪的手,才发觉她手脚冰凉,没有丝毫温度,就想一尊石像。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洛少轩紧紧把黎雪抱入怀中,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告诉我……黎雪,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这不像是询问,倒像是深深的自我谴责。这是洛少轩第一次如此无助,他不想看到他的孩子死,也不想看到黎雪死,但现在的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帮黎雪减轻痛苦,也不能保护他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雪的状况越变越差。
  黎雪的微弱的呼吸喷在洛少轩的胸膛上,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黎雪……把眼睛睁开,现在不能睡……」
  洛少轩抬起黎雪的脸,摇了摇,在看到黎雪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的那一刻,恨不得把她嵌入自己的体内,好好保护起来。
  黎雪笑了一下,但那凄惨的笑容却深深刺痛了洛少轩。洛少轩一把把黎雪抱住,抱得非常用力,似是想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
  这时,黎雪动了动,她拉过洛少轩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看,他在踢我……」
  说着又是一笑,无比满足,黎雪轻轻抚摸着洛少轩的手臂,柔声道,「我可以感觉得到……孩子正在努力地活下来……他真的很努力……所以……我们也不能输给他,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洛少轩静静地听着,深吸一口气,咬紧了下唇。
  他看着黎雪,黎雪却低着头,仿佛在看腹中的孩子。
  黎雪道:「苏姨曾经说过,我这种成天东跑西跳的人……能把孩子怀满十个月,是洛家祖上积德……所以洛家的祖先一定会保佑他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黎雪抬起了头,眼里的泪水不停打转,但始终没有落下。她望着洛少轩的眼神变得迷茫无助,她也害怕自己会失去这个孩子,也害怕这个孩子会离她而去。
  「一定会保佑他的,是不是?」
  黎雪又问了一遍,好像如果洛少轩不回答她,她就无法安心。但此时的洛少轩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黎雪被泪水蒙了一层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那种眼神,好像是什么东西在割着他的心脏。
  洛少轩只能不停地点头,眼睛却慌乱地望向了上方,使劲眨动,眨干眼中的泪水——他不想让黎雪看到自己快哭出来的模样。
  看到洛少轩点头,黎雪欣慰地挤出笑容,但她却虚弱到了极点,不禁闭上眼睛,如梦呓般对腹中的孩子说着:「一切都会过去……不会有事,爹和娘……都在你的身边,不会有事……」
  正在这时,突然有黑影笼罩下来!
  洛少轩心里一惊,蓦然抬头,只见是三名锦衣卫把自己和黎雪包围了起来。黎雪依然靠在洛少轩的胸口,没有力气睁眼。洛少轩戒备地盯着他们,眼神骤然变冷,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剑。
  锦衣卫没有丝毫表情,只捡起铁链,冷声道:「该走了。」
  「还要走?」洛少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天色已经很晚了,就不能再多休息一下?还有我夫人的情况也很糟糕,能不能帮她找个大夫?」
  锦衣卫道:「荒郊野外哪有什么大夫?如果你不想你夫人死,就快点赶路,等出了林子,到了市镇,才能找到大夫……」
  「可是……」洛少轩低头看着黎雪,说不出话。那锦衣卫说的虽然也有些道理,但以黎雪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只怕走不了两步,就会昏厥。
  千鸿一派劫囚的时候,囚车被毁,黎雪已经不可能再有车坐;而锦衣卫们也不可能像逃命时那样抱着黎雪当人质,黎雪也没有马骑。
  ——这样,难道要黎雪步行?
  想到这里,洛少轩说什么也不肯走。
  见洛少轩不肯动,锦衣卫又催促道:「动作快点!」
  洛少轩抱紧黎雪,目光坚定,非常冷静地摇了摇头。
  但几乎同时,两条软鞭便呼啸着飞了过来!只听『啪啪』几声,洛少轩的颈子上就又多了几条血痕!
  「动作快点!」锦衣卫的声音更加严厉。
  但洛少轩却还是摇头,不但不走,还弯下了腰,用自己的身体把黎雪保护起来。锦衣卫们恼怒,软鞭如同灵蛇般划空飞起,落到洛少轩背上。几鞭过去,便有血点飞溅。
  也许是听到了鞭声振响,也许是闻到了血腥味,黎雪蓦然清醒,大喊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停下来!」
  锦衣卫们一怔,果然停住。
  这时洛少轩已经无力地趴在黎雪身上了,他抚摸着黎雪的脸颊,在耳边低声道:「没有关系……我们不走,哪儿都不走……你把眼睛闭起来,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看……真的没有关系……」
  「傻子……」黎雪终于哭了出来,「如果你死了,还有什么意义……我们三人都要平安无事……我还可以走,我也没有关系……」
  说着,黎雪竟扶着洛少轩,慢慢站了起来。他们两人被铁链铐在一起,互相扶持着,那一瞬间看来,没有人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
  望着眼前的景象,望着黎雪虽然痛苦但没有屈服的眼神,锦衣卫们都震撼了,他们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佩服起来。
  但一闪而过的震撼后,他们又都换上了平常那副冷冰冰的脸孔,拉着铁链,翻身跨上了马背。洛少轩和黎雪当然没有马骑,只能跟在后面。马行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比正常人走得还要慢,但黎雪跟起来还是吃力。
  但她没有求情,也没有认输,她咬紧了牙,一步一步地跟着。
  最心疼的人是洛少轩,他知道黎雪已经是拼出命去了,他也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那个孩子必定保不住。如果要救黎雪,要救他的孩子,就只有一个办法——
  洛少轩蓦然抬眼,闪现着寒光的眼眸中,已经看不到什么理智,只能看到一种本能,一种保护妻儿的本能。
  ——杀了他们!
  只有杀了他们,自己、黎雪,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才能活下来!
  正在这时,洛少轩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反射性地一低头,竟看见了几点血液!
  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跳动。
  因为那血迹出现在黎雪的脚下,并且越变越多……
  洛少轩的大脑停止了思考,站在原地不能动弹,然而黎雪好像还没有发现似的,麻木地又走出几步。那一刻,洛少轩看清楚了,血是顺着黎雪的腿淌下来的,黎雪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血色的足印,并且血迹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洛少轩冲上前去把黎雪抱住,「不要走了!黎雪,你不要再走了!」
  然而黎雪的回答却出人意料……甚至不应该称那为回答,因为黎雪早已经听不见洛少轩说的话,「孩子……孩子……不要走……」她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身子偏偏斜斜地走着,甚至越走越快,越走越慌张。
  「黎雪!停下来!……真的不要再走了……」
  洛少轩的声音带着哭腔,苦苦哀求,把黎雪抱得更紧。但黎雪还是在往前走,她好像已经停不下来了。
  她的手向前伸去,似是想要抓住什么,目光也一直专注地望着前方,好像能看见什么。那一举一动,都好像是中邪。
  洛少轩摇晃着黎雪的肩膀,大吼着:「停下来!黎雪!停下来!」
  黎雪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洛少轩的脸,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的嘴唇翕动几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少轩……我看到我们的孩子了……他就在前面……我真的看见他了,他就在前面……他走得好快……我追不上他……我们一起去追他……他走得好快……」
  说着拉着洛少轩的手,还想往前走。但洛少轩却抱住了她,不让她移动半步。
  这时,那些锦衣卫也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身后两个疯疯癫癫的人。
  黎雪在洛少轩怀里挣扎着,哭吼道:「放开我!……我要去追他,他越走越远了,我快看不到他了!……放开我,我去追他……」
  「你冷静一点黎雪!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一切都是你的幻觉,什么都没有!」
  「有!真的有!」黎雪揪住洛少轩的衣服,目光对视,慌张地问道,「难道你看不到吗,少轩?我们的孩子,你怎么会看不到?……在那里啊……他就在那里……」说着,指向了前方空无一物的道路,「他跑了,越跑越快了……他不要我了……怎么办?他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这个娘了……
  眼泪扑簌落下,黎雪摇着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掀开了洛少轩,又朝前追去!
  但下一秒,黎雪的身体却突然倒下!
  洛少轩大吼一声,扑了过去,把黎雪的脸扳正,拍打着黎雪的脸颊,但黎雪却没有任何反应。
  「黎雪?黎雪?」洛少轩急了,声音越来越大,喊得越来越快。
  但黎雪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血,还在顺着她的双腿不停淌下……

第十七章

那天夜里,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一切都是黑的,非常沉重。
  树影重叠,风声幽幽。十步宽的路上,铺满碎石。路旁,一边是湖泊,一边是树林。
  黎雪昏迷,洛少轩崩溃,锦衣卫们不知所措。那个时候,岳凌楼出现在他们身后,西尽愁也跟在一起,不过没有出声。一直都是岳凌楼一个人在说话。他好像没有看见那些目光中充满敌意的锦衣卫,只问洛少轩一人道:「你现在有没有改变主意?」
  洛少轩没有抬头,他抱着黎雪,但他听到了岳凌楼的话,对岳凌楼的出现也不吃惊。以岳凌楼的性格,会跟来不奇怪,不跟来才奇怪。
  岳凌楼又道:「对方只有三人,而且重伤在身,要杀他们只有趁现在,不然等他们伤势恢复,对付起来也很费力。洛少轩,你到底有没有改变主意,杀还是不杀——我只等你一句话!」
  其实在岳凌楼出现之前,洛少轩就已经有了反抗之心,如果不是黎雪突然失常,恐怕他也早已动手。但现在岳凌楼出现了,他的想法竟也改变。
  洛少轩抬起头,望着岳凌楼,慢慢道:「把黎雪带走……替我好好照顾她……」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岳凌楼心急地大吼起来。
  正在这时,见对方竟然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锦衣卫们也有所动作。其中一人抽刀正欲下马,但谁知脚刚一落地,顿时足踝一阵剧痛传来,只听一声惨叫,他整个身子都倾斜过去,滚到路边,好半天抬不起头。
  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所有人都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是西尽愁出手了。
岳凌楼回头望了西尽愁一眼,西尽愁对轻轻他一笑,左手一摊,像是在说『继续』。实力的差距一下暴露无疑,被震慑住的锦衣卫们目光怨恨,但都不敢轻举妄动。虽然刚刚听岳凌楼说话还觉得他气焰嚣张,但现在锦衣卫们也明白,那并不完全是嚣张,而是事实——现在的岳凌楼和西尽愁,想要他们的命实在是易如反掌。
  而他们究竟会不会被杀死,就只等洛少轩的一句话。
  空气越来越沉闷,沉闷得让人感到有些窒息,众人心中都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大家都在等洛少轩的话,只有等洛少轩的话出口,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等了半天,然而洛少轩的回答却还是刚刚那句:「把黎雪带走,替我照顾好她。」
  话音一落,岳凌楼一声冷笑,他走近洛少轩道:「你就只有这句话要说?」
  洛少轩没有抬头,抱着黎雪,点了点头。
「我不会答应!」岳凌楼竟大笑起来,「她是你的妻子,你自己为什么不去照顾她,为什么要委托别人?——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洛少轩,你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走的是条死路,再走下去必死无疑。如果你还想活下来,还想黎雪,还想你们的孩子活下来,你就只有逃!你的命已经保不住了,只有逃!杀了这些锦衣卫——逃命!」
  「你不要再说了……」
  洛少轩轻声打断岳凌楼的话,声音很平缓,完全不似岳凌楼的急躁。突然,洛少轩拉住岳凌楼的手,向下一拽。岳凌楼身子一斜,蹲了下去,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洛少轩就把黎雪交到他的怀中。黎雪身体虚弱,岳凌楼不敢乱动,只好乖乖抱住。
这时,洛少轩才终于起身,他对锦衣卫道:「勾结妖人也好,威胁朝廷命官也好,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洛少轩一人做的,和我夫人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要逮捕的『相关人等』,也绝对不是黎雪!我已经自愿随你们归案,但如果你们再这样苦苦相逼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多久的理智!——放过黎雪,我立即随你们回京。」
  见洛少轩还想归案,岳凌楼胸口堵得难受,忍不住吼道:「洛少轩,你这一走,如果黎雪醒来看不到你,她会恨你!」
  洛少轩背对岳凌楼,缓缓道:「她不会,因为她明白。」
  岳凌楼不敢相信洛少轩的冷静,蹙眉道:「你太狠心了……」
  洛少轩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轻叹道:「岳凌楼,帮我好好照顾黎雪。我相信如果是你,就一定能够好好照顾她。」
  岳凌楼喉咙一哽,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三名锦衣卫重新跨上马背,也眼睁睁看着洛少轩随他们离开,越走越远。他不明白为什么洛少轩可以狠心抛弃妻儿,也要回京归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的圈套,不但不抽身逃离,还要冒死往里面跳。
  是否真的就像西尽愁说的那样,洛少轩身上还有很多责任,还有很多不得不考虑很多事情。
  那是岳凌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洛少轩身处在一个可怕的环境里,一个比江湖武林更加可怕的环境。争斗更加残酷,也更加血腥。
  表面官官相尊,实则官官相杀。
  官场朝廷,不久之后,岳凌楼也将卷入那个圈子。
  ◆◇◆◇◆◇◆◇◆◇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洛少轩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岳凌楼还怔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似是没能反应过来发生的事情。
  这时西尽愁走了上来,在岳凌楼身旁蹲下,一边检查黎雪的情况,一边低声对岳凌楼道:「在他们身后跟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会做出什么事情,结果……还是眼睁睁看他们走了……」
  西尽愁的一句话后,岳凌楼总算把视线收了回来,重新移到黎雪脸上,但却长久没有说话,只是胸口一起一伏的,看得出来还在生气。
  西尽愁徐徐道:「其实你没闹出什么事情来也是好的,毕竟这是洛少轩自己的事情,也是他自己下的决定。你不能、也不应该逼他听你的……他既然把黎雪托付给你,就说明他还信得过你。如果你真拿他当朋友,就该尊重他的决定,做好他托付给你的事情……」
  「不用你来教训我……」岳凌楼终于气鼓鼓地抵了西尽愁一句话。
  西尽愁笑道:「好好好,不说了。洛少轩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不用为他担心的……」顿一顿,低头看着呼吸渐渐微弱的黎雪,忧心道,「现在最该担心的人,应该是黎雪……」
  闻言,岳凌楼一把拉过黎雪的手,按在脉门上,只觉那脉相非常微弱,心中一寒,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黎雪有孕在身,又血流不止,只怕再不采取措施,母子两个都难保。但黎雪这种情况,动又动不得,抱又抱不得,岳凌楼和西尽愁两个男人只能干着急,想不出办法。
  还是岳凌楼反应快,推了西尽愁一掌道:「快去找人来!」
  ◆◇◆◇◆◇◆◇◆◇
  那天夜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不仅是发生在洛少轩和黎雪身上,还发生在千鸿一派。
  千鸿一派劫囚以后,洛少轩和黎雪都不肯走,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打道回府。帮内主要人员都集中在府中前堂,把代帮主黎震围在中央,又是抱怨,又是担心,又是气愤,黎震的脑袋都快被吵得炸开了。
  一群人把府中搞得闹哄哄的,直到下半夜,众人还是没有散去。
  ——直到那群人的到来。
  最先起变化的是风,风的味道变了,夹杂着一股血腥之气,然后就是几声尖锐的犬吠和兵刃相接的声音,接着就是悲鸣!还有尸体沉重倒地的钝响。
  聚集在堂中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停止了喧哗。只是在一瞬间而已,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刚才还沸反连天的厅堂,这时安静得可以听见堂中众人倒抽凉气的声音。
  风变强了,血腥之味也越来越浓。
  只因为那群掀起腥风的人,已经越走越近。他们人数不多,不超过三十人,并且装扮一样,全都披着一件深紫色的斗篷,从头遮到了脚。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堂内的烛火照在他们身上,有种异样的红光在闪烁——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潮湿的血迹。
  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不需要介绍,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他们是来自紫星宫的——并且来者不善。因为从他们身上的血迹就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杀了千鸿一派不少人。
  千鸿一派众人不禁后退,恐惧在那一刻笼罩了所有人的心。
  紫星宫只有三人步入堂内,其余的人都留在门槛之外。表面上看,算是礼节,但实际上却是封住了在场众人的退路。紫星宫人堵在门口,就没有人能再踏出前堂一步。如有人敢轻举妄动,他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步入堂内的三人,便是尹珉珉和司水、司泽两名护法。
  尹珉珉走在最前面,她的头埋得很低,在风帽的遮挡下,只能看见瘦削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她走得很直,甚至没有偏头去看两旁自动给他们闪出一条路来的千鸿一派人士。紫坎和紫兑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紧紧跟着。
  他们走到堂内的正中位置突然停住。
  尹珉珉揭开斗篷,环视众人一圈。她眼神很平静,但声音却很倨傲,语速不快,但听上去却凉彻心扉。只听她道:「今日前来,只想请问千鸿一派,你们曾经的规矩,现在还算不算数?」
  没人敢答话,气氛僵硬了。
  一年前,尹珉珉随欧阳扬音、紫巽曾经和千鸿一派的人打过照面。虽然时隔一年,但还是有人认出了尹珉珉,只是不敢相信她的变化如此之大。以前还是个爱吵闹的丫头,但现在神情举止都不似从前,而是更加成熟,也更加阴冷,众人心中不觉都泛起阵阵寒意。
  尹珉珉又问了一遍:「到底算还是不算?」
  这时,众人都朝黎震望去。顺着众人的视线,紫星宫三人也都望向了脸色苍白的黎震。深吸几口气,黎震总算壮起胆子,反问道:「什、什么规矩?」
  尹珉珉冷冷一笑,不说什么,却从腰带里掏出一样东西,举到耳边。
  众人的视线汇聚在尹珉珉手中所持之物上。那是一块略显红色的玉石,手掌大小,并不精细。但众人认出它的那一刻,都不由得眨眼再看,不敢相信——那是玉鸿翎!
  等众人看清楚了,尹珉珉又道:「听说玉鸿翎是千鸿一派帮主的信物,多年以前曾经遗失过一次,后由天翔门奉还给千鸿一派。但后来,玉鸿翎又被献回天翔门中,可是现在——它却在我的手里。我只想问一句,这玉鸿翎还是不是你们帮中的信物?」
  黎震咽了一下口水,这次他不敢答话。还是人群中有人起哄道:「信物是信物,但拿在你们紫星宫手中,就什么都不是!」
  尹珉珉的目光扫向说话之人,威胁道:「你敢再说一次。」
  那人似是有些顾忌,没有吱声。
  尹珉珉厉声又道:「你敢豁出命去,再说一次!」
  像是被尹珉珉的态度惹恼了,那人拨开人群,但刚一冲出来,便只听一声钝响,他的身体笔直倒了下去。头壳被什么东西打烂了,血涌一摊。他的嘴巴还张开着,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却死在了想要说话的瞬间。
  千鸿一派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众人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终于知道,紫星宫不是来问话的,而是来杀人的。杀死敢反抗他们的人,然后控制千鸿一派。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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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十八章

后来,千鸿一派变得很混乱。
  紫星宫和千鸿一派混战起来,但是尹珉珉却离开了,她被两名手下保卫着全身而退。把千鸿一派剩下的事情,全都留给紫坎他们处理,尹珉珉来到一处安静的客栈。她走进一间客房,在床边坐下。
  床上躺着一个人,在看到尹珉珉后,那个人一下子坐了起来。
  尹珉珉按住他,示意他不要乱动,然后给他上药。
  那人脸上微微一红,显得有些尴尬,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尹珉珉点点头,专心致志地上药,不说话。
  那人望着尹珉珉,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壮起胆子道:「真的谢谢,嗯……那个……嗯,对了,不仅谢谢你帮我上药,还要谢谢你帮我去了一趟千鸿一派……你把荆希唯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吧?他们相信你了吗?哦,对了,你带着玉鸿翎,他们一定会相信你的……」
  话只说到这里,尹珉珉正在上药的手蓦然一抖,不小心戳痛了那人的伤口。那人叫了一声,疼得龇牙,但还安慰尹珉珉道:「没事没事,一点也不痛。」
  尹珉珉的手放轻了一些,依旧不说话。
  见状,那人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有心事?」
  尹珉珉摇头道:「没有。」
  那人虽然不信,但又不好再问,于是搔了搔了头,自言自语道:「这次偶然遇到你,总觉得你好像变了很多……以前我说一句话,你会回十句话……但现在,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感觉怪怪的,珉珉……」
  顿住了,好长时间也没说出下面的话。
  尹珉珉抬眼望着他,应了一声:「嗯?」
  那人鼓起勇气道:「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叫我一声……」
  尹珉珉撇撇嘴,低声道:「我以前怎么叫你……」
  「……」那人好像有些受打击,又说不出话了。
  这时,只见尹珉珉抿了抿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唤道:「……江城哥。」
  那一刻,江城笑了,很是满足的表情。
江城在前往千鸿一派的途中遇到尹珉珉,无意中说起了荆希唯和玉鸿翎的事情。尹珉珉让江城在客栈养伤,而自己却带着玉鸿翎帮他向千鸿一派传话。但江城做梦也不会想到,尹珉珉非但没有帮他传话,而且还把千鸿一派搅得一片血雨腥风。他更不会想到,尹珉珉早已不是以前的尹珉珉,而是紫星宫的第八代宫主。
  此时的江城还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幻象之中。
  在那个幻象里,尹珉珉不再对他恶言相向,而是变得温柔体贴;在那个幻象里,江城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女孩,觉得她比以前更加美丽动人;在那个幻象里,一种感情开始萌动。但滋生这一切的,却是尹珉珉欺骗和谎言。
  没有人能够预料,那种萌动的感情,也将掀起另一个漩涡。
  ◆◇◆◇◆◇◆◇◆◇
  黎雪醒了,她是被痛醒的。
  但西尽愁却没有回来,只有岳凌楼一人在黎雪身边。黎雪抓住了岳凌楼的手,挣扎着坐了起来,她问岳凌楼洛少轩到哪里去了。岳凌楼觉得欺瞒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如实相告。
  黎雪听后,似是不敢相信地揪住了岳凌楼的袖子,但却在看到岳凌楼明澈的眼神后,终于相信,咬牙点下了头。但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黎雪捂住肚子,倒在岳凌楼怀里,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脖子淌下。
  岳凌楼也被吓坏了,只能抱住黎雪,不停地望着西尽愁离开的方向。但空无一人的路上,连个鬼影都看不见,更别说是西尽愁了。
  这时,黎雪嘶哑的声音惨叫着,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她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用眼神在传达着某种讯息。
  但岳凌楼不敢去看,黎雪传达给她的那个讯息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试图稳住黎雪,「你先坚持一下,我马上去找人……我马上去……」
  但黎雪却不给他离开的机会,抓紧了岳凌楼的衣服,在岳凌楼试图起身的那一刻,只听『嘶——』的一声尖响,衣服竟被黎雪扯破了大片。
  「不要去!那里也不要去!」
  黎雪趴在地上大吼着,她无助的哀求此时听上去就像命令。岳凌楼不敢再走,重新把黎雪抱好,但依旧没有看见西尽愁的身影。
  ——再这样下去黎雪会生出来的!
  岳凌楼清楚地知道。
  没有任何消毒设备,没有任何挡风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经验,头脑一片空白,除了让黎雪紧紧抓住自己,岳凌楼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为黎雪擦去脸上的汗水,因为慌乱,岳凌楼说出的话几乎没怎么经过大脑,「……你没有关系吧?」
  「我很有关系!」
  黎雪的嘶叫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凄惨。
  岳凌楼听不下去,他想找人帮忙,但黎雪还是抓紧了他,哪儿都不让他走。西尽愁还是没有回来,岳凌楼抱着黎雪,黎雪在他怀中痛得挣扎。岳凌楼不知道自己该放开她好,还是继续抱着她好。
  「不要走……哪里也不要走……」
  黎雪闭上了眼睛,喃喃地重复着那些话语。突然,她开始喊洛少轩的名字,揪住了岳凌楼的衣服喊洛少轩的名字。
  「少轩,少轩……我什么也看不到……漆黑一片,我什么也看不到……」
  岳凌楼一听急了,急忙伸手在黎雪眼前晃了晃,黎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拉住,还是不断重复着:「好黑,我好怕……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月光的夜晚,又是在山林之中,不要说是黎雪,就连岳凌楼眼中所见,也都是漆黑一片。
  岳凌楼抱住黎雪,安慰道:「不用怕……现在是晚上,因为是晚上……不用怕,我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你不要怕……」
  「好黑……我不要这么黑,好可怕……真的好可怕……」黎雪哭了出来。
  岳凌楼的手掌在黎雪的脸颊摩挲,但黎雪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掉。刚一抹去,立刻又被新的泪水沾满。岳凌楼不知所措,他抱住黎雪,不断告诉她不要怕,不要怕。但黎雪还是在不停嚷着说黑,说什么也看不见。
  整片山林,都可以黎雪的哭喊和嘶叫。
  但岳凌楼不明白,西尽愁为什么还不回来?!
  ◆◇◆◇◆◇◆◇◆◇
  西尽愁没有回来,因为有个人挡住了他的路,而且是个女人。
  能把西尽愁挡住的人不多,特别是女人。欧阳扬音可以算是一个,而现在出现在西尽愁眼前的,算是第二个。西尽愁虽然和她不熟,但却认识。想了想,西尽愁试探着喊出她的名字。
  「水零儿?」
  水零儿点头,上前一步。
  西尽愁不明所以,但却可以感觉到水零儿盯着自己的眼神,没有温度。
  水零儿道:「找了这么久,总算是把你找到了。」
  西尽愁道:「我不知道你在找我。」
  水零儿道:「跟我走。」
  西尽愁道:「什么事?」
  「你不该在这里!」
  「那我该在什么地方?」
  「你应该在红叶身边!」
  「红叶?!」突然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西尽愁大吃一惊。
  水零儿冷冷一笑道:「红叶怀了你的孩子,难道你不应该去看她?」
  「你说什么?」
  「红叶有了你的孩子,但你为人夫、为人父,竟然丢下她,自己在外面风流快活!」
  西尽愁立即摇头道:「这不可能……」
  水零儿冷嗤道:「事到如今,你还想不认帐?」
  西尽愁还是一口咬定:「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没有碰过她……」
  「你一句『没有碰过』就想抵赖?那红叶肚子里的孩子是哪儿来的?难道红叶会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难道红叶还会冤枉你?难道红叶还会陷害你不成?」
  西尽愁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摇头。面对逼近过来的水零儿,竟不由得后退几步。
  「西尽愁,我没有想到你是这种男人!」
  水零儿怒了,她缓缓抬起了右手,一柄闪动着波光的长剑出现在她掌心。
  正在这时,一声呼叫响遍了山林,是岳凌楼的声音,『西尽愁——』是撕心裂肺的声音,是无助无奈的声音,是让人心疼的声音。西尽愁想要回答,但刚一转头——
  水零儿的剑就袭了过来!
  ◆◇◆◇◆◇◆◇◆◇
  那天晚上岳凌楼喊了很久,但西尽愁依旧没有现身。直到岳凌楼的声音嘶哑,直到岳凌楼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西尽愁还是没有现身。
  『西尽愁……西尽愁你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每次我不想看到你的时候,你无处不在;但每次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却都连个影子都没有?!
  『西尽愁……』
  胸口很痛,喘不过气,岳凌楼头疼欲裂。
  黎雪痛苦的叫声依旧没有停止,但那声音也越来越小,四肢也越发冰凉。岳凌楼慌了,她怕黎雪昏过去,更怕黎雪昏过去就不醒来。岳凌楼拍打黎雪的脸颊,黎雪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她望着岳凌楼,但又好像什么都望不到,眼眸里是空洞的,没有光亮,一片深邃没有尽头的黑暗。
  「黎雪……」
  岳凌楼也想哭了,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但就在那个时候,黎雪的眼中亮了。
  一点小小的光亮,从黎雪的眼中亮了起来。
  岳凌楼抬头,他看到了一点小小的光。
  不是星光,也不是月光——而是萤光,微微带着青色的萤光。
  黎雪也看见了,并且看的有些出神,所以她不再说黑。
  然后那点点萤光越聚越多,水边的流萤都汇集到他们身边。岳凌楼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景象,那满天的流萤,起伏明灭,在眼前飞舞。连夜幕好像都被疏散,黎明仿佛提前到来。
  黎雪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虽然她还是会痛得直叫,但天空中的点点萤火,却带给她莫大的勇气。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在漆黑一片的地方,因为看到了光,就像看到了希望一样,让人可以去相信,也可以去坚持……
  ◆◇◆◇◆◇◆◇◆◇
  一切就像奇迹,无论是流萤的出现,还是孩子的降生。
  快到黎明的时候,一声啼哭宣告生命的降临,是个女孩。
  这个女孩,以后会被取名为『洛萤秋』。
  因为她秋季出生,并且出生的时候,流萤满天。
  『萤秋萤秋,为什么不叫蚯蚓?』她以后会被一个男孩这样戏弄。
  但洛萤秋依然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在未来很多很多年里,她一直相信——自己是被眷顾的。
  无论是上天派出流萤,还是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的母亲,再或者,是那个看着她出生的男人——都在眷顾着她。
  她像黎雪一样坚强,也像洛少轩一样豁达,但她唯一的错误,就是爱上了一个永远也不会爱上她的人,并且为之付出了很多代价。
  洛萤秋刚出身的时候,身体小到难以置信的程度,她被岳凌楼捧在掌心。
  熹光中,她薄薄的眼皮睁开了,黑亮的眼珠从缝隙里露出,但即刻又闭上。
  她来到这个人世,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岳凌楼。
  这一切,是否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


第十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