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弘治五年.宁王府
“康王长子宸濠幼而齐敏,少而温恭,素有才德,特擢入宫随侍太子。钦此。”
朱宸濠开得门来,见锦衣卫甲胃齐整,红幡迎风飞扬。抬首,宁王府字样金漆黑底,突然觉得陌生。宁王府?这三个字,只有漠然……
朱宸濠嘴角微微上扬,瞥了一眼那厚重的朱漆大门,晨曦薄雾中,早已关闭的大门仿佛从未开启过,岿然庄严。
这个地方,我还会回来的。
“王大人,咱这就走吧。”
王纶见少年白衣黑靴,长剑佩腰,翻身跨马而上,映了这萧瑟白肃的天气,一如宣纸挥洒狂草,道不尽的潇洒写意。
“世子,这一去不知何时得回,与眷属们多聚些时辰,我们午后出发,路上加紧些便可。”
朱宸濠微笑拜礼,“多谢大人美意,今晨我已向父王辞行拜别过,如若延误启程小子罪责难恕。”
王纶点头吩咐启程,回望去,宁王府渐远,大门始终紧闭,竟然没有一人出门送行,那原本盛大如宏的迎钦使、宣诏、饯行,流畅的欢宴嘎然而止,让他觉得有些恍惚。侧望,少年专注于前路,眼中波光平静,却没有一次回望。心下喟叹:难道真如坊间传闻,世子不见喜于宁王父子?如此少年,何以不喜?
那时的王纶还不知道,这是一生命运转折的起始。
章一
朱宸濠望了望裹在一堆明黄锦裘中的肉球,肤色淡红,头上绒发光泽,显然喂养极好。心下冷笑,哼,让我给这么个肉球侍读,简直可笑至极,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东西,懂得个什么诗书礼易春秋。
面上却是温恭谦逊,向皇帝皇后拜谢领恩,仿佛真是莫大的荣幸与感动。
从此,就要和这个肉球一起过些日子了么?……
光影中,朱宸濠微微勾起唇角,“朱厚照,我很期待呢……”
弘治十年
奉天门
“小皇叔,小皇叔……”
朱宸濠不用转身都知道,敢在这外朝三殿门口高声喧哗的必然只有那位小太子。
皇叔么……? 呵,是啊,你们天字首家,自然是辈份随意更改也没人敢置喙。
想自己按辈分实是这小太子的祖辈,就因为他第一天开口说话对着自己叫了声皇叔,皇帝大喜,便把自己册封为御弟,呵,竟然还真成了他家一脉的所谓“近亲”。
拂了拂这明黄金饰的朝服,朱宸濠转身回望,果然见那个移动的黄球向自己滚来。毫无悬念的,在滚到自己腿边一步远,又恰好跌倒。
“太子小心。”朱宸濠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诚挚惶然,可是天知道他早已麻木,每天都会来上这么几次,不分时间地点,想不麻木何其难也……
小厚照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极其舒服地蹭着,眼角浮出得逞的笑意,“厚照知道小皇叔一定会接住我的,对不对?”
朱宸濠看着眼前的粉团肉球,想到今日皇帝已晋升自己为宁王,不日就要回属地,胸中竟然升起一丝异样的酸痛。
五年来,虽然这个肉球很烦很黏人,但在自己面前却听话顺从,待自己也是极好的,也因而方便了不少行事。如今顺利袭得宁王之爵,这小太子倒是居功至伟。
朱厚照半响没有听到那声早已听惯的,夹杂无奈与宠溺的“是……”,微微仰起头,看见那泫深的眸子倒映着自己,薄唇微抿。
“小皇叔……”
“太子,你已经不小了,以后要小心,不要再跌倒。还有,要有太子威仪,你看你,现在抓着我不放成什么样子,这里是外廷,人来人往的……”
“我……知道了……”
小皇叔,你这样是因为要走了吗?我不要你走,我舍不得你走……我,不会让你走!
小厚照顺从地放开紧紧攥着的衣袍,自行站起温驯的立在一旁。
朱宸濠起身整了整朝服,一只胖乎乎的爪子伸进掌中,稚气清脆的声音却不容拒绝,“那么以后小皇叔牵着厚照走。”
朱宸濠摇头莞尔,那又能牵多久呢?厚照,你是要长大的……
彼此各怀心事都不再言语,一大一小相牵扶的身影缓缓淡入深宫内廷……
章二
文华殿
朱厚照已经在外厅等了整整一夜,自从大总管来宣诏之后,小皇叔就再也不理他。
“小皇叔,小皇叔,厚照很冷,你让我进去好不好,你为什么不理厚照……”
朱宸濠猛地打开门,朱厚照猝不及防跌落在地,慌忙站起身,嗫嚅道:“厚照会很小心,很小心,不再跌倒,不跌倒……”
偷偷瞥着眼前的人,看他略狭长的凤眸寒冰盛极,长身而立就这么地俯视着自己,嘴角还是如常的微微翘起,可是这样一个勾唇的动作却让自己害怕得想逃,然则手脚冰冷麻木,无法移动。
“小、小皇叔,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对我这样笑,厚照、厚照觉得好冷……”
朱宸濠优雅地绕过他,把门锁上,转身把他抱起来放在檀木椅上端坐,然后对他行一拜礼,“太子殿下乃天龙之躯,臣一介凡夫俗子,要说怕,也该是臣怕殿下。”
“小皇叔,我们,我们该梳洗去书房了……”
“太子殿下聪颖过人,智谋无双,何须臣来教授,拜请另觅高明。”
“小皇叔……”
朱宸濠看他泫然欲泣的又抽噎起来,心下甚怒,此小儿最擅装疯卖傻,和他那皇帝老爹一唱一搭,说什么我年未及弱冠封王之事暂缓,变着法儿的禁锢我在皇城。哼,看他平日里傻里傻气的单纯肉球样,原来也是背后高招,看来是我低估这小儿的能耐了……
小厚照看他如此生气的模样,知道定是自己去求父皇不让他离开的事情败露了,此刻不认也不行,只好老实承认道:“小皇叔,对不起,是我去求父皇不让你走的,厚照不要你离开……可是皇宫有什么不好,不比宁王府漂亮舒服吗?”
朱宸濠在他身边坐下,给他整整衣服,微笑道:“对,皇宫比宁王府好,所以臣能继续留在皇宫里也是很开心的。”
小厚照闻言欣喜万分:“那么小皇叔不生气了?”
“我哪儿有生什么气,就是一时想不开罢了。好了,厚照,你该整理仪容去请安了。”
望着那个明黄的肉球欢天喜地的滚出房门,朱宸濠唇角勾起一抹笑:
对,朱厚照,皇宫比宁王府好,你说得对……如果受制于人这一缺点不存在了,皇宫自然是最好的……
章三
于朱厚照而言,时间的流动仿佛在小皇叔的弱冠之礼后便戛然而止。
时间,永无止尽,单调重复…… 寂寥,永无止尽……
先帝驾崩大丧,自己的即位大典,他终于又看见了他的小皇叔。远远的吊孝,贺拜,隔了大殿高高的台阶,无法看清那个人的神情,只是那身影依然丰神俊逸,卓然耀目。
小皇叔,多年未见,为什么你不愿在京城多留一刻?为什么你不愿入宫哪怕只是瞧我一眼,单独和我说一句话?厚照不会也不能放你走!既然你不愿来瞧我,那么只好我去看你。
朱厚照从枕下捧出一个镶金檀木盒,里面躺着几张泛黄的信纸,几份奏疏。笔力透纸,每封却都只有短短几行,大都是些寒暄劝谏,真正亲近的话语却是一句没有。尽管如此,朱厚照还是视若珍宝,出门必随身携带。每每拿出翻看,就觉得仿佛那人还在身边,他们并没有相离千里,一别经年。
小皇叔,我给你写的信,你都看了吗?那么久没见,你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很惊讶,我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样子一样?……不,也许你从来没有想象过我长大的样子,……你,或许都想不起我……
朱宸濠处理完手中的公文,余光瞥见桌角的信封,自从那孩子登基,这还是第一封书信……
看着熟悉的字迹洋洋洒洒满篇,这些日子以来莫名的虚空烦躁仿佛被这些墨迹填充、覆满。
近几个月里没有再收到他的“起居注”,还真……不习惯?不对,是因为得动用更多的渠道去监视他,劳心费力。
朱厚照不知道,他的小皇叔在展信的时候,那泫深的凤眸中,有点点笑意晕染开来,璀璨如星汉。
彼时的肉球朱厚照,不经意间真的已经长那么大了么?
不是月月数封信签却就只是叙述生活琐事的小厚照,也不是会向自己讨教政事的太子。
回想起在殿上看到他的样子,金冠峨发,龙腾织金,明黄帝袍玉带束腰,俊美无俦的少年帝皇气势凌然。
出神间,敲门声响起, “主上,南京昨夜地震,震动剧烈,我们的秘密造兵厂损失惨重。”
什么?南京!
抓起桌上的信复又看一遍,他在南京,此刻他竟然还在南京!
“那些监视皇帝的探子回报情况如何?”
“自从日前皇帝私自出宫,至今各方人马都还没有消息。”
朱宸濠胸中一窒,“立即连夜赶往南京。”朱厚照,你一定没出什么事!
“主上,南京灾情不稳,现在去还很危险,主上……”
暗夜中,一骑早已绝尘而去。
章四
看见王纶已提了药箱出得房门,叶子紧一步追上:“王大人,那人醒了?伤势如何?”
“血肉之躯如何能受得了千斤之重物久压?怕是几个月连笔墨都动不得了……”
“其实……叶子有一事不明,如果说那人不幸身亡,主上不是省去了很多麻烦,到时只需……”
“女娃儿,主上的心思可不是你我所能臆测的,你还是赶紧调派人手把‘山中之事’恢复才好,清点下我们损失多少,想想弥补之法。”
王纶目送她掠去的身影,迅捷如魅;回望那房中隐约伫立的黑影,微叹:“情之一事,何苦来哉……”
朱厚照坐立在床,仿佛有无形的墙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压得他无法透气,却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急速跳动。他不敢抬头看那人的脸色,目光只能停留在那人的脚尖。月白的衣摆染尘,黑靴溅泥。记忆中的小皇叔是极爱洁的,何曾见过他如此狼狈?
“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玉玺?”
朱宸濠只要想起别人所述他原本不会被坍塌的横梁击中,全是为了去保护怀中那个盒子就怒从心起。如果自己晚去了些时候,怕是真可以给他收尸了!身为君王,轻生重物,胡闹妄为,简直……
简直什么?他死了岂不是更好?自己取而代之岂不是更好?
不想去深究自己那时把他从坍塌的房梁下救出的急迫、甚至些许害怕的异样。那是,那是因为自己尚未准备好,这个人死了只会更麻烦!对,就是这样的!
“那里面……不是玉玺。我没有带玉玺出京……”朱厚照小声嗫嚅道。
“我倒要看看什么物事值得你如此妄为!”
“啪!”朱宸濠听到檀盒砸地的声响。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胡闹!明日我派人送你回京。”
那里面,竟然是自己这些年来所有给他写的书信……
“小皇叔……小皇叔…… 厚照喜欢你,你不要离开我……”跌跌撞撞下得床来,指尖甚至不及触碰到那人一只半袖,重重的砸门声隔绝内外……
章五
“军都督府夏儒之女素温婉端庄,品德娴淑,臣奏请立为我朝皇后。”
朱厚照摔下奏折,宁王府的朱红印章和那飘逸飞洒的字迹分外刺目。
“好,好,这半年多来你都不见我,也不回信,这首封奏折就是劝谏立后,你就希望我离你越远越好,立后生子,再也不能缠着你是不是?!都不要,朕什么都不要!”
门外侍从听得御书房内惊天的声响,缝隙间只见书桌倾翻,满地狼藉。
“滚!全部都给我滚!……”
死寂
有呼啸而过的风吹动窗格。
小皇叔,你知道吗,皇宫真的很冷……初夏的天气,为什么还这么冷?
……
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宸濠,朕,是皇帝,朕要的一切,都会是朕的。你要我立后?如你所愿……
[正德元年秋八月戊午,立皇后夏氏。]
朱宸濠没有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朱厚照竟然顺从地立了夏氏为后。如此,自己的势力便顺利扩张到了内廷,实在是太过畅通无阻,之前想好的后招突然都变得无用武之地,反而令人觉得空洞飘渺,内心有那么些许扰动。
他,竟然真的立后了……
秋风起,旋落一树飘零……
残风过处,隐约还有那亘久萦绕的声音,“小皇叔……厚照喜欢你……”
不日,朱宸濠收到了那人大婚后的第一封书信,只有几个字:
“重阳佳期,宗室同庆。朕候皇叔于万岁山。”
书信的下首落款只有时间,上书:八月戊午夜
朱宸濠怔了怔,唤来管家:“准备准备,明日上京。”
紫禁城中
朱厚照负手立于大殿之上,午后的阳光折射入内,纯金的銮椅光芒灼目。今晨他得到消息,宁王已经启程。他静静地望着那夺目的皇位,唇角勾起一抹笑,仿佛记忆中小皇叔常常做的那样。
“宸濠,皇权,才是最最有力直接的工具,朕要什么不能得到,你说,是不是呢?”
章六
旻穹白日,清风木叶下。
朱厚照远远看着,他的小皇叔白衣银冠,云靴玉带,闲适非常地信步举阶而上。唇角仍然是记忆中的那样微微扬起,草木掩映间,星眸流彩。
“小皇叔……”
看到那个人脚步一顿,眸中的笑意也有那么一瞬的停滞,随即换上一个温文的笑颜,朝自己一拜,“参见陛下。”
温文尔雅,庄重有礼,却是千里之远。
“小皇叔,咱们今天不拘君臣之礼,再说了,我可是偷跑出来的。”自然而然的,一如孩童时那般握起那人的手。记忆中怎么也握不住的修指如今已能抓牢,十指相扣。
朱宸濠觉得自己有些恍惚,那只常常“钻”入自己手掌的小手,什么时候已经几乎与自己的一般大了?如此亲近,掌心相贴的感觉,很不自在……
慢慢从那人的指间抽出自己的手,“皇上,重阳佳日是明天,你怎么在这里?”
朱厚照复又抓住那避开的手掌,牢牢握紧,“小皇叔,你又要教训我,可是我想早点见到你,我知道你已提前到了,所以特地在此等你。就这么一天而已,耽误不了什么事……”
朱宸濠感觉那人握得很紧,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又想到他不止派人跟踪,言谈之中对此事丝毫不觉得不妥,心中不悦。
握了那人的手,二人拾级而上,步履成双。朱厚照心下甚暖,不知身边人神思物外。
朱宸濠一路行来,面上还是维持应有的叔侄之情,心下却越发的不悦,被人牢牢缚紧的感觉,非常的不好!
无甚心情再赏佳景,心下暗自思忖,不知他对自己的“大事”知道多少,此人城府甚深,如若试探,稍有不慎更引怀疑,对他派人跟踪之事权作不知的为好。
心中想到自己行踪小皇帝居然也如此清楚暗自心惊,如此,本来设计的行动还要照旧么?
心下甚是烦乱,突然,寒冽破风,利剑袭刺而来。
朱宸濠迅疾抽扇一挡,手中玉扇断为两截,暗自疑惑,叶子行动如何提前了?
不对,这不是叶子,身形不对!是真正的刺客!
身体先于思考,朱宸濠看着自己一掌把小皇帝推出丈外。
与刺客缠斗数回,然此人武功路数诡诈游滑,饶是朱宸濠见多识广,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是何门何派。激战间突然天旋地转,内息乱走,大惊!不好!此剑有毒!
身侧青衣一闪,但见朱厚照以竹代剑身法迅奇直击刺客命门,刺客闪躲不及吃了一亏。
朱厚照并不给那刺客喘息的机会,出招迅疾,后发先至。欺身而近,弃竹变掌,右掌拍上其命门的同时左手夺剑,回锋而刺,刺客还不及反应已然长剑没入胸腔,气绝而亡。
朱宸濠看他身法精妙,招式诡绝又不失大家风范,心下亦喜亦忧。
朱厚照奔上前去堪堪扶住勉力支撑的朱宸濠,才见他臂上有红渗出,拉开来看了,狭而浅的伤口却血色鲜艳,泛着妖异的紫。
“小皇叔…… 小皇叔……”
朱宸濠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少年慌乱的呼唤中……
章七
从太医口中得知他的小皇叔已无大碍,不过两种毒药先后入体混合,毒性相抵,此刻引发寒气反噬虚脱之症,药浴即解。
山间寒露凉彻骨。
朱厚照却觉得屋内无比燥热气闷,思绪如麻烦乱。
心下已经第一百次咒骂自己,如若不是自己先给他下了毒,他也不至于内力大退受伤垂危;又第一万次庆幸,若非有自己下的毒先行潜伏体内,如若他不慎受伤,便是神仙难救。
小心翼翼把人扶至浴池,中衣尽除。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把自己逼迫激怒到退无可退、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人此刻只是静静地睡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吹拂着他密如羽扇的睫,鼻尖上有细密的蒸汽水珠凝聚,薄唇在雾气中飘渺如幻。
不是那傲然前行决然而去的小皇叔,不是那恭谨叩拜君臣之隔的宁王,此刻的他只是会和自己相依的属于自己的宸濠……
一点一点吻下去,用自己的唇镀上虔诚的印记。唇上的触感柔糯微凉,以唇轻抚,让那清冷的唇带上自己炙热的温度。
水下蜿曲晃动,修长俊逸的身体如幻飘渺。指腹微微着力,手上的触感韧而滑腻,在水波轻抚的晃动中,朱厚照觉得全身都毛孔喷张,由下而上一股股陌生而强烈的欲望几乎就要淹没仅存的理智。
不是没有尝试过与他人肌肤相接,在无数次下定决心不要再想起眼前这个无情之人的时候,看着那些软玉温香,美男艳女极尽挑逗,却终是拂袖而去,毫无兴致。而此刻,明明身边的人只是昏沉的睡着,而自己只是触碰到他的身体,已然不能自已。要亲自为他药浴疗伤,实是极刑之苦。然而只要想到如若别人如此触碰到他,那便是万万不能接受,怒极发狂。
朱厚照狠狠地拧自己一把,现在就要他的叫嚣在脑中平静些许,小心地扶了扶他架在自己肩上受伤的右臂,细细为他按摩疏通经络,感受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回温。待得见他苍白透明的肌肤渐渐泛起些粉润,朱厚照长吁一口气,终于……终于结束了…… 不确定再再多挨一刻,自己会不会不管不顾的直接扑上去……
心下嘲笑自己,当初不惜手段卑鄙的给他下药所为何事?如今绝好机会,终究还是不舍……
无法忍受任何人伤害于他吗?包括自己……
朱宸濠不断地在一片虚空中冲撞着,晦暗空冥,极冷,无声死寂。
“这里是哪里?!又是宁王府的冰窖吗?! 我是世子,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下明白,呼喊昼夜也不会有人来的,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娘已经死了……自己是不祥的妖蛇化身,会为王府带来不幸…… 王府上下都厌恶他,惧怕他,想把他弄死……
低头看向自己,身修指长,已经不是那个三岁孩童了!对,现如今我才是宁王!我才是这个王府的主宰!我也将会是这个天下的主宰!
这个天下,什么是忠孝仁义?哼! 强者为君,弱者横死!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不为所缚,那么就得要掌握这天下的命运,为君,才是至高无上的!
有温暖渐渐将自己包围,昏冥中透入一束光……
朱宸濠不禁向更温暖的方向靠了靠……
章八(有伪H)
微微睁开眼,是陌生的床帏宫帐,有熠熠的曜眸欣喜地注视着自己,“小皇叔……”
“厚照……?”
思绪渐明,若说自己中毒是可能的,可是能让自己短时间内散功、内力不济的毒药,却是仅得一味……乃大内珍藏!
目光渐寒,暗暗凝聚内力蓄势待发。
莫非,小皇帝已经知道自己的图谋?!
朱厚照还沉浸在他的小皇叔居然主动抱住他的欣喜中……
“陛下如何要给微臣下毒,请明示!”
“我……我……”再要相欺只怕不易,看他眸色凌厉冷然,朱厚照心下甚凉。
灯烛明暗,帐帏重重。床褥锦被之上,余温尚存。相拥而眠,心下暗自爬满的期待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成空。
要怎样说?他明明已经认定,却还是要残忍的逼迫自己说出口,然后鄙夷的决然离去,一如嫌避脏污的物事么?……
由爱故生怖,情执亦成魔,障无形……
朱宸濠见他良久不语,心下甚为不安,且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得要阻止叶子的行动才行……
朱厚照看他起身穿衣欲走,心知此番一去,便又不知何时得见,何况今日自己做下如此下作之事,他恐怕是只会更加讨厌自己……或者是永世不见……
夏日蝉鸣冬寒雪,夜夜坐在东宫追思发狂的日子寂寥得可怕;一遍一遍,他拂袖摔门而去的重响砸在心上,挤压着胸腔,无法呼吸……
那封劝婚书,字字如巨轮,昼夜不息地碾过自己,体无完肤……
不能忍受!即使不入轮回永堕地狱,也不能放弃你,不能!
“小皇叔,你要走么?……这一次你又要走多久?还想走多久!”
如果皇权至高无上,便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得到你!留下你!
“你问为什么下药?那么朕此刻就让你深、入、了、解!”
说话间朱厚照已然欺身近前,朱宸濠本能一掌拍出,然而内力尚未恢复,本是招式凌厉的一掌此刻不过空有架势,朱厚照武功却也不弱,轻巧避开掌风,回臂钳制住那人,一手点住他身上几处大穴,双双回倒在床榻之上。
朱宸濠心下愤然不甘,如若不是中毒,自己如何此般狼狈,受制于人!
时下内力仅仅恢复了三成不足,朱厚照武功不弱,若自己有平日八成功力自然是胜券在握,然而此时必须得拼尽全力一击而就!为今之计首要的是冲开穴道。
朱厚照覆身于上,唇拂过他的耳畔,细细啮咬莹白如玉的耳垂,直到感觉到它通红涨热才满意的放开。一路吻下,手上不停,褪去二人亵衣,脖颈、锁骨、乳首,待若神圣的亲吻,以唇描摹着他俊美雅致的身体。身下人微微战栗着, 不知是冷还是气极而颤。
支撑起身体,有些心虚却又无畏还有些期待地望进那人清冷的眸子里,胸腔中仿佛有东西冻住了、碎掉了,残渣满地……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为什么!……”没有回答,自然没有……
他低笑着,渐渐转为大笑……
你,永远不会回应我……
朱宸濠淡淡扫过他的脸,霎那永寂。
那样星辰熠熠的眸子。
那样泫然若泣的眸子。
那样炙烈绝望的眸子。
终是只剩
幽,泫,寂,灭,狂。
那个据说是心的部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些轻轻浅浅宛若朝圣般的吻早已撩拨得自己内息不稳,暗里运行的真气几近乱走、功亏一溃。
心下知道危险,便更加凝了神聚集真气,不再理会外界的变化。
“不回答我是吗?
你是我的!
我要让你变成我的!
我要让你的身体回应我!你的身体会告诉你,你爱我!”
朱厚照俯下身,和先前的亲吻不同,此刻的攻城略地,狂乱的粗暴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欲望。
朱宸濠愤然痛恨自己的身体居然无法抑制地开始越来越兴奋,本已凝聚的真气乱行于七经八脉……
“小皇叔,身体是最诚实的,不是吗?”
朱厚照指尖划过他平滑的小腹,引得身下人又一阵战栗。他微微勾唇,力道适中的握住那玉茎开始套弄起来。轻轻伏在他身上,唇舌纠缠,手中动作不停,耳边传来彼此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他的小皇叔此刻因为情欲的作用,双颊微醺,眸中虽带愠怒冷冽之色,蒙上一层若雾的水汽,却是迷濛深幽。
分身早已胀痛得生疼,无意间微微划过身下那人肌肤,一股强烈的欲望几乎让他把持不住泄了出来。将他的腿曲分开来,指尖涂抹宫廷秘油向他的后庭探去……
肩头骨碎的疼,接着朱厚照听到沉闷坠地的声响,全身有一瞬间已经散架的错觉,然后就看到自己坐在离床塌丈许开外的地上,真个是摔得结结实实。
“朱厚照!本王今日受制于你,此仇不报誓如此剑!”
铛! 哐啷!一声剑断,两声落地。朱厚照看着上好玄铁铸就的宝剑应声而断,而那人竟是以指折剑!他的功力如何恢复得那般的快?……
夜色苍茫,那人怒极连夜下山而去,白衣飘渺,几个起伏便只剩一个白点,最终消失不见…… 夜,依旧深沉……
章九
朱宸濠行至山腰,远眺去,观景阁灯火闪烁,幻影中仿佛还能看到少年凄然绝望的悲影……
愤然,恼怒,怅叹……
喉头一甜,血腥之气满溢口中。
心知是内伤未复,又强行解穴,更提气奔走,这一次,不知得多久才能恢复,心中一凛:
今日行刺并非自己日前安排的那出戏,刺客仿佛并不知晓那小皇帝身份,意在杀我!现下的身体没个月余数十日根本无法恢复……
一个迅疾的黑影落在身前:“主上!”
“叶子,今日之事到底何人所为,速去探明。虽然没有按我们的计划,不过结果倒是相同的,也好,免得留下破绽。”
叶子看着他的主上一如往昔的唇角微微勾起,凤眸流光,就是这样睨视天下的自信傲然让自己拜服跟随。
“不过主上的伤势……”
“无甚大碍,只需休养几日。你且去吧。”
翌日午后.御书房
“如今连万岁山都不安全,你们给朕说说,这皇宫大内是否也处处暗伏杀手啊?”朱厚照目光淡淡扫过眼前颤抖如筛糠的一众提督,续而点名道:
“丘聚,谷大用,张永,魏彬,你们点齐东、西厂,神机营侍卫,速去给我查明刺杀的来龙去脉,加强京畿防守。无论这幕后官有多大,势有多强,只管报我。把这些个玩忽职守的一并带走。”
后排一众军官上前领命而去。
殿内众人心下甚寒,这小皇帝语气平静无波,却是果决狠厉,顷刻间撤换下一批内廷要职,却一如在说不甚满意这御书房的桌椅,撤换些许无甚要紧……
内廷要职向来关联甚广,内中关系错综复杂,这小皇帝如此作为,当是已然准备好扰动这一池深水……
思及此,一众藩王内臣额间汗水沥沥而下,秋高气爽的天气却是燥热闷窒、寒冷冰冻。
“启禀陛下,宁王殿下已于殿外候旨。”
“宣。”
“…… 宁王、宁王殿下因伤势过重,只能躺卧藤椅之上,不知……”
“那你们还不仔细着把皇叔抬进来!”
众人心下甚明,如今宁王救驾有功,且向来与皇帝关系亲厚,如今更是面帝不跪、御前躺卧,真真荣宠已极。
却说宁王进得殿来,却是由两侍从架扶着,面色苍白,唇上血色甚淡,还挣扎着便要叩拜。
先前敢怒不敢言的学究老臣们见他如此识大体,极宠不骄,遵循祖制,心下甚是感怀安慰,欣赏不已。
“皇叔毋须多礼。来人,赐座。”
“今日重阳佳节,朕本是邀了各位卿家叔伯登高同庆,如今却因这些许琐事耽搁了时辰,登高只能留等下次。御花园秋菊正盛,不如卿等与朕同游御花园,朕亲自为导,望众卿家尽兴才好。”
众臣连连称颂,一时间御书房喜气融融,欢颜处处,仿佛刚才的肃杀凛冽全然未曾发生过,重阳佳节尽欢喜。
章十
窗上疏影斑驳,阶前黄衣踟蹰。
“徘徊了这许久,陛下是否已然决定到底是要进来,还是该离开?”
门外的朱厚照心下一惊,复又释然欣喜,忙推门而入:“什么都瞒不过小皇叔。”
“陛下脚步声那么响,本王又没有聋。”朱宸濠合上手中的书,抬眼而望,“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事?”
“小皇叔,以行刺之事看来,如今是有人要动手了。”朱厚照蹙眉,情不自禁地伸掌抓住那人的手臂,“厚照不想在看不见小皇叔的地方独自担心、独自应对…… 留下来好不好?”
“好。”
朱宸濠面色淡然,起身拂开势如钳制的手掌,行开些许距离,负手而立,“陛下,臣要休息了,恭送陛下。”
朱厚照无力地垂下空乏的右手,不自禁的又靠近那清冷的影些许,一步,再也不敢逾越。
“我,我只是担心小皇叔的身体,白日里看起来……很不好……”
朱宸濠收回望向窗纸树影的视线,淡淡地看着在自己光影中的明黄……
……
“小皇叔,小皇叔……”恍惚中肉球朱厚照跌跌撞撞地追来,朱宸濠本能地伸手去扶,却是撞到了几近与自己同高的少年帝皇……
低低的一声呜咽,那英气的脸上显出些许痛苦之色,眸中隐隐水光。
静。
朱厚照肩骨碎裂,此时一撞疼痛难忍,瞥见那人寒若凝霜的神色,却是半个痛字也不敢再喊出来。
“本王没事,你我心知肚明,今日廷上一出戏各得其所。如此,陛下可以走了?”
朱宸濠扫过他黯然的神色,心下有些微酸胀,缓缓伸手轻抚他受伤的左肩,少年微微一战。
“别动。”
朱厚照微低了头,感觉着他的小皇叔以内力驱散他左肩的淤血,暖热的内力行过,那修长有力的指梳理过经络,自己竟然生出些羞耻的欲望来。
朱宸濠见他双颊微红,低着眼不敢看自己,右拳紧握,呼吸稍急,便知此人又在想那乌七八糟的事,心下不喜,手上便加重力道,捏得他呜咽出声。
“如此,你试过我的内伤如今并无大碍了?”
“小皇叔早些休息,厚照告退。” 不敢再看那人一眼,朱厚照低了头退出房门。
朱宸濠淡淡地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心下怅然。
不喜他霸道强势地想把自己据为己有,更多的,是不喜有人如此贴近自己,那受制于人的感觉,非常不好!
然而,终此一生,或许就那孩子会如此真心待自己……
心下有个声音:朱宸濠!不要忘记,你要的江山,如今还在他的名下!
坐拥江山,才能永不受制于人,才能成就一生霸业!
朱宸濠远眺那明黄的身影隐去,微微勾起的唇角挑开眸中最后一丝犹豫,“朱厚照,既然你想要我留下,何乐而不为?”
章十一
正德元年冬十月已未.奉天殿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这金碧辉煌的殿堂,銮座耀金,龙腾吐势,君临天下气势威严,然则坐于上位,却是道不尽的冷寂空乏。
没有人会留下来,没有人……
太傅要走,安化王要反,小皇叔、小皇叔……
小皇叔,无论你有多讨厌我,我都不能放你离开!
朱宸濠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那伫立在大殿中的少年,霞辉斜影,一如永寂。
朱厚照,如果你不是坐在这銮椅之上……
微微勾起唇角,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阻挡我!
“陛下。”
熟悉柔和的嗓音仿佛驱散了这一殿空寂。
逆了光,他的小皇叔栗发曜眸,锦袍碎金,唇边甚至带着自己不敢肖想的淡淡笑意。
“陛下想是为了今晨李大学士再次致仕的事情难过吧?”
“即使太傅不理解、所有人都反对也没有关系,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掩在长袖下的掌紧紧攥成拳,抬眼相望,眸中只有坚定。
朱宸濠缓缓踱步到他身畔,擦过他耳边:“刘瑾可是条机警的狗。”
“既然要动手,那便连主子也一起收拾了!”朱厚照低低咬牙。
小皇叔,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到你,任何人都不能!
朱宸濠侧目微扫,那人眸中狠绝凌厉。
朱厚照,你这是在想保护我么?呵呵……
微微勾起唇角,退开少年身边些许一拜:“陛下,时候不早了,恭请陛下传膳。”
“摆驾乾清宫。”
正德元年冬十月已未.亥时.文华殿
朱宸濠扫过一旁的沙漏,不紧不慢地掩上窗。一阵劲风拂面,灯罩里的烛火也摇晃两下。
“刘大人如此动静,不怕引来宫中侍卫?”
刘瑾定定凝视着眼前这杀招之下却还闲适安然拨弄烛芯的人,虽然那微挑的凤目此刻仿佛只是专注于那明灭的灯火,自己却觉得有种衣不蔽体被看穿的惶然。
“殿下就料定我一定不会下手?!”
朱宸濠仿佛很满意如今烛火的亮度,微微勾起唇角望向黑衣人:“刘大人怎么可能会杀我呢?”
“哼,你不觉得现如今你对安化王的威胁过于大了么?!”
“刘大人,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今夜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我才是那棵良木?”凤眸微眯直视,“疑人不信,信人不疑,本王十分欣赏大人的智谋手段,大人深夜造访,已然是应了本王的约。”
烛火映着那年轻藩王的脸神圣肃穆,眸中似有簇簇火焰跳动,素色常服却似帝袍蟒服,刘瑾膝上一软几欲拜服。
“刘瑾今后但凭宁王殿下驱策。”
章十二
朝廷之上,风起云涌。亲信,敌党;该推向前锋的,该隐入暗角的;该混淆视听的,该暗布后招的……
朱宸濠看着那少年帝皇步步谨慎,布局精妙,心思缜密,做事果决,一时间却是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朱厚照,暂时而言,我们还站在同盟的位置上,然而,终将敌对……
数月一晃而过,御医早已奏报宁王伤势康复,可择日归藩。
[正德二年五月己巳,复宁王宸濠护卫。]
朱厚照蹙着眉,伸手握住那修指,微凉的指尖触上灼热的掌心,这一次,他的小皇叔没有再抽开手去,只是静静的任由他握着。凤眸微敛,泫深明暗,掌心传来的微凉却仿佛地底寒冰直透骨髓……
金碧的穹顶压下来,彩绘浮雕幻化成白森的刀剑、模糊的黑影,他的小皇叔就站在那光亮下,浅浅笑着,渐渐被那些灰蒙笼罩,淹没……那浅勾的唇角也终于不见……
小皇叔!
感觉到那人微凉的胸口起伏,甚至可以感觉到层层丝锦下面紧绷的僵滞,唇上柔软的触感带了些沁凉的清醒……
凤眸含愠,却仿佛更添了些许氤氲,薄唇微抿,被吻过还未退却的嫣红折射迷离的水光……
朱厚照震惊于自己无所知的举动…… 这一次,又不自禁地惹恼皇叔了……
心下有这样的认知,唇仍然无法抑制地再次覆上那抹嫣红的诱惑……
朱宸濠还未从后觉的震惊中醒过神,那个柔软炙热的物事却又贴了上来。鼻息的纠缠中,暧昧蔓延开来……
那人压抑的悲凉无奈与炙热渴望透过那微微颤抖的唇压在自己心上……
窒息!
朱宸濠猛然推开死死抱紧自己的人。
只有彼此的喘息声。
“小皇叔一定要小心!”
朱厚照紧紧抠着身后龙腾浮雕,制止自己不顾一切追上抱紧他不再放手的冲动。
推门的身影一滞,微启的门漏进曦晖,隔了光幕,那人背影恍惚若幻。
“……你自己也要小心。”
炽白的光照进殿内,朱厚照眯了眼,远远眺望那修影最终消失在回廊,不曾回望。
朱厚照回转身,拆开密信,长长的一串名单顺势滑开。
睫下暗影掩深色,摊开左首奏折,提笔批朱。
国之硕鼠,奸佞邪臣,且待你们两败俱伤,朕定将你们一举端下!
[正德二年五月戊寅,罢修边垣,输其费于京师。八月丙戊,作豹房。]
章十三
[正德二年十月甲申,逮各边巡抚督御史及管粮郎中下狱。丙戊,南京户部尚书杨廷和为文渊阁大学士,预机务。]
宁王府.后书房
“主上,这是今次被逮捕的边巡抚督御史名单,小皇帝这次动作,对安化王一党打击颇大。”王纶捋了捋胡须,目中忧色甚然。
朱宸濠微微勾唇,执壶浅斟半杯琼酿向王伦推去:“军师且放宽心,安化王还不会因为这点小折损就贸然行动,且看这封密函。”…
王纶展信而阅,原是刘瑾那阉狗所传,心下不喜。
“刘瑾乃反复无德之小人,奸诈阴毒,主上真要与他结盟?”
朱宸濠嘴角略略一撇,笑道:“刘瑾为人本王自然知道,然则在本王眼中,是否结盟却不事关人品,而在于能力。一个黄毛小子都能看穿、利用他还浑然不自知,奸诈之功未见得深厚到哪里。不过,总得有人做那引火之索,偶人之牵线……”
鼻中轻嗤一声,微微勾唇。
那紫禁深宫之中的黄毛小子……这些时日,该是忙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的吧。
“相信这只是个开始,看来皇帝虽是年幼,却心机深沉,隐忍果决;需忍则忍,当断立断,今后会是个难缠的角色。那安化王势力倒不可小觑,却是个犹疑不决、视人不明的主,还不清楚待得这小皇帝羽翼渐丰,他还能有什么机会。”
王纶微笑饮下面前佳酿,言辞中仿佛颇为忧心安化王,语气上却一派作壁上观之欢欣。
“孙子有云:‘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安化王蓄谋已久,犹疑不决,已然过了最佳的时候。现如今士气又挫,后续财路堪忧,却又未至破釜沉舟之境,依照他一贯谨慎之风,此刻更是不敢贸然而动。殊不知‘一股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手下将士早已疲乏不堪,麻木衰微,待被朱厚照步步紧逼不得不反之时,大势已去。”
朱宸濠说罢,拿起桌上一卷锦轴把玩,王纶识得那是今晨小皇帝的暗卫送来之物,眸色一沉。
“主上当谨记最终的敌对是谁。”
朱宸濠抬起眼,凝视着眼前亦师亦友的军师,一字一顿:“本王知道。”
朱厚照,我当然不会也不可能忘记,最终的敌对,是你。
展卷而览,图中殿阁机关精巧,神兵暗斧布局诡密,更有隐秘暗道四通八达。微微勾唇低喃:豹房么?呵,朱厚照,你就如此信任我,连最后的退路也要毫无保留么?
朝堂之上,数月之内,风起云涌。
先是皇帝临时起意作豹房为别院行宫,突调修边垣之款,不料竟牵引出大批亏空专款未曾修葺长城的官员,亲安化王派大大折损。而一直与安化王私交甚密的刘瑾竟然是此次事件的最大受益者,不仅豹房交由其主持兴建,彻查此次亏空事件也由其督理,风头一时无两。相比之下,本该众所瞩目的杨大学士(杨廷和)升迁入京预机务之事反而为人所淡。
事情到此却仿佛只是个开端,月余不到,开春祭天地之后,皇帝为神人托梦,警示官员惫懒,为政不勤;民间有德才者不举,朝廷失德。于是皇帝亲自主持政绩考核,开科取士,朝堂之上,旧人撤,新人举,气象变换万千。
未曾平静数月,皇帝竟在御道之上拾得匿名文书告发官员阴事,昨日人上人,现今阶下囚,锦衣卫狱一时人满为患。
朱宸濠淡然坐观这风云变换,云起云散。那个孩子,果然已经长大了……
朱厚照,你,终于成为我唯一承认的对手了么?
章十四
正德四年,天降异象。两广,江西,湖广,陕西,四川并盗起。帝诏地方开仓济民,镇流寇,安民生。
[正德四年冬十一月甲子,小王子犯花马池,总制尚书才寬战死。]
宁王宸濠受诏率部赴援。
紫禁城.奉天殿
“皇上龙体到底如何,这都数日罢朝了,这太医院倒该有个准信儿呢。”
“张大人,您老还不知?这整个太医院现如今都还陪在那内廷呢……又说不是什么大病,静养即可。”
“边关战报到了没有哇?虽说素传这宁王殿下精研兵法、武功神通,不过金玉之体可受得西北塞外苦寒?”
“听说宁王殿下一路捷报频传,不日便可收复花马池!”
杨廷和缓缓随众退出大殿,见李东阳正朝自己这边望来,彼此交换眼神,不约而同心下叹息祈祝:皇帝陛下,您可千万得平安归来。
花马池城外三十里.明中军主帐
“殿下,帐外有神机营的侍卫求见。”
“有请。”朱宸濠不动声色,心下暗自思忖,原是擅自出兵,那小皇帝倒也不甚介意,还发了诏书以正名,现下又是何意?难道他信不过我,怕我就地起势而反,特意派人来此监视?
来人乌胄高靴,黑髻曜眸,竟然是那该远在京城的朱厚照!
朱宸濠屏退左右,凝视着眼前人,数个猜测一一滤过,一时间竟是对他来此之目的毫无头绪。
“小皇叔。”
年余未见,映了这昏黄的豆灯,眼前的俊容仿佛还不如那刻入骨血的记忆来得明晰。
朱厚照恍惚着上前抱住他,肢体接触的一瞬才让自己有了些许真实。
朱宸濠皱了眉冷然推开,“如今什么形势,陛下居然还出现在前方战场!”
“小皇叔,我听说蒙古人野蛮疯狂,日前又听说你受了伤,我不放心你……”
“些许小碰擦何足挂齿,陛下尚年幼之时,本王就已然和蒙古交手数次,陛下此言是信不过本王能力?”
朱宸濠轻哼出声,“陛下还是快些回京为好,以防有人趁虚而入……”
“小皇叔,准你擅自出兵,就不许我擅自离京?!”朱厚照一言打断,唇微抿,伸手钳住那人双臂。
“我要留下和小皇叔一起!京城之事我都已安排妥当,不会有问题。”
“如此,陛下请随意,本王今夜有要事,恕不奉陪。”朱宸濠甩开绕过他,伸手取了架上的弓矢便走。
“你去哪儿?!”
“夜袭。”
出得帐来,数千名将士已整装待发。黄月晦暗风沙走,黑甲肃纪兵冷煞。
“我也同去。”朱厚照翻身跨马而上。
朱宸濠凤眸微眯,目光撞上那人直视过来不容拒绝的强硬,握了缰绳的手攥紧,一勒马,“众将士听令,千名前锋随我先行,高将军李将军带领余下将士左右斜插入城,今夜突袭要一举拿下花马池!”
朱厚照打马跟上,风刀夹了沙砾刮在脸上生疼,侧目而望,他的小皇叔上身微向前倾伏,银甲耀暗夜,迅疾如猎豹。
银色的亮甲…… 朱厚照眉头皱了皱,暗夜之下,那岂不是众矢之的?
“我们把盔甲换一换。”
朱宸濠闻言只是微微勾起唇角,并不答话。
千名前锋甫一袭城,连日来被明军折腾得早已疲惫睡去的蒙古军便乍然惊醒,慌乱迎战。循了草原上应急的本能,军队集结却也齐整迅速。
“不好了,明军潜入城啦!”
瞬时军中开始混乱。主帅看眼下形势混乱不堪,大吼:“不要慌!城池坚固,明军如何轻易就能入城!定是有奸细,点火把!”
“看对面,看!是宁王,宁王夜袭!宁王亲来夜袭!”
主帅登楼眺望,银甲耀天光,正是明军宁王,立时便有人拉弓猛射。
朱宸濠站在数百步开外的高地上,见城中灯火通明,唇角微微勾起。飞矢如雨,却是都落在了不远处的前方。
朱厚照执了剑全神贯注,一一击落偶尔到达二人近身处的箭羽。
怒斥身旁的人:“给人当箭靶很有趣么?!”
朱宸濠浅笑勾唇,“如果你不在,我不会站这么近的。”
搭箭满弓,凝神,放弦。
城头火把下那座肉塔在弓弦的回震中摇摇晃晃,瞬时墙头上火光更甚,夹杂了惊恐的呼喊:“主帅遇袭,主帅遇袭!”
朱厚照怔了一下,目中有泪不自抑,胸中澎湃,反复着他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如果你不在,我不会站这么近的”……
小皇叔,这样算是,你信任我是可以托付性命之重的人么?
“不好了,东面城门遇袭,速援,速援!”
“西面城门被攻破了!回守,快快回守!”
城池中的嘈杂恍若隔了屏障,朱厚照只是呆呆地凝视眼前的人,看他凤眸傲然,唇勾浅笑,意气风发。
章十五
城中军防事务一一恢复,不日大军便即班师回朝。
朱宸濠出得城来,一驾四驹车辇横在眼前。四匹塞北黑马皮毛水亮、神俊高大,车身檀木为基,暗蓝丝绒罩华而不艳。
朱厚照站在车辇旁,对他一拜:“此乃皇帝陛下特意为宁王殿下准备的,希望殿下能在途中安心静养,早日痊愈。”
朱宸濠叩拜谢恩,随即登入车辇。
“小皇叔,我擅做主张,还望千万莫生气才好。”
朱宸濠抬眼望见那人笑嘻嘻地近身而坐,冷面轻哼:“陛下亲赐不敢有违。本王带兵多年,班师回朝坐马车倒是头一遭!”
朱厚照心知他是不想示弱于人前,从身后阁中抽出一叠奏疏置于桌上,道:“小皇叔,现如今我的身份不能暴露,若不借口入车随侍,我怎么能有时间处理朝中事务?安化王早已蠢蠢欲动……”
朱宸濠凝视那熠熠的黑眸稍许,心念一动,随即转开了眼。
朱厚照,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意,然而,我们终将敌对。难道无论我如何对待于你,你都要如此坚持么?
左腰的伤隐隐作痛,那处稍上的位置,却是更加酸涩麻痹。
心下嘲笑自己,宁王冷心无情,唯置天下于胸中,如何能对着这敌手一再心念动摇?!
夜.宁王中军某营帐
“主上,收服的各地‘义军’已由王大人重整编制好,接下来的行动还请主上示下。”
“江西部分的人马让他们暂停行动,其余新收编的‘义军’也暂且约束,本王近些时日恐怕还回不得江西……”
叶子看着他眸中光影明暗跳跃,那是一种可称之为——“犹疑”的神色吧?主上竟然也有什么犹疑之事?
“主上……”
“你且去吧,告诉军师,其余一切皆按计划行事。安化王,该会开始有所行动了……”
微微勾唇,凤眸流转,叶子从刚才那错觉中回神,眼前的还是那睨傲天下、事事果决的主上。
安化王府
一众谋士将领列坐厅中,主位上朱寘鐇面青如铁,瓷器碎裂一地。
“朱宸濠,你欺人太甚!”
“主上,现今宁王有皇帝的支持,气焰嚣张。直接在花马池驻扎他麾下人马恐怕只是个开端,日后定然会逐步蚕食我们的势力!”
“此次他出兵花马池本就不合于理,而且怎么那么巧,才寬刚一战死他就来了,如此迅速!”
“可惜才尚书战死,咱们又损失一名猛将……”
“主上,如今小皇帝和宁王一伙儿,对咱们处处压制,处处相逼,那件事儿,兄弟们都等了很久了!”
“主上,如今天降灾劫,流寇四起,民心不稳,正是出兵的好时机啊,主上!”
朱寘鐇一扫厅下诸人,拍桌而起,“好!那就请诸位随本王一同得天下!”
紫禁城
一番庆功宴,这满朝文武逐一敬来,饶是朱宸濠海量,却也已步履不稳。
重影中,朱宸濠看见那人的唇动了动,似是在说让自己留宿宫内的话。
“陛下,天色已晚,外臣宿于宫中只怕不妥,臣还是回别苑驿馆的好。”
起身拜别却是几欲跌倒,朱宸濠伸手杵扶一旁桌椅。
朱厚照挥退左右上来欲扶的侍从,亲自把人扶上銮驾,让他的头舒适地枕在自己肩窝处,“好,那我们就去别苑。”
章十六(H)
豹房.澹兮阁
朱宸濠只觉一直倚靠着的那个温暖物事突然撤离,凭空虚抓两下,缓缓张开眼睫。
五色琉璃波幻迷眩,氤氲水雾漫虚境。
“小皇叔,今日还是厚照服侍你沐浴可好?”
那炙热的深黝的曜眸穿透漫漫白雾,澈若寒冰。炽寒两极,清明、混沌。
身体已然习惯他的触碰,甚至,有那么些许安心。半眯了凤目,看他一如这些时日来的细致小心,还有那强压下的欲念烁然眼底。
自己竟然会对敌手感到安心……
朱厚照,你到底是愚痴,还是……
温热的唇吞噬了清明的思绪……
朱厚照看着那人微勾唇角,里衣微散,披下的发被雾气打湿,羽睫缀露,微狭的凤眸点点碎焰,竟是比这满室的琉璃还眩惑。
多时的忍耐一触即溃,唇就这么地覆上去了……
有微甜的醇香。
舌尖刷过那齐整的齿,轻舔他微启的唇。
酥痒的柔韧,奇异的违和,朱宸濠蹙眉,本能地推却,却被那软滑的舌尖纠缠更深。
朱厚照,我们的纠缠,就到这里,只能到这里……
臂上使劲一推,巨大的水声,却是看到自己也在这池水中狼狈平衡。
“小皇叔……”曜眸泛雾,晦暗昏杳。
厚照,无论此时如何相许无间,彼时终成雠隙无解,何必……
朱厚照看他面上显出些许痛楚的神色,顾不得自己又一次被推开的失望,慌然检视他腰伤,“小皇叔,我……我弄疼你了么?”
水下那略粉嫩的新肉隔了水波晃动,朱厚照伸指细细摩挲,幼滑温软。耳边那人喉间低咽一声,捏住自己臂膀的指一紧。
朱宸濠只觉被他指腹擦过的新肉麻痒难搔,酒醉乏力的身体在水流的晃动下几乎站立不稳。
朱厚照似是得到了鼓励,双手游走在那筋骨柔韧的身体上,唇瓣流连在他脖颈耳畔,眉眼鼻尖,和着温泉水的波荡,朱宸濠只觉气力都流失在这若即若离晃动着的亲抚中,身体逐渐脱离掌控……
“停……停下!”
一股气流推浪而起,打在胸口生疼。朱厚照抿了唇敛着眼,半摔在梯级间,缕缕碎帛从他泛了血丝的指间漾出来,荡开去。
朱宸濠隔了雾气,隐约看到他嘴角下红,微微攥了掌。
这一次,出手,太重了……
难道他真的一点防范之心也无?……
朱厚照微微支起身,抬手又胡乱擦了擦嘴角,看到缠绕指间的丝帛,低低苦笑:“小皇叔,撕坏你衣服了,对不起……”
“小皇叔,可是厚照真的很痛…… 厚照真的让你如此厌恶难以忍受么?”
水纹迫近推动,有指轻柔地揩去嘴角的暗红,微息拂面,唇覆软润,他的小皇叔凤眸微敛,泫墨迷离,满满的只印了自己惊诧的眸。
尝到他微腥甜的唇舌,朱宸濠才觉得先前那空乏闷窒的胸腔重新灌入了气息。
“厚照,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呢……”
微微叹息,厚照,终究死结,何必再纠缠下去……
“厚照只有小皇叔而已,只要小皇叔而已。”
万里的江山,翻覆掌间天下随动的皇权,你,都不要么?都能舍么?
誓言,承诺,慕爱,信任,在一人独行的御道上,真的会存在么?
对不起!您没有登录,请先登录论坛.
章十七
烛微月隐,幔帐深重。朱厚照吹灭最后一盏烛台,摸索着掀被而入。里侧的人呼吸匀长,该是已然入梦。
朱厚照循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伸臂环住那人,漆黑之中,仿佛周围都已虚化隐没,天地间只有彼此。
“小皇叔,厚照只有小皇叔……小皇叔永远不要离开厚照。”低低呢喃,是请求,是祈祝。
唇慢慢印了上去,一如盟誓契约。
朱宸濠微微叹息,脑中胀裂的痛。
终究要面对的,厚照。皇位与我,你要如何选择?
呵,不需选择,我们本就没有选择……
黑暗若渊,往那无底深处沉去的,只有相拥的彼此。
厚照,这一生,都要与你纠缠相连了吧?相许,敌对……此生终难分解。
唇上细微柔软的触感,张开眼,望入这暗杳中唯一的曜光,那炙亮的眸半敛,虔诚,热切。
“好。我不离开你。”
回应低哑,却如雷霆击鼓。
未曾期待过的回应,不敢奢求的承诺。在牟定他已熟睡之时才敢轻轻出口,不会有失望,终留希冀。
或许是太过期盼的幻觉?
相连的唇确实动了动。
“小……小皇叔,宸濠,你说什么?”
“直呼本王名讳没大没小!睡觉。”
“宸濠永远不离开厚照!”轻环住那人的臂收紧,皮肤肌肉乃至筋骨的挤压相贴,都不足以完全确定这个承诺的真实。下一瞬,会不会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朱宸濠回拥住他,唇滑过他的眉眼鬓角。
窗外风推树倾,有器皿摔地的声响,还有侍从们悉悉索索低语收拾的惶恐。
冰雪骤降。
“明天元宵,看来见不到满月了……”朱宸濠怅然,久违的皇城元宵,终于因为天气不好要错过么?
“正好取消宫宴。”朱厚照抑制不住的欢心雀跃。 “小皇叔,明天我一定给你一个漂亮的满月!”
正德五年.元宵
天未明,朱宸濠就听得身边那人蹑手蹑脚地起身,心下疑惑,却是不动声色一如沉睡。
朱厚照仔细为他掖好被角,凝视那睡颜许久,晨曦未透,昏冥若虚。慢慢凑近,羽睫拂动,呼吸匀细,唇上温暖柔软。
原来,这一切确非虚幻!
朱厚照扬起唇角,轻轻合上门。天际云厚低沉,金边墨底,风雪欲起。踩在昨夜的积雪上,吱嘎作响。
“今天的天气不错啊。”
刘瑾跟在身后诺诺答应,瞥着年轻帝皇神采飞扬的俊脸,心下冷嘲。
朱宸濠不急不徐地喝下最后一口粥,听得刘瑾的奏报,眉头蹙了蹙。在木工房里请教手工艺人…… 这就是天不亮就起身出去的原因?
“您要亲自去看看?”
“不忙,如果他一时半会儿还不出来,不如我们先在豹房四周走走。听说,这豹房是刘大人主持修建的,那可得劳烦给本王作导了。”
“不敢,不敢,请。”
章十八
一路行来,朱宸濠心中暗自把眼前殿宇亭阁与先前朱厚照的密图一一对照,朴实清幽、野趣黯然之下地道暗连;斗角勾檐、琉璃金碧之中机关重重。除了自己昨夜住的澹兮阁外,还有几处殿阁亦是繁华绚丽,更有銮殿朝堂,行宫架势俨然。
行至一处开阔的院落,凭记忆此处该是一个地道的岔口,有明黄衣袍隐约掩没在一堆白锦竹篾间。
“陛下?”
那人专注的并未听见呼喊,朱宸濠缓步上前,见他鼻尖微红,眼睛一瞬不瞬地仔细在绘着什么,手上有细小伤口。
远岱淡染,近影描双。乍一看,似是月中桂,树下仙;凑近细观,却是那日花马池夜袭之情景。执弓的自己眉目傲扬,唇盈浅笑;一旁那人曜眸专注,幸福喜乐。
朱厚照感到熟悉略温的气息靠近,抬头望去,只见那人眉目盈动,薄唇微抿。
“小皇叔……”
刘瑾躬身拜退:“奴家去传膳。”
“小皇叔,你看我做得好不好?你喜不喜欢?”起身挽手拉那人欲坐,这才发觉庭中风大冰冻,地上桌上一片狼藉却是无法落座。“这里好像不太方便,我们进去坐吧……”
朱宸濠挽过他冰冷的指缓缓揉搓,指腹轻轻抚过那些细小干涸的伤口。绕过狼藉,俯身细细摩挲那巨大的竹架和精致的白描灯绘,展颜一笑,“我们一起来完成。”
簌玉漫天际,黑绒覆高穹。皓月挂西阁,琉璃透双影。
“小皇叔,以后的每一个元宵,你都会陪我一起过么?”
朱宸濠任由身后那个暖融的身体贴近环绕,凤目盈盈,目光定在西阁高处的玉轮之上。
精工细琢,完美无缺,终是自欺,月华无双。厚照,这个道理我们不都明白么?
回望那熠熠闪烁的曜眸,朱宸濠勾唇浅笑:“就像那盏蟾华灯,今年它替作满月,终究不会长久。如此的‘月’下诺许也不能作数吧?”
身后人身体一僵,腰间的臂弯勒紧,热气拂过耳畔,“小皇叔答应过不离开我的!等收拾了安化王,国贼一除,小皇叔就正式率部归京吧?”
凤眸微敛,喉间含糊低应一声,更似微微的叹息。
厚照,我率部归京的日子……你待何从?
颈微侧,凤眸含笑,“厚照,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无缺的满月。”
月华柔,朔白舞,鎏金耀,帐暖融。
章十九
[正德五年夏四月庚寅,安化王寘鐇反。]
朱宸濠侧目而望,灯火辉映中,銮椅上,那人黑曜削颌,果决无犹。细细看了,还有那么一丝他人无法察觉的狡厉。
“逆贼既是借讨伐你刘瑾之名,即日起你便在家中自查待审。”
“陛下!冤枉啊陛下!奴才冤枉!请陛下明鉴!”刘瑾扑跪于銮椅脚下,口鼻流涕,原是算得上清秀的五官此刻全然哭皱在一堆,朱厚照从上往下看了,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了御花园里那只欺宫人、媚权贵的王八。心下蔑笑,面上却是一派威严,挥手示意其退下。
刘瑾却也不是真正惶恐,眼角瞥视一旁的宁王,心下盘算:只要宁王不倒,你朱厚照能耐我何?哼!你朱厚照自视权掌天下,却也有软肋。低眉顺眼躬身退走,那没入阴暗的蛇信利齿间,漏出无声的嗤笑。
[丙午,起右都御史杨一清总制宁夏、延绥、甘、凉军务,泾阳伯神英充总兵官,讨寘鐇。辛亥,诏赦天下。太监张永总督宁夏军务。是日,游击将军仇鉞袭执寘鐇,宁夏平。]
黄月晦,幕深沉。
朱厚照臂弯轻收,任枕边人的呼吸静静流淌在自己脸颊耳鬓。
小皇叔,我再也不会让你回那苦荒的僻地,也不愿你每日辛劳,有厚照在,一切都交给厚照……
身侧传来的淡淡的暖,在入秋微凉的夜里,柔软微醺。朱宸濠甚至有瞬息的梦魇,自己就这样溺下去,溺下去…… 无力回溯,无心回返……
曦霭晨辉缓缓漫浸澹兮阁,将明未明的暧昧中,朱厚照迷蒙中望见他的小皇叔银甲铁靴。凤眸耀焰,指尖燃火,但见那薄唇开合:“厚照。”
朱厚照躺在床上,愉悦幸福的笑意照亮了晨曦。
原来,厚照两个字真的很好听!
“小皇叔,以后我们都同起同寝,厚照每天都要听到小皇叔这么唤我起身。”
轻抚那俊颜的指尖微怔,“厚照,今早我便要启程去沔阳,你不记得了?”
“小皇叔,以后这些事就交给其他人去做,平定些许小毛贼,何劳皇叔跋涉!”朱厚照翻身下地,身体贴近那泛了寒气的铠甲,“小皇叔,我另派他人前去。厚照舍不得小皇叔离开那么久……”
此番话语在朱宸濠听来却是别有意味,只觉现下仿佛不过他的禁脔男宠,不得离他半步,自己的抱负作为在他看来毫无用处,心中甚怒。
“此番剿贼,舍我其谁!”说罢摔门而出,清晨便即率兵出城而去,竟是不等皇帝亲出城门践行。
刘瑾目光怔滞地死死盯着院子上空一方空无,日头从那浑黄带赤的眼白上烫过,碧蓝成青白再归血褐,仿佛都能闻到铁锈的腥,灰败的乱发夹杂在极盛而衰的黄草中,被秋风任意撕扯。
一只南徙的孤雁脱力坠下,红褐的黏稠染红了黄草灰发。刘瑾桀桀地怪笑着翻身而起,尖细的嗓音仿佛自地底裂缝中挤压上来,“你也被同伙儿做了弃子?没关系,且看他们如何体会身不如死!既然如此痛苦,不如本大人替你了断了吧?”
滴答,滴答,滴答……
鲜红的血浸堵了孤雁的惨鸣,只有滚烫、温热、冰冷的粘稠不断自那灰发蜡脸的人唇角滴下,雁绵软的脏乱的身体在那人手中垂吊,青黄的乱草间伏倒一片暗红。
章二十
身体被迎面击撞而来的厉风挤压得无法喘息,腔肺被碾压成纸般的抽空,又仿佛吞下了整个天地的胀爆,喉间若被那残剑割裂的疼,铁锈味不断上涌……
拼了命地逃,那宛若幽灵的残剑如影随形,睁眼合眼间都是那地狱枯鬼的嗤笑诅咒……
紧闭双眼捂住双耳,颊上寒彻、灼烈,抬起右臂,掌中一柄断剑若长在虎口,五指早已无感,只是一直一直木然紧攥着那柄断剑。剑锋左侧一丝殷红缓缓滑动,滴答,落入眼中,刺痛。泪,从他致密微卷的睫沁出,瓷般苍白的脸颊裂开一道鲜红。
鎏金重彩,精致盛极,却是空洞可怖。什么都没有,没有残剑,没有厉风,没有疼痛,没有呼吸……
也,没有自己……
在这金碧的穹顶之下惶恐躲藏的,咳血喘息的,麻痹衰微的……是谁?
不是朱厚照!
朱厚照徜行于天地,坐拥天下;朱厚照旦夕伴于皇叔,双影剪烛。
朱厚照不会,不能,不许被他背叛!
残阳殷血,霞噬净云。
身后蹄响震天,朱宸濠勒马回护后方,却见黑袍红衣,乌胄铁骑数百已冲接后军。
“陛下有令:事态趋紧,改令洪锺以本官总制军务,就地便宜行事,剿贼安民。宁王及其部属即刻回返,京畿团营下将士继续押运粮草急行赴援。钦此。”
朱宸濠凌然而视,对面那一袭黑袍的人亦黑曜深暗,眉结唇抿。
“宁王,你想抗旨么?”
京畿近卫大都识得对面发话之人乃是皇帝,只不过这阵仗不似皇帝出行,宁王亦是不下马不叩拜,皇上也并未表明身份,一时间却是不知该跪拜还是该佯作不知。
“臣……不敢。”朱宸濠握紧缰绳,暗自攒拳。
不久前得到叶子消息朱厚照见过刘瑾,其中必有蹊跷。那人亲来定是必得之势,看来湖广一带这块肥肉只能暂且搁置,只是良机难遇……
上位二人各怀心思,圣意难测将士人人自危,一路阴郁无话。
夜.乾清宫
朱厚照执了笔,遥看那人修指在沙盘上排阵演形。殷泪透纸,奏折上一点猩红在眼底不断放大,不断血染,幻化成鲜活的杀戮。朱厚照看见血雾中他的小皇叔修指执剑,唇勾浅笑,淡淡地对自己说:“废帝,你便自行了断吧。”
“小皇叔!”
啪!
烛灭,蛾亡。
朱宸濠抬眼而望,那人的脸隐晦在灭了烛火的塌边,暗影模糊。
“小皇叔,你……”
朱宸濠凤眸微狭,知他此番必定有事,心下甚恼当初因忌污秽沾身而没有结果了那疯狗刘瑾。
“小皇叔,我……”
小皇叔,告诉我,你没有私编暴民入亲兵护卫;你没有私建兵工厂私训军队;你没有与刘瑾合谋逼贼造反;你没有私通内臣安插眼线监视皇城;你……没有盗走复刻皇城暗道驻兵的地图……
小皇叔,告诉我,你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这一切都不是他们所谓的谋反的证据!
只是小皇叔,当年在万岁山上,你是意欲杀我么?小皇叔,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在房中换上那样不堪一击的假剑,你,真的想要我死么?
朱宸濠看他欲言又止,虽不知究竟,却也能猜知大概,定是刘瑾那疯狗乱咬了什么。费心力‘解释’更陷自己入不利境地,如今大事尚未备好,他既不问,自己便也佯作糊涂的好。
一夜是无眠。
[ 此帖被溪木在2011-08-03 17:00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