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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原创耽美】【小不懂 朱宁】逆 (完结) [复制链接]

离线溪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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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11-08-03
— 本帖被 书荒纸废 从 娱乐区 移动到本区(2012-02-19) —
序幕



弘治五年.宁王府


“康王长子宸濠幼而齐敏,少而温恭,素有才德,特擢入宫随侍太子。钦此。”


朱宸濠开得门来,见锦衣卫甲胃齐整,红幡迎风飞扬。抬首,宁王府字样金漆黑底,突然觉得陌生。宁王府?这三个字,只有漠然……
朱宸濠嘴角微微上扬,瞥了一眼那厚重的朱漆大门,晨曦薄雾中,早已关闭的大门仿佛从未开启过,岿然庄严。
这个地方,我还会回来的。

“王大人,咱这就走吧。”

王纶见少年白衣黑靴,长剑佩腰,翻身跨马而上,映了这萧瑟白肃的天气,一如宣纸挥洒狂草,道不尽的潇洒写意。

“世子,这一去不知何时得回,与眷属们多聚些时辰,我们午后出发,路上加紧些便可。”

朱宸濠微笑拜礼,“多谢大人美意,今晨我已向父王辞行拜别过,如若延误启程小子罪责难恕。”

王纶点头吩咐启程,回望去,宁王府渐远,大门始终紧闭,竟然没有一人出门送行,那原本盛大如宏的迎钦使、宣诏、饯行,流畅的欢宴嘎然而止,让他觉得有些恍惚。侧望,少年专注于前路,眼中波光平静,却没有一次回望。心下喟叹:难道真如坊间传闻,世子不见喜于宁王父子?如此少年,何以不喜?


那时的王纶还不知道,这是一生命运转折的起始。





章一



朱宸濠望了望裹在一堆明黄锦裘中的肉球,肤色淡红,头上绒发光泽,显然喂养极好。心下冷笑,哼,让我给这么个肉球侍读,简直可笑至极,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东西,懂得个什么诗书礼易春秋。
面上却是温恭谦逊,向皇帝皇后拜谢领恩,仿佛真是莫大的荣幸与感动。

从此,就要和这个肉球一起过些日子了么?……
光影中,朱宸濠微微勾起唇角,“朱厚照,我很期待呢……”




弘治十年

奉天门


“小皇叔,小皇叔……”

朱宸濠不用转身都知道,敢在这外朝三殿门口高声喧哗的必然只有那位小太子。
皇叔么……? 呵,是啊,你们天字首家,自然是辈份随意更改也没人敢置喙。
想自己按辈分实是这小太子的祖辈,就因为他第一天开口说话对着自己叫了声皇叔,皇帝大喜,便把自己册封为御弟,呵,竟然还真成了他家一脉的所谓“近亲”。
拂了拂这明黄金饰的朝服,朱宸濠转身回望,果然见那个移动的黄球向自己滚来。毫无悬念的,在滚到自己腿边一步远,又恰好跌倒。

“太子小心。”朱宸濠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诚挚惶然,可是天知道他早已麻木,每天都会来上这么几次,不分时间地点,想不麻木何其难也……

小厚照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极其舒服地蹭着,眼角浮出得逞的笑意,“厚照知道小皇叔一定会接住我的,对不对?”

朱宸濠看着眼前的粉团肉球,想到今日皇帝已晋升自己为宁王,不日就要回属地,胸中竟然升起一丝异样的酸痛。
五年来,虽然这个肉球很烦很黏人,但在自己面前却听话顺从,待自己也是极好的,也因而方便了不少行事。如今顺利袭得宁王之爵,这小太子倒是居功至伟。

朱厚照半响没有听到那声早已听惯的,夹杂无奈与宠溺的“是……”,微微仰起头,看见那泫深的眸子倒映着自己,薄唇微抿。

“小皇叔……”

“太子,你已经不小了,以后要小心,不要再跌倒。还有,要有太子威仪,你看你,现在抓着我不放成什么样子,这里是外廷,人来人往的……”

“我……知道了……”
小皇叔,你这样是因为要走了吗?我不要你走,我舍不得你走……我,不会让你走!

小厚照顺从地放开紧紧攥着的衣袍,自行站起温驯的立在一旁。

朱宸濠起身整了整朝服,一只胖乎乎的爪子伸进掌中,稚气清脆的声音却不容拒绝,“那么以后小皇叔牵着厚照走。”

朱宸濠摇头莞尔,那又能牵多久呢?厚照,你是要长大的……

彼此各怀心事都不再言语,一大一小相牵扶的身影缓缓淡入深宫内廷……





章二



文华殿


朱厚照已经在外厅等了整整一夜,自从大总管来宣诏之后,小皇叔就再也不理他。

“小皇叔,小皇叔,厚照很冷,你让我进去好不好,你为什么不理厚照……”


朱宸濠猛地打开门,朱厚照猝不及防跌落在地,慌忙站起身,嗫嚅道:“厚照会很小心,很小心,不再跌倒,不跌倒……”
偷偷瞥着眼前的人,看他略狭长的凤眸寒冰盛极,长身而立就这么地俯视着自己,嘴角还是如常的微微翘起,可是这样一个勾唇的动作却让自己害怕得想逃,然则手脚冰冷麻木,无法移动。
“小、小皇叔,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对我这样笑,厚照、厚照觉得好冷……”

朱宸濠优雅地绕过他,把门锁上,转身把他抱起来放在檀木椅上端坐,然后对他行一拜礼,“太子殿下乃天龙之躯,臣一介凡夫俗子,要说怕,也该是臣怕殿下。”

“小皇叔,我们,我们该梳洗去书房了……”

“太子殿下聪颖过人,智谋无双,何须臣来教授,拜请另觅高明。”

“小皇叔……”

朱宸濠看他泫然欲泣的又抽噎起来,心下甚怒,此小儿最擅装疯卖傻,和他那皇帝老爹一唱一搭,说什么我年未及弱冠封王之事暂缓,变着法儿的禁锢我在皇城。哼,看他平日里傻里傻气的单纯肉球样,原来也是背后高招,看来是我低估这小儿的能耐了……

小厚照看他如此生气的模样,知道定是自己去求父皇不让他离开的事情败露了,此刻不认也不行,只好老实承认道:“小皇叔,对不起,是我去求父皇不让你走的,厚照不要你离开……可是皇宫有什么不好,不比宁王府漂亮舒服吗?”

朱宸濠在他身边坐下,给他整整衣服,微笑道:“对,皇宫比宁王府好,所以臣能继续留在皇宫里也是很开心的。”

小厚照闻言欣喜万分:“那么小皇叔不生气了?”

“我哪儿有生什么气,就是一时想不开罢了。好了,厚照,你该整理仪容去请安了。”

望着那个明黄的肉球欢天喜地的滚出房门,朱宸濠唇角勾起一抹笑:
对,朱厚照,皇宫比宁王府好,你说得对……如果受制于人这一缺点不存在了,皇宫自然是最好的……





章三



于朱厚照而言,时间的流动仿佛在小皇叔的弱冠之礼后便戛然而止。
时间,永无止尽,单调重复…… 寂寥,永无止尽……


先帝驾崩大丧,自己的即位大典,他终于又看见了他的小皇叔。远远的吊孝,贺拜,隔了大殿高高的台阶,无法看清那个人的神情,只是那身影依然丰神俊逸,卓然耀目。

小皇叔,多年未见,为什么你不愿在京城多留一刻?为什么你不愿入宫哪怕只是瞧我一眼,单独和我说一句话?厚照不会也不能放你走!既然你不愿来瞧我,那么只好我去看你。


朱厚照从枕下捧出一个镶金檀木盒,里面躺着几张泛黄的信纸,几份奏疏。笔力透纸,每封却都只有短短几行,大都是些寒暄劝谏,真正亲近的话语却是一句没有。尽管如此,朱厚照还是视若珍宝,出门必随身携带。每每拿出翻看,就觉得仿佛那人还在身边,他们并没有相离千里,一别经年。


小皇叔,我给你写的信,你都看了吗?那么久没见,你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很惊讶,我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样子一样?……不,也许你从来没有想象过我长大的样子,……你,或许都想不起我……


朱宸濠处理完手中的公文,余光瞥见桌角的信封,自从那孩子登基,这还是第一封书信……
看着熟悉的字迹洋洋洒洒满篇,这些日子以来莫名的虚空烦躁仿佛被这些墨迹填充、覆满。
近几个月里没有再收到他的“起居注”,还真……不习惯?不对,是因为得动用更多的渠道去监视他,劳心费力。

朱厚照不知道,他的小皇叔在展信的时候,那泫深的凤眸中,有点点笑意晕染开来,璀璨如星汉。

彼时的肉球朱厚照,不经意间真的已经长那么大了么?
不是月月数封信签却就只是叙述生活琐事的小厚照,也不是会向自己讨教政事的太子。
回想起在殿上看到他的样子,金冠峨发,龙腾织金,明黄帝袍玉带束腰,俊美无俦的少年帝皇气势凌然。

出神间,敲门声响起, “主上,南京昨夜地震,震动剧烈,我们的秘密造兵厂损失惨重。”

什么?南京!
抓起桌上的信复又看一遍,他在南京,此刻他竟然还在南京!

“那些监视皇帝的探子回报情况如何?”

“自从日前皇帝私自出宫,至今各方人马都还没有消息。”

朱宸濠胸中一窒,“立即连夜赶往南京。”朱厚照,你一定没出什么事!

“主上,南京灾情不稳,现在去还很危险,主上……”
暗夜中,一骑早已绝尘而去。





章四



看见王纶已提了药箱出得房门,叶子紧一步追上:“王大人,那人醒了?伤势如何?”

“血肉之躯如何能受得了千斤之重物久压?怕是几个月连笔墨都动不得了……”

“其实……叶子有一事不明,如果说那人不幸身亡,主上不是省去了很多麻烦,到时只需……”

“女娃儿,主上的心思可不是你我所能臆测的,你还是赶紧调派人手把‘山中之事’恢复才好,清点下我们损失多少,想想弥补之法。”
王纶目送她掠去的身影,迅捷如魅;回望那房中隐约伫立的黑影,微叹:“情之一事,何苦来哉……”


朱厚照坐立在床,仿佛有无形的墙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压得他无法透气,却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急速跳动。他不敢抬头看那人的脸色,目光只能停留在那人的脚尖。月白的衣摆染尘,黑靴溅泥。记忆中的小皇叔是极爱洁的,何曾见过他如此狼狈?

“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玉玺?”
朱宸濠只要想起别人所述他原本不会被坍塌的横梁击中,全是为了去保护怀中那个盒子就怒从心起。如果自己晚去了些时候,怕是真可以给他收尸了!身为君王,轻生重物,胡闹妄为,简直……
简直什么?他死了岂不是更好?自己取而代之岂不是更好?
不想去深究自己那时把他从坍塌的房梁下救出的急迫、甚至些许害怕的异样。那是,那是因为自己尚未准备好,这个人死了只会更麻烦!对,就是这样的!

“那里面……不是玉玺。我没有带玉玺出京……”朱厚照小声嗫嚅道。

“我倒要看看什么物事值得你如此妄为!”

“啪!”朱宸濠听到檀盒砸地的声响。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胡闹!明日我派人送你回京。”
那里面,竟然是自己这些年来所有给他写的书信……

“小皇叔……小皇叔…… 厚照喜欢你,你不要离开我……”跌跌撞撞下得床来,指尖甚至不及触碰到那人一只半袖,重重的砸门声隔绝内外……





章五



“军都督府夏儒之女素温婉端庄,品德娴淑,臣奏请立为我朝皇后。”
朱厚照摔下奏折,宁王府的朱红印章和那飘逸飞洒的字迹分外刺目。

“好,好,这半年多来你都不见我,也不回信,这首封奏折就是劝谏立后,你就希望我离你越远越好,立后生子,再也不能缠着你是不是?!都不要,朕什么都不要!”

门外侍从听得御书房内惊天的声响,缝隙间只见书桌倾翻,满地狼藉。

“滚!全部都给我滚!……”

死寂

有呼啸而过的风吹动窗格。

小皇叔,你知道吗,皇宫真的很冷……初夏的天气,为什么还这么冷?

……

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宸濠,朕,是皇帝,朕要的一切,都会是朕的。你要我立后?如你所愿……


[正德元年秋八月戊午,立皇后夏氏。]


朱宸濠没有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朱厚照竟然顺从地立了夏氏为后。如此,自己的势力便顺利扩张到了内廷,实在是太过畅通无阻,之前想好的后招突然都变得无用武之地,反而令人觉得空洞飘渺,内心有那么些许扰动。
他,竟然真的立后了……

秋风起,旋落一树飘零……
残风过处,隐约还有那亘久萦绕的声音,“小皇叔……厚照喜欢你……”


不日,朱宸濠收到了那人大婚后的第一封书信,只有几个字:
“重阳佳期,宗室同庆。朕候皇叔于万岁山。”
书信的下首落款只有时间,上书:八月戊午夜

朱宸濠怔了怔,唤来管家:“准备准备,明日上京。”


紫禁城中

朱厚照负手立于大殿之上,午后的阳光折射入内,纯金的銮椅光芒灼目。今晨他得到消息,宁王已经启程。他静静地望着那夺目的皇位,唇角勾起一抹笑,仿佛记忆中小皇叔常常做的那样。
“宸濠,皇权,才是最最有力直接的工具,朕要什么不能得到,你说,是不是呢?”





章六



旻穹白日,清风木叶下。

朱厚照远远看着,他的小皇叔白衣银冠,云靴玉带,闲适非常地信步举阶而上。唇角仍然是记忆中的那样微微扬起,草木掩映间,星眸流彩。

“小皇叔……”

看到那个人脚步一顿,眸中的笑意也有那么一瞬的停滞,随即换上一个温文的笑颜,朝自己一拜,“参见陛下。”
温文尔雅,庄重有礼,却是千里之远。

“小皇叔,咱们今天不拘君臣之礼,再说了,我可是偷跑出来的。”自然而然的,一如孩童时那般握起那人的手。记忆中怎么也握不住的修指如今已能抓牢,十指相扣。

朱宸濠觉得自己有些恍惚,那只常常“钻”入自己手掌的小手,什么时候已经几乎与自己的一般大了?如此亲近,掌心相贴的感觉,很不自在……
慢慢从那人的指间抽出自己的手,“皇上,重阳佳日是明天,你怎么在这里?”

朱厚照复又抓住那避开的手掌,牢牢握紧,“小皇叔,你又要教训我,可是我想早点见到你,我知道你已提前到了,所以特地在此等你。就这么一天而已,耽误不了什么事……”

朱宸濠感觉那人握得很紧,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又想到他不止派人跟踪,言谈之中对此事丝毫不觉得不妥,心中不悦。

握了那人的手,二人拾级而上,步履成双。朱厚照心下甚暖,不知身边人神思物外。

朱宸濠一路行来,面上还是维持应有的叔侄之情,心下却越发的不悦,被人牢牢缚紧的感觉,非常的不好!
无甚心情再赏佳景,心下暗自思忖,不知他对自己的“大事”知道多少,此人城府甚深,如若试探,稍有不慎更引怀疑,对他派人跟踪之事权作不知的为好。
心中想到自己行踪小皇帝居然也如此清楚暗自心惊,如此,本来设计的行动还要照旧么?

心下甚是烦乱,突然,寒冽破风,利剑袭刺而来。
朱宸濠迅疾抽扇一挡,手中玉扇断为两截,暗自疑惑,叶子行动如何提前了?
不对,这不是叶子,身形不对!是真正的刺客!
身体先于思考,朱宸濠看着自己一掌把小皇帝推出丈外。

与刺客缠斗数回,然此人武功路数诡诈游滑,饶是朱宸濠见多识广,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是何门何派。激战间突然天旋地转,内息乱走,大惊!不好!此剑有毒!

身侧青衣一闪,但见朱厚照以竹代剑身法迅奇直击刺客命门,刺客闪躲不及吃了一亏。

朱厚照并不给那刺客喘息的机会,出招迅疾,后发先至。欺身而近,弃竹变掌,右掌拍上其命门的同时左手夺剑,回锋而刺,刺客还不及反应已然长剑没入胸腔,气绝而亡。

朱宸濠看他身法精妙,招式诡绝又不失大家风范,心下亦喜亦忧。

朱厚照奔上前去堪堪扶住勉力支撑的朱宸濠,才见他臂上有红渗出,拉开来看了,狭而浅的伤口却血色鲜艳,泛着妖异的紫。


“小皇叔…… 小皇叔……”

朱宸濠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少年慌乱的呼唤中……





章七



从太医口中得知他的小皇叔已无大碍,不过两种毒药先后入体混合,毒性相抵,此刻引发寒气反噬虚脱之症,药浴即解。

山间寒露凉彻骨。
朱厚照却觉得屋内无比燥热气闷,思绪如麻烦乱。
心下已经第一百次咒骂自己,如若不是自己先给他下了毒,他也不至于内力大退受伤垂危;又第一万次庆幸,若非有自己下的毒先行潜伏体内,如若他不慎受伤,便是神仙难救。

小心翼翼把人扶至浴池,中衣尽除。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把自己逼迫激怒到退无可退、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人此刻只是静静地睡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吹拂着他密如羽扇的睫,鼻尖上有细密的蒸汽水珠凝聚,薄唇在雾气中飘渺如幻。
不是那傲然前行决然而去的小皇叔,不是那恭谨叩拜君臣之隔的宁王,此刻的他只是会和自己相依的属于自己的宸濠……
一点一点吻下去,用自己的唇镀上虔诚的印记。唇上的触感柔糯微凉,以唇轻抚,让那清冷的唇带上自己炙热的温度。
水下蜿曲晃动,修长俊逸的身体如幻飘渺。指腹微微着力,手上的触感韧而滑腻,在水波轻抚的晃动中,朱厚照觉得全身都毛孔喷张,由下而上一股股陌生而强烈的欲望几乎就要淹没仅存的理智。
不是没有尝试过与他人肌肤相接,在无数次下定决心不要再想起眼前这个无情之人的时候,看着那些软玉温香,美男艳女极尽挑逗,却终是拂袖而去,毫无兴致。而此刻,明明身边的人只是昏沉的睡着,而自己只是触碰到他的身体,已然不能自已。要亲自为他药浴疗伤,实是极刑之苦。然而只要想到如若别人如此触碰到他,那便是万万不能接受,怒极发狂。
朱厚照狠狠地拧自己一把,现在就要他的叫嚣在脑中平静些许,小心地扶了扶他架在自己肩上受伤的右臂,细细为他按摩疏通经络,感受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回温。待得见他苍白透明的肌肤渐渐泛起些粉润,朱厚照长吁一口气,终于……终于结束了…… 不确定再再多挨一刻,自己会不会不管不顾的直接扑上去……
心下嘲笑自己,当初不惜手段卑鄙的给他下药所为何事?如今绝好机会,终究还是不舍……
无法忍受任何人伤害于他吗?包括自己……


朱宸濠不断地在一片虚空中冲撞着,晦暗空冥,极冷,无声死寂。
“这里是哪里?!又是宁王府的冰窖吗?! 我是世子,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下明白,呼喊昼夜也不会有人来的,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娘已经死了……自己是不祥的妖蛇化身,会为王府带来不幸…… 王府上下都厌恶他,惧怕他,想把他弄死……

低头看向自己,身修指长,已经不是那个三岁孩童了!对,现如今我才是宁王!我才是这个王府的主宰!我也将会是这个天下的主宰!
这个天下,什么是忠孝仁义?哼! 强者为君,弱者横死!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不为所缚,那么就得要掌握这天下的命运,为君,才是至高无上的!

有温暖渐渐将自己包围,昏冥中透入一束光……

朱宸濠不禁向更温暖的方向靠了靠……




章八(有伪H)



微微睁开眼,是陌生的床帏宫帐,有熠熠的曜眸欣喜地注视着自己,“小皇叔……”

“厚照……?”

思绪渐明,若说自己中毒是可能的,可是能让自己短时间内散功、内力不济的毒药,却是仅得一味……乃大内珍藏!
目光渐寒,暗暗凝聚内力蓄势待发。
莫非,小皇帝已经知道自己的图谋?!

朱厚照还沉浸在他的小皇叔居然主动抱住他的欣喜中……

“陛下如何要给微臣下毒,请明示!”

“我……我……”再要相欺只怕不易,看他眸色凌厉冷然,朱厚照心下甚凉。
灯烛明暗,帐帏重重。床褥锦被之上,余温尚存。相拥而眠,心下暗自爬满的期待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成空。
要怎样说?他明明已经认定,却还是要残忍的逼迫自己说出口,然后鄙夷的决然离去,一如嫌避脏污的物事么?……

由爱故生怖,情执亦成魔,障无形……

朱宸濠见他良久不语,心下甚为不安,且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得要阻止叶子的行动才行……

朱厚照看他起身穿衣欲走,心知此番一去,便又不知何时得见,何况今日自己做下如此下作之事,他恐怕是只会更加讨厌自己……或者是永世不见……
夏日蝉鸣冬寒雪,夜夜坐在东宫追思发狂的日子寂寥得可怕;一遍一遍,他拂袖摔门而去的重响砸在心上,挤压着胸腔,无法呼吸……
那封劝婚书,字字如巨轮,昼夜不息地碾过自己,体无完肤……
不能忍受!即使不入轮回永堕地狱,也不能放弃你,不能!

“小皇叔,你要走么?……这一次你又要走多久?还想走多久!”
如果皇权至高无上,便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得到你!留下你!

“你问为什么下药?那么朕此刻就让你深、入、了、解!”

说话间朱厚照已然欺身近前,朱宸濠本能一掌拍出,然而内力尚未恢复,本是招式凌厉的一掌此刻不过空有架势,朱厚照武功却也不弱,轻巧避开掌风,回臂钳制住那人,一手点住他身上几处大穴,双双回倒在床榻之上。

朱宸濠心下愤然不甘,如若不是中毒,自己如何此般狼狈,受制于人!
时下内力仅仅恢复了三成不足,朱厚照武功不弱,若自己有平日八成功力自然是胜券在握,然而此时必须得拼尽全力一击而就!为今之计首要的是冲开穴道。

朱厚照覆身于上,唇拂过他的耳畔,细细啮咬莹白如玉的耳垂,直到感觉到它通红涨热才满意的放开。一路吻下,手上不停,褪去二人亵衣,脖颈、锁骨、乳首,待若神圣的亲吻,以唇描摹着他俊美雅致的身体。身下人微微战栗着, 不知是冷还是气极而颤。
支撑起身体,有些心虚却又无畏还有些期待地望进那人清冷的眸子里,胸腔中仿佛有东西冻住了、碎掉了,残渣满地……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为什么!……”没有回答,自然没有……
他低笑着,渐渐转为大笑……
你,永远不会回应我……


朱宸濠淡淡扫过他的脸,霎那永寂。
那样星辰熠熠的眸子。
那样泫然若泣的眸子。
那样炙烈绝望的眸子。
终是只剩
幽,泫,寂,灭,狂。

那个据说是心的部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些轻轻浅浅宛若朝圣般的吻早已撩拨得自己内息不稳,暗里运行的真气几近乱走、功亏一溃。
心下知道危险,便更加凝了神聚集真气,不再理会外界的变化。


“不回答我是吗?
你是我的!
我要让你变成我的!
我要让你的身体回应我!你的身体会告诉你,你爱我!”

朱厚照俯下身,和先前的亲吻不同,此刻的攻城略地,狂乱的粗暴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欲望。
朱宸濠愤然痛恨自己的身体居然无法抑制地开始越来越兴奋,本已凝聚的真气乱行于七经八脉……

“小皇叔,身体是最诚实的,不是吗?”
朱厚照指尖划过他平滑的小腹,引得身下人又一阵战栗。他微微勾唇,力道适中的握住那玉茎开始套弄起来。轻轻伏在他身上,唇舌纠缠,手中动作不停,耳边传来彼此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他的小皇叔此刻因为情欲的作用,双颊微醺,眸中虽带愠怒冷冽之色,蒙上一层若雾的水汽,却是迷濛深幽。
分身早已胀痛得生疼,无意间微微划过身下那人肌肤,一股强烈的欲望几乎让他把持不住泄了出来。将他的腿曲分开来,指尖涂抹宫廷秘油向他的后庭探去……

肩头骨碎的疼,接着朱厚照听到沉闷坠地的声响,全身有一瞬间已经散架的错觉,然后就看到自己坐在离床塌丈许开外的地上,真个是摔得结结实实。


“朱厚照!本王今日受制于你,此仇不报誓如此剑!”
铛! 哐啷!一声剑断,两声落地。朱厚照看着上好玄铁铸就的宝剑应声而断,而那人竟是以指折剑!他的功力如何恢复得那般的快?……

夜色苍茫,那人怒极连夜下山而去,白衣飘渺,几个起伏便只剩一个白点,最终消失不见…… 夜,依旧深沉……





章九



朱宸濠行至山腰,远眺去,观景阁灯火闪烁,幻影中仿佛还能看到少年凄然绝望的悲影……

愤然,恼怒,怅叹……
喉头一甜,血腥之气满溢口中。
心知是内伤未复,又强行解穴,更提气奔走,这一次,不知得多久才能恢复,心中一凛:
今日行刺并非自己日前安排的那出戏,刺客仿佛并不知晓那小皇帝身份,意在杀我!现下的身体没个月余数十日根本无法恢复……

一个迅疾的黑影落在身前:“主上!”

“叶子,今日之事到底何人所为,速去探明。虽然没有按我们的计划,不过结果倒是相同的,也好,免得留下破绽。”
叶子看着他的主上一如往昔的唇角微微勾起,凤眸流光,就是这样睨视天下的自信傲然让自己拜服跟随。

“不过主上的伤势……”

“无甚大碍,只需休养几日。你且去吧。”



翌日午后.御书房


“如今连万岁山都不安全,你们给朕说说,这皇宫大内是否也处处暗伏杀手啊?”朱厚照目光淡淡扫过眼前颤抖如筛糠的一众提督,续而点名道:
“丘聚,谷大用,张永,魏彬,你们点齐东、西厂,神机营侍卫,速去给我查明刺杀的来龙去脉,加强京畿防守。无论这幕后官有多大,势有多强,只管报我。把这些个玩忽职守的一并带走。”
后排一众军官上前领命而去。

殿内众人心下甚寒,这小皇帝语气平静无波,却是果决狠厉,顷刻间撤换下一批内廷要职,却一如在说不甚满意这御书房的桌椅,撤换些许无甚要紧……
内廷要职向来关联甚广,内中关系错综复杂,这小皇帝如此作为,当是已然准备好扰动这一池深水……
思及此,一众藩王内臣额间汗水沥沥而下,秋高气爽的天气却是燥热闷窒、寒冷冰冻。

“启禀陛下,宁王殿下已于殿外候旨。”

“宣。”

“…… 宁王、宁王殿下因伤势过重,只能躺卧藤椅之上,不知……”

“那你们还不仔细着把皇叔抬进来!”

众人心下甚明,如今宁王救驾有功,且向来与皇帝关系亲厚,如今更是面帝不跪、御前躺卧,真真荣宠已极。

却说宁王进得殿来,却是由两侍从架扶着,面色苍白,唇上血色甚淡,还挣扎着便要叩拜。
先前敢怒不敢言的学究老臣们见他如此识大体,极宠不骄,遵循祖制,心下甚是感怀安慰,欣赏不已。

“皇叔毋须多礼。来人,赐座。”

“今日重阳佳节,朕本是邀了各位卿家叔伯登高同庆,如今却因这些许琐事耽搁了时辰,登高只能留等下次。御花园秋菊正盛,不如卿等与朕同游御花园,朕亲自为导,望众卿家尽兴才好。”

众臣连连称颂,一时间御书房喜气融融,欢颜处处,仿佛刚才的肃杀凛冽全然未曾发生过,重阳佳节尽欢喜。





章十



窗上疏影斑驳,阶前黄衣踟蹰。

“徘徊了这许久,陛下是否已然决定到底是要进来,还是该离开?”

门外的朱厚照心下一惊,复又释然欣喜,忙推门而入:“什么都瞒不过小皇叔。”

“陛下脚步声那么响,本王又没有聋。”朱宸濠合上手中的书,抬眼而望,“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事?”

“小皇叔,以行刺之事看来,如今是有人要动手了。”朱厚照蹙眉,情不自禁地伸掌抓住那人的手臂,“厚照不想在看不见小皇叔的地方独自担心、独自应对…… 留下来好不好?”

“好。”
朱宸濠面色淡然,起身拂开势如钳制的手掌,行开些许距离,负手而立,“陛下,臣要休息了,恭送陛下。”

朱厚照无力地垂下空乏的右手,不自禁的又靠近那清冷的影些许,一步,再也不敢逾越。
“我,我只是担心小皇叔的身体,白日里看起来……很不好……”

朱宸濠收回望向窗纸树影的视线,淡淡地看着在自己光影中的明黄……

……
“小皇叔,小皇叔……”恍惚中肉球朱厚照跌跌撞撞地追来,朱宸濠本能地伸手去扶,却是撞到了几近与自己同高的少年帝皇……
低低的一声呜咽,那英气的脸上显出些许痛苦之色,眸中隐隐水光。

静。

朱厚照肩骨碎裂,此时一撞疼痛难忍,瞥见那人寒若凝霜的神色,却是半个痛字也不敢再喊出来。

“本王没事,你我心知肚明,今日廷上一出戏各得其所。如此,陛下可以走了?”

朱宸濠扫过他黯然的神色,心下有些微酸胀,缓缓伸手轻抚他受伤的左肩,少年微微一战。

“别动。”

朱厚照微低了头,感觉着他的小皇叔以内力驱散他左肩的淤血,暖热的内力行过,那修长有力的指梳理过经络,自己竟然生出些羞耻的欲望来。

朱宸濠见他双颊微红,低着眼不敢看自己,右拳紧握,呼吸稍急,便知此人又在想那乌七八糟的事,心下不喜,手上便加重力道,捏得他呜咽出声。

“如此,你试过我的内伤如今并无大碍了?”

“小皇叔早些休息,厚照告退。” 不敢再看那人一眼,朱厚照低了头退出房门。

朱宸濠淡淡地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心下怅然。
不喜他霸道强势地想把自己据为己有,更多的,是不喜有人如此贴近自己,那受制于人的感觉,非常不好!
然而,终此一生,或许就那孩子会如此真心待自己……

心下有个声音:朱宸濠!不要忘记,你要的江山,如今还在他的名下!

坐拥江山,才能永不受制于人,才能成就一生霸业!

朱宸濠远眺那明黄的身影隐去,微微勾起的唇角挑开眸中最后一丝犹豫,“朱厚照,既然你想要我留下,何乐而不为?”





章十一



正德元年冬十月已未.奉天殿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这金碧辉煌的殿堂,銮座耀金,龙腾吐势,君临天下气势威严,然则坐于上位,却是道不尽的冷寂空乏。

没有人会留下来,没有人……

太傅要走,安化王要反,小皇叔、小皇叔……

小皇叔,无论你有多讨厌我,我都不能放你离开!


朱宸濠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那伫立在大殿中的少年,霞辉斜影,一如永寂。

朱厚照,如果你不是坐在这銮椅之上……

微微勾起唇角,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阻挡我!


“陛下。”

熟悉柔和的嗓音仿佛驱散了这一殿空寂。

逆了光,他的小皇叔栗发曜眸,锦袍碎金,唇边甚至带着自己不敢肖想的淡淡笑意。

“陛下想是为了今晨李大学士再次致仕的事情难过吧?”

“即使太傅不理解、所有人都反对也没有关系,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掩在长袖下的掌紧紧攥成拳,抬眼相望,眸中只有坚定。

朱宸濠缓缓踱步到他身畔,擦过他耳边:“刘瑾可是条机警的狗。”

“既然要动手,那便连主子也一起收拾了!”朱厚照低低咬牙。
小皇叔,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到你,任何人都不能!

朱宸濠侧目微扫,那人眸中狠绝凌厉。
朱厚照,你这是在想保护我么?呵呵……

微微勾起唇角,退开少年身边些许一拜:“陛下,时候不早了,恭请陛下传膳。”

“摆驾乾清宫。”



正德元年冬十月已未.亥时.文华殿

朱宸濠扫过一旁的沙漏,不紧不慢地掩上窗。一阵劲风拂面,灯罩里的烛火也摇晃两下。

“刘大人如此动静,不怕引来宫中侍卫?”

刘瑾定定凝视着眼前这杀招之下却还闲适安然拨弄烛芯的人,虽然那微挑的凤目此刻仿佛只是专注于那明灭的灯火,自己却觉得有种衣不蔽体被看穿的惶然。

“殿下就料定我一定不会下手?!”

朱宸濠仿佛很满意如今烛火的亮度,微微勾起唇角望向黑衣人:“刘大人怎么可能会杀我呢?”

“哼,你不觉得现如今你对安化王的威胁过于大了么?!”

“刘大人,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今夜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我才是那棵良木?”凤眸微眯直视,“疑人不信,信人不疑,本王十分欣赏大人的智谋手段,大人深夜造访,已然是应了本王的约。”

烛火映着那年轻藩王的脸神圣肃穆,眸中似有簇簇火焰跳动,素色常服却似帝袍蟒服,刘瑾膝上一软几欲拜服。

“刘瑾今后但凭宁王殿下驱策。”






章十二



朝廷之上,风起云涌。亲信,敌党;该推向前锋的,该隐入暗角的;该混淆视听的,该暗布后招的……
朱宸濠看着那少年帝皇步步谨慎,布局精妙,心思缜密,做事果决,一时间却是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朱厚照,暂时而言,我们还站在同盟的位置上,然而,终将敌对……



数月一晃而过,御医早已奏报宁王伤势康复,可择日归藩。

[正德二年五月己巳,复宁王宸濠护卫。]


朱厚照蹙着眉,伸手握住那修指,微凉的指尖触上灼热的掌心,这一次,他的小皇叔没有再抽开手去,只是静静的任由他握着。凤眸微敛,泫深明暗,掌心传来的微凉却仿佛地底寒冰直透骨髓……
金碧的穹顶压下来,彩绘浮雕幻化成白森的刀剑、模糊的黑影,他的小皇叔就站在那光亮下,浅浅笑着,渐渐被那些灰蒙笼罩,淹没……那浅勾的唇角也终于不见……
小皇叔!

感觉到那人微凉的胸口起伏,甚至可以感觉到层层丝锦下面紧绷的僵滞,唇上柔软的触感带了些沁凉的清醒……
凤眸含愠,却仿佛更添了些许氤氲,薄唇微抿,被吻过还未退却的嫣红折射迷离的水光……
朱厚照震惊于自己无所知的举动…… 这一次,又不自禁地惹恼皇叔了……
心下有这样的认知,唇仍然无法抑制地再次覆上那抹嫣红的诱惑……

朱宸濠还未从后觉的震惊中醒过神,那个柔软炙热的物事却又贴了上来。鼻息的纠缠中,暧昧蔓延开来……
那人压抑的悲凉无奈与炙热渴望透过那微微颤抖的唇压在自己心上……
窒息!
朱宸濠猛然推开死死抱紧自己的人。

只有彼此的喘息声。


“小皇叔一定要小心!”
朱厚照紧紧抠着身后龙腾浮雕,制止自己不顾一切追上抱紧他不再放手的冲动。

推门的身影一滞,微启的门漏进曦晖,隔了光幕,那人背影恍惚若幻。
“……你自己也要小心。”

炽白的光照进殿内,朱厚照眯了眼,远远眺望那修影最终消失在回廊,不曾回望。


朱厚照回转身,拆开密信,长长的一串名单顺势滑开。
睫下暗影掩深色,摊开左首奏折,提笔批朱。
国之硕鼠,奸佞邪臣,且待你们两败俱伤,朕定将你们一举端下!


[正德二年五月戊寅,罢修边垣,输其费于京师。八月丙戊,作豹房。]





章十三



[正德二年十月甲申,逮各边巡抚督御史及管粮郎中下狱。丙戊,南京户部尚书杨廷和为文渊阁大学士,预机务。]


宁王府.后书房


“主上,这是今次被逮捕的边巡抚督御史名单,小皇帝这次动作,对安化王一党打击颇大。”王纶捋了捋胡须,目中忧色甚然。

朱宸濠微微勾唇,执壶浅斟半杯琼酿向王伦推去:“军师且放宽心,安化王还不会因为这点小折损就贸然行动,且看这封密函。”…

王纶展信而阅,原是刘瑾那阉狗所传,心下不喜。
“刘瑾乃反复无德之小人,奸诈阴毒,主上真要与他结盟?”

朱宸濠嘴角略略一撇,笑道:“刘瑾为人本王自然知道,然则在本王眼中,是否结盟却不事关人品,而在于能力。一个黄毛小子都能看穿、利用他还浑然不自知,奸诈之功未见得深厚到哪里。不过,总得有人做那引火之索,偶人之牵线……”
鼻中轻嗤一声,微微勾唇。
那紫禁深宫之中的黄毛小子……这些时日,该是忙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的吧。

“相信这只是个开始,看来皇帝虽是年幼,却心机深沉,隐忍果决;需忍则忍,当断立断,今后会是个难缠的角色。那安化王势力倒不可小觑,却是个犹疑不决、视人不明的主,还不清楚待得这小皇帝羽翼渐丰,他还能有什么机会。”
王纶微笑饮下面前佳酿,言辞中仿佛颇为忧心安化王,语气上却一派作壁上观之欢欣。

“孙子有云:‘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安化王蓄谋已久,犹疑不决,已然过了最佳的时候。现如今士气又挫,后续财路堪忧,却又未至破釜沉舟之境,依照他一贯谨慎之风,此刻更是不敢贸然而动。殊不知‘一股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手下将士早已疲乏不堪,麻木衰微,待被朱厚照步步紧逼不得不反之时,大势已去。”
朱宸濠说罢,拿起桌上一卷锦轴把玩,王纶识得那是今晨小皇帝的暗卫送来之物,眸色一沉。
“主上当谨记最终的敌对是谁。”

朱宸濠抬起眼,凝视着眼前亦师亦友的军师,一字一顿:“本王知道。”

朱厚照,我当然不会也不可能忘记,最终的敌对,是你。
展卷而览,图中殿阁机关精巧,神兵暗斧布局诡密,更有隐秘暗道四通八达。微微勾唇低喃:豹房么?呵,朱厚照,你就如此信任我,连最后的退路也要毫无保留么?


朝堂之上,数月之内,风起云涌。
先是皇帝临时起意作豹房为别院行宫,突调修边垣之款,不料竟牵引出大批亏空专款未曾修葺长城的官员,亲安化王派大大折损。而一直与安化王私交甚密的刘瑾竟然是此次事件的最大受益者,不仅豹房交由其主持兴建,彻查此次亏空事件也由其督理,风头一时无两。相比之下,本该众所瞩目的杨大学士(杨廷和)升迁入京预机务之事反而为人所淡。
事情到此却仿佛只是个开端,月余不到,开春祭天地之后,皇帝为神人托梦,警示官员惫懒,为政不勤;民间有德才者不举,朝廷失德。于是皇帝亲自主持政绩考核,开科取士,朝堂之上,旧人撤,新人举,气象变换万千。
未曾平静数月,皇帝竟在御道之上拾得匿名文书告发官员阴事,昨日人上人,现今阶下囚,锦衣卫狱一时人满为患。

朱宸濠淡然坐观这风云变换,云起云散。那个孩子,果然已经长大了……
朱厚照,你,终于成为我唯一承认的对手了么?





章十四



正德四年,天降异象。两广,江西,湖广,陕西,四川并盗起。帝诏地方开仓济民,镇流寇,安民生。

[正德四年冬十一月甲子,小王子犯花马池,总制尚书才寬战死。]
宁王宸濠受诏率部赴援。



紫禁城.奉天殿

“皇上龙体到底如何,这都数日罢朝了,这太医院倒该有个准信儿呢。”

“张大人,您老还不知?这整个太医院现如今都还陪在那内廷呢……又说不是什么大病,静养即可。”

“边关战报到了没有哇?虽说素传这宁王殿下精研兵法、武功神通,不过金玉之体可受得西北塞外苦寒?”

“听说宁王殿下一路捷报频传,不日便可收复花马池!”

杨廷和缓缓随众退出大殿,见李东阳正朝自己这边望来,彼此交换眼神,不约而同心下叹息祈祝:皇帝陛下,您可千万得平安归来。



花马池城外三十里.明中军主帐


“殿下,帐外有神机营的侍卫求见。”

“有请。”朱宸濠不动声色,心下暗自思忖,原是擅自出兵,那小皇帝倒也不甚介意,还发了诏书以正名,现下又是何意?难道他信不过我,怕我就地起势而反,特意派人来此监视?

来人乌胄高靴,黑髻曜眸,竟然是那该远在京城的朱厚照!

朱宸濠屏退左右,凝视着眼前人,数个猜测一一滤过,一时间竟是对他来此之目的毫无头绪。

“小皇叔。”
年余未见,映了这昏黄的豆灯,眼前的俊容仿佛还不如那刻入骨血的记忆来得明晰。
朱厚照恍惚着上前抱住他,肢体接触的一瞬才让自己有了些许真实。

朱宸濠皱了眉冷然推开,“如今什么形势,陛下居然还出现在前方战场!”

“小皇叔,我听说蒙古人野蛮疯狂,日前又听说你受了伤,我不放心你……”

“些许小碰擦何足挂齿,陛下尚年幼之时,本王就已然和蒙古交手数次,陛下此言是信不过本王能力?”
朱宸濠轻哼出声,“陛下还是快些回京为好,以防有人趁虚而入……”

“小皇叔,准你擅自出兵,就不许我擅自离京?!”朱厚照一言打断,唇微抿,伸手钳住那人双臂。
“我要留下和小皇叔一起!京城之事我都已安排妥当,不会有问题。”

“如此,陛下请随意,本王今夜有要事,恕不奉陪。”朱宸濠甩开绕过他,伸手取了架上的弓矢便走。

“你去哪儿?!”

“夜袭。”

出得帐来,数千名将士已整装待发。黄月晦暗风沙走,黑甲肃纪兵冷煞。

“我也同去。”朱厚照翻身跨马而上。

朱宸濠凤眸微眯,目光撞上那人直视过来不容拒绝的强硬,握了缰绳的手攥紧,一勒马,“众将士听令,千名前锋随我先行,高将军李将军带领余下将士左右斜插入城,今夜突袭要一举拿下花马池!”

朱厚照打马跟上,风刀夹了沙砾刮在脸上生疼,侧目而望,他的小皇叔上身微向前倾伏,银甲耀暗夜,迅疾如猎豹。
银色的亮甲…… 朱厚照眉头皱了皱,暗夜之下,那岂不是众矢之的?
“我们把盔甲换一换。”

朱宸濠闻言只是微微勾起唇角,并不答话。


千名前锋甫一袭城,连日来被明军折腾得早已疲惫睡去的蒙古军便乍然惊醒,慌乱迎战。循了草原上应急的本能,军队集结却也齐整迅速。

“不好了,明军潜入城啦!”

瞬时军中开始混乱。主帅看眼下形势混乱不堪,大吼:“不要慌!城池坚固,明军如何轻易就能入城!定是有奸细,点火把!”

“看对面,看!是宁王,宁王夜袭!宁王亲来夜袭!”
主帅登楼眺望,银甲耀天光,正是明军宁王,立时便有人拉弓猛射。

朱宸濠站在数百步开外的高地上,见城中灯火通明,唇角微微勾起。飞矢如雨,却是都落在了不远处的前方。

朱厚照执了剑全神贯注,一一击落偶尔到达二人近身处的箭羽。
怒斥身旁的人:“给人当箭靶很有趣么?!”

朱宸濠浅笑勾唇,“如果你不在,我不会站这么近的。”
搭箭满弓,凝神,放弦。
城头火把下那座肉塔在弓弦的回震中摇摇晃晃,瞬时墙头上火光更甚,夹杂了惊恐的呼喊:“主帅遇袭,主帅遇袭!”

朱厚照怔了一下,目中有泪不自抑,胸中澎湃,反复着他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如果你不在,我不会站这么近的”……
小皇叔,这样算是,你信任我是可以托付性命之重的人么?

“不好了,东面城门遇袭,速援,速援!”
“西面城门被攻破了!回守,快快回守!”

城池中的嘈杂恍若隔了屏障,朱厚照只是呆呆地凝视眼前的人,看他凤眸傲然,唇勾浅笑,意气风发。





章十五



城中军防事务一一恢复,不日大军便即班师回朝。

朱宸濠出得城来,一驾四驹车辇横在眼前。四匹塞北黑马皮毛水亮、神俊高大,车身檀木为基,暗蓝丝绒罩华而不艳。

朱厚照站在车辇旁,对他一拜:“此乃皇帝陛下特意为宁王殿下准备的,希望殿下能在途中安心静养,早日痊愈。”

朱宸濠叩拜谢恩,随即登入车辇。

“小皇叔,我擅做主张,还望千万莫生气才好。”

朱宸濠抬眼望见那人笑嘻嘻地近身而坐,冷面轻哼:“陛下亲赐不敢有违。本王带兵多年,班师回朝坐马车倒是头一遭!”

朱厚照心知他是不想示弱于人前,从身后阁中抽出一叠奏疏置于桌上,道:“小皇叔,现如今我的身份不能暴露,若不借口入车随侍,我怎么能有时间处理朝中事务?安化王早已蠢蠢欲动……”

朱宸濠凝视那熠熠的黑眸稍许,心念一动,随即转开了眼。
朱厚照,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意,然而,我们终将敌对。难道无论我如何对待于你,你都要如此坚持么?
左腰的伤隐隐作痛,那处稍上的位置,却是更加酸涩麻痹。
心下嘲笑自己,宁王冷心无情,唯置天下于胸中,如何能对着这敌手一再心念动摇?!


夜.宁王中军某营帐

“主上,收服的各地‘义军’已由王大人重整编制好,接下来的行动还请主上示下。”

“江西部分的人马让他们暂停行动,其余新收编的‘义军’也暂且约束,本王近些时日恐怕还回不得江西……”

叶子看着他眸中光影明暗跳跃,那是一种可称之为——“犹疑”的神色吧?主上竟然也有什么犹疑之事?

“主上……”

“你且去吧,告诉军师,其余一切皆按计划行事。安化王,该会开始有所行动了……”
微微勾唇,凤眸流转,叶子从刚才那错觉中回神,眼前的还是那睨傲天下、事事果决的主上。



安化王府


一众谋士将领列坐厅中,主位上朱寘鐇面青如铁,瓷器碎裂一地。
“朱宸濠,你欺人太甚!”

“主上,现今宁王有皇帝的支持,气焰嚣张。直接在花马池驻扎他麾下人马恐怕只是个开端,日后定然会逐步蚕食我们的势力!”

“此次他出兵花马池本就不合于理,而且怎么那么巧,才寬刚一战死他就来了,如此迅速!”

“可惜才尚书战死,咱们又损失一名猛将……”

“主上,如今小皇帝和宁王一伙儿,对咱们处处压制,处处相逼,那件事儿,兄弟们都等了很久了!”

“主上,如今天降灾劫,流寇四起,民心不稳,正是出兵的好时机啊,主上!”

朱寘鐇一扫厅下诸人,拍桌而起,“好!那就请诸位随本王一同得天下!”



紫禁城


一番庆功宴,这满朝文武逐一敬来,饶是朱宸濠海量,却也已步履不稳。

重影中,朱宸濠看见那人的唇动了动,似是在说让自己留宿宫内的话。
“陛下,天色已晚,外臣宿于宫中只怕不妥,臣还是回别苑驿馆的好。”
起身拜别却是几欲跌倒,朱宸濠伸手杵扶一旁桌椅。

朱厚照挥退左右上来欲扶的侍从,亲自把人扶上銮驾,让他的头舒适地枕在自己肩窝处,“好,那我们就去别苑。”





章十六(H)



豹房.澹兮阁


朱宸濠只觉一直倚靠着的那个温暖物事突然撤离,凭空虚抓两下,缓缓张开眼睫。
五色琉璃波幻迷眩,氤氲水雾漫虚境。

“小皇叔,今日还是厚照服侍你沐浴可好?”

那炙热的深黝的曜眸穿透漫漫白雾,澈若寒冰。炽寒两极,清明、混沌。

身体已然习惯他的触碰,甚至,有那么些许安心。半眯了凤目,看他一如这些时日来的细致小心,还有那强压下的欲念烁然眼底。
自己竟然会对敌手感到安心……
朱厚照,你到底是愚痴,还是……
温热的唇吞噬了清明的思绪……

朱厚照看着那人微勾唇角,里衣微散,披下的发被雾气打湿,羽睫缀露,微狭的凤眸点点碎焰,竟是比这满室的琉璃还眩惑。
多时的忍耐一触即溃,唇就这么地覆上去了……

有微甜的醇香。
舌尖刷过那齐整的齿,轻舔他微启的唇。
酥痒的柔韧,奇异的违和,朱宸濠蹙眉,本能地推却,却被那软滑的舌尖纠缠更深。

朱厚照,我们的纠缠,就到这里,只能到这里……

臂上使劲一推,巨大的水声,却是看到自己也在这池水中狼狈平衡。

“小皇叔……”曜眸泛雾,晦暗昏杳。

厚照,无论此时如何相许无间,彼时终成雠隙无解,何必……

朱厚照看他面上显出些许痛楚的神色,顾不得自己又一次被推开的失望,慌然检视他腰伤,“小皇叔,我……我弄疼你了么?”

水下那略粉嫩的新肉隔了水波晃动,朱厚照伸指细细摩挲,幼滑温软。耳边那人喉间低咽一声,捏住自己臂膀的指一紧。

朱宸濠只觉被他指腹擦过的新肉麻痒难搔,酒醉乏力的身体在水流的晃动下几乎站立不稳。

朱厚照似是得到了鼓励,双手游走在那筋骨柔韧的身体上,唇瓣流连在他脖颈耳畔,眉眼鼻尖,和着温泉水的波荡,朱宸濠只觉气力都流失在这若即若离晃动着的亲抚中,身体逐渐脱离掌控……

“停……停下!”

一股气流推浪而起,打在胸口生疼。朱厚照抿了唇敛着眼,半摔在梯级间,缕缕碎帛从他泛了血丝的指间漾出来,荡开去。

朱宸濠隔了雾气,隐约看到他嘴角下红,微微攥了掌。
这一次,出手,太重了……
难道他真的一点防范之心也无?……

朱厚照微微支起身,抬手又胡乱擦了擦嘴角,看到缠绕指间的丝帛,低低苦笑:“小皇叔,撕坏你衣服了,对不起……”
“小皇叔,可是厚照真的很痛…… 厚照真的让你如此厌恶难以忍受么?”

水纹迫近推动,有指轻柔地揩去嘴角的暗红,微息拂面,唇覆软润,他的小皇叔凤眸微敛,泫墨迷离,满满的只印了自己惊诧的眸。

尝到他微腥甜的唇舌,朱宸濠才觉得先前那空乏闷窒的胸腔重新灌入了气息。

“厚照,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呢……”
微微叹息,厚照,终究死结,何必再纠缠下去……

“厚照只有小皇叔而已,只要小皇叔而已。”

万里的江山,翻覆掌间天下随动的皇权,你,都不要么?都能舍么?

誓言,承诺,慕爱,信任,在一人独行的御道上,真的会存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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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烛微月隐,幔帐深重。朱厚照吹灭最后一盏烛台,摸索着掀被而入。里侧的人呼吸匀长,该是已然入梦。

朱厚照循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伸臂环住那人,漆黑之中,仿佛周围都已虚化隐没,天地间只有彼此。
“小皇叔,厚照只有小皇叔……小皇叔永远不要离开厚照。”低低呢喃,是请求,是祈祝。
唇慢慢印了上去,一如盟誓契约。


朱宸濠微微叹息,脑中胀裂的痛。
终究要面对的,厚照。皇位与我,你要如何选择?
呵,不需选择,我们本就没有选择……
黑暗若渊,往那无底深处沉去的,只有相拥的彼此。
厚照,这一生,都要与你纠缠相连了吧?相许,敌对……此生终难分解。
唇上细微柔软的触感,张开眼,望入这暗杳中唯一的曜光,那炙亮的眸半敛,虔诚,热切。

“好。我不离开你。”

回应低哑,却如雷霆击鼓。
未曾期待过的回应,不敢奢求的承诺。在牟定他已熟睡之时才敢轻轻出口,不会有失望,终留希冀。
或许是太过期盼的幻觉?
相连的唇确实动了动。

“小……小皇叔,宸濠,你说什么?”

“直呼本王名讳没大没小!睡觉。”

“宸濠永远不离开厚照!”轻环住那人的臂收紧,皮肤肌肉乃至筋骨的挤压相贴,都不足以完全确定这个承诺的真实。下一瞬,会不会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朱宸濠回拥住他,唇滑过他的眉眼鬓角。

窗外风推树倾,有器皿摔地的声响,还有侍从们悉悉索索低语收拾的惶恐。

冰雪骤降。

“明天元宵,看来见不到满月了……”朱宸濠怅然,久违的皇城元宵,终于因为天气不好要错过么?

“正好取消宫宴。”朱厚照抑制不住的欢心雀跃。 “小皇叔,明天我一定给你一个漂亮的满月!”



正德五年.元宵


天未明,朱宸濠就听得身边那人蹑手蹑脚地起身,心下疑惑,却是不动声色一如沉睡。

朱厚照仔细为他掖好被角,凝视那睡颜许久,晨曦未透,昏冥若虚。慢慢凑近,羽睫拂动,呼吸匀细,唇上温暖柔软。
原来,这一切确非虚幻!

朱厚照扬起唇角,轻轻合上门。天际云厚低沉,金边墨底,风雪欲起。踩在昨夜的积雪上,吱嘎作响。

“今天的天气不错啊。”

刘瑾跟在身后诺诺答应,瞥着年轻帝皇神采飞扬的俊脸,心下冷嘲。


朱宸濠不急不徐地喝下最后一口粥,听得刘瑾的奏报,眉头蹙了蹙。在木工房里请教手工艺人…… 这就是天不亮就起身出去的原因?

“您要亲自去看看?”

“不忙,如果他一时半会儿还不出来,不如我们先在豹房四周走走。听说,这豹房是刘大人主持修建的,那可得劳烦给本王作导了。”

“不敢,不敢,请。”





章十八



一路行来,朱宸濠心中暗自把眼前殿宇亭阁与先前朱厚照的密图一一对照,朴实清幽、野趣黯然之下地道暗连;斗角勾檐、琉璃金碧之中机关重重。除了自己昨夜住的澹兮阁外,还有几处殿阁亦是繁华绚丽,更有銮殿朝堂,行宫架势俨然。


行至一处开阔的院落,凭记忆此处该是一个地道的岔口,有明黄衣袍隐约掩没在一堆白锦竹篾间。

“陛下?”

那人专注的并未听见呼喊,朱宸濠缓步上前,见他鼻尖微红,眼睛一瞬不瞬地仔细在绘着什么,手上有细小伤口。

远岱淡染,近影描双。乍一看,似是月中桂,树下仙;凑近细观,却是那日花马池夜袭之情景。执弓的自己眉目傲扬,唇盈浅笑;一旁那人曜眸专注,幸福喜乐。

朱厚照感到熟悉略温的气息靠近,抬头望去,只见那人眉目盈动,薄唇微抿。

“小皇叔……”

刘瑾躬身拜退:“奴家去传膳。”

“小皇叔,你看我做得好不好?你喜不喜欢?”起身挽手拉那人欲坐,这才发觉庭中风大冰冻,地上桌上一片狼藉却是无法落座。“这里好像不太方便,我们进去坐吧……”

朱宸濠挽过他冰冷的指缓缓揉搓,指腹轻轻抚过那些细小干涸的伤口。绕过狼藉,俯身细细摩挲那巨大的竹架和精致的白描灯绘,展颜一笑,“我们一起来完成。”



簌玉漫天际,黑绒覆高穹。皓月挂西阁,琉璃透双影。


“小皇叔,以后的每一个元宵,你都会陪我一起过么?”

朱宸濠任由身后那个暖融的身体贴近环绕,凤目盈盈,目光定在西阁高处的玉轮之上。
精工细琢,完美无缺,终是自欺,月华无双。厚照,这个道理我们不都明白么?

回望那熠熠闪烁的曜眸,朱宸濠勾唇浅笑:“就像那盏蟾华灯,今年它替作满月,终究不会长久。如此的‘月’下诺许也不能作数吧?”

身后人身体一僵,腰间的臂弯勒紧,热气拂过耳畔,“小皇叔答应过不离开我的!等收拾了安化王,国贼一除,小皇叔就正式率部归京吧?”

凤眸微敛,喉间含糊低应一声,更似微微的叹息。
厚照,我率部归京的日子……你待何从?

颈微侧,凤眸含笑,“厚照,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无缺的满月。”


月华柔,朔白舞,鎏金耀,帐暖融。





章十九



[正德五年夏四月庚寅,安化王寘鐇反。]


朱宸濠侧目而望,灯火辉映中,銮椅上,那人黑曜削颌,果决无犹。细细看了,还有那么一丝他人无法察觉的狡厉。

“逆贼既是借讨伐你刘瑾之名,即日起你便在家中自查待审。”

“陛下!冤枉啊陛下!奴才冤枉!请陛下明鉴!”刘瑾扑跪于銮椅脚下,口鼻流涕,原是算得上清秀的五官此刻全然哭皱在一堆,朱厚照从上往下看了,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了御花园里那只欺宫人、媚权贵的王八。心下蔑笑,面上却是一派威严,挥手示意其退下。

刘瑾却也不是真正惶恐,眼角瞥视一旁的宁王,心下盘算:只要宁王不倒,你朱厚照能耐我何?哼!你朱厚照自视权掌天下,却也有软肋。低眉顺眼躬身退走,那没入阴暗的蛇信利齿间,漏出无声的嗤笑。


[丙午,起右都御史杨一清总制宁夏、延绥、甘、凉军务,泾阳伯神英充总兵官,讨寘鐇。辛亥,诏赦天下。太监张永总督宁夏军务。是日,游击将军仇鉞袭执寘鐇,宁夏平。]


黄月晦,幕深沉。

朱厚照臂弯轻收,任枕边人的呼吸静静流淌在自己脸颊耳鬓。
小皇叔,我再也不会让你回那苦荒的僻地,也不愿你每日辛劳,有厚照在,一切都交给厚照……

身侧传来的淡淡的暖,在入秋微凉的夜里,柔软微醺。朱宸濠甚至有瞬息的梦魇,自己就这样溺下去,溺下去…… 无力回溯,无心回返……


曦霭晨辉缓缓漫浸澹兮阁,将明未明的暧昧中,朱厚照迷蒙中望见他的小皇叔银甲铁靴。凤眸耀焰,指尖燃火,但见那薄唇开合:“厚照。”
朱厚照躺在床上,愉悦幸福的笑意照亮了晨曦。
原来,厚照两个字真的很好听!

“小皇叔,以后我们都同起同寝,厚照每天都要听到小皇叔这么唤我起身。”

轻抚那俊颜的指尖微怔,“厚照,今早我便要启程去沔阳,你不记得了?”

“小皇叔,以后这些事就交给其他人去做,平定些许小毛贼,何劳皇叔跋涉!”朱厚照翻身下地,身体贴近那泛了寒气的铠甲,“小皇叔,我另派他人前去。厚照舍不得小皇叔离开那么久……”

此番话语在朱宸濠听来却是别有意味,只觉现下仿佛不过他的禁脔男宠,不得离他半步,自己的抱负作为在他看来毫无用处,心中甚怒。
“此番剿贼,舍我其谁!”说罢摔门而出,清晨便即率兵出城而去,竟是不等皇帝亲出城门践行。



刘瑾目光怔滞地死死盯着院子上空一方空无,日头从那浑黄带赤的眼白上烫过,碧蓝成青白再归血褐,仿佛都能闻到铁锈的腥,灰败的乱发夹杂在极盛而衰的黄草中,被秋风任意撕扯。
一只南徙的孤雁脱力坠下,红褐的黏稠染红了黄草灰发。刘瑾桀桀地怪笑着翻身而起,尖细的嗓音仿佛自地底裂缝中挤压上来,“你也被同伙儿做了弃子?没关系,且看他们如何体会身不如死!既然如此痛苦,不如本大人替你了断了吧?”
滴答,滴答,滴答……
鲜红的血浸堵了孤雁的惨鸣,只有滚烫、温热、冰冷的粘稠不断自那灰发蜡脸的人唇角滴下,雁绵软的脏乱的身体在那人手中垂吊,青黄的乱草间伏倒一片暗红。





章二十



身体被迎面击撞而来的厉风挤压得无法喘息,腔肺被碾压成纸般的抽空,又仿佛吞下了整个天地的胀爆,喉间若被那残剑割裂的疼,铁锈味不断上涌……
拼了命地逃,那宛若幽灵的残剑如影随形,睁眼合眼间都是那地狱枯鬼的嗤笑诅咒……

紧闭双眼捂住双耳,颊上寒彻、灼烈,抬起右臂,掌中一柄断剑若长在虎口,五指早已无感,只是一直一直木然紧攥着那柄断剑。剑锋左侧一丝殷红缓缓滑动,滴答,落入眼中,刺痛。泪,从他致密微卷的睫沁出,瓷般苍白的脸颊裂开一道鲜红。
鎏金重彩,精致盛极,却是空洞可怖。什么都没有,没有残剑,没有厉风,没有疼痛,没有呼吸……
也,没有自己……
在这金碧的穹顶之下惶恐躲藏的,咳血喘息的,麻痹衰微的……是谁?
不是朱厚照!
朱厚照徜行于天地,坐拥天下;朱厚照旦夕伴于皇叔,双影剪烛。
朱厚照不会,不能,不许被他背叛!


残阳殷血,霞噬净云。

身后蹄响震天,朱宸濠勒马回护后方,却见黑袍红衣,乌胄铁骑数百已冲接后军。
“陛下有令:事态趋紧,改令洪锺以本官总制军务,就地便宜行事,剿贼安民。宁王及其部属即刻回返,京畿团营下将士继续押运粮草急行赴援。钦此。”

朱宸濠凌然而视,对面那一袭黑袍的人亦黑曜深暗,眉结唇抿。
“宁王,你想抗旨么?”

京畿近卫大都识得对面发话之人乃是皇帝,只不过这阵仗不似皇帝出行,宁王亦是不下马不叩拜,皇上也并未表明身份,一时间却是不知该跪拜还是该佯作不知。

“臣……不敢。”朱宸濠握紧缰绳,暗自攒拳。
不久前得到叶子消息朱厚照见过刘瑾,其中必有蹊跷。那人亲来定是必得之势,看来湖广一带这块肥肉只能暂且搁置,只是良机难遇……

上位二人各怀心思,圣意难测将士人人自危,一路阴郁无话。



夜.乾清宫


朱厚照执了笔,遥看那人修指在沙盘上排阵演形。殷泪透纸,奏折上一点猩红在眼底不断放大,不断血染,幻化成鲜活的杀戮。朱厚照看见血雾中他的小皇叔修指执剑,唇勾浅笑,淡淡地对自己说:“废帝,你便自行了断吧。”

“小皇叔!”

啪!
烛灭,蛾亡。

朱宸濠抬眼而望,那人的脸隐晦在灭了烛火的塌边,暗影模糊。
“小皇叔,你……”

朱宸濠凤眸微狭,知他此番必定有事,心下甚恼当初因忌污秽沾身而没有结果了那疯狗刘瑾。

“小皇叔,我……”
小皇叔,告诉我,你没有私编暴民入亲兵护卫;你没有私建兵工厂私训军队;你没有与刘瑾合谋逼贼造反;你没有私通内臣安插眼线监视皇城;你……没有盗走复刻皇城暗道驻兵的地图……
小皇叔,告诉我,你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这一切都不是他们所谓的谋反的证据!
只是小皇叔,当年在万岁山上,你是意欲杀我么?小皇叔,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在房中换上那样不堪一击的假剑,你,真的想要我死么?

朱宸濠看他欲言又止,虽不知究竟,却也能猜知大概,定是刘瑾那疯狗乱咬了什么。费心力‘解释’更陷自己入不利境地,如今大事尚未备好,他既不问,自己便也佯作糊涂的好。

一夜是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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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一



正德五年秋七月丁未.奉天殿


“有鉴于日前安化王之事,即日起撤除藩王护卫。宁王乃天下藩王之表,就请自皇叔始撤除护卫队。”

朱宸濠震然而望,朱厚照眸厉势威,朝堂之上一片噤哑。

“该奏报的既已完毕,没事就散了吧。请皇叔留步少刻。”

朝雾被生生夹断在金漆沉厚的内外,透了精工细琢的窗格,束束折了道损了辉的白光横斜淡扫入殿,明明暗暗,深深浅浅。
金碧的穹,光洁的地,腾龙的柱,都不那么明晰了,被那逃逸入内的雾气笼上一层模糊;连同阶前那个华耀的人也不那么明晰了,他的凤眸薄唇,栗发修影,也罩着那么一层朦胧……
看不清,此刻的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与自己相许永随的人?
看不清,此刻的他还是不是那个自己发愿守护的人?
小皇叔,我该怎样,怎样才能看清你,才能留下你,才能……得到你?

“陛下究竟何事。”无疑而问,凤眸微挑。

“小皇叔,旦夕之间,我们已如此生疏?”朱厚照步步行下,步步逼近侧下那卓耀傲立的人。

“既然陛下不再信任微臣,微臣即刻便启程归藩。”

朱厚照已然行至面前,一步,呼吸可闻。紧紧扣住那人的腕,铁指似太过用力而微抖。
归藩,然后背叛我么?!
“你答应过不离开我!”

左腕胀痛麻痹令朱宸濠略不自在,微微扭动手腕越发动弹不得,眉眼间却净是温雅恭谨:“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回封邑仍是在陛下的土地上,如何说得离开?”

朱厚照望着眼前人唇润眸泫,面拂浅笑,恭谨疏离,完全不是日前那个还会与自己冷颜怒容、生动真实的皇叔了,现在这个,是什么?乱臣贼子的精致假面?冷心吝情的本来面目?!

朱厚照猛然把他推靠在柱上,未及他反应,朱厚照早已迅疾扯开他的腰带将他双手牢牢捆缚于自己身后。
“小皇叔可还记得大内珍藏?”
唇角勾起一抹邪厉,“小皇叔,这样,你便无法撇我而去了!看,我们现在多亲近难离,你,不能离开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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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捆缚在那人腰后的双手修指屈伸攥握,白甲深抠那人腰背,丝锦下那勃发有力的筋肉似是浑然不觉疼痛,金耀的帝袍上绽开暗魅的曼珠沙华。
朱厚照从未尝试过这样肆虐的激情,胸腔间那满满的似要涨爆了的强烈已然分不清是爱极还是恨切。
小皇叔,你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你要的我都给你,我有的一切!我能得到的一切!我会为你去夺取的一切!
可是,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你爱的根本不是我!

顺了那人迷离的眼神,他绝望地看见,銮座金灿灼眼的光芒点燃了那人迷泫的眸。

眸中悲戚的残戾一瞬即逝,他无比温柔地舔舐着被他啃咬至伤的颈项,渐渐上移,唇擦过圆润耳垂的绒毛,引得那人一阵战栗。
“小皇叔,看,那个位子是不是很炫惑很迷人?坐在它上面,诸事随愿,天下尽掌,其乐无穷…… 小皇叔要跟我一起体会极乐么?”

朱宸濠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被掏空了又仿佛被占满了般,迷乱、混沌、清醒。身下黏稠温热,全身虚脱无力,竟是连站立也变得艰难起来。从未有过如此虚弱的情状,心下甚明那人定是下了十分大剂量的药,想来晨间自己权衡利弊饮下那粥恁的失策。只是,现下的朱厚照,还是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个厚照么?

朱厚照解了捆缚,把他打横抱起,亲昵地放在銮座上。

朱宸濠头微仰,正好对上那人柔溺若秋水的瞳,只是温情之下,却是极冰寒彻地火熊熊。
微勾的唇轻轻抚慰着被那暖唇下的利牙磨出的伤,柔舌旋舐,泌血的痕渐若初生的粉嫩,再次沁出的鲜红便更加剔透妍丽。
对不起!您没有登录,请先登录论坛.

朱宸濠背部抵靠銮椅扶手动弹不得,下体被那人完全地悬空掌控无法借力,看那人盛气凌人的笑脸随着身体的律动远近缩放,掌风带戾,运足十成的劲便即挥了过去。失了手臂的推阻支撑,两人倾倒在銮座内,颈项交贴,亲密无隙。清脆的掌掴闷翁地撞击在金墙碧穹间,掩下了粗重的喘息。
颈间有湿热浸漫,身上的人停留在最深处,没有任何的违和,仿佛他们原就是如此契合如此亲密……

“小皇叔,为什么,为什么……”

颈边的泣噎绝望忿恨,恍惚间,多年之前,依稀也有那么一个稚嫩微泣的声音:
“小皇叔,皇宫不比宁王府漂亮舒服么?”

厚照,多年之后,我的决心亦未曾改变。

小皇叔,你不要回答,不许回答!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什么,都未曾改变……

相拥喘息的两人在高远雄浑的殿堂下,微渺若小兽,在这金碧繁饰的囹圄中,相亲互伤,致死方休。





章二十二



正德五年秋七月丁未夜.乾清宫


烛泣殷泪噬瞢沌。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拥着那寒彻的身体,锦衾裘袄,掩不住苍白间青淤狰狞,暖不了淡肤下脉冷静默。
全身的脉息都随着那人微弱的气息一紧一松,若不是那暗红淤紫的颈下一脉突突缓跳,自己脸前垂下的发丝不时轻荡,朱厚照早已不知自己原来还活在这个世上,自己,还需要活在这个世上……

朱宸濠睡得并不安稳。若魇入寒渊混沌,气窒身沉;那么地一直坠下去,绵软无籍,空茫寒冻。
然后有了些痛感。全身酸胀无力,皮肤有辣辣的微痒,难以启齿的部位更是火烧般的刺痛,穴口吃力地抖颤喘息着,仿佛仍然有硬物撑胀,脆弱的薄壁轻微摩擦推挤无法完全闭合,甬道充斥着空虚的肿胀的羞耻的痛。
朱宸濠猛然张开了眼。

朱厚照被那毫无预兆睁开的清冷眸子逼视得一战,手臂本能缩回,只是维持这个姿势太久,一激抽身不得,骨骼咯咯作响,反倒跌回那人身上,压得更近。

朱宸濠身体本能地推拒,干燥冰凉的指混乱中推上了那人微肿的颊,那人微微侧开,露出右侧鬓角至下颌处一道浅细的痕,似已结痂。

凤眸微狭。“你……”记忆中,自己并没有划伤到他,如此险要的部位,难道……?
转念心下冷嘲:现下被伤得不轻的那个是自己吧?而且是如此羞耻的败北!

朱厚照看那人挣扎着便要起身,面色不豫。

“小皇叔……”

朱宸濠心下甚烦,并不知究竟是气恼自己算计不精多些,还是痛恨眼前之人那样折辱自己多些,或是怅然此时此境竟然还担心那人的安危……

朱厚照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侧有些步履不稳的人,在那人寒眸冷颌下,虚环单衣修腰的臂犹疑靠近,不敢稍离。

静默。

沁凉的地寒钻入脚心,连指尖也冻得颤了些,心若冰锥,说不得是入秋的夜气寒凉还是这空寂蚀心。

一步之遥。半步之距。

一步之遥,尚可或追或随,总未曾丢了那人;半步之距,看似相拥影叠,却是情虚星汉远。


金桂拍打入室,满室甜香。

朱宸濠恍惚间看见那个粉琢玉雕的孩子摇摇晃晃捧了满手碎香跌伏在门槛外,“小皇叔,小皇叔,呜呜呜……厚照不能给小皇叔做桂花睡枕了,呜呜呜……”
碎金满地清风散,蜜甜沁心。

……

修长的臂穿过自己颈间,曜眸熠熠:“厚照的手臂一定比这个冰冷的瓷枕舒服。”
那人的袖间满满是桂花的安神甜腻。

庄周一梦。


朱宸濠凤眸微狭,“金桂细碎,香腻扰神。”

朱厚照一怔。

龙塌上,锦面软枕桂香淡。

原来他一直是腻烦甚至讨厌自己每年送予的桂花枕么?呵……怕是腻烦讨厌的是朱厚照这个人……
可是小皇叔,怎样都好,你,不能离开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的眼睛里只有我的存在,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幽冥界,忘川水,亦不能磨灭你对我的记忆!





章二十三



朱宸濠并不理会发怔黯然的那人,自行挪移至书案。

冷眸凌扫,清辉拂案,空落寞。“今日的文书还没有送来?”

“操劳政事何其辛苦,小皇叔金玉之体……”

“这么说是陛下有意扣阻?”一言打断,凤目微狭,撑在案上的修指骨节泛白,脉微滞泛青。

深屏窥散影,暗檀嘲矫金。

如斯狼狈,怎是傲然天下的宁王?!

秽滞胀胸,周身酸胀匮乏、麻痒刺痛无不提醒着那场羞耻的情事,偏偏身体的无力仿佛与游离恼怒的自己两不相干。强行逼毒本是极险,只是朱宸濠何曾如此委顿衰微?!

朱宸濠看见自己乖顺地倒入旁侧那人的臂弯,唇间颌下有暖热腥稠爬过,空气中有铁锈的腐息潮湿。

“小皇叔!小皇叔……你怎可如此自伤!你……”

朱厚照麻痹地看着那个名为朱厚照的人心绞慌乱,看着那个名为朱厚照的人不惜自损为那人补息输气,看着那个名为朱厚照的人厌恶憎恨朱厚照,然后,看着一切正在、将会同朱厚照经营的那般,步步无差。

“这一切不正是陛下的计较么?本王不过是恭尊圣意。”朱宸濠唇角微扬轻撇,凤眸狭挑,伸袖不甚蔑意地擦去唇边血污。

“小皇叔,我们,何以定要计陷互伤?……小皇叔,你留下来,留下来陪厚照……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么?”

房中有轻微的扑腾声响,红烛泣泪轻烟袅,被火灼伤的蛾子与熔后重凝的殷泪渐成一体……
扑腾渐微……
寂。

朱厚照见他不答话,眸沉容暗,脉息散乱。

“小皇叔,刘瑾明天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他的一切恶行作为也会随之消散,无迹可寻!小皇叔,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对不对?”

朱宸濠沉眸微凝,那人颜衰眸戚,颌间颈侧的细痕狰狞刺眼。身、意、心的崩裂撕扯着朱宸濠。

桂纷乱。

“厚照,此次归藩后,我们,便不要再见了……”

朱厚照颤然凝视,那人密睫覆眸,息远淡。

朱厚照勾唇冷笑,眼前的人影烛火都扭曲碎裂,残片落地的声响锤恸心魄,轰耳嗡鸣。

“撤!藩!无!归!”


白汐淡影,幻湮灭。





章二十四



[正德五年秋八月戊申,刘瑾伏诛。己酉,释谪戍诸臣。]


晨.文华殿


红日斥青杳,薄辉散重雾。

朱宸濠动了动麻痹酸涩的身体,内息自然顺畅地流转周身,胸中一口浊气直冲至喉,兀地咳喘起来。塌侧伏卧的人早已惊醒,端了药汤候在一旁喂送。

龙涎轻袅淡纱拢,曦微曲折,光雾混沌了时间。

书阁纵横,帐素案简,物未改,人依旧。
十数年迷沌若梦,太子、世子…… 不,厚照、皇叔,一切从未改变,一切未曾开始……

曜眸纯挚,只是那被刻意掩埋其下的惶执狂烈,燃得一泓玄湖暗涌。

窗外梅枝虬伸皮皱,树叶凋零。

“厚照,梅香既逝,金桂繁盛。时不以意溯,不以物改……”

那人仿佛并未闻得,眸中脸上满是明亮乞盼,“小皇叔,厚照想和小皇叔在一起。”

虚且真,实尽伪。

朱宸濠闭上眼,疲乏倦顿若猩红的潮翻涌席卷,身心竟贪恋起这片暖融的虚幻。
只是,大事未举,朱宸濠又怎能瞬息或忘宁王之雄心?

朱厚照顺着那人散落前胸后背的栗发,指尖触上微温柔滑的衣襟,突突的跳动震得手轻颤,又若被吸附不能稍离。
小皇叔,这里面,有没有我?
唇角微扬,曜眸玄水激荡。
小皇叔,厚照这里,满满的只有皇叔;小皇叔这里,也只能有厚照!里面无论还放着什么,想要放入什么,我都会把它们 一!一!抠!出!



寘鐇既平,朝政复安。


“皇帝陛下今晨研习佛理,各位大人如若无事便散了吧。”

“皇上心怀慈善颂佛清心固然是好,可自从称大庆法王之后,这沉耽佛学愈甚,如今更是接连几日不曾上朝了,长此以往……”

“张大人!这皇帝陛下之事岂是你我说得的。”

“李老,杨大人还有几位大人欲跪奉天门以谏,若您老能联名上书,必能得皇帝陛下垂见。”

李东阳摇头怅叹,白须抖动:“诸位还是暂待静观为好,如今除却上朝,皇帝陛下折子仍然准时批复,朝中之事亦未有稍滞。毕竟,皇室中事,咱们做臣下的亦无法为陛下解忧。”
遥看文华殿阁,琉璃瓦金耀起伏。
皇帝陛下,有些事,还是不要太执着的好啊……

搭话的工部尚书见李东阳不再言语,看来这位朝中肱骨所指便是安化王之事扰帝心神,当真此去必为皇帝所忌,心下了然,默默退走。

“如今李大学士您老都不出来说话了,宁王殿下也多日不曾上朝,能劝得动陛下的人朝中无几…… 唉……”

众臣议论渐微,李东阳回身看时,只有杨廷和仍伫立原位,他头微仰,似乎是在瞻仰高昂穹顶的壁画浮雕。

“不怪我?”清亮的声音回壁空殿,彻响,单薄。

“高寡不群,才是为官大忌。我们不是说好的?一红脸,一白面。”李东阳缓步向着那人走去。

“如今朝中私下对你多有议论诋毁…… 对宁王势微亦是诸多猜测。”

“廷和……”李东阳微微叹气,“皇帝的家事,少知少议为妙。”

“皇帝的家事我无谓知晓。可是那件事,你为何要去做那斡旋其中的人!贤士爱洁!”

“你我相交数载,老夫以为你该是了解我的。这件事,一开始你就反对,现下事已了结,该让老夫清静清静耳根子颐养天年了吧?”

杨廷和怔怔地看着那人,什么时候,他已须发白胜雪。犹记得那人文渊阁拜相,黑须锦带,风仪倾朝堂。

“听说慎儿已入此次会试名单,左右无事,不如我便随你一同回去探望下我那慎儿小友如何?”

“甚好。前日陛下赐了一小罐子乾清宫的极品金桂,正待寻你一起酿酒。”

二人相携相扶而去,銮殿朝晖满地。





章二十五



蝉鸣草动风摇影。朱宸濠支身下床,微启的窗外,稀叶吊虬枝,日正炽。踱步出室,见外间朱厚照正状似惬意地斜倚支颌书桌前,两指间捻了一本奏折,只是那捏住奏疏的食指骨节有些微发白。
朱宸濠唇角微勾,缓步行至那人面前,“陛下恕罪,微臣身体抱恙,又、错过了早朝。臣,惶恐。”

“朕不知皇叔言辞举止间‘惶恐’何觅?”朱厚照挑眉望向对面卓立的人,那人宽袍缓带,更显瘦削,心下一阵刺痛。
只是手上谏书犹在,今晨群臣劝谏的梗犹在喉,双指不自觉地便更紧了些,唇上扬起一撇笑意,“皇叔今日未临早朝,倒是错过了督察院谏官们说的一场好戏。不如,朕便与皇叔说说精彩之处,聊以解闷。”

“这戏里面的皇帝小儿,竟然敢将先皇亲植的桂花树搬离乾清宫,不孝不敬!
暗禁朝廷重臣,国戚皇叔,不君小人!
大婚多年无嗣,大统无继仍终日荒诞胡闹,不尽为君之责!
……”

未及说完,朱厚照便被厉声打断:“陛下说的戏文,一点都不有趣。本王多日未入朝,其间亦未接触任何外人,陛下的人嚼舌多口,何须让本王当戏来听?陛下这会儿说书,倒像是在怀疑警告本王什么?”

朱厚照指收拳握,竭力抑制自己离座拥扯那人入怀,面上只作冷淡:“既然皇叔没兴趣听戏,朕便只好自得其乐。皇叔自小识朕,应是知晓,朕,从未将天下放在眼里……”

真若如此么?民心难收,朝堂失德,帝位不稳,千古遗臭……这些,你真的都不放在眼里么?
朱宸濠浅笑凝眸:既如此,何须动怒?

朱厚照见他只是唇噙讽笑,忽觉有些疲乏,只是胸中气闷胀痛,倒是一刻都不能在房中多呆似的,摔下谏书推门而出。

庭内梅树虬干糙枯,伸指摩挲,指腹下歪歪斜斜的刻文触感便读入心上:“宸濠”。
宸濠……
我的宸濠……

朱宸濠立在门内,望向庭院中那晃了烈阳白光的明黄,那人手中拍抚的梅树干粗枝密,有枝丫甚至探向寝宫窗棱,想来这些年它被照顾得很好…… 那是自己第一年入文华殿随侍种下的,在那人两岁生辰之时被硬讨了去,还被刻上了拙劣的字迹——“宸濠”。

它是——
自己的名字被写得最丑的一次。
除了自己第一次有人那么认真那么努力的写着自己的名字。
那人第一次写字。

自此之后那黏人的肉球更加变本加厉,时常口齿不清地叫着:“我的宸濠,我的宸濠……”然后跌跌撞撞奔向那棵茁壮生长的梅树。
渐明事理之后的肉球,已不会再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叫那棵树“我的宸濠”,只是自己常常发现,刻痕渐深,细细看去,挖痕细纹反反复复,竟是不知那肉球偷偷复刻了多少回……

只是,即便把它照顾得多么好,多么珍惜,他不也不问树木意愿强行迁徙至乾清宫么?是呵,为君者为大,权力,才是天下间最稳固可靠的东西。

朱厚照习惯性地指尖轻抠描摹,这是自己第一次写字,七扭八歪,多少年了,从来只是顺了这痕迹细细描摹。最初的情意,或许幼稚傻气却真挚纯粹。
朱厚照,你能保持这样的纯粹至死不渝么?
顶住父皇母后太傅的诱导,偷偷反复描摹那人的名字,为的只是要第一次写字就送给那人的纯粹,如今还剩些什么?
你们之间,还剩些什么?
即使小心翼翼顺了这最初的刻痕复刻,也早已改变最初的纯粹……

朱厚照收指敛袖,指缝间的碎屑木刺似扎入指尖,刺痛连心。

“我的宸濠……。宸濠,我!的!”朱厚照回转身,迎了炽烈的白光,扬起笑,眸底深切的痛映了炙阳竟是一片炫灿。


是日,帝幸豹房,及夜未归。次日朝于豹房。





章二十六



京郊


王纶登上雅阁之时,并未想到除却叶子飞花,竟然还有日前才传话近日不得抽身的主上。
将明未明间,脚下湖面雾气泷漫,似是连主上的脸也笼上了层晦暗。
“军师来了,多日不见。”

王纶恭敬一拜,抬眼间触到他那疏离的眸,竟有彻寒透身。

朱宸濠目光仿佛随意地在他们身上漫散扫过,瞳聚窗棱,“督察院的那帮学究迂腐,似乎有些不太理解本王的意思,或者…… 他们所接到的本王口谕,与本王的意思有那么些,出入?”
最后两字,语调仍旧慵懒随意,只是叶子飞花却觉若有金针绵入内里,刺得双膝发软便要跌跪下来。

“主上明鉴,一切都是属下安排的,与他人无关。”王纶虽是低头抱拳待罚,一双眸子却是定定望向朱宸濠,丝毫未显愧惧之色。
“请恕属下直言,属下以为,主上若要大事得成,并非定要皇城内苑暗道地图不可,反而身陷宫中不能及时安排掌控全局才是眼前之患。所以属下擅自做主在参奏之中添入‘暗禁朝廷重臣’,如此一来,儿皇帝为顾及主上朝中之势,必定会有所动,或放主上归封地,或为主上辟谣立威,不论他意欲如何,对咱们都只有益处。”

“军师倒是算得精细。只不过本王并无意在此上做文章。”朱宸濠淡淡抿了一口茶,紫砂薄杯微磕桌面,暗紫壶嘴上袅袅的雾气微抖。

“属下曾言:‘主上需谨记最终的敌手是谁。’当日的应答主上可还记得?”

朱宸濠指腹细细摩挲紫砂薄杯,低眸,抬眼,“本王知道。”

“当日如今,只字无差。只是当日如今,心意可是已然不同?”

“王纶你放肆!”杯碎,茶溅。

“属下万死!只是如若主上已经放弃了争雄天下的决心,属下等人又何必迫主上违心起事?”

朱宸濠唇角微勾,眸中冰破,“军师言辞倒是犀利,好一个‘迫’字!”

王纶低眸拱手,作势欲跪。
朱宸濠抓住其臂,一手扶起:“军师于我,亦师亦友,师厉友恳,本王怎会拂了军师一番苦心。”

“多谢主上体谅。如此,属下等人仍去按计划行事,半载之内,必定要小闹他个銮椅不安。”

朱宸濠点点头,“你们且去吧,此次科举亦不能马虎了,听闻杨廷和的儿子今次亦会参加,所谓同科之谊,倒也是条好道。”

朱宸濠远眺他们隐没晨雾,才低头检视适才不甚划破的细小伤口,暗红的血迹早已渗入破裂的紫砂碎片,暗紫透亮,散着庸和的光。

……

“小皇叔,你看,这是我用紫砂泥给你做的茶壶,用它来泡茶喝,就不用担心茶味久泡变味儿。”
“小皇叔,这是我琢磨了许久才做出来的,天下无双。”
“小皇叔,这天下间只此一件的紫砂壶,你喜欢吗?”

……

朱宸濠仔细摩挲着未碎的壶身,唇勾浅笑。
厚照,天下间只此一件的东西,就如这紫砂茶具,只要诞生,总会有天下间的人去模仿,于是不久便不是天下无双,我,不喜欢。
天下无双的东西,只得一件,却不能二主。
厚照,任何东西,时间长了,都会变的吧?无论你如何努力延长它保持的时间……



乾清宫


朱厚照指腹摩挲着那只烧制如今看来略嫌火候不足的紫砂壶身,一下一下,微糙又滑腻的矛盾感透过指尖磨在心上,“尽快抽调一批人手赴江西,或潜入当地贼寇,或自行占山为王都由你来安排,我要的结果是尽快在江西建立‘民间势力’,三月为限。直隶,山东,山西等地的探子如今进展如何?是时机插入人手了么?”

“禀陛下,直隶和山东都已植入小有成型的队伍,并且已经在着手安排规模,山西略有阻碍,臣这几日便会亲去督察,请陛下放心。江西部分,臣亦会亲去。”张永低眉垂眼,恭谨奏报,语调尽力平静肃穆以饰乍闻皇帝终于要动江西的激昂心情。

朱厚照眉目冷然,心下微叹:“小皇叔,我,必要如此才能与你相守么?”





章二十七



[正德五年冬十二月己丑,贼陷江津。正德六年春正月癸酉,贼陷营山。二月丙申,寘鐇伏诛。]

是时,江西贼猖,地方曾多次请命宁王回藩镇守,不报。

李东阳手捧皇帝驳回的兵部折子,似有千金重,面下白须微抖,只做叹气。

刘忠指扣檀桌,“安化王之乱虽平,其祸犹在,陛下有所顾虑该是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江西之事如何安排?”

杨廷和伸手接过李东阳折子放在一旁,端起一盏温茶置于其手,向着刘忠道:“或者陛下已有安排,我等下臣只管按陛下的意思将折子退回兵部就是,何须烦忧。”

刘忠摇首莞尔:“老朽年高糊涂,倒是杨大人一语点醒。如今的皇上哪里还是那个御书房里的学龄太子,当是早有安排。唉~ 老朽几番乞去不允,占着这高爵厚禄心下甚愧,总还想着要为朝廷、为陛下还能以此残躯做点事……”
北风寒冽,窗外一树残梅枝摇积雪散,有梅瓣乘风入窗,落入白瓷茶盏中。
心念一动,或者,此事并非仅只传言中的忌宁王就番拥兵自重而已?或者还有……
刘忠掩上窗,花枝划过窗纸滋滋作响,雪白的窗纸上树影斑驳摇动,似极了那个在雪天里奔入文华殿的小小身影……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风大雪厚,您怎能独自一人跑到这文华殿!”
那小小的身影回头行了一礼又匆匆飞跑入殿,自己快步跟上,却见那明黄的小身影立在院内一棵梅树下,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抚拍着茁壮的树干,嫩红的圆脸上眸亮颜灿,“刘学士你看,它好好的、好好的呢,你看它的花枝多漂亮!刘学士,你说那些花苞儿明天会开吗?”
冽风暴雪中,从内廷跑到外殿就只是因为担心一株梅树的安危……
刘忠记得,皇帝陛下更小的时候,常常唤那棵树为“我的宸濠”……

摇摇头,刘忠惊诧自己怎会有如此荒谬的联想,自己果然老了……



乾清宫


朱厚照缓缓踱至那人身畔,“如何?江西军务如今是一锅豆腐脑,皇叔现如今便是不得不回去了?”

朱宸濠放下手中公文,顺目勾唇,“臣归不归藩,难道不是陛下一纸诏书所定么?”

朱厚照看着自己的影投射在那人身旁,与他的影相叠相错,浓黑的阴影模糊了桌上的绣金诏令。唇角的笑生生撤下,眸暗沉,“既然皇叔都已经看过朕所拟的诏令,那便不要做归藩的打算!”

“陛下说笑了,臣怎好偷阅皇诏,更不敢随意有自己的打算。只不过陛下既才当廷宣告臣下身体不适,需长期在宫内调养,又怎会狠心将病入膏肓的下臣逐回江西苦荒野地?”
朱宸濠起身离桌,相交的身影晃动离散,继而前后相逐。

“小皇叔……”

“你待如何?”

“召回起用陈金。”

掀起的帘幔光华若流水一滞,复又倾泻而下,幔帐后似乎有模糊不清的叹息:“愚蠢!”


[正德六年二月己酉,起左都御史陈金总制江西军务讨贼。]

起用陈金讨江西贼寇的诏一出,朝中随风而动者,趋势善查者,多有捶胸顿足、冷汗沥下,又有抚心大慰者,不解疑惑者。廷上齐齐称颂圣明之声,人心肚肠却是千回百转各有不同。

宁王殿下和陈金乃挚友朝堂上下皆知,陈金虽长期驻边,又多入蛮荒之地平乱不得稍离,二人书信数年来却从未间断,偶尔聚首更是通宵达旦叙旧论军事,颇有相知相惜之意。如今皇帝虽是不允宁王归藩平乱,却特地召回早已归家服丧的陈金,做此安排恐怕还真是宁王身体有恙,做侄子的不忍其劳累跋涉。如此之前宁王失势、为帝所忌被囚的传闻倒是可笑之极!陈金前往,那便是如同宁王亲往,谈何皇帝有意撤藩废爵?这分明是圣眷独宠,势盛倾朝堂。

张永静默立在一旁,心下甚屈,自己一番经营,到得最后却是便宜了别个!早该想到,早知皇帝根本不会舍得动那人一丝半毫!





章二十八



京城近郊.茶阁


“没想到小皇帝会遣了陈金去平乱,主上,如此咱们该当如何?”
王纶如今颇为郁结费解,不会放主上归藩倒是早有预料,原就等了小皇帝另派他人前来,让这皇帝小儿吃上一亏。到时复请主上归江西,振臂一呼,贼寇偃旗息鼓,民生安乐,顺势转战山西河南等素来多难之地,天下人心咸聚。现如今皇帝小儿来这么一出,更扯上陈金,宁王一党无论如何倒是撇不清了,尽力平乱无功,若是不利反而受过……

“无论他如何作为…… 总之此次咱们的人便暂且按兵不动,让老陈得了这一功。其余部分依照计划行事。”

“可是属下当真不明,如此一来,那皇帝却也不占利。莫说未趁此大利时机派遣人手挟制江西等地,特召回曾驻守两广多年的陈大人无疑是宣告朝廷上下,咱们宁王一派江西固守,两广亦入囊中,怎么算,都是咱们得利……”

朱宸濠拇指中指捻住杯盖帽儿,食指轻弹,清脆的敲击声自杯盏间撞出。
朱厚照,王纶看不明;我,亦不懂你……
朱厚照,既然你要让我更快扩张势力,本王,何乐而不为?

“主上,恕属下莽撞,皇帝此举怕是另有深意,主上……当真与属下一般不明?”王纶心底暗嘘一口气,无论如何,这话,终归是问出口了。

“本王的心意自与你们相交,便从未有过更改!”朱宸濠立起身,伸掌与王纶相击相握,“大计,便仰仗军师及各位了!”

厚照,对不起……
朱厚照,本王此生,心意无改!



紫禁城.乾清宫


日斜霞辉盛,阴霾了许多日子,这是第一个晴日的晚霞。朱厚照静静立在花树下,白朔的花瓣柔柔透入霞的粉,宛若一树粉白漫洒而落。
他蹲下身子,看霞红勾勒着那拙劣的刻痕——“宸濠”,这样的名字,无论怎样拙劣的笔迹写出,都是美好。
有多少日子,不敢俯下身去看这单纯拙劣的字迹?只是摩挲,已是若刮心一般难受……
我的宸濠呵……

小皇叔,我们的争执互伤到此为止不好么?
小皇叔,厚照踏出的这一步,希望你会明白…… 呵,你明白,亦不会接受,对不对?

朱厚照拍了拍坚实的树干,直起身,眉心微展,唇勾眸炽——
小皇叔,若入地狱,朕亦同往!

有影交叠逼近、渐离,朱厚照回身而望,晚霞余晖刺入眼眸,那人的修影模糊在残红之中,有些疼。
朱厚照揉了揉刺痛润湿的眼,快步追上前去,双影长斜,交叠散入花枝粉瓣,最后隔断在厚重的殿门后……



[正德六年三月戊辰,赐杨慎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庚午,惠安伯张伟充总兵官,右都御史马中锡提督军务,讨直隶、河南、山东贼。是月,小王子入河套,犯沿边诸堡。夏四月癸未,刘忠乞省墓归。是月,淮安盗起。六月,山西盗起。]

朱宸濠斜斜倚在窗下,手执一本庄子,眼角却瞥着不远处端坐桌前的那人。看他凝眉冷峻,执朱行行,烦忧不胜。
日前得叶子回报,似乎那些个贼军之中亦混有那人的探子,且军中地位不低,自己人做事,总会被缚手缚脚。
朱宸濠微微勾唇——朱厚照,你我且在这乱民之中小作角力,也算本王帮你一把除清暴民。
只是,内乱可控,外敌堪忧。朱宸濠思及近日再次蠢蠢欲动的小王子,亦不免凝神垂眸。外敌虽势凶,若能善加利用却也未可而知?凤目流转,定格在壁上的大幅地图,凝视许久,朱宸濠微微一笑。
离线溪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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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九



[正德六年秋七月壬申,贼犯文安,京师戒严。]


乾清宫.丑时

朱厚照笔锋劲厉,浓墨煞收。
小皇叔,你、竟已是要如此坦白昭示于我了么?!……引贼犯京畿,是欲迫我于何地?!

朱厚照微勾唇角,执起诏令迎灯而赏,烛火透了金丝织锦映入黝暗的眸,炽曜噬火。
小皇叔,既是看过朕的布兵图,便该明白朕之绝意!
…… 朕,才是、应该是永远占据你心里那个位置的唯一!

殿外,灯稀幕正浓。

[正德六年秋七月癸酉,调宣府、延绥兵入援。]


奉天殿

调令一出,满朝皆惊。且不说近日天灾不断,原本灾情不稳,流寇四起。只蒙古方面不时的骚扰试探,亦不能将驻扎边境要地的军队突调回京畿。

朱厚照冷睨朝堂一片齐整俯首劝谏的背影,转而注视依旧卓立的华耀人影,斩钉截铁:“朕意已决!”
小皇叔,朕、意、已、绝!

朱宸濠凤眸微挑,回望上位那人逼视的目光,唇角轻扬。

朝堂之上仍旧一片齐整的劝谏之悲泣……

“诸位大人想是忘了,咱们还有一支军队可保边境无忧。陛下做此决定,想是早已思及此节。”

朱厚照凝视着那人淡唇勾皓齿,凤眸盈盈,心中甚明此人最擅作戏耍计,却还是随着那人的笑颜,不自知地微微扬起唇角。
小皇叔,大明江山的安危,你必不会轻视!

“宁王殿下的意思是……?”

“朱寘鐇虽然作乱,其麾下军队却是无辜,不过是受其一时蒙蔽蛊惑,陛下早已令本王将其军队收编重整,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朱厚照幡然醒悟!自以为赌定那人不会弃长城于不顾,完胜!……竟然,还是坠入了他一早的计划么?
…… 可是小皇叔,一切,不过才是起始。

高殿之上,年轻帝皇颔首展颜:“宁王的提议,甚合朕意。如此便由兵部配合宁王安排调遣军队,宣府、延绥军即日起程赴援剿贼。”



乾清宫.夜


“小皇叔,没想到你竟动作如此迅捷,早早已收编了安化王麾下。”朱厚照微微勾唇,回身而望,“只不过可千万别折损在了蒙古人的手里,如此,朕亦深感痛心。”

朱宸濠凤眸微狭,薄唇微弯,“只要能保我大明江山万世之基,本王没有什么不能舍的。”

朱厚照更近一步,凝眉抿唇,泫深的眸玄水翻涌,定定望入那人凤眸……

秋风入窗,吹乱一室静默。

朱厚照眸展眉舒,曜眸微合,再睁开时,清亮熠熠一如窗外星空疏朗。
“厚照唯一不能舍的,只有小皇叔。”
……
吐息那人脖颈耳畔,声冷厉:“小皇叔唯一不可舍的,也只该有厚照!”

朱厚照继续前行,终于与那人交错而过……



[正德六年八月甲申,贼刘六犯固安。]


京城近郊.茶阁

“这皇帝也忒精明,知道主上在乎大明江山,倒是直接放手边防,力都让咱们出了!势力遍布又如何,正如我这黑子一般,范围虽广,终不入阵心,拿白子却也无可奈何。”王纶捻须皱眉。

朱宸濠执子轻落,凤眸微挑,“现如今倒是被动了,不过也不是一点益处没有,至少咱们的势力对京师的包围已隐约成形。”

“只是皇帝引“贼”逼近京师重地,在情在理他皇帝小儿的人马都要驻守京畿,咱们的人马便被拖在边关不得回,京畿附近的义军又受刘六贼党制掣,两处皆不得脱身!”

朱宸濠微微一笑:“既然现下大计尚未周全,且陪他兜些圈子巩固地方势力也未尝不是好事。”

朱厚照,这一日,终归是会来的。





章三十



[正德六年九月丁酉,甘州副总兵白琮败小王子于柴沟。十一月庚戌,太监谷大用、张忠、伏羌伯毛锐帅京军会陆完讨贼。丙辰,户部侍郎丛兰、王琼振两畿、河南、山东。]


正德六年十一月戊午.乾清宫


朱宸濠望了望帐帷上淡淡映照的透亮光影,有些疑惑,不是近月来灾患频发,宫中缩减开支,便是连乾清宫,也限制灯烛以为表率了么?

掀被欲起,袖间一沉。
原是那人又紧紧攥了自己衣袖……
朱宸濠挣脱几次不得,想是掀起的被沿漏风,那人微蹙的眉头更深两道,攥了衣袖的拳丝毫不放,另一只手向上拉了拉被沿,顿了顿,却是向自己脖颈处环过来……
朱宸濠怔然。

同榻而眠,不过是那人执拗的又一次霸道独行,而于朱宸濠而言,同住同寝,无疑更能清楚他的一举一动,便也随他所愿。只是如此亲密的举动彼此都不再有,至多不过每日熟睡之后,那人便会不自觉地攥紧自己衣袖……
朱宸濠借着今日过盛的光,看那人皱着眉,仔细为自己掖好被角,倔强的唇微抿,攥紧衣袖的手扯了扯,仿佛觉到重感,眉间有一丝欲展,致密的睫轻抖,唇角微微平整欲扬,掖被角的右手圈过自己项背,悬空停滞……眉心蹙,很久,仿佛感觉到冷,才掘开被褥一个口又钻回去……

朱宸濠有些烦躁今日过亮的灯烛。光亮过盛,扰人眠意。无风影明净。

朱宸濠微微叹气,那人攥着衣袖的手腕上,分明戴着那串打开密图宝阁的锁匙。

“小皇叔,我,再也没有什么隐瞒你的。皇城密道,豹房暗道,京畿兵布,我从来没有瞒过你…… 如若不信,你便自行取了锁匙查看。”那人睫覆曜眸,阶前清辉若霜。

“小皇叔,那个位子,厚照不稀,亦不予!小皇叔的心里,只能有厚照!”抬眼间,那个纯挚的厚照已然不见,眸厉颜戚,霸道狠绝。

闷窒。

朱宸濠微微拉开了些紧掖的被角。寒侵入心。

一阵震动。

朱宸濠警觉地掀被而起!
一阵更剧烈的震动!耳边瓷器桌椅砸地碰撞的声响。

地震!

朱宸濠一把拽起身旁的人迅疾滚入床下。几个翻转,胸口一窒,周身被牢牢钳制住不得稍移。

朱宸濠死死盯住上方暗夜中那人灼曜的眸。
“朱!厚!照!”

身下地板的寒气随着剧烈的晃动戳入四肢百骸,有横木砸入床帏的重响!朱宸濠隔了那人的身体仿佛都能感觉到砸下的力道猛烈!冷痛彻骨,刺入心脉。

“朱!厚!照!……”
炙热的唇舌席卷吞没怒叱。暗冥之中竟然还能看清那人深结的眉,炽烈的眸。

朱宸濠拼尽全力抽出被死命挟制的双臂,有些抖颤,但毫不犹豫地抚上那人后心。
破碎的格板尖锐地抵住那人后背。有些许微粘稠温热的液体。


震动少停。

朱宸濠双足撑住床板,拥紧他滚出床下。二人不作多留,迅捷掠出房。

院中天际,青光暗去。

朱宸濠钳住那人双臂,将他翻转身来,明黄的锦渗出星点暗红。
“朱!厚!照!”

眼前那人曜眸熠熠,眉舒唇扬:“厚照没事。”

远处一列火把光耀天际,长蛇蜿蜒而入殿,侍卫侍从匍匐一地:“臣等(奴家)救驾来迟,皇上恕罪!”





章三十一(上)



[正德六年十一月戊午京师地震,保定、河间二府,蓟州及畿南八县同震,皆有声如雷,房屋动摇,霸州尤烈,三日间震十九次。山东武定州亦震。辛酉,敕修省。乙亥,瘗暴骨。]


厉风搅冽云,昏瞢肃萧。

朱厚照伏卧榻上,握笔圈点,久压之下麻痹酸涩的左臂不由自主一弹动,一侧高叠的奏折倾塌下来,散落满身满地。朱厚照正欲唤人,忽而想到已让几个昼夜来受尽惊恐折磨疲累的宫人们下去休息,扯扯嘴角,认命地一本一本自行捡拾分类。

一阵劲风肆虐席卷,满地或散或折的奏章迎了侵入的风雪乱舞。

朱宸濠踏入房门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白纸黄绢随风撕扯,那人狼狈伏卧榻上手忙脚乱……

门边的肃冽气息倒是比这入室的厉风雪珠更寒彻,朱厚照勉力撑起,眸亮唇扬:“小皇叔。”

朱宸濠径自走了去,蹲下身一本一本捡拾整理散乱的奏折,凤眸低敛。
“回去趴好。”

“小皇叔,灾民情况如何?”

“京畿附近算是好的。现如今该担心的倒是山东一带,原本盗贼横行,此祸只怕愈助其威!”

“千万可别被他们劫了灾粮!”

……彼此互望,心下亦同时了然——山东,仍是朕/本王营谋的弱点!他竟亦然?!

不经意间溯回的同盟默契,转瞬跌入的相疑互计……

朱宸濠望着那人蹙眉垂眼,随手捡了本折子继续批阅,本欲上前扶助而微伸的手顿了顿,转而负往身后步入内室……

朱厚照看他转入内室,放下手中折子欲随,忽而忆起数月以来二人再也没有共浴过…… 心下讽笑自己数月过去还不识趣,复又拿起折子静心批注。
各地灾患不断,暴民四起。朱厚照揉了揉阵阵抽痛的额角,调粮遣兵,批研文渊阁呈上的各条提议。
……小皇叔,这种时候,我们还要较劲么?
朱厚照恍惚起来,曾经那样同盟共计的日子,真的存在过么?
撇嘴笑笑,一切终不过自欺,他,从来只是计谋天下……灭安化王,除刘瑾,……还有……设计——弑、君。
他,终只是执意那个位子,只为了那个位子!其余的一切,在他眼里,微末若尘埃……
若冰蛰火灼,朱厚照指尖触到书桌的暗格,猛然拳起避开。
不想记忆,却如入魔障,无法自控地,伸指再次探入暗格……残断的剑身阴寒至极而炽。胸口暴涨的痛!
——那人唇勾眸狭,光华逆修影,长剑指送向自己胸口,“朱厚照!”

“厚照。”

二音叠,叠影晃归一。

朱厚照定了定神,没有长剑,没有厉喝。灯影下,那人淡唇开合,温暖干燥的指抓握着自己的手,抓得似乎紧了点,有些疼……只是,掌交叠、指相绕的感觉太好,就好像他真的一如承诺——不离开,身心不弃那样的坚定。

朱宸濠蹙了眉。
这人太会折腾!
不眠不休几昼夜,背上的伤未好,现下这手指上又血流如注,仍然在魔怔中似的,只是盯住自己浑然不觉伤痛。
他到底……

然后朱宸濠瞥见了敞开的暗格。

依稀眼熟的残剑?……艳色的血痕覆于其上,逐渐转暗……与先前的赭赤融凝……

不安分的指又纠缠上来,刚包扎好的丝帛处渗红。

目微狭。“朱厚照!”

朱宸濠将他曲握自己指尖的伤指压下打开,重新上药包好,扯下那人腰际玉佩固定住乱曲握的指。


章三十一(下)


朱厚照恍惚中感觉冷,回了神,只余自己一人呆坐。回身望,那淡颜修影便即回转入内,帘幕倾覆下。
紧一步追上,那人依旧冷颜无语,只是并未如平日般自行灭了灯烛向内而卧。不知是否又是幻觉,仿佛那微挑的凤目中有关切之色盈动。

朱宸濠看着他如往常那般伸掌过去意欲扯住自己衣袖,指不能拳握,几次不得。看他犹犹豫豫欲搭环自己腰际,终是丧气垂手。
微泛酸悸的无力感席卷上来。朱厚照……
困乏没顶,幻虚堕……

灼曜的眸照得眼前心上一片白茫,紧紧抱住自己的烫热体温……
“不准死!”
朱宸濠亦用尽全身的力气回拥,绵软虚空……
清醒!


裹了层层白帛的掌安然搭按在自己手背上。朱宸濠看他明明已然入睡,眉心的褶依稀,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朱厚照……

如果那日这人真的死了,可以身登皇位而无悲么?
……
朱宸濠猛然回神,拒绝去作了无意义的推心游戏。

朱厚照恍惚中,身周有暖热环绕,便寻了本能回拥,微蜷的身子亦放松贴靠。
脑中一激灵,彻底醒觉。

那人没有盛怒离榻。眸深泫暗,暗夜中看不清是何情绪。

“你,不准死!”

“…… ?!”朱厚照觉得自己一定是没有睡醒。他的小皇叔,数月来冷冽的眸竟然微愠,关切满盈。这样的梦太美好,既然入太虚,再放肆些又何妨?

朱厚照径直把唇贴上去……不是日前那时以为自己会死的决别,此刻只是梦境而已,便是只剩幸福美妙。还是熟悉的那样微温软润,甚至有些回啄轻咬。朱厚照细细吻遍那人每一处细微,那人亦不落后,舌尖扫过他舌后软筋,恶劣地纠缠推攮,激得他差点跌压回那人身上。朱厚照支肘撑住上身,以牙咬开身下人的衣襟,软舌尖齿一路滑下,在那皙白俊朗的身躯上盖印或红或紫的专属标记。

朱宸濠凤眸微眯,心下恼怒这人给了些颜色更肆无忌惮,久不沾情欲的身体却还是开始燥热起来。伸指过去,轻抚查探他背上伤势。

朱厚照闷闷哼了一声。干燥暖热的指摩挲过那些新肉痒痂,脊柱便如灌入一股极烫的热流直冲至脑、下汇丹田。

“伤成这样,还敢造次!”

清冷的嗓音在空气中弥散,朱厚照清醒了些。这梦,好真实……
愣神间,身体便被翻转压下,上方又传来清冷的声音:“睡觉。”

朱厚照呆看那人侧入内而卧,辨了许久,终于相信一切并非梦境。
唇角微扬。
“小皇叔……厚照,不会死!”

背转的那人没有动静。

朱厚照伸臂过去环住那人,唇贴住他微凉的耳廓,“厚照,没有死。”

许久,那人回转身,鼻息间微不可闻:“嗯。”


次日,久未临朝的宁王自京郊被灾区县归,即日起复归朝堂,朝中风向大定。





章三十二



云散金乌起。朱宸濠驻马而眺,王纶一众的车马渐没入茫白……

“两年内,水师备,骑军盛,是时恭迎主上归藩举大事。”
朱宸濠明白王纶策马时那一眼的坚持与信任。

两年么?
还有两年……只剩二载……

朱宸濠勒马折返,来时同行的车马辙痕已然没迹深雪中。雪霁云开,茫陌的荒雪地上,仅得一行孤迹,兀然起始,消融在白陌……茫白的尽头,琉璃金碧耀曦晖……

一抹明黄急驰而来,遮住了远处恍如蜃楼的金碧皇城。

“小皇叔!你……是要走么……?”来人甚至还穿着金绣龙腾的朝服……

“朱!厚!照!……”望入来人执拗的曜眸,恼怒……无力……暖融……

朱厚照这才看到他身后折返的雪迹,心下掩不住的激动欣喜。

朱宸濠顺目而望,两骑,孤迹,方向相对的两行蹄印接合一处,自己身后一段孤绝的足迹竟若有了伸延……
明晰的蹄迹杳然入金碧……
茫白的雪色刺眼,移目凝视,来人眉展眸亮,身上帝袍单薄,却完全不觉寒冻似的,只是望着自己笑得纯挚。

“你就这么出来了?!”

朱厚照这才发觉匆忙中随意罩身的披风早已不知所踪,胸前袖腕,织金腾龙格外明耀……

“想是披风被林间树枝扯住了……”

白裘拢身。

朱厚照驱马挨近,凌空跨转,稳稳贴坐那人身后,牵了裘衣双臂环过修腰,抢来缰绳,下颌前搭肩上,眸笑唇扬。

朱宸濠亦知呵斥徒劳,便也由得他策马荡行雪地,微微向后靠了,适才解下裘袍后的寒意消弭在身后人暖热的体温中……


是日清晨,帝因连日昼夜不休处理政务,终是病倒于上朝途中,未见于朝。

是日午时,紫禁城偏门的守卫又一次得睹真龙天颜,黑斗披出白裘入,宁王亲切华耀依旧。


夜.乾清宫


朱宸濠凤目微狭,眉蹙深,看着那人一滴不漏的把药全数咳吐出。此人太会折腾!如今昏睡不醒都还那么能折腾!

指腹抚过那紧闭的眼睑,揉开他紧拧的眉心。
朱厚照,那时那刻,你在想的是什么?你是不是都来不及想,如果你死了,我便会身登大位,你,不过‘先帝’而已?
朱厚照,以你自己的性命护对手得生,真的值得么?
不顾一切执着于终会对立的人,值得么?
厚照,这一切,值得么?

朱宸濠起身欲放药盏,袖间一沉。

无论清醒或是昏睡,此人都会、总能寻到自己紧攥不放……

指摩挲过他微干裂的唇,高热的体温有些灼人。

朱宸濠复又端起药盏,微抿一口。苦涩辛麻。
对着那干裂的热唇俯下去……那人仿佛是尝到了苦味,紧抿双唇拒不开启,却微微摩挲着覆上的润凉。不多久,似乎那些浅浅轻触的凉不足以缓解浑身的高热,朱厚照伸出灼烫的舌轻舔,有涩麻的液体入口,喉间火烧却得以缓解。润凉的物事又再覆上,朱厚照启唇贴紧,除却苦麻,竟有种熟悉的淡甜,想要更多……

朱宸濠凤目半眯。看他从一副皱眉愁苦的模样,到主动索求,真不知此人是真病还是假装……

朱厚照缓缓醒转,梦中润凉软甜的物事稍离,半清醒间循了本能追逐而起……渐离渐远……朱厚照伸手拉住……

朱宸濠喂完药,正欲起身,被猛地拉回入帐。

“小皇叔……?”朱厚照见此情此景,口中苦涩泛甜,当即明白过来,眼弯唇翘,“小皇叔……”
唇再次贴上,伸舌探入那一般苦涩泛微甜的口中,微微轻刮过上颚下齿,吸缠软舌……

朱宸濠推开他,微愠,“自回来便昏睡了一个下午晚上,这会儿又胡闹什么!”

朱厚照重重跌回床上,压到伤处,疼得咧嘴。他的小皇叔似乎真的生了气,也不来看伤处,径自侧躺背向而卧……

朱厚照伸臂环过修腰,那人没有反应。
凑近暖热的脖颈,那人还是没有反应。
朱厚照手指挪移向下……热唇吻贴上那人耳垂脖颈……

猛地被压下。

随之压下的还有那人越来越近微狭燃焰的凤眸……

朱宸濠就那么俯视着身下的人。星稀月华明,这人眸中点点曜光竟是亮过皎月稀星,自己的影迷散其中,真真幻幻。近些,再近些……或者会看到真实的自己……

不,不要看!曜亮的瞳照得心底仓惶。
朱宸濠薄唇覆去,曜眸掩入暗睫……微微舒气。

浅吻擦抚,暖热的气息拂面,朱厚照只觉一股热流自下冲击上来,与头脸处痒痒酥酥的吻抚交汇,炙烈激荡四肢百骸。
朱厚照猛地撞起咬住那薄唇,舌侵齿啮。若水纹柔滑的丝锦衣料下,沁凉柔韧的触感诱导着烫热的掌不断索取……
朱宸濠低俯相就,修指挑开身下明黄襟领。炙热的皮肤熨贴上来,寒凉逃散。伸掌抚过他后心,粗糙狰狞与幼滑细嫩交叠,酸涩麻韧透过指尖揪扯心间。轻轻按压凹凸不平间的僵直脊柱,身下人闷哼一声,腰际熨贴的掌紧收。

果然还是伤了脊柱……

“过些时日自然会好,不用担心。”朱厚照掩饰地松开手,指觅而向下滑入那人后丘……

朱宸濠自是知道伤有多重。看他眸挚唇扬,仿佛那伤就真如他所言轻微,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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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临朝,众臣皆不解皇帝缘何莹面含笑,气血甚好的模样丝毫不似昨日曾病倒御道。
正德皇帝称病拒朝的流言便如此暗布开去……





章三十三



[正德八年冬十月丁未,俞谏连破贼于东乡,江西贼平。十二月,南京刑部侍郎邓璋振江西饥。]
岁至,各地流寇贼军几已肃清,被灾患区得以免税粮、领粮资。


寒暑易,漫雪又晦天。

朱厚照审阅完最后一本赈灾钱粮账簿,揉了揉微酸胀的眼,模糊中瞥见他的小皇叔定定望着自己。不,说是望着自己,却是目光漫散,视线穿透过、汇聚他人无法企及的幻境。
朱厚照皱了眉,行去那人眼前,站定。
朱宸濠兀自执了公文盯着虚空的椅背出神。
朱厚照心下惶恐窒颤,却是嘴角撇起一抹笑意,眸中熠熠,“小皇叔……”

自江西贼平,他的小皇叔便不时外出,更有书信往来于江西……
不,而是自从江西贼平,自己便更加时时留意他的举动,莫名不安……

朱宸濠凤眸回转,凝聚在那泫黑的曜眸中,那璀璨光耀的眸中倒影着自己,只映照着自己,明晰得仿若心底亦曝露其前、无处可藏的惊惶!这样俯仰的姿势让人闷窒!朱宸濠起身舒步,稍离些许,“如今贼平民安……”

“厚照不能离开小皇叔的辅助!”一言打断,那人执拗的眸炙亮得不容人闪避。

朱宸濠欲抽开被紧箍的臂,撞上身后檀木书桌……“哐!”清脆的兵刃撞击声响。毋需回转,朱宸濠亦知那是他掩藏在暗阁中的残剑,那把在万岁山被自己以指力折断的劣剑,那自己每每欲提必被此人阻断的刺杀旧事……

“厚照,当日在万岁山……”热唇覆阻。

“朱厚照!”朱宸濠断然推拒,凤眸凌冽。

“小皇叔,过去的事情,厚照不想深究,不愿知晓!厚照只要知道小皇叔没有离开不会离开!”唇再次覆上……

朱宸濠凝视着他半敛的泫眸,太近,玄水荡覆涣散……过于炙烈的温度让人恍若置身炎夏,而抖颤的纠缠却是严冬的无助依偎……
突然不知自己还在执着于解释什么……
告诉他换上假剑实则是为了设计自己受伤博取信任而非弑君?伤己,害他,或者于他而言并未有不同……终是敌对相杀……


朱厚照在一局局险恶迷重中狼狈逃离,疲惫地张了眼,身畔枕被已冷。

终究还是走了?!

和衣跌撞下床,却见那人临窗静伫,衣袂随风而动,虽单衣素颜,生而为王的霸气,傲然藐行于天地。 灼得眼刺痛,胸口窒匮。肃冽清寒舞冷香,白梅点点,擦过那凤眸淡唇,与他飞扬肆起的栗发相亲相离……
伸手去抓,簌落的碎白便折在自己掌中,道道萎靡的折痕若蛛丝密缠若结印刻附。风起,脱掌凌腾,忡怔之间,若雪消逝。
是自己错了吗?是自己错了吧…… 他永远不可能只为自己所有…… 他的心永远不可能只有自己……
可是,小皇叔,即便是错了,我也无法放手!

“元宵节了。”那人微微叹息,回身舒步,眸底沁霜。

“今晚我有礼物送与你。”冷梅清寒淡缭耳,修影已远。





章三十四



一盏一盏,白绸织星汉,红绡绽天华。风起梅散,香冷烛炽,朱厚照有一瞬息的惊窒,然后慢慢慢慢扬起唇角,曜眸炫灿。

柔白满径,随了明黄飞扬的衣摆腾舞而起,无序错落。庭中殿内,水榭稀阁,一盏一盏宫灯迷绚。

“小皇叔……小皇叔……”
长廊稀径音空回,若琼殿金阁的乾清宫,有的,只是一盏一盏颓绚的宫灯……

西阁上高悬的蟾华灯依旧,今日月明,双月齐辉。
灯灭。
灰白的灯纸更衬得暗幕的高空月华无双。

殿阁四周的宫灯兀自绚烂。

朱厚照渐渐渐渐冷了眸,扬起的唇角撇着一抹戾绝,“小!皇!叔!”手中紧攥的物事甩出打破灯纸,昔日高悬矫作满月的华灯跌落下来,撞落一顺明灿的宫灯。

烛倾火腾。

朱厚照负手定立,看赤焰卷噬琼阁金殿,看黑烟弥漫碧宇红柱。灼烈的气浪侵推漫压而来,极烫炙,却是一丝一毫不能融开弥合碎冻的躯体,或许,等这样极炽的红烈吞没身体,便会有些暖热传递入心?……

“皇上!皇上!皇上快走!……”纷乱的影晃动,被拖拽着的那个身躯僵直剧痛、灼伤烫热!一切却都仿佛隔了坚冰厚壁……分明感觉到冷?极冷寒冻,空无昏聩……

一树繁英摇炽焰。
那里,那里是看起来极炽的红,应该会很暖,很暖……

张永被那强大的内力再次弹开丈许,拉拽不动,反而被他拖入越来越盛的火圈……


朱宸濠勒马回望,忽见皇城火光冲天!

“军师请先行一步,本王随后就到。”

王纶驻马而眺,疾驰而去的影终为赤腾的火光吞噬……
“劫数。无咎。”转身,驱马复前行。


“朱厚照!”呵斥间冷冽微温的气息似乎近身环绕。已经幻觉了么?朱厚照缓缓合上眼……

朔白,赤烈,相逐相熔;满树繁华绽出颓艳凄绝,寂。


再次醒转,身周没有烈火,没有浓烟。摇晃的马车中,豆灯明暗。矮几上笔迹飞洒未干,笔力透纸三层仍沾桌面。
“小皇叔!”翻身急欲追寻。

“陛下,宁王殿下已经离开,请陛下过目车内留书。”

朱厚照颓然跌回软榻,展信凝神:
“月华无双,纵百盏宫灯矫月,不争其明。金桂既败,梅亦焚颓,时迁世易勿执念。民伤宫焚,切修省。”


朱厚照怔怔望了信,许久,凄色掩,眸中玄水静覆,指收拳握。
车马停驻。
朱厚照掀帘步下,扬手,片片碎白腾空旋起,吞噬入暗夜。

“传旨,即日起朝政事务迁入豹房。”


次日,皇帝下罪己诏,敕修省。





章三十五



看完暗卫密信,朱厚照面寒眸深。
王纶那日离开皇城之后接到密信便漏夜赶往滇西,并未等会同那人。如何要紧的事务顾不得等候小皇叔同回江西?云南与四川毗邻,如今四川正有贼寇为祸,难道说……
朱厚照心下一沉,近数月来一直与那人合力剿贼,险是忘了,西南地界的银矿他谋划已久,云南银矿必不能落入那人之手,四川祸事必须速决!”

小皇叔,你执于江山,朕,亦不会输于江山!

回首寻见江彬,示意其前:“彭泽和时源也与四川贼寇纠缠多时,你且去看看战况如何,必要时抽调部分边兵以援,本月之内朕要清山平贼!”

江彬领命而去,朱厚照眺望最后一角红衫隐没园深处,才微揉涨疼的太阳穴,回身拾级而上。灯火通明的殿阁,高寡孤冷。红烛百盏,亦不能幻化影出曾端坐灯下的卓傲身姿;宫灯数排,却只是漆黑了脚下自己的影。

“把这些外殿的灯烛都灭了。”融入寒凉凄清的冷月,朱厚照微觉空燥稍安,至少,模糊了寂寥的影。

“陛下,这是今日清理乾清宫残迹的宫人拾到的。”张永恭敬呈上。

微熔残损的虎符嵌在暗红丝绒中,映了苍白的月光,幽幽泛着暗冷的铜色。这是元宵打算送与那人的礼物——禁军虎符。

朱厚照两指携起,透过破损熔漏的铜,点点月的寒凉淌入眼角滑向腮边,湿了颌。



[正德九年春正月庚辰,乾清宫灾。二月庚子,帝始微行。]


朱厚照站在墨底金漆的宁王府匾额下,朱门启,照璧掩庭深。

一袭淡紫的素颜女子碎步迎出,俯首盈拜,仪态娴雅。朱厚照微微点头,心下有些空廖:她,便是娄妃……
随了她步入后庭,但见白梅乱径,竹飒萧。

“陛下微服到此,想是早已倦乏,此处乃王爷寝居,闲人不得入内,甚是清静,请陛下屈就歇息。不巧王爷今早出门远行,臣妾已着人去寻王爷,相信王爷必会快马回转。”

朱厚照目送其离开,看她碎步盈盈,举止淑仪,唇角几不可见勾起一抹笑意:好个娄妃!端淑娴静,礼仪周全,却又点出自己此为微服,宁王府上下不会张扬,一切从简。宁王府再小,供贵客歇息的处所总不乏缺,把自己带到小皇叔的寝居,除了提点关于他们她并非一无所知之外,恐怕还有彰显她自己是可随意进出那人私密禁地的“亲.人”。传话去催那人归,除了表示深明帝心体贴周到,更强调她与那人不一般的关系!

朱厚照正待跨入卧房,回廊处一阵嘈杂。未及回身,腿脚被猛地扑住,清脆的童音响起:“父王,娘亲骗我,你根本没出门!”
“啊!你不是父王,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父王的房里?!”小儿眼瞪唇嘟,粉颊涨红,一手拽了朱厚照衣摆向外拉扯。

“橼儿,橼儿!不得无礼!”娄妃碎步疾走而来,拉护住那不知天高的孩童,福了福身道:“这是家中劣童,稚子顽劣,还望公子见谅。”

朱厚照挑眉望着一大一小疾走离开的的惶措模样,唇边的笑意越发的浓烈开来:娄妃!
以小皇叔的脾气,无论是如何亲近之人,如若犯错亦能翻脸无情。随意私闯入房的“儿.子”么?呵呵,这一大一小,倒是越发的有趣起来了……

朱厚照整了整心情,转身跨入门槛,见一切摆设仿若豹房澹兮阁,眸盈唇扬。
仰面躺入宽床厚被中,满满的是熟悉的气息,枕芯软厚松滑,飘出极淡的桂香……
“小皇叔,这陈年的旧枕,该换了……”
朱厚照埋首其中,恍惚间回到乾清宫,桂香满园,自己站在树下收集飘落的桂瓣,那人凤眸凝笑,隔了花树唤着自己 :“厚照……”





章三十六



朱宸濠冷眸俯视着埋陷在自己枕被中状似颇为惬意的熟睡之人。

“银矿已封.王府相候”

朱厚照!

此人到底……意欲何为?!

从收到此人暗卫送来的纸条开始到如今自己已然站在此人面前,其间思虑千遍,仍然无法推想到他到底是何意图。既是知晓自己意在银矿,且已先手,又何须多此一举特意前来相告。

朱宸濠又凝视了片刻那人依旧沉睡的惬意模样,还是毫无头绪……难道他对元宵之事毫不介怀?犹记得那日他决然心死的冷凛肃杀……
心下莫名狠狠一抽。
兴许是彻夜赶路困乏了,还是稍作休整再计……

朱厚照眯眼悬耳,窥得那人已入内室沐浴,亦起身尾随而入……


朱宸濠感到有水流推挤过来又荡开去,心知那人尾随而至,也懒得睁眼,权作不知,依旧闭目养神。
波停水静,许久,那人竟仍无动作……

朱厚照静静凝视着,看着他微栗的发悬浮水中,似乎随着自己的呼吸微微荡动,又似乎只是悬空的静止……

动静由心生,障遂生。

“小皇叔,厚照明白的,也许还不算晚?”突兀一句话,似有惑而询,实则字字肯定。朱宸濠睁眼,熠若璨星的眸近逼涣散在眼瞳,热唇覆来,疑问便消散在鼻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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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斜倚床头,手中叠了层层棉巾,轻轻压抚着亮若锦的栗发,看丝丝精致若织的发隙间沁出剔透水晶,消失在素白的布棉下,了无踪迹。
昼夜未休的那人早已累极沉睡,凤目末梢微提,逃开密睫紧覆下的暗影,勾染上烛焰的惑魅。朱厚照探身倾下,一处一处,双唇柔抚过那眸间心上永世刻印的眉眼。

“小皇叔,厚照能等。厚照……不能、亦不会输!”





章三十七



烛炽玉轮明,厅华珍馐陈。

朱厚照旁若无人地径自将自己以及那人喜欢的菜色调换到面前,扬唇浅笑,细致周到地为身旁的人布菜,余光瞥着对坐二人,娄妃仍是一副淑静模样,边上朱拱橼竟也乖巧安静,与昨日所见完全判若两人。

“你这小鬼,今日倒显乖巧,若是放诸文华殿,那些个老学究们该也会无可挑剔。”

“啪!”汤匙落地。娄妃惶然而跪,“您……您此言何意?”

朱宸濠蹙眉抬眼,朱拱橼不明所以茫然随了娄妃匍匐于地,朱厚照浅笑饮汤不再言语。

蟾月皎。


朱厚照漫行懒踱,望见那迟来的修影渐渐行近,笑意勾唇。

朱宸濠凤眸半眯微挑,两指携白签,淡然递入他手中:“四川贼平”,上身微微倾压挨近,脚步不停,“陛下可以安心归京了。”

“厚照明日便即启程回京,不然可赶不上点状元。”疾行两步挡住那人,眸灼炙,“不过,可不会一人归京。”

朱宸濠眉掀眸笑:“要带走橼儿?随意。” 冷冷错开继续前行。

“朕要立橼儿为储。”

“胡闹!”
未及回身,有温软的触感抚过眼睫,张眼看了,但见那人唇微抿,柔白的梅瓣映着润泽的粉。

朱厚照伸指拿下梅瓣,泫眸深黝,淡淡看着它迷入和风零落的素白中。“白梅朔冷,朕更喜欢那树烈红炽焰的梅色。”

风摇枝颤群英舞。朔白乱,迷覆了朱宸濠瞳中映照出的那人狂挚的眸。

“小皇叔,我是特地来接你回京的。”

朱宸濠伸指弹落粘覆在那人发髻上的落花,指顺着他韧亮的发梳理下来,自然一如往日。

朱厚照注视着静默凝笑的凤眸,唇勾眸灼:“小皇叔一定会答应的。一个有护卫队仍在封地屯田的藩王,怎能让朝堂放心得下?”

朱宸濠绕住那黑亮发丝的指一紧。

朱厚照伸掌覆住修指,长指拨撩,与那修指纠缠扣合,移步近身,唇擦住那微冰的耳廓,“养子可以成嫡子,便也能为储君。”

“明日一早归京!”朱宸濠退开尺许,凤眸微狭,“橼儿是她的依寄,不可带走。”

朱厚照眸笑颜开:“厚照只要小皇叔足矣。”
离线溪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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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番外一 忘



云低帐帷沉。朱觐钧有些吃力地支起沉重的躯体,撩开厚重的帐帘。冷风侵迷了双眼,怎么也看不清慢慢压近的那人的脸。月白淡衫云靴净,逆光的栗发肆扬带赤,若孽火腾烧。朱觐钧向内缩了缩。

“父王,儿臣回来了。”辛涩的药气漫侵。

朱宸濠侧坐在榻前,凤眸泫深,定定凝视着眼前容枯神靡的父亲,久久,抬碗低头,微抿一口药汤。

“正好。”

朱觐钧瞪视着无法反抗的自己被极其轻缓仔细地扶起,然后一勺一勺,药汤送入,不疾不徐,妥贴周到。

“你到底想做什么?!现如今除你之外,我也没有其他子嗣,我一死,你便顺理成章继位,又何须多此一举再来加害于我?”

朱宸濠凝眉狭目,定了定,眉飞目挑薄唇勾,“父王说的是,所以我没有那种心思,此生,从未有过。”

“哼!”朱觐钧扭头不看,那凤眸迷泫,幻象着哀悯。

“小太子倒是很喜欢你。我宁王府简陋庸俗,高贵的太子随侍怕是会住不惯。”

朱宸濠瞥见那灰败面上的不屑与讥讽,勾唇起身,将还余了些许药渣的空碗轻摆在案几上,“太子殿下差人送来桂花枕,只是怕儿臣认枕难眠,父王莫要多想。”

“哼,父亲果然好眼力,一早看出你个妖孽……”

“父王喝了药汤想必口中苦涩,这是皇后陛下赏赐的蜜饯,请父王慢、慢、享用。”朱宸濠眸狭唇抿,定定看着他艰难咀嚼吞咽着,手掌轻贴近其虚冷发汗的掌心,“父王当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个病入膏肓的半鬼,还有什么顾忌!你这妖孽,在家吞噬人命兴风作浪,现如今让你祸入皇城,日后莫要做龙阳董贤丧我门风败我大明,令我一支遗臭万年!”

朱宸濠豁然立起,逼俯而下,双掌杵撑入床帷,“父王病体沉重,神智迷乱,需静养安睡,切勿劳心伤神。”
言罢转身出室,屋外狂风大作,雨豆砸下,打在头脸身上,冰刺入骨……

我朱宸濠,意在天下!

……


惊醒!

身周却非一直以来的宁王府气息,阴冷彻寒。有暖热环搭腰际,沉稳的呼吸吹拂枕畔,曜眸熠熠注视着,“小皇叔,怎么了?”

“忘了。”微微一笑,回拥贴吻住那过亮的眸。

不,有些事,我从未记着过。

朱厚照微微扬唇,然后捉住身上人肩臂,翻转压下,双唇贴合……

小皇叔,有些事,我会一直记着,并且去改变!


“你明日该回京主持科考了。”

朱厚照凑到暖热的肩颈处,拧皱的眉眼额头蹭擦开来,“小皇叔,你可是答应一同回去的……”

“陛下不是答应让臣屯田练兵么?怎能走了开去。”

颈间不再动弹。

“看来小时候的招儿现下再用真是矫情瘆人,到底管不了用了。”朱厚照躺回枕间,呵呵笑开来,然后腾起俯下,手间唇下一番肆袭乱侵……

“是白日之下练兵屯田,还是只能隐于山林,小皇叔想是早已算得明。”

小皇叔,厚照要的,只有一件,而且,一定会得到!

朱宸濠凤眸微狭,望入那灼曜的眸,唇热眸深,身轻力绵,渐迷散……



[宁康王觐钧弘治十年薨。宸濠,康王长子,初封上高王,弘治十二年袭封宁王。]





章三十八



月余,皇帝微服归,宁王宸濠亦随驾归京,暂居豹房澹兮阁,朝政事务如常。

[正德九年三月辛巳,赐唐皋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

唐皋为帝亲点状元,授修撰,随侍帝前录庭议。未几,朝中盛传皇帝有意立宁王嫡子朱拱橼为储,流言有据,乃帝于御书房与内臣们所议之实录。一时间朝堂翻涌,更有督察院当庭直谏,帝不豫,此事稍停。
然经此风波,本已势孤力微的宁王谋反论自此绝迹。

[正德九年夏四月丁酉,复宁王护卫,予屯田。]



杨一清随了内侍步入澹兮阁。自从乾清宫火灾后,皇帝便搬入豹房,皇眷仍留紫禁城内,是以豹房对外臣的限制甚少。杨一清亦非第一次入豹房内苑,但这澹兮阁是皇帝特地为宁王辟出的禁地,朝中几乎无人得入。杨一清此时方知,此处虽名曰“阁”,实则殿阁亭轩无一不具,四时景色无一不全,比之皇帝寝宫元极殿华美更甚,是豹房精髓之所在。
但见飞椽流金,碧瓦幻彩,弥雾锁重阁,暖泉萦殿回。正值夏初,梅已谢,叶未繁,枝虬碎叶疏,暗径曲折。殿侧小筑掩入飞瀑山石间,暗檀明漆,倚松揽竹,幽岸生兰,雀啾虫鸣。

小筑中,曜石脂玉布于经纬棋格间,宁王执白,皇帝执黑,看来已然是残局,胜负已显,白子将胜。“刚才我若走了这儿,小皇叔一定赢不了!”朱厚照瞥见杨一清走近,唇扬眸亮:“杨尚书,来来来,你可要帮朕收复失地!”

杨一清恭谨一拜:“臣棋艺低微,如何敢与宁王殿下对局。”

“棋盘上失子不过胜负一局,边关战事朕却不能有失。杨尚书于朕登基初年便总制三军,擒安化王计勇无双,更在边防多年,如今对小王子如何御之,心下可有些计较?”

“臣,不敢。于边防之隐患,臣倒是有些粗浅想法,愿与陛下殿下一述。臣以为,御不如击。他们游牧一族,物资匮,蛮悍无理,打秋风之陋习由来已久,不可希冀其一夕悔悟。只是若我朝主动出兵,必有军需损耗,这两年灾患频发,我朝亦不可久战,须攻其不备,致命一击,使得其元气竭,永退不犯。臣在边关之时,亦亲自去探查过,有几处极要之地……”
杨一清左右环顾,并无可作拟演的沙盘,望见桌上棋局,白黑交错,正可排演地势山形,径自走了去,白子为山,黑棋拟谷,再以飘入的落花为记,一一点出险要机关,并配以推想之战况。令杨一清惊异的是,皇帝竟有不少巧计妙想,更对边关地形亦是熟知,其战法多处与自己不谋而合。一段说毕,杨一清方觉口干舌燥,更惊觉皇帝的残局早已被自己搅乱一通,复原不能……

“臣,万死……”

“与杨尚书一番说话,朕受益匪浅,何罪之有?朕日后还多有讨教。”恭敬一拜,惊得刚刚起身的杨一清又是要跪。

朱宸濠凤眸微挑,只是看着那人冠铄面盈,瞳中灼灼,周身更似有潜伏勃发的气流盈动,此刻的朱厚照,卓傲耀目。





章三十九



京郊.茶阁


“军师,此次咱们失了云南银矿,水师筹备方面是否出现问题?”

“水师方面因为后续钱银估算有变,已暂缓下来。诏令恢复护卫队及允屯田却是大利,在明亦可着手招募兵马,筹军需。”王纶走近沙盘,伸指指点:“湖广,江西自为我所据,山东之掌控近年来亦有所成效,江浙一带还未稳固,不过属下与旧时的一些朋友如今依旧关系融洽……”
王纶看着对面那人长身而立,凤眸狭挑唇微勾,本该是睨傲天下的王者之势,鼓舞心旌,心下却叹出一丝悲凉,“只是……主上如今心意依旧执着如初?主上知道,皇上他……”

朱宸濠一言打断,指拨掌覆,目光专注,在沙盘上排演疆域地形:“朱厚照他忙于备战蒙古,正是我们壮大的好时机。既然他愿休战以睦专心对付蒙古,我们自然遂他心意。”指微划过京师与江西连线,眉定眸深,“朱厚照,待得外乱平定,便是你我决战之时。”

王纶望着,曾经那不曾回望的白衣长剑的少年,肃冷孤傲,凤眸狭绝……再晃眼,已是金袍华耀的宁王,肃冷卓傲依旧,却更显孤绝……
王纶甚明,于公于私,有些话,都不该说。只是,不忍不说。
“主上知道,皇上他心思纯挚,若是主上……”

“军师当是比我更明,有些事,一旦开始,再无翻悔。”

王纶默首。诚然,事已至此,大事不得不举。几多兄弟家族已然与此事性命相连,宁王势盛,一朝倾覆,又该会引致几多反扑残杀。即使皇帝有心相护,宁王一党不倒,那些个本就为着利益而趋附的人又怎会轻易放弃?何况,皇帝,他真的可以信任么?

赤阳破云出,曜曜光华。朱宸濠仰首直视,白光耀目,瞳微灼,眸盈动。
“烈日中天独,朱厚照,你我唯有一争。”



[正德九年秋七月乙丑,小王子犯宣府、大同。太监张永提督军务,都督白玉充总兵官,帅京营兵御之。辛丑,小王子犯白羊口。己未,小王子入宁武关,掠忻州、定襄、宁化。九月壬戌,犯宣府、蔚州。]


月淡影疏,窗外虬枝静。朱宸濠执灯而照,墙上牛皮疆域图晕开轮轮黄亮的光点。微糙厚实的触感磨过指腹,朱宸濠神思渐回,抬眸而望,自己指下所覆一点竟是宣府。分明该是在谋划如何收归江南!分明就是在排兵布阵准备举事!为什么!为什么……眼睛指尖却还是不自控地移挪向北疆……刚才兵部所奏蒙古犯宣府,不知那人是否与之相碰……

……
“朝中之事便有劳小皇叔了。”

“朱厚照……”
朱厚照,你不疑我会趁机窃国夺位?

那人乌胄红麾,翻身上马,旋勾起一道红耀,“厚照,信小皇叔。”眸清亮,澈透入心。

“厚照……”
背伤未愈,你要小心!

蹄声渐远,红袍翻飞……盖去了犹豫唇边的叮嘱。
也罢,你既想让我以为伤势早已痊愈,我便权作不知……
……

“殿下,殿下,二更天了……”门外宫人轻敲,“编修王大人还跪着呢……”

朱宸濠打开门,清风旋凉月,卷起他一角衣袂,“当沍萤虫之光,妄想觊觎中天之位?哼!让他继续跪,提防闯宫。”

直至朱宸濠已走向内阁暖居,宫人才从那片明炫清泠中醒过神,对着卓耀的背影恭敬应声:“是,殿下。”

望着宫人走远,朱宸濠唤出影卫:“且去看着那王思,如有异动即刻拿下!万不能让他探得皇帝不在寝宫之中。如若刚才那宫人能把这事儿办妥帖了,你们也就不必出面。”


晨雾霭,日淡竹新。

朱宸濠听完那宫人的禀报,伸手欲执壶续茶,那宫人忙趋前伺候,却非执壶倒茶,而是递上隔热的锦帕。
朱宸濠凤眸微狭,唇勾浅笑:“此事你办得很好。皇上日前为虎所伤,需要静养。那王思今晨胆敢惊扰圣驾硬闯元极殿,罪不可恕,你这便去宣旨谪王思饶平驿丞。”

“奴家领旨。”跪领圣旨,再无多言。

朱宸濠将诏书置于其手,“难怪皇上喜欢将你带在身边,本王,也记住你了。钱宁钱公公。”

“奴家幸甚!”

朱宸濠望了他碎步疾走而去,执起壶,再续一盏茶,心下思忖:
昨夜不过是微微透了些颜色给他,今晨王思闯宫他便会“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他亦明知皇帝不在,佯作不知,却是来我处请罪,把这事儿办得妥贴又不粘我手。这壶,他知是朱厚照亲手烧制送与我,于是不执壶斟茶却递上锦帕。此人深敛谨慎,不多言,能辨色,手段恰好,倒是颗好棋子。
钱宁。
薄唇微勾。





章四十



烛照屏影孤,月映霜甲寒。

朱宸濠听得窗棱有物事微微擦过的声响,唇角微勾,目光仍是不离桌上奏疏。一股寒气侵压过来,奏疏合上。

“小皇叔的敏锐力变差了!”朱厚照从他身后欺近,猛地把人抱个结实。

“你身上太寒。”朱宸濠却也不去推,拖着攀附身上的巨大物事走入内室。

朱厚照纠缠半晌捞不着任何久别之后的慰藉,甚至连问候也没有…… 垮了脸,悻悻自行去除身上厚袍软甲。“小皇叔,我等不及天光乘夜赶回来,外面正下霜……”

朱宸濠瞥着他,轻哼一声:“本就是偷走,难道还想要群臣天光之后到城外迎你?”

朱厚照胡乱净手洗面之后,哧溜一下钻入暖融的床被中,伸臂搂住那人韧腰,脸来回蹭着松软沁香的长枕,蹭近那人耳侧,蹭乱他鬓角栗发,“厚照只要小皇叔一人来迎……小皇叔是一直在等我吧?”也不希冀那人会应声,拍拍软枕,唇扬眸笑:“小皇叔虽然只放一个长枕,可是这个长枕却足够两人枕靠。”

“你今年集的桂花只够填这一个软枕,一个稍嫌大,两个却又不足。”朱宸濠侧身相对,眸挑唇勾:“分明是你硬赖上来分去一半软枕。”手亦回拥住那仍不安分不断蹭近的人,指微运劲在他脊柱上按压,眉轻蹙。

朱厚照微挪移避开继续探查的指,“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闯宫?”

“当沍党羽,我已经贬去了。”朱宸濠顺了他意移开指,改而顺着他颈间乌亮的发。“所有代批复的急报奏折我都以玉玺盖印,贬黜王思亦然。”凤眸长狭微挑,定定望入他眼瞳。

朱厚照唇浅勾:“厚照信小皇叔。”曜眸纯挚,熠熠的亮逼近……


[正德九年十月己酉,遣使采木于川、湖。十一月辛酉,废归善王当沍为庶人,自杀。十二月甲寅,建乾清宫,加天下赋一百万。]


赤焰腾,殷云压宫阙。

“小皇叔,你看,这满园的赤红,是不是很熟悉?”朱宸濠看着他唇间勾笑,曜眸灼亮,映着殷血的红梅竟有炽火腾烧般,要燃烬瞳内照见的一切。
“厚照特别想念‘我的宸濠’,可是它已经在那场我从未见过的盛景繁华中燃尽往生,那样炽烈美丽的火树红瑛……”

“厚照。”朱宸濠蹙眉。这漫庭满园的红梅吞卷了琼殿金阁,燃得眼中红烈模糊。许是错觉,朱宸濠看见那亮眸中迸出狂乱的焰。

朱厚照携起他的手,细细揉搓着略冰的指尖,“蒙古不可不战,如今粮饷尚未筹措妥当,一切,还需在暗。朝政的一切就劳烦小皇叔照看,厚照,信小皇叔!”

朱宸濠望了他挚亮的眸,凤眸微挑,睫缓缓覆下,唇微勾。
朱厚照,你果真信我,便不会遣使来往于川湖一带,派兵搜寻于荒山暗谷。说什么借重修乾清宫之名筹饷布兵,也该做些昭示天下的举动。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怕修的是此栈道,暗度的却是双雕之计。

簌玉纷纷,炽焰愈烈。素白、殷红,擦过脸颊,极柔而幻,极寒而炙。



自乾清宫灾,朝政迁入豹房后,帝愈嬉诞。或是数日不临朝闭门不出,或是所阅奏折俱是不报,更有享太庙遣使代行礼之不孝不君之举,朝臣谏言一概不理。所幸朝中还有宁王、李大学士、杨大学士等可主持大事,是以朝纲依然稳固,天下有归。





章四十一



正德十二年六月乙巳朔


“啪!”一阵沁凉扫入,王纶抬眼望了望回荡的窗格,目光移近,侧坐的人仿佛未受丝毫影响,眉蹙深,指压薄签,唇微抿。

“陛下的旧疾也不是很严重……”王纶小心翼翼。

“与强敌相遇……”

更强力的一阵劲风穿堂而过。
空晦暗。远处锣声起,宫人们吵嚷着驱逐天狗。

朱宸濠走近窗前,中天明耀的日头光亮渐弱,眯眼望去,黑噬的缺口渐大,边沿光亮盛极而灼,目不能视。未食甚,灿亮的黄赤又转强,驱尽一切阴霾。

朱宸濠回转身,踱回厅中,将手中信签整理好交回王纶手上,“既然蒙古花了大价钱,怎么也得让人家物有所值。送出去。”

“那太医已经派人看住了。”

“立斩!这样可信度会更高,不是么?”

“主上的意思是……?”王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

“征战蒙古殉国倒也能留个好名。”
王纶猛地抬眼,面前的人唇微勾,凤眸狭挑。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水师还未齐备,车马兵炮已然足够一战。”

“如此,还请军师多费心。如若那人此征得胜而归……这一战,将近!”

王纶拜别告退,回望时,炽耀的光幕隔断了华衣傲颜。


朱宸濠仰首,暖融微炙的光热洒在脸上,暖热充注入体内,与那时重合……
当日日食府中大乱,自己乘乱终于从冰窖里爬出,看着晦暗渐渐被明耀斥散,生,是如此的强烈惑人!
“我朱宸濠,必将是中天之独!”

暗噬明,明还照,我朱宸濠自此中生,更将于此中盛!


朱厚照勒马驻足,抬头望着空中炙阳渐暗残缺,又渐复明耀。也不知皇城中的小皇叔可好?


朱宸濠执笔圈点兵布,房正中袅袅升腾的龙涎香扭曲折射着光雾,望了去,若海市蜃楼幻化那人归影。往日里如若日食,那人总是要巴巴的跟了来伴在身旁,无论自己在哪里……

醒过神,发现手下已是写好的一封信函,叹了口气,唤来侍卫速递往御史张钦处。

朱厚照,你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却说御史张钦不日接到宁王亲笔信函,信中言必不得令皇帝出居庸关。土木堡之变遗恨犹在,张亦十分不赞同皇帝亲出塞外御驾亲征,今得宁王支持,愈加坚守城门自是不提。


[正德十二年秋八月甲辰,微服如昌平。乙巳,梁储、蒋冕、毛纪追及于沙河,请回跸,不听。己酉,至居庸关,巡关御史张钦闭关拒命,乃还。]


戊午.夜


朱厚照端坐厅上正位,乌胄红麾,厅中立满边防一众将领肃穆待点,自京城赶来的内臣阁老伏地而跪。

“朕意已决!今夜便要点齐将士同出居庸关!”

诺大的点将厅只有灌入的夜风呜咽。

“陛下,臣以为,时机未到。”明耀的影踱近,叩拜,朱厚照分明看见那恭敬微敛的凤眸中星点恼意。

小皇叔不该是在京城么?……!


是日,帝夜视朝,廷议后亲征蒙古暂延…… 

众臣皆揩一把虚汗,李东阳大人故去,杨廷和大人亦不在朝中,所幸还有宁王能够劝住皇帝……
此为八卦按下不表XD [诡异EG了orz~]





章四十二



[正德十二年八月丙寅,夜微服出德胜门,如居庸关。]

朱宸濠静静听着那人出得房门,脚步渐远……唇角微微上撇,却是勾不起一抹完整的笑意……

窗外有腾腾扑哧的轻响,不知名的豆虫不知疲倦地撞击上灯笼,映照在窗纸上黑影壮硕,屡屡落地,屡屡振翅重扑。一阵嗡腾,想是其误撞入得笼内,更加猛烈的撞击声响,火烛摇晃……
暗。寂。

如若果真爱惜扑火的虫蛾,便该封口而勿令其入内。使其循光而受阻,更留入口,待得其撞入而不得出,方知此乃陷阱晚矣……


[正德十二年八月辛未,出关,幸宣府,命谷大用守关,毋出京朝官。九月壬辰,如阳和,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庚子,输帑银一百万两于宣府。冬十月癸卯,驻跸顺圣川。甲辰,小王子犯阳和,掠应州。]


丁未.阳和.明中军主帐


朱厚照缓缓研墨,面前黄绢灼眼微酸。

备战数年,自是知晓蒙古鞑靼小王子勇不可挡,此一去,死生未知。只不过如若殉国边疆,便可避开与那人对峙之时……
自京城追至边关阻挠自己不得亲征,可见那人心中亦非是没有自己……如此,便好。

朱厚照提笔,千言万语,一字难落。

许久,微微扬唇,下笔行行。

“钱宁。务必将这手诏和信亲手交与杨廷和。”

钱宁领命而去。杨一清入帐。“陛下,张永、魏彬、张忠援兵已至!”

“杨老,成败,在此一役!委屈您老入阁又出阁,掩人耳目排阵部兵。回去一定复您大学士之职!”

“臣,老了。唯一心愿便是驱逐蒙古!若此役能真正赶走蒙古贼人,臣愿返乡颐养天年,过些安乐日子。”

“好!届时朕也想去您那儿过些安乐日子。”二人相视而笑,整装出发。


朱宸濠望了那刚劲洒脱的字迹,眼中心上,若被赤铁烙印刻入的灼痛——
“……传位于宁王朱宸濠……”

朱!厚!照!……你也非是不知我的用心吧?…… 区区禁令,即使拦得住一众朝臣,又怎能挡住我宁王朱宸濠!我守关而不出,便是作壁上观你与蒙古决战,坐收渔人之利,你竟然……?!

“将这信和手诏仍旧送往杨廷和处。”钱宁只得见一袭寒甲匆匆掠过身侧,门外马嘶鸣,蹄响骤远。



朱宸濠赶到时,已是开战第五日,日既斜。
俯向下望,蒙古骑兵单独看来个个锐猛难挡,却是已然阵形散乱,明军看似一冲既散,实则彼此相连,散重凝,缺即聚,将蒙古骑兵分散围困,逐队歼灭。

朱宸濠看得明白,此次明军必胜,蒙古骑兵经此一役损失惨重,数年之内恐是不敢轻易犯境。而主帅之间……

红麾旋赤日,寒刀闪。朱宸濠望见那人吃力后仰,堪堪躲过凌厉一刀。
那鞑靼小王子身庞体阔,使一对弯刀竟是敏捷迅疾,招招刁钻狠辣,净是往朱厚照前脸后背招呼,显然十分清楚朱厚照旧患未愈。
朱厚照长于剑法灵动,兵刃距长,小王子双刀距短,久久不得近身,虽知人弱点,仍处于下风,不时被朱厚照剑气划伤。只是蒙古人生而体壮力蛮,而朱厚照内力总有耗竭之时,届时力搏,朱厚照背伤未愈,胜负便未可而知。

当日看过他的“遗诏”便即奔赶而至不过一时冲动,仔细想来,如若彼此毋须对决,亦可知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日西沉。

朱厚照又生生避过几次横扫斜砍之后,背伤愈裂刺痛,甚至能听见脊柱咯咯作响。远处高台上,银甲殷红霞,自己竟仿佛能看清那人冷峻的脸,狭挑的眼,甚至,不愿去想的那如常微勾的唇……

自那人一出现,朱厚照就看到了。自己的眼总会追逐着他,一直一直,无论何时何地……
现下终于承认,他,只是来“作!壁!上!观!”
总是探察自己的伤势,原来竟是想要假他人之手除掉自己么?!

小皇叔,你爱的,只能是我!皇位,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

出神间,前胸钝痛一刀,幸而护心甲韧实未被穿破,朱厚照却也还是气脉一滞跌下马来,喉中涌上铁锈的腥。

朱宸濠望见局势突变,那人原是稍占上风如何转眼间便跌落下马,猜知恐是旧伤突发极限已至,掌紧捏剑柄,柄首刻纹压破金星丘竟浑然不觉痛楚。

朱厚照落下马来,无意间恰好避开了马匹束缚,更不必再因高度相仿回避对方咄咄逼击旧伤而受制,占了剑刃灵长之优势,施展轻功腾跃而起,近攻远避全在己方,竟是上风占尽。

小王子此刻只有回护之力而反击不得,额际下汗,心下寒凉。原以为此人背有重伤旧患撑不过几个时辰,而内力总有尽竭,到得那时自己必定能胜!如若将明军皇帝斩落马下,即使此战己方损失甚巨,却也是大胜,就此联络各部踏平中原更不在话下!只是如今这小皇帝竟越战越勇,只怕自己才是性命堪虞……
不过是想打秋风,如今虽已损失惨重,回去重整兵马数年后仍可卷土重来,不若就此罢手……思及此,勉力支撑回击几招便要败走……

朱厚照正满胸怨愤无处可泄,哪里容得他逃走,招招狠戾,一剑快过一剑,剑气一闪,竟是劈开了厚重的护心盔,长剑不回反而进,自背穿透前胸入心!

还在顽抗的蒙古骑兵远远望见自家头领的壮硕身躯被长剑挑起抖落砸地,那乌胃红麾的明军将军面寒眸戾,犹如地狱酷吏提剑走来,近些的竟是跌落下马四散逃开,勉力支撑的亦驱马飞逃而去……



自此之后,蒙古鞑靼数十载不敢深入,明边境复归太平。





章四十三



应州大败蒙古鞑靼,帝于释迦塔下祭拜阵亡将士,论功封赏。

重檐锁九宫,斗拱盘八角。

“小皇叔,你看,这塔巍川平,天下都已尽在眼下。”

朱宸濠微蹙眉,清晨浓雾未开,登塔而眺,看到的不过是一片茫白!那人眸黝深,唇微勾,抓在自己腕间的指牢牢箍着,仿佛便是连这缥缈的雾气,也要一并禁锢不放!

朱厚照看他不答,心情依旧上佳,“朕,临此奇景,有四字相赠。”目光灼灼,只是望定一侧的凤眸。

少时便有纸笔奉上。

朱厚照舔笔挥毫——“天下奇觀”

“小皇叔,何如?”朱厚照唇扬眸灼,“这天下,什么,都逃不过朕的眼睛。因为,这,是朕的天下!”

‘天下大可雚见’么?呵,朱厚照,如此自负?!本王的兵马水师,只怕你从未得窥全貌!你既宣战,本王岂能不陪!


是日塔下欢宴未散,宁王起身告辞归藩,皇帝竟不作挽留,兴致勃勃继续与群臣商议边关迎春之巨细。
蒙古之患一了,皇帝下一步动作该是除藩……众臣心下了然。



[正德十二年冬十一月丁亥,召杨廷和复入阁。闰月丁亥,迎春于宣府。十三年春正月丙午,至自宣府,命群臣具彩帐、羊酒郊迎,御帐殿受贺。]

月隐星晦,筵颓烛冷。

朱厚照席地仰靠着桌角,背伤因为过分后仰的姿势阵阵作痛,恰是这痛,让他有了生的真实。

杨廷和掀帐入内,见皇帝仰卧在一片狼藉中,高靴踏壶,手执青樽,抬眼看了看自己走近,唇勾眸笑:也睡不着么?”

“陛下,还望陛下及早回京。”

朱厚照撇撇嘴:“回京作甚?他要反?尽管来好了!朕,朕是威武大将军!朕,亲斩一人!朕在场中亲斩一人!什么人……什么人都不能从朕手下走脱!”

杨廷和跪立近前,自怀中掏出当日收到的信函诏书,“陛下,这诏书,还望陛下收妥。当时之心绪,亦望陛下回念……”

朱厚照怔怔望了那明黄绢帛,忽而笑开了来,“什么遗诏?什么书信!朕还未死!”

火盆耀焰,明黄成焦赤终化灰黑。曜眸中,星点泫亮湮覆入玄水深暗。





章四十四



[正德十四年六月丙子,宁王宸濠反,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南昌兵备副使许逵死之。戊寅,陷南康。己卯,陷九江。秋七月甲辰,帝自将讨宸濠。丙午,宸濠犯安庆,都指挥杨锐、知府张文锦御却之。辛亥,提督南赣汀漳军务副都御史王守仁帅兵复南昌。]


宁军攻下南昌周围乡县便向安庆进发,谁曾想皇师竟有如神助轻而易举攻入南昌!朱宸濠留下副将继续攻打安庆,自己匆匆带领一队骑兵回师南昌。待得赶回,水师已与皇师交战一日,宁王水师船巨力威却敏捷不足,昨日一战败绩,宁军再次退向东北后方数里。是以水师将领下令连方阵,船船相靠,首尾相接,兵马行于其上如履平地,方阵逼近,皇师船小势微,暂不能破阵,只得退守西南岸。

晨曦雾霭,津迷渡。朱厚照高立于埠头,见那人银甲破重雾,一骑驰前。

朱厚照乘舟相迎而上,百步之距。

“数访宁王府,看来你也非无所作为。”

朱厚照看对面那人戎马银盔,意气傲扬,唇微勾,眉挑目狭。自己也曾立在那样的小皇叔身畔,只不过,他的眸中不似现在这样寒极冰破。但是,现下的他眸中,只映照着自己,只有自己,不是么?
朱厚照慢慢慢慢勾起唇。

湖面白雾泷漫。

朱宸濠定定望了对面的人,一避再避,终不能避。

风起,雾散。风自身后吹拂推前,朱宸濠缓缓举起弓。箭矢炽焰。

时机已到。


箭疾鸣。

朱宸濠侧身避过,箭急发。突生变故,朱厚照落入水中,燃焰的箭羽射钉入仓,焰赤腾。后发又至,颌下微凉,对船一人自船腹下跃上立于船头,竟是王守仁!

不算太陌生的内力若沙流逝感……只是这一次,更混有其他剧毒流遍经络五脏!

风向此时竟然转西南,迷朦中那艘火船顺风向己处撞来……

“小皇叔!小皇叔!……”一团明黄氲了水渍扑靠过来,朱宸濠微微勾起唇,“朱厚照,就算是老天也帮你,我……也不会……输!”

流火窜,湖面红赤。对面王守仁领军进攻而来……





终章



[正德十五年春正月庚寅朔,帝在南京。]


“父王父王父王……”

朱厚照木然被那稚气的少年撞开,又仿佛想到了什么惶然回护住床沿,“出去!谁打扰我的小皇叔休息,立斩无赦!”

那少年似乎被凌厉暴怒的眼神震慑住,抽噎渐低,怔怔看了他,再看看床上的人,大哭:“你是坏人!你害死我母妃,害死我父王,还把父王的尸身拘在你身边!你是坏人!你赔,你赔我的家!”

朱厚照微愣。

“陛下,臣找到世子之时,他已患失心疯……臣恳请陛下,让臣下将他带回抚养,自此之后更名改姓……”

“王守仁!”朱厚照将少年扯拽开的被角仔细拉好,回转身,唇边勾起一抹笑:“王爱卿,一个疯小子,哪里懂得这许多?朕真不想提醒你,娄妃投水自尽谁才是罪魁?!你真的是为了大明江山才盗取大内禁药,才暗藏舱下暗箭伤人?!念在你毕竟救了朕,亦是看在大明江山的份上,朕不能怪责于你。只是现下小皇叔病重垂危,你却带了疯子来闹腾,居心叵测!滚出去!”

王守仁拜了拜,牵携少年恭身退走,到得厅外,对了候在外堂的杨一清王纶摇摇首。

“陛下现在的状况……谁劝都不会听。看来下猛药也无济于事。他坚持认为宁王根本只是昏睡……”杨一清捋了捋稀白的胡须,面愁眉皱。

“殿下的症状十分奇特。当日我查看之时已然死脉,却又一直有一息不断……身体经炎夏寒冬依旧不热不冰,亦无腐化迹象……汤药喂入又与常人无异……我王纶行医多年,这实在是……比起殿下,现在更要紧的怕是皇帝陛下。背伤愈重还不肯医治,而且现下的偏执已然成病……”

王守仁垂头叹气,王纶觑着他,说不上厌恶此人,却也喜欢不起来。若不是为了朱厚照,自己绝对不会愿意与此人同处一室。
主上的心,他自己也许也不曾明白,或者不愿承认,朱厚照已然超越他的宏图伟志。此时他自己不生不死,若他醒来,定是不愿见到如今朱厚照此等癫狂模样……

“陛下虽然还是如常处理政事,只是长久在外游历拒不归京,总是不妥。何况气郁久伤,于身体大大有损,实在危险。”杨一清叹道。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仔细为他穿好帝服,披上裘衣。窗外纷雪簌落,高阁之上玉蟾宫灯淡出柔和的“月”晕。

“小皇叔,我们如今在南京,看,满月恒照,你喜不喜欢?”软软倚伏他身侧的人并不答话,凤眸紧合,唇色淡。
“小皇叔,你醒来,你不是要南京么?你不是要皇位么?都给你,什么都给你!厚照什么都不要!”



春回花盛,夏炽叶繁,秋尽世凋,又是大半载过去。朱厚照每日如常处理朝政,王纶几已放弃劝说偏执的朱厚照,实际上,王纶亦几乎相信,主上,很快会醒来……

是日,云淡气清,碧空疏朗。王纶远远眺着湖中一坐一卧,坐立之人不时调整落坐的位子,为怀中人挡开深秋微寒的风。
主上如有所感,应是喜悦的吧?

又一条鱼儿上钩,朱厚照欣喜地拉杆收线:“小皇叔,今天厚照给你炖鱼汤。”

“咔!”小舟似乎触上了湖石,靠在朱厚照怀中的朱宸濠身体一歪,竟直坠入湖!
舟覆。

王纶以及众侍卫忙趋近而救。

朱厚照死死箍住那人腰际,湖石尖锐,湖草环缠,朱厚照潜入水中解困,少时已是满身伤痕。背上的伤绷裂,冰水若锥戳入脊柱,朱厚照恍若望见湖底有迷幻神奇的光圈……有明黄炫影仰卧其中,水纹荡过眼睫,那远处的幻影近了些……凤目慢慢张开,泫深的眸映照着自己,只有自己……唇微勾开合:“厚照。”

“小皇叔!”

身上骤冷,被褥滑下,朱厚照惊觉自己竟然是坐在床上!

“小皇叔!小皇叔怎么样了?!小皇叔呢?!”

王纶端了药汤,颇为为难:“殿下脉息断绝……请陛下节哀。”

朱厚照定定望了王纶,忽而唇微勾,眸中死寂,“我看到他了。原来你是要舍我而去……才会那样看着我么?那样只注视着我……”


[正德十五年九月己巳,渔于积水池,舟覆,救免,遂不豫。]

[正德十六年三月癸丑朔,日有食之。]

朱厚照缓缓移靠窗边,窗外白日暗晦,天狗食日。繁华盛极已颓的梅色渐渐模糊灰沉,终是只依稀可见虬枝狰狞。不多时,阴影既退,日归中天,朱赤见赭的颓败梅海又明晰起来,若地底孽火,映了炙阳,颓且烈,吞噬天地。

“小皇叔,日食,厚照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正德十六年三月丙寅,崩于豹房,年三十有一。]





终章番外



孽镜摄星魂,忘川涤业障。


孽镜台中摄罪业,孽缠身,业有报。
朱宸濠舒步迈上,唇微微勾起,负手定立在孽镜台前。一场谋逆,累兵民数万。然一将功成万骨枯,无悔!愿偿!

灵珀化镜,清明幽奥。镜中形影渐显,竟是朱厚照!

朱宸濠微勾的唇怔滞,眸色一凝,密睫渐渐渐渐暗了眼眸,忽而凤目飞挑而起,泫瞳映照镜影,影中那人熠熠光曜。

人之为灵,一生之所逐所欲固铭于心,时时翻查瞬不或忘;一生之所愧所思亦摄于心,每每规避拟以为虚。孽镜台上迫自省,回避不能。

“朱宸濠,妄起杀伐,然天之降命以为劫数,既已终了,本王便予你往生。”

朱宸濠直立于堂下,拱手相谢:“多谢秦广王。只是若无过无孽,何以孽镜台上镜影仍显?何况数万死伤亦是罪孽,愿受刑罚以偿!”

秦广王摇头笑言:“只因那朱厚照仍拘了你一缕命魂不放,是以镜中得显其影像,于你之往生无碍。”

“朱宸濠愿往忘川水中受罚偿业!”

秦广王沉吟许久,叹:“你乃天命之降祸于人间,并无罪业。何况那忘川水,神仙尚不能抵其开古之寒,承其万年之怨,若入,魂魄尽灭于其中,天地无存,再难反悔。”

“朱宸濠只愿此生孽偿业清。若不入忘川,即时转生下世,我与朱厚照之孽便再不能清。如此,不若魂魄尽灭,无有所溯,无有所往。”

秦广王看着下立之人眸定唇抿,恭谨拜叩阶下不起,再叹:“如此,你便前往忘川中等待那朱厚照。只是,他若不再记挂于你,直往轮回,你亦不得反悔,须为那万余亡魂受业超度往生方可离开。抑或是,你抵受不得忘川之苦,魂魄尽灭。”

朱宸濠拜谢起身,直往忘川而去……


曼珠沙华引魂去,曼陀罗华净前尘。

“小皇叔!小皇叔!……”朱厚照在无尽的赤红中继续找寻。他的小皇叔一定在这附近!他知道他在这里!

浓烈荼艳的红逼近入眼,看似纤弱的细蕊柔瓣,仿若便要伸入身体自心口绽出!

鬼差好意提醒,所有生魂都不会也不能在这里逗留,或往各殿受刑罚,或转生下世,或被接引上天,这里,魂往魄归,徘徊于此只会被万年怨气噬至终无神识,游荡于此不得归,直至消散……



“厚照。”

彼岸,曼陀罗华净白无暇,透过那踏水而来极淡透明的影,梵净空灵。



Fin.



番外二 —— 守
[ 此帖被溪木在2012-11-25 18:48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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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落叶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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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12-07-31
这篇文以前就看到过,偶是来看字母君的,可为毛这篇文的字母君到哪儿都需要这么高的威望哈!不过,这文真的写的不错,来回看过好几遍了!
离线bas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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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2-07-31
向作者致敬,最喜欢的朱宁同人文
离线hakuro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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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2-10-27
被一千威望惊到了……

这是认真的么T口T【←废话
朱宁总是虐我至深Orz  
[ 此帖被hakuroba在2012-10-27 16:23重新编辑 ]
离线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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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2-11-18
Yooo!一直很喜欢这篇,难得一篇文笔好!长!还不坑的(……)
离线koala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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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2-11-19
哇啊啊啊啊
本來是隨手點進來的
一看之下文筆簡直驚為天人啊嗷嗷!!
寫的超級棒誒!!
不管是文體架構、文字用詞 都美的沒話說啊!!!
嗷嗷嗷 重溫去了~~~
离线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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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3-01-23
好难得看到完结的朱宁文
1000威望什么的,真心内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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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组懒癌晚期,快懒死了,正在抢救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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