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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转载耽美】月满西楼 第十三部 运天 by YOUYU [复制链接]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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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12-02-24
关键词: 月满西楼
第十三部 运天

第一章

尹珉珉开始变得不太正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像自从她自杀又醒来以后,她的记忆就变得有些奇怪。
  ——难道是换血引起的么?
  西尽愁的血,让尹珉珉时常会产生一些幻觉。即使睁着眼睛,有时也会看到幻境。
  一个同样的梦境开始不断重复,梦里是一片雪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看不到天,天空像一个苍白的壳子,山河万物都被罩进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突然,风狂了,雪尘飞扬。
  两个深色的人影在雪中旋转、追逐、厮杀……
  看不见他们的脸,因为太远。
  然而凛冽的剑气,仿佛可以割破皮肤;兵刃拼搏的响声,在大雪之中席卷天地。梦里,尹珉珉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场打斗停了。雪中多了一抹鲜艳的红色。一人倒地,一人持剑而立,剑刃上血流不止。
  一个声音响起:
  『你杀不了我,也摆脱不了我,我会在你的血脉里延续!永远!』
  紧接着,就是一团耀眼的光线向尹珉珉袭来!
  尹珉珉尖叫着,从梦里醒来。梦境完全消失的前一刻,她总是都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那是一个结着长长发辫,发间装饰着雪绒的美丽女子。女子虽美,但眼神却非常倔强,倔强之中又带着三分凶残。
  女子回头望着她,眼中的倔强突然消失,变得凄艳,轻轻一笑,然后流出泪水……
  『你是谁?』
  尹珉珉伸手去抓她的肩膀,然后每次,抓到的都是一团空气!
  梦境消散,尹珉珉坐在床上,额边背脊全是冷汗。她的手还伸在半空,好像正要抓住什么的样子。她大口喘气,慢慢收回了手,按住心口。
  心跳得好厉害,心口也好痛。
  是那名雪绒女子的眼泪,让她觉得心痛。当那名雪绒女子流泪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心痛。尹珉珉下意识地摸摸眼角,果然,眼角是湿润的,梦里她也哭了。
  「又是那个梦么?」陈凌安在尹珉珉床边坐下,关切地问。
  「嗯。」尹珉珉淡淡地回了一声,问道,「西大哥呢?」
  「在红叶身边。」
  没有说在天市殿,而是直接说出红叶这个名字,陈凌安的确是在刺激尹珉珉。明明是自己的妻子,但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另一个男人,他本应该无法忍受这件事。但无奈,陈凌安不得不强逼自己忍受下来。
  他无法对尹珉珉发火,一来因为身份,二来因为愧疚。
  他知道尹珉珉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爱他,但他的要求不高,只希望她不要恨他。即使曾经恨过,也希望留在她的身边,也许可以挽回一点什么。
  「岳凌楼呢?」尹珉珉又问,这是她关心的第二个人。
  「在紫微殿。」也就是紫坤身边。
  「难道他真打算留在紫星宫里?」尹珉珉皱眉又问,「他知不知道西大哥和红叶在一起?」
  「也许……知道吧……」
  「那他怎么一点反应也没用!」
  尹珉珉其实很希望岳凌楼和红叶闹起来,但事实却不如她的意。西尽愁和红叶形影不离,貌似恩爱。但岳凌楼却整天把自己关在紫微殿里,陪着紫坤那个小妖女,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打算什么。
  「我要去天市殿。」尹珉珉翻身下床,拉过衣服往身上一裹,就朝门外冲去。
  「珉珉……」
  陈凌安皱眉,叫了一声,刚想拦,没想到尹珉珉自己却停住了。
  门外走进一队人,正好挡住尹珉珉的去路,为首的一人正是七宫主。
  「珉珉。」七宫主微微一笑,问道,「急急忙忙的,想去哪里?」
  「我……」尹珉珉支支吾吾的,竟没有说出口。
  「算了。」七宫主温和地一笑,从随行婢女的手里,拿过一件暗紫色的披风搭到尹珉珉肩上,柔声道,「天气转凉了,出去时多穿一点衣服,小心风寒。」
  七宫主一边说,一边帮尹珉珉把披风系好。披风很暖和,里面有层薄薄的绒毛,尹珉珉怔怔地望着七宫主,竟感动地不知该说什么。
  七宫主一边替尹珉珉整理衣服,一边自言自语般说:「这披风是月儿以前最喜欢的一件,但她走得太匆忙,走的时候,竟忘了带去。那个时候,她大概满脑子都是那个男人的事情吧……」
  说到这里,七宫主无奈地一笑,虽然依旧望着尹珉珉,但眼神却总有些悠远,像是在望着其他什么人,「珉珉,你姐姐离开紫星宫的时候,也差不过和你一样年纪呢……十七岁,还是半大个小孩,什么都不懂考虑,只会凭着感情办事的年纪……」
  尹珉珉愣了愣,她终于听懂七宫主的话。
  七宫主话中之人,正是『秦月儿』,也就是尹珉珉同母异父的姐姐。秦月儿,她才是七宫主真心想要的孩子,而不像自己这样,即使生下来了,但七宫主根本不想看到,匆匆派人送出紫星宫。
  想到这里,尹珉珉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身上的那件披风,仿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温暖。
  比起秦月儿,自己究竟算什么?
  尹珉珉不知道在七宫主心中,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如果秦月儿当年没有离开紫星宫,七宫主又会怎样看待自己?
  「怎么了,珉珉?」看出尹珉珉脸色不对,七宫主担心地问道。
  「不,没什么……」尹珉珉低下了头,不想多说。
  秦月儿的故事,她也曾听说过,那个时候她还在云南黄泉巷,和尹昀生活在一起。
  大概是六年前,秦月儿判出紫星宫的事情,在整个江湖都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时候,尹昀还特意差尹珉珉出去打听过消息。六年前的尹珉珉还很奇怪,为什么爹会如此关心秦月儿判出紫星宫的事情,但现在,她终于明白。
  秦月儿是尹昀的甥女,也是尹珉珉的姐姐。难怪尹昀会如此关心。
  六年前,秦月儿为了阮浩天,盗出紫星宫『利』、『软』、『隐』三剑,浪迹江湖,四海为家,躲避紫星宫的追杀。而和秦月儿一起判出紫星宫的,还有当时七宫主身边的一名婢女惜燕,也就是后来的欧阳扬音。
  出紫星宫后不久,秦月儿和阮浩天东逃,而欧阳扬音则往西,把紫星宫人引向西域边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欧阳扬音结识了西尽愁。
  两年后,也许是厌倦追杀了,阮浩天向紫星宫妥协,和秦月儿断绝关系。而紫星宫也表示不再追究阮浩天的责任,将利、软、隐三剑赠予阮浩天。于是阮浩天在杭州建立『名剑门』,再次名动江湖,很快发展成杭州仅次于天翔门的一派势力,并且至今仍旧在不断壮大中。
  但是秦月儿,却再没有消息。她消失得很彻底,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秦月儿只和欧阳扬音一个人有联系,那个时候的欧阳扬音已经隐姓埋名,流落青楼。
  欧阳扬音恨着阮浩天,也恨着名剑门。这点,秦月儿也知道,所以秦月儿求过欧阳扬音一件事,就是留阮浩天一命。即使背叛,即使仇恨,也请不要杀他。因为比起被阮浩天背叛,秦月儿更怕的,是看到阮浩天僵硬不动的尸体。
  三年前,西尽愁继承隐剑,入名剑门。
  一年前,尹昀死,西尽愁带尹珉珉出黄泉巷。
后来,西尽愁把尹珉珉托付给欧阳扬音照顾。耿原修死后,欧阳扬音带尹珉珉回到云南,并用尹昀的独门暗器七刃镖,引出紫星宫人。在紫巽和紫离两大护法面前,欧阳扬音当着尹珉珉的面,说出秦月儿已死的事实,并且还以此威胁紫星宫,如果紫星宫不想后继无人的话,就只有迎尹珉珉回宫。
  所以尹珉珉才进入紫星宫,一年后的今天,也已经继承宫主之位。
  想来不可思议,这所有一切,好像都早已注定般,在朝着某个方向,一点一点地发展,一步一步地逼近……
  ◆◇◆◇◆◇◆◇◆◇
  另一方面,天市殿内。
  本来应该是西尽愁照顾红叶,但现在却变成了红叶在照顾西尽愁。
  「怎么样了?西大哥,有没有好一点?」红叶一边为西尽愁擦去额上的汗珠,一边蹙眉关切地问道。
  刚才西尽愁突然怔住,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无论红叶怎么喊,怎么推,他都没有半点反应。那种状况,就好像灵魂突然出壳一样。
  「西大哥?」
  红叶又问了一声,西尽愁这才有了反应。他一边摇头,一边示意红叶不要着急,他没有大碍。自从和尹珉珉换血以后,这种突然失神的状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好在每次时间都不长,眨眼就能恢复。但每次发生前都没有丝毫征兆,确实奇怪。
  突然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紧接着,眼前会出现一片苍茫的大雪,飞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在雪中,除了一片洁白,西尽愁什么都看不见。
  但突然,脚下的雪变红了!
  就连头顶飞扬的雪花,也都被染成一片血红……
  忽然,一个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名结着长长发辫的美丽女子,发间还装饰着飘飘雪绒。女子的眼神很倔强,但却很有灵气。女子回头望着他,眼中的倔强突然消失,变得凄艳,轻轻一笑,然后流出泪水……
  『……』
  西尽愁的手向前伸了伸,想攀住女子的肩膀,但他什么都碰不到;嘴唇动了动,想喊,仿佛那个名字就在嘴边,但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不能去想,只要一想,就会头痛欲裂。
  那是一个会让西尽愁感到心痛的女子,但却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究竟是谁?
  
第二章

「西大哥。」
  尹珉珉在天市殿找到了西尽愁,轻轻地问候了一句。红叶也在一旁,形容憔悴,她对尹珉珉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西大哥。」尹珉珉把西尽愁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她真的怀了你的孩子么?」
  话音一落,只听『啪』的一声,竟是红叶打碎了一只茶杯。
  听到碎响,西尽愁和尹珉珉都朝她扭过头去。侍立在一旁的丫鬟急忙蹲下收拾碎片,而红叶则急忙低头,神情有些惊慌。
  ——她听到尹珉珉的问话了。
  虽然尹珉珉自认为已经说得够小声,但还是被红叶听到。
  「西大哥?」尹珉珉不管红叶怎么想,拽了拽西尽愁的袖子,蹙起双眉,用眼神催促西尽愁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当着红叶的面,西尽愁又怎么能否认,只得淡淡应了一声『啊』,就想应付过去。
  然而尹珉珉却拉住了他,不然他走。
  「我不信……」尹珉珉咬了咬下唇,十指收拢,使劲拽着西尽愁的袖子,「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欢她的,她怀的明明就不是你的孩子……西大哥,你为什么还要承认?……」
  「够了。」西尽愁打断尹珉珉的话,「不要再说了。」
  「西大哥……」
  「你出去。」
  西尽愁冷漠的回答,让尹珉珉怔在原地,说不出话。这时,旁边传来红叶抽泣的声音。虽然声音很细小,但听上去却格外让人心痛。西尽愁不由得皱眉,走过去安慰。
  此时此刻,就连红叶自己也不知道她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说她的孩子不是西尽愁的?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怀疑?
  「西大哥,孩子真的是你的么?」红叶小声地问。其他人说的什么她都可以不信,她只相信西尽愁给她的答案。
  「是你的么?」见西尽愁迟疑了,红叶心急地又催促了一遍。
  这时,尹珉珉的注意力也集中到西尽愁身上,等待他的回答。
  「嗯。」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声,但西尽愁总算是回答了,而且答案很令红叶感动。
  「真的么?」红叶高兴地又哭了出来。但一旁的尹珉珉却沉下了眼,怨恨地瞪着红叶。
  「嗯。」西尽愁没有发现尹珉珉神情的变化,摸了摸红叶的肚子,不再多说什么。
红叶肚子里的孩子,既然岳凌楼不肯承认,那么就由自己来认吧。反正岳凌楼也一直逼着自己承认,而且这样这样对红叶来说,也比较容易接受。现在离十年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红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失去记忆。每天晚上看到红叶睡下,西尽愁就会想,是不是明天当她醒来的时候,就会忘掉一切?
  这是红叶最害怕的事情,但西尽愁却有些期待。
  如果红叶真的能够忘掉关于他的一切,不仅对西尽愁来说是一种解脱,对红叶来说——也是。
  现在西尽愁能够做的,就是在她失去记忆前,多陪她一下,仅此而已。毕竟一年前,红叶也曾救过他一命。
  「西大哥!」尹珉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有些尖利,她指着红叶问道,「你到底爱不爱她?」
  西尽愁点点头。
  「你比爱岳凌楼还要爱她?」
  西尽愁还是点头。
  「我不信!这不可能!」尹珉珉尖叫着,像是要哭出来了,「你在骗我!你也在骗她,你不过是同情她而已!你不可能爱她!」
  「珉珉。」西尽愁打断她的话,朝门边支了支下巴,疲惫道,「不要说了,你先出去。」
  「我不走!」尹珉珉指着红叶大吼着,「她不过就是凭着一个孩子而已,就把你拴在身边了!况且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西大哥……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西大哥,她凭什么值得你对她这么好!」
  「你先出去……」西尽愁压低了声音,忍耐着。
  「好……」尹珉珉点点头,用力吸着气,上身因为愤怒和不甘而颤抖起来,她紧紧捏拳,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我走……」
  一咬牙,冲了出去。
  西尽愁望着她跑远的背影,长叹一声,轻轻阖上了门。
  「西大哥……」红叶轻唤一声,西尽愁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好怕,西大哥……」红叶靠在西尽愁身上,闭上眼睛,身体却在微微颤抖着,「每天晚上都很怕,害怕自己再次睁眼的时候,就会忘掉一切……最近,我常常会想,如果真的把什么都忘记的话,是不是就像死了一次?」
  「别说傻话。」西尽愁苦涩地一笑,安慰着红叶。
  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把过去的一切忘记,其实就等于死过一次,又重新开始。就像一年前西尽愁的失忆一样,那段时间,他就像是另一个人,一个生活在日红岭上,非常平凡的人。如果红叶忘掉一切,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想到这里,西尽愁不由得暗自叹气。他是真心希望红叶能够忘了他。
  ◆◇◆◇◆◇◆◇◆◇
  紫竹林,那张紫纱软垫上,岳凌楼坐在上面,揭开一角。那里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中灌的不是水,而是药。盖子揭开以后,药味很重。药剂里泡着一具尸体。虽说是尸体,但是紫坤却告诉岳凌楼,那个人还没死,至少他的心脏还在跳,意识也没有消失。
  ——常枫。
  无论何时,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心情就能平静下来。
  最后一次见到常枫时,岳凌楼还在水寨。那天晚上,常枫跪在地上,替他挡了尹珉珉二十刀。一想到当时的情况,身体还会忍不住发抖,耳边仿佛还残留着当时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空气中血味很重,浓腻到会让心脏受到压迫,岳凌楼几次想昏倒,但是他没有。
  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在数着尹珉珉究竟刺了常枫多少刀。
  他要报仇,一刀地讨回来,总有一天。
  此时,被浸泡在药剂中的常枫,身体上已经看不到当时的伤口。只能看到一些白色丝线状的东西,一头从肉里冒出来,另一头又扎入肉里。那种东西,有时候还会蠕动。
  ——是蛊虫。
  岳凌楼可以猜到。虽然蛊虫控制了常枫的一半神经,但同时,也可以帮助他疗伤。岳凌楼还记得当初在水寨,他差点被尹珉珉放火烧死,后来他逃到水蛇阵的小岛上,在那里遇到常枫。他一口咬住了常枫的手,把常枫咬出了血,然后从伤口中,钻出了一些白色的小虫。
  常枫告诉他,那是蛊虫。
  小虫蠕动着,不一会儿,常枫的伤口就好了。那个时候岳凌楼就知道,蛊虫是可以帮助伤口恢复的。
  「别看了。」紫坤从岳凌楼的身后钻出来,轻轻蒙住了他的眼睛,凑到耳边道,「你每天都看,但看来看去还不是这样……他不会醒,因为我都叫不醒他……除非奇迹出现,不然他就只会这样,慢慢消耗,最终死去。」
  岳凌楼不说什么,拉下了紫坤的手,把垫子放下,重新铺好。

第三章

「怎么?心情不好?」紫坤笑吟吟地问。
  岳凌楼低声道:「你曾说过,尹珉珉的命可能只是非常普通的一条,但我的命,却是独一无二的……」
  紫坤有些吃惊,笑道:「原来你还记得?」
  「我只想问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月摇光曾经忠告过岳凌楼,尹珉珉对于紫星宫的意义,好像自从那次一线天下寒潭沸腾以后,就有所改变。但是,岳凌楼却始终不懂,月摇光话里的『改变』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紫坤慢慢重复着,低下了头,曼声道,「凌楼,你还是忘了我说的那句话吧。我以前说的只是『可能』而已,但现在我却发现,无论珉珉还是你,对我们紫星宫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
  「是么?」岳凌楼轻轻一笑,因为这个答案不算意外。
  既然这样,如果不首先除掉紫星宫,也不可能对尹珉珉怎样吧?想到这里,不由轻叹一声。与紫星宫为敌,仅仅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就已经令岳凌楼浑身疲惫了。
  「凌楼……」紫坤拉住岳凌楼的手,仰起脸,对他微微一笑道,「再等几天,等红叶失去了记忆,一切重新开始。你就留在紫星宫里,和红叶一起,让红叶爱上你,然后多生几个孩子……」
  「你别开玩笑!」岳凌楼一惊,抽回了手。心想紫坤究竟拿他当什么。
  紫坤双眸一沉,严肃道:「这不是开玩笑,凌楼,我告诉你,现在全天下就只有你和红叶两个人,继承了麒麟之血而已。正好一雌一雄,麒麟一族的复兴,就只能靠你们两个。虽然红叶现在很痛苦,但如果日后她真正爱上了你,就不会再有这种痛苦了……」
  「这不可能!就算死,我也不会再和那个女人发生关系!」
  岳凌楼起身正欲离开,身后紫坤的声音蓦然严厉,冷冷喝道:「你站住!」
  岳凌楼果然停住,虽然没有回头,但却可以感受到,身后紫坤注视他的视线,已经明显冻结了一层冰霜。
  紫坤声音阴沉,隐约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道:「岳凌楼,我把话讲明白。如果你不能再让红叶怀孕,不能再让红叶生孩子的话,你的命……对于紫星宫来说,才是毫无价值的一条!现在你的面前只有三条路:第一是让红叶心甘情愿爱上你;第二是强暴红叶;至于第三——就是死。」
  ◆◇◆◇◆◇◆◇◆◇
  天空很暗,四处漆黑。
  红叶被一只手按到墙上,她想叫,但却发不出声音。突然,下腹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柄长剑刺入了她的肚子!
  血开始向外涌出,顺着双腿流淌,在地上汇聚,浓腻的一摊。
  耳边,岳凌楼残忍冷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杨红叶,我不要这个孩子!如果你执意生下来,我会亲手杀了他!』
  「啊!——」
  一声尖叫,红叶睁开眼睛,后背已经湿了,全是冷汗。
  梦里的一切烟消云散,红叶躺在床上,激烈地喘着气。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没有剑,没有伤,孩子还在,终于安心。
  又是那个梦,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做过多少次同样的梦了。
  梦里,岳凌楼一剑刺入她的腹部,把她还未出世的孩子,杀死在腹中。
  梦境是如此真实,即使已经醒来,还是一阵后怕。
  红叶捂住脸,因为害怕,而开始小声哭泣。突然,她听见蚊帘外传来一阵细小的脚步声,顿时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下意识地缩到角落里,背靠墙壁。
  「谁?」红叶很小声地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唰』的一声,蚊帘被掀开的声音!
  帘外站着一人,不发一语,全身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但即是如此,来人全身上下散发出的冰寒之气,却令红叶感到一阵恶寒。
  「不要……」
  红叶被吓哭了,缩在床边,还来不及说其他的话,就被人揪住了头发,一把拉到床边。头发被人用力向后拉扯,红叶被迫抬起了头,但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脸,肩膀上又被掀了一掌。
  红叶惨叫一声,整个人都摔下床来!
  头在地板上重重磕了一下,红叶只觉眼前更黑,意识也变得模模糊糊。虽然床只有两尺多高,但从床上毫无准备地被拉下来,扔在地上,激烈的冲击,让红叶全身骨骼都传来碎裂般的痛。
  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个部分传来,红叶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她弓起背,抱着自己的肚子。这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她在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不……不要……」
  低声乞求着,然而却没有换来一丝同情。腹部被恨恨踢了几脚,红叶痛得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已经闻到了血的味道,也可以渐渐感觉到暖热的液体,顺着她的大腿流淌出来,腻腻地蔓延着……
  「不要……求求你……」
  求饶声越来越轻,最后消失。浓重的黑暗覆盖了红叶身体,她已经完全昏死过去。
  然而血还在淌,越来越浓,越来越多。
  红叶已经昏了,但来人并没有打算停止暴行。还在踢,就像发疯一样,一脚一脚地踩在红叶的背上、肚子上、胸口上。
  如果不是其他人听到动静冲进来,只怕红叶会被这样活活踩死。
  「住手!珉珉!」
  赶来的人是七宫主,她紧紧抱住了尹珉珉的身体,想把尹珉珉拉开,但尹珉珉却几次挣开了七宫主的束缚,继续踢踩着陷入昏迷的红叶。
  尹珉珉一边踢打,一边吼叫着:「为什么!你以为你有孩子就了不起么?你以为随便一个野种就可以把西大哥留在身边么!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是……凭什么要西大哥对你好!」
  「够了,珉珉!」
  七宫主怒不可遏,强硬地转过尹珉珉的身子,没有丝毫考虑,一个耳光甩到尹珉珉的脸上!只听『啪』的一声,尹珉珉捂住瞬间红肿起来的半张脸,怔在原地。
  这时安然也急忙已经冲进房间,把红叶抱上床,开始检查。
  七宫主望了红叶几眼,非常担心。她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望着尹珉珉。眼神先是愤怒,再是痛苦,最后竟变成了哀伤。七宫主什么话都不说,她只是直直地望着尹珉珉,然后两行泪水就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因为七宫主的泪水,尹珉珉原本还一副死不知错的表情,竟一下软化。她匆匆低下头,不敢去看七宫主的脸。
  七宫主没对尹珉珉多说什么,只是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泪水,走到安然身边,深吸一口气,问道:「情况怎么样?」
  「孩子保不住了。」安然轻轻叹气。
  七宫主急忙问:「红叶呢?」
  「我尽力吧……」
  听到这四个字,七宫主身子软了下来,无力地蹲在床脚,抱着自己的头,低声哭了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为了红叶在哭,还是为了尹珉珉在哭。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竟会如此歹毒,狠心踢掉红叶的孩子。
  「珉珉……你究竟做了什么啊……」肝肠寸断的声音。

第四章

「我……」
  尹珉珉似乎还想解释,但七宫主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冷冷说了一句:「你走。」
  「我不是……」
  「你走!」七宫主的声音蓦然变大,「你有多远走多远,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不要再靠近红叶,不要再靠近天市殿……更不要靠近我,我不想看到你!……根本就不该有你,这个世上根本就不该有你!……」
  ——这个世上本就不该有我?
  尹珉珉再也说不出话,变得只会流泪。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我?
  是啊……如果没有我的话……
  尹珉珉也曾无数次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没有自己,尹昀不会被逐出紫星宫,七宫主不会闭关天市殿,西大哥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烦恼……她也想过,如果没有自己,很多人都可以更加幸福。所以她想过死,也自杀过一次,但是死不了……
  十七年前错误的降生,十七年后连自杀都没法结束掉的生命……
  究竟该怎么办?
  ——谁能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办?!
  尹珉珉无助地流泪,不知所措。
  「你走啊……」
  七宫主还是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字,在尹珉珉耳边,好像可以把头刺穿。很痛,也很冷,身体是僵硬的。即使尹珉珉也想走,也想离开,但却丝毫动不了,连抬脚都不行。
  「我……」尹珉珉鼓起勇气,好不容易又说出一个字。
  但突然,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气向她袭来!尹珉珉忍不住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七宫主。她知道,那寒气是七宫主发出来的,像是威胁,但同时也带着忍耐。
  ——如果自己再不离开,只怕七宫主会失控!
尹珉珉的心口再次发痛。她还记得那天,当她从自杀的昏迷中醒来,是七宫主扶住了她,温柔地对她说『慢点』。那是尹珉珉第一次看见七宫主,即使没有任何人告诉她那就是七宫主,但当七宫主对她说话的时候,当七宫主扶住她的时候,那种暖暖的温度已经足以证明一切——她是她的亲娘,尹珉珉知道。
  但是现在,七宫主却蹲在床边哭泣,还叫自己离开。
  尹珉珉再也感受不到七宫主身上的那种温暖,她能够感到的只是一阵恶烈的冰寒,把她从头冻结到脚。
  尹珉珉捏紧了拳头,眨了眨眼睛,她已经不想再哭了,她已经厌倦为其他人流泪了。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自己的心是铁的,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情落泪。
  要靠这样催眠自己,才能有离开的勇气。
  尹珉珉最后望了七宫主一眼,埋头冲出了房间。
  ◆◇◆◇◆◇◆◇◆◇
  那之后,红叶流产了,即将出世的孩子化为一摊浓血。
  知道这个消息后,红叶一直呆呆地坐在床上,无论是七宫主,还是安然对她说话,她都没有回应一声,就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呆呆坐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到西尽愁来了以后,红叶才突然有了反应,她一下子哭出来了,扑到西尽愁身上,把头深深埋进西尽愁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西大哥……我好怕……」回想起当时的情况,红叶的身体还会忍不住在发抖,「他把我推下床,然后踢我的肚子……」
  西尽愁震惊,他只知道红叶流产了,但却不知道是人为伤害造成的。听红叶这么一说,西尽愁抬头望了旁边的七宫主一眼,似乎在用眼神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七宫主却避开了西尽愁的眼神,似乎有难言之隐。
  「西大哥……」红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是那个人,他说过,他会杀了这个孩子……他说如果我执意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就会杀了这个孩子……我已经梦见过很多次了,梦见他用剑杀了我们的孩子……」
  西尽愁怔住,他知道红叶说的是谁。当时岳凌楼冲进天市殿威胁红叶时,他就跟在后边。岳凌楼当时说的一切,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岳凌楼对红叶说过:
  『我不要这个孩子!如果你执意生下来,我会亲手杀了他!』
  ——这不可能!
  即使岳凌楼确实说过,但那也只是一时的气话。况且最近岳凌楼一直留在紫微殿,根本很少看见他出来走动,他不会伤害红叶。
  「西大哥……是他!一定是他……是他杀了我们的孩子!是他杀的!」红叶嘶吼着,一声高过一声,她紧紧拽住西尽愁的衣袖,好像要把那些衣料扯烂似的。
  「你冷静一点,那只是梦……」
  西尽愁试图安慰红叶,但换来的却是红叶更大声的吵闹,「一定是他!西大哥……你为什么还可以这么冷静,是他杀了我们的孩子……是他杀的!……」
  「好了,红叶,那只是梦而已……」
  「不是梦!我记得很清楚,那不是梦!」红叶非常坚持,她责怪西尽愁,「西大哥,难道孩子没有了,你就一点也不伤心么?……你就一点也不为所动?你怎么可以这样?……如果你不信我的话,你可以找他来,跟我对质……一定是他!……西大哥,你信我,一定是他……」
  红叶口口声声咬住岳凌楼不放,吵得西尽愁头疼欲裂。见状,七宫主和安然也走上前来安慰,折腾了很长时间,红叶终于不吵了,但却还是哭个不停。
  七宫主不想追查这件事,因为牵涉到尹珉珉。
  在红叶的这件事上,她虽然责怪尹珉珉,但更怪的人还是自己。是自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是自己没有把她教好。才让她变成现在这样,年纪轻轻,但却心肠歹毒。
  而西尽愁,他不信这件事真是岳凌楼所为。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红叶当时意识模糊,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所以才会咬定岳凌楼——这是误会。
  但是,退出红叶的房间以后,七宫主告诉西尽愁的一切,却令西尽愁彻底体会到什么叫做天崩地裂。如果说红叶当时神智不清,那么七宫主应该是清醒的;如果说红叶当时看不见来人的脸,但七宫主应该是看清了的。
  然而七宫主说出的一切,还是和红叶一模一样。
  「是岳凌楼,我冲进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把红叶摔倒在地。我好不容易制住他,但他却很疯狂,推开了我,继续踢红叶的肚子,一直到红叶昏迷为止……我担心红叶,没有留心,让他溜走……况且他是紫坤的人,我也不敢乱动……」
  「真的是他?」不仅是头痛,就连心都开始痛了,西尽愁摇头,他还是不能相信。
  但是七宫主却非常肯定地告诉他:「确确实实。」
  「这不可能……」西尽愁不禁后退一步,双腿都是软的,支撑不起身体。
  ——岳凌楼,竟然是岳凌楼?
  七宫主又道:「这件事情,我们只要知道就好了,你也不要追究,我不想把事情闹大。红叶那边,再过不久她就会失去一切记忆……失去孩子,对她来说,未免不是件好事……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
  西尽愁说不出话,大脑是僵硬的,任何思考都停滞了。
  ——是岳凌楼么?真的会是他么?
  只有这几句话在脑海中不停闪现。
  七宫主说谎只是为了袒护尹珉珉,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短短几句话,竟会对西尽愁造成如此之大的打击。七宫主已经说得很明白,她不想再追究这件事情,也希望西尽愁不要追究。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要西尽愁不去追究,恐怕也是不可能的吧?

第五章

「红叶的情况不太正常……」
  天市殿内,安然担心地对七宫主说。按照时间来推算,十年的期限已经过了,而红叶应该失去记忆才对。但是,离预计的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三天,红叶还是把十年里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连一点淡忘的迹象都没有,更不用说完全失去记忆了。
  「会不会是……她的体质改变了?」
  七宫主也微微蹙眉,征询安然的意见,但换来的却是对方的一阵沉默。只见安然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因为每隔十年就失忆一次,这种事的确太少见了,安然也不敢妄下判断。
  仔细一想,红叶不过失忆两次,一次在二十年前,一次在十年前。
  两次而已,也有可能是巧合。但紫星宫内却没有任何人认为那是巧合,只因为紫坤曾为红叶算过一卦,说她『命中螺旋,循环往复,十年便是一个轮回』。
  ——难道是紫坤算错了?
  这个想法同时从七宫主和安然脑中跳出,但立刻便被否定。
  ——不可能,紫坤不可能算错。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
  那么,红叶还保持着记忆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七宫主想不透,只能轻轻叹气,望着如傀儡般不说也不动的红叶,非常心痛。
  另一方面,西尽愁去了紫微殿,那是紫坤住的地方,但西尽愁要找的人却是岳凌楼——为了红叶的事情。
  岳凌楼避开了他,他曾对西尽愁说过不要再见面,所以也奉行着当时的话。
  西尽愁没有见到岳凌楼,但却被紫坤缠住了。紫坤向他打听红叶的情况,西尽愁只说有人照顾着,没有大碍。
  红叶流产,最伤心的人是红叶,最失望的人却是紫坤。但紫坤并没有太多的表现出来,依旧像往常那样对谁都笑吟吟的,但笑容之中却没有任何温度。也许她是心想,既然现在红叶和岳凌楼都已经在她身边,即使流产一次,但第二次,一定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吧。
  「岳凌楼到底在什么地方?」
  见紫坤绝口不提岳凌楼的事情,西尽愁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紫坤笑笑道:「刚才还在这里,不过一听说你来了,他就走了。」
  「走了?」
  「嗯。」紫坤点点头,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又道,「就是从那里走的,看来他很不想见你,你还找他干什么?」
  西尽愁没有答话,快步朝紫坤指的那个方向冲去,但还没有走出两步,就被紫坤一声喝止。
  「你站住,这里不是你可以横冲直撞的地方!」
  然而西尽愁仿佛没有听见紫坤的话,依旧横冲直撞。
  紫微殿里很安静,举目望去四壁空空,连个侍卫和婢女的影子都看不到,所以也没人冲出来阻拦西尽愁。再加上紫坤有腿疾,不能行走,照理说西尽愁应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但实际上,西尽愁由始至终只走出不到十步,就被一阵刺痛袭击全身,蜷缩在地。
  先是从手臂传来的剧痛令他的神经产生了瞬间麻痹,然后刺痛感迅速攀升到肩膀、颈脖、四肢百骸。全身都像针扎一般,刺痛难耐,别说走路,连站都站不起来。
  「究竟又是什么妖术?你这个妖女!」西尽愁好不容易吼出一句话,但随之而来的剧痛却令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是你自找的,不听我的话。」紫坤淡淡地注视着西尽愁,没有任何怜悯,丝毫不见心软,冷漠道,「这不是什么妖术,而是医术。你以为你的右手是用什么接上去的?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用线缝上去的吧?」
  西尽愁怒吼道:「我不要这只手!」
  「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即使你一刀把这只手臂再砍下来,但身上的蛊虫,却依然会留在你的体内,无法摆脱。」
  「你……」西尽愁咬紧牙关,说不出话,他没有想到竟是蛊虫!?
「不要这么瞪着我,我说过那是医术,不是妖术,没什么可怕的。蛊虫可以连通你的筋络,恢复你的血脉,但同时,必然也会侵入你的神经。那些在你体内的蛊虫,本身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但不幸的是,我正好懂得如何控制蛊虫,也正好懂得如何通过那些蛊虫控制你而已。」说到这里,呵呵笑了起来。
  紫坤的笑声令西尽愁毛骨悚然,吼道:「你究竟想怎样?」
  「很简单。我要你入紫星宫,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既然欧阳扬音、珉珉、红叶同时都看上了你,你就应该有点本领才对……」
  说到这里,紫坤朝西尽愁慢慢爬了过去。她箍住西尽愁的下巴,半眯起眼睛,认真注视着这个男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注视西尽愁。
  西尽愁的脸,因为蛊虫带来的剧痛而微微扭曲着,额角已经渗出汗珠。紫坤望着他,眼中狭着一丝高深的笑意,但突然,就在西尽愁的目光朝紫坤移来,他们的视线相触的时候——紫坤的心口蓦然一震!
  ——不可能!
  笑容退尽,紫坤脸上只留下不可置信的震惊,和一阵深深的恐惧!那份恐惧之中,又带着几丝迷惑。她张开了嘴,深深吸气,胸口起伏巨大。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微微摇着头,嘴里低念着,仿佛在试图说服自己什么。
  「放开我!」
  西尽愁手臂一挥,推开了趴在他身上的紫坤,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好像不再是自己的,刚一站起,就只听『咚』的一声,双膝一颤,整个人就又跪倒在地,软软地倒下。
  手快要断了……
  就像无数虫蚁攀附在那圈接臂留下的伤痕上,不断啃咬撕扯。西尽愁痛得咬牙,眨眼就有血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而这时,紫坤却又爬到他的身上,双手一卡,紧紧箍住西尽愁的喉咙,不断收紧收紧,再收紧——她要杀了他!
  西尽愁无法挣脱,他痛得已经几欲昏迷,喉咙被卡住了,无法呼吸。
  就在他痛苦得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西尽愁!」
  喊话人是岳凌楼,他就站在离他们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岳凌楼万没有想到紫坤会对西尽愁下杀手,出现在眼前的清静令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僵硬,一时说不出其他的话。

第六章

岳凌楼的一声呼喊后,紫坤突然平静下来。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西尽愁?是啊,他是西尽愁,不是那个人。
  想到这里,紫坤渐渐放松了手。西尽愁终于重新恢复呼吸,无力地躺在地上,就好像刚刚才死过一次似的。他没想到紫坤的力气会那么大,当她卡住自己脖子的时候,自己竟毫无反抗的力气,甚至无法把她推开!
  「对了……西尽愁,你是西尽愁……」
  紫坤自言自语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激烈的喘息慢慢平顺。她用手指顺了顺散乱的头发,又重新爬回自己的位置。
  「你们全都出去……」紫坤低声吩咐,捂住了头,像是陷入什么回忆和挣扎,「你们都出去,我想好好静一静……」
  闻言,岳凌楼望了西尽愁一眼,转身离开。他有点后悔刚才自己突然跑出来了。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看他,不再过问他的一切。但刚刚,看到他命悬一线的危机,却还是忍不住冲了出去。
  「凌楼……」
  西尽愁一手捂住还留着十个手指印的脖子,一手朝岳凌楼拉去,但不幸却拉了个空,因为岳凌楼走得实在太快了。
  拜托,等我一下啦……
  西尽愁的脑袋里还一阵一阵晕眩,眼前黑乎乎的,看东西也模模糊糊。他就凭着感觉,也顾不上刚才刺痛留下的后遗症了,匆匆爬起,朝岳凌楼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而他们身后,紫坤却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西尽愁的脸,令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仇人。但同时,理智又告诉紫坤,西尽愁不可能是那个人,因为那个人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而自己也亲眼见过他的尸体。
  一剑穿心而死,必死无疑的死法。
  ——不可能还活着!
  那么,西尽愁究竟又是谁呢?
  紫坤突然想起以前在水寨的时候,自己就怀疑过一次西尽愁的身份。
  第一次祭典,尹珉珉的血,令一线天下寒潭的水沸腾了。然而第二次,同样的祭典,同样的血,却没有再次令潭水沸腾。两次祭典,唯一的不同,就是西尽愁的出现与否。
  ——他究竟是什么人?
  紫坤怎么想也不透。
  ◆◇◆◇◆◇◆◇◆◇
  「凌楼……」
  好不容易追上岳凌楼,西尽愁已经筋疲力尽,身子软软地往岳凌楼背上一倒,岳凌楼差点被他压得趴下,气冲冲地一掌把西尽愁掀开。
  「你不要跟过来!」
  然而西尽愁却使出小动作,在岳凌楼脚下一勾,岳凌楼没防到他用阴招,『噗』的一下就被绊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在心里骂起西尽愁来,刚刚差点死在紫坤手上的时候,为什么没这么多花招自卫,一遇到自己,什么下九流招术都使出来了!
  「混蛋!你放开我!」
岳凌楼推开西尽愁,好不容易才把上身直起来,还没换气,就立刻又被西尽愁压倒在地。再爬起来,再被压倒。岳凌楼踹西尽愁的肚子,西尽愁就抓住他的小腿,两个人在地上扭打了一会儿,弄得彼此都很狼狈。岳凌楼用尽办法都没能挣脱西尽愁,只好认输不再挣扎,气乎乎地瞪着西尽愁。
  于是两人就是这样的姿势:岳凌楼仰面倒在地上,一手抵住西尽愁的脖子,一手被西尽愁按到头顶;西尽愁一手按住岳凌楼的手腕,一手撑在地上,正好可以俯视岳凌楼怒气腾腾的眼睛。
  还好紫微殿附近很安静,没什么闲人走动,所以两人好像也不打算改变造型,就这样说起话来。
  先是岳凌楼,他把头别开,望着耳边的一根小草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红叶流产了。」
  西尽愁简短的五个字,却令岳凌楼表情瞬间冰冻下来。不是不知道红叶流产的事情,而是没想到西尽愁会为了这件事找上自己。
  「所以呢……」岳凌楼一声冷笑,终于把头转回来,望着西尽愁的眼睛,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西尽愁犹豫了,没有问出口。
  然而岳凌楼早就猜出他想说的话,替他说道:「所以你就认为是我干的?是我让红叶流产的?」
  「不是我认为,而是七宫主和红叶都这么说。」西尽愁解释。
  「既然如此,你又想怎样?」岳凌楼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你想杀了我,替红叶的孩子报仇是不是?」
  「不是!」西尽愁大声打断岳凌楼的话,皱眉道,「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说的话,难道你还会信?红叶也好,七宫主也好,你去问她们……」
  不等岳凌楼说完,西尽愁打断道:「我信!……红叶也好,七宫主也好,我不问她们,我只想问你,因为我信你。凌楼,我只想问你,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岳凌楼平静地回答他,「我说是我做的,你又能怎样?」
  「我不信。」西尽愁摇头。
  「你刚才不是说信我么?」岳凌楼忍不住苦笑一声。
  西尽愁道:「你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也可以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谎,更可以用能把自己都骗过去的表情和演技说谎,但只有一项你做不到——就是在我面前说谎。你的话是真是假,我能分辨出来。」
  岳凌楼听后更加火大,讽刺道:「西尽愁,你好自大。」
  闻言,西尽愁长叹一声,松开了岳凌楼的手,坐在地上,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虽然懂得分辨,但还是觉得很累。所以有时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不用再去分辨你话里的真假,那该多好?」
  岳凌楼安静地听着他讲,从地上爬起来,在离西尽愁半米的地方坐着。比起刚才,他的确已经平静很多。当他说出那句『是我做的』的时候,本来打算彻底和西尽愁翻脸,但西尽愁后来说的话,却令他心软犹豫。
  趁岳凌楼不注意,西尽愁突然拉过他的一只手,举到耳边说:「凌楼,我们来发誓好不好?发誓再也不要对对方说谎了,好不好?」
  「无聊!」岳凌楼狠瞪西尽愁一眼,一下把手抽回来,「我凭什么对你发誓!」
  「不只是你,我也一起发誓。我们再也不要欺骗对方了,好不好?」
  西尽愁第二次拉住岳凌楼的手,举到耳边,但还是被岳凌楼抽了回去。
  「我说了无聊!」
  岳凌楼依旧不肯让步,所以只有西尽愁妥协一下。
  「既然这样,那我们换一种方法。你不用发誓,我一个人来。」
  说着,西尽愁把手举到耳边,望着岳凌楼的眼睛,真诚道:「我西尽愁对天发誓,从今以后,无论岳凌楼说什么,我都相信。只要是岳凌楼对我说的话,我都不会有半分怀疑。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岳凌楼低下头,小声咕哝着:「我管你……」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了,凌楼,红叶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不然就天打雷劈。」这句话,西尽愁讲得很慢,但很清楚。他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岳凌楼,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岳凌楼再次低下了头。
  他已经明白了西尽愁的意思。因为自己不肯发誓不再说谎,所以西尽愁就发誓相信自己。
  这是一场赌博,西尽愁压上的是一句毒誓,但赌的,却是岳凌楼的心。
  西尽愁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岳凌楼低低的一声:「不是我……」
  「嗯。」为了表示自己听到了,西尽愁回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模糊的笑意。
  他闭了闭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总算是放心了。但当西尽愁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不远处!那是一名神情憔悴不堪的女子,正用失去神采的眼瞳望着自己,那目光中只传达来一种讯息,就是『万念俱灰』。
  「红叶?」西尽愁惊讶地唤了一声。
  红叶不是应该在天市殿里么?她不是不能走动么?怎么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西尽愁匆忙起身,走了过去。但红叶什么话也没说,流泪跑开了。
  后来,西尽愁从七宫主那里知道,红叶是追着自己来紫微殿的。七宫主阻拦过,但却拗不过红叶的一再坚持,只得答应陪红叶去自己最不愿意靠近的紫微殿。
  然而到了紫微殿,紫坤却早已吩咐不见任何人,七宫主被拒之门外。正在头痛之时,却突然发现红叶不见了!
  原来红叶凭着感觉,自己找到了西尽愁。但同时,她也看到和西尽愁在一起的岳凌楼,听到西尽愁对岳凌楼说的话。不需要什么解释,也不需要什么说明,红叶自己已经明白。
  ——西尽愁爱的不是自己。
  因为西尽愁望着岳凌楼的眼神,已经证明一切。那种眼神,红叶一次也没有见过,一次也没有!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就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境里有个自己喜欢的人,但那个人的心里,却根本没有自己。
  梦太长了,也太真实,梦里的那个人太过温柔。让自己迷失,不愿醒来,沉浸在梦里。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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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七章

此后三天,红叶没有见过西尽愁一面。
  红叶的眼泪变少了,只是第一天哭了一晚,从第二天开始,再没人听到她哭泣的声音。天市殿内,所有人都隐约从红叶的变化上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七宫主更是变得焦躁不安。
  ——红叶,忘了一切吧,重新开始,不要再折磨自己。
  七宫主每天都这样祈祷,但依然无济于事。红叶没有忘,离预计的最后期限已经过了很多天,但红叶还是没忘,没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终于,到了第三天晚上,岳凌楼知道了红叶的这个秘密。
  那天晚上,是安然来紫微殿接岳凌楼的,他来替红叶传话,说红叶无论如何想见他一面。岳凌楼同意了,因为这么多天过去,他也开始反省自己,开始面对事实。
  红叶曾经怀过他的孩子,即使他们谁都不期望那个孩子降生。岳凌楼知道自己错了,但并不打算向红叶认错,他只想听听,红叶究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天市殿,岳凌楼进了红叶房间。
  虽然是夜晚,但光线却很明亮。房间各个角落都燃着烛台,把影子都照得消失。房间中央,是一张方形的木桌。岳凌楼进去的时候,红叶就坐在桌旁,什么话也不说,静静地望着自己。
  岳凌楼在红叶身旁落座,门被阖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红叶的模样,比三天前更加憔悴。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灰白的皮肤,就像一个活死人。而且眼窝深陷,毫无神采。虽然涂过一层粉,但黑色的眼圈依旧清晰可见。
  岳凌楼不禁皱眉,他没想到红叶竟然自己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红叶缓缓转头,望着岳凌楼,然后轻轻抬起右手,放在桌面上。她的右手握成拳形,看上去捏得很紧。岳凌楼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有些疑惑,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突然,红叶把拳头松开了。
  出现在岳凌楼眼前的,竟是她血肉模糊的手掌!
  「你……」
  岳凌楼话未出口,只听『哐』的一声脆响传来,竟是一块掌心大小的瓷器碎片,从红叶的手中落出!
  碎片已经被血染得分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尖锐的边缘和刃口,却在烛光下衬着血水,晶莹闪动。看得岳凌楼心中陡然生寒,紧紧蹙眉。
  不用红叶解释,岳凌楼已经明白一切,这一块碎片便是红叶没有失忆的秘密。
  她一直把那块碎片捏在掌心,不让自己睡着。只要一感到困倦,就用力捏紧掌心,让刃口扎入肉里,好强逼自己保持清醒。
  根据血迹的颜色判断,这块碎片,已经被红叶捏了十天之久!
  「你想笑也无所谓,我也知道这很可笑……」红叶的声音很轻,气息很弱,透着浓浓的倦意,细若游丝,「我不能睡……因为我知道,只要一闭上眼睛,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可能就会忘了一切……我不想忘……即使心很痛,也不想忘……」
  岳凌楼没有打断,他望着红叶,担心她会哭。
  但是红叶的眼眶是干涸的,连一点雾气都没有。
  红叶用平缓而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也许有人认为,只要把一切忘记就可以重新开始,但对我来说……那却是死亡,忘掉一切就是死亡……」
  十年前,曾经的红叶和杨鹰,天真地相信着『重新开始』这四个字;但当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才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微不足道。忘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重新开始的说法。
  红叶望着墙边一闪一闪的烛光,眼光迷离,缓缓道:「十年前,曾经的红叶忘了杨鹰,所以杨鹰的红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十年后,如果这个红叶忘了西大哥……那么,这个红叶也就死了……」
  说到这里,红叶顿了顿,她开始往桌上的两只杯子斟酒。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扭曲,一声比一声尖利,「我很不甘心……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真的很不甘心……为什么我一定要死,而你却能活着?为什么西大哥喜欢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直到两只杯子都满了,红叶才停止了斟酒,她抬起头,望着岳凌楼道:「你的命真好,我羡慕,也很嫉妒……这不公平,上天对你太好了,但对我却这么残忍……我在想,如果我们两人之间,注定只能活下一个……那个人,会是谁?」
  岳凌楼望着桌上的酒杯,他突然明白了。
  红叶又道:「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们两个,究竟谁才更有资格活下来……你先选吧,我要剩下的……」
  岳凌楼望了望酒杯,又望了望红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红叶道:「你不选,那就我先。」
  说着,就拿了靠近手边的那只酒杯,把剩下的一杯留给岳凌楼。
  然而岳凌楼不但不动酒杯,还明确回答红叶道:「我不会喝的。你想死,但是我不想……所以我也没有必要陪你。」
  闻言,红叶笑了起来,笑声疯狂。她猛地抓起酒杯,仰颈就想一饮而尽。但眨眼之间,杯子却被岳凌楼扬手打翻!
  望着打翻在地的杯子,红叶抱住了头,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吼起来:「为什么拦我?我不信死的人一定是我!我不信我一定会选中毒酒!我不信我就该死……」
「够了。」岳凌楼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杨红叶,你既然不会设局,就不要设局。一开始我的确以为这两杯酒中,一杯有毒,一杯无毒,但现在却发现……其实两杯酒都是有毒的吧?因为你差点把酒喝下的瞬间,眼中带的不是怨恨,不是侥幸,不是痛苦,而是觉悟——是一种对死亡的觉悟。」
  ——红叶只是想要自杀而已。
  「为什么不让我死!」红叶疯狂地叫喊着,扑到桌子上,一把抓住另一只酒杯,想要喝下。但突然,竟感到脖子一凉,愣住,红叶缓缓抬起头,望着岳凌楼。
  红叶前一秒还很疯狂的举动,但现在却完全停止。
  只因为一把短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持刀人正是岳凌楼。
  岳凌楼道:「如果你一心寻死,至少在死之前,帮我一个忙。」

第八章

「我不会帮你……」红叶干涩的眼中闪动着一丝冷酷的光芒,她咬咬牙,用既怨恨又不甘心的声音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岳凌楼,你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我恨你!……」
  一声比一声大的『恨』字,从红叶口中吐出,狠狠撞入岳凌楼耳里。此情此景,竟有些熟悉。曾经,在黄泉巷尽头的葟竹林中,尹珉珉也曾像这样对他大吼着说『我会恨你一辈子』。不过红叶说出的『恨』字,却令岳凌楼更加心痛。
  岳凌楼可以自认无愧尹珉珉,但他却不敢自认无愧红叶。
  他知道红叶的『恨』中,不仅包括了对西尽愁的恋恋不舍,还包括自己对她做的事情,让她怀上了一个错误的孩子。
  「你想恨就恨,随你怎样……」
  岳凌楼淡淡回答着,手腕一转,刀锋上扬,逼迫红叶抬头。反剪起红叶的双手,把她硬拖到门边,一脚踢开房门!
  十米远的地方,有两三名侍卫守着,听见门扉发出的巨大响动后,都惊愕地扭头一望——竟看到红叶被岳凌楼挟持!
  侍卫们惊得双腿僵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边呼喊其他人,一边拔剑把岳凌楼包围住。
  不一会儿,门边已经聚集了一大群持剑侍卫。
  他们和岳凌楼对峙着,任何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人群被拨开,七宫主的身影出现在岳凌楼眼前。岳凌楼才稍稍移动了一下,把红叶的手反拧得更紧,而锐利的刀锋,也更贴近红叶的脖子!
  七宫主拨开众人,站到岳凌楼面前,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岳凌楼的要求很简单,「我要离开紫星宫。」
  「没有人不准你走,你把红叶放开,随时都可以走!」
  「不行,我要带她一起。」
  「你说什么?」七宫主不信岳凌楼说要带红叶走。
  岳凌楼道:「她是人质,必须等到我到了安全的地方,才能放。我要你现在立刻派一个人给我带路,而且发誓不准跟踪,也不准让紫坤知道!不然,我就杀了红叶!」
  说着,剑锋又逼近几分,红叶的喉咙已经见血。
  「你不要伤害她!」七宫主紧张红叶,上前半步,为了稳住岳凌楼,只好匆匆答应下来,「好,什么都好,你只要不伤害她……什么都可以商量,你要人带路是不是,我立刻安排……」
  「我不要你安排的人!」岳凌楼低吼道,戒心很重。七宫主安排的人,他绝对不能放心,于是随手指了一名身旁的侍卫,低声命令道,「你给我带路!」
  「我?」侍卫吓了一跳,指着自己的鼻子,急忙拒绝,「我不知道!」
  岳凌楼瞪了那侍卫一眼,似乎有些不信。
  这时,七宫主证实道:「他的确不知道。」
  多年以来,紫星宫都是一个闭门不出的幽灵门派。门下教徒几乎都留在宫内近十年了,虽然宫内的大路小路都很熟悉,但却绝少出宫走动,所以不知道出宫之路,也不足为怪。
  七宫主道:「如果你信不过我,就自己再选其他人吧。」
  「你!」
  岳凌楼随手又指了一个,但谁知那人也急忙答道:「我也不……」
  岳凌楼正要冒火,谁知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从那人身后传来。
  「他说的不是你,是我!」
  只见一只手攀上了那名侍卫的肩膀,往边上一推,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岳凌楼面前。
  「西尽愁……」岳凌楼咬牙念出这个名字。
  七宫主也大吃一惊,问道:「你知道路?」
  西尽愁笑道:「你告诉我不就知道了。」
  闻言,岳凌楼怒道:「西尽愁,你别在这里捣乱!」
  「这不是捣乱。」西尽愁解释道,「我先把你平安送出紫星宫,然后再把红叶平安送回来,这样大家不是都可以平安无事了么?」说着,又转向七宫主,承诺道,「不用担心,我保证把红叶带回来……」
  无论是岳凌楼,还是红叶,都是西尽愁放心不下的人。
  他一方面想把岳凌楼平安送出紫星宫去,另一方面,也不希望红叶受到任何伤害。如果想要两全其美,也只能让他跟着去了。
  想到这里,七宫主终于同意道:「好,我可以把出宫的路告诉你。但是西尽愁,记住你答应我的话——把红叶平安送过来!」
  ◆◇◆◇◆◇◆◇◆◇
  为了红叶的安全着想,七宫主暂时对紫坤隐瞒了这件事情。
  况且,自从上次西尽愁去了一趟紫微殿后,紫坤仍然把自己关在殿内,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这种情况下,即使七宫主想说,也苦无门路。
  天已经蒙蒙亮了,竹林很安静,只偶尔听到几声鸟雀的鸣叫。
  石板路有些窄,本来不能通车,但好在紫星宫的马车都比较小,行在上面正好合适。西尽愁赶车,岳凌楼挟持红叶,坐在车厢内。车轮『骨碌骨碌』滚得飞快,但即使如此,岳凌楼还是不断催促西尽愁快点,生怕紫星宫人会临时变卦,派人追来。
  西尽愁一边答应着,一边问道:「出了紫星宫,你想去哪里?」
  然而岳凌楼静静坐着,任凭西尽愁怎么问,都是一声不吭,只在心里苦笑。想到:如果西尽愁知道他要做的事情,一定会不顾一切阻止吧?如果西尽愁知道他带红叶出紫星宫的真正目的,一定会再次跟自己撕破脸皮吧?
  一想到这里,岳凌楼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西尽愁轻叹道:「不说也没用关系,反正我总有办法找到你……但是这次,你不该用红叶当人质,她身子太虚,受不得一点惊吓……」
  闻言,岳凌楼一声冷笑,移动视线,冷冷地瞥向了一旁的红叶。
  红叶没有一点反应,如同一具行尸般靠在车窗边,呆呆注视着窗外迅速后退的竹林,仿佛什么话都没有听见。从坐上马车开始,她就一直这种状态,没有半点生气,也没有说一句话。
  「快到了……」西尽愁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车轮转得更快。
  「西尽愁。」岳凌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喊了他一声,但却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你可能要对七宫主失约了。至少我不能让你那么快,就把红叶送回紫星宫……」
  话音刚落,岳凌楼明显感觉到马车慢了下来,不多时就完全停住!
  西尽愁掀开帘子,望着厢内的岳凌楼,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本来,西尽愁只以为岳凌楼想拿红叶当人质。第一,在七宫主面前,红叶的确比较有做人质的价值;第二,红叶手无缚鸡之力,很容易挟持;第三,岳凌楼和红叶单独相处,更是难得的机会。所以,当知道岳凌楼拿红叶当人质、要求七宫主放他出宫时,西尽愁并没有太过吃惊。
  但是现在,西尽愁却吃惊了!
  因为岳凌楼不肯放走红叶,就说明岳凌楼的目的不只是离开紫星宫而已,至少有一部分目的——在红叶身上。
  「你究竟想干什么?」西尽愁又问了一遍。
  「你不必知道。」
  岳凌楼冷冷回答,催促西尽愁快走。但西尽愁并没有再往前走的打算,像是打定主意,如果岳凌楼不说实话,就绝不离开。
  两人对视着,目光相撞,迸出火花,但谁都不肯让步。
  岳凌楼心想,西尽愁曾经要他发誓不再说谎,但这个世上,有些谎话却是不得不说的。比如现在,如果让西尽愁知道自己带红叶出宫,其实是想把红叶的子宫割除,他一定会立刻跟自己翻脸吧?
  割除子宫,岳凌楼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残忍,但他没有选择。
  如果红叶的生孕能力保留一天,自己就只能多当一天的种男而已。除非红叶彻底丧失身孕能力,自己才能从紫坤那里解脱,而红叶……也许也能得到解脱吧?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声响从身后竹林传来!
  不用回头望,岳凌楼已经猜到——是紫星宫的人追来了。

第九章

「西尽愁,还不快走!」
  岳凌楼是真的着急了,出口已经不远,他不愿功败垂成,再次被押回紫星宫去。
  而西尽愁,看到现在形势变得危机,也不再跟岳凌楼计较什么,驱车扬鞭。但谁料为时已晚,紫星宫的人流迅速涌上,一路围追堵截。不到一刻钟,马车已经被堵死。
  而车中三人,已经被重重包围起来。
  「你们谁都不能走……」紫坤微微上扬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阵阵寒意。
  一同追来的还有七宫主等人,但七宫主并没有对紫坤泄漏什么,而是紫坤自己感觉到了,她感觉到岳凌楼要离开紫星宫,所以才追了出来。她的感觉一向准得可怕,就像现在这样。
  紫坤话音一落,车帘就被由内而外掀开,岳凌楼挟持着红叶走了出来。
  刀依然架在红叶的脖子上,非常贴近。红叶的脖子扭曲着,看上去非常痛苦。
  见状,紫坤蹙眉,平缓的声音中,带着丝丝威胁,她缓缓道:「不要做傻事,凌楼……你出不去……哪里也出不去……」
  「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岳凌楼以红叶为人质,威胁一旁的七宫主道,「叫他们让开!否则红叶就会没命!」
  岳凌楼不是在开玩笑,他的刀锋再次割破了红叶颈脖的皮肤。
  「让开……你们都让开……」
  七宫主慌了,急忙驱散众人。而众人却望了望紫坤的脸色,见紫坤没有异议,这才慢慢退散开来。让出一个十步宽的圈子,把岳凌楼、西尽愁、红叶三人围在中心。
  紫坤道:「凌楼,把刀放下……你和红叶,谁都不能离开紫星宫……」
  「我不会留下!」岳凌楼的声音蓦然变大,吼了起来,「你不顾一切把我留下来,不外乎就是为了利用我延续麒麟的血脉!……你根本就是个妖女!……你根本就不正常!………我不是种男!不是!」
  ——种男?
  听到这些话,在场不少人的脸色都产生了明显变化,其中包括西尽愁和七宫主。
  此时此刻,他们才第一次知道紫坤对岳凌楼如此执着的原因。也是此时此刻,他们才第一次知道紫坤为什么会用迷药强逼岳凌楼和红叶上床。
  原来,她只是想要岳凌楼和红叶结合生下来的孩子而已!
  「如果红叶不能再生孩子了,我和她,对你还有没有意义?」
  说着,岳凌楼竟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三分残忍,七分疯狂,他持刀的右手开始缓缓下移,把刀尖指向了红叶的腹部!
  紫坤的心脏仿佛被人猛地压住,她意识到岳凌楼要做的事情!
  「不要!——」
  紫坤、西尽愁、七宫主三人同时喊出相同的两个字,惊人的整齐,但这却依然没能阻止岳凌楼疯狂的举动。
  他一刀刺入红叶的小腹!
  血一下涌出,向前溅出半尺。红叶腰部以下的衣服瞬间全红,完全被血水浸染。红叶没有叫出来,她只是张了张嘴,但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微微闭上眼睛,扭曲的五官足以显示她的痛苦。
  然而岳凌楼的刀,还在继续向深处插!
  红叶的背弓了起来,上身已经完全俯倒在岳凌楼的手臂上。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好像根本没有骨头,像一个用棉花塞成的假人,在岳凌楼的刀下变得扭曲。
  「啊!——」七宫主捂住眼睛大叫起来,她已经看不下去。
  西尽愁向后退了一步,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他也说不出话,但不可置信的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岳凌楼的身体。
  他不相信……不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岳凌楼,岳凌楼竟然对红叶……
  「我要走!」岳凌楼简单的三个字,把众人从震惊中唤醒。
  紫坤也惊呆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岳凌楼被血水染红的手臂,半天说不出话来。为了离开紫星宫,为了摆脱自己的控制,为了不让红叶再生孩子,他竟然狠心把红叶刺穿!?
  趁着众人发呆的时机,岳凌楼把着几近昏迷的红叶,跳上了马车,一抖马缰,对紫星宫众人道:「让开!」
  没有人动,因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难得岳凌楼还如此冷静,偏头对七宫主道:「我刺的不是要害部位,如果即使抢救,可以活命。我不会放开红叶,除非我到达安全的地方。如果能出宫,我会找人替她医治,让一个完完整整的红叶回到紫星宫来。如果你们还要拦我,只会浪费抢救红叶的时间!」
  「让开……你们都让开……」
  七宫主已经跪在地上,满脸是泪,她已经近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在对那些侍卫说话了。她的心,在红叶流出鲜血的那一刻,也跟着被剧痛淹没!
  「让开!」岳凌楼一抖马缰,朝那些拦在前方的紫星宫人冲去。
  见马车冲了过来,那些人才蓦然回神,逃的逃,躲的躲,让开一条路来。无论紫坤还是七宫主,都只是眼睁睁看着岳凌楼抱着红叶离开。
  七宫主的眼中是痛,而紫坤的眼中却是恨!
  他恨岳凌楼反抗她到这种程度,更恨岳凌楼毁了红叶!如果红叶再也无法身孕,那么岳凌楼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这时,一声长长的马嘶打破了紫坤的思绪。她微微仰头,竟看见西尽愁抢过一匹马跨上,一夹马腹,朝岳凌楼的方向追去!
  也只有西尽愁一个人追去而已。
  一直追出了紫星宫门。他不知道自己追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追到了哪里,他只知道一直追,一直追而已。
  「岳凌楼!」
  西尽愁在后面大喊,但岳凌楼不但没有停下,还把马车越赶越快,后来干脆一刀砍断车辕,扔下车厢,抱着红叶跨上马背,在山路上急速飞驰!
  「岳凌楼!」
  根本喊不住,西尽愁随手扯下一颗马铃,朝前方的马腿打去!
  只听黑马一声悲鸣,后退一颤,侧着身子倒在路边!马腿已折,再也站不起来。而岳凌楼和红叶,也跟着滚下马背,摔倒在地!
  还不待岳凌楼从地上爬起来,西尽愁已经下马朝他冲去!
  「你不要过来!」
  情急之下,岳凌楼大吼着。下意识地竟从红叶的腹部抽出了刀,把那鲜红的利器,再次架到红叶的脖子上!红叶痛得尖叫。
  因为刀被突然抽出,红叶的腹部的血流更快,不到几秒钟,脚边的土地已经红了一大块。
  西尽愁看得头皮都麻了一层,只觉得心惊胆战,手向前伸了伸,紧紧皱眉,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岳凌楼也弄得浑身是血,变得失去理智,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拖着红叶的身体,朝山林深处走去。
  「你放下她……岳凌楼……」
  西尽愁声音悲痛不堪,几乎是在乞求,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只是跪在地上,望着岳凌楼一步一步地把红叶拖远。
  西尽愁不敢靠近,他怕自己一靠近,岳凌楼会受到刺激,伤害到红叶,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岳凌楼把红叶往树林深处带。
  他只能用撕心般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恳求着:「你把她放下来,岳凌楼……放下来……」
  「你不要过来……」岳凌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也开始害怕,试着伸手去捂住红叶的伤口,但就在手掌接触到那温热粘稠的血液时,他的心开始抽搐。
  他怕红叶死,比谁都怕……
  「我会救她的……」岳凌楼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自信,仿佛是在催眠自己,「我会救她的……你不要跟过来,我有办法救她的……只是一刀而已,而且没有伤到要害,一定还有救的……」
  「你不要救她!你把她放下来就好!放下来!……」
  西尽愁声嘶力竭,他再次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岳凌楼追去。
  突然,岳凌楼被一根树藤绊倒,当他再次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右脚脚踝已经扭伤,无法行走。然而西尽愁越来越近了,离岳凌楼只有十多米的距离了……
  「你不要过来!」
  岳凌楼狂躁地大吼着,背靠一颗树干,把红叶紧紧抱在怀里,但刀刃依然牢牢架在红叶的脖子上,没有移动分毫。
  但是,西尽愁还在靠近。
  他好像已经听不见岳凌楼说话了,他只知道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但是他却越走越慢,越走越没有勇气靠近。
  低头,红叶的鲜血就滴在山路上,蜿蜒着,非常清晰。
  晨风中血的气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忍受……
  「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岳凌楼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几乎用尽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如果没有背后那颗树干支撑他的身体,恐怕他早就倒在地上了。他的腿是软的,脚踝也很痛。
  他怕西尽愁靠近,他无法面对他……
  他怕西尽愁看到红叶现在的状况……他无法跟他解释……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岳凌楼也在乞求着,声音嘶哑不堪。
  他想躲开西尽愁,但右腿却无法行走,刚一落地,就传来一阵刮骨的剧痛。
  但突然,岳凌楼感到红叶的身体动了动!
  红叶如同傀儡般的身体突然动了?……即使只是很微弱的动作,但岳凌楼依旧清晰感觉到!
  他吃惊地望着臂弯中的红叶,红叶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很复杂,有痛苦,也有仇恨,有残忍,也有决心,更有一种令岳凌楼背脊生出寒意的震慑!
  那短短一瞬,他不知道红叶要干什么!
  直到红叶的眼中露出对死亡的觉悟,岳凌楼才终于知道……
  ——她要自杀!她要在自己的刀下自杀!

第十章

有的时候,人是绝对不能眨眼的。因为只要一眨眼,就会漏看一些东西。而那些漏看的东西,却可能会完全左右一件事情的真相。
  就像现在的西尽愁,这个时候的他,是绝对不能眨眼的——但是他眨了。
  眨眼过后,他看到的是红叶死在了岳凌楼的刀下!
  红叶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寸许深的裂口,她的目光很清澈,直直地望着西尽愁,但是身体却慢慢倒了下来。一声沉顿的响声后,红叶的身体倒在地上,但她的头,却始终微微向上抬起,看着西尽愁……一直,就那样看着……
  其实红叶已经什么看不到了,但她还是一直看着。
  即使红叶已经失去意识,失去生命,即使她已经死了,她还是看着西尽愁。至少西尽愁觉得她还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中执着的目光,令人心痛。
  岳凌楼的刀坠地了,坠在厚厚的落叶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秋意已经很深,晨风变得冻骨。
  岳凌楼软软地倒了下来,双膝跪地,背靠着身后的树干,滑了下来。红叶的尸体就在离他不到半米远的地方,他没有想到红叶会用这样方法自杀……
  岳凌楼轻轻摇着头,试着去碰红叶的身体。还是热的,温度还没有退去……还有救的,一定还有救的……想到这里,岳凌楼爬过去,想抱起红叶,但手指刚一触及红叶的肩膀,手腕突然被西尽愁扼住,传来一阵剧痛!
  西尽愁甩开了岳凌楼的手,他不让他再碰红叶。
  「西……尽愁?」岳凌楼趴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试着叫他的名字,哽咽着解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她……她是自杀的……」
  就像没有听见岳凌楼的话,西尽愁抱起了红叶,慢慢站起来……
  突然,岳凌楼扑向了他,拽住他的衣袖,撕心裂肺地吼道:「真的不是我!你信我啊,真的不是我杀的!……你说过你会信的!你发过誓,说你会信的!你说过,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的!……是不是?你会相信的?」
  然而西尽愁还是没有答话,他站了起来,抱着红叶依旧血流不止的尸体。
  「你信我啊……」岳凌楼死死拉着西尽愁的袖子,用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相信我呀,西尽愁……你相信我呀……」
  没有回答,对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西尽愁的毫无反应,仿佛在岳凌楼的喉咙上压了一块石头,让他再也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双眼很痛很胀,使劲咬了咬牙,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
  「西尽……愁……」
  岳凌楼的声音带着血,但这依然没能让西尽愁回头。
  西尽愁抱着红叶,开始向前走。
  岳凌楼依然拉着他的袖子,但只听『嘶嘶』几声,衣袖裂开了……
  岳凌楼硬生生地把它们从西尽愁身上扯下来。
  在衣袖被扯烂的瞬间,岳凌楼突然有种感觉,觉得可以把他和西尽愁连在一切的唯一东西,已经烂了,碎了,裂了……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不要走!
  想喊,但喉咙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要走!
  拦不住他,他依然没有回头。想追,但骨折的脚踝,却传来清晰的疼痛,甚至连站都无法站起来。
  岳凌楼就这样趴在地上,望着西尽愁渐渐远离的背影,手中还死死拽着那几截破碎的布料。
  终于,双眼已经痛得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
  「西尽愁!」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人的背影喊去,岳凌楼抬头向他嘶吼着,泪水刹那间盈满了眼眶,「你发过誓的,你说过会相信我的!……你发过的毒誓怎么可以不算!……难道你忘了吗?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西尽愁突然停住了,岳凌楼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蓦然一怔,声音也戛然而止。
  西尽愁抱着红叶,微微转头,迟疑了好久,终于沉声说道:「即使天打雷劈,我也不想再相信你……岳凌楼……」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无……药……可救?
  原来,原来……
  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很想大笑,但刚一张嘴,却吐出一口血来!
  岳凌楼捂住嘴,猩红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
  很好……西尽愁,你说得很好……即使天打雷劈也不愿意再相信我,我已经无药可救了!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为什么……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把利刃,在一遍一遍地剜着自己的心脏?
  岳凌楼趴在地上,把头埋进了满地的落叶之中。
  耳边,是西尽愁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好远……真的好远……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着无数的鸿沟……隔了几十成百上千里……或许更远?
  岳凌楼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隔着蒙蒙水雾,望着微明的天空。
  也许西尽愁和他之间的距离,就像这天和地,云和泥……
  很远,真的很远……
  ◆◇◆◇◆◇◆◇◆◇
  与此同时,西尽愁也抬头望天,但他看见的却是几片红色的落叶。
  天变亮了,光线越来越强……
  把满山的树林,都渐渐照亮。
  西尽愁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片枫香林。时值深秋,树是枫树,枫叶会变红的季节。
  红叶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渐渐清晰:
  『西大哥,我真的很想再回一次日红岭……好想去看看那里的枫叶,是否已经漫山红遍?……是否就像当年,我娘喜欢的那样……』
  「红叶?」
  西尽愁低头,试着呼唤怀中人的名字。
  但那渐渐变凉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回应。
  「红叶,你不是想看枫林吗?……这里就是枫林,你睁眼呀?……看看枫树,都红了,全都红了……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的叶子……很漂亮,你看看呀,红叶?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呀?……」
  然而,无论西尽愁怎样呼唤,回答他的,始终是那双再也睁不开的眼睛。
  头顶,是晨风带着红色的枫叶在盘旋……
  昏晕目眩,西尽愁突然跪了下来,他浑身乏力,但却紧紧抱住红叶的尸体,把头埋进红叶的颈窝。
  他的心在痛,但却不知是为了谁。
  倏忽间,风变狂了,连地上的落叶也被卷起。
  一时间满天满地都是那飘飘的红色落叶,把西尽愁和红叶,包围了起来。
  有人说能够死在心爱人的怀里,也算是一种幸福。如果这话是对的,此时的红叶,是幸福的,至少比岳凌楼幸福。
  自己幸福地死去,但却让活人痛不欲生。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愿意用她的命,来做这样的交换。
  ——比如说红叶。
  和岳凌楼相比,红叶不算输——即使她已经死了。

第十一章

 西尽愁抱着红叶的尸体,回到了紫星宫。
  能流的血都已经流尽,红叶的身体已经凉透。西尽愁轻轻把她放在天市殿的正厅里,眼神有些呆滞,似乎还没从红叶死去的事实中挣脱出来。
  无论红叶还是西尽愁,浑身上下都是一片血污。血迹已经变暗变干,但却依然刺目,依然腥咸。
  七宫主背靠墙壁,浑身颤抖着,凝望着红叶灰白的脸色,不敢相信。
  「红叶……」七宫主的声音颤抖着,刚试着喊出红叶的名字,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红叶安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七宫主全部的理智在那一刻崩溃。
  ——死了!红叶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尽愁!」七宫主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西尽愁的衣服,拼命摇晃,发疯似的吼叫着,「你说过你会带红叶平安回来!……但是现在算什么?……你竟然带着红叶的尸体回来!……这到底算什么?……」
  西尽愁的喉咙哽了哽,任凭七宫主怎么叫,怎么哭,怎么摇,他都没有回答。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红叶僵白的尸体,好像想把眼前的景象,全部从眼中、脑中除去。
  「西尽愁!……」七宫主不肯放过他,突然跪了下来,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吼着,「你把红叶还给我!西尽愁,你把红叶……还给我!……」
  「七宫主,你冷静一点。」安然急忙走上前来,扶住几欲昏迷的七宫主。
  「还给我……还给我……」
  七宫主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转身抱住安然,放声大哭。整个天市殿,除了七宫主的哭声,就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七宫主向西尽愁要红叶,那么西尽愁,又该找谁去要呢?
  头很痛,不想去回忆,但记忆却不受控制地重复着。无论睁眼还是闭眼,眼前都是红叶死去的那一幕不断闪动。她流着血的脖子,纤弱倒地的身体,身体和地面接触时的微弱响声,所有的一切,都还那么鲜明。
  「西尽愁!」
  随着七宫主的一声怒吼,沉重的杀气压了下来!所有人都精神一凛!
  只见七宫主提起西尽愁的肩,把他从地上抓起来,没有丝毫犹豫,一掌朝他的面门拍去!
  西尽愁可以清楚感觉到掌风的迫近,如果想躲,他可以躲。但是一念之间,他竟迟疑了,当他看到七宫主因为痛失红叶而扭曲的脸时,他就迟疑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承受七宫主这一掌,因为他没能把红叶平安带会紫星宫,违背了当时的承诺。
  ——即使被一掌劈死,也是罪有应得。
  西尽愁非常冷静地闭上了眼睛,但几乎就在他闭眼的同一时刻,七宫主的攻击停住了!
  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她四肢僵直,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其实这并不是定身咒,而是七宫主自己停下来的,只因为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冰寒的视线,从身后直直朝她射来!
  七宫主扭头,竟看到了紫坤。
  紫坤低低压眉,阴翳的目光直直注视着七宫主的眼睛,嘴边还露出一抹莫测的笑意。
  七宫主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她知道紫坤的目光是威胁。
  ——她不准她动西尽愁!
  如果七宫主那一掌真的劈了下去,只怕会在碰到西尽愁之前,就被紫坤止住。
  ——为什么?
  七宫主不懂,她从来都不懂紫坤的想法。
  已经被紫坤的目光震慑住,即使七宫主再不甘心、再愤怒,也只得强压下怒火。只见七宫主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垂下了手,愤然转身离去。
  七宫主离开后,天市殿内突然变得很安静。紫坤又用眼神摒退了其余众人。
  所以当西尽愁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只看到紫坤一人,坐在十步外的一张高椅上,对他露出阴骘的笑容。
  两人的目光相接,紫坤柔声道:「刚才为什么不躲?」
  西尽愁不答话,因为他还记得紫坤曾经想杀他。短短几天,对方的转变竟然如此之大。由想杀他,变成想救他?
  见西尽愁面露疑色,紫坤释疑道:「当日我差点杀你,是我太不冷静——我认错了人。因为你和那个人,实在太像了……但是你绝对不是那个人,因为那个人……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一剑穿心,我亲眼所见……他已经死了……」
  「三百年前?」西尽愁难以理解。难道紫坤竟活了三百年以上?
  「西尽愁,我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声音陡然转冰。
  西尽愁一声苦笑,「什么什么人?」
  「你不是西尽愁!」紫坤非常肯定地说,「你是燕家的人对不对?一定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西尽愁是真的不懂。
  「说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西尽愁……不要忘了你体内的花狱火,还有那些蛊虫!……你现在的这副身体,至少有一半受我控制……最好老实一点!」
  紫坤的笑脸终于消失,被警戒和怀疑所代替,声音越来越低沉:「你遇见欧阳扬音是在六年前,遇见尹昀也是在六年前……但在你遇到他们两人之前,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的答案竟然没人知道!——这实在太不可思议。」
  无论紫坤再怎么问,西尽愁再也没有作声,他一直望着红叶尸体出神,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紫坤怒了,她双眉紧蹙,吼道:「西尽愁,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然而紫坤得到的答案还是彻底的沉默。
  终于,紫坤也不说话了。她望着西尽愁,深深吸气,似乎想用眼神看穿他。
  紫坤的话的确让西尽愁想起了一些事情,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隔着衣服,掌心按住的地方,有一条古旧的伤痕。
  岳凌楼曾经指着这个伤痕,对他说:『这不是胎记,而是剑伤,你曾被一剑透身而过。』
  刚才紫坤的话中,也出现了『一剑穿心』这四个字。
  ——是否有人一剑穿心还能活着?
  以前西尽愁不信,但现在,他开始渐渐相信——因为尹珉珉。
  尹珉珉自杀的时候,也是一剑穿心而死,但后来却活了!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情——这个世上,的确有人被一剑穿心以后,还能继续存活!

第十二章

翌日,紫星宫启程重返四川水寨,非常迅速。
  时间向前倒推几日,八月初六,如果那天尹珉珉没有自杀,紫坤不会回紫星宫。所以即使她回来了,但心依然还留在水寨。
  一线天下寒潭中悬浮的那块千年寒冰,才是紫坤最在意的东西。
  说来奇怪,时间已经过去数月,但依然没有任何办法,把寒冰从潭水中取出。
  前往水寨,随行之人自然少不了尹珉珉。而陈绫安作为她的新婚夫婿,理所当然一同前往。然而此去水寨,却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在队伍之中,就是西尽愁——他也去了。
  因为当日紫坤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就连西尽愁自己也答不上来。
  六年前,他曾有一名无名无姓的师傅。他的一切记忆,都是那名师傅告诉他的。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戚,在雪地里被师傅收养,而后习武练剑。
  但是在西尽愁自己的记忆里,他并没有从师傅那里学到任何技击之术。好像那些武学剑术,自己天生就会一样。
  唯一让两人看起来比较像师徒的一件事,就是——西尽愁曾从他师傅那里继承了一柄剑,名唤『启天』。
  启天剑,和隐剑一样,同样出自紫星宫。
  每当想起这件事,西尽愁总是隐隐觉得,他的师傅也和紫星宫之间,有着很深的渊源。但究竟是什么关系,却又不得而知。
  ——也许,欧阳扬音会知道吧?
  西尽愁突然想起了她。毕竟两年前,是她亲手把隐剑、连同隐剑的秘密,一同交给了西尽愁。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还算是朋友。但是后来,为了尹珉珉和岳凌楼的事情,他们曾几度闹翻。再后来,因为紫星宫侵入水寨,欧阳扬音邀逼西尽愁同行,两人的关系才慢慢恢复。
  ——不过现在,欧阳扬音究竟身在何方?
  想到这里,西尽愁才突然发现,他竟已经和欧阳扬音完全失去了联系!
  另一方面,尹珉珉。
  她现在的状态很奇怪,对谁都不冷不热,好像什么事情都无关紧要,提不起劲似的。对西尽愁热情不起来,对陈绫安也冷漠不起来。西尽愁叫她,她会淡淡的应一声;陈绫安叫她,她也会淡淡的应一声。在外人眼里,她对待西尽愁和陈绫安的态度,完全一模一样。
  当日她狠心踢掉了红叶的孩子,七宫主一气之下叫她不要再回天市殿。
  那些话,字字锥心。
  每次回忆起来,都痛得几欲昏厥。
  这个世上,只有三件事可以令她如此心痛。
  第一,她的父亲,在她眼前用尽七十六种暗器自杀,与她死别;第二,她的母亲,在她面前痛哭着说不愿再见她一面,与她生离;第三,西尽愁,她永远也无法得到那个男人的爱。哪怕可以得到他的笑,可以得到他的关怀,但是他的心——却永远也不属于自己!
  「珉珉?」
  看到尹珉珉脸色不好,陈绫安驱马上前,和她并辔同行,问道:「怎么了?」
  尹珉珉只是摇头,没有回话。
  见状,陈绫安也不再多问,默默陪在她身边。
  紫星宫大队人马已经浩浩荡荡前往四川水寨,行者侧目,再没有以前低调行事的作风。不仅前往水寨的一队人如此,就连紫星宫的大本营附近,也是这样。紫坤已经离开,七宫主终于不再整日把自己关在天市殿内,所以紫星宫内所有事务,又都转交七宫主处理。
  简单安葬红叶以后,七宫主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搜查令——她无论如何要找到岳凌楼,找到杀死红叶的凶手!
  搜查令一下,方圆几百里的市镇通路都被设上关卡,紫星宫人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
  在这样严密的封锁和搜查之下,岳凌楼本该无所遁形,但奇怪的是,紫星宫一连搜查了整整三天,居然连岳凌楼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岳凌楼被紫星宫人发现,迅速被押回紫星宫。
  当日岳凌楼挟红叶快马疾驰,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逃到很远的地方。所以紫星宫人多在市镇和交通要道搜查,而忽略了附近的树林。其实岳凌楼根本就没有逃,也没有躲,他就一直坐在当日红叶死去的地方,背靠一颗参天古木,静静坐着,整整四天。
  他的右脚脚踝肿得很厉害,皮下青色的淤血清晰可见。
  脚是扭伤的,而且是旧伤。
  一年前,尹珉珉伤他两手一足,碎掉的关节拖了很久也没复原。直到后来,他随洛少轩去了广州,遇到紫乾,也不知对方用了什么妖术,只在伤口处轻轻捏了几下,自己的手脚就变好了。
  当时,紫乾还叮嘱过他『我只帮你一次,下次不要让自己轻易受伤』。
  可是现在呢,当日骨头上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刚开始时很痛很痛,但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
  ——就像自己的心一样。
  当西尽愁抱着红叶尸体离开的时候,他还以为他会回来。他
  以为他会回来把自己从紫星宫的地盘救走。
  那个时候,岳凌楼望着他的背影,心痛的感觉还很清晰。但是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感觉已经不再清晰,一切痛楚都变成麻木。
  ——整整三天,他都没有回来。
  如果岳凌楼想要离开,他可以离开,即使他的脚踝碎掉,即使他已经筋疲力尽,但如果他真的想要离开,他就可以想出无数方法!他知道红叶死后,自己对紫星宫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也知道红叶和七宫主的关系,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早就已经想好对策,早就想好如何反击。
  但是——
  这是岳凌楼第一次如此被动地等一个人回来救他。
  但是——
  这个人无论他怎么等,怎么盼,都没有回来。
  ——没有人是值得信赖的,能够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
  以前明明非常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会渐渐忘却?是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让自己产生了改变?变得想去信任,想去依靠?是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让自己看到了一些如梦幻般美好的东西?
  但是——所有一切,已经粉碎。
  就像那些伤痕和痛楚,都麻木了,再也感受不到。
  所以,当岳凌楼被一掌推入地牢,看到那些铁链和刑架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能够伤害到他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有当日西尽愁的一句话而已。
  『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无药可救?
  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己已经被放弃了?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己不能摆脱过去,注定要成为一个无血无泪的人?

第十三章

岳凌楼对紫星宫的囚室并不陌生。
  灰黑的砖墙,潮湿的空气,墙角斑驳的苔类,茅草也因为常年的潮湿发了霉。以前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这里,因为那个时候西尽愁还在身边,自己的注意力总是被他吸引。
  但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关进这个几乎透不进任何光线的地方,感官知觉全被周围环境左右,甚至连尘泥渗漉的声音都能听见。
  外面……应该在下雨吧?难怪骨头阵阵发酸……
  岳凌楼轻轻垂下了眼,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多久了。时间显得不再重要,因为在紫星宫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已。比起刑部大牢拷问犯人用的刑法,岳凌楼在紫星宫受到的待遇要好得多了。
  也许七宫主还念在慕容情的情面上,并没有把岳凌楼弄得遍体鳞伤,而只是在背部烙上一个掌心大小的八角图案而已。这和宗教有关,七宫主相信,只要岳凌楼被烙上这种印记,即便是死,死后也永不超生。
  和囚室的昏暗相对比,岳凌楼的脸显得非常苍白。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非常不自然的僵白,只有濒临死亡的人才会呈现出的肤色。他全身皮肤完好,几乎看不到伤口,只在十指指间被扎入十根细针。
  殷红的血液,如涓涓细流,顺着手臂,沿着身体慢慢流淌,在脚下聚集成乌红的一摊。
  针尖上好像用过什么药,血液不会凝固,而会源源不断地涌出,就像泉眼一样。十针之刑,比起砍头不算痛,比起凌迟不算狠,比起毒药也不算折磨。但它却会让受刑人死得很慢,也很安静。感受着血液从自己身体缓缓流出,细致地品尝死亡降临的恐惧。
  「在死之前,你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七宫主临走时说的话,又在岳凌楼耳边响起。正因为要让岳凌楼反思忏悔,七宫主才决定施用十针之刑。而时间慢慢流逝,越来越接近死亡的岳凌楼,反思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他不应该相信西尽愁,不应该对西尽愁抱有任何幻想。
  即使也知道,红叶的死,自己有很大责任。但是西尽愁,确是令自己心如死灰的人。两相比较,自己对红叶的歉意,远远没有对西尽愁对怨恨深。
  曾经,把自己从尹珉珉刀下救起、抱走,警告威胁尹珉珉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不然我会忍不住杀你』;
  曾经,在欧阳扬音面前抱着自己,破除暗器毒蒺藜,跟欧阳扬音撕破脸皮,说出『你若再逼我,我就来真的了』;
  曾经,为了自己不惜打破隐剑的血戒,为了自己不惜与千鸿一派为敌,不惜纵身跳入山涧,不惜放弃生命,不惜以人换人、以命换命的西尽愁——已经不在了!
  他失忆的那一年,根本不是失忆,而是洗脑——是红叶把他洗了脑。
  他对红叶不是爱,而是责任,岳凌楼知道,就像他对尹珉珉一样。
  但如果只是这样,自己还可以忍耐,但是——他一次一次出尔反尔,一次一次将自己置之不理,一次一次碎粉着自己对他的信任和希望,直到现在令自己清醒,幻想破灭,心如死灰。
  记忆中,无数片断开始交织。
  从最初的相遇,云南离阳,自己在山湖边上抓住了他的脚,对他说『救我』;
  后来,云南兴和,在盛放着花狱火的石渚之上,天降暴雨,对他说『杀我』;
  再后来,四川水寨,自己拉开长弓,箭头对准西尽愁,对他说『如果你不想死,立刻就滚!』
  但那次,自己的箭一次一次射偏。那个时候,岳凌楼就已经知道——自己杀不了他!
  即使努力说服自己忘掉他,即使努力说服自己放弃他,努力说服自己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对谁都不关心,对谁都不在意,也不会被任何人伤害的岳凌楼——但是很难。
  只是不想再对别人失望而已,即使只是这样一个小小心愿,都无法实现……那之后,他又对西尽愁失望了无数次,也被西尽愁伤害了无数次……
  想到这里,本已干涩的眼眶又变得湿润,本已经麻木的心,又变得绞痛。
  刚一眨眼,眼泪已经流了出来。顺着脸颊迅速滑落,落入脚边那摊血水之中。想忍,但忍不住,眼泪决堤一般,那些泪水足以淹没自己。
  ——西尽愁,我对你再不会有任何期望!
  ◆◇◆◇◆◇◆◇◆◇
  紫微殿,芳馥剂的药池里,常枫依然静静躺在那里。
  紫坤曾经说过,『除非奇迹出现,不然他就只会这样,慢慢消耗,最终死去。』
  但现在,常枫的眼睛眨动了几下。早已丧失的意识,也开始慢慢恢复。他好像听到一阵很微弱的声音,虽然很弱,很轻,但却格外让人心痛。
  ——有人在哭,是他在哭?
  模糊的意识集中起来,在脑海中出现一个淡淡的白影。
  伸手想抓住那个白影,但甚至连手指都无法抬动。想追他,但身体依然不听使唤,动弹不得。那个名字就在嘴边,想喊,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是他在哭啊。
  他在哭,然而自己却无法到他身边?他在哭,然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在哭,然而自己却像一个死人似的,眼睁睁看着,静静躺着,甚至连安慰的话也不能说,甚至连帮他擦去眼泪都做不到?
  突然,常枫的眼睛睁开了!
  他坐了起来,掀起顶上的盖子,拖着湿淋淋还带着浓重药味的身体,朝上爬去。
  ——因为他在哭。
  那个人心中的痛苦,已经和自己的神经相连,自己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的痛楚。
  常枫从药池里爬了出来。
  紫微殿一向很冷清,而且现在,紫坤身边的人都随行去了四川,紫微殿已经空无一人。
  好久没有移动的身体,连爬起来都很吃力;好久没有活动的手,连抬一下都没有感觉……
  不、不是没有感觉!
  常枫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缺了——右肩以下没有任何东西!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一只手臂,随即一阵剧痛尖锐传来。
  但这种痛,远远不及自己刚才听到那个人哭声的痛。
  咬牙,皱眉忍耐,单凭着一只左手艰难地向前爬去。
  这一切,就算是紫坤看到了,她也会说『是奇迹』。
  ——要去那个人身边。
  其实只是这样的心情,就已经足以创造奇迹。

第十四章

夜深,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在耳边轰鸣着。
  岳凌楼已经不再动了,他很累很倦,也很饥饿。闭着眼睛,知觉越来越弱,甚至感觉不到血的温度。只知道有若干股细细冰凉的液体,顺着身体流淌,聚在脚边。
  ——难道,真的就要死在这里?
  咬紧牙关,试图睁眼,但试了好几次,只勉强睁开一条小缝。
  四周一片漆黑,其实睁不睁眼都是一样。但是,岳凌楼却固执地认为,如果把眼睛闭上,就是放弃生存下去的信念,就是认输,就是等死。
  ——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能输给紫星宫!
  如此强烈的意志,就是支持着他撑到现在的唯一动力。
  不能死,不能死,不断这样对自己说。
  但现在,却突然发现前几日的顽强,已经被残酷的现状磨灭殆尽。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
  也许,自己的死期真的就快到了吧?
  究竟还能撑过久?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远离一切烦恼和苦痛?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丢弃一切,再也不用伤心,再也不用后悔?
  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能够得到彻底的……解脱?
  很累,真的很累。
  眼皮慢慢阖上,但刹那之间,好像有什么影子在脑海里晃动。是幻觉,幻觉开始出现了……先是淡淡的红,再是青青的绿,由模糊变得清晰……眼前仿佛有一树桃花在摇曳,树下是一名黄衣的女子,恬淡地微笑着,那是慕容情。
  『楼……小楼……』
  温和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样,在呼唤着自己。那声音好像有种魔力,引诱岳凌楼缓缓向前走去,朝着慕容情的方向。
  『不要过来……』
  轻轻的声音,慕容情摇了摇头,透彻的泪水无声滑落。
  『娘……』
  岳凌楼低声呼唤着,心脏很痛很痛,但他捂住心口,继续向前走去。
  『不!你不要过来!』
  慕容情的声音蓦然变大,摇头的动作也越来越大。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带着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似乎是在哀求似的,不断重复着『不要过来!小楼,你不要过来!』
  然而岳凌楼,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盯着慕容情,一步一步,缓缓朝她靠近。
  『娘……』哽咽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撕心般痛,『带我走……不要再丢下我了……你带我走,娘……』
  也许,十一年前,自己就应该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你不要过来,小楼!』慕容情尖锐地叫着。
  『我想你了……娘,我好想你……』
  岳凌楼的声音清淡如云烟,但字字揪心,他眼睛轻轻一眨,两行泪水流了出来。他朝着慕容情的方向,偏偏斜斜地走去。
  『娘……你不要再丢下我了,我不要再一个人活下去……十一年,我活得很累,也很怕……很孤独,也很难受……娘,你带我……你带我离开这里……』
  岳凌楼向慕容情伸出了手,望着她的眼睛,眼神带着乞求。
  然而慕容情还是摇头,眼泪簌簌滑落,但却始终不肯拉他的手。
  『娘?……』岳凌楼的眼神是不解,也是失望。
  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小楼!』
  慕容情的音量突然增强数倍!岳凌楼被她的声音震得蓦然回神,前一秒还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惊异,恢复神采!这不是慕容情的声音,也不是慕容情在叫他!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凌楼!你醒醒!你睁眼呀!」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岳凌楼蓦然转身,慕容情消失在那一瞬间,不仅是慕容情,就连四周的一切景致也都尽数消失!
  蓦然睁眼,才发现自己又回到囚室。
  而肩膀传来一阵痛楚,抬头一看,岳凌楼怀疑自己看到的还是幻觉——竟是常枫!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听见耳边传来铁索响动的声音。接着,自己被绑了若干天的身体,终于摆脱铁链的束缚,向前倒去,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凌楼!不要睡,清醒一点!」
  常枫把岳凌楼抱了起来,拍打着他的脸颊。但岳凌楼,却无法回应他,甚至连眨眼都不行。因为眼皮实在是太沉了,根本抬不起来。岳凌楼全身僵硬,但手指都不能移动,但只有残存的意识,依然在思考着。
  常枫,他怎么会来这里?他又怎么会为自己解开锁链?他会不会被追究?会不会被牵连?
  但想着想着,却连最后的这一点意识都完全丧失。他靠在常枫的肩上,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真的很累很累,很想找这样一个肩膀,让自己好好靠一下。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常枫呢?
  ◆◇◆◇◆◇◆◇◆◇
  常枫能进入地牢救岳凌楼,只因为他说了一句谎话。
  他说他是奉紫坤之命,要带岳凌楼去四川。而侍卫们都知道,紫坤可以控制常枫的部分神经,所以通过常枫远距离传达命令这种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而且,常枫在几乎毫无可能苏醒的情况下醒来了,所有人都以为只有紫坤才能做到。
  所以,侍卫们对常枫的话,虽然也觉得奇怪,也有些怀疑,但却不敢阻拦。只能一边放常枫进入牢中,一边悄悄去通知七宫主。
  七宫主接到消息以后,勃然大怒,也不管紫坤究竟有没有叫常枫带岳凌楼去四川,立即下令追捕,发誓不让岳凌楼逃出紫星宫。
  而当七宫主的追兵追上常枫时,他们只看到常枫一个人,站在宫门入口处的那片竹林里,手持一只长笛。
  大雨倾盆,轰隆的雷鸣四处腾响,青紫色的闪电在劈开夜空。
  常枫静静立在雨中,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和身体。
  「人呢?」七宫主高高坐在马背上,抹去脸上的雨水,质问脚边的常枫。
  「走了。」常枫指了指身后的石板路。
  七宫主狠瞪常枫一眼,率领马队正想追去,但突然,常枫吹竟响了那只长笛。
  笛声悠扬婉转,而又带着一丝诡秘。
  随着笛声响起,马群也跟着嘶鸣起来。很吵,无论是风雨交加的声音,还是竹叶发疯似的摇摆偏折的声音,或者是追兵胯下良驹如临大敌的悲嘶,所有一切交错在一起,吵得人心生恐惧。
  ——是虫笛!
  七宫主也听出来了,不由得紧紧皱眉。
  他们所出的位置,正是紫星宫从前的荒坟阵。但后来,那片荒坟阵被改造成一条石板小径。但即使被改造,构成这条路径的要素,依然还是那些肉眼看不见、但却受虫笛控制的小虫。听到笛声以后,它们就会改变排列,而原来的路径也就消失了。
  出现在七宫主眼前的,又是一片荒坟!碑牌林立,阴气森森。
  道路不再,如果还要硬追,只能陷入迷幻阵中不得方向。
  七宫主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勒马不再前行,只咬牙瞪着常枫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不要以为光是把路弄没了,岳凌楼就可以成功逃出去。不要忘了,荒坟阵里还有无数僵尸守着!」
  然而七宫主话未说完,常枫就已经转身离开,朝荒坟阵的深处走去。
  不久前,他已经把岳凌楼系在马背上,让那马儿带着不省人事的岳凌楼离开。谁都不认识的路,但那匹马却认得。因为每每虫笛响起的时候,那匹马总会出现,拉着一辆罩着紫纱帘子的马车,碾过坟地,把人接入紫星宫,或者送出紫星宫。
  所以常枫不担心岳凌楼迷路,而担心的只是时间。如果多一点时间,可以拖住那些僵尸,岳凌楼就有可能逃出去。
  望着常枫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七宫主没有再追上去。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入荒坟阵,就再难出来。所以她只是停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常枫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她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虫笛,的确阻止了七宫主的追兵,但同时,也把岳凌楼困在阵中。
  七宫主以为,即使常枫可以用虫笛把宫门变回原来的迷幻阵,但却没有办法消灭掉那些隐藏在阵中的僵尸。所以,即使她不追,岳凌楼也无法活着逃脱,他一定会死在那些僵尸手中。而常枫,即使也走进了荒坟阵,但七宫主不认为他有办法战胜那些僵尸。
  七宫主会这么想,只因为她不知道一件事。
几个月前,尹珉珉用尽方法想要逃出紫星宫。她带上了『冥香』,那是一种药,一种僵尸非常喜欢的药。闻到那种药味以后,他们便会跟着药香的主人。那个时候,尹珉珉把冥香交给误入荒坟阵的江城,想让他替自己引开那些僵尸。但后来,常枫也被冥香吸引过来,救走江城,而那瓶冥香,一直被常枫留走身边。
  连常枫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日留下的冥香,现在竟可以发挥作用。
  用冥香引开僵尸——这是当初尹珉珉的方法,但现在,却被常枫借鉴。
  他揭开药瓶,仰头把那瓶冥香喝了进去,原地盘腿而坐。
  他在等,等那些闻到冥香的僵尸来找他,而不是去找岳凌楼——他准备用自己为饵,引开那些僵尸。
  雨还在下,越下越疯狂。雨点打在身上,会感到痛。
  夜也越来越沉,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常枫缓缓抬眼。
  黑暗之中,他看到了若干绿光,注视着自己。
  是那些僵尸闪亮的眼睛,他们终于来了,是一群。
  僵尸渐渐逼近着,他们发着绿光的眼瞳,在黑暗之中格外恐怖,然而常枫却显得非常平静。
  这样就好了,这样,凌楼……就可以成功逃出紫星宫了吧?
  想到这里,常枫淡淡一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
  当岳凌楼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黎雪。
  那已经是他离开紫星宫三天后的事了,他已经回到兴和城千鸿一派总舵府。
  黎雪说,三日前,他被一匹马拖到城里,已经奄奄一息,被人认出,救回千鸿一派。大夫看了以后,不断摇头,说希望不大。
  但整整三天的昏迷以后,岳凌楼却奇迹般的睁开了眼睛。
  醒虽醒了,但身体依旧非常虚弱。因为岳凌楼身上的血液,已经在受十针之刑时,释放了不少。即使醒来,脸色也如同死灰般苍白,像个活死人般。
  这次岳凌楼在紫星宫的遭遇,可谓九死一生。
  那十针之刑,在放走岳凌楼体内大半血液的同时,也放走了大半花狱火之毒。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岳凌楼虽然时常贫血,但却没有再受到花狱火的折磨。
  这点,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如果让七宫主知道,她施的重刑,不但没有置岳凌楼于死地,反而缓解了对方身上的花狱火之毒,不知道会是什么有趣的表情。
  黎雪劝岳凌楼在总舵府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但谁都没有想到,翌日岳凌楼就不辞而别。
  千鸿一派四处派人搜寻,但即使搜遍兴和城,也搜不到岳凌楼的踪迹。
  最后就在众人打算放弃的时候,终于在路边一名测字先生那里,问到了一点线索。
  据那名卜算子说,几日前曾有一名清丽的白衣人,来问他算过一卦。
  当时,那白衣人写下的是『常枫』二字,问的是『平安』。
  黎雪急忙问卜算子是怎么算的。
  卜算子道:「五行之中,常字属金,枫字属木。金木相克,乃大凶之兆,节哀顺便。」
  黎雪听后心中剧震,急忙询问岳凌楼听后说了什么。
  卜算子叹了口气,答道:「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嘴都没张一下,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止都止不住。他一不擦脸,二不眨眼,任由泪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他那模样,我看得心揪起似的痛,正想劝,但还来不及开口,他就已经起身走远了……」
  「你还记得他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卜算子想了想,答道:「东方。」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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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十五章

时值金秋,十月初一。
  一年一度秋风劲,江天万里霜。
  长江上游,四川青神寨,几日前紫星宫人已经抵达这里。然而今日,青神寨却显得更加热闹,只因荆希唯已率天翔门船队靠岸。而且,也如同当初他和紫坤约定的那样,运来满满十船的海盐。
  紫星宫盛情接待荆希唯一行人,设宴款待。
  现在天翔门南北分立。南天翔以从前西堂镖局势力为基础,以荆希唯为中心,在广州自立一派。而北天翔,却集合了其余三堂的力量,仍以贺家为中流砥柱,势力盘踞在江南地区。
  当初,水寨总寨主陈渐鸿死,十三寨内各派势力明争暗斗,激流暗涌。而岳凌楼传书天翔门,说希望和他们做一笔生意,要求他们送来海盐——海盐浮冰。
  这才引起荆希唯向贺峰借船一事。
  其实那个时候,荆希唯就有另立天翔之心。
  所以,水寨的事情渐渐落幕以后。他并没有率领船队回到杭州,而是南下去了广州。在情川港,他本想逼死江城,没想到江城死里逃生。不过好在江城并没有引来千鸿一派的援兵,所以这几个月下来,没有受到干扰的南天翔,在广州渐渐立稳了脚跟。
  荆希唯派人打听过千鸿一派按兵不动的原因,得知对方不是不动,而是根本动不了。
  因为那段时间,千鸿一派也是动荡不堪。先是洛少轩拒捕,招惹了一批东厂人士;再是跟紫星宫扯上了牵连,被血洗了一遍,差点就灭门了。
  千鸿一派对紫星宫一战后,实力大大削弱,大不如前。
  千鸿一派原班人马已经损失殆尽,现在帮内残存人士,不是屈服于紫星宫的,就是从紫星宫里填补过来的。所以名义上虽然有黎震这个帮主,但千鸿一派的一举一动,却要受紫星宫控制。
  长留千鸿一派总舵府的紫星宫护法之一,紫坎,才是现在千鸿一派真正意义上的帮主。
  席筵之上,荆希唯向紫坤谈起这几月间发生的事情,总是有些愁眉不展。
  虽然他另立天翔门,是谋划已久的事情,但真正做了以后,才阵阵后怕。荆希唯非常不安,只因他感觉到贺峰那边正在慢慢聚集起一批厉害人物。而自己,却显得有些孤立无援,所以他才会重回水寨,希望可以从紫坤这里,得到一些帮助。
  「吕宋船队并没有直接去京城,而是长时间停留在杭州。」
  荆希唯说着,不由得轻轻蹙眉。
  引领吕宋船队北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内阁首辅延惟中之子,延世蕃。而吕宋和延氏一行人,在杭州长期停留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北天翔门门主,贺峰的府宅。
  不仅如此,紧随吕宋船队之后,又有一批奇怪的人物进入杭州城。
  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令荆希唯大吃一惊,那批人竟是月摇光、青炎,以及耿奕!
  月摇光现身杭州城,荆希唯并不意外,他吃惊的是失踪长达一年之久的天翔门南堂堂主,也就是耿家大少爷的耿奕,竟然也奇迹般地回到杭州城,而且还和月摇光等人一起?!
  据探子传回消息,说月摇光、耿奕等人,经常出入贺府,但却不知所谓何事。只知道经常和他们见面的人,不是贺峰,而是那名从吕宋远道而来、暂住在贺府的国师。
  「国师?」紫坤听到这里,不由产生某些猜测。
  荆希唯随即派人呈上一份卷轴,在紫坤面前慢慢展开。
  那是一幅画,画中人全身紫衣,坐在榻上。年岁不大,但眉目间却妖惑不堪,特别是眼角那颗淡紫的宝石,把他的神情点缀得格外邪气。
  紫坤直直盯着画中之人,未曾眨眼,微微张嘴。表情惊中带喜,喜中生悲,很难理解。
  荆希唯道:「这画是探子送回来的,画的就是那名吕宋国师。当初我看时也大吃一惊,因为这画中之人,和祭司大人你……实在是太像了……」
  不只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画中人眼角的宝石在左,而紫坤在右而已。
  酒宴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就连琴声也停了。气氛骤然变冷,静寂不堪。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幅画上,连尹珉珉和西尽愁也不例外。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因为紫坤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紫坤笑了起来。笑声森冷低沉,而且时断时续,听得在场不少人都冒出冷汗。而紫坤全然不觉,还是那样诡异地笑着,捂住了脸,自言自语般道:「是你,果然是你……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你回来了……我早就感觉到了……」
  荆希唯听不懂,打断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坤一摆手,示意把画撤走,随后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开口对众人道:「实话相告,吕宋国师,不是外人,正是我的同胞弟弟,紫乾。二十多年前,他离开云南,去了南洋。我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竟以吕宋国师的身份,重新回到中土……」
  说到这里,轻轻笑了起来,似是欣慰,又似是感慨。
  「我们是连体双胞胎,生下来时,脚跟就连在一起,共用一根脚筋。无论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无论哪条路,我们都一起走。我们就是一个整体,我和他,也真的心有灵犀……他想什么我都知道,我想什么他也都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总是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
紫坤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目光呆滞地望着地毯,缓缓继续,「但是二十年前,他却和我的意见产生分歧……这是我们从出生到现在,唯一的一次意见分歧……我们开始吵架,他很大声地对我说话,但我也不肯退步,强迫他听我的……我们越吵越厉害,最后终于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我一气之下……」
  声音戛然而止,紫坤好像有些说不下去,只见她捂住心口,轻轻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道:「我一气之下,抽刀向脚跟斩去,斩断了我和他相连的脚筋……从此,我们不再连在一起,而是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我把那唯一的脚筋留在他身上,自己从此不能行走……我对他说,从今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各自按各自的方法办事,互不干涉……然后……」
  惨然一笑,脸色已经苍白,「然后……他就真的走了……当时只有两名护法,还有慕容情,追随着他……我那时也是气急,所以没有拦他……但是后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只知道他去了南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紫坤只说到这里,她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刚才的短短几段话,她说得很慢,耗了不少时间,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打断。在场所有人都默默听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乾坤二人,从前竟是连体姐弟?
  西尽愁也是费了些劲,才接受这个事实。难怪紫坤不能行走,原来她的腿疾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即使争吵,但紫坤还是选择把行走的机会,留给紫乾,自己的弟弟。这也就证明了,其实她对他的感情,依旧很深。
  这时,只听荆希唯问紫坤道:「那么当初,你们是因为什么事意见不合的呢?」
  「这个……」
  紫坤犹豫了一下,朝在场众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们离席退避。读懂她的意思后,众人乖乖退下。不一会儿,厅堂里只被紫坤留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其中包括荆希唯、尹珉珉、陈绫安、陈晓卿,以及萧辰清等人。
  而西尽愁,随着人流正要退出,却突然被紫坤喊住。
  「你也留下来吧,听一听,应该对你也有好处……」
  紫坤轻轻一笑,颇有深意地望着西尽愁。
  闻言,西尽愁也没有客气,乖乖留了下来。
  反正刚才他也计划着,即使紫坤不让他留下,他也要想尽办法偷听。现在对方让他留下,也替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第十六章

众人落座,紫坤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悠然道:「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但难得今天紫星、水寨、天翔、燕云的人都聚齐了……趁此机会,我想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话音刚落,众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紫星、水寨、天翔不用说,但这『燕云』二字,指的又是什么?
  反应较快的是荆希唯,他双眉蹙紧,沉吟道:「燕云山庄?」
  那是一个颇有历史的门派,百年之前,曾经一统武林,是天下公认的第一世家。但现在,燕家虽然名义上还是武林第一世家,但却多少有点『名声在外,其实难符』的悲哀。
  燕云山庄坐落在长安城西郊落霞山上,即使实力不及当年,但威望犹存。这段时间紫星宫的活跃,已经让一大批江湖人士聚集到燕云山庄附近,希冀结成同盟,共同抵御紫星宫涉足中原。
  所以荆希唯以为,紫星宫绝对不会和燕云山庄有什么牵连,即使有,也是敌对。
  但现在,紫坤却说有燕云山庄的人在场,这不能不让荆希唯奇怪。他环顾四周,谨慎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竟停留在西尽愁脸上。
  ——也只有他最可疑!
  不管荆希唯怎么想,紫坤一直没有揭晓谜底,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西尽愁,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西尽愁和她目光相撞,瞬间明白。
  他没有忘记当日在天市殿内,紫坤曾经很肯定地问他『你是燕家的人对不对』。那之后,西尽愁虽没再去追问,但心里,却早已把『燕』字牢牢记住。
  紫坤不会无缘无故说他姓『燕』,这之中必有内情。
  而这隐情,难道和她现在要讲的故事有关?
  正想着,紫坤就已开口。
  她的故事的确很长,因为开头几个字竟是——千年之前。
  ◆◇◆◇◆◇◆◇◆◇
  千年之前,人类与麒麟一族共存。
  麒麟族人虽少,但却拥有自然的神力。奇异的力量为人类所惧怕,最终引来杀身之祸。
  麒麟最后一支部族逃亡到雪山,无路可退,被逼无奈之下,为了让麒麟之血延续下去,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下了最后一个血咒——永生之咒。
  他们把所有的力量封印在一个婴儿体内,然后把婴儿冰封起来。所以在这个婴儿身上,集聚了自然界的全部神力,他被称为『圣血麒麟』。
  当追杀者冲入雪山的时候,麒麟族人已经因为力量耗尽而死亡。
  但在层层的尸体之中,却有一块冻结着婴儿的巨大冰石。
  冰石旁边,有两名麒麟族仅存的幼童,正是乾坤二人。
  他们作为麒麟族最后的存活者,担负着为圣血麒麟承担反噬的责任。他们守护着圣血麒麟,等待着他的觉醒。
  但后来,那块冰封着圣血麒麟肉身的寒冰却遗失了。
  紫星宫一直在找寻着圣血麒麟的肉身,也就是那名婴儿。直到几个月前,紫坤才突然感应到了圣血麒麟的心跳。
  通过占卜和观星,她渐渐确定了圣血麒麟所在的位置,就是四川十三水寨。
  正是为了寻找圣血麒麟的真身,她才会提出借看水寨地图的要求。但在十三寨的拒绝和抵抗之下,她采取强硬的手段。几个月后,终于顺利进入水寨,也顺利找到封冻住圣血麒麟真身的那块千年寒冰。
  然而,光得到圣血麒麟的真身还不够。因为那具身体里,并没有灵魂的存在。
  圣血麒麟的灵魂,早在三百年前,就被紫坤和紫乾两人,用『招魂术』从肉身中招引了出来,并且附在人类身上。
  乾坤二人守护寒冰长达千年之久,但冰中婴儿却从未苏醒。
  他们面对寒冰,若干年都无计可施。但后来有一天,他们终于想出了办法。
  寒冰虽然封冻住了婴儿的身体,寒冰一日不化,肉身就一日无法解冻。但在肉身之中,圣血麒麟的魂魄,却没有被封冻住——如果使用『招魂术』的话,也许可以把魂魄招引出来。
  这个办法虽然冒险,但也是最后的希望。
  不然,圣血麒麟的魂魄就只能连同肉体,永世被封在寒冰之中。
  幸运的是,招魂术成功了。乾坤二人成功招引出那冰冻千年的灵魂,并且立即为魂魄找到替身寄主。让圣血麒麟以人类的身体为基础——复活。
  作为圣血麒麟替身的人类,虽然可以使用一部分神之力,但肉身和魂魄之间,始终存在各种排斥。这种排斥,往往会缩短替身的生命。
  被圣血麒麟寄身的人,活不过一年。
  一个替身死后,就必须找寻新的替身。
  所以,麒麟魂寄生过不少人体。
  在这之中,寄存的时间最长,也是适合性最好的一个替身,就是三百年前那个有名的魔头,也是令整个武林都为之振荡的鸿鹄教主——郁辰铭。
  可是,那样一个不可一世、觊觎天下的魔教教主,却死在了一名剑客的手上。
  那名剑客来自燕云山庄,是少庄主,名叫『燕冥无忧』。
  燕冥无忧和郁辰铭是旧识,少年时候,曾是肝胆相照的挚友。但后来两人志不同,不相为谋,终于分道扬镳。而
  把燕冥无忧和郁辰铭两人深深联系在一起的,不是其他什么,而是一个女人。
  一个名叫『尹双曳』的女人。
  江湖传言,燕冥无忧和郁辰铭关系的破裂,不仅仅是因为志向不同,更大的裂痕,恐怕是出在尹双曳身上。她是雪鹰教主『尹胜绝』的掌上明珠,也是唯一的女儿。虽然生在冰雪之地,但性格却很倔强。因为她『面若芙蓉,冰雪聪明』,所以常被称作『冰雪芙蓉』。
  燕冥无忧、郁辰铭、尹双曳三人,无论是谁,都是独当一面的人中龙凤。
  但一旦三人的命运搭上了线,却交织得如同一团乱麻,怎么扯都扯不开。
  后来,郁辰铭成为圣血麒麟魂的寄主,立鸿鹄教,自封教主,血洗武林。
  而燕冥无忧,并不打算继承燕云山庄,依旧四处漂泊,行踪不定。
  直到尹双曳嫁给郁辰铭以后,众人才以为那段三角恋情终于可以落幕。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尹双曳却怀上了燕冥无忧的孩子!
  那之后,燕冥无忧和郁辰铭的关系彻底破裂。
  几个月后,塞外雪山,燕冥无忧和郁辰铭决斗。
  燕冥无忧对郁辰铭最后一战,没有任何人看到。
  那是因为,为了防止麒麟魂在垂死挣扎时会脱离郁辰铭,而进入其他人的身体。所以那一战,他们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人迹的雪山。
  决战结果,燕冥无忧胜。
  但就在郁辰铭死去的那一刻,麒麟魂果然想要脱离郁辰铭的身体,另寻替身。但是四处大雪纷飞,连野兽都没有,更别说是人了。
  麒麟魂最后能找到的替身,也就只有燕冥无忧一个。
  于是他诅咒着,进入了燕冥无忧的身体:
  『你杀不了我,也摆脱不了我,我会在你的血脉里延续!永远!』
  这句话,就是乾坤两人赶到决战现场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晚了,他们还来不及阻止这一切,就看见燕冥无忧已经挥剑自杀。
  一、剑、穿、心。
  其实燕冥无忧早已知道,这场决斗,本就注定要以全灭告终。如果自己不死,而被麒麟魂附身的话,也只会成为另外一个郁辰铭罢了。
  燕冥无忧的计划本该很成功。杀掉郁辰铭,引麒麟魂附上自己的身体,再自杀。这样,再也找不到替身的麒麟魂魄,只能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彻底消亡。
  但是,燕冥无忧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一点,就是——尹双曳。
  她也来到了决斗的地点。
  麒麟魂先是进入燕冥无忧的身体,但万没想到燕冥无忧早有自杀的打算。麒麟魂急忙逃窜,就在燕冥无忧死去的前一秒,终于脱离燕冥无忧的身体,进入尹双曳体内。
  燕冥无忧自杀,圣血麒麟附身尹双曳,事情本该如此。
  但奇怪的是,圣血麒麟虽然进入尹双曳的身体,但却并没在尹双曳的体内苏醒。
  另一方面,鸿鹄教自郁辰铭死后迅速崩溃,离析瓦解。
  尹双曳作为郁辰铭之妻,受到各门各派的追杀,好多次都险些毙命。当时是乾坤二人救助了她,隐于云南,建立紫星宫。立尹双曳为宫主,乾坤二人辅佐。
  从此,各种追杀才渐渐消失。
  乾坤两人对尹双曳的救助,只因为圣血麒麟对燕冥无忧说的最后那句话:『我会在你的血脉里延续。』
  既然燕冥无忧已经死了,那么他的血脉,就在尹双曳体内。
  尹双曳腹中的胎儿,流淌着的,正是燕冥无忧的血。
  但令人失望的是,圣血麒麟并没有在尹双曳的孩子身上复活。乾坤二人想,是不是会在下一代复活?于是一代一代地等着,等了三百多年,但等到的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此后七代,圣血麒麟再也没有复活过。
  乾坤二人开始着急,意见也产生分化。紫坤主张继续等待尹家血脉中圣血麒麟的复活,而紫乾却主张放弃尹家,寻找新的可以令圣血麒麟复活的方法。两人都坚持己见,不肯让步。终于,紫坤一怒之下,抽刀斩断两人相连的脚筋,宣布两人从此分道扬镳。
  紫乾离开紫星宫后,紫坤的脾气变得更加乖戾。
  就在十七年前,她用迷药灌了七宫主和尹昀,逼迫让他们姐弟发生关系,生下尹珉珉。
  尹家的第八代血脉,尹珉珉,她虽然是近亲结合的产物,但另一方面,也继承了尹家最纯的血液。所以在尹珉珉的身上,紫坤好像看到了一丝曙光。
  尹珉珉的血,的确曾让一线天下寒潭沸腾过,但也仅仅是一次而已,后来再也没有成功。
  所以,紫坤一方面对尹珉珉充满期望,但另一方面,又害怕她再次令自己失望。正因为如此,她对尹珉珉的态度时好时坏,难以琢磨。

第十七章

紫坤后来又讲了些什么,西尽愁并没有听清楚。
  他的头很痛,特别是在对方讲到尹双曳和郁辰铭的时候。这两个名字明明是第一次听到,却不觉得陌生。相反,还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耳边紫坤的声音已经不那么清楚,西尽愁好像陷入了什么幻觉之中。
  寒风萧萧,飞雪飘零,巍巍雪山。飞舞的衣袖之间闪烁的刀光剑影,冰寒之气直迫眉睫,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但是,自己绝对没有去过雪山!这点,西尽愁自然明白,所以才更加奇怪。
  冰雪芙蓉?这四个字在脑中一闪而过。
  竟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那是最近经常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女子。
  女子结着长长发辫,发间装饰着柔软轻飘的雪绒。眉间从来不见舒展,总是带着一丝怨气。突然女子的眼眸一转,望向自己,似水柔波暗暗流转,柔情渐涌。
  那一瞬间,西尽愁愣住了。
  名字……仿佛就在嘴边,但还是叫不出来……
  ——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紫坤叫自己名字。西尽愁蓦然回神,这才发现众人的目光都已经聚集到自己身上。
  紫坤掩嘴取笑道:「难道我的故事真的这么无聊么?你竟然听得走神……」
  西尽愁刚一张嘴,正想解释什么。但紫坤却止住了他,说道:「既然我已经把我们紫星宫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礼尚往来,我只有一个问题问你:西尽愁,你究竟和燕家有什么关系?」
  「又是燕家?」西尽愁淡淡一笑,「你怎么老是怀疑我和燕家有关系?」
  紫坤道:「不是怀疑,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就是燕家的人。因为你的脸,像极了当年的——燕冥无忧!」
  『像极了』三字发得极重,紫坤目光骤然凝聚,灼灼目光,似乎想把西尽愁烧出两个洞来。
  只看这眼神,就知道她恨极了燕冥无忧。
  紫坤又道:「不过我听说,燕云山庄此代人丁稀薄。山庄现当家燕承晏,已经年近四十,但前年才终于得女一名,视若掌上明珠。而西尽愁,以你的年纪,既不像燕承晏的兄弟,也不像燕承晏的儿子……」
  目光阴沉,声音里隐含威胁,「你究竟是什么人?」
  紫坤话音一落,气氛骤然变冷。在场众人莫不吃惊,西尽愁竟和燕云山庄有牵连?这种话如果不是从紫坤嘴里说出来,恐怕没人会信。
  尹珉珉眼中更是充满惊异,偏头盯着西尽愁。不仅是尹珉珉,就连荆希唯和陈绫安,都用又迷惑又怀疑的目光盯着他。
  而西尽愁却淡然回答道:「只是脸长得像而已,你就这么肯定我是燕家的?况且你好像已经把燕家的底细摸透了,应该知道燕家不可能平白多出我这么一号人来吧?巧合而已,那么认真干什么?」
  「巧合?」紫坤冷笑一声道,「那么西尽愁,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既然你那么肯定自己不是燕家的,你可否告诉我,你父母是谁,师承何处,祖籍何方?」
  「有必要吗?」西尽愁苦笑两声,摸了摸下巴。
  「现在没有人跟你开玩笑!我还是那句话,说谎和隐瞒都对你没有半点好处。你的血,你的手,都是紫星宫的。你的人,也迟早是紫星宫的。所以你最好老实一点!」
  「其实……」西尽愁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我的身世倒也不需要特别隐瞒……既然你这么有兴趣,说出来也无妨。」
  紫坤微微一笑道:「洗耳恭听。」
  「我四岁丧父,五岁丧母,六岁流浪街头,被师傅捡回家抚养长大。十八岁出师,此后一直四处行走,闯荡江湖。就这样,其实一点也不好听。」
  「你是认真的?」
  「千真万确。」西尽愁点点头。
  「那好,我问你,你父母葬在何处?」
  「这个……」西尽愁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不太清楚。」
  紫坤一声冷笑,又问:「那你祖籍何处?」
  「这个……」考虑了更长时间,但回答依然是,「不太清楚。」
  「那你究竟清楚什么!」紫坤气急,忍不住拍了一下竹榻边缘。
  西尽愁认真答道:「我就清楚我四岁丧父,五岁丧母,六岁流浪,十八岁出师而已。如果硬要补充的话,还可以补充一点,就是今年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三了。」
  「好,很好……」
  紫坤嘴上虽然如此说,但脸上的表情写的却是『如果有条鞭子,看我不抽死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好像怕紫坤不信似的,西尽愁又强调了一下。
  「为人子者,怎么可能连父母的埋骨之处都不记得!」
  「年纪小嘛……」西尽愁厚脸皮地给自己找借口。
  「四五岁地孩子,应该记事了。」
  「可能……我先天记忆不好?」
  「我看你根本是在胡说八道!」
  紫坤狂吼一声,打断西尽愁的话,一掌拍到竹榻上,把在场众人都吓得缩了缩脖子。
  「我说的都是真的……」
  西尽愁轻叹一口,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对方不信,情理之中。
  西尽愁没有任何关于父母的记忆,他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他师傅那里听说的。师傅告诉他,他四岁丧父,于是他就知道他四岁丧父。但师傅没告诉他他父亲葬在那里,所以他就不知道自己父亲葬在那里。
  紫坤稳住情绪,转而问道:「你师傅呢?」
  「他死了。」
  「他姓谁名谁?」
  西尽愁如实道:「他无名无姓。」
  紫坤微微蹙眉,想要发作,但终于按捺住,好声好气地又问:「听珉珉说,她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是一人一剑,了无牵挂。而那剑,据说你师傅留给你的,那么现在,剑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已经送人了。不过,我曾听尹昀说,那剑是出自紫星宫的。」
  「剑名呢?」
  「启天。」
  「启天剑?」紫坤微微一愣。随即又阴沉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她捂住自己的脸,笑得有点气喘,「启天剑?……呵呵,原来……原来是那个人……呵呵,天下竟是如此之小,你竟是那个人的徒弟?」
  「你知道我师傅?」西尽愁皱眉。
  「何止知道,还是大熟人。我可以告诉你,你师傅无名无姓,因为他根本就不算一个人,而是一具傀儡,一只鬼鸳。一只三十年前就被我逐出紫星宫的鬼鸳!」
  「鬼鸳?」西尽愁下意识地重复一遍,心中巨震。
  虽然早已猜到师傅和紫星宫之间有着很深的关系,但万没想到他是紫星宫的鬼鸳。
  「原来如此,看来……西尽愁,你和我们紫星宫,还真是有缘……」
  紫坤阴沉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西尽愁的脸。
  西尽愁被她看得陡升寒意,不再说话。
  紫坤悠然道:「说了这么久,其实可以听出来,你对自己的身世,也不怎么明白,对吧?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始终不好。不如我们想个办法,把事情弄清楚……你究竟是不是燕家的人,和燕家有什么关系,看来只有去一趟燕云山庄,问一问燕承晏,才能明白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对于自己的身世,西尽愁的确不怎么清楚。但同时,他也不认为自己和燕云山庄会有什么联系。
  而紫坤的回答,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明天,我们启程去长安落霞山!」
  说到这里,轻轻笑了起来,像是陷入什么回忆,自言自语般低喃道:「燕云山庄……我们真是久违了……」

第十八章

当天晚上,荆希唯送来的海盐被倾入一线天下寒潭。
  十船海盐,从半夜一直倾到黎明,才总算把最后一袋也倾空了。当东方天空微微透出薄明的时候,潭水突然变了颜色。先是发亮,继而水面出现淡黄色的光晕。
  见潭水出现异状,侍卫们急忙惊呼,奔走相告。不到一会儿,寒潭边便聚集起一大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光晕越来越强烈的潭水。其中包括紫坤,包括西尽愁,也包括尹珉珉,以及荆希唯。谁都没有发表议论,都只是静静注视着水面的涟漪。
  那涟漪极为奇怪,不是向四周扩散,而是向中间聚拢,好像被一股力量吸到潭水中心似的。
  不多时,光晕变淡了。
  正在众人奇怪之时,只见一人指着水面惊呼道:「结冻了!」
  众人一惊,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潭水中心,正由内而外迅速结冻!
  先还只是一块荷叶大小的冰块,但转眼之间,那冰块已有桌面大小。与此同时,水面波纹更加混乱,好像潭水都被那冰块吸引似的,不断向中间聚拢!冰面越来越宽,越来越宽,眼见整片潭水都要被冰层封住了,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只听『嚓』的一声,竟是什么东西从冰层之下,顶了上来!
  紫坤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陡然按住心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即将从冰层之下冒出来的东西,沉吟道:「难道……」
  不仅是紫坤,就连西尽愁也感觉到了什么,双眉紧皱,不敢相信地望着冰面。
  冰层中心已经被刚才那一下顶碎,并且冰层正以放射状,向四周迅速裂开。突然,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整片冰层瞬间粉碎,潭水连同那些碎冰飞涌上天,四散飞溅!
  众人急忙向后退去,把头撇开,但潭水还是溅得满身都是。
  潭水极寒,被溅到的人忍不住打了几下寒颤,抖去身上的冰水,再次扭头向寒潭望去!
  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哪里是寒潭,竟是一座小小的冰山!
  原来整个寒潭都被冰冻住了,就连一线天瀑布,都停止流动,变成一帘冰幕,挂在山岩上!而原来的寒潭中心处,却出现一座高高隆起的冰山。冰山一丈多高,晶莹剔透,在熹光的照耀下闪动着细碎的光点,显得异常美丽。
  然而这个时候,却没有人去欣赏冰山的美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冰山中心的东西吸引!
  透过冰层,冰块中心那一点小小肉黄色的东西,俨然是一名婴儿?!
  ——圣血麒麟!
  难道这就是那被下了永生之咒的婴儿?
  西尽愁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下意识地捂住头,后退几步。他的身体开始发热,血液也开始奔腾,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叫嚣着要出去一样!
  而尹珉珉,也是一样的感觉,后退着,直到背心靠到陈绫安身上。陈绫安扶住了他,担心地问道:「怎么了,珉珉?」
  尹珉珉轻轻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自己体内还存在另外的灵魂。而那被寒冰封住的婴儿,正在呼唤着她体内的某样东西!
  「啊——」
  尹珉珉狂叫一声,捂住自己胀痛不堪的头。脑海中,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那节奏分明的咚咚声,每跳一次,她的头就泛起一阵剧痛!
  而西尽愁,他的情况比尹珉珉好不了哪儿去。但比起尹珉珉,那从头部和心肺传来的痛楚,他还忍得住。
  ——但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冰封的婴儿,究竟和自己有着怎样的关系?为什么能和自己的身体产生共鸣?而且,不仅是自己,就连珉珉,也被影响了?
  如果珉珉的反应,是因为潜藏在尹家血脉中的麒麟圣血,那么自己的反应,又是因为什么?
  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隔着衣物,西尽愁知道那里有一处怪异的痕迹。自己以前只把它当成胎记,没怎么留意,但不久之前,岳凌楼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是胎记,是剑伤!』
  ——是剑伤?难道真的是剑伤!
  『西尽愁,你曾被一剑透心而过!』
  岳凌楼当时的话越来越清晰,他的语气是如此肯定,连西尽愁也无法反驳。但如果自己真的曾被一剑穿心的话……为什么还活着?
  被一剑穿心的人,是否真的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但是现在,在亲眼看到尹珉珉死而复活之后,西尽愁无法像以前那么肯定地给出答案。
  如果尹珉珉一剑穿心不死,是因为她继承了麒麟圣血。那么自己一剑穿心不死,又是因为什么?
  『你是燕家的人!』
  紫坤的声音在西尽愁耳边盘旋,任凭他怎么甩头,都无法把那声音甩去。
  『我和乾赶到的时候,燕冥无忧已经死了……一剑穿心而死……』
  燕冥无忧,也是一剑穿心而死的?
  难道自己和燕冥无忧……
  突然一个很不可思议地想法,从西尽愁脑子里跳里出来,但立刻就被他摇头否定了。
  ——不可能,实在是太荒谬了!
  燕冥无忧毕竟是三百年前的人,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联系!
  努力把那个荒谬的想法从脑海里排挤出去,西尽愁试图给自己找个更让人信服的解释。
  突然想起来,他曾和尹珉珉换过血。既然如此,那么自己现在的感觉,是否是那血液引起的?是珉珉的血在自己体内,和那冰封的婴儿之间,产生了共鸣?
  ——对,一定是这样。
  西尽愁很快说服自己接受这个想法。
  而这时,相对于尹珉珉和西尽愁脸上浮现出的恐惧,紫坤显得非常兴奋,甚至可以说是幸喜。在众人都惊讶得一动不动的时候,她竟慢慢朝冰山爬去。爬到冰山脚下,仰望着冰中的婴儿,目光中满是虔诚。
  ——三百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也许是太高兴了,颤抖的嘴唇微微张开,但就是说不出话。伸手试着去碰触冰山,但手指刚一接触到冰层,一股透心的寒意陡然袭来,令紫坤急忙缩回了手。
  ——竟然无法碰触?
  紫坤微微皱眉。
  寒冰的突然浮出水面,延误了紫星宫前往燕云山庄的行程。
  紫坤下令用火焰把冰山围起来点燃,烈火烧了三天三夜,终于被一场大雨浇灭。
  然而奇怪的是,即使经过三天三夜的烤炙,但冰山竟丝毫不化!
  那之后,紫坤好像暂时放弃了溶化冰山的想法似的,再次提出要去燕云山庄。
  这次,西尽愁没有一点推辞,就跟去了。因为西尽愁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和燕家之间,也许真有存在某种很深的联系。
  ◆◇◆◇◆◇◆◇◆◇
  数日之后,长安,燕云山庄。
  紫星宫的传书,令燕承晏双眉紧皱。
  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托交燕承晏庄主亲拆』的字样。燕承晏撕去封套,一页透着淡淡馨香的信笺上,书写着几行隽秀的小字。
  『书奉燕承晏庄主:
  一事相问,望能一晤面告。十日之后,落霞山下芷西苑,敬候驾莅。
  紫星宫紫坤拜启』
  紫星宫突然提出会面,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燕云山庄里没人知道。
  聚集在燕云山庄里的各大门派,对那一封突然到来的信函,也都心存疑虑。然而燕承晏却表示,既然对方走得是明路,燕家也会以礼相待,如期赴约。

第十九章

紫星宫邀约燕承晏见面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短短时间,迅速传遍了各大门派。特别是那些早已聚集在长安,等待结成武林同盟的人,更是如临大敌似的,频繁出入燕云山庄,差点把燕云山庄的门槛踩破。
  有人提出说把紫星宫围困在芷西苑,也有人提出说趁机诛杀紫星妖人。但这一切提议,都被燕承晏果断压制下去,他不但坚持亲自前往,而且还不允许任何人对紫星宫发难。
  燕承晏的这种态度,令很多人误以为他胆小怕事,那些一开始对燕云山庄抱有崇敬之心的人,不免失望。而其他对燕云山庄本就存在逆心,妄图取而代之的人,更是抱着看好戏的心理,翘首以盼事态将会如何发展。
  终于,十日的期限总算到了。
  清晨,雾气还未散去,燕承晏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城西芷西苑。
  而且,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紫星宫擅长用毒,防不胜防,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由燕承晏单身赴约,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况且,紫星宫邀请的人,也只有燕承晏一人而已,如果带一大群人前来,反倒显得底气不足。
  燕承晏刚一现身,就有紫衣使者为他引路。
  这芷西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土路狭窄,弯道又多,加上树木枝叶繁茂,影影幢幢,的确很难辨明方向。因为苑子里长满白芷花,在长安城里也算小有名气。蜂蜜般微甜的香味,在晨风中格外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不多时,燕承晏被带入一间临时搭建起来的亭子。
  亭中一人依着阑干,半卧半坐,眼角之下,一点淡淡的紫光隐隐闪烁,目光幽深,一眼望不到底。不用介绍,燕承晏已经猜出,她就是这次邀他前来的紫星宫大祭司——紫坤。
  燕承晏躬身一揖,态度看上去礼貌谦逊,但却不发一语。
  紫坤用眼角斜着睨他一眼,嘴角噙笑,轻一抬手,示意他坐下。
  「燕庄主好胆识,竟敢只身赴约。」紫坤语气不轻不重,像是有些赞赏,但又暗含更多轻蔑,「你应该很清楚,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本宫现在要你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闻言,燕承晏竟朗声笑了起来,「如果阁下只是为了要燕某的命,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紫坤也笑了起来,问道:「本宫很好奇,燕庄主在接到信函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燕承晏想也没想,直言相告:「在下非常奇怪,阁下为什么会约在『十天之后』,而不是更快一点的时间。」
  「原来是这样……」紫坤轻笑着,自言自语般道,「本宫还以为你会好奇我那句『一事相问』呢……」
  说到这里,紫坤话锋一转,连眼神也陡然凛厉起来,逼视燕承晏道:「那么,本宫约你十日之后相见的原因,你现在可想明白了?」
燕承晏轻叹一声,沉稳道:「长安城里,已经聚满了希望结成武林同盟的各派人士。而紫星宫的到来,无疑更刺激起他们的憎恶之心。如果被围困,即使紫星宫天大的本事,也免不了损兵折将,一番苦战。所以,你才特意给我十日时间……让我稳住人心,不让他们有机会发难紫星宫……」
  紫坤依然是笑着的,问道:「怪了,你怎么敢肯定本宫料定你不会率领他们围困紫星宫?」
「当然不会。」燕承晏叹道,「如果燕某真的有心重建武林同盟,何需等到今日阁下亲自找上门来?阁下留我十天时间,除了让我稳住众人反抗之心以外,恐怕更重要的,是想让天下人看看我燕某对紫星宫的态度吧?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燕某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对紫星宫和颜悦色,隐忍退让……」
  紫坤的脸色微变,讽刺道:「看来燕庄主不仅好胆识,而且好本事……本宫的心思,全被你摸透了……既然你已经想得这么清楚,何需任由事态顺着我的意思发展?」
燕承晏道:「承蒙众江湖兄弟看得起,燕云山庄屹立江湖,百年不倒。如今紫星势力蠢蠢欲动,天下哗然,众英雄齐聚燕云山庄,推举燕某为武林盟主,对抗紫星势力。盛情之下,但燕某从未明确表态,只因心中唯有一事挂念……这也是燕某这次只身前来赴约的原因之一,因为燕某对紫星宫……有一事相求……」
  「一事相求?」
  紫坤微微眯眼,思考片刻,嘴角浮现一丝笑容,似乎已经猜到燕承晏接下来的话了,轻一抬手,温和道:「燕庄主但说无妨,如若真能帮忙,本宫自当尽力而为。」
  「如果紫星势力再不节制,继续东犯,为保苍生,燕某不会一直推辞重建武林同盟一事。诛杀妖孽,义不容辞。但两派相争,必定会有流血牺牲……燕某只希望……」
  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片刻,燕承晏略显沧桑的眼眸之中,竟隐现一丝温情,低声道:「燕某只希望两派敌对之时,紫星宫可以承诺不伤害我的妻女……」
  燕承晏年近四十终得一女,全家上下呵护备至,也难怪燕承晏放心不下。他迟迟不肯重建武林同盟,其实说白了,就是不想让江湖上的恩怨仇杀,波及到他的年仅两岁的女儿。
  闻言,紫坤突然大笑起来。人人都有死穴,而燕承晏的死穴,竟是他的妻女。
  见紫坤大笑,燕承晏急忙补充道:「如果阁下答应燕某这唯一的心愿,那么对阁下今日想问燕某的问题,燕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紫坤终于停止了微笑,颇为豪爽道:「好,既然有燕庄主这一句话,本宫就答应了。本宫见燕庄主君子风度,突然很想跟燕庄主做这个君子之约。本宫承诺,如果日后两派纷争,就算紫星宫杀尽天下人,也绝对不会动令夫人和令媛一根寒毛!」
  听到紫坤的承诺,燕承晏并没有露出笑脸。相反,表情比刚才严肃了很多。眼中也不乏显出肃杀之气。刚才紫坤的话中,出现『杀尽天下人』这四个字,虽然只是『如果』而已,但却已经显露出紫星宫的确有血染武林之心。
  「既然如此……」紫坤收敛笑容,正色道,「本宫已经答应你的要求,现在轮到你来回答本宫的问题了。」
  燕承晏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紫坤问道:「燕承晏,你可有兄弟?」
  燕承晏道:「没有。」
  「那么,如果现在有一名二十三岁的男子,他有没有可能是你们燕家的人?」
  燕承晏略以思索,答道:「不可能。」
  「你再仔细想想……」
  仔细想后,燕承晏还是答道:「不可能。燕家自几代之前,就已家族没落,人丁稀薄。传自燕某这一代,已是一脉单传了,不可能还有其他兄弟。」
  「算了,即使有,你也不可能知道……」
  紫坤心想,如果上几辈人中,谁有个私生子什么的,把燕家的血脉向外延伸出去也说不定。而这些事情,通常小辈们是不知道的。紫坤一边沉吟着,一边向不远处做了一个手势。不一会儿,亭子里又多里一人,正是西尽愁。

第二十章

燕承晏微微蹙眉,把西尽愁上下打量了一番。
  而紫坤则留意着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也没看出什么异常,于是指指西尽愁,偏头对燕承晏道:「燕庄主,此人剑术精湛,但本宫见识浅薄,辨别不出他的剑术出自何门何派,可否劳烦燕庄主帮忙鉴别一下?」
  闻言,燕承晏当然知道紫坤是想叫他鉴别西尽愁的剑术,是否出自燕云山庄。
  燕承晏上前一揖,旋即抽剑出鞘,对准西尽愁。
  而西尽愁轻轻吸气,缓缓抽剑,对燕承晏低声道了一句:「有劳了。」
  其实西尽愁自己,也很想知道自己和燕云山庄,究竟有无关系。
  多年之前,他虽然有过一名师傅,也从师傅那里继承了启天剑。而且从师傅那里听说,他的剑术全是师傅一把手教的。但是,所有一切都只是听说而已。西尽愁自己,没有丝毫关于练剑的回忆。好像那些剑术,从来不曾有人教他,而是他与生俱来似的。
  ——自己究竟师承何处?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了西尽愁很多年。
  简单的礼节过后,燕承晏先发制人,手腕一抖,剑光宛如长虹乍现,朝西尽愁卷去!
  燕家剑法素来以轻灵闻名,再配合脚下轻功,被燕承晏使起来,竟犹如飞天一般。起落之间翩若惊鸿,轻若飞燕,华丽不可方物。就连凛凛剑光,也宛如一泓秋水,银光潋滟。
  西尽愁不慌不忙,挥剑挡去。
  两剑相接,莹光四射!
  瞬间只见一片剑光缭乱,寒刃凛凛。
  两人行云流水之间,却又暗涌风雷,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就连紫坤,也看得目不转睛,心下暗暗赞叹这两人的剑术,都是出类拔萃,非常人能敌。
  几个回合下来,胜负尚未分出,但两人都同时收剑,对视而立。
  见两人停下来了,紫坤心急地问燕承晏道:「怎么样?」
  燕承晏沉默片刻,微微带喘,道:「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紫坤的声音蓦然加大,就差一下站起来跟燕承晏理论了。
  「燕某所说句句属实,既然已经答应阁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燕某必定信守承诺,不会有半点隐瞒。」
  燕承晏不受对方情绪影响,依旧镇定自若,不过视线却没有从西尽愁身上移走。在西尽愁身上,他好像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但这种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燕承晏自己也说不上来。
  通过刚才的过招,他已经分辨出,西尽愁的剑术虽然和燕家一样以轻灵见长,但却不属于燕家。燕家没有任何一本剑谱记载过西尽愁所用的剑法。但从对方的剑术之中,又隐约感到一丝熟悉。这种熟悉,就像对方的剑术是集借了燕云山庄的剑法,慢慢发展而形成似的。
  ——究竟怎么回事?
  燕承晏自己也说不上来,一切都只是他的感觉而已。
  正在燕承晏犹豫要不要把这种感觉说出来的时候,紫坤却轻轻叹气,好像是放弃了,低沉道:「既然燕庄主已经说得如此肯定,本宫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燕庄主回去以后,本宫希望你可以惦念着此事,如果有任何线索,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燕承晏本也不想在此处久留,见紫坤有意要放他走,自然拱手告辞。刚走出两步,就有使者迎上来替他带路。
  不多时,燕承晏的背影消失在剩下两人的视线里。
  西尽愁慢慢把剑收回鞘中,但却始终不发一语,神色凝然。其实,从对方的剑术中感觉到一丝异样熟悉的人,并不止燕承晏一个,西尽愁也感觉到了。
  自己和燕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燕承晏否认自己和燕家有关联,究竟是他真的没有察觉,还是刻意隐瞒?
  西尽愁不知道,但从燕承晏看自己的眼神里,他却可以感觉到,对方一定还有什么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紫坤的一声沉吟,「西尽愁,如果你不是燕家的人……又能是什么人呢?」
  ◆◇◆◇◆◇◆◇◆◇
  那天夜里,西尽愁躺在床上,被窗外传来的一阵异响惊醒。
  「谁?」
  下意识地吐出这一个字,西尽愁便已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朝窗边靠去。但刚走出两步,只听『啪』的一声,窗户竟突然裂开!
  西尽愁向后一躲,眼角瞥见一道黑影从窗口一闪而过,也没多想,身体就已经条件反射似的从窗口跃出,朝那黑影追去!
  正是凌晨,万籁俱寂,清冷的星光费劲地照亮只巴掌大的一小点地方。
  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窜动着,但又好像不急着甩掉西尽愁,而是刻意保持一定距离,好像有意要引西尽愁去到某处去似的。
  其实,从黑影的脚下功夫,西尽愁已经猜到那人的身份。那轻功他今天清晨才见过,就算要忘,也忘不了这么快。
  ——燕承晏,你到底想干什么?
  西尽愁暗想着,跟得更紧。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出了芷西苑,来到一处更偏僻的树丛。黑影突然停住了,背对着西尽愁,既不说话,也不转身。西尽愁跟着停了下来,但万没想到,才刚一站稳。一股凛冽之气,突然从前方传来。
  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燕承晏朝西尽愁劈头一掌盖来!
  速度太快,躲避已经来不及,西尽愁只有迎掌接去!
  两掌相接,掌风凛凛,连脚边落叶都被掀上天!
  以两人对接的手掌为中心,方圆二十步内的土表都被掀飞一层,露出颜色更深的土壤。
  这一掌,西尽愁接得极为吃力。
  脚底擦着地表,但依旧滑出数米远,才终于把燕承晏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挡住。但仅仅是挡住还不够,对方并没有就此收手,一股更强的内力通过掌心朝西尽愁攻来!
  ——如果不全力以赴,自己的五脏六肺一定会被震碎!
  西尽愁紧咬牙关,使出浑身解数,跟对方拼着内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西尽愁只觉自己的肩膀完全麻木,甚至整个上半身,好像都已经被对方的内力震得僵硬。突然,口中微甜……
  ——那是血的味道!自己竟然被他逼得吐血!
  硬拼不是办法,西尽愁争相抽离。却突然只听『噗』的一声,竟是对方先吐出一口鲜血!
  撤去内力,两人终于分开。
  西尽愁被震得后退两步,险些跌倒。他背靠树干,上身微微前倾,大口大口喘息着。
  而燕承晏的情况更加糟糕,他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支撑身体,已经单腿跪倒地。又有几口猩红的鲜血从他嘴里吐出,但他一擦嘴角,竟费劲地站了起来,干涩地笑了一声,自嘲道:「燕某果然是老了……比不上年轻人……」
  突然话锋一转,逼视西尽愁道:「你究竟和燕冥无忧是什么关系?」
  「燕冥无忧?」西尽愁微微一愣,有些莫名其妙。
  「没错。」燕承晏道,「今天早晨和你过招,我断定你的剑术绝对不是出自燕家,但是现在我却可以肯定——你修炼的内功心法,绝对出自燕云山庄!」
  西尽愁总算听明白了,原来对方刚才那一掌,只是想试探他的内功而已。
  不给西尽愁细想的机会,燕承晏又道:「你用的剑法,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招式之间,好像总有燕家剑术的影子;但陌生的却是,我从未在燕家任何一本剑谱上看过你的剑招……但是回山庄之后,我却突然想起……你的剑法,竟和那本剑谱上的记述,如此相像……」
  「哪本剑谱?」西尽愁气息急促地问道。刚才用尽全力抵挡燕承晏的内力,他到现在还没有平复过来。
  燕承晏缓缓道出四个字:「无名剑谱。」
  「无名?」
「没错。」燕承晏沉稳道,「几代之前,燕云山庄少庄主燕冥无忧不肯继承家业,庄主一怒之下,禁止他使用燕家传授给他的技击之术。老庄主本想以次威胁燕冥无忧继承山庄,但谁料燕冥无忧不但没有回心转意,还自创一套剑法,并且以那套自创剑法行走江湖。他并未为那套剑法取名,但却曾经自绘剑谱,想要留传后人,但是谁料……剑谱还未完成,燕冥无忧便在对鸿鹄教主郁辰铭一战后,不知所踪……」
  ——又是燕冥无忧对郁辰铭的决战?
  西尽愁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知为何,每当他听人说起那场雪山决战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第二十一章

西尽愁正想着,燕承晏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无名剑谱被燕家视为禁书,不准修练。我小的时候曾因好奇偷看过一次,总算对剑谱上的招式有些印象,所以回到山庄后才突然想起,你所使用的剑术和那上面记载的,简直如出一辙!」
  「既然是剑谱,为什么不准修炼?」西尽愁不明白。
燕承晏道:「因为剑谱并未完成,上面记载的都是一招半式,零零散散不成套路。曾经有人试着修练过,妄想凭一己之力,领悟出剑谱尚未完成的部分。但谁料领悟不成,反倒自己走火入魔,筋脉尽断。后来又有几人不惜以身试险,希望完成剑谱,但都没什么好下场。在几次血的教训之后,燕家就禁了那本剑谱,再也不准任何人翻阅修习。」
  话说到此,燕承晏忍住身体传来的剧痛,从衣中掏出一册书卷,扔给西尽愁。
  说是书卷,但其实根本算不上,只是几张又厚又枯黄的纸页而已。因为年代久远,纸质已经变脆,只要稍微一使劲,就会听见一阵清脆的响声。
  西尽愁抖开纸页,竟不敢相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东西。
  ——这是剑谱!
  「是无名剑谱……」燕承晏轻轻叹气,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气息微弱地道,「你用的既然是燕冥无忧的剑法,也和燕云山庄是有缘人。剑谱送给你,但如果你真是燕冥无忧的后代,燕某有一句话忠告你:离开紫星宫,那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说完这些话,燕承晏望着西尽愁,良久之后转身想走。
  「等等!」西尽愁叫住了他,五指蓦然缩紧,差点把剑谱捏得粉碎,「你为什么要把剑谱给我?」
  燕承晏站住了,但却没有回头,轻轻一笑,开玩笑道:「我想让你走火入魔,筋脉自断……」
  西尽愁望着他的背影,紧紧抿嘴,说不出话。
  两人之间,只有冰凉的夜风在呜咽着,拂过树丛。
  过了好久,才听到燕承晏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语气和先前稍稍有变,变得更加和蔼,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特别嘱托的意味。他好像已经把西尽愁当成半个燕云山庄的人了。
  燕承晏道:「如果有机会,你把剑谱完成了吧。一本残缺的剑谱会害死人,被燕家所禁,但一本完整的剑谱,却能流传江湖,光耀武林——燕冥无忧的剑,不是邪剑!它不应该被当成邪剑所禁,而应该流传下去……」
  说完这些话,燕承晏再次迈步朝前走去。渐渐,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木黑沉沉的阴影之中。只留下西尽愁一人,手中紧握那几页破碎的黄纸,头脑突然变得有些混乱,不知道该想什么。
  燕承晏话里的意思,想必已经把西尽愁当成燕冥无忧的传人了。
  紫坤知道西尽愁是燕家的人,而现在,燕承晏知道西尽愁是燕冥无忧的传人。只有西尽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颠覆着他以前的记忆。他的父母,他的家,他的回忆,他的一切,好像都是假的,是一场骗局。若干年前,是他的师傅设下了骗局,把他骗了很多很多年。但现在,当他终于意识到这场骗局的时候,当初设局的人,却早已化为九泉之下的森森白骨,无处可寻。
  一切的一切,又好像都在把他拉入一个彻底的谜团。
  燕冥无忧,郁辰铭,雪山之上最后的决战……
  燕冥无忧已经死了,三百年前就死了,一剑穿心,死在雪山……
  刚想到这里,西尽愁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掌心感到一股温热,竟是猩血已经染红前襟。
  ——是那道伤口,又裂开了!
  以前从未裂开的伤口,竟在最近短短时间里,裂开了两次。一次是尹珉珉自杀的时候,一次是现在……当自己不断告诉自己燕冥无忧是一剑穿心而死的时候……
  就好像,那道伤口在用夺目的鲜血,一遍一遍提醒着西尽愁……
  ——有些事情是不能忘的,就像有些事实,是不能逃避的一样。
  那个曾经被西尽愁认为荒谬而放弃的想法,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而且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反驳。因为西尽愁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和燕冥无忧之间……
  一定有着很深很深的联系!
  ◆◇◆◇◆◇◆◇◆◇
  西尽愁连夜赶回四川水寨。
  他走得很急,甚至紫坤都不知道。其实,就连西尽愁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决定赶回水寨的原因,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回来。因为水寨里,好像有某样东西在呼唤着他。他的一切记忆,一切秘密,都在那里等着他去揭晓。
  星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水寨,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时间已是深夜,西尽愁硬闯守卫,径直冲到一线天下寒潭所在地。
  寒潭已经不是寒潭,而是一座冰山。
  那千年寒冰,曾被紫坤下令用烈火焚过,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寒冰却不见丝毫溶化。冰中的婴儿,清晰可见,蜷缩着身子,通体雪白。
  就好像一只蚕,在安静等待着自己破茧而出的那天。
  因为西尽愁硬闯守备,本已陷入深夜寂静的青神寨,再次沸腾起来。无数巡夜的侍卫叫嚷着,追着西尽愁冲到冰山脚下。
  而西尽愁毕竟是西尽愁,水寨中人都知道他最近和紫星宫关系亲密,还和紫坤一起去了趟长安。所以即使看到他硬闯,也不敢喊打喊杀的,只敢尾随着跟过来看情况。
  而西尽愁好像全然没看到那些把他重重围起来的侍卫,他全副神经都集中到那冰山中心的婴儿身上。微微仰头,仰望着沉睡中的婴儿。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西大哥!」
  竟是尹珉珉赶来了。她没有和紫坤去长安,而是留在水寨。刚才听到异动,一打听才知道是西尽愁独自回来了,急忙赶过去。
  「西大哥!」
  尹珉珉又喊了一声,正想冲过去,却被跟着赶来的陈绫安拦住,「等等!」
  话音刚落,西尽愁就已伸出右手,朝那寒冰摸去!
  就在他的手掌接触到冰块的时候,只听『嗞嗞』几声,冰层就像有了生命似的,顺着他的手臂,迅速向肩膀爬去!
  「西大哥!」
  尹珉珉的眼瞳收缩了,她尖叫着,双眼直直盯住西尽愁那半只结着薄冰的手,拼命推开陈绫安,想要扑过去。而陈绫安紧紧抱住了她,不准她靠近。
  那块千年寒冰很危险!
  在几个月前,就有人被寒潭之水冻死。后来,即使寒冰浮出水面,凝成冰山。但只要有人试图触摸冰面,那冰就会迅速生长,把胆敢接触它的人冻住。那些试着去碰寒冰的人,只要一看到冰块朝自己身体生长,都会立刻收手。
  但是这次,西尽愁并没有这么做。
  准确的说,应该是他做慢了一步!在寒冰生长的瞬间,他产生了片刻的犹豫,延误了抽手的时间。即使只是短短一瞬间犹豫,却使西尽愁再也抽不开手!
  掌心好像被冰块吸住似的,拔也拔不出来!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西尽愁脸色微变,皱眉闷哼一声。但即使用尽全力,还是不能把手从寒冰上扯下来!冰块生长的速度越来越快,转眼之间,连右肩都被冻住了!
  「西大哥!」尹珉珉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一声比一声焦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然而此时的西尽愁,仿佛已经听不到尹珉珉的声音。在右臂被冻住的瞬间,他的神经好像也被冻住了大半。彻骨的寒冷沿着手臂传入大脑,西尽愁龇了龇牙,全身僵直。
  他感觉到了恐怖,对那些还在不断向上冻结的寒冰感觉到了恐怖!
  ——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第二十二章

想靠内力把冰块震碎,但却办不到!就在西尽愁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陡然从他掌心升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渐渐温暖他的右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凝滞在掌心,正要喷吐而出!
  突然,西尽愁想起来了。这只右臂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紫坤从紫星宫前司火护法紫离身上——取下来的!
  司火护法……蓝焰毒火……
  当这两个词突然从西尽愁脑中跳出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一丝生机!他不再压制右臂腾升而起的那股力量,而是引诱着它们聚集起来,然后由掌心逼出!
  只听『蓬』的一声,冰块之中出现竟出现一小团蓝色!
  陈绫安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就连尹珉珉,也停止了叫喊,到抽一口凉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尽愁的右手。
  那淡淡的蓝光隔在冰块和西尽愁的掌心之间,虽然微弱,但却渐渐明亮!
  ——不可思议!
  西尽愁刚才还不能移动分毫的手,这时竟可以稍微晃动!渐渐,已经爬上西尽愁肩膀的冰层也开始退去,变成几点液体滴落地面。
  ——被烈火烧了三天三夜都不化的寒冰,此时竟融化了!
  西尽愁抓紧时机,迅速抽手,后退几步终于脱险。绷紧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扼住自己右腕,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寒冰,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令寒冰融化了!
  「西大哥!」
  尹珉珉终于挣脱陈绫安,扑到西尽愁身边,抓住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才抬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吓死我了……西大哥……我好怕你被那块冰给冻住……」
  「没事……」西尽愁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慰着就快哭出来的尹珉珉。
  「珉珉。」陈绫安走上前来,硬把尹珉珉拉开,不友好地瞪了西尽愁几眼。
  西尽愁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眼神显得有些恍惚。他不跟陈绫安计较,只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但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一个声音从侍卫的包围圈后传来——
  「把他抓起来!」
  发话人是陈晓卿,继陈渐鸿后十三寨的总寨主。
  他这个命令下得太突然,以至于在场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望着陈晓卿,而不是抓拿西尽愁。不光是侍卫,就连西尽愁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了水寨。
  「你凭什么?」尹珉珉上前一步,护住西尽愁,和陈晓卿争锋相对道。
  「是命令……」陈晓卿轻吸一口气,慢慢道,「是紫坤刚从长安传来的命令。抓拿西尽愁,不得有误。」
  这次,不仅是尹珉珉,就连西尽愁,也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他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却隐隐预感到,他与紫星宫的关系将会——急转直下!
  ◆◇◆◇◆◇◆◇◆◇
  陈晓卿没有说谎,命令的确是紫坤下的。
  长安,紫坤依然停留在这里。
  她不急着走,即使知道西尽愁已经不辞而别,也没有立刻追着离开。
  这一切,只因为燕承晏又见了紫坤一面。
  燕承晏答应过紫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也的确做到了。他告诉紫坤,燕冥无忧和无名剑谱的故事,以及西尽愁的剑法,和无名剑谱上所记载的招式,极其相似。
  燕承晏以为西尽愁是燕冥无忧的后人,只因为他以为燕冥无忧在对郁辰铭一战后,不知所踪。而紫坤却不是,三百年前,她曾亲眼看到过燕冥无忧的尸体。
  燕冥无忧已经死了,而他留下的唯一血脉在尹家。紫坤守着尹家三百余年,比谁都清楚西尽愁不可能是燕冥无忧的后代!
  既然如此,西尽愁究竟是什么人?
  燕承晏离开后,紫坤开始重新思考这件事情。
  突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陡然浮现。
  西尽愁不是燕冥无忧的后人,但却会用燕冥无忧的剑法?!而且,西尽愁的脸和当初的燕冥无忧,又是何等相似?!所以那次在天市殿,紫坤才会突然失控,想要掐死他!——只因为那张脸,让紫坤回忆起那个三百年前天大的仇人,燕冥无忧!
  「我竟然忘了……还有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紫坤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她在为燕冥无忧占卜,占卜燕冥无忧的生死,然而得到的签言只有短短四个字『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
  这四个字无疑刺痛了紫坤的眼睛。
  九死一生,也就是说——燕冥无忧还没死?!
  思及此,紫坤突然捂脸大笑起来,「燕冥无忧,我做梦也想不到你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我终于知道了……终于知道为什么圣血麒麟再也没有苏醒……终于知道为什么珉珉的血只能令寒潭沸腾一次……」
  以前不能理解的事情,现在都豁然开朗。
  尹珉珉的血曾令寒潭沸腾过一次,但后来无论怎么试都再没成功。月摇光曾说过,这可能是因为还缺少什么条件,不能和当时的情况完全吻合。
  而现在,紫坤终于知道缺少的条件是什么了——那就是西尽愁的血!
  第一次祭典时,西尽愁曾咬断右臂冲到祭场,劫走被施火刑的祭品,跳上祭坛。
  西尽愁本想救岳凌楼,但却月摇光设计,救走了月摇光。而后,尹珉珉突然摆脱蛊术。紧接着,青神寨的寒潭就沸腾了!
  仔细回想,当时的祭坛上共有三人:尹珉珉、月摇光和西尽愁。
  尹珉珉的血已经洒入祭坛,而那个时候,刚断一臂的西尽愁血流不止,他的血——会不会在不经意之间,滴入祭坛?
  也就是说,寒潭之所以沸腾,并不仅仅是因为尹珉珉的血,而是因为尹珉珉——和西尽愁的血!只有他们两人的血加在一起,才能和圣血麒麟产生共鸣!
  所以,三百年前,圣血麒麟魂进入尹双曳的身体,但却并未在尹双曳体内复活。不仅如此,在尹家后来好几代人的身上,都没有再次复活过。
  原因只有一点,就是那魂魄——并不完整!
  另一方面,燕冥无忧的九死一生。
  一剑穿心不是即刻毙命,而是九死一生?!
  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时圣血麒麟的魂魄没有完全脱离燕冥无忧的身体,而在燕冥无忧体内潜藏了三百年!
  一切的一切,在紫坤的脑海中渐渐清晰,她猜测:
  三百年前郁辰铭死后,圣血麒麟魂先进入燕冥无忧体内,但就在燕冥无忧自杀的瞬间,魂魄试图转移到尹双曳身上。但可惜的是,时间仓促,并没有完全成功——所以只有一半魂魄转移到尹双曳身上,而另一半魂魄,依然留在燕冥无忧体内。
  圣血麒麟魂魄的一分为二,正是紫坤始料未及的事情!
  但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我终于知道了,西尽愁……原来你就是——燕冥无忧!」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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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二十三章

那夜青神寨数百人围困西尽愁,从深夜战到黎明,依然没有成功捉住他。
  一方面是因为,西尽愁认真起来,的确很难对付;另一方面就是尹珉珉的插手,她不准水寨任何人动西尽愁,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拔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说如果不放西尽愁走,她就立刻自杀。
  众人劝说,无济于事。
  尹珉珉知道,虽然表面看来西尽愁和水寨中人缠斗不休,不分高低。但毕竟寡不敌众,等西尽愁体力耗尽,形势顷刻就会逆转。所以,尹珉珉只得出此下策,以自己的性命为威胁,希望能保西尽愁全身而退。
  面对固执己见、不听劝告的尹珉珉,陈绫安拿她没有半点办法,只能妥协,向陈晓卿求情。而陈晓卿又拿陈绫安没有办法,不得已之下,只得同意放西尽愁一条生路。
  照理说,西尽愁不会就这样狼狈而逃,特别是在一个女人用命为他开路的前提下。而事实上,当陈绫安下令水寨停止攻击的时候,西尽愁的确没有丝毫犹豫,飞身跳出包围圈,几个闪身过后就不见踪影。
  望着西尽愁的背影,尹珉珉心情复杂。一方面,她为西尽愁平安离开而高兴;另一方面,又感到有些悲伤。因为无论用怎样的词语形容,西尽愁刚才的行为,其本质上就是——逃,而且逃得很快,也很仓皇。
  ——西尽愁也有这么狼狈而逃的一天。
  只要一想到这点,尹珉珉的心里就泛起阵阵酸楚。
  也许,自己真的在西尽愁身上强加了很多幻想,以为他只是一名仗剑江湖、快意武林的潇洒剑客,但却忘了他也是个凡人,也会有不敌而逃的一天。
  「珉珉?」陈绫安见尹珉珉有些失神,关切地喊了一声。
  随即只听『锵』的一声,尹珉珉持剑之手陡然放松,长剑坠地。
  陈绫安微微愣住,倒是陈晓卿走上前来,捡起剑,不看尹珉珉的脸,低声责备道:「放走了西尽愁,紫坤回来以后怎么交待?」
  陈绫安使给陈晓卿一个眼色,好像叫他不要提这个话题。
  但出人意外的是,尹珉珉突然抬起了头,毫不退却地跟陈晓卿对视道:「紫星宫的宫主是我!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好,管对紫坤怎么交待干什么!」
  「好大的口气?」
  陈晓卿微微皱眉,他本就不喜欢尹珉珉,现在又听到她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更加火冒三丈。但却因为顾及到陈绫安,不好发作,只得强忍下来,冷哼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尹珉珉瞪着陈晓卿的背影,也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同样冷哼一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另一方面,西尽愁。
  他的确是逃了,并且以极快的速度盗了一只小船,逃出水寨。
  船刚离岸,西尽愁就已倒在船板上,捂住右臂,双眉紧皱,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那痛苦是从右手掌心传来的一股寒气!
  当西尽愁被寒冰冻住的时候,虽然他的确用蓝焰融化寒冰,成功把右臂拔了出来。但是,他的手掌却因为长时间和冰面接触,导致骨骼神经都受到极寒的腐蚀。那种腐蚀,就像毒药一样,一点一点麻痹着西尽愁的神经。
  一边忍受着右手传来的彻骨冰寒之气,一边抵挡水寨中人的围攻,西尽愁全身精力几乎耗尽。所以刚才,他不得不逃。如果他不逃,绝对再硬撑不过一刻钟。
  刚一上船,西尽愁的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笔直躺下。但却因为越来越严重的冰寒,不得不蜷缩起身子。不仅是右臂,就连肩膀也都开始麻痹。而且那股寒气还在不断扩散,向他的胸部和颈部袭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一刻,西尽愁有种抽刀断臂的冲动!从他掌心窜上来的根本不是一般的寒气,而是寒毒!如果不能把寒气驱逐,只怕不仅是自己的身体,就连内脏和神经,都敌不住那股寒毒的侵蚀!
  思及此,西尽愁强忍住身体的不适,盘腿而坐,运功逼毒。
  ◆◇◆◇◆◇◆◇◆◇
  几天后,紫坤回到四川水寨。
  陈晓卿放走西尽愁一事,令她勃然大怒。但那股怒气,却在她看到一线天下寒潭凝成的冰山上,一个奇怪的痕迹后,慢慢消退。
  「这是什么?」紫坤指着冰面上一个浅浅的掌印问陈晓卿。
  陈晓卿如实道:「是西尽愁留下的。」
  「是他?」紫坤蹙眉。现在只要一听到西尽愁这三个字,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心生厌恶。
  陈晓卿道:「当日西尽愁赶回水寨,径直闯到这里来。他本想触摸冰面,但却被冰冻住。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有一片淡淡的蓝光,出现在他掌心和冰块之间。然后冰就化了,冰上也留下了他当时的掌印。」
  「你说冰化了?」
  ——用火堆围着烧了三天三夜都不化的寒冰,竟然化了?!
  「是。」陈晓卿一点也不隐瞒,「不知西尽愁用了什么妖术,竟然用一片蓝光融化了寒冰。」
「那不是妖术……」紫坤的声音变得有些幽远,眼神也空洞起来,她望着冰面上的掌印,徐徐道,「那是蓝焰,紫星宫司火护法的力量。不过现在,那力量却被西尽愁继承了……我真是后悔当时把那只手交给他……难道,只有靠蓝焰的力量,才能把圣血麒麟的肉身,从寒冰中取出来么?……」
  紫坤的话中,有太多陈晓卿不明白的地方,但他却不问。无论圣血麒麟如何,也无论西尽愁如何,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水寨中人绝大部分,已经被紫星宫用花狱火控制,而陈晓卿能做的,就是乖乖听命紫星宫。所以他不用知道原委经过,只要听清楚对方吩咐的命令就行了。
  「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把西尽愁找出来!是死是活没有关系,但他的那只右手,必须要完完整整地给我带回来!」
  紫坤低声下出命令,但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冰山上的掌印。那炙烈的眼神,好像可以把冰山盯出火来。

第二十四章

四川,十三寨几乎倾巢出动,搜索西尽愁的行踪。
  云南,被紫星宫控制的千鸿一派,也接到命令,展开搜索。
  还有其他紫星势力涉及到的地区门派,都被下令出动,彻底搜查西尽愁的下落。但即使如此,西南一带地毯式的搜索进行了整整十天,不要说人,就连西尽愁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就好像西尽愁这个人,已经从这个世上,彻底蒸发了一样。
  然而事实上,西尽愁并没有消失。紫星宫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早已不在西南一带。当日逃离水寨以后,他没有丝毫停留就一路北上,直接去了洛阳。
  所以早在紫坤发出搜查令的前几天,西尽愁就已经顺利抵达洛阳城。
  西尽愁会回到洛阳,不为其他,只为一个原因——因为他曾在这里,和他的师傅以及师弟,共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六年前,西尽愁才离开洛阳,去了西域边城,并且一走就是六年,渐渐和师傅师弟失去联系。
  直到三年前,在杭州城,西尽愁才从他师弟那里,听说了师傅的死讯。
  穿过闹市,顺着山路,西尽愁朝荒芜的山林走去。
  路旁景物依旧,还是那些树木,那些草,好像都不曾改变。这条路虽然已经六年没走,突然走起来,却有种莫名的怀念。顺着崎岖的山路,九转十八弯,好不容易看到一间破旧的木屋。门前枯枝败叶已经堆满,无人打扫,尽显颓败。一眼就能看出,这里废弃已久。
  推开爬满荆棘的栅栏,西尽愁缓缓步入弥漫着满天烟尘的小院子。
  脚步轻轻踏在上面,环顾四周,无数记忆一拥而上。就是这里,曾经是他练剑的地方,曾经是他和师傅师弟,朝夕相处的地方。这里的一块砖,一片瓦,好像都刻满了过去的回忆。然而现在,庭院虽在,但人已消亡。
  屋门已经腐朽,大大敞开着,还没进屋,就能看见屋内飘得到处都是的蛛丝。
  西尽愁走入屋内,拂去桌上的灰尘,抽出一张凳子坐下。环视屋内一圈,心中突然变得很堵,很多情绪一拥而上,把他的胸口堵得难以呼吸。有感慨,也有怀念,但更多的,确是迷惑。
  他从师傅那里知道,从六岁起,他就在这里生活,习武练剑。但是,西尽愁真正关于这个地方的回忆,就只有不满一年的时间。其他一切一切,都是他从师傅那里听说的——包括他的身世。
  西尽愁关于这个地方最初的记忆,是在六年前。那个时候,他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整个大脑都处于混沌状态。大概在长达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都不能走动,只能趟在床上。
  也就是在那半个月里,他的师傅坐在他的床边,不断给他将过去的事情。包括他如何相遇,如何把他带到这里,又如何教他剑术武功。
  也许是对方讲了太多遍,也许是那场高烧真的烧退了他很多记忆。总之,西尽愁仿佛被施了蛊术一般,相信了那个人告诉他的一切。并且在后来整整六年时间里,都不曾怀疑。
  直到现在,当紫坤一遍一遍问他是不是燕家的人时,当燕承晏把无名剑谱交给他,默认他是燕冥无忧的后人时,西尽愁才怀疑了……他怀疑六年前,师傅对他说了谎,隐瞒了他的身世。
  ——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一遍一遍问自己,但依然得不到答案,可以告诉他答案的人都已经死了。无论是他的师傅,还是他的师弟,都已经死了。
  ——我究竟是谁!
  回答西尽愁的,只有头部传来的一阵恶痛。那种痛,好像可以把脑袋劈裂一般。在大脑很深的地方,有一片空白。那片空白不能去想,只要一想,就好像有股力量在挤压着自己的头部,用几乎可以把头骨揉碎的力量,在挤压着。
  不仅如此,西尽愁身上的寒毒并没有退去,依旧纠缠着他!
  刚开始时,还可以用内力把寒毒逼退,但过不了几天,那股寒毒又会再次袭来!而且越来越厉害!渐渐,寒毒侵袭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并且越来越不容易被逼退,即使侥幸逼退了,不仅自己筋疲力尽,而且过不了多久,全身又会再次如坠冰窟。
  西尽愁倒在床上,他哪儿也不想走,哪儿也没力气走。
  他趟了很久,什么都不想吃,直到真的饿得不行了,才想起地窖里还有几缸老酒。于是凭着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下了地窖,背靠墙角,坐在地上,坐在那堆酒缸旁边,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喝酒。
  地窖里看不见日出日落,所以西尽愁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坐了几天。
  ——燕冥无忧,那个本该死在三百年前的人,究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西尽愁用酒把自己灌得昏天黑地,即使绞尽所有脑汁,用尽全身力气去回忆,他的记忆还是在六年前戛然而止。他最初的记忆,就是那张病床,和坐在病床边的师傅。
  而发生在这之前的一切,都是空白一片!
  ◆◇◆◇◆◇◆◇◆◇
  因为没找到西尽愁,紫星宫的搜查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大约半个月后,终于扩大到了洛阳城。
  搜查的命令虽然是紫坤下的,但真正执行搜查的人,却不是紫坤,而是尹珉珉。她比谁都关心西尽愁的行踪和安全,任何地方传来什么消息,她都第一个知道。所以,当洛阳传来消息说,在郊区山林一间空房地窖里,发现西尽愁的时候,尹珉珉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
  但出现在尹珉珉面前的西尽愁,她竟差点没认出来。
  ——真的是西尽愁么?
  短短半个月而已,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晦暗狭小的地窖里,充斥着一股熏天的酒气。有的酒缸还没开封,乱七八糟地堆着;有的酒缸虽然开封,都却被砸碎,变成碎片,东一块西一块的,落得满地都是。
  角落里,一个男人颓败地靠在墙角,蓬头垢面,眼神涣散,就连胡渣也长长了。昔日风采全无,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
  尹珉珉心中一阵酸楚,就好像喉咙被人卡住似的,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喊了一声:「西大哥……」
  听到她喊,墙角里的男人突然微微一愣,缓缓抬头朝尹珉珉看来。
  尹珉珉慢慢走过去,在西尽愁身旁蹲下,心痛地望着他,替他拨开挡住眼睛的发丝,抽泣道:「西大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西尽愁认出了她,但却避开了她的眼睛,撇开头,怔怔望着旁边的地板。
  「西大哥……」
  「酒……」西尽愁含糊不清的声音截断了尹珉珉的话,「找酒来……酒快喝完了……」
  「西大哥……」尹珉珉的声音陡然变厉,一脸凄苦道,「不要再喝酒了,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
  「酒……」西尽愁还是这一个字。
  尹珉珉突然捧住西尽愁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西大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看看我……是我,珉珉,我们出去好不好?……」
  西尽愁没有回答,他挥开了尹珉珉的手,再次仰头给自己灌酒。
  尹珉珉一把夺过他的酒壶,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西尽愁盯着那些碎片。看了一会儿,竟突然捂住头,在墙角缩了起来。
  尹珉珉双眼发酸的痛,咬了咬牙,拉住西尽愁的衣袖,摇着他说:「西大哥,我们出去好不好……你不要这个样子了,我知道你是吓我的……我求求你,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西大哥……」
  但无论尹珉珉怎么喊,怎么摇,西尽愁都没有回应。他还是缩在墙角,紧紧捂着自己的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西大哥……」尹珉珉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第二十五章

她放开西尽愁,缓缓站了起来。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隔着泪光,她望着依然缩在墙角的那个男人。那个人,不是她的西大哥,尹珉珉所知道的西尽愁,绝对不是现在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使劲咬住嘴唇,直到感到一丝血的腥甜。
  西大哥……
  这次,尹珉珉只是在心里默喊,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就这样望着西尽愁,用一种失望,甚至近乎绝望的眼神望着他。望了好久,但西尽愁依旧没有抬头,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他只是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除了一个人。
  那天夜里,尹珉珉离开后不久,那个人就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出现在西尽愁眼前。虽然地窖里没有任何光线,但是听到脚步声后,西尽愁就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西尽愁没有做声,依旧在喝酒,依旧颓败。
  那个人慢慢靠近,在离西尽愁两步远的地方站住。
  西尽愁没有抬头,但他却可以感受到那人的视线,正在灼烧着他。那视线和尹珉珉极为相似,也包含着深深的失望和心痛,但是更多的确是——气愤。
  她是欧阳扬音。
  「西尽愁已经废了——外面的人都这么说。」欧阳扬音说得很直接,「他们说想直接砍下你的手,向紫星宫交差……西尽愁,难道你就真的……」
  「你为什么会来?」西尽愁生硬地截断了她的话。
「我为什么会来?……」欧阳扬音突然冷笑起来,但笑声中却隐藏着一种莫名的心痛,她用哽咽的声音告诉西尽愁道,「我离开水寨以后,月摇光曾经找上过我一次……他问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他让我带着启天剑回紫星宫,但是我没有……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追查你的身世,最后追查到了洛阳……追查到了这里,但是……线索却在这里断了……」
  「没人叫你做这些事情……」
  「没错,是没人叫我做,但是我想做!……就像发疯一样,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其实我在这附近已经呆了很久,从你回到这里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着你……别人都以为你变了,变得颓废,变得只会喝酒……但是只有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西尽愁不想听下去,再次打断欧阳扬音的话。
  「我知道你中毒了!」欧阳扬音低吼出来,西尽愁蓦然一怔,竟收声了。
  欧阳扬音走近几步,蹙眉道:「西尽愁,别人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我知道……别人都以为酒只会伤身,只会消磨意志,但是我知道——酒还能驱寒!」
  ——驱散体内的寒毒!
  西尽愁不置可否,淡然一笑,也许欧阳扬音的确比尹珉珉更加了解他。刚举起酒壶,又想给自己灌酒,但不料手腕却突然被欧阳扬音截住!
  「西尽愁……」欧阳扬音压低的声音,显得阴寒可怕,她紧紧扼住西尽愁的手腕,直到看到西尽愁因为吃疼而微微皱眉。
  她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西尽愁,你的手不是用来拿酒,而是用来拿剑的……你用它拿酒,它会抖……」
  面对这样的欧阳扬音,西尽愁竟说不出话来。
  「西尽愁……你好好听着,有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欧阳扬音松开西尽愁的手,背对着他站着道,「第一,几个月前我搜查这间屋子的时候,找到一种药。药是出自紫星宫的,叫做孟婆汤。这种药,可以摧毁人的记忆……我不知道你六年前的空白,是不是和这种药有关系……」
  ——孟婆汤。
  西尽愁的眼中终于恢复一丝神志,欧阳扬音的话已经引起他的兴趣。但是欧阳扬音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而是……
  只听『蓬』的一声,斗篷落地,但欧阳扬音依旧背对西尽愁,没有转过身来。
  西尽愁愣住,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欧阳扬音苦笑一声道:「月摇光对我说过的话不多,但仔细想想,他的话很多都很对……他曾说过,如果脱不下这见斗篷,我的这辈子就算完了……」陡然一转,「西尽愁,我要你两眼眨不眨地好好看着……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情!」
  话音一落,欧阳扬音蓦然转身。
  既然光线再暗,即使西尽愁再神志不清,他都看清楚——欧阳扬音的脸已经彻底毁了,不仅是脸,脖子手臂,全都毁了。皮肤已经腐烂,满是凹凸的痕迹。西尽愁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下去。虽然以前也奇怪欧阳扬音为什么老是披着斗篷来见他,但没有想到……事实竟是这样?
欧阳扬音重新把斗篷披好,缓缓道:「当日月摇光把我踢下水蛇阵,我本无活路,但情急之下,我吞下剧毒,本想和那些毒蛇同归于尽。但幸运的是,以毒攻毒,我没有死,那些毒蛇却死了。但是后来渐渐,我发现自己的皮肤开始溃烂,我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曾和你做过那个十日之约……我以为只要给我最后十天时间,我就可以毁掉圣血麒麟,也可以放弃你……然后躲在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悄悄死去……但是,我不但没死,而且还活到现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西尽愁没有答话,他猜不到,也不敢去猜。
  欧阳扬音再次走近,拉住西尽愁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西尽愁,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件事情……孩子……我有你的孩子了,所以我不能死……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不能死……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所以我不能死……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所以西尽愁,我也希望你不要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欧阳扬音哭了出来,这是她第二次在西尽愁的面前落泪。
  第一次,是在水寨,她问西尽愁,自己究竟有没有在他心里占据哪怕只是一点的位置。第二次,就是现在,她希望西尽愁可以善待自己,不要一直消沉下去。看到这样的西尽愁,欧阳扬音的心比谁都痛。
  听到欧阳扬音的话,西尽愁的反应还算平静,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是接受了这一切,又好像是不敢接受这一切。欧阳扬音告诉他的三件事情,都令他震撼。
  那天夜里,西尽愁被人从地窖救走,负责守夜侍卫都被毒针所杀。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尹珉珉和紫星宫,再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西尽愁的消息。
  ◆◇◆◇◆◇◆◇◆◇
  秋季已经走到了尽头,气候转凉,冬季的气息越来越重。
  杭州城里,也是这样。
  岳凌楼回到杭州,并且找到月摇光。
  月摇光暂时住在以前荆家的宅院里,突然看到岳凌楼,被吓了一跳。
  岳凌楼显然已经等候月摇光多时,所以一见到月摇光,别的不说,张口就说正题,问道:「你曾说过,无论何时我想投靠你,你都会要我,是不是真的?」
  月摇光暂时还没从岳凌楼从天而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也说过,如果哪天有人威胁到我,有人想要我的命,你都会帮我,这句话又是不是真的?」
  这时,月摇光总算察觉出岳凌楼的来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可以把自己给你,但你必须要拿一样东西来换。」
  岳凌楼语出惊人,但这次月摇光却没被吓到,微微偏头,问道:「什么?」
  岳凌楼道:「紫星宫。」
  闻言,月摇光突然笑了,他问岳凌楼:「你真是看得起你自己,你值这个价?」
  而岳凌楼却告诉他:「我不是看得起我自己,而是看得起你。月摇光,如果是你——就有办法把紫星宫给我!」
  月摇光突然沉默了,片刻过后,他又问:「为什么想要紫星宫?」
  岳凌楼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恨他们,非常恨——仅此而已。」

第十三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