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入紫星宫,水零儿就把西尽愁拉到天市殿去了。
那是七宫主幽居的地方,殿内金光闪闪的,但却非常安静,平常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天市殿的常住人口,现在只有三名:七宫主、安然、红叶。
水零儿潜入紫星宫救红叶时,红叶不肯走,所以水零儿也在天市殿内住了一段时间。但一来实在无聊,二来气愤西尽愁这个当丈夫的人,居然在老婆快要生产时还不在身边,于是告别紫星宫,跑到外面去帮红叶把逮西尽愁回来。
水零儿在天市殿内住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对七宫主和安然的印象还算不错。
那两个人对红叶都照顾有佳,并且细心周到,知道自己是红叶的朋友后,对自己也非常友好礼貌。虽然水零儿一直对紫星宫没什么好印象,但后来却慢慢觉得,紫星宫里好像也不尽是那些冷血无情的人。虽然七宫主的性格冷冷淡淡,但水零儿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在关心红叶,所以水零儿才放心把红叶留在紫星宫内。
西尽愁被硬拉到天市殿的时候,红叶已经睡着了。
七宫主和安然在听水零儿介绍了西尽愁的身份后,都悄然退出。但水零儿还不放心似的,留在房间内不走。她没有喊醒红叶,西尽愁也没有。他们都安静地注视着红叶的睡脸,心中各有所想。
和上次分离时相比,红叶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也许是因为怀有身孕的关系,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女人。她睡得很安静,没有颦眉,也没有任何表情。不知为何,西尽愁看着她,总觉得格外心疼。
红叶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但红叶却一直认为是自己的。
如果告诉红叶真相,红叶是否承受得住?
如果告诉红叶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那么孩子真正的父亲,究竟又是谁呢?
由始至终,红叶没有发现西尽愁的到来。直到西尽愁起身退出房间,红叶也依然没有醒来。
后来,安然告诉西尽愁,红叶怀胎虽然短短三个多月,但目前种种迹象都显示,她即将临盆。虽然安然没有明说,但西尽愁也明白他的意思——即使是早产,这也早产得有些离谱!
安然道:「她现在一天要睡八九个时辰,而且只要睡着就不易醒来。她腹中胎儿也发育极快,快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但红叶的身体却越来越弱,有时还会出现假死状态,连呼吸都会停止。好像是那个孩子吸取了红叶的全部精力,在迅速成长。七宫主非常担心,怕红叶被自己腹中的胎儿害死……她也曾劝红叶堕胎,但却没有成功……红叶好像非常喜欢自己腹中的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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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尽愁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
后来,安然轻叹一口气,蹙眉道:「如果可能的话,七宫主希望你劝红叶放弃那个孩子……因为早产对孕妇身体的伤害本来就很大,而且现在……红叶腹中的胎儿,发育非常诡异,像是在以母体的生命为粮食,从而迅速成长……七宫主非常担心……即使红叶顺利生产,她究竟会生下什么?如果是一个……」顿了顿,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两个不堪入耳的字,「——如果是个『怪胎』的话,又该怎么办?」
闻言,西尽愁不禁深深蹙眉,事到如今,他也一定要解释清楚,「其实红叶的孩子不是我的。也许我这么说,你会以为我在推卸责任。但事实的确如此——孩子的父亲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不是你?!」安然倒抽一口凉气,他没想到这竟是西尽愁的答案。
西尽愁点头道:「我和红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我从来都没有碰过她。」
一年前,西尽愁坠落山涧,失去记忆,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红叶所救。后来,杨鹰告诉他,他和红叶是结发夫妻,于是西尽愁便以那个身份在日红岭上,与杨氏父女生活了近一年时间。但后来,就在月摇光现身日红岭的前几天,杨鹰对西尽愁说:
『其实你并不是红叶的夫婿,但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保护红叶。无论何时,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绝对不能让她比你先死。你必须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她。』
对于杨鹰的这个要求,西尽愁答应了。
因为当初,如果没有红叶,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既然红叶救他一命,他也理所当然要救红叶的命,这很公平。
后来记忆恢复,西尽愁本想找机会向红叶解释清楚,但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但他想不到的是,当他再见红叶时,红叶已经怀有身孕!而且还一心一意地认为自己就是孩子的父亲!
事到如今,就算西尽愁想要解释,红叶究竟会不会接受?
就算红叶能够接受,那么她腹中的孩子,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西尽愁不由得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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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六,尹珉珉大婚的日子。
天气不错,风和日丽。
紫星宫内张灯结彩,装扮得喜气洋洋。但是紫坤并没有回来,七宫主也没有参加这次婚礼,她不不敢见尹珉珉,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因为只要一想,好像又会深陷在当初那个恶梦里。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有承认尹珉珉是她的女儿。
除此以外,婚礼进行地很顺利。
虽然开头时冷冷清清,每个人都有些难言的隐忧,面带轻愁。但后来,因为酒宴的关系,渐渐热闹起来。直到杯盘狼藉地结束,众人散去,陈凌安进入新房,才蓦然发现房内空无一人!
——尹珉珉不知所踪!
陈凌安蓦然酒醒,睁大眼瞳望着空空的房间。
——没有!什么也没有!
桌上燃烧着明艳的红烛,影影幢幢,陈凌安呆呆站在原地,莫名心痛。突然有股腥气顺着喉咙涌上,陈凌安只觉口中微甜,急忙伸手捂嘴,竟吐出血来。
望着自己掌心污红的血迹,他竟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知道尹珉珉不爱他,不但不爱,甚至可以说是恨!就连陈凌安自己,也恨着自己!恨自己的一时冲动,铸成了一辈子后悔的错误。
「啊……」
他捂住嘴,发出低低的吼叫,像野兽般的声音。扑到桌上,一把掀翻了桌布,把红烛喜酒全都『噼噼啪啪』摔到地上。
红烛灭了,房间里瞬间黯淡下来。
在黑暗之中,陈凌安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头,他低声哭了出来。声音先是很压抑,但到后来,变成了吼叫。他错了,他知道自己错了,但有些事情,只要错了一次,就再没有补救的机会。当尹珉珉派人对他说,愿意完婚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的确是梦,而且是一场恶梦。
他的心很痛很痛,好像在被刀割。头也很痛,无数画面浮现,那些最初美丽的记忆,在这个时候回想起来,都变得那么遥远。还记得在水寨时,他身中季紫兰之毒,是尹珉珉为他解毒,并且照料着他。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渐渐注意那个女孩,留心她的一颦一笑。只要她一皱眉,他的心也痛;只要她一笑,他的眉也跟着舒展开来。
后来,他们有了婚约,即使那只是尹珉珉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做出的无奈选择。但那个时候的陈凌安,却是非常高兴,他以为自己有了去好好照顾那个女孩的资格。但是后来,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在那个女孩心里,根本连一点的位置都没有!
再后来,七月十五,那天夜里,他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曾经以为那样可以得到他爱的女人,但最后才知道,那种做法使他真正失去了她,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再次得到。
即使后悔也不行,因为一切都不能再次回到过去,一切也不可能重新来过。
所有人都知道。
第七章
尹珉珉敲开了西尽愁的门。
没人知道她怎样避过紫星宫侍卫的巡逻,也没人知道她怎么找到西尽愁的房间。但是,她真的来了,就站在门口,然后望着出来开门的西尽愁,微微一笑。
今天的她很漂亮,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鲜红色的衣冠,金线织成边缘凤鸟的图案,她自己揭开了自己的盖头,略显沉重的头饰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耀眼夺目。眉毛描得很细,腮红也涂得很淡,但最诱人的,是薄薄的粉色唇瓣。嘴角轻轻牵动,一丝笑容浮现,尹珉珉偏了偏头,神态和模样都还像个孩子。
「我进来了哟。」她只这么说了一句,就一下窜进屋来,坐下。
西尽愁转头望着她,模样有点呆呆的。
「怎么样,这套衣服?」尹珉珉站了起来,踮起脚尖,在西尽愁面前转了几个圈,姿态轻盈,就像一只红色翩翩的蝴蝶,「我可是非常喜欢呢,穿上了,就不想脱下来。」尹珉珉自言自语着,望着西尽愁的眼睛,好像在期待他的回答。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回去。」西尽愁压低了声音,带着些责备。
「不要!」尹珉珉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偏着脑袋,取下头上的凤冠,一边取还一边抱怨着,「真是重死了,压在我头上一整天,把我脖子都压酸了。」把取下的凤冠往桌子上一搁,尹珉珉揉着酸痛的脖子,扁了扁嘴。
「你还不快点回去!」
西尽愁还站在门边,但他心里很急,正想把尹珉珉拉出去,但还不待他迈出一步,尹珉珉突然背过身去,面对墙壁,一语不发,和刚才的调皮活泼简直叛若两人。
西尽愁也看出一些不平常,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尹珉珉的背影,像是在等她说话。
但是,尹珉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在西尽愁面前。
红色嫁衣连同里面的衬衣一起,『啪』的一下,全都顺着她的身体,落到脚边。
淡淡的月光描绘着她身体边缘的弧线,有种很奇异的美感。
虽然已经一丝不挂,但她的长发却直直垂下,一直垂到腰部以下,遮住了后背的大片皮肤,只露出肩膀、手臂,以及修长的双腿。(所以,西尽愁其实也看不到什么,不许他看==+)
「西大哥……」尹珉珉的声音,听得出来她在吸气,「如果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会不会——抱我?」
话音刚落,尹珉珉就已转过身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尽愁也迅速转身,面向门板,竟下意识地关上了门。面朝门板,他可以感觉到尹珉珉正在向他靠近。西尽愁不敢乱动,也不敢乱看。
但突然,只觉尹珉珉柔软的身体贴上了他的后背,微热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西尽愁倒抽一口气,身体竟僵直了。
「西大哥……」
尹珉珉把头靠在西尽愁的背上,纤细的手臂环上了西尽愁的腰,从背后把西尽愁抱了起来。她闭上了眼睛,用脸颊轻轻磨蹭着西尽愁的后背,深深吸着气,似乎正在感受着这个男人的味道——令她沉醉,令她着迷的味道。
「西大哥……我一直很喜欢你,从六年前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欢了整整六年……你曾说那是因为我从小在黄泉巷长大,见过的人少……但是现在,即使我已经离开黄泉巷,即使我已经见过了不少人……还是只喜欢你一个……」
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西尽愁抓住尹珉珉的手,想把她拉开,但却没有成功。西尽愁越扯,尹珉珉就贴得越紧,抱得越用力。最后,西尽愁无奈,只好道:「你这样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有。」尹珉珉说得很坚定,她的手指开始上移,在西尽愁的侧腰位置来回摩娑。
「西大哥……」尹珉珉的气息扑在西尽愁的背心,她的声音哽咽,断断续续。
「岳凌楼是你爱的人……红叶是你的结发之妻……欧阳扬音是你的红粉知己……只有我……什么都不是……我最爱你……但是我什么都不是……为什么只有我,什么都不是?……」
尹珉珉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但西尽愁依旧听得很清楚,尹珉珉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利针,在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的心。
「西大哥……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无论是同情也好,还是什么都好……求求你,不要拒绝我……」
说完这句话,尹珉珉终于放开西尽愁的身体,她向床边走去。
床上遮着白色的帐子,因为云南毒虫很多,帐子很厚。西尽愁大喊了一声『珉珉』,但依然没能阻止住她。西尽愁转头的时候,尹珉珉已经走到了床边。
只见她把帐子一掀,呆住了!
同时呆住了,还有西尽愁。
此时此刻,房间里不只是西尽愁和尹珉珉两人,还有第三个人。这点,只有尹珉珉不知道。这个人比尹珉珉更早来到西尽愁的房间,也在床上躲了很长时间,把两人的话全部听在耳里。
岳凌楼穿得比尹珉珉多不了多少,至少上半身是完全裸露的,而下半身,已用一条薄薄的毯子盖住。此时岳凌楼正坐在床上望着尹珉珉,两人目光相撞,火花四迸。
但岳凌楼的眼中有笑,那笑意里带着一丝嘲讽。
短暂的吃惊后,尹珉珉也笑了出来,有些疯狂,是大笑,她是在笑自己。
——岳凌楼!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尹珉珉咬咬牙,忍了很久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她输了,再一次地输了,而且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整个房间里,只能听见西尽愁淡淡的脚步声。他捡起了尹珉珉的衣服,来到尹珉珉身后,披在尹珉珉肩上。
尹珉珉的喉咙哽了两下,裹住衣服,但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岳凌楼看。
而岳凌楼却把视线移开了,把侧脸对着尹珉珉,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双眼微微眯起,露出一种高深的笑意。
由始至终,岳凌楼一语不发,但他的态度和表情,已经把尹珉珉彻底奚落了一顿。
尹珉珉的身体有些发抖。
这时,岳凌楼的眼角微微一瞟,瞥向了旁边的西尽愁。好像是想看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要如何收场。
但根本不用西尽愁费脑筋,尹珉珉自己披上衣服,撞开西尽愁,正想冲出去。西尽愁反手一拉,抓住了尹珉珉的手腕。但尹珉珉甩开西尽愁,还是跑了出去。
身后,西尽愁大喊一声『珉珉!』,正想追去,但却被岳凌楼的一句话阻止。
「她现在这副模样,你追出去,看到的人还以为你想怎么她呢……」
闻言,西尽愁停住,但目光依旧追随着尹珉珉的背影。
终于,等那抹背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之中后,西尽愁才回过头,望着岳凌楼,低声责备道:「我只是叫你躲在床上,你何必连衣服也一起脱了?」
岳凌楼不答话。
西尽愁走到床边,抓住岳凌楼的手腕,往身边一拉道:「你是故意的,何必要这样故意气她、让她误会?」
岳凌楼道:「我的确是在气她,但她眼前所见,却未必是误会。我帮你把她赶走了,难道不好?或者是,你想我把床让出来给她睡?」
「你!」西尽愁被岳凌楼一激,竟说不出话来。
岳凌楼压低双眉,冷眼瞪着西尽愁,他比西尽愁更加生气。
但就在这个时候,西尽愁的胸口突然洇开一片红血!
西尽愁一惊,下意识地捂住心口,但那些血液却止也止不住地从他指缝流出。岳凌楼也因吃惊而愣住,猛地拔开西尽愁的衣服,只见他心口那道古旧的伤痕竟开始流血!
——这到底是?!为什么伤口会毫无征兆地裂开?
西楼两人对视着,但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茫然——没人知道!
突然,地面剧烈摇晃起来!——竟是地震!
下一秒,天空惊雷乍响,电光闪动!瞬间只觉地动山摇,耳边全是隆隆的雷声,仿佛可以把人耳震聋!
「珉珉……珉珉!……」西尽愁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喃喃念着尹珉珉的名字,冲了出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暴雨骤然降下,每一滴雨点打下,都在地面『啪啪』作响!
天空好像裂开了,大雨倾盆而下!
在大雨电闪和雷鸣之中,紫星宫乱成一团,他们四下搜寻尹珉珉的下落,但却没有成功,没人知道尹珉珉去了那里。
直到第二天……
在竹林中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他们找到了尹珉珉——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被彻夜的暴雨浸泡,尸体已经冻得冰凉。不仅如此,她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插在心脏的正中位置,几乎和西尽愁的伤口一摸一样。
——她已经死了。
在看到尹珉珉的尸体后,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现实,即使非常突然。
那一夜,的确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包括西尽愁胸口伤口的突然裂开,也包括——尹珉珉的自杀。
陈凌安抱住尹珉珉的尸体大哭。其他人都站在两三米外的地方,没有靠近。
但突然,西尽愁瞥见了尹珉珉的手腕上,一些异常的颜色!
而且这颜色,还有些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记忆迅速倒退,最后定格在四川水寨。还记得一线天下寒潭沸腾的那天,尹珉珉的手上,也出现了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图案,同样的物体——是鳞甲!青色的鳞甲!
想到这里,西尽愁走上前去,拉开尹珉珉的袖子一看,顿时怔住。
——果然就是那些青色的鳞甲!
而且比在水寨看到时更加严重,也更加清晰。不仅是手腕部位,就连整只手臂,都被那鳞甲爬满!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皱起了眉,微微摇头。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包括紫星宫人,也没有一个能解释出来。
岳凌楼也上前走了两步,他望着尹珉珉的手臂,又望了望尹珉珉紧闭的眼睛,还有胸前那柄夺走她生命的长剑。
——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不可能还活着,而且尹珉珉已经断气。
虽然岳凌楼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但同时,又在下意识地抵制着这种想法。
无法相信尹珉珉已经死了!
但细细回忆起昨天的一切,回忆起尹珉珉的一言一行,却又觉得她的确是抱着自杀的决心,来见西尽愁最后一面的。
想着想着,岳凌楼望向了身旁的西尽愁。而西尽愁的脸色显得有些发白,他怔怔盯着尹珉珉的尸体,但视线,却仿佛已经穿透那具尸体,看到了更远的东西。那种神情,岳凌楼见过,那是回忆起某些东西时候的表情。
——尹珉珉的死让西尽愁产生了某种回忆。
但西尽愁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己必定忘了什么事。胸前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尹珉珉胸前的那把剑,插进的是他的心脏。
这个时候,西尽愁有个很小的动作。
他望了望自己的左臂,然后瞳孔蓦然收缩,并且后退了两步。
这个短暂的表情变化,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只有岳凌楼发现了。只见岳凌楼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西尽愁的手腕。但想不到的是,西尽愁触电般的竟甩开了他!
岳凌楼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但他并没有勉强西尽愁,而是自己堵气走开了。
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岳凌楼背靠一颗大树,怔怔望着自己的右手。
那只右手,就是他刚刚抓西尽愁手腕的手。
他回忆着当时手心的触觉,想着想着,又握了握自己的左腕,试着比较两次触感的不同。
——是不一样的。
西尽愁的手腕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突然,岳凌楼想到什么——尹珉珉爬满鳞甲的手臂,在他脑海中蓦然浮现!他冲到尹珉珉了的灵堂,不顾众人的阻止,一把握住了尹珉珉的手腕!
那一刻,手心的两次触感重叠了,一次是握西尽愁的时候,一次就是现在!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西尽愁在隐瞒什么!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开始感到西尽愁在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地方。一个遥远到他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地方。
同样的伤口,同样的血。
尹珉珉自杀的时间,和西尽愁伤口出血的时间几乎吻合。
并且,两人的手臂上——都生出了鳞甲!
——尹珉珉和西尽愁究竟是什么关系?!
岳凌楼不知道,但他至少可以肯定一点——两人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
翌日,在商讨何时把尹珉珉下葬的时候,岳凌楼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这『所有人』里,包括了西尽愁、陈凌安以及紫星宫。
岳凌楼道:「先不要急着下葬,不然日后你们想后悔,也许都来不及了。先把你们大祭司找回来,也许她有办法。虽然尹珉珉已经死了,但她也许还能活过来——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被一剑穿心之后,还能活过来的第二个人!」
——是继西尽愁之后的第二个人!
第八章
紫星宫,太微殿。
殿中赫然摆放着一口晶莹剔透的水晶棺,馆内躺着一名散发的红衣女子,也就是尹珉珉。此时的她非常安静,静静地躺着,就像睡着了。如果不是胸前的衣襟被血染红了很大一片,谁都想不到,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尹珉珉的脸色虽然白,但并不僵硬。她的身体也没有发硬,即使已经死去了整整三天,但皮肤依然保持着弹性。
起初,岳凌楼说尹珉珉有可能会死而复生时,还没人敢相信。
但是现在,三天过去了,尹珉珉的遗体竟没有一点腐烂的迹象,就好像时间停留在她死后的那一瞬间,不再流逝似的——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陈凌安日夜守在太微殿里,即使他也知道机会渺茫,但还是希望尹珉珉能奇迹般的复活。他希望当尹珉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他陈凌安。
终于,到了第三天傍晚,紫星宫的大祭司紫坤,终于由水寨赶回云南紫星宫。
一回紫星宫,紫坤直接去了停放尹珉珉遗体的太微殿。那个时候,殿内只有陈凌安和几名紫星宫的侍卫在场,其他人各有各个的事情,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一具尸体旁边。
尹珉珉的自杀,也是紫坤始料未及的事情。
在见到尹珉珉的尸体后,紫坤也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碰触着尹珉珉手臂上浮现出来的鳞甲,沉默了很久。
终于,陈凌安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救么?岳凌楼说过,只有你能救她……」
——只有我能救?
闻言,紫坤轻声一笑,「他还真是看得起我。」
一听这话,陈凌安竟惊得后退一步,恍恍惚惚道:「难道……没救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时亘古不变的道理,纵使我本领再强,也不能逆天而为吧?」
「可是……」
紫坤讲的道理虽然陈凌安也明白,但这三天以来,他苦苦守候的最后希望,竟就这样被无情击碎,一时不能承受,上前一步,抓住了紫坤的手,不顾一切地质问道:「岳凌楼明明说你可以救她!……既然你可以救,你为什么不救?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能让珉珉复活,我都愿意为你去做!」
「你先不要急嘛……」见陈凌安如此激动,紫坤隐隐觉得好笑,于是把话讲完道,「我说的是『人』,如果是人的话,死后当然不能复生。但是——」
「你的意思是还能救活?」陈凌安瞬间转怒为喜,双眼放光。片刻之间,他竟没有仔细去想紫坤说的什么人不人的问题。只要知道尹珉珉还有希望救活就好,其它什么都不重要了。
紫坤慢慢道:「我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目前,我知道的让死人复活的办法只有一种……紫星宫有种秘术,制作活尸傀儡之术,也就是鬼鸳之术……」
所谓鬼鸳之术,即是对身体已死、但意识尚未完全消失的尸体进行加工,给他们安上新的肢体和内脏,并用蛊虫控制他们全身的筋络神经。用这种方法制作出的鬼鸳,虽然可以行走,也可以说话,表面上看与常人无异,但其实,他们除了自己死前残存的那点意识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心也好,肺也好,血液也好,那都是从其他人的身体里取出来、安上去的……
陈凌安对鬼鸳之术也略有耳闻,知道那种做法非常残忍。因为筋络被蛊虫控制,通过鬼鸳之术复活的人,终生就只能是个傀儡、一具会行走的尸体而已了。
——如果对尹珉珉施这种秘术,是否太过残忍?
想到这里,陈凌安急忙反对道:「你不会是想对珉珉施蛊虫吧?绝对不行,那样的话,就算她复活了……但身体却被蛊虫控制,受制于那些虫子,生不如死……」
不等陈凌安说完,紫坤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陈凌安竟被她问得一时语塞。的确,他自己没有一点办法可以让尹珉珉复活。
见陈凌安迟迟没有反应,紫坤想了想,又道:「也罢,反正她的尸体放了三天都不见腐烂,也不在乎多放几日。这几日里,就让我们冷静下来,都好好考虑一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救活珉珉……」
闻言,陈凌安低头不做声了。
也许暂时,就只能这样了。本来以为紫坤回到紫星宫以后,就可以立刻让尹珉珉复活,但事情远没有陈凌安想象中的顺利。
——并且也可以说,远没有岳凌楼想象中的顺利。
所以,在得知紫坤说只能用鬼鸳之术令尹珉珉复活的时候,岳凌楼也吃惊不小。
他本想找西尽愁商量一下,但西尽愁自从进了紫星宫以后,常常跑得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后来,岳凌楼留了个小心眼,留意着西尽愁的行踪,这才终于发现,原来西尽愁经常往七宫主的『天市殿』里跑。
岳凌楼逼问了西尽愁好多次,但对于天市殿内发生的一切,西尽愁就是只字不提。
从来没见西尽愁这么嘴硬过,就算岳凌楼把嘴巴噘到天上去,用眼光把西尽愁杀死一百万次。但西尽愁下定决心了,不说就是不说,任凭岳凌楼怎么威逼色诱,方法用尽,就是撬不开西尽愁的嘴。
渐渐的,就连岳凌楼也没辙了,只能堵气不理西尽愁,跟他打冷战。
但西楼之间的冷战一经拉开,反倒是便宜了西尽愁,让他不用顾虑岳凌楼,而以更加勤快的频率往天市殿里跑。
这点,让岳凌楼足足郁闷了好多天。
一方面,岳凌楼自己拉不下脸向西尽愁示意和好;另一方面,西尽愁也没有丝毫要向岳凌楼低头认错的迹象,因为西尽愁知道,如果他要岳凌楼原谅自己,就必须招认出自己在天市殿里的所作所为,但如果让岳凌楼知道了红叶的事情,恐怕自己会比现在的冷战状态可怜几十万倍。
所以两相比较之下,西尽愁还是选择了让冷战继续下去,直到把红叶的事情摆平为止。
于是就这样,西楼两人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即使有时候运气好碰上了,岳凌楼也是冷哼一声,就把西尽愁凉在一边了。
而西尽愁呢,虽然有时候托人给岳凌楼送几句问候的话,有时候托人给岳凌楼送去一点小玩意儿,逗他开心。但就是不敢自己现身在岳凌楼的面前。说白了,他怕的就是岳凌楼的逼问。
一来,西尽愁不说;二来,岳凌楼心高气傲,又不想问其他人,因为那样做,好像会显得他非常在乎西尽愁似的,不太舒服。
正因为如此,西尽愁究竟在天市殿里干了些什么,岳凌楼毫不知晓。
终于到了第五天,岳凌楼再也忍不住了,打算硬闯天市殿。但还只到殿门口,他就被一群群的侍卫给拦住了。
而正在这个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是紫坤的。
紫坤浅笑道:「凌楼,如果你想进天市殿,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亏我已经把你当成是自己人了,你居然还是这么见外……」
紫坤的话,令岳凌楼背脊生寒。
但此时此刻,也许真的只有紫坤,才能带自己进入天市殿吧?想到这里,即使再不爽也得忍住。于是只见岳凌楼微微躬身,给紫坤行了一礼,像是在拜托对方让自己进去似的。
见岳凌楼肯在自己面前低头,紫坤高兴还来不及,绝无可能拒绝。
只听紫坤道:「要进天市殿虽然不难,但是凌楼,我可先告诉你了……你知不知道,这天市殿里,究竟住了些什么人?」
——什么人?
岳凌楼一愣。他和西尽愁曾经在很巧合的机会下,从地道误入天市殿,也在那里见到了紫星宫的七宫主。所以岳凌楼当然知道,这天市殿是七宫主休息的地方。
但现在紫坤这么问,显然另有深意。
还不待岳凌楼想明白,紫坤就已经把谜底揭穿,「也许你已经知道七宫主住在这天市殿内,但我告诉你……现在的天市殿里,除了七宫主和一名照顾她的医师外,还有一个人……」
岳凌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谁?」
紫坤微微抬眼,眼角睨向岳凌楼,嘴角向上一勾,露出一抹森冷的微笑道:「红叶。」
——红叶?!
岳凌楼怔住。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这时,紫坤想了想,似是觉得刚才的说法不太准确,于是又补充道:「哦,其实,不应该说是红叶一个人,而是两个……」
——两个?!
岳凌楼反应不过来。
紫坤笑着续道:「没错,而且这第二个人,就在红叶的肚子里……」
紫坤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岳凌楼只觉自己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不上来。他本能地后退一步,一边摇头拒绝相信紫坤的话,一边茫然地重复着:「不可能……这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
紫坤笑道:「究竟可不可能,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紫坤指了指天市殿紧闭的大门,那些候在门外的侍卫,立刻替她打开殿门。
望着大大敞开的大殿,紫坤偏头望着岳凌楼,眼眸中的笑意更加魅惑。
她开玩笑似的,对岳凌楼道:「凌楼,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有没有想过……见到红叶后,该对她说些什么?……」
一日……夫妻?
那件事情,岳凌楼根本就不敢去回忆。但现在,却在紫坤的笑语中,被残酷地揭开!
但不待岳凌楼回答,紫坤自己就已大笑起来。她用衣袖掩住了嘴,笑得上身东倒西歪的,笑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吩咐那名抱着她的侍卫,带她进天市殿。
紫坤进去了,但是殿门外,望着紫坤的背影,岳凌楼竟迟迟无法抬脚走入。
直到他感到一股视线正从殿内传来,盯着自己看时,才蓦然抬头,却正好和西尽愁的目光撞上。
岳凌楼没有移开视线,因为他的眼珠已经转不动了。他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就只是那样站着,在殿门外,动弹不得地站着……
第九章
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就只是那样站着,在殿门外,动弹不得地站着……
突然,岳凌楼调头就走。
西尽愁一惊,急忙喊了一声:「凌楼!」
但这一声非但没把岳凌楼喊住,反而让岳凌楼越走越快。
起初,殿门一开,西尽愁看到岳凌楼站在外面,被吓得不轻。
这种害怕,就好像是偷情被老婆发现似的。但其实仔细一想,说『偷情』还有点不对。因为,毕竟西尽愁和红叶是有名有分的,反倒是岳凌楼,更像是西尽愁在外面勾搭上的小情人。
但这个小情人呢,无论是气势,还是脾气,都比红叶要强上好多倍。如果岳凌楼真想欺负红叶,恐怕红叶也只有受气的分。因为岳凌楼欺负西尽愁的时候,连西尽愁都只能认命地,乖乖被他欺负。
西尽愁望着岳凌楼,脑子一转,临时想出若干个可以把岳凌楼阻在外面的办法。但始料未及的是,他一个方案都没有使出来,岳凌楼自己就走了。而且走得很快,就跟逃似的。
——怪了?
西尽愁纳闷,如果岳凌楼是冲着自己和天市殿来的,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
西尽愁越想越奇怪,就在这时,他见岳凌楼的身影就快消失了,于是急忙追了出去。就在西尽愁快要追到的时候,岳凌楼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于是越走越快,甚至还小跑起来。
但西尽愁紧随其后,伸手一拉,拉住了岳凌楼的袖子,但岳凌楼还是不停,只听『嘶——』的一声,衣袖裂开,西尽愁捏着手里的那截布料,更加肯定了岳凌楼的不同寻常。
「你不要跟过来!」岳凌楼头也不回地低吼一句。
西尽愁刚想问什么,突然感到肩膀被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竟是水零儿追了过来!水零儿什么话也不说,对着西尽愁微微一笑,那种笑容是她用来威胁别人的常用招术,像是在说:不听我的话就让你好看!
西尽愁和水零儿交手不少次,对水零儿的这点脾气还是摸得比较清楚。水零儿找他无非也是为了红叶的事情。
果然,只见水零儿拽住了西尽愁的袖子,不给西尽愁丝毫解释的机会,就往原路上拽,显然是想把西尽愁拖回天市殿。
「凌楼……」
西尽愁一边反抗水零儿,一边用可怜巴巴的声音向岳凌楼求救。
而岳凌楼呢,虽然停是停了下来,但就是不理西尽愁,看着水零儿把西尽愁越拉越远,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最多就是冷笑几声,嘲笑西尽愁的到处拈花惹草。
西尽愁见博取同情这招丝毫发挥不了作用,于是就用全副精力花在抵抗水零儿身上。
先前紫坤说的那些话,已经令岳凌楼不知所措,找不到发泄口,正处于爆发的边缘状态了。现在,又看到西尽愁和水零儿两人一拖一拽、拉拉扯扯的样子,更是让他极度不爽。
终于,岳凌楼忍不住吼了一句:「西尽愁,你就死在女人堆里吧!」
话音一落,西尽愁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倒是水零儿急忙丢开手,还恨了西尽愁几眼。西尽愁心想,明明就是你主动拉我走,怎么现在倒好像是我不对了,于是也不满地回了水零儿几眼。
但是,他们两人这眼神的一来一回,在岳凌楼看来,就跟眉来眼去差不多。岳凌楼心口被气得更堵,掉头就想走人。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西尽愁伸手想去拉他,但谁料手刚一伸出去,就被水零儿一把拽住,进退不是。这次,西尽愁终于有些动怒了,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水零儿也是沉得住气的人,没被西尽愁的气势吓倒,和他对着说:「你明明就知道!」
「你先把手放开,然后回天市殿去,我一会儿就过去。」
「一会儿?」水零儿冷笑,还是不丢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红叶醒了,她看不到你,心里会多难受?你的一会儿,对红叶来说是多大的煎熬,你到底知不知道?」
西尽愁被水零儿说得只能叹气。
他知道水零儿是个直性子的人,如果是她认定要做的事情,也不管会不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困扰,还是执意要做下去。眼看岳凌楼越走越远,马上就要看不到了,西尽愁也有些着急,于是懒得跟水零儿讲什么道理,打算用硬的,先把她甩掉再说。
只见西尽愁突然翻手,反扼住水零儿的手腕,然后转身一拧,水零儿的胳膊就被他拧到了背后。但水零儿反应也快,身体顺着西尽愁用力的方向轻巧一转,就巧妙地化解了这一招。
但突然,只见西尽愁指着水零儿身后,惊讶地喊了一声:「啊,红叶!」
水零儿果然上当,条件反射朝身后一看——什么都没有!
这才蓦然清醒,知道自己上了西尽愁的当。再看西尽愁这边,他已经跑到岳凌楼身边去了。这次轮到水零儿看到西尽愁和岳凌楼拉拉扯扯的样子气得冒火了,跺了一下脚,大喊道,「西尽愁,你给我站住!」
正要追过去,却看见西尽愁抱着岳凌楼,竟一下跳了起来!
紫星宫竹林茂盛,遮天蔽日,正好隐藏。
见西尽愁抱着岳凌楼窜了上去,水零儿也急忙跟着跳上去,但刚到半空,才发现视野之内,全是翠绿的竹叶到处乱晃,耳边也是一阵『沙沙』的乱响。竟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听不到了。
足尖在竹林顶端轻捷点过,水零儿在竹林上方晃了好几圈,但就是看不到西尽愁的影子。水零儿心里又气又急,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就拿那些竹子出去,用水灵剑一阵乱砍过去,砍得竹叶『唰唰』作响,纷纷飘下,落了满地。
而此时此刻,在那些纷纷落下的竹叶遮掩下,西尽愁却拉着岳凌楼的手,早就逃出了紫竹林,跑到紫星宫边缘一处僻静的园子里躲了起来。
第十章
靠着墙壁,西尽愁捂住岳凌楼的嘴,还是有点不放心似的,留心着竹林那边的动静。直到确定水零儿离开以后,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开岳凌楼道:「好了,这下总算安全了。」
岳凌楼小声道:「你怎么这么怕她……」
「不是怕,只是不想跟她闹起来。况且她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不太考虑别人的想法罢了……」顿了顿,把话题转移到岳凌楼身上,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有点……」
说到这里,西尽愁发觉自己竟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描述岳凌楼现在的表情。他好像有那么一点生气,又有那么一点吃醋。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望着岳凌楼带着丝丝悔意的眼睛,西尽愁跟他开玩笑,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怕我知道?」
闻言,岳凌楼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了头,过了好久,才说:「西尽愁,我要你快点离开这里……」
「离开?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反正你有多远走多远,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回到紫星宫!」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西尽愁的思维跳跃跟不上岳凌楼。
其实岳凌楼只是不想让西尽愁知道自己跟红叶的事情而已,现在西尽愁在紫星宫,而那个紫坤,虽然以前承诺过不让那件事被外人知道,但紫坤这人捉摸不定,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心情好,就把西尽愁叫过去,把什么该说的话,还有不该说的话,全都说得干干净净。
到时候……
岳凌楼简直不敢想象。急忙摇了摇头,揪住西尽愁的领口,用半威胁的态度说:「你到底走不走?」
西尽愁轻叹一口气道:「要走也不是现在……再等等吧,快了……」
至少等到红叶把孩子生下来,或者决定取掉那个孩子。
在这之前,西尽愁都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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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等了……」岳凌楼很急很急。
西尽愁摸摸岳凌楼皱得紧紧的眉头,替他把眉间的皱纹舒理开,笑了笑,安慰道:「不要这样啦,至少我现在可以答应你,等那件事情结束以后,就离开紫星宫好不好?」
「哪件事?」
「这个……」西尽愁还是打死也不说的。
「算了。」岳凌楼也知道他的嘴硬程度是不容小觑的,也不打算逼问,只是突然抱住了西尽愁,抬起头要求道,「西尽愁,你把头低下来。」
西尽愁满头问号,但还是乖乖低头。
但突然,岳凌楼一下咬住他的嘴巴,激吻起来。西尽愁被吓傻了,眨眨眼睛,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岳凌楼就已经偷吻结束,推开西尽愁,打算走人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吻就吻,吻完就走?
虽然西尽愁并不算吃亏,但还是莫名其妙的。见岳凌楼要走,急忙拉住了他,一把拽到自己怀里抱起来,问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不是就喜欢到处找人接吻呀?」
「是啊,你还不放手。」岳凌楼推了西尽愁一掌。
「不放,我怕把你放走了,你去找别人……不如现在让我来帮你降降火气吧……完全免费,不收你银子的哟……」
西尽愁一边推销自己,一边把岳凌楼的身子转过来,正对自己,然后捧起了对方的脸,主动献吻一个。谁知道舌头才刚刚伸进去,岳凌楼突然眼神一变,对准西尽愁的下巴就是一口,咬得西尽愁哇哇大叫,急忙捂住下巴,弹开了好几步。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喜欢咬人!你想不想帮我降降火气?」
「这个……」西尽愁揉揉下巴,犹豫了一会儿,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答道,「……还是算了吧。」
「你这人真无聊!」岳凌楼心情非常烦躁,气愤地一把推开西尽愁。
刚才紫坤对他说的一席话,令他方寸大乱,此时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西尽愁了。好像一看到西尽愁的脸,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心里堵得难受。
但突然,岳凌楼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听紫坤的话,红叶应该在天市殿内。而西尽愁,最近几天也经常跑到天市殿去。这样的话,如果红叶真的怀孕了,西尽愁应该早就知道了才对。但却从来没听西尽愁提过这事……
这样一想,岳凌楼倒觉得是紫坤在骗他了,于是一把揪住西尽愁的袖子,把他拉近数尺,急切地问道:「西尽愁我问你,你来紫星宫这么多天了,有没有见到红叶?」
一听『红叶』这个名字,西尽愁就知道大事不妙,心想难道岳凌楼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如果自己随便说个什么谎话,弄巧成拙,被岳凌楼识破了反而难堪,不如讲实话,也许还可以争取宽大处理,于是低着头,一副『我知道错了』的样子,小声道:「……见过。」
「那好……」岳凌楼竟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想了好一会儿,才用非常隐讳的话问道,「你见到的红叶……和以前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西尽愁听后愣了愣,听岳凌楼话里的意思,好像并不那么确定,于是带着侥幸的心理想:也许他并不知道红叶怀孕的事情,但如果自己一五一十地招了,岂不是自讨麻烦?
——招,还是不招?这的确是个问题!
西尽愁抱起手,低着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见西尽愁一下沉默了,岳凌楼心里也着急。反正拐弯抹角也问不出来什么,干脆把话挑明了讲!于是只见岳凌楼提了一口气,冲西尽愁吼道:「西尽愁,我就问你一件事,红叶她到底怀没怀孕?」
——完了!果然全都知道了!
西尽愁好像被人突然抽了一巴掌似的,两眼昏花,双腿竟软了一下。心想如果自己的神经再脆弱那么一点,就这么昏倒在地,岳凌楼会不会就此放过他呢?
「到底有没有?」岳凌楼又问了一遍,更加着急。
这次,西尽愁知道逃避没用了,只好坦白面对,点了点头,叹气道:「有是有,但是事情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样子的……」
岳凌楼只听到西尽愁说了个『有』,突然就觉脑中一片空白,以至于西尽愁后来说了什么话,他已经全听不进去了。
红叶真的有了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还和自己有那么深的关系……
——怎么会变成这样?
岳凌楼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想了,一把推开西尽愁,正要跑。西尽愁却以为岳凌楼是在生自己的气,急忙拉住,解释道:「凌楼……你听我好好说好不好?其实这件事情……」
「我不要听!」岳凌楼捂住了耳朵,大吼。现在只要是有关红叶事情,他都不想听到,他不要再想到那个人,也不要再见到那个人!
「你好好听我说,好不好?」
「不要!你什么都不要说!」
西尽愁皱眉,想把岳凌楼捂住耳朵的手拉开,让他听自己的解释。但是岳凌楼的反抗却非常激烈,任凭西尽愁怎么哄,怎么劝,就是不听西尽愁说话。
见状,西尽愁也纳闷了。以岳凌楼的脾气,如果他以为红叶怀了自己的孩子,应该对自己冷嘲热讽才对。怎么现在……却会是这种拒绝接受一切的反应?
「凌楼……」西尽愁好不容易把岳凌楼的手拉下来了,「我向你发誓好不好,红叶的孩子……绝对不是我的!」
「你闭嘴!」
岳凌楼条件反射地吼了一句,但却突然愣住。
西尽愁刚才说什么?说孩子不是他的?难道西尽愁还不知道自己和红叶的事情?所以西尽愁才瞒着他往天市殿跑,所以西尽愁才对红叶的事情只字不提?
岳凌楼露出疑惑的神色,张了张嘴,正想问什么。却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岳凌楼听到响声的同时,手却被西尽愁拉住了。这次,西尽愁的反应比岳凌楼快得多,他一猜就知道是水零儿追来了,暗叫一声不好,拉着岳凌楼想继续逃。
谁知只在眨眼之间,水零儿已经堵住了他们两人的退路。
正对西尽愁和岳凌楼,水零儿压低了双眉,怒气和寒气在她双眸中闪现。水零儿慢慢逼近,边走边说:「我刚才好像听到一个了不起的誓言……西尽愁,你竟然说红叶的孩子不是你的?你竟然还发誓说那个孩子不是你的!——你真该死!」
第十一章
「又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女人。」岳凌楼说的虽然是水零儿,但眼里看的却是西尽愁。
然而水零儿全然不顾岳凌楼的存在,好像只能看见西尽愁一个似的,低声威胁道:「西尽愁,你敢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水零儿话音一落,手腕随之一抬。手中的水灵剑光华流转,剑锋直直指向了西尽愁的鼻尖。
见水零儿来意不善,西尽愁急忙把岳凌楼拉到身后藏起来。
但面对水零儿的话和剑,他却始终没有回避,而是认真地告诉红叶:「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如果是我做过的事,我绝对不会不承认。但如果不是我做的事,我也没有必要硬往自己身上揽,你说是不是?」
「但是红叶的孩子就快出世了,她也认定你就是孩子的父亲……你说一个女人,可不可能连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所以我才说是误会啦……」
水零儿的坚持己见,是最令西尽愁头疼的地方。红叶的孩子不是他的,这话西尽愁在安然和七宫主面前都曾说过,对方听后,虽然也觉得奇怪,但都没有像水零儿这样硬逼自己承认。
唯独水零儿,好像只要是红叶的话,只要是红叶认定的事情,就算是假的,她也必定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假的变成真的。
不给西尽愁解释的机会,红叶把话讲得更加明白,「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只要红叶说孩子是你的,那孩子就是你的。不管事实上究竟是不是你的——都是你的!」
「你到底讲不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的人西尽愁也遇到不少,但像水零儿这样的,还是第一次碰见。
西尽愁和水零儿你一句、我一句,争来争去。然而一旁的岳凌楼却突然沉默下来。刚才水零儿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力。水零儿说:『红叶的孩子就快出世了』,然而怀胎要十月,自己和红叶的事情,不过发生在三个月之前……
——就算是早产,也绝对不可能早到这种程度!
想到这里,岳凌楼心口的大石头好像突然消失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果红叶的孩子真的就快出世的话,那么那个孩子——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
——那么,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呢?
岳凌楼轻轻抬眼,望向了挡在自己前面的西尽愁。
他突然把很多事情联系在一起了。如果是十个月前,那还是冬天,自己在京城洛家。而西尽愁却在云南的日红岭,以红叶丈夫的身份生活在那里。那个时候的西尽愁记忆全无,一个正常的男人,每天和自己老婆睡在一起,还敢说自己什么都没做……这真的有可能么?
想到这里,岳凌楼开始怀疑西尽愁了。心想,是不是他把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忘了?
岳凌楼正想得深入,突然只觉一股寒意森冷的视线射向了自己,不由得一抬头,朝那视线传来的方向望去,才发现竟是——水零儿!
此时的水零儿,指着西尽愁身后的岳凌楼问:「西尽愁,你不肯回天市殿去,是不是因为这个男人!」说着,手腕一抖,剑锋又指向了岳凌楼,逼问道西尽愁,「我现在问你,这个男人和红叶之间,你到底选择哪个?」
西尽愁一听头都大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必须二选一的问题呀……」
水零儿不容争辩道:「可是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如果你不选的话……」
顿一顿,眼神倏忽降温,握剑之手蓦然收紧,脚下也开始移动了。
「——我就帮你选!」
吼出这句话的同时,水零儿的身影突然消失在西楼两人眼前!
西尽愁一惊,知道她要对岳凌楼下手了。而岳凌楼,也感到一阵剑风朝自己袭来,急忙拔出腰间的匕首,凭着感觉,朝水零儿的剑挡去!
水零儿剑势虽猛,但却不是无法捕捉。当水零儿袭下来的瞬间,岳凌楼有绝对的自信挡住她的剑。但是,就在匕首和水灵剑相接的时候,岳凌楼的一切自信都被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击溃!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世上竟还存在这样一把剑!
一把无法阻挡的剑!
水灵剑不是剑,而是水。剑锋不是金属,而是一股二指宽的水柱!
就在岳凌楼以为他可以挡住水灵剑的时候,他的匕首却穿透了水灵剑!
一念之间,岳凌楼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轻敌。当日黎雪的孩子出世时,西尽愁被红叶困住,一整个晚上都没能脱身。而西尽愁也曾说过,自己不是水零儿的对手。现在,岳凌楼终于明白,当日西尽愁并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水零儿确实太难缠了!
水灵剑穿透匕首,这招令岳凌楼措手不及,然而水零儿的攻击却没有就此停止!
岳凌楼虽然看得见水灵剑,但身体却来不及躲避。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灵剑瞬间逼近他的面门!
但就在最后关头,只觉身子突然被西尽愁拽了一把,他顺着西尽愁的力道一旋身,就已躲到西尽愁背后。
而西尽愁自己,则成为水灵剑下的目标!
就在水灵剑碰到西尽愁脖子的瞬间,水零儿突然停止了攻击。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剑锋还停留在西尽愁的脖子上,可以看到在剑刃和皮肤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红色的痕迹。水零儿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还有一丝无奈和失望。
水灵剑是任何兵器都挡不住的,但如果是用身体——却可以阻挡!
「原来……这就是你的选择么……」水零儿冷笑一声,垂下了眼,手中的水灵剑突然消失,只听『哗啦』一声,剑就软了下来,最后变成了一摊清水聚在地上。
在水零儿的掌心有一个『天璇印』,只要运用那个印记,就可以『凝水成剑』。所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能凝出水灵剑来。而当水零儿再无战意的时候,那种凝剑的力量也会失去,所以剑又变回了原来水的状态。
「你既然已经是红叶的丈夫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爱她一下……」
水零儿的声音哽在喉咙中,就连双眼好像也突然蒙上了一层水雾。
看到她这副模样,西尽愁被吓了一跳。以前看到水零儿时,她都是一副精力十足的样子。没想到现在,居然露出这种痛苦委屈的表情。
水零儿擦了一下眼角,不知道她是气愤,还是生气,反正声音越来越大了,她朝西尽愁高声吼道:「明明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爱她一下?……就算是假话也好,就算是装出来的也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爱她一下!?」
——就算是假话也好?
西尽愁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水零儿会说出这种话来。还有那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红叶身上,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想到这里,西尽愁怔住不语了。而一旁的岳凌楼,好像也从水零儿的话中听出一丝异样,和西尽愁一起陷入了思考之中。
仔细一想,红叶的身份的确很奇怪。她和北极教,以及紫星宫,好像都有很深的关系。一方面,她是北极教主杨鹰的女儿;另一方面,紫星宫的七宫主,好像也和红叶的关系很亲密。
岳凌楼没有忘记,几个月前,在紫星宫的地牢里,七宫主抱住红叶,说的那句话:『二十年了,你终于回来了。』看外表,红叶的年龄最多也就二十出头。二十年前,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和七宫主认识?
岳凌楼越想越奇怪,越想越觉得恐怖。
他突然记起在广州情川港时,紫乾对他说的那些话——关于『长生』的事情。难道红叶,会和那件事情有关系?
正在这时,耳边又传来水零儿的声音,不过水零儿是对西尽愁说的。
「西尽愁……就算我求你好不好……」
从来没听水零儿说『求』这个字,西尽愁一时接受不来,不知该如何答话。
水零儿吸了吸气,不看西尽愁的脸,而是望着墙角。她是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人,这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件很委屈、很难以启齿的事情。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也许……最多只有十天……十天以后,红叶可能就会忘掉一切……包括记忆里关于你的一切,都会忘掉……但是在这之前……在她忘掉一切之前,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陪陪她呢?……为什么你就不能陪她渡过这辈子的最后十天呢?」
说到这里,水零儿再也说不下去。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扑簌落下,她急忙在脸上抹了一把,但还是没能把泪水抹干。才一小会儿工夫,眼睛就已经红肿起来。
水零儿恳求道:「你答应我好不好?……只是十天好不好?……这十天,你好好陪着红叶,不要让她难过了……好不好?」
说到这里,水零儿猛地抬起脸来,发丝贴在她湿润的脸颊上,显得乱七八糟的。但她的眼里,却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光芒。她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她没法逼西尽愁,就只有求西尽愁,但如果这样,西尽愁还是不答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让西尽愁好好陪着红叶……
西尽愁一向对女人的眼泪最是没辙。现在一看水零儿哭得这么厉害,就突然觉得,好像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心里也愧疚起来,急忙安慰水零儿道:「好了,你先不要哭了,有什么话慢慢说……你说红叶还是十天就会失去记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也是岳凌楼想问的。
所以,西尽愁话音一落,岳凌楼的视线也立刻停留在水零儿脸上,等待她的回答。
而水零儿,则显得有点泣不成声,她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又深深吸气,过了好久,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如果你们真的想知道,不如去问问紫星宫的人……那个七宫主,一定知道得比我还要详细……」
第十二章
西尽愁、岳凌楼、水零儿三人回到天市殿的时候,紫坤已经离开了。而红叶依然在沉睡,现在她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却在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
这种现象,不仅令七宫主恐慌,就连安然,也渐渐没有把握能保住红叶的性命。他曾不只一次地想劝红叶拿掉肚子里的孩子,但都被红叶严词拒绝了。
在保护孩子这点上,红叶一次也没有退缩过。
七宫主虽然担心,但见红叶执意不肯。渐渐,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在心里为红叶祈祷,希望她能够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她一直陪在红叶身边,直到发现西楼水三人都已经进入殿内,才从床边站起,向来客走去。
虽然她眼睛上蒙着一层紫绢,但一举一动却和正常人一样,完全不像看不见东西的人。
七宫主微微一抬手,示意落座。但真正坐下的,却只有岳凌楼一人。西尽愁站在岳凌楼身后,而红叶则跑到红叶床边,暂且不管西尽愁这边的状况了。
这时,安然把七宫主抚到岳凌楼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岳凌楼面带疑色,心想七宫主难道对自己很有兴趣?
还不待岳凌楼询问关于红叶的事情,七宫主就先说了起来。她的声音很柔和,但却总有些有气无力的,好像心中总是压着无尽的忧愁。只听七宫主道:「刚才我听紫坤提过你了,她说紫巽死后,风之力就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你是否想清楚了,愿意效忠紫星宫?」
什么效忠紫星宫?这种事情,岳凌楼根本没想过!
如果可以,他连『紫星宫』这三个字都不愿意听,就更别说是效忠了。
七宫主看不见岳凌楼反感的表情,依旧在自说自话,缓缓道:「关于紫星宫,虽然我生下来就在这里,生下来就注定会继承宫主,但我对它,却始终没有什么任何感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每天,都好像在等死一样……」
「七宫主……」身旁的安然低唤一声,似是不忍心听七宫主再讲下去。
而七宫主朝安然微微一笑,好像在示意不要紧,顿了顿又继续道:「紫星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是身上还有价值的人,在这里他能够得到赏识,并且得到很多东西……但如果是个没有价值的人,一切都像等死一样……你们应该也看得出来,其实所谓『宫主』,也不过是个空空的头衔……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紫星宫里的一切,都是紫坤说了算……我小的时候,她对我很好,好像对我有着很深的期待,但是后来,我长大以后,那种期待就没有了……她好像渐渐发现,我不是她所期待降生的人……然后,一切就变了……」
「七宫主……」这是安然第二次打断七宫主的话了。
然而七宫主却止住了安然,继续道:「其实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紫星宫并不是一个适合每个人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在什么情况下继承了风之力……但我只想告诉你,那种力量只会让你终生被束缚在紫星宫而已……」
听到这里,岳凌楼也算听出一点眉目,知道七宫主是叫他离开紫星宫。但是这种事情,不是岳凌楼想,就可以完成的呀。于是岳凌楼也很无奈地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七宫主你收回风之力,把我驱逐出紫星宫,我倒是求之不得。」
闻言,七宫主呵呵一笑,但却摇了摇头。
她说:「如果是其他人,我会觉得入紫星宫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但如果是你,我则会认为……一切都是命运,即使是折磨,也只得认命……我也好,红叶也好,情儿也好……全都是被紫星宫束缚住的人,我希望你明白……」
「我不懂!」
岳凌楼突然打断了七宫主的话,并且声音很大,表情也瞬间变化,由原来的无奈变成了震惊。他的所有冷静,好像都被七宫主刚才的那句话击溃,难以保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刚才从七宫主口中,竟说出了『情儿』这两个字!?
——情儿?情儿?
耳边仿佛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又唤起了什么回忆。
记忆里那段最黑暗、最压抑、最痛苦、最不愿回忆起的时间……瞬间,全都如泉涌般的在脑中浮现。
记忆里有个男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
——情儿。
岳凌楼的全身的毛孔开始收缩,身体也忍不住战栗起来。
那个男人,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的错误之中,回忆着那个名字……用岳凌楼的身体,去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个他深爱的女子的名字……
——情儿,情儿……慕容情?
那个给了岳凌楼生命的女人,同时,也带给了岳凌楼无尽的苦痛和折磨。慕容情是岳凌楼一辈子也无法摆脱的阴影,即使在她死后十一年,这个名字还是注定会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提起——耿原修提过她,紫乾提过她,现在就连七宫主,也提起了她。
「这没有什么好不懂的。」七宫主依旧没发觉岳凌楼的反常,还在继续着那个话题,「如果你是慕容情的孩子,那么这一切,就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以前不信,但我现在信了。红叶离开了紫星宫二十年,但她回来了……情儿离开了紫星宫二十年,但是你,替她回来了……就连……」
说到这里,七宫主突然说不下去,犹豫了好长时间,终于才开口道:「就连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刚出身就被送出了紫星宫,但现在……她还是回来了!……成为八宫主回来了!安然,我好怕!……如果她又像我一样怎么办?……安然……」
七宫主话里的那个孩子,指的就是尹珉珉,她的亲生女儿。
七宫主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安然的名字,表情恐慌极了,她的双手都向安然伸去,在半空中胡乱挥动着,好像在找寻着什么慰藉。
她是真的在怕,真的在担心——岳凌楼看得出来。
这时,安然终于拉住了七宫主伸向他的手,低头在七宫主耳边轻声安慰了几句,这才让她稳定下来。
这时,一旁的西尽愁终于发话,他问七宫主道:「你说红叶离开了紫星宫二十年?」
七宫主点点头,「那年夏季发生了很多事情……红叶离开了,情儿也离开了,但是我却依然留在紫星宫里……我们一起长大的姐妹三人,从此各分东西……我虽然想念她们,舍不得她们,但只要一想到她们可以离开紫星宫,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觉得,即使我们分开也是值得的,即使我会因此再也见不到她们……也是值得的……那个时候,我们全部都可以天真地以为,可以离开紫星宫,离开这里……但是……」
七宫主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她竟大笑了几声,似乎在嘲笑着自己以前的天真,「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就像紫坤以前说的那句话『是紫星宫的人,就注定是紫星宫的人,逃不掉的』……所以,走掉的人又回来了……终究还是,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没有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离开这里?什么又叫无法离开?」岳凌楼皱眉问道。
一时之间,他无法接受。
他的母亲,竟然曾经是紫星宫的人!
还和红叶、七宫主是一起长大的姐妹?
虽然一年前在广州的时候,岳凌楼听紫乾提起过慕容情的事。那个时候,岳凌楼就隐隐觉得慕容情和紫星宫之间,有着某种关系。
但是现在,真相就在眼前。但却不知为何,岳凌楼在本能地拒绝相信这个事实。就好像如果他相信了,就真的一辈子再也无法摆脱紫星宫了。就好像如果他相信了,就不得不认命了一样。
「从头讲起吧,这样大家都可以听得明白一点。」
一旁的西尽愁终于说话了。他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因为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可以预料,七宫主要讲的,将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