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狱火
第一章
今夏还是太热了吧,即使是在清晨,依然可以听见聒噪的蝉鸣。耿府的庭院内,淡粉娇红被昨夜的东风吹落满地,九回曲阑圈住了一池碧水,水榭楼台,珠帘轻卷。白衣飘飘,琴音扬扬。
「在想什么?」岳凌楼悠然抬眼淡淡地问向身旁的常枫。再过不久,常枫就要起程回云南,而天翔门这边岳凌楼自有很多事情不能抽身。知道了常枰的身份后,他已稍稍安下心来。身为锦衣卫的洛少轩此次去云南的目的只是去调查有关私贩花狱火的事情,而千鸿一派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你果然很懂乐器。」常枫简单地赞道,聆听着那张暗紫的古琴在岳凌楼指间的拨弄下发出的清响。
「不久我也会去云南的……」岳凌楼说这句话时眼皮跳了一下,不知为何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直沁入心,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风无情,叶凋零……尘缘欲断,香梦难续,终是难守今世缠绵……」歌声起,鸟阒静。岳凌楼的声音和这片景色完全融为一体,和谐得难以置信。
「你总是在唱着这首悲哀的曲子呢……」西尽愁坐在庭院里一条长廊的脊上,淡淡地自言自语着,「当日常桐死前听到的也是这首曲子吧……」一个翻身,他已越下了廊脊,几个飞身窜出耿府。
岳凌楼和常枫之间的暧昧气氛,他实在不能心平气和地继续看下去了?尹珉珉已经托付给欧阳扬音,但耿原修的事情依旧没有一点头绪,自己本来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办,但现在竟懒得去查。
「岳堂主。」这是常枰的声音,此时他已走上了阁楼,持扇在手,轻轻一揖道,「时间已经不早,我们也该起程了。」
岳凌楼的双手陡然按住琴弦,常枰的出现的确有点扫兴。他略微朝常枫点了点头,意思是你走吧,于是常枫起身向常枰走去。
「替我好好照顾他。」岳凌楼望着常枰,淡淡地嘱咐一句。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仿佛每个人的离开都有可能成为永别。
不知道岳凌楼感觉的常枰,只是突然愣这,随即笑道:「听你那话,岳堂主你以为你是在嫁女儿么?」
岳凌楼不再说话,低头重新拨弄起古琴来……但愿,只是自己担心过头了吧……
◆◇◆◇◆◇◆◇◆◇
杭州城西,承安客栈内,欧阳扬音和尹珉珉正商议着该去何方。
「回云南吧,去你和你爹住的那片竹林。」欧阳扬音突然提出,「毕竟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普通人绝对无法进入。」
尹珉珉听话地点了点头,现在到哪里去她都无所谓,不过要离开杭州,离开西尽愁的话……
「欧阳姑姑,我可不可以……跟西大哥……道一下别?」尹珉珉小声地问道。
「你知道他在哪里?」
尹珉珉急忙道:「名剑门,我去名剑门找他,道个别马上就回来,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欧阳扬音稍稍想了想:「你去吧,不过我不陪你,因为名剑门里有我不想见的人——你快去快回。」
一听欧阳扬音同意了,尹珉珉立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直奔名剑门而去。
不过,和尹珉珉想的不同的是——此时西尽愁不在名剑门,而是在杭州城里的一家酒店喝酒。欧阳扬音早就料到西尽愁不会乖乖呆在名剑门内,才会同意尹珉珉离开,让她扑个空,了却心愿后再乖乖回来,如此而已。
但欧阳扬音错就错在以为尹珉珉在名剑门里找不到人就会回来跟自己去云南。以尹珉珉的性子,摆脱了欧阳扬音的她就算找不到西尽愁,也会去另外一个地方……
◆◇◆◇◆◇◆◇◆◇
「凌楼哥——」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岳凌楼的身后传来。
岳凌楼正坐在水榭边上喂着池塘里的锦鲤,见耿芸正朝她走来,轻轻回了声:「小姐。」
耿芸在岳凌楼身边坐下,望着池塘里成群的鲤鱼,时不时挑起眼角瞥瞥岳凌楼。而岳凌楼却一直专注地注视着水面一言不发。
「凌楼哥……你来耿家……已经十年了吧……」说到这里时,耿芸顿了顿望了岳凌楼一眼。
淡淡地「嗯」了一声,岳凌楼没有多说话。这耿府里的所有人都被列入了他的复仇名单,耿芸也不会例外。
「凌楼哥,你讨厌这里吗?」
岳凌楼洒饲料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怎么会?……十年前,如果不是老爷收留,我早已饿死路旁……」
「是么?」耿芸垂下眼,勉强自己露出笑脸,「可是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所有人都死了,爹,大哥,还有我。天翔门灭亡,耿府被封……一切都结束了……」
岳凌楼在听耿芸讲下去,但耿芸却收口了,眼神有些涣散。她偏头,安静地瞅着岳凌楼。
「怎么?」岳凌楼微笑着问。
耿芸不再说话,只掏出一串珠链,翠绿的珠子银丝做线,亮晶晶的很是晃眼。耿芸把珠链系在岳凌楼的手腕上:「听景元寺的和尚说,这个……辟邪,保平安……无论怎么,凌楼哥……我希望你活着,比谁都活得长,比谁都幸福……这样就够了……」
怔怔地望着耿芸清澈的眼神,岳凌楼竟说不出话。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耿芸,应该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事情吧……
◆◇◆◇◆◇◆◇◆◇
尹珉珉站在耿府围墙外,把头贴道墙壁上,听着府内的动静。好像没有人走动呢……想到这里,尹珉珉抬头望那堵高墙,纵身跃起,掠墙而过。
「什么人!」尹珉珉脚还没站稳,旁边就传来一声大喝。
尹珉珉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蓝衣装扮的人持剑向她冲了过来。她立即抽出腰间的一把短刀挡住来人的攻击。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遛进来,怎么这么就被发现了。
「尹珉珉?」那蓝衣人的剑被尹珉珉挡开后竟吃惊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这天翔门里怎么会有人认识自己?尹珉珉也是一惊。这时,那蓝衣人突然一把扯下了头盔,尹珉珉这才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城。
「你怎么会在这里?」江城急急问道。
「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今天我当班。」江城简单地回答,推了推尹珉珉的肩膀,「快出去,你跑这来干什么?」
尹珉珉这才想起江城本是天翔门贺峰的手下,耿府是由天翔门派人轮班巡逻的,今天大概正好碰上了江城值班的日子。
还好是遇上熟人了,尹珉珉急忙问道:「江城哥,你知不知道耿原修在哪里?」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尹珉珉亲热地在江城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哥』字。
「你问这干嘛?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点出去。」江城说罢欲把尹珉珉提将出去。
尹珉珉不依,猛地甩开江城的手:「江城哥,你告诉我吧,你告诉我我就走。」
江城信以为真,他怎么会想到尹珉珉这个小丫头是来取耿原修的命的呢?于是向不远处的一栋低楼支了支下巴,说道:「喏,在那里,现在老爷大概正在休息吧。你还不快……」
江城说着转头面向尹珉珉,但『走』字还没出口,一股很浓的药香就扑面而来,恍惚中看到仿佛从尹珉珉手中洒出了什么白色粉末。
尹珉珉用的药粉叫做『摄魂粉』,可以暂时迷住江城的心智。见江城的双眼已渐渐无神失去焦距,尹珉珉对他说道:「现在到那房间去,杀掉你见到的人。」
之所以她不能直接叫江城去杀耿原修,是因为此时江城心智不清,根本就不知道耿原修是谁。耿原修正在休息,所以巡逻的人都在较远的地方守着,而从江城现在站的地方到那房间不过七十多米,直路无人。
应该不会杀错的……尹珉珉想着,向前窜了几步,躲在离那低楼不远的地方,看着江城提剑缓缓朝那房间走去……
「江城哥——」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传到尹珉珉耳里,她顿时倒抽一口气,探头一看,才发现一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正站在路边,跟江城打着招呼。
耿芸刚刚离开岳凌楼打算回房,却正巧在路上看到了神情怪怪的江城,于是问道:「江城哥,你怎么了?」
那江城怎么听得进她的问话呢?现在他的脑中只有一句话在不断重复——杀掉你见到的人!
杀掉你见到的人!江城拔剑出鞘,朝耿芸的胸口突刺而去。此招急如闪电,就连习武多年的高手都难以避开,耿芸区区女流不懂任何武功,又怎么避得了?
耿芸望着江城手中明晃晃的刀锋,竟连逃跑都忘了。她尖叫一声急忙闭眼,头脑混乱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尹珉珉暗叫糟了。下一秒,只听『锵!』一声,江城的剑已被挡开。岳凌楼站在耿芸前面,手中握着一柄匕首。如果不是他的突然出现,耿芸早就成了江城剑下的亡灵。
岳凌楼大声怒喝道:「你在干什么?江城!」
江城脑中还是只有那一句话——杀掉你见到的人,杀掉这个女子。于是江城再次挥剑,岳凌楼觉得江城有些不太对劲,用匕首挡住扫向耿芸脖子的利招。瞬时只听『当当』兵刃相搏的声音响成一片。江城是没有理由要杀耿芸的啊,正想着,岳凌楼就瞥见了江城失去焦距的双瞳,顿时心里明白一点了——那是蛊术!
尹珉珉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其它地方的护卫就会听到动静赶过来了。怎么办呢?正在这时,尹珉珉看见一个人从那楼台里走了出来,那人在门口张望动静。
是耿原修!尹珉珉的直觉告诉他那人就是耿原修!
此时不杀他,只怕以后就难有机会!尹珉珉手中的一迭六角镖突然离手,分成五路向耿原修的头部打去。自顾不暇的岳凌楼感觉到背后一股寒气袭来,转头,只见飞镖如飞蝗般扑面而来。但那飞镖的目标显然不是自己,岳凌楼再次扭头,只见到耿原修站在楼口。
「小心啊,老爷!」一瞬间,只有一瞬间能够让岳凌楼判断,他把匕首向耿原修投去,那泛着银辉的匕首如同一道流星犀利地划破空气,其速度远远超过那些飞镖,『嚓』一下直直地钉入门扉,木门借着力道应声合上。
随即,便是『答答』的数声响动,所有的飞镖都打在门板上,只有一只穿过门扉,划破被关在门板后面耿原修的侧脸。
刚松一口气的岳凌楼突然回头,一股血光便模糊了他的视线,耿芸已被一柄长剑贯穿了身体,那持剑之人正是江城。
她的血喷溅到江城脸上,江城这才恢复了神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红血自耿芸身体内源源涌出,剑柄握在自己手上,「是我杀了她?是我?」
混乱!江城乱了,岳凌楼也乱了。即使他们都在那一刻都停止了动作,但他们的心里却乱成一团。
岳凌楼怔在原地,刚才的那一瞬间他竟然选择去救耿原修,而不是耿芸。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快走……」岳凌楼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知道江城刚才的举动只是受人操纵,而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我……」江城握剑的手松了劲,还怔在了原地。
「我叫你快走!你不想死就快走!」岳凌楼加大了音量朝江城吼去。
「抓住他!把他抓住!」耿原修一手捂着被划伤的左脸,推门对听到动静赶来的护卫们喊道。
护卫们接到命令,都拔刀朝江城冲去。江城低头看了耿芸一眼,条件反射地纵身越上房顶,迅速逃走。
「不用追了。」岳凌楼竖起右手,示意护卫们止步,「立刻把耿府封起来,那个真正的暗杀者应该还未离开。」
护卫们不知该怎么办,望向耿原修,见耿原修点了头,才领命散去。这时,岳凌楼突然听到身下传来耿芸细弱游丝的声音,她双眼呛着泪水,颤悠悠地抬起了手,像是想抓住什么似的,「凌楼哥……」
岳凌楼俯身下去,握住半空中耿芸的手,竟不知该说什么话。
「凌楼哥……」耿芸还是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像还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来,咳出几口血。
「不要再说话了。」岳凌楼抱起了耿芸,如果及时救治也许还来得及。耿家的人,全都该死,耿芸,即使你不被江城杀死,有一天也会被我杀死。但是……但是为什么我想救你,不忍心看着你这样死去……
「凌楼哥……」耿芸的头靠在岳凌楼的肩上,渐渐闭上了眼睛,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睁眼了,但她还有最后三个字要说,「对不起……」凌楼哥……我们耿家对不起你……
我知道我们欠你的太多了,如果欠的是钱,那还可以还清,但如果欠的是命呢?是否要用命来还?即使耿家所有的人都死了,你的父母也不会再活过来……这笔债,耿家还不起……
「小姐?」岳凌楼摇了摇耿芸的身体,喃喃念着,「小姐……小姐?」
「十年了吧?你来这里十年了吧……」
「凌楼哥,你讨厌这里吗?」
「那景元寺的和尚说,这个,辟邪,保平安……」手腕上那串刚带上的珠链,此时竟冰凉得如同积了千年的寒霜。
什么东西滑落了,顺着脸庞……温热的液体……泪水……滴答的轻响……
「我想要你的眼泪,我想要你哭……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哭,所以在看到你笑的时候,会以为那是在哭……高兴也好,生气也好,愤怒也好,总是同一副表情,让人分不清楚哪些事是你喜欢的,哪些事不是……」
这是我欠你的……现在还给你……你睁开眼看看,你不是很想看我哭么?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动?
不要死……心脏好痛,绞紧的痛……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以为早就麻痹了……但是,现在,这算什么?耿家的人死了算什么?那是报应,他们的报应……
我,我真的……
◆◇◆◇◆◇◆◇◆◇
见闯出了大祸,尹珉珉抽身想走,突然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膀,正想尖叫,却被捂住了嘴。
「不要吵,是我。」欧阳扬音压低声音,「我应该告诉过你不要插手这件事了吧……」
「我……」尹珉珉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不要再说……」欧阳扬音叹气,「现在耿府被封,我们插翅也难飞……」
◆◇◆◇◆◇◆◇◆◇
街道边的一家酒店里,西尽愁只是把酒灌进肚子里,而尝不出丝毫味道。岳凌楼,我本以为所有人在你心中都只被分为『敌人』和『非敌人』两种。你的心中只有仇恨,想的也只是复仇这一件事情而已。但是你知不知道,你看常枫的眼神里早已失去了原来的寒霜。能够对复仇之外的事情有兴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为什么那个人会是常枫呢……
这时,西尽愁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他看见一个人莽撞地冲进了酒店,不发一言地坐在角落里。江城?他怎么会在这里?西尽愁斜睨了江城一眼,见他紧锁着双眉并且神情意外慌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见有人进了店,堂倌急忙跑过去招呼道:「客官,你想要点什么?」
江城刚一抬头,堂倌立即倒抽一口气,因为他看见江城的脸上竟然沾着血迹。
「你……」堂倌刚想大叫,却被从背后伸来的一只手捂住了嘴。
西尽愁压低声音威胁那堂倌道:「你若不想死就不要张扬。」随后把刚脱下的外衣,丢给江城,「把它披上,跟我出来。」
从酒店的后门出去,便是一条较为偏僻的街道,石板路面的缝隙里已生出不少杂草,看来这条街已经少有人走了。西尽愁对江城说道:「把你脸上的血擦一下吧。没见过你这种人,满身是血的骇人模样还敢跑到大街上来走动。」
江城因为听见岳凌楼那句『你不想死就快走』,再加上守在耿府的护卫已向他扑来,他也来不及多想,就条件反射似的跑了。但现在他竟有些后悔,虽然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耿芸的确是死在自己手里,自己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呢?
西尽愁见江城一直不说话,像是在想着什么问题,忍不住问道:「你……杀人了?」
江城直视着地面,点了点头。
西尽愁皱眉道:「你杀了谁?」
江城现在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天翔门去自首了,到时候一定满城皆知,所以也不在意让西尽愁提前知道,于是低声道:「是……耿芸。」
「什么!你杀她干什么!」西尽愁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耿芸深居耿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惹来杀身之祸?而且凶手还是江城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子。
「我怎么知道!当我发现时她早已被我的剑刺穿了!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江城发泄般大吼一通。
「你安静一点!」西尽愁也大吼一句盖住了江城的声音,江城这才闭了嘴又直直地盯着地面看。西尽愁呼一口气低声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被人操纵了?」
江城不说话,他突然想起了尹珉珉,以及尹珉珉洒出的那一把白色粉末。
西尽愁又问道:「那你现在怎么办?」
江城平静地回答道:「回去自首。」
「回去自首……你……太不可思议了吧?」西尽愁皱着眉苦笑了起来,「你就这样回去当替死鬼?让真凶偷笑吗?你不觉得自己善良得有些过分?」
江城闷着不吭气了,那真凶难道会是尹珉珉吗?不过她为什么会想要耿芸的命呢?江城不明白。但突然,江城恍然大悟——尹珉珉是跟西尽愁一道的人啊,难道西尽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原来如此,想到这里,江城冷笑两声道:「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西尽愁笑笑道:「当然是抓到真凶,将功补过。」
话音刚落,一股拳风朝西尽愁的左脸袭来,他伸手一挡,朝江城吼道:「喂,你要干什么?」
「抓到真凶,将功补过。」江城又一个扫腿向西尽愁攻去。
「你说我是真凶?」西尽愁怀疑这江城的脑袋里是不是装着浆糊什么的,怎么这么胡涂。
江城开始翻老帐道:「当日在云南一定是你杀了刘辰一,然后假救我一命让我相信你,又派尹珉珉对我下毒让我杀了耿芸。西尽愁,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卑鄙的人!」
西尽愁一边抵挡江城的攻击,一边苦笑道:「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但随即又发现江城的话里有些不对劲,尹珉珉下毒?怎么会是尹珉珉……
江城突然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剑?」
当日在云南与西尽愁交手时,也不见西尽愁拔剑。江城自己的剑插在耿芸身上没有取出,所以只能用一些拳脚功夫。他自小就跟着贺峰在东堂做事,除了剑术,徒手的功夫也学了不少。见西尽愁只是抵挡而不攻击,以为他是看不起自己不免有些恼火。
西尽愁道:「我的剑是不能用来杀人的。」
一年前,欧阳扬音把隐剑交到西尽愁手上时就曾说过:「隐剑如果沾了血那么就不是隐剑了,你好自为之吧。」
紫星宫小公主秦月儿和阮浩天私自逃出紫星宫时盗出的隐剑,在这江南,也许只有欧阳扬音知道其中的秘密吧。
「你若把启天剑交给我,我就告诉你隐剑的用法。」欧阳扬音曾经这样对西尽愁说,「启天剑上已经沾了太多人血,你难道不厌倦么?」
是呢,我已经厌倦了……西尽愁扼住了江城的手腕,把它向后一扭,江城便受制单脚跪地。西尽愁道:「我刚才好像听到你说尹珉珉什么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对你下毒?」
江城愤愤道:「你何必明知顾问。」
西尽愁道:「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江城自言自语道:「当日堂主会叫我跟踪你去云南,我早就该想到你对天翔门的威胁性,可是我竟然还是被你利用了……」
西尽愁道:「喂喂喂,你怎么越说我越不明白了啊。你跟踪我干嘛?」
西尽愁问这话时已经想起了当日在黄泉巷尾那两个没有露面的人,难道他们就是江城和刘辰一?贺峰要他们监视自己的目的又何在?
「那日在云南你们为什么一直没有出手杀我?」西尽愁一直奇怪从杭州到云南这么长的路,身后的两个人只是跟着而没有其它任何的动作,好像只是想看看他回到黄泉巷没有似的,未免太奇怪了。江城虽一直没有答话,但西尽愁此时心里已经明白一些了。原来那个躲在幕后的人正是贺峰……
第二章
耿芸一死,杭州城内风声一定会跟着紧起来。虽然西尽愁不知道江城是怎样逃出耿府的,但是继续让他留在杭州城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刚当上门主的贺峰为了立威,突然搞个搜城之类的活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到时候想出城可就不容易了。
于是西尽愁封了江城的穴道,强行把他押到出城不远的一座荒庙内。把西尽愁当成幕后元凶的江城当然不会知道西尽愁这么做是为了救他,还以为西尽愁要杀人灭口,然后弃尸荒野一走了之。
江城全身只有嘴巴能动,他愤愤道:「西尽愁,枉你被别人称为侠士,其实根本就是一只衣冠禽兽!卑鄙小人,你……」江城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嘴里被塞上了一块碎布。
「你留着力气少说两句吧。」西尽愁把江城五花大绑后丢到一个角落:「现在你最好乖乖呆在这里,等我把事情问清楚以后自然会回来放了你。」
西尽愁出了庙门,抬头望一望天边的一抹红霞,叹道:「唉呀呀,怎么这么快就到傍晚了。」
抱怨归抱怨,不过没了江城这个包袱的西尽愁回城的速度可是快多了。他此次的目的地正是天翔门北堂贺峰的府邸。
◆◇◆◇◆◇◆◇◆◇
夜幕已低沉,无星亦无月,空洞洞的天空漆黑得吓人。但耿府内却四处灯火通明,打着火把的护卫正一间一间地进行地毯式的搜查。今天临近正午的时候,护卫都亲眼看见是江城杀了耿芸小姐,但是岳凌楼不仅放了江城,而且还下令封府搜查。这样的做法实在让人不明白,但是耿原修却纵容着岳凌楼,即使护卫百思不解也只能乖乖领命办事。
耿家富甲一方,耿府豪宅便如同半个皇宫,这样广阔的地方要一间一间,一寸一寸地搜完,耗费的时间实在难以计算。欧阳扬音和尹珉珉躲在一间阁楼的房梁上,从正午起就不断有提刀护卫闯进来查看,但他们只在地面搜,而没有抬头望一望梁上,自然没有发现躲在上面的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入夜,岳凌楼大有不把人搜出来就不罢休的打算,欧阳扬音也知道再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怎样才能逃脱呢?
「欧阳姑姑……」尹珉珉揉了揉发酸的脚踝小声道,「我们偷溜出去好不好?再这样等下去就算不被搜出来也会饿死,我们……」
尹珉珉话只说到这里就突然收了口,因为她看见欧阳扬音的眼神凶狠得仿佛要扑上来把自己撕碎似的。和欧阳扬音相处了几天,尹珉珉不但没有和她更为亲近,反而更加害怕她了。一想到自己还必须跟着她不知到什么时候,尹珉珉就有想哭的冲动。
欧阳扬音斜瞪了尹珉珉一眼道:「这些事情都是谁弄出来的!现在连我也被你拖累了,如果你不是尹昀的女儿,我早就……」
欧阳扬音故意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她知道即使这样尹珉珉也会吓得不轻。当然欧阳扬音的话也只是吓吓她而已,毕竟小孩子如果没人管教的话就会越来越任性,想必尹昀是因为想到女儿从小没有母亲,就对她宠爱过头了。
「我……」尹珉珉的伶牙俐齿碰上欧阳扬音连半点功力都施展不出来,只好乖乖闭嘴。
欧阳扬音见尹珉珉可怜兮兮的模样,叹一口气道:「你呀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乖乖听话呢?我告诉过你不要去管天翔门的事情,你还是跑过来杀耿原修,你以为你有几斤几两重?你杀得了他么?」
被欧阳扬音这么一说,尹珉珉心中自然是不服气,脱口就说道:「如果不是岳凌楼捣乱,耿原修早就死在我的镖下了,就被他一搅,我的飞镖才只有一只射中耿原修……」
「就算你能杀了他,你能逃得出这耿府么?你能逃得出杭州么?」欧阳扬音正想彻底地教育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转头问尹珉珉道,「你说你有一只镖射中了耿原修?」
尹珉珉点点头。
欧阳扬音道:「你确定?」
尹珉珉道:「我看着他第二次推门出来的时候还捂着脸呢,那一定是被我的飞镖割的,如果不是被门板挡了一下,只怕那一镖会击碎他的脑袋。」
欧阳扬音略一思索,又问道:「那镖上……有药么?」如果是尹昀的女儿,就不应该不知道使毒,但是到现在还没有听到耿原修暴死的消息实在是奇怪。
「我……嗯……西大哥……那个……」尹珉珉支吾了半天才说清楚,「那次伤了江城以后……他说过不让我乱用毒药的……」
欧阳扬音一听这话头都痛了,捂头叹道:「西尽愁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这次你把我们害惨了。」
尹珉珉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道:「但是……那个……我想他只叫我不能乱用,也没叫我不用……所以我这次来的时候还是用了一点……」
欧阳扬音顿时来了精神道:「那是什么毒?」
尹珉珉一脸迷茫:「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欧阳扬音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尹珉珉小声道:「我随便拿了一瓶来用的,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毒……」
欧阳扬音手一摊道:「药呢?拿来。」
尹珉珉听话地从腰带里抽出一只小瓶,那瓶中盛着半瓶晶莹透明的液体。欧阳扬音一把扯过来,用指尖蘸了一点毒液尝了尝,半晌后才突然抿嘴一笑道:「珉珉,你乖乖呆在这里,如果呆会儿听到什么动静,就趁着混乱逃出耿府,去城西『承安客栈』等我。」
「欧阳姑姑……」尹珉珉刚想喊这一声,欧阳扬音已经翻身跳下了房梁,转眼不见踪影。
动静?她到底要我等什么动静?尹珉珉不知道那透明的毒药是什么,而欧阳扬音却知道那叫做『七日醉』,此种毒药中毒之初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在七个时辰之后就会全身麻痹陷入昏迷状态,一昏就是七天七夜。
照时间算来,七日醉生效的时间也该到了。只要耿原修一昏,欧阳扬音再造出响动把人引向耿原修那里,其它地方的防卫自然就会放松,到时候趁乱逃出应该不是难事……
◆◇◆◇◆◇◆◇◆◇
同一时间,天翔门北堂堂主贺峰的府邸内,表面上虽然没有一丝混乱,但贺峰的心里却早就乱如荒麻了。耿芸被江城刺杀的事情贺峰已经听说,而刺客江城是自己的手下,如果事情不能查清楚,这无疑是给荆君祥造就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一定会把事情全部归到自己头上来。江城为什么会杀耿芸呢?贺峰想破头皮也想不明白这个一向老实本分又听话的人,怎么会去杀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耿芸……
该杀人的人不去杀人,不该杀人的人偏却杀了人;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贺峰叹气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突然一阵寒意从背脊直窜上来,贺峰猛一回头,就只见一道白光向自己的脑门飞来,急如闪电,来不及躲闪,只听『嚓!』的一声那道白光从他头顶飞过,打在房内的一根石柱上,那石柱砰然裂开,碎石溅落到地板上。
「西尽愁!」贺峰这才看清楚来人,忿然地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
西尽愁走进房内,对贺峰说道:「贺堂主……哦不,应该是贺门主,应该认得那个东西吧?」
贺峰顺着西尽愁的视线,回头去看那被击裂的石柱上卡着的一只飞镖。镖身呈银白色,手掌大小,发散分部着七个造型各异的锋口,冷冷地闪动着青光。
七刃镖?贺峰心里一震,并未作答,而是平静地怒喝道:「西尽愁,你这样擅自闯进来,未免太不把天翔门放在眼里了吧!」
「这你都看得出来,太强了。」西尽愁一边讪笑一边走到石柱边,把七刃镖拔出来,问道,「你知道尹昀吧?」
被这么一问,贺峰对西尽愁这次的来意也猜到几分了,他点了点头。
西尽愁接着又问:「你知道他已经死了吧?」
贺峰道:「他阴险卑鄙,仇家甚多,死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西尽愁狠瞪了贺峰一眼,贺峰知趣地收口。尹昀是西尽愁的朋友,朋友被说成这样,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沉默了一阵,西尽愁接着说道:「奇怪就奇怪在他不是被仇家杀死,而是自杀的。」
贺峰道:「你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里来说这些话,不是太奇怪了吗?」
西尽愁针锋相对道:「那么你能让尹昀为你自杀不是更奇怪吗?」
贺峰一怔,但随即大笑起来:「不错,的确是我让尹昀逼你出面的。我奇怪你怎么拖到现在还不动手?」
西尽愁道:「我也奇怪尹昀为什么会听你的话乖乖去死。」
贺峰冷笑道:「因为他的命本来就是我的。十六年前他被四大门派追杀的时候,如果不是我放了他,他早已葬身荒野,连同他襁褓中的女儿一起陪葬。」
西尽愁听后淡淡道:「原来如此。」
贺峰阴恻恻地说道:「我只是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让他把他的命还给我罢了,他多活了十六年也已经够了。」
西尽愁突然有种莫名的悲哀,自言自语道:「尹昀啊,到最后我还是被你给卖了……」
而贺峰却笑了:「其实他并没有出卖你,他至少还知道一件事情……」
西尽愁道:「你说。」
贺峰压低声音字字道:「他知道耿原修……该死。」
「的确如此……」西尽愁听罢笑出声来,又问道,「你要杀耿原修有我帮忙,那唐易又是谁帮你杀的呢?」
贺峰稳稳答道:「唐易,并不是我杀的。」
西尽愁怎么会相信这种话:「那可就奇怪了。七刃镖只有我和尹昀有,除了你这个大恩人以外,尹昀怎么会把七刃镖轻易交给其它人呢?」
贺峰低头道:「但他的确是交给其它人了……」
西尽愁眯起眼睛瞥了贺峰一眼,扬声道:「你十六年前救尹昀一命,十六年后又把这命要了回去。那么十六年前那个婴孩的命,你不会是白救了吧?」
西尽愁认为贺峰一定是以他饶过尹珉珉一命来要求尹昀再为他做一件事。贺峰也听出了西尽愁的意思,笑道:「你认为我要求用七刃镖来偿还十六年前那婴孩的命?」
西尽愁道:「难道不是吗?」
贺峰道:「的确不是。我只要求用一句话来偿还那婴孩的命……」
「什么话?」
「我想尹昀死前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
原来如此,尹昀最后那句『小心岳凌楼』就是用尹珉珉的命换来的,西尽愁不禁苦笑道:「你这笔生意做得还真是不划算啊。」
贺峰淡淡道:「我本就不是一个生意人。」
西尽愁道:「你害怕岳凌楼?」
贺峰沉默不答,他只知道岳凌楼是西尽愁杀耿原修最大的阻碍,但却决不是害怕岳凌楼。无论岳凌楼怎样锋芒毕露,他最多不过算得上是一只爪牙锋利的野猫罢了,只要把他捆住不靠近,仍他怎么张牙舞爪也是不会咬死人的。
西尽愁话已问完,转身欲出,却被贺峰喊住。西尽愁回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贺峰道:「我只想问你是不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西尽愁笑道:「勉勉强强吧……」
勉勉强强吗?贺峰望着西尽愁的背影,回味着这句话。西尽愁的确答应了尹昀杀耿原修,但是他也答应了岳凌楼把耿原修的命留着,两个都是承诺,那么该遵守哪个好呢?西尽愁也有些混乱了……
◆◇◆◇◆◇◆◇◆◇
耿芸刚死,耿府里的搜查队四下可见,但耿原修的卧房周围却没有人敢靠近。夜如泼墨,背光的卧房内光线说不出的晦暗。
「老爷……」岳凌楼用颤抖的声音发出一阵喘息,「放开我……老爷……」他的双手被并在一起,绑到床架上。纤细的手臂痛苦地扭曲着,他仰起头,迎向耿原修的脸,不断求饶。
耿原修坐在岳凌楼的双脚上,把他死死地压在床上。「凌楼……好孩子……」抚摸着岳凌楼秀气的脸庞,把一颗药丸放入他的嘴里。赤红的颜色,诱人的气味,熟悉的人都会知道——那是花狱火——能带来极乐的药物。
他们开始接吻,用最深入的方式。花狱火的味道在舌尖交流,最后沁入五脏六腑,混入血液——带来一个不会有悲伤和失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人都不曾死去,所有的人都彼此爱惜。希望那个世界怎样,那个世界就是怎样……
不断用那种药物麻痹着自己,耿原修也好,岳凌楼也好,都在寻求着一种很缥缈的东西——现实里没有的东西——花狱火可以带来的东西。虚幻,沉沦,堕落,舍弃,毁灭……怎样都无所谓……
「情儿……」耿原修的眼神变了,他又开始叫那个女人的名字,低头亲吻岳凌楼单薄的胸膛。那个令他念念不忘的女人,只有花狱火能把她带到他的身旁,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不是一堆腐骨也不是虚无的灵魂,而是活生生的肉体。
是否真的满足了?用一个幻象来自我欺骗,是否真的可以满足?岳凌楼很想这样问,但却问不出口。你的眼里看到的是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女人,你的手抚摸着的是她的皮肤。是否最重要的那个人死后,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躯体也只是一个空壳,行尸走肉?
曾经以为只要精神快乐了,其它的都不重要,即使下一秒到来的是死亡。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花狱火为什么要存在?救赎了一些人,毁灭了一些人……魔幻般带来癫狂的药物。
「老爷……」岳凌楼睁开凄迷的双眼望着耿原修,他还有一半是清醒的。他在帮助一个男人侵犯他的母亲……他在用自己的身体摧毁人伦,自我毁灭……肮脏不堪。
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价值。这个身体变成怎么都无所谓,因为在灵魂毁灭的那一天,身体也会慢慢腐烂,最终消失。回忆中的一切都变得好遥远,母亲的笑容,父亲的话语……十年了,整整十年,他们在十年前消失无踪……留下自己一人……
为什么不带我走?我好想去见你们……这种孤独的感觉,空虚无助。想要一个人抱住自己,说着需要或者生存下去的话语。谁也好,告诉我人体温度,因为已经厌倦和害怕了被恶梦魇住的冰冷身躯。
耿原修我曾经以为是你救了我,把我从那个恶梦中拉了出来。但是可笑,事实上却是我救了你——让你产生慕容情依旧在世的错觉。是否后悔过你所做的一切?后悔那把慕容情重新夺回来的想法,因为那最终使你永远失去了她?
「老爷……」岳凌楼轻轻唤一声,「为什么不放过岳闲?」同样的问题问过很多遍,在这种状态下的耿原修是不会防备的。他以为他面对的是慕容情,他以为他再次拥有了慕容情。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他的。」耿原修喃喃说着,「功名也好,地位也好。只因为你说你喜欢他,我就给了他……全是为了你,情儿你知不知道?只因为你说你喜欢他,我甚至把你也给了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他还要毁灭我的一切?」
十年前,浙江都司岳闲奉命查办耿原修走私禁药花狱火一案。但最终查出来的结果却是——岳闲勾结倭寇私贩禁药——罢官抄家。岳闲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就是自不量力,他以为他可以抓住耿原修的把柄,他以为他可以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用耿原修的话说:「他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人,不知道天高地厚。」
谁也不会想到那样的人最后竟然会自杀,并且还杀死了他的妻子。耿原修就是算错了这一点,让他后悔了一辈子。慕容情死了,被利剑穿透了胸膛,她用她呛着泪水的眼睛望着她的爱人……从来没有后悔过,从我选择你那天开始就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会陪着你一直到最后,即使是地府冥宫……
「老爷……」岳凌楼还在唤着耿原修,想把他从癫狂的状态中唤醒,「不要再想了……」关于岳家的一切,十年前的一切,甚至更久远的一切,岳凌楼都是从耿原修的嘴里问出来的。一开始只是被花狱火迷了心智的耿原修的无意提及,再后来是隐隐觉得事有蹊跷的岳凌楼的追问到底。
慕容情原本是耿原修的未婚妻子,但是后来却爱上了一个无作无为的书生岳闲。耿原修用他的财力替岳闲打通了官场的道路,让他当上了浙江都司。只要慕容情高兴,耿原修可以做出一切,即使她是别人的妻子也无所谓,只要她还笑着,幸福着,活着就行了。
但是这一切岳闲却毫不知情,他只当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努力得来的,娇妻也好,官职也好,他没有想到那都是拜别人所赐的。他忠于朝廷,一心为朝廷办事,所以朝廷叫他查花狱火一案他就去查,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案件背后所牵扯到的人物。
被激怒的耿原修反咬了他一口,把走私的全部罪行栽赃到岳闲身上。既然岳闲不知好歹,他也不再妥协退让。他要把慕容情重新抢回来,他以为这样做慕容情就有能回到他的身边。但是,慕容情却请愿跟岳闲步入黄泉,也不愿跟耿原修再续前缘,何等讽刺?
事实是令人震惊的,把岳凌楼从那个救命恩人的梦中惊醒。不是恩人而是仇人,一切都颠倒过来,他望着耿原修的眼神也起了变化——我迟早会杀了你,让你偿还你欠我们岳家的一切,不仅是用你的命来还,而是要用你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一无所有,就像我一样……一无所有……
突然,耿原修双目呆滞,停住所有动作。
「老爷?」岳凌楼试探着唤了一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一刻,耿原修的身体已经压了下来,压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如同尸体一般。事情不对劲,岳凌楼想从耿原修身下翻起来,但无奈双手已被死死绑住。
「老爷,你到底怎么了?」
「他死不了。」一个声音突然从窗外传来。岳凌楼猛然扭头望向来人,只见是蓝衣装扮,想必是天翔门的人。
情急之下,岳凌楼不及细想就已经怒喝道:「好大的狗胆,还不快滚出去!」
蓝衣人冷冷笑了两声:「胆子大的是你……你竟敢叫我滚?」
岳凌楼听这声音和说话的语气觉得有些不妙,低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蓝衣人一把扯下头盔,一张精美绝伦但却饱含着怒气的脸庞呈现在岳凌楼的眼前。欧阳扬音?岳凌楼全身一阵寒意袭来,竟怔住了,他突然想起西尽愁以前说过的一句话——「你赢不了她,不过却有一个办法可以保你不死,那就是——逃。」
逃?岳凌楼苦笑,现在这个样子叫我怎么逃?欧阳扬音走到床边,掐着岳凌楼的下巴问道:「你还记得不久前,你在陵园对我做的事情么?」
岳凌楼不说话,直直看着欧阳扬音那异常凶狠的目光。欧阳扬音一笑道:「那么……我现在就加倍还给你!」说罢,她一把甩开岳凌楼的脸,抽出了一把短刀,那刀锋上冷冷的寒光照在岳凌楼脸上,不禁令他颦眉。
「你放心,你这只小淫猫,我不会杀你……」欧阳扬音用刀面拍拍岳凌楼的面颊,接着道:「我还可以放开你。」
说完欧阳扬音一挥刀,那绑住岳凌楼手腕的黑绳便瞬间裂成了数截。这样的机会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岳凌楼本应该趁机逃走,但是他却丝毫未动。
欧阳扬音邪笑道:「你很奇怪你全身无力是不是?你现在大概站也站不起来吧……我可以好心地告诉你,耿原修中了『七日醉』的毒,而你,刚刚从他的身体上沾染到了这种毒,不过毒性弱点罢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岳凌楼吃力地撑着眼皮问道。
欧阳扬音只是笑,突然抬起了那只握刀的手臂。
「不——」看着那寒光向下刺落,岳凌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一个字。下一瞬间,几点飞溅的腥红液体沾到了他的脸上。
我曾经多么想杀你,但是我没有,因为你现在死还太早了。你怎么就这样死了,你给我起来!耿原修,这样死太便宜你了!你应该被碎尸万断!你这个混蛋,你起来!
岳凌楼双手紧紧扣住耿原修的肩膀,像是要把肩膀捏碎一样,但刺穿耿原修颈项的那柄短刀,不断有腻人的血液顺着锋口滴落。
「啊——啊——」岳凌楼双手捂着头,发疯一般的尖叫着。
很多人在那个时候推门闯了进来——他们是天翔门的护卫。欧阳扬音早已不见了踪迹,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死人,一个活人。为首的一名护卫突然抬剑指向岳凌楼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跑?岳凌楼怎么会跑?即使他没有中毒,他也不会逃跑。耿原修死了,他的仇人死了,死得这样轻易,以后,自己应该找谁来报仇……
◆◇◆◇◆◇◆◇◆◇
「凌楼……凌楼……好孩子……在想什么?」手掌拂过身体的感觉仍然残留,但那个人却已经死了。
「想了很多……以前,很多的事情……」
那一天,父母死了,自己被带入了耿家。
那一天,昏暗的书房,红木的书案,花狱火的香甜,肆意地蹂躏……
「你要来我家吗……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你们会成为好朋友。」
「他今晚不回来,因为有欧阳扬音可以陪她!除了你之外还有很多的人可以陪他!你不过是他身边一个漂亮的玩物之一罢了!」
「十年了吧?你来这里十年了吧……凌楼哥,你讨厌这里吗?……对不起……凌楼哥……我们耿家对不起你……」
……
死了,已经死了么?
那么一切,一切都结束了吧?
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你以为你用一条命就陪完了么?
朝廷已经在暗中调查,岳家终于可以一洗尘冤。终于该轮到你了,轮到你接受惩罚,为你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用你的家破人亡用你的声败名裂用你的众叛亲离!来偿还,你欠我的一切……
常枰在云南,丘然在云南,耿奕也重开了花狱火也在云南的贩卖,顺着这条线,跟到广州港,抓住交易接头的双方,逼他供出幕后的主使……你立刻就完了,天翔门也完了,耿府也完了,你只要再等三十天,最长再等三十天,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十年,我已经等了十年,整整十年……
你就不能再等这三十天吗!
你这个混蛋,你就这么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你……好狡猾……我始终斗不过你……
第三章
耿府的西南角落,有一座用潮湿的灰砖砌成的私牢。墙壁上的蔓生植物攀爬着,墙角丛生着杂草。牢房里比那间寝房更加晦暗,岳凌楼蜷缩在一个角落,看着爬过他脚边的那些不知名的爬虫出神。自己做过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什么现在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失去价值……
「凌楼!」牢栏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岳凌楼不但没有抬头,反而闭上双眼,好累,真的好累。十年前,被耿原修带到耿府……十年后,是不是应该回去了?回去原来的地方,去和父母团聚,说自己已经报不了仇了,即使再活下去也报不了仇了……
「凌楼,你怎么了?」耿奕打开牢门冲了进来,摇着岳凌楼的肩膀,心急地说道,「凌楼,你现在马上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耿原修死的事情,已经有人分头去报告贺峰和荆君祥,他们立刻就会赶来耿府,只怕到了那个时候岳凌楼会被当场处决掉。现在耿府里的护卫还有一部分是听命于耿奕的,要逃就只有趁现在。但是,岳凌楼却如同一具失神的尸体一般,仍凭耿奕如何说如何摇都不吭一声。
时间紧迫,无论如何都要救他。于是耿奕一把抱住了瘫软的岳凌楼,想强行带他出去。但岳凌楼却突然甩了耿奕一个耳光,耿奕被打得一阵昏眩,回不过神来。岳凌楼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淡淡说道:「你……滚……」
「我……」
耿奕只发出一个音,就被岳凌楼突然发出的吼声压住:「你滚!你马上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你……」
蓦地,掌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不同的是这次的掌印印在了岳凌楼的脸上。耿奕道:「这次,我决定不会再听你的!」
岳凌楼的头撇向一旁,颈项以一个痛苦的弧度弯曲着,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庞,他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好……很好……打得太好了……」说到这里,双肩蓦地一颤,不停地咳嗽起来,于是立刻用僵白的手捂住嘴,却有一摊血顺着指缝溢出,「耿奕,你听着,你们耿家的人都该死。你若放我走,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你……」
耿奕哪有时间听岳凌楼多说,霸道地又把岳凌楼抱起。不过这次岳凌楼并没有反抗,而是仍耿奕抱着自己跨上马背,飞驰而去。
在岳凌楼的计划里,耿芸是要死的,耿奕也是要死的,他们都要死在耿原修的眼前,让耿原修知道什么是骨肉离别和生死相隔的痛楚。但是,耿芸死了,确确实实是死在耿原修的眼前,可他却无动于衷,晚上依然可以沉迷于花狱火带来的短暂欢愉之中。如果死的人是耿奕,结局也应该是一样的吧……
耿芸的话突然在耳边想起:「凌楼哥,有没有觉得,在我们三兄妹里面,父亲最爱的就是你。我也好,大哥他也好,都不是父亲想要的孩子,他最想要的是你……」
最想要的是我?耿原修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人是你!
「去云南……我要去云南。」岳凌楼靠在耿奕的肩膀上淡淡说道。如果可以离开这里的话,我要去云南……只是想去云南而已……
「云南么?」耿奕双眉猛地压低,他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搂着岳凌楼纤细的腰身,说道:「我会陪着你去,无论是云南,还是海角天涯……」
眼前十米外就是耿府的西门,出了西门一直向西南方向走,就可以到达云南。但突然,耿奕用力勒住了马缰,那匹棕色的骏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岳凌楼的身体不禁重重地磕到了耿奕的胸膛上
贺峰此时已领兵立马于耿府西门之外,兵马散开呈半月形,把这个十米宽的出口团团围住。见耿奕带着岳凌楼单马停在了西门口,贺峰策马上前,阴恻恻地问道:「耿堂主,你难道想要挟犯私逃?他不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没想到贺峰这么快就赶到了,耿奕心里暗叫糟糕,但是表面上却依然平静:「事情还未查清楚,门主怎么能一口咬定岳凌楼就是凶手呢?」
「虽然不能肯定,但如果让你就这样把他带走,不是就更难查个水落石出了吗?况且大家都是亲眼看到他在耿老爷的房间里的,至少现在他嫌疑最大,不是吗?」
耿奕笑道:「门主是否还忘了一件事情?」
贺峰不知耿奕指的是什么,扬声道:「哦?」
耿奕道:「众护卫都看到的事情还有一件,就是耿芸是死在江城剑下的,而江城不是你的部下吗?」
贺峰冷笑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耿奕道:「我的意思就是有人觊觎耿家的家业,先派人杀死我妹,再派人杀死我爹,然后企图嫁祸给岳凌楼,好让自己逍遥法外。如果要抓嫌犯的话,门主为什么不把自己先给抓住?」
贺峰冷笑道:「你认为你现在讲这些话有意义吗?」
贺峰手下人数众多,而耿奕却是单枪匹马,无论说些什么,虽然可以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但岳凌楼最终还是会被押回耿府私牢,听候发落。见贺峰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耿奕把马拉回几步,打算看准时机转身往回逃,但突然,从西门内又传来一阵马蹄的响动,耿奕回头一看,竟是两队人马,待到走近,才认出是荆君祥以及自己南堂的人。
耿奕双眉一锁,暗忖道:「如果荆君祥是友,也许自己和岳凌楼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是敌,那么就连退路也没有了。」
荆君祥策马上前,对耿奕点点头,示意他退后,然后对西门外贺峰喊道:「贺峰先杀耿芸,再杀耿原修,昭然欲夺耿家家业,我荆君祥今天就要为天翔门扫清门户!」单凭荆君祥西堂的实力,要压倒贺峰实在困难,但现在却可以趁机拉拢耿奕一方,连同东南两堂共同对付贺峰。这么一个把贺峰拉下台的好机会,荆君祥怎么能错过?
此语刚落,贺峰冷笑着一挥手,兵马便自西门外涌入耿府,荆君祥指令一下,双方人马顿时战成一团。岳凌楼冷冷地望着这一切,一话未发,一动未动,仿佛一切与他无关。耿奕把岳凌楼紧紧抱在怀中,奋力挤出混战中的人马,向偏门驰去,喃喃道:「云南是吗?我会带你去的……」
◆◇◆◇◆◇◆◇◆◇
城西『承安客栈』外,尹珉珉已经等候欧阳扬音多时了。几个时辰前,她躲在房梁上,听到阁外的突然脚步声乱作一团,但那些脚步声却都是向着一个方向去的。
尹珉珉暗忖道:「难道欧阳扬音要我等的就是这个动静?」于是掠下房梁,轻手轻脚地走到阁门边,侧耳伏在门扉上听着纷纷走过的护卫们议论的声音,才知道是耿原修被刺杀了。
这消息让尹珉珉大骇一跳,心想难道是西大哥动手了?虽然她很想跟过去看看情况,但是一想到欧阳扬音说的话,就不敢乱跑了,如果再惹火了欧阳扬音,自己以后的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
西大哥不会笨到被他们抓住的,想到这里,尹珉珉稍稍安了一下心。渐渐,脚步声远了,阁外也安静下来,因为护卫们都赶到耿原修的寝房去了。尹珉珉趁着这个机会几个箭步飞身窜出阁楼。逃出耿府后,急急赶到承安客栈来和欧阳扬音会合。
「欧阳姑姑——」看到那个等候多时的人影终于出现在山路上,尹珉珉立刻跑了过去,急切地问道:「西大哥去了耿府吗?」
欧阳扬音不明白尹珉珉怎么会扯到西尽愁身上去了,于是反问道:「关他什么事?」
尹珉珉一把拉住欧阳扬音的手道:「是他杀了耿原修吗?他被抓到了吗?」
欧阳扬音听罢挑起眉瞥了尹珉珉一眼,只是抿嘴一笑,并不回答。
「你快告诉我啊。」尹珉珉有些急了,不断拉扯着欧阳扬音的手。
「他没事。杀耿原修的人……」欧阳扬音蓦然抽出手,沉声道,「……是我。」像是没看见尹珉珉发木的表情似的,欧阳扬音又接着说:「我们现在立刻就走,回云南去。」说完径自向前走去。刚走出没两步远,欧阳扬音突然停住了,猛地一回头,向身后山路的尽头望去,搞不清楚状况的尹珉珉也跟着回头。
是蹄声,马蹄声,而且越来越近了……
下一秒,一匹深棕色的骏马出现在两人的视野内。骏马扬蹄急驰而来,马背上赫然坐着两个人,黑夜之中,其中一人的一袭白衣格外醒目,仿佛镀上了一层月光银白的粉末般耀目。
岳凌楼?怎么会是他?欧阳扬音和尹珉珉在那匹棕马擦身而过的瞬间,都同时认出了岳凌楼。尹珉珉右手一翻,如同变戏法似的,三枚飞镖出现在她的四指之间。
「你!」当欧阳扬音发现尹珉珉眼中露出凶光时,那三枚毒镖瞬时出手,割破凛凛夜风向岳凌楼直射而去。只听『嚓——』的一声,毒镖自岳凌楼的头顶猛地擦过,只削落下几截青丝,飞扬在半空中,经久不落……
五年前,西尽愁险些丧身于尹珉珉的毒镖之下;一月前,江城也无法躲开尹珉珉自背后发出的暗器。
现在,一样的是背后出击,一样的是一击毙名的凶狠招式,然而不同的,那镖心直指的白衣之人已无心贪生,无心躲避。这样的情况下,尹珉珉不可能会失手,那瞄准岳凌楼后脑的毒镖决不可能仅仅是从头顶擦过!
但不可能的事情确实发生了,就在毒镖要击中岳凌楼的那一瞬间,岳凌楼的身体猛地矮了下来,连同身旁的耿奕也一同矮了下来。只因那棕马四肢一颤,马身一个倾斜。下一秒就听得悲嘶一声,那棕马就已侧栽在路旁,因为惯性还在山路上擦出了数米长的痕迹。被甩下马背的耿奕把岳凌楼拥入怀中,一同滚下路旁的斜坡。
出镖,落马,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而已。尹珉珉怔怔地望着欧阳扬音,如果刚才不是欧阳扬音掷出了四枚飞弹,打碎了那棕马的四肢,岳凌楼又怎么能逃过这一劫呢?
还好赶上了,欧阳扬音也倒抽一口冷气,如果差一秒,只怕岳凌楼就已经命丧马背了。欧阳扬音朝尹珉珉怒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杀他吗?」
然而尹珉珉此时却异常的平静,淡然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他这种人根本就不配西大哥去爱,他这种人本来就该被碎尸万断……」
欧阳扬音颦眉道:「珉珉……」
「不要叫我!」尹珉珉突然大吼道,「如果你还是我姑姑,这次就不要插手!」
欧阳扬音要出口的话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看出尹珉珉这次是认真的,她真的非常恨岳凌楼。尹珉珉双目炯炯地闪着光。多年前,当尹昀眼中露出这种光芒的时候,就表示他已决心要某个人的命。欧阳扬音一阵心寒。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尹珉珉才又恢复了平静,双眸迎上欧阳扬音的眼瞳,喃喃道:「不要插手……让我杀了他……让我,杀了他……」说罢,一个筋斗,翻下了耿奕和岳凌楼跌落的山坡。
欧阳扬音怔怔地望着尹珉珉刚刚站立的地方,猎猎的夜风灌入她的衣襟。良久,欧阳扬音才叹出一口气,想到:「傻丫头,你以为你若杀了他,西尽愁就会爱上你吗?那反而会让西尽愁恨你啊……不过,你若执意要岳凌楼的命,我也不拦你。事后,我自然会想办法帮你瞒天过海,毁尸灭迹……」
正想着,欧阳扬音转过身。蓦地,她双腿竟发木了,瞪大双瞳,全身的血液仿佛要倒流一般,因为她见到了此时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这世上能把欧阳扬音吓成这样的人并不多,但现在这样的人就站在她的眼前,冲着她微笑,态度友好地打着招呼:「你的脸色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好啊。」
短暂的惊吓后,欧阳扬音恢复了平静,抿嘴一笑道:「你真不该来啊……西尽愁……」
◆◇◆◇◆◇◆◇◆◇
承安客栈的一间厢房内,欧阳扬音斟满了一杯香酒,缓缓递到西尽愁手上:「你为什么不乖乖呆在城里,跑到这荒郊来干什么?」
西尽愁接过酒杯,对欧阳扬音邪邪地一笑,并不饮下去,只是略略闻了闻酒香,「好酒哩,不过,不知道这酒中又被你下了什么毒?是会让我肠穿肚烂呢,还是会让我七窍流血啊?」
欧阳扬音娇笑道:「我干嘛要对你下药啊?」
西尽愁把酒杯放到桌上:「你害我还需要理由吗?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你竟然会给我斟酒。不会是想把我迷昏了,然后去干坏事吧?」
欧阳扬音秀眉一颦,冷哼一声,随即一把抓起酒杯一饮而尽,「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西尽愁淡淡笑看着,半晌,才垂下眼幽幽问道:「珉珉……她还好吧?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几天前,就在这客栈外,西尽愁向尹珉珉坦白了自己对岳凌楼的感情,尹珉珉一气离开之后,西尽愁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刚从贺峰府邸赶出城的西尽愁,本想回到城西荒庙松绑放了江城,但半路上却巧遇了欧阳扬音,心想江城那小子多绑一会儿也不碍事,最让西尽愁挂心的却是尹珉珉的现在的情况。
听到西尽愁询问尹珉珉的消息,欧阳扬音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意味深长地回答道:「她现在,好得很呢……」西尽愁啊,你怎么会想到,现在你最应该担心的人不该是尹珉珉,而该是那名纤纤细细的白衣少年。只要我把你留在这里半柱香的时间,相信珉珉她就可以不留痕迹地取了那岳凌楼的小命。
不过……欧阳扬音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尹珉珉不会立刻就杀掉岳凌楼,而要慢慢折磨他,这样可就浪费时间了啊……
◆◇◆◇◆◇◆◇◆◇
在跌马前的那一瞬间,耿奕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寒芒袭来,但还不及躲闪,那棕马就已经跪倒在地,这突来的动作,使耿奕和岳凌楼都被甩飞了一丈远,重重跌地,然后滚落山坡。那山坡不但坡度陡而且荆棘丛生,急速滚落的耿奕把岳凌楼紧紧拥在怀中,为他挡住一切伤害。
你这又是何苦呢?我是不会感激你的……岳凌楼从耿奕的臂膀里挣脱出来,手指轻拂过耿奕脸庞的划伤。他们现在正停在半山坡上,如果不是正好挂住了一棵斜生的古松枝干,只怕还会继续向下滚落。
耿奕的头部在滚落中磕到了嶙峋的山石,淋漓的鲜血从他的左额不断涌出,由于失血过多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岳凌楼的心中一阵苦楚,撕裂自己素白绡衣的衣角,为耿奕包住伤口,但那殷红得刺眼的液体立刻浸透了白绡。
生死由命,这一切都是你的命数,你就听天由命吧……我虽然无法救你,但却不想再连累你,他们要杀的人是我,和你没有关系。如果你命不该绝,自会获救……
想到这里,岳凌楼把耿奕从古松的树干底部扯出,蓦然向山坡下掀去,昏迷过去的耿奕骨碌滚下,霎时便没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岳凌楼回头向那山坡上方望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沉沉的灌木,辨不清方向。突然,一阵沙沙的响动从头顶不远的地方传来,岳凌楼俯低身体,怔怔地望着那发出异响的方向……
是一个人影,那人影渐渐走近了,岳凌楼认出了那个人——尹珉珉,怎么会是她?虽然不知道尹珉珉因为西尽愁而想了自己的命,但一种潜在的危机感从岳凌楼心底油然升起。
再继续停在这里,一定会被她发现的。岳凌楼蓦然起身,但就在足尖支地的一瞬间,突然踉跄倒地。尹珉珉一惊,双目立刻向岳凌楼的方向直视过来。
岳凌楼抬头正好迎上尹珉珉凶险阴骘的眼神,心里暗叫糟了,手下意识地放到了脚踝处,心想大概是刚才滚落山坡时把脚扭伤了吧。现在位置已经暴露,逃又逃不了,难道就要这样任由她宰割?
尹珉珉朝岳凌楼走过来,手中握着一把亮锃锃的短刀,荧荧地闪着寒冰般的青光,「原来你在这里。你刚才是想逃吗?怎么又不逃了……你动不了了吗……这都是你的报应!你早就该死了!」
早就该死了吗?听到这句话,岳凌楼的嘴角竟掠起了一个弧度,苦笑着。说的不错,自己的确是早就该死了啊……
「你这种祸害,根本就不配呆在西大哥身边!」尹珉珉把短刀逼在岳凌楼的颈部,用刀锋撩高岳凌楼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怎么不说话了?你不会变成哑巴了吧?」
岳凌楼还是不做声,眼神飘到一旁,仿佛看不到尹珉珉似的。早已怒火中烧的尹珉珉怎么能容忍岳凌楼对自己的这般无视,「好!好极了!我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硬!」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青刃就已没入了岳凌楼左脚的脚踝。踝骨被刺穿的剧痛让岳凌楼陷入一阵晕眩,但他只是狠狠地瞪着尹珉珉,连哼也未哼一声。尹珉珉的眼神越发阴骘起来,握刀的手猛地旋转了半圈,被劈裂的踝骨瞬时又被绞成碎片,剧烈的绞痛让岳凌楼的左腿已丧失了知觉,他咬住了下唇仍然没有出声。
好,你嘴够硬!拔刀又刺入了岳凌楼的右脚,右脚的踝骨瞬时破碎。岳凌楼闭上眼睛,双腿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气,阵阵抽痛,趴倒在地……
「很痛吧……我知道你很痛……你叫啊,你不是很会叫吗?你叫叫看西大哥会不会来救你!」比你更痛的痛苦我都尝到过——那是在西大哥说出你名字的时候——你抢走了他!你不该活着,去死,我要你死……
◆◇◆◇◆◇◆◇◆◇
「你怎么了?」欧阳扬音见西尽愁握住酒杯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奇怪地问。
西尽愁若有所思道:「没什么,刚才突然一阵寒战,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欧阳扬音沉默不语,她知道西尽愁感觉到的不祥是什么,因为藏于她袖中的四只毒蝙蝠已经开始躁动起来,这种躁动往往是在感觉到了血的味道后才会有的躁动。
现在欧阳扬音至少知道了两件事:一是尹珉珉已经找到了岳凌楼,并且已经动手;二是尹珉珉和岳凌楼离这承安客栈并不远,不然这些毒蝙蝠是嗅不到血味的。
珉珉啊,你一定要快点解决掉岳凌楼,不然,只怕我这里帮你拖不了太长时间……
◆◇◆◇◆◇◆◇◆◇
「你还没死吧?」尹珉珉掐住岳凌楼的下巴,猛地把他埋向地面的脸扭到自己这边。岳凌楼双足的踝骨都已化为了骨渣,裂骨破碎尖锐的边缘扎入血肉,膝盖以下都已变成了乌红的颜色,阵阵抽搐着。
尹珉珉持刀比在了岳凌楼的左脸上,沉声道:「就是你的这张脸……我好恨你的这张脸!我无数次地想一刀毁了它!今天……终于可以做到了!」
尹珉珉眼中寒光凛冽,手中短刀一扬,霎时一条两寸长,三分深的血痕便刻在了岳凌楼的惨白的皮肤上,汩汩地渗着鲜血。
「原来你还知道挡啊……」尹珉珉似笑非笑。
刚刚划出的一刀刻在了岳凌楼的手臂上,几颗染血的翠绿的珠子霎时溅落在地,一条银色的丝线被夜风扬起,飘荡在半空……
凌楼哥……这个,保平安……平安……我们耿家……对不起你……
岳凌楼右手一抡,一个耳光重重甩到尹珉珉的脸上。尹珉珉目光瞢然,头偏向一旁,怔怔低垂着,印在脸颊上深深的红印里透着丝丝血迹。这一掌之重,重得让尹珉珉一阵头晕眼花,口中微甜,嘴角一股细血流出。
「你!」猛一抬头,却又被岳凌楼反手一耳光打偏在地。当尹珉珉立即再次起身,岳凌楼右手再次抡起时,便听得『嚓——』一声金属穿过血肉的声音响起,一股血柱喷溅在空中。
岳凌楼仰卧倒地,尹珉珉手中的青刃已刺穿了他的右手掌,刀萼抵在了掌上,刀锋完全没入到肉里,穿透掌心死死地钉入地面……
尹珉珉激动地喘着气,「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我现在就可以一刀杀了你!」说罢抽刀高举过头,淋淋的红血顺着刀锋一股流下,滴落到岳凌楼的颈项上。这最后一刀,尹珉珉是瞄准岳凌楼的喉咙的……
「啊!」一声凄厉短促的尖叫蓦然划破了静谧的夜空……
这声尖叫空荡荡地回荡在西尽愁的耳边,他神情蓦地严肃起来,抬眼一瞪欧阳扬音,瞬时便已越出了窗口,朝声源处冲去。
「西尽愁,你——」欧阳扬音知道事情不妙,伸手朝西尽愁抓去,但却只扯碎了他的半片外衣……
欧阳扬音心中一紧,按住心口,蹙眉自言自语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