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2字）
江南雪
文/泠音十三弦
江南。梅镇。
时值初冬，天穹渐暗，夜色轻寒。一轮明月半悬于寒江之上，使三面环水的梅镇在微光里显得分外静谧。青石街道拐角处，斑驳树影里掩映着一户人家，疏篱白石，蒲窗内一点青灯如豆。灯下坐着个清瘦的人影，着一袭洗旧了的青衫，正提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看那青衣人，气质清淡，风骨卓绝，正是当年名满京城如今铅华洗净的青梅竹，谢苏。
他书得一手工整的汉隶，墨色淋漓浸透纸背，那拿笔的手却微微颤抖。良久，他放下手中的羊毫，起身站于窗前，背手而立。窗外是小镇上明灭的灯火，在黑暗里带出几分暖意。如此冬夜，正是合家团聚的好时节，他却依旧孑然一身。温好一壶酒又如何，那个能与他把酒畅饮肆意谈笑，在寒夜里抵足而眠的人，已经不在了。
蒲窗没有关好，几缕风哗啦啦吹起案上的纸页。却见那一张又一张的薄宣上，都写着同一首诗，是白乐天的《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能饮一杯无。
谢苏慢慢走至案旁，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是上好的竹叶青，入口甘冽，回味悠长。他在西域呆了太久，所饮的几乎都是辛辣的烈酒。这江南上好的竹叶青，倒是有许久未曾尝到过了。
他未曾忘怀，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浮云隐隐，月色清透。那人一袭秋山枫红色长衣，不问自来，还给自己带来了一坛竹叶青。
红衣青年笑得洒脱：“谢兄，你可不能辜负我这一番好意。今宵我俩不醉不归！”
他微笑着回到：“好。”
那一夜的月色也如酒一般沉醉。那人喝醉了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秀丽的容颜上染了姹红。他有些头疼，却还是起身去了堂前，用去年剩下的青梅和冰糖，仔细沏了一壶青梅茶。
如今月色依旧，酒仍满斟，人事却已全非。
谢苏以为，这么多年已过，光阴疾走如白驹过隙，那些痛不难当的前尘往事，他本不应记得这样清楚。然而他的记忆却如许深刻，细致到忆得起当时那人的一笑一颦。
他与自己比剑输了不服气，挑起凤眼，语气骄傲：“再来一回。”
他狼吞虎咽的喝着自己煮的鱼汤，一面却还要口齿不清的大叫：“阿苏，你手艺太好啦！”
他学会了烹茶，为自己端上一杯君山白毫，茶香袅袅中凤眼微挑，说不出的秀致。
他在火光冲天的如天楼上远远的望向自己，面露欣喜，发梢衣角都被熏的发黑，风华却依旧未损分毫……
年华如沧流，洗的净悠悠前尘，却永远带不走谢苏心中最深的那一抹牵挂。
他摇一摇手中的酒杯，发现自己似乎是已经醉了。不然，又怎会听见那人在耳边低语？
“阿苏。”红衣青年低声问。
“若教眼底无离恨’的下半句是甚么？”
谢苏颓然一笑，放下手中的杯盏，任自己醉去。
他答。
“不信人间有白头。”
窗外又起了风，月亮逐渐隐入云层。黑夜重归万籁俱寂。谢苏醉倒案前，终是喃喃诵出那个人的名字：
“朱雀……”
一宵宿醉。
谢苏于第二天清晨醒来，发现屋内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有些愕然，以这个人的身份，断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介堡主？”
来人正是罗天堡堡主介花弧。一身青衣，发间缀两颗硕大东珠，气势凛凛，明威天成。如今他已近不惑之年，却并未显得衰老。纵使当年在云深不知处与石敬成一场对决令他元气大伤，但经过这几年的细心将养，身体已经逐渐恢复。
三年前谢苏见天下乱势基本平定，罗天堡局势业已平稳，便向介花弧与兰亭辞行。对方虽然一再挽留，却坳不过他去意已决，最终仍是许他离开。
谢苏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回了江南，来到梅镇。寒江边的杏花依旧开得粉嫩，水流潺静婉转。镇上的居民大多没变，看到谢苏回来又惊又喜，很是帮他张罗了一番。
谢苏于是在梅镇住下。闲时舞剑烹茶，偶尔也教镇上的小孩子们棋艺书法，日子过得宁静悠闲。每天傍晚他总是会独自走到寒江江畔，杏花深处远望来来往往的渡船。人们好奇的问他在看什么，他浅笑着答：“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个穿着火红榴衣微挑凤眼笑的不羁的人。
回到江南，谢苏和罗天堡那边仍然保持着频繁的书信来往，听介兰亭跟他讲堡里发生的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也偶尔谈谈自己的近况。回想来，上一次通信也不过是数月前，彼此的近况都了解得清楚，更没听说介花弧近日要前往江南的消息。怎么今日，他却毫无预兆的来了？
介花弧垂首，手指微曲轻叩着桌面：“给谢先生带来一个消息。”
谢苏奇道：“什么消息，要劳烦介堡主亲自来江南一趟？”
介花弧道：“只希望谢先生听到后不要太过惊讶……我也是最近才偶然得知，谢先生的挚友朱雀，没有死。”
介花弧说完这句话，抬眼去看谢苏的反应。
谢苏的手轻微的抖了一抖，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里在刹那似乎燃起了一束火焰，耀得整个人都有了生机。
随后他低低开口，声音低哑似乎怕惊破梦境：“介堡主此话当真？”
介花弧道：“当真。谢先生还记得江澄么？”
“自然记得。”
介花弧笑到：“这孩子自从和兰亭切磋过后，两人虽然互相不服，却也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江澄得了空也会从北疆来罗天堡小住几天。那夜两人对酌，江澄喝醉了，才无意间对兰亭说出这个秘密。有一次他曾去石太师府上述职，经过白狐的房间，偶然听到白狐正向玄武问起朱雀的近况。”
“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怎还会被这样提起？江澄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当年石敬成派出朱雀暗杀林素，其实还在背后布了一条暗线。当时如天焚灭，朱雀却并没有随爆炸烟消云散，而是被及时赶去的玄武救了出来。”
轻微一声，却是谢苏打翻了桌旁的杯盏。
“既是如此，为何他……”
介花弧知谢苏必是疑惑为何朱雀不来找他，甚至这么多年一点音讯也无。他叹口气，继续道：“玄武救出朱雀时，他已被大火灼成重伤，神志不清，容貌武功全毁，而且……已经不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了。”
……原来。
所以他纵使活着依然杳无音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找过自己。
或者说，朱雀真的已经死了。那个俊美狷狂武功超群的红衣剑客，石太师的四大铁卫之一，已经死在了那一年如天楼映透半边天空的大火里。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用再为朝廷社稷奔走，不必再刀口舔血的行在江湖。他从此可以过简单平凡的生活，纵使换来这种生活的代价，太过沉重。
“那……他现在在哪里？”
过得还好么？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纵使忘却前尘，看到自己损毁的容貌和废掉的武功，依旧会伤心得不能言语吧。
“他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他把伤养好就离开了京城，应该是抱着浪迹天涯的想法吧……谢公子，我千里迢迢来江南告知你此事，只是想解下你心中郁结。我知你一直记挂着逝去的好友，现下知道他没死，你也不必总是郁郁寡欢了。”
谢苏开口，声音依然清冷，却带着丝奇异的温度：“多谢。”
几天后，谢苏送走介花弧，便收拾行囊离开了梅镇。镇上的居民们见他又要离开，纷纷挽留。谢苏只微笑着道：“我会回来的。”
待我寻到了那人，就将他一起带回梅镇。
江湖风波盛，官场世路艰。不如一起隐居在这小镇，看杏花烹春茶，捕鱼熬汤，弈棋舞剑，闲时酿一坛竹叶青，说不出的风流快活。
只是那人……会去哪里？
他记得朱雀曾向他抱怨过：“这些年来四处奔走，都是忙着执行任务，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所到之处的风景。等我闲下来，一定要游遍这大好河山。”
“我想去龙门荒漠，探探玉门关……什么？你说靠近西域有点危险？你也太小看我朱雀了吧？”
“还想去峨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是有月明千里，登上山也只是小菜一碟吧。”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不如我们先去夏口，再乘船顺江而下去扬州看烟花如何？”
他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就将自己算在其内。大概他也知道，自己是不会拒绝的吧。
携手看遍祖国的大好河山，满目秀丽繁华，却也抵不过身旁这人一个清浅的笑颜。
光阴弹指，匆匆不知何岁。谢苏离开江南，已是一年有余。
这一年他走遍了朱雀提起过的所有地方。踏过塞北黄沙，看过蜀道烟云，登上黄鹤楼前见白云千载，故人容颜却不知何处。
又是一年冬至，谢苏回到了江南。
这日他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住在一间不知名的客栈，独自喝完了一坛竹叶青。窗外似有轻薄雪意，夜色潋滟。谢苏推门而出，突然起了舞剑的兴致。
他右手已废，此时只能用左手握剑。使不出什么凌厉的剑法，想了想，索性舞了一套“小楼吹彻玉笙寒”。
剑光乍起，衬着清冷月色。雪地上一人身影翩若惊鸿，一柄长剑舞得惊动晚风。此景恰如多年前那个雪夜，一恍眼桑田沧海，数十载晓梦如迷蝴蝶。过往那些画面在眼前翩然而去，带着呼啸而过的风声，谢苏舞着舞着，竟是醉了。
忽有人一声朗笑，击掌喝道：“好！好一套‘小楼吹彻玉笙寒’！”
谢苏一怔，向声音来处望去。
一抹枫红色身影由远即近，夤夜里踏月而来。身形颀长的红衣青年面上覆着面纱，却掩不住一双秀美的凤目，此刻带着笑意，宛若流波。
他拱手朝谢苏笑到：
“今日偶然经过此地，无意见到朋友舞剑，赞叹不已。在下钟无涯，不知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谢苏收剑入鞘，径直看向对面那人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
“我叫谢苏。”
两个人影长久静默的立着。却见天空上，不知何时已纷纷扬扬下起大雪，皎白如梅镇的十里杏花。
今年江南的第一场雪，终是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