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鹧鸪天.半死桐》.贺铸
烟雨下江南，琴川被包绕在雾气之中，一柄油纸伞，几点落雨，就像是父亲以前喜欢的志怪小说里，书生巧遇美艳女鬼的故事氛围。
如此这般，父亲当是十分喜爱今天的天气吧。
方沁儿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楠木棺材，对一旁的家丁道。
“时辰到了。”
母亲孙悦言在十三年前生下弟弟之后，身体就越来越差，不出两三年就过逝了，而如今，是父亲。
时间如琴川的流水，静谧，缓慢，但是一刻也不曾停歇。一点一滴，就过了很多年。偌大的方家，现在只剩下自己和弟弟了。
送葬的队伍在琴川城中穿行而过，烟灰在凉雨中飘散。方沁儿牵着弟弟，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路过孙家的旧宅时停下了脚步。
抬头望去，高高的绣楼多年未曾修缮已显出破败的样子，当年母亲就是在这里抛下了绣球，被父亲误打误撞地接了，成就了一段良缘。
方沁儿收回目光的时候，却见绣楼下站着一个少女，她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默默无言地站在那里，看着送葬队。
这莫不是……很多年没见，方沁儿也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人，就算是，这么多年怎么一点也没见老。即使这样想着，方沁儿还是朝那少女走了过去，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襄铃姨？”
少女看着自己，默然半晌后道：“……你是？”
“我是方兰生的女儿方沁儿……这么多年想来襄铃姨也不认得了。”
“啊，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少女这才想起来，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然而笑容在瞥到方沁儿身后的送葬队伍时凝住了，“家里……谁过世了吗？”
方沁儿沉默了一下，答道：“今日，正是家父下葬的日子。”
襄铃已经很久没有来过琴川了。
蓬莱山一役之后，屠苏哥哥将他们送回了青龙镇。
众人在镇上等了整整三天，没有等回屠苏哥哥和晴雪，等来的却是蓬莱山完全崩塌的消息。
那天青龙镇又下雨了，就像他们要前往蓬莱山那天一样。但是屠苏哥哥不在了，晴雪不在了，千觞也不在了。众人也已经没有了聚在一起的理由，各自都还有各自要完成的事。就像昨日才刚刚相识一般，今日却要各奔东西了，而此地一为别，恐怕是再没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红玉要回天墉城，襄铃准备去寻找青丘之国，而兰生，兰生也要回琴川成亲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一晃，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方沁儿五六岁上下的时候，襄铃曾回过一次琴川。
方沁儿初见襄铃竟是喜欢得紧，一直黏在襄铃身边“襄铃姨、襄铃姨”地喊。襄铃自己也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应对起方沁儿就有些手足无措，如此竟把从青丘之国带来的稀奇玩意儿一股脑全都送了方沁儿。
“沁儿，别胡闹了。”
彼时孙家小姐身体还很健康，倚在方兰生的肩上，满眼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女儿。
——襄铃心里其实是有些羡慕的。
自己从小就无父无母，这种家庭的温暖一直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兰生一定很幸福吧。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小镇，和妻女一起度过美满的一生。
但是对襄铃而言，以后的路还要她自己一个人走下去。
如今再回琴川，旧时风物不再，甚至连兰生……也去了。
“我能送兰生一程吗？”襄铃问道。
“自然。爹若知道襄铃姨来送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襄铃坠在送葬队的末尾走着，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以前襄铃年幼，除了榕爷爷就没有别的亲人了，也没有朋友，不识七情六欲，亦不识人世七苦，人生四喜。被百里屠苏救下以后，便把依赖错当成了喜欢，一心以为自己便是喜欢着屠苏哥哥的了。直到后来红玉一言点醒，襄铃才有些了悟。
然而还不等襄铃想清楚，兰生便告诉她，他要回去娶孙小姐为妻了。
天意弄人，始终还是来不及。
送葬队出了琴川，一直向城郊走去。方家本是琴川大族，在城郊有一个墓园。方兰生的二姐方如沁，妻子孙悦言，都葬在这里。
烧香，点烛，行了开山礼，然后便是钉棺入穴。方兰生的二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十三岁的孩子，已经不能用“爹爹只是去了远方”这样的借口来蒙骗了。方沁儿搂过弟弟，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自己却也哽咽了起来，只能更加用力的抱着弟弟。
……以后就只有我们姐弟两相依为命了。
襄铃站在远一些的地方看着方兰生的这一双儿女，想起了在青丘之国的时候，叔父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人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短则一二十年，长也不过百年，于我狐族眼中不过弹指一瞬。”
“与人亲近，最后只是徒惹伤心。”
响铃觉得左胸的地方闷闷地疼，呼出一口浊气，吸入的山间水汽却更细密的将心脏缠绕了起来。
叔父说的没错。
果然是徒惹伤心。
一抔又一抔的黄褐色泥土完全掩埋了棺木，方兰生的墓紧挨着孙悦言的，真是应了“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句话。
“襄铃姨。”方沁儿整理好仪容，朝襄铃走过来，“沁儿有一事请教。”
“但说无妨。”
“襄铃姨可知道紫榕林这个地方？”
乍然听到这个地名襄铃一愣，继而点头道：“知道。”
“若是如此，沁儿有一不情之请。”
襄铃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方沁儿长得像她的母亲，端庄秀丽，但是眼睛却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襄铃接过了方沁儿递过来的佛珠。
“……父亲曾对我言道。待他去后——”
“沁儿……”方兰生已经病了好一段时日了，那天忽然精神好了起来，把方沁儿叫到床边对她说：“等我死后，和月言合葬在一起，这串佛珠……”方兰生褪下腕上带了很多年都不曾离身的五彩佛珠交到方沁儿手里，“把这串佛珠埋到紫榕林吧。”
“爹爹……”方沁儿扑过去抱住方兰生，“爹不会死的，爹要长命百岁……”
“傻沁儿……”方兰生摸着方沁儿的头，“人终须一死，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没什么好伤心的。”
方沁儿只是不说话，不停地摇着头。
那天傍晚，方兰生便去了。
“——父亲从来没有提过紫榕林。我也还是那天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方沁儿还在说着什么，襄铃摸着手中的这串佛珠，常年被人戴在手上，触感温润，仿佛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
“……家里还有很多事需要打理，也不知何时才能腾出时间去一趟紫榕林，方便的话，可以请襄铃姨代劳吗？”
襄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看向方沁儿时，脸上是那种方沁儿常常在长辈脸上见到的和蔼笑容。明明襄铃姨看起来不过和她一般大……如今笑起来，却像是已经历经了好几十载的岁月一样。
“我正好有事要去紫榕林一趟，便替兰生了了他的遗愿吧。”
——好多年过去，方沁儿再也没见过襄铃，除了晴雪姨偶尔的来信，也再没有关于父亲故人的任何消息。
——只是后来琴川有人传说，方家老爷下葬的那天晚上，有狐夜啼，其音若婴儿，凄厉极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
方沁儿也已经老了，腿脚不灵便了，因此清明的时候就只有女儿女婿带着孙儿去墓园上香。
回来的时候孙儿便兴奋地冲到方沁儿身前说，今天去上香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大姐姐。
“那个姐姐说她是太爷爷的朋友，可是爹和娘都说太爷爷怎么可能有那么年轻的朋友……”
“那个大姐姐……长得什么样子？”
“嗯……”孙儿歪着头回忆了一下，然后用手比了比，“这里，她两边的的头发是金色的，好少见啊。”
“呵……”方沁儿靠在椅背上，看向虚无天空的一角，“说不定，那真是你太爷爷的故人啊……”
——俗尘渺渺。
——天意茫茫。
——将你共我分开。
——断肠字点点。
——风雨声连连。
——似是。故人来。
◆~似是故人来.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