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庞八】 一壶桂花万里香 这一年庞太师辞官已有五年,八贤王退离朝堂也有了四年,中州王庞统战死沙场也从一个新近的国殇,变成两年前的旧事了。 没几个人知道,深居简出的大宋贤王,是辗转病榻间拖过了大半个年头。赵德芳从来算不上身强体壮,如今年岁渐长,一病侵袭即反反复复,拖拖拉拉,偶尔竟觉出有些不支来。到了立秋,好歹调理好了六七成。这王爷自觉有了些起色,立刻就顺着儿子的安排,抱个暖炉慢悠悠晃上马车,趁天未转凉逃也似的向南去了。临了临了,带上了一坛御赐的桂花陈。毕竟前儿个茶壶里泡的,还是今春千里迢迢从庞籍府上送来的瓜片儿。 南下养病刚巧途经是个好由头啊,他琢磨着怎么也得再见他一面。原来没觉得紧迫到这个份儿上,没觉得彼此都这么老了,不动身可能真就再没机会见着了。 赵德芳两年前见过一次庞籍,中州王战死,庞籍前往汴梁迎棺。他扬着下巴腰杆笔直地站在那儿,依旧是魁梧如山。然须发在寒风中打着颤,让人一眼望去,不免有些凄然。路过时他们对视了一眼,赵德芳竟恍惚觉得,在庞籍眼中因悲伤而架起的倨傲下,看到了一丝不忍。 赵德芳下了轿子,双手抱在袖中,抬头看看匾上的庞府二字。两年过去了,那个眼神恍然又飘到了眼前。他不禁琢磨:人老了真是可怜啊!时间走得太快又太慢,无所事事的日子多了长了,但凡有那么一点儿念想,就来来回回在眼前晃悠,躲也躲不开。缠绵病塌大半年,此情尤甚,甭管是睡着醒着,疼着缓着,那眼神老在眼前晃,晃得他心烦意乱也赶不走,病得久了,说不出过了多少日子,那眼神连着过去的事儿一股脑儿翻出来,倒显得比时晌更清楚,比眼前日日如一的喝药、看诊和行针更真实些。 他翻来覆去地琢磨那点不忍,明明他庞籍是晚年丧子的那个,赵德芳不过是个赋闲在家的王爷,日子不知道多自在。他尚且打点起十分的精神,小心着别露出了丝毫怜悯,反而是庞籍对他露出不忍。 他想不明白,更不甘心开口去问。就好比早前他纵使动了心思,也只敢暗地里想想。他看着庞籍眼里也有相似的光,有时候晃来晃去像是要灭了,隔一阵却又跳出来。不说便都不说,也就这么进进退退地拖了近三十年。但年轻时的傲气毕竟被这一场大病磨去了不少,反觉得有些事不如捅个底儿朝天。这辈子剩下没几年了,不愿意再和自己纠缠不休,到头来落得个惋惜遗憾。可端了一辈子,不在他面前倔着,又谈何容易。八贤王瞧见迎上前来的庞府管家老秦,微微笑了笑,心说还是见着庞籍再做打算。当真在口舌上交上了锋,说出什么说到哪儿,哪次也没全凭了他的念头。 这老秦引着王爷踱进了客厅,一路上赔了无数笑脸问候,上的茶都要见底儿了,客套话说了一箩筐,才见着点儿入了正题的意思: “王爷,在去叫老爷之前,小人得逾距跟您打个招呼。 ”赵德芳施施然放下杯子,四指敲着桌面: “我听着呢。”“ 老爷早年就有头疼的毛病,南下不再参与朝政之后 ……”老秦顿了顿,对八贤王挑个嘴角冷笑的反应赔了个笑脸, “记忆就有衰退的征兆。两年前少爷去世后,老爷大病了一场几乎不起,高烧数日不退,又调理了几个月才算是活了过来 ……但这一次折腾,前事就真记得不多了。 ” 敲着桌面的手停了停,他一字一顿问: “不多了?” 老秦躬了躬身: “欸。” 赵德芳半眯了眼睛: “照这意思…… 这往前的事儿,他全忘了? ” 眼见老秦是默认了下来,赵德芳一时间竟有些愣怔,“全忘了啊……”他歪了歪头,手扶了扶茶杯又放下,攥紧了椅子又放开,竟不知该反应出什么来。半晌过去,憋出一声笑: “哈!他倒是自在!本王……本王当真羡慕得紧, ”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如此看来,这过府一晤倒是本王多余了。 ”说着放下茶杯,抬腿便要走。老秦忙慌紧赶了两步做出个拦的意思: “王爷莫唬小人,教老爷知道王爷过府却未见面就叫小人说走了,小人这差事也做不下去了。说对旧事全忘了,也不尽然,但留下的印象确是模糊,旧人都不识了,小人不过是说与王爷做个准备。老爷吩咐过,这过府的旧友,他总要来叙一叙,好歹谢个记挂。还请王爷稍候片刻,再用一盏茶吧。”赵德芳低了头在地板上蹭着鞋,想了想又往前踱了两步。老秦待要再留,那王爷却自回过头来,慢慢道: “既然识都不识了,在客厅中来往客套也是尴尬。你带个路,我往后面走走吧。若有话讲便叙叙,无话讲也不致冷场,好歹一场相争三十年呐。”说话间又转回头瞧着天色:无晴无雨,一片惨淡淡的灰白。 这老秦家两代在庞府为奴,也是个有眼力价儿的。深知这位八王爷虽素来在朝堂上与自家老爷为敌,明里暗里不知交锋多少,算计得多了,反倒真真成了最了解彼此的人,这关系比太师的门生党羽还要更近一层。至于近到何处,深浅究竟,却不足为外人道了。便引着赵德芳向后面行,远远指了指西厢的院子,躬身退下去了。 南方到了初秋还是一片郁郁葱葱,院子前面却有棵矮树,叶子枯了一半,眼见是要死了。赵德芳走近了正想瞧一眼,就听见院子里熟悉的声音蹦出来:“赵德芳,咬他咬他!赵德芳,你最厉害!哎,就是这样,赵德芳!赵德芳!”一叠声把这王爷叫得楞在当地。先皇叫他贤弟,圣上称皇叔,大小官员均以王爷见礼,名讳是多年未听得了。这般被连名带姓连叫了小半打,竟不自在地觉得耳根发热,站在那儿缓了缓,方才步进去。 坐在石桌前的人正侧对着他,手里拿着根草杆儿,聚精会神地看两只蛐蛐儿打架。不过是两年,这人的须发竟全白了,给暗色的袍子一衬,忒也扎眼。赵德芳此时真瞧见了这人,眼里心里都是一动,那个名字滚到嘴边翻在舌尖,偏是张一张嘴都觉得艰难。盯了他一阵,才慢慢移开眼去看桌上的两只蛐蛐儿。这两只蛐蛐儿体型原有些差异,其中一只身量和力气看起来都大些,不知那略小些的是如何坚持到这时。只见它俩开始尚能拼杀纠缠一阵,掐了两起儿力气上的优势就明显了起来,局势上的倒向已十分明显。此时却见庞籍一边给“赵德芳”鼓着劲儿,一边用手里的草杆儿去扒拉那只大的,眼见那大蛐蛐儿几次决定性的攻击都让庞籍拦了下来,偏架是拉得理直气壮 ,赵德芳哑然失笑,倒希望那大的能赢了 。
那大蛐蛐儿似乎也觉出不对,压制对手之余,绕着圈子做出几个十足凶恶的虚晃,慢慢在草杆儿和对手之间寻找机会。又扭打着拧了两圈,大蛐蛐儿反而让出了几个不打紧的部位由着小只的去咬,偶尔虚晃一下,也只是试试草杆儿的反应,并不真的伤到对手。再几回合,更是以闪躲防守为主 ,连反击都少了,两条聚力的后腿很少移动,等小只的一次攻击收势到半,正是前力已竭,后力无着力点而难继之时,猛地撑起后腿扑将上去。眼见就要一击致命,千钧一发之际却又被正当头一草杆儿捅了回去。赵德芳不由失声道:“哎,你怎还是这般徇私偏袒!”
========================================1/4更新 庞籍被这声音惊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略怔了一下便摇头笑着站起来:“这府里人越来越没规矩了,也不来通报一声。老夫一时入了神,倒教客人见笑了。” 说着拱了拱手,又从怀里拿出个雕花精致的扁葫芦低头去收那蛐蛐儿。不想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那大蛐蛐儿就瞅着个空当跑了。庞籍倒不在意,只把“赵德芳”收回葫芦中,放进怀里,跟着道:“都是病中积下的恶习,犯了王爷的名讳,但请王爷置之一笑吧。”赵德芳心中一跳:“我听老秦说,这两年再往前的事儿,你不是不记得了嘛?”庞籍笑道:“老夫只是忘了,又不是痴了,王爷这般风采气质,不必记得也知是来自天家。过往的事情老夫听也听了不少,能教老秦直接引到书房相见,这般交情的王爷,怕也只有八贤王了。“却也不行礼,只半揖了一揖算是见过。这下照上了面,赵德芳才瞧了清楚,庞籍虽是须发皆如雪,面色倒是红润。说来讽刺,眼中更是从未见过的清朗诚直。说话间中气十足,那一句“客人”一声“王爷“均咬得字正腔圆,浑不顾赵德芳听着哪儿哪儿都不是滋味儿。恰这时下人送进茶来,他便拿了在手中抱着,贪那一点儿热气儿。庞籍瞧了瞧他的气色,道:“王爷,我们移步屋里说话?”
“我看这里阳光正好,就在这儿说吧。”
“八贤王看得上这石桌石凳,老夫敢不奉陪?“庞籍叫人进屋给赵德芳拿了个垫子,刚与赵德芳一并坐下,下人就自动退出了院子。
赵德芳看看茶碗里的香片皱了皱眉,这才刚入秋,他庞籍倒是懂得养生。又想起一事:“哎,我带了坛桂花陈过来,放在客厅里了。你府上向来规矩大,想来也不会有下人偷喝了去。“
庞籍怔了一下,抚掌笑道:“在你之前,竟没人跟我说过我爱这桂花陈,想是他们都拦着我喝酒。我还奇怪这宅子里怎么种了这许多桂花,你别说,前两天我还在书房里翻出一张桂花陈的酿酒方子来,在哪本书里来着?我想想啊……“
“你竟还留着那张方子?你去瞧瞧,保不住是夹在那本《长短经》里面。你呀,翻出来也没用,照着酿了二十来年都没酿出来过,我瞧这方子也未必准确。”
庞籍还是笑着:“或许这一回,忘了之前的执着,反而能有收获。”
“……”赵德芳只得喝茶,小口呷着,直到将空茶碗放在桌上。无话可讲,正是戏将退场之时。
刚要张口告辞,庞籍却抢在前面说:“前两天有人送来了一套雕版书,还是头版,印得真是漂亮。庆历年以后,这东西是越来越不寻常了。王爷好不好此道,进屋一起瞧瞧去?”说罢便起身往屋里走。赵德芳跟着起得猛了,太阳穴边就是一跳,他按了按往前走,到台阶前同一处又是一跳,竟连着膝盖下面同时疼了一下,不防一步迈出去就打了个趔趄。庞籍刚好在台阶前回了个身,忙一把扶住,脱口道:“这还是去辽国那几趟在腿上落下的毛病?天凉了原该多护着些。“
赵德芳看过去,庞籍却也是一副莫名的神色,奇怪刚才出口的句子从何而来。赵德芳不免心中烦躁,一手揉着太阳穴,不着痕迹离开庞籍的搀扶。庞籍便撤手,说了句:“小心台阶”,将他引进屋。
赵德芳对雕版活版本没有太多兴趣,进屋之后,倒被棋坪上摆着的残局吸引了。庞籍絮叨了几句雕版书,看那王爷的注意力全在棋局上,也就收了书走过去,笑道:“王爷既不爱书,我们手谈一局?“两人本是多年棋友,数十年来棋盘内外相争不知多少场,彼此的路数都再熟悉不过,心知这或许是最后一盘棋,看着庞籍收拾棋盘,赵德芳心里倒燃起了点儿跃跃欲试的意思。但开局不过几柱香的功夫,棋局形势便全不照赵德芳所想发展,庞籍与旧时棋风大变,不像原来那样谨慎筹谋,反而有大开大阖之势,为了打开新局面,弃掉一片棋子也毫不犹豫。赵德芳心中仿佛有什么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不知该安放在哪儿,说不出的慌乱。庞籍每落一子,都像敲在他心上,这棋盘上再没有当年的庞籍了,他甚至分辨不出,究竟是庞籍不再认识他,还是他已认不得庞籍。他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闭眼抵御一阵阵的头疼,心知这盘棋,他一个子也不愿继续下去了。
这阵头疼却来得长,赵德芳忍了一会儿,却听见庞籍在对面打起鼾来。抬眼一看,这庞籍以手支头,等他落子的功夫,竟坐着睡着了。赵德芳不由失笑,推了他一下,不等庞籍道歉便说:“正好,我也乏了,这盘棋就下到这儿吧。我也该告辞了。“说罢看了一眼棋盘,抬手拨乱了眼前这一片,便起身要走。
“王爷……”庞籍叫出了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愣了两秒摇摇头道:“我送送王爷。”
两人一路无话走到门口,石桌上那些轻松气氛,早就散了个干净。庞籍还想再送,但那八贤王的车辇就在门口。两人便互道保重,一个上车,一个回府,两厢散去了。
庞籍走回屋里,看着残局发了会儿呆,想要恢复赵德芳拨乱的那一小片,回忆了许久终不得法,索性拨乱了整个棋局。他从书架上抽出《长短经》翻了翻,果然第二本里夹着一张桂花陈的方子。便就拎出来压在镇纸下面。这失忆者又在书房里绕了几圈,怎么都是空空落落,怅然若失。但究竟无事可思,无人可念,只得又从怀里掏出扁葫芦,去逗那蛐蛐儿。
那边赵德芳靠在车辇里晃晃悠悠,头疼的劲儿还没过。毕竟是秋天到了,南方的秋冬就算再绿,那点儿生气儿也必会颓败了下去,早晚而已。他恍惚间想到多少年前,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在东京的书摊上为一套绝版书推来让去。那时候,他们一门心思只想把书让给对方,再后来这么多年,又恨不得什么都不让给对方。这所有,包括那个关于桂花陈的赌约,他曾以为会是他们起码所共有的。却不想到余年晚景,都成了他一个人的故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又五年。
有密报传来,襄阳王欲起兵谋反,已于同谋之人结下盟书,八贤王连夜进宫。
垂拱殿中烟雾渺渺,“皇叔,襄阳王不会反,朕心里有数,皇叔未免太杯弓蛇影了。”太后已逝,实权在手的皇帝话语间满满的把握,没留下丝毫余地。
想贤王与太师在朝堂上互为权衡之时,虽针锋相对为多,偶尔合力时却有种微妙的默契,事未有不成。如今,三谏而不纳,皇上连调查一番的意思都没有。 庞籍啊庞籍,失了你,独木难支,力不从心!八贤王意料之内的懊丧陡然间拧成了一股怒气:你只消忘了,这汴梁城与你便再没半点关系,你好啊,真干净,真干净!
“皇上……”他还欲再说,却被皇上截断:“皇叔身体不好,还是回去歇息吧,襄阳王的事,朕自有主张。”
八贤王握了握手中的金锏,怒气被无力感击散,心中反而涌起一阵释然。罢罢罢,襄阳王之事,从初露端倪到现在,皇上已一拖再拖,如今情势所迫,大宋基业也只在皇上旦夕之间的选择。让他就此离开,是万万不能,只有照那殿中柱子撞将上去,自可全一世英名,成百年忠义。仰可鉴于青冥日月,俯无愧于山河黎民。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也是他最好的筹码。他太了解他的侄子了,襄阳王有谋反之意,他岂能丝毫不察?只是付诸实证,仍需更多推力。皇上也在看,襄阳王能做到哪步,开封府能做到哪步,他赵德芳能做到哪步。他知道他死在这里,身后一切便都会如他所愿发展。不是没有不甘不忿,但如果这是他能给这片天下最后的东西,他又有什么不能给,不肯给的呢?
这一瞬里赵德芳突然听到几年前那个声音,清晰地就在耳边,“赵德芳,你最厉害,你最厉害!”他曾经一心想明白,却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的那个不忍的神色,是庞籍早就看透他的执念,从庞统的结局看到了他的下场。他懂了。
七日后,天子下诏,八贤王赵德芳丧,赠天策上将军、徐衮二州牧、燕王,谥恭肃,天下为之戴孝。
庞府从南方送了坛桂花陈到东京,此时路程刚行过半。
(END)
1/4更新完,祝
@惊蓝 生日快乐~~~~
*篇后语:
□《东周列国志》为明代小说,原来提到那本书是个bug,感谢微博上@我要变身大麦茶 姑娘的指正,改为
唐代唐蕤所著《长短经》,也叫《反经》,是一本纵横学著作,讲权谋之术,也很适合他俩吧XD□这个段子里的庞籍有些OOC了,虽然是借了失忆这个外挂梗,但新的性格也不是很鲜明,欢迎大家指正啦O(∩_∩)O□本文为BE30题中的“抱歉,我不认识你”,BE30题汇总在
戳我 慢慢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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