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
岳凌楼说不出话,他望着洛少轩,望着洛少轩的脸,望着脖子上的线……即使已经到了这一刻,他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摆着一张很宽的草席,草席上遮着白布。
岳凌楼向那里走去,他在草席前蹲下,拉住了白布的一角,向上掀起!那一刻上扬的白布,和满堂的白幡一起,都被雪风卷到了最高的地方……
在白布之下,岳凌楼清楚地看到了两具尸体——是洛宗建,还有洛心儿。
洛宗建的脖子和洛少轩一样,都是断掉以后,再用线缝好的。相较而言,洛心儿的尸体比较完好。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
「伯父……心儿……」
岳凌楼僵在那里,眼前一片漆黑。但突然,他的脖子上传来一阵凉意。随后,他便听到了黎雪的声音。
「岳凌楼,你偿他们的命。」
黎雪一手抱着小秋儿,一手握剑。
「他们是……怎么死的……」
岳凌楼很想站起来,但他却站不起来。浑身都是软的,在他看到洛少轩的那一刻,他的脚就已经软了。而当他看到洛宗建和洛心儿的时候,他的全身都已发软。
「他们是怎么死的?」
岳凌楼又问了一遍,一把握住了黎雪的剑。
黎雪挥剑想杀岳凌楼,但却发现无法把剑从岳凌楼手中抽出来。
「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岳凌楼第三次问时,只听『嚓』的一声,黎雪的剑锋竟被他硬生生地折断。岳凌楼把断剑握在手中,他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是……你害死的……」
黎雪手中的剑柄坠落在地,她紧紧地抱住了大哭的小秋儿,蜷成了一团,「是你害死的……是你……」
「怎么会是我?」岳凌楼问。
黎雪什么也说不出来,把一本东西重重扔到岳凌楼眼前。
岳凌楼捡起来一看,竟是一本奏折。
奏折已经很旧,因为那是十多年前的东西。那本应该是呈送给皇上看的东西,但却在十二年前,被耿原修拦了下来,交到洛宗建手里。洛宗建说他一直保存着,如果岳凌楼恨他,就把这折子交给皇上看,让朝廷惩罚洛家,让岳家的冤屈昭雪。
——这就是岳闲十二年前写下的奏折!
上面赫然记录着洛宗建受贿的罪行。
「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交给皇上?你为什么要让皇上惩办洛家!……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黎雪抱着小秋儿泣不成声。
「我没有……」岳凌楼不知该说什么。
「岳凌楼!」
黎雪把小秋儿放在地上,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朝岳凌楼扑来。
岳凌楼闪身躲开,而这时,却又有无数人冲上了中堂,那都是锦衣的护卫——东厂锦衣卫!
那些锦衣卫一方面把岳凌楼保护起来,另一方面却围住了黎雪。
岳凌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延世蕃已经走了过来,他对黎雪道:「念在洛家还有一名未满周岁的婴儿,朝廷本来已经好心放过你,谁知你却不知好歹,竟敢刺杀朝廷重臣!」
「我不仅杀他,我还要杀你!」黎雪朝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举刀向延世蕃扑来。
「不要!」
千钧一发之际,岳凌楼冲了过去,挡在延世蕃面前。黎雪的匕首刺入岳凌楼的肩膀,血一下飞溅而出,溅上了黎雪的脸。
「抓住这个疯女人!」
延世蕃话音一落,锦衣卫已扑上去,夺过黎雪手中的刀,把她双手缚在身后。
延世蕃一扬手道:「先把她带回去!」
「延公子,你放过她!」岳凌楼捂住鲜血直流的肩膀,给黎雪求情。
「岳凌楼,我不用你猫哭耗子!」
黎雪狂吼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挣脱了那两名缚住她的锦衣卫,冲过去抱起了地上的小秋儿。
「黎雪!」
岳凌楼转过头望着她,他竟看见黎雪把另一把匕首横在了小秋儿的脖子上。
「岳凌楼,我黎雪活着杀不了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黎雪流泪大吼,她已经神智不清,低头望着怀里的婴儿,像个疯子似的说着:「秋儿……娘没有本事,活着无法报仇……我们只有变成厉鬼……为你爹,你爷爷……你姑姑……报仇!……我们变成厉鬼,再杀了他们报仇!」
黎雪举到刺向了怀中的孩子!
「黎雪!」
岳凌楼再次扑了上去,扼住黎雪握刀的手腕。
「放开我!放开我!」
黎雪挣扎着,岳凌楼缴过她手中的刀,重重摔在地上。
「啊!」
一声狂叫,黎雪紧紧抱住小秋儿,无力地蹲了下来,「为什么?……你既然已经杀了他们,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们一起死!……」
「你冷静一点!」岳凌楼在她耳边大吼。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也想死……」
「黎雪你听着,如果你想杀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但我不能死在你的手上,你把孩子好好养大,教她武功,让她长大以后,再来找我报仇……如果是她来找我报仇,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去死……」
「不……」黎雪抱头痛哭。
「还跟她废话什么,抓回去。」延世蕃又走了上来。
「延少爷,你放过她,这是误会……」
「这么多人都看到她想杀我,还想杀你,你竟然说这是误会?」延世蕃不容岳凌楼多说,对手下人挥了挥手,让他们把黎雪抓起来。
「不要……不要抓她……」
岳凌楼肩膀流血不止,心中也受到莫大的打击,他昏昏沉沉地去拦那些锦衣卫,但怎么拦也拦不住。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雪和小秋儿被他们带走。
「岳公子。」延世蕃走了上来,扶助岳凌楼的肩膀,「你受惊了,我送你回首辅府。」
「放开我!」岳凌楼挣脱出去,但眼前却突然一黑,险些就要摔倒。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洛少轩的尸体旁边,蹲了下来,泣不成声。
记忆中的前一刻,还是他任性地离开洛府的时候。那个时候,洛少轩冲过来拦他,但他却甩开了洛少轩,对他说不想和洛家有任何牵扯,对他说不要碰他。但现在,在岳凌楼的指尖之下,洛少轩的身体,却是如此冰凉……
「少轩……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岳凌楼认错,但是洛少轩却再也听不见。
「少轩,我错了……如果你能原谅我,你就开口告诉我呀……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你不要不看我……我知道错了……」
岳凌楼的视野被泪水模糊。
他看到了很多幻影,看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洛少轩时,那个手持折扇,笑眯眯地自称常枰的人;看到了那个在月夜之下,把一块令牌扔给他,然后自我介绍说是朝廷暗行锦衣卫的人;想起了那个带着他来京城,想起了那个和他去广州,想起那个一直在对他笑,一直在包容他,一直在关心他的人……
还想起,一年前,就在这大堂之上。
洛少轩和黎雪拜堂成亲的时候。
那天喜庆的队伍敲敲打打,洛少轩骑在马上,把新娘子的轿子接到了洛府。黎雪从轿子里走出来,由喜娘引着,跨过火盆,拜了堂。那个时候空气都是甜的,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是笑的,那个时候新郎和新娘牵着手,说是要走一辈子的。
但是这一切……
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辽源而不可到达的梦境。
「少轩……黎雪刚才哭了……我安慰不了她,你帮我去安慰她一下好不好?……她最喜欢你,你一和她说话,她就笑了……」
然而无论岳凌楼怎样说,怎样哭,怎样求,洛少轩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岳凌楼好像也疯了。
他一直对着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他的人,在喋喋不休着。
延世蕃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强制把岳凌楼拉走,但手还没伸过去,突然被人半空截住。
出现的人是月摇光。
第十章
「你来这里干什么?」延世蕃微怒,「这里没有你的事情。」
「这里没有你的事情,该走的人是你。」
月摇光甩开延世蕃,蹲在岳凌楼身边,注视了一会儿洛少轩的尸体,然后扯过脚边的白布,把他搭了起来。
「不要……」岳凌楼只是这么无力地制止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洛少轩的尸体被白布掩盖。
「月摇光,你想造反了!」
延世蕃指挥着手下锦衣卫把他们围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青炎却突然出现。他掐住延世蕃的脖子,在对方耳边低声威胁道:「延少爷不用担心,处理掉这里的尸体后,我们会把岳凌楼平安送到首辅府。」
延世蕃虽然气愤,但毕竟还有自知之明,知道强硬抵抗没有任何效果,只能强抑怒火,低喝一声:「走。」
带着他手下那些锦衣卫,离开了洛府。
中堂一下安静下来,良久,才传来岳凌楼哽咽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因为他们都死了。」
「你骗我……」
「是你自己在骗自己。」
「他们一定是不肯原谅我,才不说话。」
「是你自己不肯原谅自己……」月摇光把岳凌楼僵硬的身体揽入怀中,「你不要再这样自己折磨自己,有人看到会心痛。」
「心痛……」
那是怎样的感觉?
岳凌楼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的心,已经痛到感觉不到痛了。
这颗心为西尽愁痛过,为常枫痛过,现在又为洛少轩痛了。
痛了太多次,已经渐渐痛得麻木,感觉不到。
那天晚上雪一直在下,月摇光也没有再说话。岳凌楼靠在他的身上,一直在流泪,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至于他什么时候哭着睡了,月摇光也不知道。
后来,月摇光抱着岳凌楼离开了。
青炎留了下来,掩埋了洛家的那三具尸体。
十二年后洛府的今日,和十二年前岳府的当初,是何等相像。
事情简单来说是这样——
岳凌楼离开洛府后的第二天,洛宗建和洛少轩就被东厂锦衣卫押走,说是有什么案子要调查。然后第三天,洛府就接到了消息,说洛家被判满门抄斩。洛家人丁不旺,除了洛宗建和洛少轩,就只有洛心儿、黎雪和小秋儿三个人。
朝廷格外开恩,放了小秋儿和黎雪一命,但洛心儿被关入天牢的当天,就被冻死了。
翌日,洛宗建和洛少轩午门斩首,监斩官是内阁首辅延惟中。
由此可见,朝廷非常重视这件案子,或者说是,延惟中非常重视这件案子。
行刑之前,延惟中问洛宗建还有什么心愿。他本以为洛宗建会大骂他一顿,但万没有想到,洛宗建的心愿竟是,对着南方磕了三个响头。不仅是洛宗建,洛少轩也磕了,因为这是一笔债,欠债的人不仅是洛宗建,而是整个洛家。
南方,是杭州的方向;杭州,是岳闲和慕容情死去的地方。
十二年了,这笔债终于算清。
洛家父子被斩首以后,尸首被送回了洛府,还有洛心儿的尸体,也被送了回来。府中奴婢已经全都遣散,只有一名老管家,放心不下黎雪,留了下来。替朝廷送尸体回洛府的人是延世蕃,随行的人中,还跟着月摇光和青炎。
月摇光奉延惟中之命,把一份奏折交到黎雪手中。
说那是岳凌楼呈给皇上看的,是十二年前岳闲写下的奏折,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花狱火一案的真相。而折子上的罪人,大都已死,只有洛宗建一人,依然存活。岳凌楼要为岳家洗冤,所以把折子呈给了皇上。
所以,黎雪才恨死岳凌楼。
但其实,那折子是延惟中呈给皇上的。宗明熹一听是岳凌楼家里的冤案,立刻正义感大兴,发誓要重重处罚。而延惟中又在旁边添油加醋,所以明明是一件旧案,却被判得非常之重。
其实延惟中不顾一切要除去洛家,还有另一个原因。延世蕃擅自伪造出的那份圣旨,洛少轩曾亲眼见过,当初念在洛宗建是镇抚司的都统,不好乱动,但现在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可以除去洛家,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延惟中深知:斩草留根,逢春必生。
所以他才让延世蕃找黎雪的岔子,想把黎雪也一同除去。
现在,黎雪因为企图行刺岳凌楼和延世蕃,无疑把自己推上了死路。
三日后的午门,延惟中再次坐上了监斩台。这次他要监斩的人——就是黎雪!
那天大雪漫天,围观的人不多,只有洛府原来的管家福伯,一边留着眼泪,一边给黎雪送来了最后的一顿饭。
黎雪双手被缚,跪在刑场之上,望着飞扬的雪花,她没有喊过一声冤。
因为她知道,洛少轩也是被冤枉的。既然洛少轩没有喊冤,一定有原因存在,所以她也不喊。
黎雪没哭,福伯却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把饭菜送到黎雪嘴里,低声哽咽道:「夫人,这饭里放了迷药,你吃了以后,砍头就不痛了。还有你们的小女儿,不用挂心,福伯会帮你们养大……夫人,你和老爷……少爷……小姐……都是好人……下辈子一定可以投个好胎,不会再受这么多苦了……」
说到这里,福伯已经泣不成声。
「福伯……」黎雪反过来安慰他道,「我一点也不怕,你不要哭了。」
「夫人……」福伯紧紧咬牙,但还是没能忍住泪水的滚滚下落。
「我死没什么,可惜了心儿,她还那么小……连人都没嫁,就已经……」
黎雪话没有说完,福伯就被看守刑场的侍卫赶了下去。
黎雪抬头望望远处的天,天边一片惨白,时辰快到了吧?她也该上路了。
然而就在这时,从天边好像传来一阵声音。
那声音裹在风雪之中,缥缈得就像梦境……
黎雪抬起了头,循声望去,她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她也听过……那个时候,她坐在大红的花轿之中,既紧张又高兴地顶着那绣着鸳鸯的盖头,算着什么时候能被接到洛府……
对了,那是喜乐,是唢呐,还有锣鼓……
这大雪天,还有人在嫁女儿?
黎雪觉得很奇怪。
不仅是黎雪,城里的人也都很奇怪,他们被这喜乐的声音,吸引着出了屋子,跑到街上来看新娘。
新娘坐在轿中,看不见。轿子由四个轿夫抬着,队伍的人也不多,加上乐队,也就十来个。
但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队伍最前面的新郎吸引。
说是新郎,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衣,更像丧服。
但即使如此,他在着雪花飞扬之中,看上去是那么清丽脱俗——即使没有任何笑容,也没有任何声音。
新郎是岳凌楼,他去了刑场。
当岳凌楼出现在黎雪面前的时候,黎雪以为自己在做梦。
监斩台上的延惟中,看到岳凌楼突然出现,也吓得差点跳下台来。
——接下来的事情,更像梦境。
只见岳凌楼跳下了马,走到轿边,掀开帘子——
那轿中坐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灵牌!
岳凌楼捧着灵牌走上了刑场。
雪花在那一刻旋转飞扬,风变得张狂。
岳凌楼抱着灵牌,在黎雪身边跪下。
灵牌是崭新的,黎雪看见那牌上,竟写有『洛心儿』三个刺目的红字。
黎雪陡然抬头,她有好多话要问,但当她望着岳凌楼时,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一拜天地,岳凌楼拜的是天;
二拜高堂,岳凌楼拜的是黎雪;
夫妻对拜,岳凌楼拜的是那灵牌。
「把他拉下去!」延惟中站了起来,朝那些早已看愣的侍卫挥手。
然而岳凌楼却在那一刻站了起来,他面向延惟中的方向,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如果朝廷要斩洛家满门,那么就连我一起——因为我洛家的女婿。」
「岳凌楼!」延惟中气得咬牙。
然而刑场之上,岳凌楼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第十一章
「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岳凌楼的话夹在飞雪之中,就像这凛冽的寒风般冻结了延惟中的表情。
监斩台上,脸色铁青的延惟中双手紧紧抓住木案边缘,身体竟被气得发抖。
见他如此反应,岳凌楼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那道假圣旨必定和他有关,而且十之八九就是延世蕃为了报复洛少轩的杰作。
「岳凌楼……」延惟中狠狠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来。
然而此时此地,就只有他和岳凌楼两人知道『那道圣旨』指的是什么。其余众人,包括刽子手和黎雪,都是一副迷茫的神情。
大概一个月前,延惟中得知他的不肖儿子延世蕃竟胆大包天地伪造了圣旨后,立即派出亲信前往云南,寻找罪证,企图消灭。但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找寻工作没有丝毫进展,没有半点圣旨下落的消息。正在延惟中心急如焚之际,岳凌楼的话,让他看到了一线光明。
——莫非岳凌楼真的知道圣旨的下落?
思及此,延惟中又深深地望了邢台上的岳凌楼一眼,重新考虑起杀不杀黎雪的问题。
一方面,岳凌楼态度坚决,不惜娶一块灵牌也要与黎雪同生共死,恐怕如果不免黎雪死罪,岳凌楼绝不会低头,事情也就难以收场;另一方面,如果随随便便就赦免了死罪,不仅于理不合,更是无视法纪。
不过,延惟中心思一转,立刻想出一招。
他先安抚了岳凌楼几句,然后立刻派人去向皇上禀明此事。
结果果然不出延惟中所料,宗明熹一听说他的神仙姐姐公然扰乱刑场,急得连衣装都来不及打点一下,匆匆忙忙摆驾出宫,直奔刑场而来。
当初定黎雪死罪时,宗明熹也点过头,只因为他听说黎雪妄图刺杀岳凌楼。而现在,见岳凌楼竟不惜以生命相威胁,宗明熹再笨,也该查觉到另有隐情了,立刻下令缓刑,把黎雪押回大牢,择日再审。
黎雪被卫兵押走后,宗明熹兴致勃勃地跑去邀岳凌楼进宫赏雪。不过岳凌楼烦心的事情一大堆,根本没有那个兴致,一口就拒绝了。
「皇上当以国事为重,怎么开口闭口都是赏雪游玩之事?」
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宗明熹从头到脚,好好教训了一顿。正好借机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郁闷。
而宗明熹好像知道错了似的,一直垂着脑头。等到岳凌楼气出够了,自己闭了口,他才可怜兮兮地辞别,扫兴而归。
目送着宗明熹的车辇御驾走远,岳凌楼这才转身,对身后等待多时的延惟中道:「首辅大人,请吧。」
延惟中捻须一笑,把岳凌楼引向首辅府的方向。
◆◇◆◇◆◇◆◇◆◇
侯门深似海,此话不假。
就连岳凌楼也记不清他究竟过了几重门,拐了几个弯,穿了几条长廊,才终于来到这首辅府中,堪称最幽静的一处地方,『聊华苑』。屋前的院子里,已经积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光秃秃的树桠,凝肃地横向灰白的天空,院外大门处有五六个侍卫看守着,闲杂人等都进不来。
环境清幽,无人打扰,是个谈机密事情的好地方。
入屋坐定,延惟中的脸色比刚才在刑场时好了很多,至少在笑了,但那笑容中也是五分阴鸷,五分凶残,令岳凌楼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只听延惟中讥诮道:「老夫还真没想到岳公子今天会亲临刑场,而且还以天地为媒、拜堂成亲,娶了洛家的亡女,洛心儿……」
岳凌楼冷冷道:「我也没想到你会黑心到这种地步,连黎雪都不放过。」
「放虎归山终成患,打蛇不死随棍上。斩草留根,逢春又生的道理,岳公子应该明白吧?」
「但你必须让洛家留下后代,不然我们的谈话就无法继续。」
延惟中但笑不语,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岳凌楼转入正题,「那道圣旨在云南。当日洛少轩和黎雪被押送京城,千鸿一派中途劫囚。我们从锦衣卫头目手中抢到圣旨,看到玺印后,我误以为那道圣旨是真的,一气之下撕毁丢弃,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抗旨到底,但谁知洛少轩却自愿领罪受罚……」
说起『洛少轩』这三个字,岳凌楼心中就是一痛。但那柔化的眼神,瞬间又变得凛冽起来,抬头直视延惟中道:「所以,那道圣旨应该还在云南。如果能让我再回云南,也许就能找到。」
回云南么?
延惟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虽然他还信不过岳凌楼,但事到如今,好像也只有这一个方法值得一试。迟疑片刻,终于点头应允:「希望岳公子不要让老夫失望。」
「不过作为交换,我也有要求。」岳凌楼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你放了黎雪和她的孩子。」
「孩子尚在首辅府中,你可以带走没有问题,但这黎雪……」延惟中并没有爽快答应,提醒道:「那黎雪可是钦犯……」
「连圣旨都敢伪造,还怕放一名无辜的钦犯?」岳凌楼不禁冷笑,但却不再难为延惟中,转而又道,「你不用亲自放她,只需要把天牢的守备调松一点,今晚自会有人劫狱救人。」
「原来如此。」延惟中立即明白岳凌楼话中的意思,捻须笑道,「此事老夫自当尽力。不过……老夫也希望岳公子不要令人失望。不然,老夫在失望之余,往往会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情。」
延惟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但岳凌楼却不再计较。
他的家,他的朋友,他爱的人,凡是他可以失去的东西,已经全部失去。他不认为延惟中还能从他身边夺走什么,因而也不怕被威胁。
◆◇◆◇◆◇◆◇◆◇
当天晚上,岳凌楼劫狱。
事先,他把小秋儿藏在城外,打算等救出黎雪后,把她们母女一起送出城去。
但当岳凌楼赶到天牢时,却发现负责看守的若干侍卫都已经被人击昏倒地,昏迷不醒。正在惊讶之时,突然听见牢中传出一阵琐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急忙闪身躲到拐角之后,窥看动静。
黑暗之中,两道人影陡然出现!
岳凌楼不敢相信——他竟看见了黎雪!?
虽然黎雪已经用一张巨大的黑布裹住了身体,只露出一点下颔。但即使只看到这么一点,直觉却已经清晰地告诉岳凌楼——这不是别人,正是黎雪!一定是她!
——原来今夜出了自己以外,还有人来劫狱?
岳凌楼微微蹙眉,凝神望去,觉得黎雪身边那名黑衣男子身形颇为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片刻的疑惑以后,岳凌楼在心中『啊!』了一声,终于推断出那人的身份。
对了,一定是他——北岳司杭!
刑部尚书北岳颜的儿子,和洛少轩一起在镇抚司任职。两人兄弟关系一向不错,洛少轩死后,他偷偷劫狱救嫂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如果黎雪被他救走,小秋儿要如何送到黎雪身边?
思及此,岳凌楼快步追了上去。谁知还来不及开口喊住他们,就先听见黎雪嘤嘤的哭声。而那断断续续、凄惨万分的抽泣声中,又零碎地夹杂着几声悲怆的低咒:「我不会放过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黎雪的声音被夜风送到岳凌楼耳边。他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黎雪究竟恨谁,不会原谅谁。
「嫂子,你先别说这些……」北岳司杭低声安慰,脚步更快,「先出城要紧,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黎雪的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哽咽地重复着那几个字:「我不会……不会放过他……」
这每一个字,都像利锥一样深深刺入岳凌楼的心。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住。双腿好像被抽去了筋,不能跑不能走,甚至连站立,都不行。
『我不会原谅他。』
黎雪话中深深的仇恨,比这漫天的风雪更让岳凌楼全身冻结。
他眼前渐渐发黑,只能望着黎雪和北岳司杭的背影,怎么也追不上去。身子微微一斜,靠在墙壁上。和夜风同样温度的墙壁,它的冰寒顺着身体穿入大脑,让岳凌楼产生了片刻的清醒——他清醒地感觉到黎雪对自己的怨恨。
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下滑,滑到再也无法滑为止,最后在墙角缩成一团,紧紧地把自己抱起来。
风刮在脸上,很冷;雪落在身上,也很冷。
黎雪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岳凌楼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的眼睛,开始发酸、发痛。突然一下,用双手捂住了脸,一股温热瞬间浸湿了掌心——那是眼泪。
和这寒风飘雪不同,那是滚烫的泪水。
然而再怎么温热的泪水,也敌不过这寒风和飘雪,很快就被冻结。就像岳凌楼一片赤诚的心意,敌不过黎雪的几声啜泣,被冻结了一样。
岳凌楼缩在墙角,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
这是积累了很久的苦痛,一爆而发的表现,甚至连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这泪水是为谁而落。
是为了无辜的爹娘,还是为了惨死的洛家?
是为了被误解的打击,还是为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挽救的自己?
但岳凌楼没有时间细想,很快,他又强迫自己站了起来。单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向城外走去。因为小秋儿还被他藏在城外,如果不快点回去,只怕小秋儿会哭闹起来。
通向城门的路,那天晚上走来觉得特别漫长。
在深深的黑暗之中,无数记忆的片断一个接一个地向他涌来。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有十二年前杭州岳家的血,还有慕容情的眼泪和岳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有耿府豪广的宅院,耿原修耿奕耿芸,还有那飞不出府院的鸟雀;有洛少轩的微笑,黎雪的调皮,还有洛心儿眼中始终蕴含解不开的愁绪;有那个被他从废墟中救起的常枫,还有那只从药池爬出来救他的鬼鸳。
这一切,都在弹指之间,离自己好远好远。
还有一个,和他之间的距离远到无法计算的男人。
那个人的背影是他最想看见,但有不敢去看的东西;那个人的承诺是他最想听见,但却不敢去听的声音;那个人的气息、喜怒哀乐的表情和已经留在过去的记忆,是他此生最珍贵,但却无缘去珍惜的梦境。
『五年之后,梦境会不会成真?』岳凌楼这样问过。
『一切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想见我,我就会出现。』西尽愁也这样回答过。
然而——
一切结束……什么又是一切结束?
这所有的一切,真的会有结束的一天么?
第十二章
不知不觉中,岳凌楼已经来到他藏小秋儿的地方。
那是一座荒庙,小秋儿的睡篮用一根麻绳系着,挂在半空。那是为了防止夜间觅食的野兽,把小秋儿当成晚餐享用,才想出来的办法。
岳凌楼取下睡篮,见小秋儿还在,终于放心。
小秋儿还在睡,红扑扑的脸颊,微微张开的嘴巴,看上去非常可爱。望着她安静的睡相,岳凌楼不禁轻轻一笑,刚才的烦恼悲痛,好像瞬间全都化为乌有。只要看到这个孩子平安健康,就算自己受到再大的打击,也都无所谓了。
岳凌楼把篮子放在脚边,轻轻把小秋儿抱入怀中。
小秋儿的头动了动,但依然睡得很沉,没有醒来,漂亮的睫毛整齐地盖在眼上,甚至可以听见她微微的呼吸。
她睡得好香,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父亲、她的姑姑、她的爷爷已经全都已经死去;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被人救出了城;更不知道洛家已亡,她正被未来注定要去杀的仇人抱在怀中。
——不然,她一定会哭闹起来吧?
想到这里,岳凌楼的眼神又暗淡下来。
他抱着小秋儿回城,就在回城的路上,他看到雪地上留有新鲜的车辙,想必是送黎雪出城的马车留下的吧?
岳凌楼猜测:北岳司杭可能是想先安排黎雪出城,再找机会从首辅府里救出小秋儿,让她们母女团聚。但北岳司杭没有想到,小秋儿已经被岳凌楼救出,不过只是没机会、没勇气送还给黎雪罢了。
「怎么办才好呢?」岳凌楼望着怀中的小秋儿,自言自语着,「我要怎么才能把你送到你娘的身边?」
黎雪离开京城,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云南千鸿一派。因为她的哥哥黎震在那里,可以帮忙照顾她。而岳凌楼也答应了延惟中要去云南找圣旨,正好顺路,可以把小秋儿送回云南去。
想到这里,岳凌楼决定带小秋儿一起到云南去。
◆◇◆◇◆◇◆◇◆◇
翌日,岳凌楼启程前往云南。
随行的还有二十名东厂锦衣卫,表面说是保护和充当助手,实质却是监视岳凌楼的一举一动。
出发那天,雪止天晴。
冬日暖暖的阳光照在小秋儿的脸颊上,她在岳凌楼的怀中闹一会儿,睡一会儿,却从未哭过。
岳凌楼很珍惜他和小秋儿在马背上度过的这短短几天。
因为他知道,当他把小秋儿还给黎雪后,也许就再也无法像这样把她抱入怀中,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亲她、逗她,看她对自己呵呵的笑,然后伸手过来到处乱抓。
◆◇◆◇◆◇◆◇◆◇
就在岳凌楼前往云南的同时,京城,延惟中把紫星宫乾坤两人引荐给太后。
乾坤两人是被月摇光带上京城,并移交给延惟中处置的。虽说如此,但他们两人无论是在被月摇光软禁的时候,还是在被延惟中软禁的时候,生活上都没有受到半点亏待。
因为月摇光把乾坤带到延惟中面前时,就已明确说道:「这两人可以操控神力,懂得长生之术。只可施软,不可怠慢。」
延惟中当初发迹,靠的就是讨好太后才得以荣显。
太后笃信道教,常常派人四处探访长生之道,而延惟中就投其所好,向太后引荐了不少炼制灵丹妙药的得道高人,深得太后信任宠爱。
而这次月摇光带来的乾坤两人,延惟中看他们生得仙风道骨,虽然年幼,但眼神气质均不逊于他曾经遇见的那些术法高强的道人。当即决定留下他们,然后好好犒赏了月摇光一番。
在席宴之上,月摇光借机表示愿意效劳之意,延惟中欣然接受,随即把他纳入宾客之中。
而因为紫坤身体虚弱,长时间昏迷不醒,所以延惟中打算把她医治好后,再援举给太后。所以乾坤两人被送来京城的这一段时间内,一直都首辅府中养伤休息。但奇怪的是,即使延惟中请来京中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紫坤的虚弱依旧不见任何好转。
最后,延惟中也无计可施,只得让紫乾带着昏迷的紫坤入宫面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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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乾坤两人出现在太后眼前时,太后不禁微微惊呼一声:「怎么小的孩子?」
延惟中面带笑容,上前拱手道:「太后一定想不到,其实这两人仙客,都已经年过百岁。」
「什么?」太后听后更是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他们看上去都只有七八岁呀。」
延惟中笑答:「这当然是因为两位仙客懂得太后一直在探寻的……长生之术呀。」
听到这里,太后就已经开始倒抽凉气。
延惟中紧接着道:「恭喜太后得此仙术,日后定能容颜永驻,与天同寿。」
「首辅大人,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太后威仪之下,微臣怎敢有半点欺瞒?」
「本宫并非此意……」
太后不是不信延惟中,而是奇怪乾坤两人为何一直没有说话。姐姐紫坤昏迷不醒,不能开口暂且不论,这个弟弟紫乾,明明好端端的,为何也是一声不吭呢?
「太后。」延惟中毕恭毕敬道,「因为他们姐弟连心,姐姐紫坤一病不起,弟弟紫乾日夜担忧,绝少听见他讲话。」
「哦,原来如此。」太后不关心紫坤的生死,而只关心自己的长生不老,急忙问道,「那一切都交给首辅大人去准备,两位仙客什么时候才能为本宫炼制出长生丹药?」
延惟中面露难色,「太后……恕臣直言,要想施展长生之术,必须要靠乾坤两人的力量,缺一不可。所以必须等到姐姐紫坤的身体恢复以后,法术才能进行。微臣已经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前来医治,但情况仍旧不见半点好转……」
「原来是这样……」太后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又有些无奈,只好道,「首辅大人不要着急,本宫立即传令太医院,无论如何要让仙客姐姐醒来。」
「太后圣明。」
延惟中拜过以后,退了出去,带乾坤两人住进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迎仙宫』。
摒退众人,延惟中小声对紫乾道:「我已依约让御医来诊治你的姐姐,病好以后,你们也一定要尽心尽力为太后出力,讨她喜欢,知不知道?」
「……」紫乾没有回答,他呆呆望着紫坤的睡脸,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听到我的话了么?」延惟中微怒。
「……」然而无论延惟中说什么,紫乾的回答始终是沉默。
「你们最好给我好自为之!」
延惟中实在受不了,冷哼一声,衣袖一甩,推门而出。
第十三章
延惟中回到首辅府,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冬日的夜晚本就很冷,但天空的星光却很明亮。那一点点惨淡的光芒嵌在天上,非但没有驱散夜晚的寒冷,反倒增添了几分危懔之气。
延惟中回府以后,立即招来月摇光问话:「你说那乾坤两人可以操纵神力,还懂长生之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月摇光沉稳答道:「当然是真的。延大人不会没有听过紫星宫吧?那些关于紫星宫的传言,哪个不是把他们说得像妖怪似的?况且那乾坤两人,一眼就能看出实际年龄和真实年龄不服,如果不是懂得长生之道,又如何解释呢?」
月摇光这一反问,竟把延惟中问得有些说不出话。
其实延惟中不是不信,如果延惟中不信乾坤两人懂得异术的话,他也不会把他们引荐给太后了。但今天紫乾什么话都不说的冷漠态度,着实惹怒了他,所以才来向月摇光撒气。
「也罢。」月摇光道,「如果延大人真的不放心,不如让我进宫,负责看守监视他们。只要紫坤一醒,必定让他们乖乖把长生之道讲出来。」
「你真的有把握么?」延惟中目光阴冷。
「当然。」月摇光的笑容却是暖意融融。
「好,我会尽快为你安排。」延惟中爽快地答应下来。
而这时,月摇光才淡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延惟中对他挥了挥手,月摇光会意,退了出去。
夜真的已经很深,首辅府中,无论主子还是仆役,都已经沉沉睡去。月摇光独自走在这一片夜色之中,突然,他停住了,负手低声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从暗处慢慢踱出,来到月摇光身后五步远处站定。
那人个子虽然比月摇光略高一些,但身形却比月摇光瘦得多,而且是那种病态的瘦弱。特别是当他站在这冬日的寒风中时,看上去好像快被夜风给刮走似的。松散的发辫软软搭在右肩上,几根白发在星光下格外耀眼。
他便是月摇光的师兄,青炎,也是北极教玉衡星。曾经的顶极杀手,眼神本该冷厉震慑,但青炎的眼中已经不见昔日的风神,只留着一些疲倦和沧桑。他因为北极剑毒十年之期的逼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时日无多。
月摇光转身,笑着问道:「不好好休息,没事儿跟踪我干什么?」
但青炎却没有笑,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是来告辞的。」
——告辞?
月摇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地望着他。
于是青炎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是来向你告辞的。摇光,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你说什么?!」月摇光不信,「你现在要走?!我马上就能进宫了,宫中能人济济,一定有人能解开北极剑毒……你的毒马上就可以解开了,为什么还要走?!」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一向如此,不需要理由。」
青炎回答地很轻松,但却撇开头,不敢正视月摇光灼人的目光,「不过在临走之前,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不等月摇光做出反应,青炎已经说了起来:「当日在杭州,我看到西尽愁和欧阳扬音进入唐易的墓穴盗墓,他们取走了启天剑。而后,我因为好奇,也偷偷潜入墓室,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墓室之中的机关。」
「机关?」
听到『机关』两字,月摇光竟暂时忘了什么辞别,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青炎正在讲的这件事上来。
「没错,机关。」青炎点点头,续道,「其实以前我也奇怪,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唐易,耿原修何必大费周章,修那么一座豪华的墓室园林?然而开始修建这墓园的时间,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月摇光现在对这个数字很敏感,「就是岳家被抄封的那年?」
青炎点头,续道:「工程浩大,整整花了五年时间才算竣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耿原修修给自己死后用的,但直到三年前,唐易死,他命人把唐易的棺木移入墓室中,才打破了这一谣言。但是……」
「耿原修怎么会在十二年前就为唐易修墓呢?」
「因为那墓本来就不是修给唐易的,当然,也不是修给耿原修自己的。」青炎的声音一直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到不可思议,「我打开机关,发现了另一个墓穴,墓穴中摆着另一口棺材,而在那棺中长眠之人,才是墓园真正的主人。」
「是谁?」其实即使不问,月摇光也猜到七八分。
「我当初也吓了一跳,虽是死人,但却很美;虽是尸体,但却保存得完美无缺。不知是用了什么技术,竟没有半点腐化。棺中之人,就像只是在沉睡一样。而如果单论长相的话,她长得很像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人……」
「像谁?」月摇光的呼吸有些急促。
青炎抬起头,望着月摇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像岳凌楼!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听到这个答案,月摇光竟冷笑起来,「原来如此,是慕容情的墓呀。」
十二年前,和岳凌楼长得一模一样,耿原修不惜花费五年时间、耗费巨大资产为之修墓之人——除了慕容情,还能有谁呢?
「这么说来,他为什么要把唐易的棺材移进去,不怕打扰了慕容情?」月摇光问。
「唐易的棺材虽然进去了,但唐易的人却没有进去——那是一口空棺。而且还是很旧的空棺,像是十多年前的东西。所以我猜,那种特制的防腐棺材,十年需要更换一次。所以耿原修才趁唐易猝死的这个机会,把新的棺材移入墓穴,换掉旧的。而唐易的尸体,说不定被随便埋在什么地方了……」
「可能除了耿原修自己,没人知道慕容情的尸体保存得这么完好吧?」月摇光一边踱步,一边轻叹道,「为了保密,所以他才不敢大张旗鼓更换棺木,而要偷偷摸摸耍些小手段。慕容情死后,就再没人可以跟他抢了。活着时得不到的女人,她死了,至少尸体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月摇光说着说着,一回头,竟发现身后空空——青炎早已不知去向!
「青炎……」月摇光低低念着这个名字,不禁后退一步,这才想起青炎刚才说什么要辞别,「青炎……你出来……」
因为不敢惊动其他人,月摇光的声音依旧很低,但却急促。从表情可以看出,他真的非常着急。他在院子里到处乱窜,想把青炎找出来,但无论他怎么找,怎么喊,青炎都没有出现。
从那天晚上起,月摇光就真的再没有见到青炎。
然而就在月摇光四处找寻的时候,青炎已经走上了离开京城的路。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青炎弯着腰,双眉紧蹙,好像在忍耐着一种极大的痛苦。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竟突然双膝酸软地跪在地上,头朝下栽,背弓着,捂嘴重重地咳嗽起来。
紧接着,几摊刺眼红血出现在地面!
——摇光,我这样的身体,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任何事了,这样的我,留在你身边只是拖累。
咳嗽声没有停止,而是越来越利,越来越快,青炎的掌心手背,已经全被脓血染成黑色。
——虽然会死,但至少,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垂下一只被染成黑色的手,撑住地面,强忍住头部的晕眩和肺部好像被割裂似的剧痛,青炎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着,留下一路血迹。
——至少,让我死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执念,在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没入一片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为止。
至少,让我死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第十四章
几日后,月摇光顺利入宫,他来到『迎仙宫』,轻轻敲了敲门。房间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等了好久,紫震才终于打开了门。
门虽然开了,但紫震却挡在门边,不放月摇光进去。
月摇光向房间内张望了一下,只见紫坤依然躺在床上,而紫乾则背对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宫主。」月摇光轻唤一声。
「你来干什么?」紫震冷冷地质问着,单手扶在门上,准备随时关门赶人。
然而这时,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紫乾,却突然说话了。声音又轻又弱,好像气息将绝似的,他吩咐紫震道:「不要拦着,放他进来。」
「可是主公……」
「照我说的做。」
紫震无奈,只好退到一旁。
月摇光径直来到紫乾身后,拱手道:「参见宫主,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皇宫里,真的有人能医好姐姐?」紫乾背对着月摇光问道,声音既不敢确定,但又怀着侥幸。
「当然。如果连太医院也束手无策的话,普天之下就没人能救得了她。」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懂长生之道?即使我们真的可以长命百岁,但却无法把这种力量转给别人,让人类长生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把圣血麒麟的魂魄转入其身体之中。难道你想让太后来当圣血麒麟的寄主?」
紫乾慢慢转过头,冷色的眼眸注视着月摇光的脸。他在等他的答案。
「并非如此。」月摇光回答道,「因为只有这样说,才能讨得太后的宠爱;也只有这样说,太医院的人才会出动,而你的姐姐紫坤,才有活命的机会。你不用真的让太后长命百岁,只要用点骗术,哄住她就行了。」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当然有我的目的,你不用知道。」
「讨好皇室,难道你想做官?」
「如果有这个机会,有这个能力,当然是爬得越高越好。」
「随便你怎样,不过……」紫坤转身望着昏迷不醒的紫坤,轻轻抚摸着她冰凉的脸颊,「你要我欺骗太后也好,想借我讨她喜欢也好……这一切,都要等到姐姐醒来以后……如果太医院的人无法治好姐姐,我不会和太后说一句话,也不会炼什么丹药。」
「也就是说,如果紫坤醒了,你就可以?」月摇光反推道。
然而紫乾却没有回答,也许这是一种默认。
月摇光不禁露出笑意,仿佛感到自己离目标又靠近一步。
但就在这时,却见紫乾身体猛烈一颤,好像被什么东西砸到似的,扑倒在紫坤身上!
而紫坤也惨叫一声,长闭的眼睛也突然睁开,双瞳没有焦距地瞪着前方!
「主公……」仿佛感觉到事情的反应,紫震急忙扑了上去。
而就在这时,紫坤却蓦然坐起,双手捂头,一声接一声地嘶吼着。那声音尖锐无比,就像鬼哭似的,把窗户都震得『啪啪』作响。
月摇光不禁捂住双耳,后退两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但突然,他竟看见紫乾的背上洇开一片淡红!红色越来越浓,不一会儿就染红了整片后背!一股腻人的血腥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不仅是紫乾,就连紫坤,也已浑身是血。她的状况比紫乾更加糟糕,不仅是身体,就连面部也都突然裂开若干条鲜利的伤口,殷红的血液止不住地流渗出来!
不到一会儿,乾坤都已变成两个血人。
月摇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吓得方寸大乱,大脑一时停止运转,只下意识地后退着,直到后腰碰到木桌边缘,才停了下来。
而紫坤的惨叫却没有停止,更加尖锐刺耳,如同夜枭的怪叫!
紫乾则紧紧抱住了她,一遍一遍地狂喊着『姐姐!姐姐!』,但这并没有减轻他们两人的痛苦。血还在向外流淌,伤口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任何人袭击他们呀!?
月摇光摇着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然后就在这时,紫坤的声音变小了,变轻了,最后竟完全归于沉寂。
紫乾的吼叫也慢慢弱了下去,带着颤音,轻言细语道:「姐姐……你怎么了,姐姐?……」
然而紫坤没有任何回答,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淋漓的鲜血,非常恐怖。
「姐姐……」紫乾的喉咙哽咽着,艰难地发着每一个音节,「你怎么了,姐姐?你不要吓我?……你把眼睛睁开,你刚刚才睁开的呀……」
月摇光觉得情况不对,急忙走上前去,伸手一探紫坤的鼻息,脸色『唰』的一下惨白!
——她竟停止了呼吸?!
「她到底怎么了?」
紫乾问月摇光,但月摇光却不敢回答,急忙又抓过紫坤的手腕一探脉搏——脉搏竟也消失!按住心口,心脏也没停止了跳动!
这下,月摇光的大脑彻底空白,只留下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死亡!?
紫坤死了?她竟这样死了?自己浑身飙血而亡?
——怎么会这样?
「你说只要来了皇宫,姐姐就有救了是不是!你说只要来到皇宫,姐姐就有救了是不是!」紫乾揪住月摇光的衣服,声嘶力竭,一遍一遍地吼叫着。
面对失去冷静的紫乾,月摇光无法回答他。
「你滚!你给我滚!」
紫乾一把推开了他,紧紧抱住紫坤的尸体,痛哭起来,「你滚呀!我不想再看到你!」
月摇光觉得自己置身梦境,刚才目睹的一切都太不真实。
——为什么?究竟是谁杀了紫坤?又是用什么方法,怎么办到的?
月摇光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下意识地摇头,后退,腿不自觉地微微发软。最后猛一转身,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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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四川青神寨,一线天下寒潭,那块冰封着圣血麒麟肉身的寒冰前,燃着一小片蓝色的明光。火光荧荧,虽然面积不大,但火焰颜色蓝得妖异,足够让看的人心中陡然生寒。
而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西尽愁,一个是欧阳扬音。
西尽愁右手紧紧按在寒冰之上,从他掌心升起的火焰就是蓝焰——唯一可以融化这块千年寒冰的火焰。
在蓝焰的炙烤之下,寒冰已经融化了一小部分,贴近掌心的地方,已经有液体顺着冰山流下来。
「真的可以成功么?」欧阳扬音非常担心。
「即使不能融化整块寒冰,但只要能烧出一条通道,让我的手摸到它,我就可以把它一把捏死。」想靠蓝焰来融化整块寒冰根本不可能,而如果只是融化出一条通向寒冰中心圣血麒麟肉身的通道的话,也许还能办到。
就在刚刚,西尽愁和欧阳扬音来到这里,西尽愁使出蓝焰的力量融化寒冰;也正在刚刚,紫坤在京城惨叫着从昏迷中醒来。
这两件事情,关系非常密切。
因为杀害紫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尽愁——不过连西尽愁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在无意之中,杀死了千里之外的紫坤。
蓝焰是圣血麒麟的力量之一,使用这种力量,必定会产生反噬。
而反噬作用到乾坤两人身上,紫坤体质本就变得弱,经不起这强烈的反噬,终于丧命。
而现在紫坤以死,为西尽愁承受反噬的,就只剩下紫乾一人。如果连紫乾也死了,这种反噬将会作用到西尽愁自己身上。
第十五章
三日以后,月摇光再次来到迎仙宫。
这次,他是来收尸的。
紫坤已经死去整整三天,这三天中,紫乾一直抱着她的尸体,闭门不出,谁也不见。月摇光知道他悲痛欲绝,但这里毕竟不是紫星宫,而是皇宫,让一具尸体长期留在皇宫之中……总是有点说不过去。
知道敲门也不会有人来应,月摇光索性一脚踢开了门,硬闯进去。
但谁料门刚一敞开,他就被屋内那股阴沉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那是什么迎仙宫,根本就是阴曹地府。
即使屋外阳光明媚,但房间中却没有一丝光线,四下一片阴暗之气。好像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会立刻毙命似的。
月摇光轻轻阖上了门,一步一步向内屋走去。
掀开帘子,他看见一人坐在床上,被对着自己,看背影应该是紫乾。一点橘红的火光燃在床头,只照亮了很小一块地方。阴影之中,好像还站着一个人,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紫震。
月摇光慢慢靠近,紫震一动未动,没来阻止。
整个房间里血的气味重得吓人,不一会儿,月摇光的嗅觉就麻痹了。他一步一步慢慢向紫乾走去,隐约看见紫乾的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是紫坤么?
就在这时,月摇光觉得脚下好像传来几声怪怪的声响,好像是踩到水上发出的声音。
——但这房间中怎么会有这么多水?
月摇光敏感地一低头,脚下一片哪是水,根本就是一摊血!
接着微弱的烛光,那一摊浓血,几乎流满了整个房间。
即使是月摇光,也不禁感到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紫乾的肩膀,把他向后一拉,另一只手朝他怀中紧紧抱着的紫坤的尸体抓取!
但是——
月摇光一把抓去,掌心却没有一点肉质的感觉,他抓住的只是衣物!
月摇光把衣物往地上一甩,气恼地抓过紫乾问道:「人呢?」
紫乾不说话,只慢慢地抬起了眼皮,就在他眼睛睁开的瞬间,月摇光浑身冰凉,对方的眼神就像是十二月的冰霜,冻得可怕。而一片阴暗之中,紫乾的额前,好像有一点紫色的光芒在晶莹闪动……月摇光定睛一看,竟是一点紫晶宝石!
那种样式的紫晶宝石,以前紫坤的右眼眼角有一颗,紫乾的左眼眼角有一颗。
但现在——那宝石却出现在眉心!
「你到底是谁?」月摇光抓住紫乾肩膀的手蓦然用力,声音不可抑制地有些发抖。他觉得眼前之人既不是紫乾,也不是紫坤,而是……他们两人的合体?
「我是紫乾。」那人幽幽一笑,给出一个答案。
「你姐姐呢?」
「她在我的身体里……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说着,紫乾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他的嘴角血迹斑斑!
「难道……」一个最可怕的猜想浮现在月摇光脑海中,「难道你把紫坤的尸体……吃了?」
所以地上才会有那么大摊血,所以紫坤才会只剩下衣物,所以两颗紫晶才会在眉心合二为一?!
「呵呵……」
紫乾不置可否的笑了起来,那可怕的笑声回旋在房间之中,回旋在月摇光耳边,竟使月摇光产生一阵一阵的晕眩……天啦,怎么会这样?……
紫乾道:「一定有什么人在使用圣血麒麟的力量,姐姐是反噬杀死的。那个人杀死姐姐以后,并没有停止使用力量,反噬继续向我扑来,如果不借助姐姐的力量,我无法躲过此劫,所以……我才选择让姐姐永远存在在我的身体里……我吃了她……」
最后的四个字从紫乾嘴里淡淡吐出时,月摇光胃中激烈翻腾着,想要呕吐出来。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没有注意到月摇光惨白的脸色,紫乾继续道:「尹珉珉捅了姐姐一刀,我饶不了她。而擅自使用圣血麒麟力量的人,只可能是西尽愁和岳凌楼两个,我也不会放过……但现在,尹珉珉和岳凌楼下落不明,只有西尽愁,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武林同盟……我要为姐姐报仇,不会放过燕云山庄!……」
几个月前,燕承晏曾和紫坤做个一个交易。
燕承晏答应为紫坤鉴明西尽愁的身份,而紫坤答应放过他的妻女。
但现在,紫坤已死,没能履行当初的承诺。
紫乾把对西尽愁的恨,全部发泄到燕云山庄身上。他告诉太后,想炼长生之药,必须在长安落霞山上修建炼丹炉,但落霞山上风水最好、最适应炼丹的地方,却被燕云山庄占据。太后信以为真,私下派人铲除了燕云山庄。
毁掉燕云山庄的是一场大火,因为山庄中绝大子弟都随燕承晏去了四川,留在庄内的不过是些老弱病残。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火,完全没有抵御能力,还在睡梦中就被烧死。
烧掉燕云山庄以后,紫乾又把目光移到燕承晏和武林同盟身上,说武林同盟存有异心,如果让他们肆意妄为下去,会对朝廷造成威胁。于是官府出动,强行驱散同盟,但是水寨之中最神秘的一处地方,却始终无人涉足,那就是一线天下寒冰所在地。
那里,欧阳扬音已经用毒药设起屏障,只要靠近,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无论是武林同盟,还是朝廷官兵,都无法接近。也正是这样,西尽愁才能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一心一意融化寒冰。
而另一方面,云南。
岳凌楼并未找到圣旨,他来到那片树林,也找到了当初他丢弃圣旨的地方。但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找,就算把树林给翻过来,都找不到那道被撕烂的圣旨。
几日之后,岳凌楼终于放弃,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之前,他去了一趟千鸿一派总舵府。他没有见到黎雪,他也不敢再见黎雪,所以只把小秋儿交给黎震,拜托他好好照看,并且交还黎雪。其他的事情,黎震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岳凌楼什么也没解释,转身离开。
当岳凌楼再次回到京城时,他才发现这短短几天,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首先是紫坤的死,然后是燕云山庄被火烧毁,还有朝廷驱散武林同盟,包围水寨,但却被毒障所阻,没能进入藏有千年寒冰的地方。那个时候,岳凌楼就隐隐在心中猜测,西尽愁和欧阳扬音很可能就在水寨毒障之中,他们一定在想办法毁灭圣血麒麟。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岳凌楼意想不到的事情。
回到首辅府的第一天,岳凌楼就在府中庭院里,看见了——尹珉珉。
第十六章
府中花园,尹珉珉和延惟中走在一起,旁边还有江城。
延惟中笑容满面,尹珉珉神情冷漠,只偶尔陪笑两声,而江城则由始至终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
岳凌楼远远看着觉得奇怪,慢慢走近。这时,延惟中发现了他,示意让他过去。尹珉珉和江城同时扭头,这才发现了岳凌楼的到来。
「首辅大人,那我们就先告退。」
尹珉珉说着略一欠身,使给江城一个眼色,拉着他就走了。
岳凌楼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有种不是滋味的滋味,正望着出神时,延惟中的一句话把他的注意力拉了过去,「听说你这次去云南,一无所获?」
岳凌楼低头表示默认。反正当初他提出去云南寻找圣旨,也只是为了解救黎雪而已。现在黎雪成功被北岳司杭救走,而小秋儿也送回千鸿一派,岳凌楼已经没有什么挂念。既然有胆子回来见延惟中,也就不怕他的处置。
然而延惟中似乎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只是颇为深长地瞥了岳凌楼一眼,然后嘴角嵌着笑意,缓缓抬起右手,手中握着一卷什么东西。
岳凌楼盯着延惟中手中的东西,心脏『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而当延惟中把那卷东西,在他眼前展开之时,岳凌楼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那居然是他找寻多日却没有半点线索的圣旨!是延世蕃伪造的那道圣旨!
不过仔细一看,圣旨只有半张。
当日岳凌楼撕毁的那道假圣旨,被紫星宫人捡起,一直带在尹珉珉身上。而岳凌楼扰乱刑场的消息,不出几日就传到杭州,尹珉珉和江城也都听说。岳凌楼话中的『圣旨』勾起了尹珉珉的一些回忆和联想,而后来岳凌楼领二十名东厂锦衣卫前去云南的事情,更加使尹珉珉肯定了自己的推测——那道圣旨是延家伪造的!
因为当初拾到圣旨时,紫坎就说过,现在是德靖九年,而玺印上刻的却是『天佑之宝』,也许是某个觊觎皇位的人,迫不及待地偷刻了玉玺,盼着黄袍加身。
心存反心的人地位一定不低,岳凌楼在刑场上和延惟中争锋相对,而后随岳凌楼前去云南的人马也是延惟中的手下。根据种种迹象推测,不难猜到玉玺是延家偷刻的。
得出这个结论后,尹珉珉和江城立刻上京。
尹珉珉把半张圣旨交给延惟中,为江城讨到一个锦衣卫千户的官职。而当延惟中问尹珉珉什么时候才能交出另外半张圣旨时,尹珉珉却没有明确回答,只说她认为可以交的时候,自然会交出来。
无疑,剩下的那半张圣旨,是她用来威胁延惟中的法宝。
延惟中态度温和而又自然地把尹珉珉和江城献出圣旨的事情,全部告诉岳凌楼,并且还说:「以后这件事你就不用过问,过几天我会把你推荐给内阁,皇上早就想封你当个学士了。以后你一心一意,好好陪着皇上。」
原来延惟中不追究岳凌楼的责任,只是想利用岳凌楼讨好皇上罢了。
岳凌楼不禁苦笑,问道:「大人你真的相信我,要把我送进内阁?」
延惟中道:「快刀永远比钝刀好用,即使它很危险。岳公子,你是一把快刀。现在皇上很喜欢你,如果又有老夫做你的后盾,用不了多久,你会爬到一个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高度——难道不想试试?」
「从来不想。」因为岳凌楼至少听过一句话,叫做『高处不胜寒』。
岳凌楼知道,延惟中只是想利用自己来接近皇帝,也许未来某一天,还会利用自己杀了皇帝。他不想当这个傀儡,但同时也明白,如果拒绝,延惟中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已经被卷了进去,很难再从中抽身。
「岳公子这几天请在府中好好休息,准备接旨任职吧。」
留下这句话,延惟中带着笑容走远了。
◆◇◆◇◆◇◆◇◆◇
但岳凌楼根本就没有好好休息的兴致,当天晚上,他径直冲到江城的房间,无论如何要江城离开尹珉珉。
自从几个月前,贺峰死在荆希唯手上,荆希唯一统南北天翔门后,从前在贺峰堂下当职之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制,江城也在其中。他在天翔门已经呆不下去,所以当尹珉珉提出要去京城的时候,他没怎么多做考虑,就答应陪她一同上京。
但江城却没有想到,尹珉珉会用半张圣旨做威胁,给自己讨到一份官职。
别说是江城,连岳凌楼也不信,尹珉珉会为了让江城在京中立足,不惜跟延惟中提出交易。
「她只是在利用你而已!」岳凌楼断言,「迟早有一天,当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她会把你一脚踢开!趁你现在还没有卷入太深,及时抽身还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江城低声重复着,「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岳凌楼焦急万分,他不明白为什么江城每次都这么难以沟通?
「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离开她。」
「你疯了吗?她嫁的人是陈绫安!不是你!」
「我没疯……她嫁的虽然是陈绫安,但她爱的人是我……」
「她嫁的是陈绫安,她爱的是西尽愁,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岳凌楼大吼过去。
江城依旧坚持己见,「她喜欢西尽愁那是以前的事情,她现在喜欢的人是我!」
岳凌楼被他气得心口发痛,怒道:「你简直蠢得无药可救!你凭什么说她喜欢你?」
「因为……」江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过了好久,才低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
「不可能!」岳凌楼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定是假的!既然她可以用圣旨来威胁延惟中,也可以用一个不存在的孩子来威胁你!江城……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她害死的……」
「够了!」
江城忍无可忍,一声喝断岳凌楼的话,「你为什么要这样诬蔑她?只因为她和你都喜欢过西尽愁么?我说过,那是以前,现在她喜欢的人是我!她会怀上我的孩子,会为我从延惟中那里讨得官职,这就证明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岳凌楼,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就不能放过她,就不能放过我们?——不要再扰乱我们的生活了!」
「我不放过她?」岳凌楼苦笑,「是她从来没有放过我……我扰乱你们的生活?是她扰乱了你的生活!……她是有夫之妇,你和她现在算什么,通奸么?」
「闭嘴!」
江城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当他自己反应过来时,一个耳光已经掴到岳凌楼脸上。
岳凌楼被他打得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单手捂住红肿起来的脸,头偏向一侧,用哽咽的声音说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打我……更没有想到你会为了她,来打我……江城,你忘了耿芸了么?你忘了耿芸是怎么死的了么?……她既然可以利用你杀了耿芸,也可以利用你杀其他的人……」
「她说她不会。」
「她说你就信?」
「为什么不信?……我爱她,她不会骗我,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我知道她以前做过很多错事,但她现在已经知道错了……她在改,你为什么就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我知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闻言,江城突然大笑起来,「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岳凌楼,我没想到会从你的口中听到这句话!……秉性?你有什么资格来谈秉性?……你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我和珉珉算是通奸,你根本就是卖淫!」
岳凌楼的双耳在那瞬间,好像都被震聋似的,脑中一片『嗡嗡』杂响盘旋不去。
——卖淫?
岳凌楼抬起了头,望着江城。从指缝中可以看见他脸上鲜红的血丝,然而更加刺眼的,却是他红得快要流血的眼眶。
江城被他这样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又气又悔。
然而就在这时,门边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岳凌楼和江城齐齐扭头看去,只见尹珉珉正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