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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转载耽美】月满西楼 第十五部 長生 by YOUYU [复制链接]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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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12-02-24
关键词: 月满西楼
第十五部 長生

第一章

京城,雪在不知不觉中又降了下来。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皇宫之中一片白雪皑皑之景。湖水也结了冰,就连冰面上,也是厚厚的一层雪。湖边的小亭子里,坐着一名披着毛茸茸的大氅,但依然冻得缩头缩脚的皇帝宗明熹。宗明熹捧着热乎乎的茶碗,茶碗上袅袅升起雾气,而在雾气的另一边,还坐着一名肤白胜雪的人。
  「神仙姐姐,你为什么不下棋了……」宗明熹用冷得哆嗦的声音说。
  「我说过,不要叫我神仙姐姐!」岳凌楼一眼瞪过去,手执一枚棋子,重重地放到了棋盘上。
  「唔!好棋好棋!」宗明熹眼睛睁大,急忙赞扬,「不愧是神仙姐姐,一招一式都是神来之手,棋艺高超,精妙绝伦,朕今天真是大开眼界,钦佩不已……」
  宗明熹话还没有讲完,谁知岳凌楼却不声不响地偏头望向了亭外的积雪。他只是随便下了一手,用得着这么夸张么?
  从棋局开始,岳凌楼每下一手,宗明熹都跟在后面大加赞扬一大堆,而且每次用词都不重复,神情激昂地讲得头头是道,连岳凌楼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舌灿莲花。
  「神仙姐姐,你不高兴?你在想什么?」见岳凌楼郁郁不语,宗明熹立刻担心起来。
  「我在想……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神仙姐姐……」
  「好,不叫就不叫。」宗明熹答应得的确爽快,但谁知一开口,却又是那几个字,「神仙姐姐,你到底在想什么嘛?」
  「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岳凌楼已经心力憔悴,懒得再说。
  从他第一次和宗明熹见面开始,他就不断告诉对方不要叫他神仙姐姐。但谁知现在五六天都已过去,对方还是神仙姐姐长,神仙姐姐短的叫个不停。搅得岳凌楼头疼不已,还不仅如此,自从知道了岳凌楼住在洛府,宗明熹三天两头往洛府来。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雪也越下越大。
  宗明熹怕是怕冷不想自己出宫,就派了轿子来洛府接岳凌楼入宫。每次传召的命令下得是十万火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但待到岳凌楼进了宫以后,才知道不过就是些下棋赏雪之类的琐屑小事。
  岳凌楼最近本就心情不好,正想好好待在洛府,静静修养一段时间,谁知道宗明熹就像一个瘟神似的缠上了他。对方身份特殊,贵为天子,岳凌楼得又得罪不起,甩又甩不掉。每天就像有一只苍蝇围着他的脑袋,嗡嗡嗡嗡叫个不停,快要被烦死了。
  「神仙姐姐,该你下了。」
  见岳凌楼迟迟不肯落下棋子,宗明熹催促起来。
  其实不是岳凌楼不下,而是不敢下。只要他的棋子一落到棋盘上,宗明熹肯定又是一番溢美之词滔滔不绝,把岳凌楼吹捧得就像是圣人棋仙似的。宗明熹自己倒是没觉得什么,但岳凌楼却有些脸红,听不下去。
  只见岳凌楼起身道:「皇上,这局棋我认输了,告辞。」
  「神仙姐姐!」
  见岳凌楼要走,宗明熹把茶碗一放,急忙追了上去,拦住岳凌楼的去路。
  岳凌楼叹气道:「现在天色已晚,我再不回去,洛府的家丁都睡着了,谁给我开门?」
  「那就不要回去了嘛。」宗明熹笑嘻嘻地建议道,「天已晚,神仙姐姐索性就住在宫里,我这派人给神仙姐姐准备一下……」
  「不用麻烦。」岳凌楼坚持要走。
  「如果嫌整理房间太麻烦,神仙姐姐不如来朕的寝宫休息吧?」
  宗明熹没有一点邪意地提出一个让岳凌楼汗颜不已的建议。
  如果换了其他人来说这句话,岳凌楼早就扭头走人,但现在对方是宗明熹,岳凌楼相信,就算他脱光了衣服站在宗明熹面前主动引诱,对方还是不敢做出什么实质上的事情。
  因为这几天相处下来,岳凌楼早已看透,这个宗明熹简直就把自己当神仙一样敬仰着,恨不得修一座佛庙把自己高高供起来,还要早晚三炷香,磕头行大礼。
  「神仙姐姐,要不我派人通知洛家,你今晚留在宫里好不好?」
  「免了吧……」
  宗明熹三天两头传召岳凌楼入宫,洛家的人早就在用怪异的目光打量岳凌楼了。但真正找到岳凌楼认真谈起这件事的人,却只有洛少轩一个。
  岳凌楼当时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自己绝对不会滋生事端,并且洁身自好。而洛少轩也相信了他。但如果现在突然传出什么留宿皇宫的谣言,恐怕岳凌楼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勾引皇上的罪名了。
  「神仙姐姐……」
  见留不住岳凌楼,宗明熹可怜兮兮地就像一只路边的小狗。
  岳凌楼无奈地轻叹一声,微微躬身,给宗明熹行过礼后,转身离去。
  「神仙姐姐!」宗明熹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我把这盘棋留着,明天你再陪我下完好不好?」
  岳凌楼停住脚步,站在雪地里,转身问道:「这是命令?」
  宗明熹急忙跑上前来,给岳凌楼撑伞挡雪,反问道:「是不是我要说这是皇命,你才会来?」
  岳凌楼冷声道:「天子开口岂同儿戏?你应该随时记得,你的一句话可以要了人命,你的一道诏书,可以断掉一颗人头。君无戏言,皇上请慎重。」
  「朕说话从来都是很慎重的。」
  「是么……」岳凌楼回答的声音很低,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神仙姐姐你又怎么了?」宗明熹就怕岳凌楼不说话。
  「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
  说着,岳凌楼缓缓抬头,望着宗明熹那未经风浪,略显幼稚的脸,「只是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皇上的一道诏书,差点要了我朋友和他妻孩的性命。」
  「咦?怎么会有这种事?」宗明熹大吃一惊。
  岳凌楼本是随口说说,但见宗明熹竟露出一副完全不知此事的表情,不由得露出厌恶之色。宗明熹的那道圣旨,害镇抚司锦衣卫几十名人被追捕,害洛少轩和黎雪受到押解之苦,还差点害死黎雪腹中的孩子,但是他自己——却把什么都忘了!?
  岳凌楼冷笑道:「皇上难道不记得了,几个月前你传给东厂锦衣卫的那道拘捕洛少轩的圣旨?」
  宗明熹冥思苦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他究竟什么时候发过这样一道圣旨。
  「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岳凌楼压住怒气,继续道,「那圣旨上的字字句句,我到现在还记得。我背给皇上听听?」
  宗明熹点了点头。
  于是岳凌楼背道:「圣旨上写的是:查镇抚司指挥使洛少轩勾结妖人,威胁朝廷命官,图谋不轨,证据确凿。特命锦衣卫将其与相关人士逮捕归案,押送京城候审——这下,皇上记起来没有?」
  「这个……」宗明熹低头想了好久,但还是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羞愧地告诉岳凌楼道,「朕还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下过这道圣旨……」
  「皇上。」岳凌楼眼神一凛,突然觉得事有蹊跷,双眉压低道,「皇上再好好想想。」
  「唉,想不起想不起了,一定是神仙姐姐你记错了!」
  「不可能,圣旨是我亲眼所见,不可能有错。」
  「但是把朝廷命官押上京城候审,这么大的事情,朕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而且最近,也没有听到镇抚司的人被拘留在京城呀。」
  ——是啊!
  宗明熹的话,突然点醒了岳凌楼。圣旨上明明说要押送京城候审,但洛少轩等人却被关在广州数月之久,后来又说查明无罪释放出来。现在再加上宗明熹极力否认自己下过那道圣旨——这件事情,的确诸多古怪!
  ——难道有人假传圣旨?
  但这真的可能么?
  岳凌楼心中乱了起来,当日在云南的种种,又浮现在他眼前。是什么人敢假传圣旨,而那道圣旨……又是如何造的假?
  「告辞。」
  岳凌楼再给宗明熹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之中。

第二章

岳凌楼和宗明熹的频繁接触,不仅引起了洛家人的注意,就连皇宫之中,太后也对这件事情格外关注。她诏来了内阁首辅延惟中,与他商谈此事道:「那个岳凌楼,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何皇上如此宠爱他,并且还『神仙姐姐』的叫个不停,他明明是名男子呀……」
  延惟中躬身一礼,卑谦道:「禀太后,这件事情要从头说起。大概一月之前,皇上在『沉宣殿』无意中看到一副前朝秀女画像,迷恋不已。而这岳凌楼,又和画中的女子长得格外相像,于是皇上就把对画中女子的迷恋,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太后听后一阵沉思,深色变得阴郁起来,半晌才开口,沉吟道:「难道是妖人作祟?那岳凌楼……」
  「太后不必担心。」延惟中上前道,「下官已经查清楚了,画中女子来前杭州都司岳闲之妻慕容情,而这岳凌楼,正是岳闲和慕容情之子。不过是子承母相而已,并不是什么妖人作祟,太后不用担心。」
  「如此就好。」
  太后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就在刚才,她还以为那岳凌楼是什么妖怪,幻化了画中女子的容貌,来迷惑皇上的呢。正暗忖着要请法师来驱驱邪气,不过现在听延惟中道明其中种种关系,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是……」太后话锋一转,双眉又微微一蹙,「那岳凌楼毕竟是名男子,皇上不理后宫,不问政事,终日和一名男子厮混在一起,毕竟影响不好。首辅大人,你看这事,究竟该如何处理?」
  延惟中低头沉思一阵,方才道:「依下官之见,不如来个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太后不解。
  延惟中道:「正是。皇上孩子心性,玩心太重。老臣平日教导,他都左耳进右耳出,但唯独这岳凌楼,好像正抓住了皇上的心,皇上非常听他的话。我们不如封他一官半职,让他留在皇帝身边,好好辅佐,把皇上循循诱上正途。」
  「不可。」太后立即否决,「臣听君言,顺也;君听臣言,逆也。皇上乃九五之尊,怎么能对一介草民听之任之?岂不荒唐?如此说来,这个岳凌楼本宫应该把他尽早除去,免得他日后混淆皇上视听,颠倒黑白……」
  「太后,大大不可。」延惟中颜色一肃,极力维护岳凌楼,「据下官多日观察,这岳凌楼并非什么险恶之徒,而且才华出众,博闻多识,有他留在皇上身边辅佐,百利而无一害。」
  「难得首辅大人极力推荐这个人……」太后轻叹一声,她向来信任延惟中,对延惟中所说之事不带怀疑,「本宫虽然相信首辅大人的眼光,但这个岳凌楼,真的可靠么?他真的可以把皇上引上正途?」
  「这点,太后大可放心。」延惟中道,「即使退一万步来讲,岳凌楼真的无法辅佐皇上勤政爱民,到时候再除去他也不迟。」
  「岳凌楼……」太后低喃着这个名字,想起十二年前一些事情,「岳凌楼……岳闲!」眼中凛然,声色严厉道,「是不是就是那个十二年前以权谋私、勾结倭寇、走私迷药的杭州都司,岳闲?!」
  延惟中自知无法隐瞒,只好道:「正是。」
  「竟然是他!」太后急忙摇头,「这个岳凌楼不能用。既然他的父亲对朝廷不忠,想必这个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人。本宫绝对不许他留在皇上身边!」
  「太后……」见太后竭力反对,延惟中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太后……十二年前的事情,恐怕其中还有隐情未被查明……」
  「隐情?」太后回头望着延惟中。
  延惟中神情肃穆道:「下官近日翻看了十二年前那件案子的记录,发现其中诸多古怪……首先在这之前,那杭州都司岳闲,没有任何贪赃枉法的记录,是一名清廉的好官,深得民心……他怎么可能一下性情大变,走私迷药?……所以下官以为,那件案子……恐怕……」
  延惟中并未说明,但太后却已猜到他接下来的话,续道:「首辅大人的意思是……那岳闲是被冤枉的?」
  延惟中点了点头。
  为了保岳凌楼,延惟中不得不这样说。
  因为太后向来看中门第家世,让她知道岳凌楼之父岳闲是个贪赃枉法之徒,肯定不会答应留岳凌楼在皇上身边。
  所以,要让太后信任岳凌楼,就必须先要洗刷当年岳闲的冤情。
  ◆◇◆◇◆◇◆◇◆◇
  京城,洛府。
  当洛少轩把一封信函交到岳凌楼手中的时候,他细细端详了岳凌楼一遍,故意抬高声音道,「你最近还真是抢手,不仅皇上三天两头召见你,现在……居然连延惟中都想结交你……」
  「延惟中?」岳凌楼听过这个名字,知道他和洛家是老对头。
  「你自己看。」洛少轩不多说什么,把信函交到岳凌楼手里。
  岳凌楼拆开信封,抖开信纸,只见信笺工工整整地写着时间地点,要约岳凌楼相见一面,落款果然是——延惟中。
  「我不想去,你帮我推了。」岳凌楼把信塞回给洛少轩,转身想走。
  洛少轩急忙拦住了他,「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嘛,去见见他,看看他耍什么花招也好。」
  「我没有兴趣。」岳凌楼冷冷回绝。一个宗明熹就已经够他烦的了,现在又加上一个延惟中,他不烦死才怪。
  「就当是帮我的忙,去见见他,好不好?」洛少轩对延惟中邀约岳凌楼见面的原因,非常感兴趣,硬要弄清对方打的是什么算盘才肯罢休。
  见洛少轩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岳凌楼也不好再拒绝下去,虽然心里有百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勉强答应下来,点头低声道:「就帮你这一次……」
  「真的!」
  洛少轩双眼一亮,高兴得正想扑过去抱住岳凌楼,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回头一看,竟是一名披着白色鹤氅的年轻女子,正款款向他们走来。这女子脸色极为苍白,已经白到难以见到血色。她走在雪地之中,就好像已经和雪花融为一体似的。
  「心儿!」
  洛少轩惊叫一声,急忙冲过去扶住她,低声略带溺爱地责备道:「你怎么又出来了?天正降雪呢,太冷,你不怕受冻?」
  这女子便是洛心儿,洛少轩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小洛少轩足足五岁,却正好和岳凌楼同岁。
  当年,洛宗建之妻和慕容情同时怀孕,洛家和岳家关系甚好,于是两家约定,如果同时生下女儿,就让她们结成姐妹;如果同时生下男儿,就让他们结成兄弟;如果生下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成连理。
  所以这洛心儿,便是岳凌楼指腹为婚的妻子。
但是十二年前岳家家门惨变,岳闲、慕容情双双死去,家中仆从婢女也都遣散,只留下岳凌楼一人,后被耿家收养。自那以后,洛家和岳家便再没往来,直到一年前,洛少轩以常枰的身份出现在岳凌楼面前,告知洛家和岳家的种种关系,岳凌楼才知道,原来他的父亲远在京城,还有挚交。
  去年初秋,岳凌楼随洛少轩到了京城,并且在洛家住了接近一年的时间。
  也就是那个时候,岳凌楼才知道了洛心儿的存在。
  关于两人的婚约,岳凌楼初到洛家的时候,洛宗建曾有意无意地谈过几次,但每次都不等岳凌楼回答,就被洛少轩打断了。洛少轩开玩笑似的说岳凌楼早已有了心上人,让他爹不要棒打鸳鸯。于是这件事情,就再无人提起。
  只是有时候,洛心儿含情脉脉看着岳凌楼的眼神,会让岳凌楼突然记起……还有那个婚约的存在……
  洛心儿的身子很弱,生性怕冷,一到冬天就很少出门,喝药比吃饭都勤。
  洛家的人都很心疼她,岳凌楼也是,所以待她很好。不知为何,每当见到洛心儿,岳凌楼总会想起耿芸,想起那个短命的女孩。也许,她们都是那种体弱多病、并且沉默寡言的人吧?
  「心儿很喜欢你。」
  早在一年前,洛少轩就这样对岳凌楼说过,边说边叹气。因为他知道,她妹妹的这段单恋,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岳凌楼也曾问过洛少轩:「心儿很漂亮,为什么没人提亲?」
  洛少轩答道:「有是有,不过全推了。心儿身子太弱,家里人都不放心把她嫁出去,再加上她自己,也没有中意的……」
  其实洛少轩心里明白,她中意的人其实是岳凌楼。
  就像现在这样,洛心儿会冒雪跑出来,只因为她看见了岳凌楼而已。
  洛心儿把一件雪白的披风交到岳凌楼手上,苍白的脸上也洋溢出暖日般的红晕。
  她说:「凌楼哥,天又冷了。听哥说,皇上最近频繁召你入宫,路上冻,多穿些衣服。」
  「好了。」洛少轩摸摸洛心儿的头,佯怒道:「这里最怕冻的人就是你,还不快点回屋去!」
  洛心儿点点头,最后望了岳凌楼一眼,转身离开。
  洛心儿的背影,在岳凌楼看来,格外令他心痛。他知道这个女子喜欢的人是他,但他却不能给这个女子任何回报,只能对她笑笑,偶尔聊上几句,看着对方露出开心的笑容,自己心里也会好受很多。
  岳凌楼不知道,是否他眼里的洛心儿,就像西尽愁眼里的尹珉珉?
  一个不能去爱,但又放不下的一个女孩。
  
第三章

到了和延惟中约定见面的日子,岳凌楼准时来到了『飘香楼』。
  这是一家居于城外的酒楼,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没人打扰,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酒楼已经被延惟中包了下来,岳凌楼前脚刚一踏入,就有人来为他引路,径直把他引上了二楼的雅座。那里,延惟中已经恭候多时了。
  虽然延惟中这个名字,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但真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和延世蕃的轻浮不同,延惟中外表看来相当稳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人,喜怒都不易外现,很难琢磨。而且眼神很深,似乎可以看透一切。岳凌楼不喜欢眼神太深的人,就像他当年不喜欢西尽愁一样。
  见岳凌楼到来,延惟中起身相迎。
  岳凌楼对他点头,略一施礼,坐了下来。
  房门被掩上,只留下岳凌楼和延惟中单独相处。
  桌上已经摆满了好酒好菜,但两人谁都没有动一下。岳凌楼甚至连动一下的打算都没有,他只想听延惟中开门见山讲完要讲的事情,然后立即告辞。
  而延惟中颇善察言观色,见岳凌楼神情恹恹,于是也不走绕路,开口直言道:「不知岳公子对内阁大学士有没有兴趣?」
  「内阁大学士?……」岳凌楼低声重复了一遍,冷笑道,「什么兴趣不兴趣,不过就是首辅大人你的鹰犬集中地么?」
  延惟中把持朝政大权,武靠东厂,文靠内阁。而内阁之中的大学士们,十之八九都是为延惟中效命的忠犬。这个,岳凌楼早听洛少轩讲过了。
  听到岳凌楼对内阁大学士如此评价,就算延惟中脸皮再厚,也微微露出一点怒意,压低声音道:「岳公子真是直来直去的人,那好,老夫今天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岳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吧,因为你最近和皇上频繁接触,太后早已注意到你了……」
  「注意我?」岳凌楼冷笑道,「她应该多多却注意一下她的宝贝儿子吧?」
  事实上,是宗明熹缠着岳凌楼,又不是岳凌楼缠着宗明熹。但现在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是岳凌楼的不对。偏偏对方又是皇帝,岳凌楼无处申冤。
  「岳公子,老夫在太后面前可是极力维护你的……」
  「是么?」岳凌楼斜睨了他一眼,依然一脸不屑,「那在下还要多谢首辅大人的维护。」
  延惟中微怒道:「岳凌楼,你不要太不识抬举!」
  「既然知道我不识抬举,大人又何必抬举我?」
  冷冷地留下这句话,岳凌楼起身正要走,却听见身后延惟中道:「岳凌楼,你要让你父母含冤九泉么?」
  「你说什么?……」岳凌楼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目光直逼延惟中。
  他本以为延惟中这次约他相见,只为拉拢他,但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单纯……
  只见延惟中起身,脸上挂着含意深刻的笑容,走近道:「十二年前,岳家因为走私花狱火,被朝廷抄封。你父母畏罪自杀……」
  「他们不是畏罪自杀,岳家只是被人陷害。」岳凌楼冷冷地打断延惟中的话。
  岳家是无辜的,是被耿原修陷害。
  「好。」延惟中道,「既然是被人陷害,又是被谁?」
  「耿原修。」这已不算是个秘密。
  但谁知延惟中却大笑起来,「岳凌楼,你为何从来没有想过,区区一个耿原修他真能只手遮天、混淆黑白?如果没有证据,朝廷难道会定下岳闲的罪名?你口口声声说你父亲被人陷害,那么那些指控他的证据又从何而来?」
  「……」岳凌楼不禁后退一步,他竟答不出来。
  是啊……证据……
  要混淆黑白,抄封朝廷命官的府邸,当然只凭耿原修一人之力不可能达成!
  一定还有人在背后伪造了证据……
  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岳凌楼双腿有些发软,面对一步一步逼近过来的延惟中,他摇着头,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最后竟推到门边。
  背靠门扉,十二年前的往事,又潮水般的涌了上来,那血腥的画面,那噩梦般的场景。
  再一次,如此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阴沉的光线,鲜红的血液,闪亮的剑影……然后,就是母亲缓缓倒下的身影……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的伪证从何而来?」延惟中面露寒光,逼近岳凌楼。
  「为什么?」岳凌楼下意识地问着,因为他自己想不到。
  然而延惟中却没有再说下去,只见他阴沉地笑了两声,眼光高深地扫过岳凌楼惨白的脸。
  「你告诉我为什么!」岳凌楼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延惟中的肩!
  「岳公子,你冷静一点……」延惟中皱眉,拉开岳凌楼,「不是老夫不想告诉你,而是怕告诉你后,你不相信……」
  「你说啊!」岳凌楼大吼。
「那个提供伪证的人……」延惟中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微笑,低沉道,「正是当年奉命和岳闲一起查办花狱火,但后来却向耿原修倒戈的人。是他,提供了证词……指控岳闲是走私花狱火的幕后黑手!而十二年后,那个人居然还披着一张伪善的外皮,把当年被他无辜害死的人的孩子……接到了自己府中……实在居心叵测……」
  「不可能……」岳凌楼打断他的话,不断后退。
  ——他不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延惟中步步进逼,「洛宗建果然好本事,他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就把你彻底收服?让你连杀父之仇都可以不在乎了?」
  「你说谎!」
  岳凌楼咆哮着,『洛宗建』那三个字就像一道惊雷,在岳凌楼头顶轰然炸响!
  ——洛宗建?
  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延惟中不答话,只是暧昧地笑着。
  「不可能……」岳凌楼摇着头,他拒绝相信这一切。
  「是真是假,还请岳公子自己判断。」
  「不……」
  岳凌楼下意识地摇着头,他不敢接受,他也很怕。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怕知道真相么?……那早已结疤的伤口,再次被人揭开,并且还被撒上了盐……被告知那道伤口之中,暗含隐情?……而且这个撒盐之人,还是他父亲曾经的挚友,是他现在最信任的人呀!……
  ——洛宗建?为什么偏偏是他?
  「岳公子……」
延惟中不再进逼,伸手替岳凌楼打开门,冷色道:「岳公子,老夫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弄清其中真假。老夫只是一片好心,不忍见你这样被他欺骗。如果岳公子离开洛家,进入内阁,为老夫效命。老夫必保你步步升迁,前途光明。并且还可以替岳家一洗冤屈,让真相大白天下,让真正的幕后主使无处遁形。岳公子,个中关系,你好好考虑一下再答复我——请!」
  说着,延惟中右手向外一摊,给岳凌楼送行。
  岳凌楼定定望着延惟中好久,颤抖的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以后,他终于扭头冲出门去!
  岳凌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了楼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酒楼。
  他只知道自己走得很快,像逃。
  身后,好像有什么猛兽即将追赶过来,好像自己再次被当成了饵食——闯入了一张巨大的猎网之中!
  在来这里之前,岳凌楼已经告诫自己无数次,不能相信延惟中对他说的每一个字!
  但是,对方蛊惑的功力,显然大大超过岳凌楼的预料。岳凌楼被他逼得方寸大乱,招架不住,甚至脑中也如同沸水一般,汩汩作响。
  是洛宗建?
  竟是洛宗建?
  是他制造了伪证?是他陷害了岳家?
  岳凌楼想不明白,他也不敢去想。
  他只觉得心口很痛。
  仿佛心中一道古旧的伤口再次被撕开,血淋淋地曝露人前……

第四章

 离开『飘香楼』,岳凌楼匆匆回到洛府,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即使是洛少轩在外面敲门,他也推托说头晕不想见人。但岳凌楼拙劣的借口非但没把洛少轩赶走,反而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围观。渐渐,房间外喧闹起来,即使隔着门板,岳凌楼依然听见了黎雪和洛心儿他们的声音。
  「凌楼哥……」
  伴随着『笃笃』两声,这次竟是洛心儿的声音。
  「凌楼哥,你到底怎么了?……你把门打开,见见我们吧……」
  听声音,像是哭了。
  岳凌楼于心不忍,只得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洛少轩、黎雪、洛心儿,还有五六名丫鬟,他们都用既担心又关切的目光望着岳凌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而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还站着一名颇显威严的中年人。岳凌楼的目光在触及那人时,突然匆匆低下——他竟不敢正面看他!
  那人正是洛宗建,洛少轩之父,镇抚司带刀都统。也是延惟中所说,十二年前陷害岳闲之人。
  其实洛宗建早在这里站了好久,不过一直没有走近,现在见岳凌楼终于开门,他原本脸上刚毅的线条,总算出现一丝软化。只见他上前几步,朝岳凌楼走来。其他人急忙退向两边,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洛宗建在岳凌楼面前站定,岳凌楼微微点一点头,算是行礼问好。
  「见过延大人了?」洛宗建问。
  岳凌楼点点头。
  「他对你说了什么?」洛宗建又问。
  然而这次,岳凌楼却迟疑了,沉默了好久,终于才用摇头作为回答。
  理智告诉岳凌楼,延惟中对他说的一切,都是一派胡言。被那些胡言乱语搅得心烦气燥的自己,实在幼稚得可笑。但在感情深处的某个角落,岳凌楼却相信了延惟中的话……
  「说吧,岳凌楼,大家都很担心。」
  见岳凌楼迟迟不开口,洛少轩终于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什么事也没有,让我安静一下,好么?」
  这么一句没有任何起伏的话后,岳凌楼转身回屋,正想关门,谁知洛宗建却突然上前,挡在门口,沉下眉来严肃问道:「凌楼,我们两人单独谈谈可以么?」
  ——单独谈?
  岳凌楼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洛宗建,但洛宗建眼中的坚持,却让他无法拒绝。
  也许,想要知道真相,就只有问问洛宗建本人吧?与其自己乱猜,不如把话讲明,只要洛宗建摇一下头,岳凌楼就可以相信他……
  这么想着,岳凌楼轻轻点头,把洛宗建请入房间。
  ◆◇◆◇◆◇◆◇◆◇
  时间已是傍晚,掌灯太亮,不掌灯又太暗。
  在如此昏淡的光线之中,房间中的气氛也变得压抑而又紧张起来。像是一根紧绷的线,稍一施力,就会断掉。
  「他希望我进入内阁。」
  先说话的人是岳凌楼,他告诉洛宗建延惟中约他见面的目的。
  「我猜也是这样。」
  洛宗建点点头,他早已想到,「你现在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当然能多拉一个就多拉一个。但同时,他也应该明白,你不是一个好收买的人。面对这样一个用钱用权都无法收服的人,我真的很好奇,他究竟要拿什么作为条件,来和你谈?」
  洛宗建一边说,一边喝茶,此时的他还比较悠闲。
  「是一个真相,也是一个秘密。」岳凌楼低头道,「是十二年前,我岳家被人诬陷的真相;也是十二年前,那个制造伪证的人——真正身份的秘密!」
  只听『啪』的一声,洛宗建手中茶杯坠地,裂成碎片。
  岳凌楼被这碎裂声惊得猛一抬头。
  只见洛宗建双目圆睁,直直望着前方,刚才捧着茶杯的手,空空地悬在半空颤抖着。
  「洛伯父……」岳凌楼心凉如水。
  「原来……」洛宗建低喃着弯下了腰,把脸埋在掌心,哽咽道,「原来是这样……」
  「这是真的么?你回答我……这是真的么?!……延惟中说那个制造伪证的人是你……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不是?洛伯父,你回答我呀!……」
  「凌楼……」
  良久,洛宗建才终于抬头,他眼中血丝密布,嘴唇张了张,但却说不出话。
  岳凌楼倒抽着气,「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然而洛宗建的答案,却让岳凌楼这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全都破灭!
  「是真的……」洛宗建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是真的……真的……」
  「不……」岳凌楼很希望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不想看到洛宗建点头,也不想听他说『是』。如果这就是真相,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凌楼,十二年前……」
  干涩的声音从洛宗建嘴里挤出,他望向了窗外,用非常平静的声音,揭开一段尘封的往事。
  十二年前,洛宗建和岳闲两人奉朝廷之命彻查花狱火一案。
  但是随着案情的深入,幕后控制花狱火贩卖的耿原修终于浮出水面。但因为始终没有证据,洛宗建不敢贸然拘捕。而耿原修企图贿赂洛宗建,掩盖真相,但却被洛宗建严词拒绝。谁料后来,耿原修竟跳过洛宗建这一级,直接行贿更上层的朝廷官员。
  终于,他成功了。
案件的真相被隐藏,而洛宗建和岳闲开始受到上层施加下来的种种压力。在这样的环境下,洛宗建深知,即使他把耿原修揪出来,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将他绳之以法。于是洛宗建开始妥协,他劝岳闲放弃追查,但谁知岳闲听后大怒,和洛宗建大吵一架后,一对好搭档就此关系大僵,相看两厌,像仇人似的。
  就这样冷战了好几天,耿原修再次拜访洛宗建。这次,他还带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那是一本朝廷奏折的复制本。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整件事情的真相,包括耿原修走私花狱火的罪行,也包括他贿赂官员的名单。而那名单之上,洛宗建的名字竟赫然在列!
  而折子上的字迹,是洛宗建再熟悉不过的——那是岳闲的笔迹!
  是岳闲写下的奏折!

第五章

好像一个晴天霹雳,洛宗建双手一颤,折子重重坠地。
  他不敢相信,岳闲竟连他也不放过,要上报朝廷。洛宗建没拿过耿原修一分钱,他不过只是劝岳闲放弃此案。为了不得罪权贵,为了不惹祸上身——只有放弃这件案子!
  而岳闲却连这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他甚至还天真地以为,他写好的奏折可以顺利递交朝廷,谁料中途却被官员扣下,交到耿原修手中!
  耿原修对洛宗建说:「这折子只是复制本,真正的奏折已经送到京城,不过皇上还没有过目。只要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把奏折取回来。你应该知道,花狱火是重案,牵扯其中注定没什么好下场。既然岳闲已经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你也没有必要再同情他——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的确,一切都是岳闲自找——他不该找耿原修做对手!
  随后耿原修告诉洛宗建,他需要一份证词,证明有关花狱火的一切都是岳闲暗中所为,是岳闲勾结倭寇,走私禁药,牟取暴利——是岳闲,应该被撤职重罚!
  话讲到这里,洛宗建已经非常明白,耿原修想要化浊为清、化清为浊!
  然而更可怕的是,只要耿原修想这样做——他就能做到!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即使洛宗建不提供证词,耿原修也有办法颠倒是非黑白。而如果洛宗建不提供证词,他恐怕也会被划入岳闲一派,被诬陷治罪。
  岳闲走上了一条无可逆转的死路,然而洛宗建自己,却不想成为岳闲的陪葬品。
  「所以你写了?」
  岳凌楼淡淡地问,冷静到不可思议。
  「我写了。」
  洛宗建没有逃避,他迎上了岳凌楼的目光。
  「你没有后悔,从你眼中很容易看出来。」岳凌楼提醒洛宗建。
「我确实没有后悔……」洛宗建眼中血丝更甚,「即使时间倒退到十二年前,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依然会写下证词指控你爹。因为他已经必死无疑,但我却有活路可走……只要我写下证词,我就可以活下来……只有我活下来了,轩儿,心儿……洛家的所有人,才能活下来……所以我不能死,只要还有活路,我就不能死!我不能像你爹那样可以残忍地杀死自己的家人!我不能……」
  「够了!」
  岳凌楼听不下去,一声喝止洛宗建未讲完的话。
  「凌楼,我把一切真相告诉你,只希望你明白,我也有苦衷……正如你所说,我虽然没有后悔,但我却知错。这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我的过错,我想扳倒耿原修,想为你爹洗冤!我想用耿原修的血来祭告你爹娘的亡灵,而不是用我们洛家的血呀!……现在,耿原修终于死了,轩儿和心儿也已长大成人,我活在这世上的任务已经完成,如果你想要我这条老命,随时来取!」
  洛宗建一口气说下一大段话,岳凌楼根本无处插口。
  终于等到洛少轩停了,房间中陷入一片令人战栗的死寂时,这才听到岳凌楼哽咽的声音,破碎传出:「你说你知错?……但即使你知错你又能拿什么来赔我?我爹娘的性命你要怎样赔?我十二年来承受的一切你要怎样赔?我稀罕你的一条命么?你以为你的一条命就够么?……如果你什么也无法补偿——就不要说你知错!」
  「凌楼,我告诉你真相,只希望你不要被延惟中利用!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岳凌楼气得把茶杯摔到地上。
  「凌楼……」
  伴随着这一声痛苦的呼喊,洛宗建竟跪在地上,给岳凌楼磕了一个响头!
  「洛伯父……」岳凌楼被他吓得后退一步。
  然而洛宗建却没有抬头,长跪着道:「你爹娘死后……我不知道他们被埋葬何处,所以一直想去他们坟前磕头谢罪,而迟迟没能达成心愿……今天,你就替你爹娘接受我的一拜吧!」
  岳凌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慢慢后退着,后背轻轻贴上了墙壁。
  「你爹当年写的那本奏折,耿原修交给了我,我还保存着。你可以把它呈给皇上,替岳家翻案,把我绳之以法,要杀要剐,我都没有半句怨言。我不奢望你的原谅……」
  「你可以不奢望我的原谅……」
岳凌楼终于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竟大吼起来:「你可以不奢望我的原谅,但你为什么要让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否认?……如果你否认,说你没有做过,我就可以相信你……一切还是能像从前一样!但你为什么要把什么都告诉我,为什么要要说你知错!为什么要让我恨你!……我已经……」
  气息渐渐变弱,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已经……不想再恨任何人了!」
  岳凌楼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
  ——为什么真相总是这样残忍?
  前一刻,还像家人一样,转眼间,竟变成了仇人?
  「凌楼……」洛宗建从地上抬起了脸,脸上泪水纵横。
  「我已经……不想再恨……任何人了……」岳凌楼撕心裂肺的声音,「你为什么不一直隐瞒下去……我好想被你骗,但你为什么不骗我?……我不想知道这样的真相!如果是这样的真相,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声音越来越大,岳凌楼竟一下站了起来,向门外冲去。
  「凌楼!」
  洛宗建拉他不住,想再追过去,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
  「凌楼……」
  望着那个隐没在一片暮色中的白色背影,洛宗建无力地靠在门边。
  受过伤的人总是习惯去寻找真相,但也许,知道真相后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凌楼!」
  突然出现的洛少轩一把抓住了他,「你到底怎么了?」
  「放开我……」岳凌楼没有挣扎,他只是慢慢抬头,用冷漠到可怕的目光,望着担心他的洛少轩。
  「除非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不然我绝不放手!」说着,洛少轩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不要碰我!」
  岳凌楼扬手挥开他,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碰我』这四个字,不仅令洛少轩心中一痛,然而更痛的却是岳凌楼自己。
  强抑住内心的痛苦,岳凌楼冷冷道:「我不想再和你们洛家有任何牵扯……不要管我……」
  除了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岳凌楼的这句话讲得毫无破绽。
  他转身,背对洛少轩而去。
  洛少轩悬在半空的手微微抬起,但却没有再追上去的勇气。
  岳凌楼的背影慢慢消失,他终于走了,离开了洛家……

第六章

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漆黑。
  岳凌楼茫然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边,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路变得很漫长,前方也是一片沉重的黑暗,仿佛没有终点。岳凌楼努力睁开眼睛,擦去眼中的泪水,但除了这片黑暗以外,什么都看不到——天与地,就只是一片黑暗而已。
  这种情景似曾相似,很久以前也发生过。
  岳闲和慕容情死去的时候,耿原修是岳凌楼眼中的光,但渐渐,那微弱的光芒竟也被黑暗吞噬;耿原修死去的时候,西尽愁是岳凌楼眼中的光,但那道太过耀眼的光线,却被红叶颈脖溅出的红血浇灭。
  现在,十二年前积灰的旧案,一切真相都已大白。
  但岳凌楼依然看不到光……
  他只看到一个混沌的世界,一个无底的深渊,一片将他包裹、将他侵蚀的黑暗。
  天旋地转……
  岳凌楼眼前变花,他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缓缓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却接住了他,把他揽入怀抱。
  岳凌楼没有力气睁眼,对方是什么人都已不再重要……
  ◆◇◆◇◆◇◆◇◆◇
  当岳凌楼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看到了西尽愁。
  岳凌楼的头很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隐约好像有一股香味缭绕在他四周,让头脑愈发沉重。挣扎着正想坐起来,西尽愁却一下掀开了他的被子,「都日上三竿了,你还赖床?!」
  「你!」岳凌楼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什么我……」西尽愁把衣服丢到岳凌楼身上,「你再不快点起床做饭,我们连午饭都没得吃了……」
  「我做饭?!」岳凌楼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不是讲好了么,阴天我做饭,晴天你做饭。你看今天艳阳正好,你想推都推不掉!来来来,穿好衣服,乖乖给我进厨房……」说着,西尽愁坐在床边,帮岳凌楼穿起衣服来。
  「西尽愁!」岳凌楼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皱眉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什么地方?你又在装什么疯,卖什么傻?」
  「有吗?我明明就是很正经地在叫你起床呀。」
  「我怎么会在这里?」
  岳凌楼拉好衣服,站了起来,冲到门口向外望去。
  屋外是一片山野,一条小径蜿蜒伸向远方。苍山一片青翠,树林郁郁葱葱,目所能及,没有一点尘世浮华,就只是一片碧色的苍山。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岳凌楼彻底懵了。仔细回忆,记忆的前一刻还停留在冬季的京城,但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景物,却是一片融融春景。
  「怎么了,一觉睡醒,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西尽愁走到他到身后问。
  「我看你才像变了一个人!」岳凌楼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爹!』
  岳凌楼惊讶地循声望去,竟看见一名五六岁大的孩子,正张开双臂,向他们跑了过来。
  「乖,宝宝。」西尽愁敞开双臂迎接他。
  「爹!」孩子扑进西尽愁的怀里。
  「爹?!」岳凌楼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尽愁,「你什么时候生的?」
  ——居然都养这么大了!
  西尽愁给那个孩子抱起来,下巴指了指岳凌楼,「叫人呀。」
  于是那孩子非常乖巧地又叫了一声:「爹!」
  「爹!?」岳凌楼指着自己的鼻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孩子见人就叫爹么?
  「宝宝乖,自己去玩。」西尽愁把孩子放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等等……」岳凌楼一把抓住那孩子,「我刚才一定是听错了,你叫他什么?」
  说着指了指西尽愁。
  「爹呀。」
  「那你叫我什么?」岳凌楼指了指自己。
  「爹呀。」孩子偏了偏头。
  「那你叫这个什么?」岳凌楼指着一棵树问,他怀疑这个孩子是智障。
  「那是一棵树嘛……」
  还好,能分得清人和树。于是岳凌楼又问:「你怎么会有两个爹?」
  「一个大爹,一个二爹。」
  大爹是西尽愁,二爹显然就是岳凌楼了。
  岳凌楼不满意地小声低估一句:「我为什么要做小……」
  「二爹,你今天怪怪的哟,怎么老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嗯,我也觉得他怪怪的。」西尽愁在孩子耳边小声说,但音量却故意放大到岳凌楼能听到的程度。
  「有什么奇怪的!」岳凌楼转身进屋,他现在简直一头雾水,走了两步,回头警告那小孩道,「总之你不能再叫我爹,知道了吗?」
  「为什么……」孩子委屈地撅起了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二爹不喜欢宝宝了吗?」
  「宝宝不哭,还有大爹疼你……」西尽愁急忙把孩子搂在怀里,同样委屈地望着岳凌楼,「你二爹今天就是怪怪的……」
  「西尽愁,你给我进来!我有话问你!」
  「不要……」西尽愁摇头。
  「进来!」语气又严厉了几分。
  西尽愁这才不情不愿站起来,摸摸宝宝的头,恋恋不舍地分开,带着上刑场的表情走进了屋。然后只听『啪』的一声,门被岳凌楼关上了。
  背靠门扉,岳凌楼沉声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那孩子哪儿来的!」
  「你这么问就不对了,宝宝不是你捡回来的么?」
  「我捡的?」
  「是啊,五年前在京城,雪下得很大,这个孩子被人扔在路边,就快冻死了,你看着可怜,就把他捡回来养了呀。」
  「五年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睡觉把什么事都睡忘了么?」西尽愁偏着头,「五年前,武林同盟镇压了紫星宫,你离开京城,和我一起南下,进了一座山,搭了一间屋,捡了一个孩子,说要生活一辈子。」
  「怎么可能!」难道现在已经是五年后?
  「怎么不可能……」
  「尹珉珉呢?」岳凌楼始终最在意她。
  「紫星宫灭亡以后,她和江城在一起住在杭州,陈绫安自己放弃了。」
  「还有紫乾紫坤呢?」
  「死了呀。紫坤本就重伤,没有撑过多久就死了,然后紫乾悲痛欲绝不吃不喝,没过多久也死了。他们两个一倒下,紫星宫其他护法也都各奔东西,到处云游去了。」
  「那其他人呢?」
  「你问谁呀?如果你问洛少轩,他还在京城,和妻女共享天伦;如果你问月摇光,他又重建了北极教,现在在帮皇帝办事,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你问我……」
  「你又怎样?」声音有些紧张。
  西尽愁笑道:「圣血麒麟的肉身被武林同盟毁掉,留着麒麟魂也没用,我把血换了!」
  「换血?!」
  「没错,只要摆脱麒麟之血,就能摆脱永世不灭的命运。现在的西尽愁不是燕冥无忧,而是一个凡人,一个会老,也会死的凡人。」

第七章

「……」岳凌楼说不出话。
  「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
  西尽愁俯身在岳凌楼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边走还抱怨说:「虽说已经过了五年,但你的厨艺不见一点长进,每次吃了你做的东西一定会闹肚子,所以……今天的饭还是我来做吧,你随便转转,不要走得太远。」
  随便转转?
  岳凌楼环顾着这间简陋的屋子,表面看去,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总觉得有股奇怪的幽香,弥散在空气之中。这淡淡的香气,好像让头变得有些晕眩,但却并不是讨厌的感觉。相反,在这股幽香之中,可以让人心变得舒畅,一切都美好起来。
  顺着香味,岳凌楼突然看到角落里燃着的一柱清香。
  ——那怪怪的香气,就是从这柱香里发出来的。
  岳凌楼缓缓靠近,香味越来越浓。果然,这一切奇怪,都是由这柱清香引起的。
  「不要碰它!」
  就在岳凌楼伸手想要灭香的时候,西尽愁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入怀中。
  「你干什么!」岳凌楼推开了他,指着那香炉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香呀。」西尽愁简明扼要地回答,「山上毒虫多,这是驱虫的。你把香灭了,待会儿大群大群的毒虫全都飞来,被咬了很难医的。」
  「你说谎!」
  「我没有。」
  「这明明就是迷香!」
  「这不是。」
  「我不信!」
  「等到太阳落山,你就会知道真假。」西尽愁把香炉重新摆放好,「这柱香燃得很慢,会一直燃到太阳落山……到时候,一切真相自会分明……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等到它自己熄灭呢?」
  「我没有时间陪你玩!」
  岳凌楼推开西尽愁,向门边冲去,他要下山。无论这里是哪里,无论西尽愁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不能留在这里!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见他,但他为何要一次一次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说什么这是最好的结局,把自己搅得心烦意乱!
  「凌楼!」
  西尽愁抢先一步,挡在门口。
  「让开!」岳凌楼朝他大吼。
  「只到太阳落山而已,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
  「我说过我没有时间!」
  「只到太阳落山而已……」
  「让开!」
  岳凌楼推不开西尽愁,反倒被他拉入怀中。不等岳凌楼反应过来,西尽愁的吻已经落到他的唇上。嘴唇相触的瞬间,岳凌楼感到一股透彻的寒气!瞬间明白,西尽愁身上的寒毒依然没有解开。
  不一会儿,西尽愁放开了他,在他耳边问道:「你还是要走?」
  岳凌楼不能回答,他低下了头,抬手轻轻触摸着下唇,那里依旧停留着刚才的冰寒之气。
  西尽愁说着并不高明的谎,用一柱迷香让岳凌楼看到一个梦境。当太阳下山,迷香熄灭,这个梦境就会破碎。岳凌楼明白其中道理,也许现在,就是他和西尽愁的最后一次见面,当太阳落山以后,西尽愁便会彻底消失?
  岳凌楼无力地靠在门边,他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但突然,一股比迷香还要奇怪的气味传了过来!闻到这股怪味的岳凌楼,不禁皱起眉头,就连西尽愁,也都脸色一变,叫了一声『不好!』,就朝厨房冲去!
  ——果然,是菜烧糊了!那怪味就是焦味!
  西尽愁急忙抢救,但还是损失惨重。那天中午,他们就只能吃着那些焦黑的菜叶,勉强填了填肚子。即使饭菜难以下咽,但是那天的饭桌上,却非常热闹。桌边围坐着三人,西尽愁和宝宝,还有岳凌楼。
  没错,岳凌楼留了下来,并且再没有问过迷香的事情。
  岳凌楼不过问,西尽愁也不提。在他们说笑之间,时空过得很快,不一会儿,天色就暗了下来,就连天边红火的晚霞,也慢慢隐去色彩,归于昏暗。
  岳凌楼站在门边,望着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消失,随后转回头,香炉之中的那点淡红,也在同时熄灭。在香火熄灭的瞬间,天地突然黑了下来。
  是很彻底的黑,连一点光线也没有。
  即使岳凌楼睁着眼睛,仍然什么都看不到。
  「结束了……」
  黑暗之中,他听到西尽愁的声音。
  渐渐,岳凌楼的视野再次变亮,但他看到的不是那间小屋,而是一片空地。空地上画着白色的奇怪图案,就和当日乾坤两人使用招魂术时,绘制在祭台上的图案非常相似。
  所以岳凌楼猜想,这恐怕也是出自紫星宫的幻术之一。
  在图案中央的土壤中,插着那只燃尽的香。
  西尽愁站在他前方三步远的地方,而西尽愁身后,图案之外,却还站着一名裹着黑色斗篷的怪人。岳凌楼望着那个斗篷人,他觉得颇为熟悉,但西尽愁却没有给他介绍。
  「果然还是迷香么?」
  岳凌楼冷笑着问西尽愁,他被骗了很多次,已经麻木。
  其实他根本没有相信这是五年之后,但却心甘情愿地被西尽愁骗,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也期望着这样一个结局。
  即使被骗也好,如果五年之后,真的可以像这样隐居在一片山林之中,不问世事,那该多好?
  「虽然用了迷香,但迷住你的东西,却不是香。」西尽愁轻轻叹气。
  迷住岳凌楼的,是这片宁静的梦境,是这片平和,这片安详。
  在岳凌楼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宁和的一天。他总是生活在一片血腥和阴谋之中,总是生活在各种各样的机关和危机之中。所以西尽愁想在自己离开之前,实现最后一个心愿,他希望告诉岳凌楼,这个世上还可以有这样一份宁静。
  西尽愁没有多说什么,他转身向那个斗篷人走去。
  岳凌楼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西尽愁,五年之后,梦境会不会成真?」
  西尽愁突然停住了,此时此刻,他不敢再对岳凌楼承诺什么。
  「西尽愁,你不是很会说谎么?为什么现在连一句谎话也说不出来?」
  即使明知道是谎言,但岳凌楼想听。
  「一切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想见我,我就会出现。」西尽愁的答案。
  「什么时候,才是一切结束?」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说出这句话时,西尽愁已经跨出了那个图案,他对斗篷人点了点头,那斗篷人便走到他的身边。两人并肩而去,背影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
  岳凌楼站在原地,很长时间都不能动弹。
  会使用紫星宫的幻术,会和西尽愁在一起,会披着斗篷……
  这所有一切加在一起,岳凌楼已经猜出了那个人的身份——她是欧阳扬音。

第八章

「你就这样丢下他一个人,有些残忍。」
  月光下,欧阳扬音的声音很轻,「你来京城见他最后一面,把他从街边救起,带入迷幻阵中,让他看到一个美好幸福的梦境,然后又在他的眼前打碎一切,再次丢下他,跟我离开。你不觉得自己真的很残忍?你对我残忍,我无话可说,但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喜欢的人残忍?」
  「如果继续纠缠下去,会更残忍。」
  「但是……你真的能够放下一切?」
  「既然你已经像约定那样,制造出一个梦境,完成我的最后心愿。我也会按照约定的那样,完成你的心愿。」
  大半个月前,杭州紫星宫招魂术失败,西尽愁离开岳凌楼,去了武林同盟驻守的四川水寨。
  在那里,他再次遇上了欧阳扬音。
  欧阳扬音一直死守着那块千年寒冰,直到现在,仍旧没有放弃毁灭那块寒冰的打算。于是西尽愁和她约定,彼此帮对方实现一个愿望。西尽愁的愿望是再见岳凌楼最后一面,而欧阳扬音的愿望则是,毁灭那块寒冰。
  现在,欧阳扬音已经为西尽愁实现心愿,该轮到西尽愁为欧阳扬音毁灭那块寒冰了。
  这个世上,也许只有西尽愁一个人可以摧毁那块寒冰,因为只有他继承了司火之力,可以使用蓝焰的力量。而蓝焰,则是融解寒冰的唯一途径。
  但西尽愁已经被寒毒侵蚀的身体,究竟能不能撑到寒冰融化之时?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
  另一方面,岳凌楼也离开了那片树林。
  他已经放任自己和西尽愁浪费了一天时间,他不能再浪费下去。他想起了那道宗明熹不承认,但却又确实存在的圣旨。如果那道圣旨是伪造的,谁又有那个胆子?岳凌楼想到了延世蕃,因为和洛少轩结仇的人,岳凌楼只知道他一个而已。
  不知不觉间,天空又飞起了雪花,风变得有些涼。
  岳凌楼走得更快。
  他以为自己只离开洛家一天,但事实上,他已经离开洛家三天了。他被西尽愁从街边救起的时候,整整昏迷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才睁开了眼睛。
  然而就在这短短三天之中,洛家惨变。
  当岳凌楼凭着记忆和直觉来到洛府门前时,他敏感地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氛。
  很冷清,不仅是雪和风的关系。
  岳凌楼低头,竟突然看见台阶前的几点血迹!
  急忙蹲下身子,那血迹已经变干,像是落在这里一整天了。
  岳凌楼急忙敲门,但门却未锁,一推就开。
  大门敞开的瞬间,岳凌楼的大脑空白一片,他只看到漫天飘扬的白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岳凌楼缓缓走入府中,竟没有任何人过来拦他。整个府邸都是空的,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究竟,是怎么回事?
  岳凌楼越走越害怕,他不知道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继续往下走。突然,他竟看到一个人影,定睛一看,居然是洛府的管家!
  「福伯!」岳凌楼冲上前去抓住了他,「究竟怎么了?」
  那福伯什么也不答,只是垂着头,地上竟是一摊水迹——那是泪水。
  「福伯!」岳凌楼一把抓紧他的肩膀,用力摇了起来,「少爷呢?」
  福伯只是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老爷呢?」岳凌楼的心中好像被捅了一刀,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岳凌楼用尽全力吼着,指着头顶那些招摇的白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福伯,你说话呀……你不说话我会乱想,你说话呀……」
  「岳少爷……」福伯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早已被眼泪弄得乱七八糟,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颤抖地慢慢抬起右手,给岳凌楼指了一个方向。
  岳凌楼一下冲了过去——那是洛府的中堂!
  岳凌楼本想冲进去,但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的停在了堂前的台阶上。他闻到了血的味道,台阶上的血迹更加斑驳,堂中的白幡更加招摇……岳凌楼的眼睛被这片白色遮住,血腥的气味令他胃中翻腾起来!
  突然一阵夜风袭来,堂中白幡都被刮向一个方向。
  在飞扬的白幡之中,岳凌楼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黎雪!
  黎雪背对着岳凌楼,跪在房间正中。她面前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但岳凌楼没有看清楚,一来是被黎雪的身体挡住,二来,是小秋儿的哭声把他吸引到另一个方向!
  小秋儿不知道哭了多久,声音已经嘶哑,但黎雪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一座雕像。
  岳凌楼顺着哭声望去,他看见小秋儿就在离他不到五米远的地方。
  身上裹着白布,被随便放在地上。
  岳凌楼急忙冲了过去,一把把小秋儿抱了起来。
  「放下她!」黎雪冰凉的声音听上去格外严厉。
  岳凌楼向她望去,黎雪依旧没有回头,而小秋儿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好像要把房子都吵抬起来!小秋儿的眼睛已经哭得肿了起来,喉咙嘶哑,好像就快发不出声音。
  岳凌楼心中好痛,也顾不上黎雪的异常反应,揩去小秋儿脸上的泪水,低声哄着她不哭。
  「放下她!」黎雪又说了一遍。
  岳凌楼非但没有放下,还抱着小秋儿向黎雪走了过去——然后他看见了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画面。
  他看见了洛少轩,不过是躺着的,闭着眼睛。
  黎雪就跪在他的身边,手中握着一根针,针上穿着线,线的另一端……
  ——连在洛少轩的颈子上。
  岳凌楼身体一僵,大脑又是一片空白!
  他看见黎雪一针缓缓刺入洛少轩的脖子,然后再把线拉出来,再刺,反反复复……
  「黎雪!」岳凌楼一手抱着小秋儿,一手扼住了黎雪的手腕。
  「放开我……」黎雪转过头来,冷冷地望着岳凌楼。
  「这究竟是……」
  岳凌楼放开黎雪,他望着脸色已经僵白的洛少轩,颤抖的手指,抚上了洛少轩的脖子,那里有条很粗、很清晰的断痕……而那断痕之上,是黎雪的线……黎雪用线,把洛少轩的头,缝在身体上……
  「不要碰他!你不要碰他!」
  黎雪一把敲开了岳凌楼,发疯似的扑倒在洛少轩的身体上,好像想要保护那具尸体。
  岳凌楼被她敲得向后一仰,抱住小秋儿的手也瞬间失去了力量,小秋儿顺着他的身体滑了下来,被黎雪一把抱起。
  黎雪缝下最后一针,俯身咬断了线头,抱着小秋儿站了起来,「你回来干什么?」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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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九章

「我……」
  岳凌楼说不出话,他望着洛少轩,望着洛少轩的脸,望着脖子上的线……即使已经到了这一刻,他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摆着一张很宽的草席,草席上遮着白布。
  岳凌楼向那里走去,他在草席前蹲下,拉住了白布的一角,向上掀起!那一刻上扬的白布,和满堂的白幡一起,都被雪风卷到了最高的地方……
  在白布之下,岳凌楼清楚地看到了两具尸体——是洛宗建,还有洛心儿。
  洛宗建的脖子和洛少轩一样,都是断掉以后,再用线缝好的。相较而言,洛心儿的尸体比较完好。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
  「伯父……心儿……」
  岳凌楼僵在那里,眼前一片漆黑。但突然,他的脖子上传来一阵凉意。随后,他便听到了黎雪的声音。
  「岳凌楼,你偿他们的命。」
  黎雪一手抱着小秋儿,一手握剑。
  「他们是……怎么死的……」
  岳凌楼很想站起来,但他却站不起来。浑身都是软的,在他看到洛少轩的那一刻,他的脚就已经软了。而当他看到洛宗建和洛心儿的时候,他的全身都已发软。
  「他们是怎么死的?」
  岳凌楼又问了一遍,一把握住了黎雪的剑。
  黎雪挥剑想杀岳凌楼,但却发现无法把剑从岳凌楼手中抽出来。
  「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岳凌楼第三次问时,只听『嚓』的一声,黎雪的剑锋竟被他硬生生地折断。岳凌楼把断剑握在手中,他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是……你害死的……」
  黎雪手中的剑柄坠落在地,她紧紧地抱住了大哭的小秋儿,蜷成了一团,「是你害死的……是你……」
  「怎么会是我?」岳凌楼问。
  黎雪什么也说不出来,把一本东西重重扔到岳凌楼眼前。
  岳凌楼捡起来一看,竟是一本奏折。
  奏折已经很旧,因为那是十多年前的东西。那本应该是呈送给皇上看的东西,但却在十二年前,被耿原修拦了下来,交到洛宗建手里。洛宗建说他一直保存着,如果岳凌楼恨他,就把这折子交给皇上看,让朝廷惩罚洛家,让岳家的冤屈昭雪。
  ——这就是岳闲十二年前写下的奏折!
  上面赫然记录着洛宗建受贿的罪行。
  「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交给皇上?你为什么要让皇上惩办洛家!……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黎雪抱着小秋儿泣不成声。
  「我没有……」岳凌楼不知该说什么。
  「岳凌楼!」
  黎雪把小秋儿放在地上,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朝岳凌楼扑来。
  岳凌楼闪身躲开,而这时,却又有无数人冲上了中堂,那都是锦衣的护卫——东厂锦衣卫!
  那些锦衣卫一方面把岳凌楼保护起来,另一方面却围住了黎雪。
  岳凌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延世蕃已经走了过来,他对黎雪道:「念在洛家还有一名未满周岁的婴儿,朝廷本来已经好心放过你,谁知你却不知好歹,竟敢刺杀朝廷重臣!」
  「我不仅杀他,我还要杀你!」黎雪朝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举刀向延世蕃扑来。
  「不要!」
  千钧一发之际,岳凌楼冲了过去,挡在延世蕃面前。黎雪的匕首刺入岳凌楼的肩膀,血一下飞溅而出,溅上了黎雪的脸。
  「抓住这个疯女人!」
  延世蕃话音一落,锦衣卫已扑上去,夺过黎雪手中的刀,把她双手缚在身后。
  延世蕃一扬手道:「先把她带回去!」
  「延公子,你放过她!」岳凌楼捂住鲜血直流的肩膀,给黎雪求情。
  「岳凌楼,我不用你猫哭耗子!」
  黎雪狂吼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挣脱了那两名缚住她的锦衣卫,冲过去抱起了地上的小秋儿。
  「黎雪!」
  岳凌楼转过头望着她,他竟看见黎雪把另一把匕首横在了小秋儿的脖子上。
  「岳凌楼,我黎雪活着杀不了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黎雪流泪大吼,她已经神智不清,低头望着怀里的婴儿,像个疯子似的说着:「秋儿……娘没有本事,活着无法报仇……我们只有变成厉鬼……为你爹,你爷爷……你姑姑……报仇!……我们变成厉鬼,再杀了他们报仇!」
  黎雪举到刺向了怀中的孩子!
  「黎雪!」
  岳凌楼再次扑了上去,扼住黎雪握刀的手腕。
  「放开我!放开我!」
  黎雪挣扎着,岳凌楼缴过她手中的刀,重重摔在地上。
  「啊!」
  一声狂叫,黎雪紧紧抱住小秋儿,无力地蹲了下来,「为什么?……你既然已经杀了他们,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们一起死!……」
  「你冷静一点!」岳凌楼在她耳边大吼。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也想死……」
  「黎雪你听着,如果你想杀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但我不能死在你的手上,你把孩子好好养大,教她武功,让她长大以后,再来找我报仇……如果是她来找我报仇,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去死……」
  「不……」黎雪抱头痛哭。
  「还跟她废话什么,抓回去。」延世蕃又走了上来。
  「延少爷,你放过她,这是误会……」
  「这么多人都看到她想杀我,还想杀你,你竟然说这是误会?」延世蕃不容岳凌楼多说,对手下人挥了挥手,让他们把黎雪抓起来。
  「不要……不要抓她……」
  岳凌楼肩膀流血不止,心中也受到莫大的打击,他昏昏沉沉地去拦那些锦衣卫,但怎么拦也拦不住。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雪和小秋儿被他们带走。
  「岳公子。」延世蕃走了上来,扶助岳凌楼的肩膀,「你受惊了,我送你回首辅府。」
  「放开我!」岳凌楼挣脱出去,但眼前却突然一黑,险些就要摔倒。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洛少轩的尸体旁边,蹲了下来,泣不成声。
  记忆中的前一刻,还是他任性地离开洛府的时候。那个时候,洛少轩冲过来拦他,但他却甩开了洛少轩,对他说不想和洛家有任何牵扯,对他说不要碰他。但现在,在岳凌楼的指尖之下,洛少轩的身体,却是如此冰凉……
  「少轩……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岳凌楼认错,但是洛少轩却再也听不见。
  「少轩,我错了……如果你能原谅我,你就开口告诉我呀……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你不要不看我……我知道错了……」
  岳凌楼的视野被泪水模糊。
他看到了很多幻影,看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洛少轩时,那个手持折扇,笑眯眯地自称常枰的人;看到了那个在月夜之下,把一块令牌扔给他,然后自我介绍说是朝廷暗行锦衣卫的人;想起了那个带着他来京城,想起了那个和他去广州,想起那个一直在对他笑,一直在包容他,一直在关心他的人……
  还想起,一年前,就在这大堂之上。
  洛少轩和黎雪拜堂成亲的时候。
  那天喜庆的队伍敲敲打打,洛少轩骑在马上,把新娘子的轿子接到了洛府。黎雪从轿子里走出来,由喜娘引着,跨过火盆,拜了堂。那个时候空气都是甜的,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是笑的,那个时候新郎和新娘牵着手,说是要走一辈子的。
  但是这一切……
  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辽源而不可到达的梦境。
  「少轩……黎雪刚才哭了……我安慰不了她,你帮我去安慰她一下好不好?……她最喜欢你,你一和她说话,她就笑了……」
  然而无论岳凌楼怎样说,怎样哭,怎样求,洛少轩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岳凌楼好像也疯了。
  他一直对着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他的人,在喋喋不休着。
  延世蕃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强制把岳凌楼拉走,但手还没伸过去,突然被人半空截住。
  出现的人是月摇光。

第十章

「你来这里干什么?」延世蕃微怒,「这里没有你的事情。」
  「这里没有你的事情,该走的人是你。」
  月摇光甩开延世蕃,蹲在岳凌楼身边,注视了一会儿洛少轩的尸体,然后扯过脚边的白布,把他搭了起来。
  「不要……」岳凌楼只是这么无力地制止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洛少轩的尸体被白布掩盖。
  「月摇光,你想造反了!」
  延世蕃指挥着手下锦衣卫把他们围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青炎却突然出现。他掐住延世蕃的脖子,在对方耳边低声威胁道:「延少爷不用担心,处理掉这里的尸体后,我们会把岳凌楼平安送到首辅府。」
  延世蕃虽然气愤,但毕竟还有自知之明,知道强硬抵抗没有任何效果,只能强抑怒火,低喝一声:「走。」
  带着他手下那些锦衣卫,离开了洛府。
  中堂一下安静下来,良久,才传来岳凌楼哽咽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因为他们都死了。」
  「你骗我……」
  「是你自己在骗自己。」
  「他们一定是不肯原谅我,才不说话。」
  「是你自己不肯原谅自己……」月摇光把岳凌楼僵硬的身体揽入怀中,「你不要再这样自己折磨自己,有人看到会心痛。」
  「心痛……」
  那是怎样的感觉?
  岳凌楼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的心,已经痛到感觉不到痛了。
  这颗心为西尽愁痛过,为常枫痛过,现在又为洛少轩痛了。
  痛了太多次,已经渐渐痛得麻木,感觉不到。
  那天晚上雪一直在下,月摇光也没有再说话。岳凌楼靠在他的身上,一直在流泪,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至于他什么时候哭着睡了,月摇光也不知道。
  后来,月摇光抱着岳凌楼离开了。
  青炎留了下来,掩埋了洛家的那三具尸体。
  十二年后洛府的今日,和十二年前岳府的当初,是何等相像。
  事情简单来说是这样——
  岳凌楼离开洛府后的第二天,洛宗建和洛少轩就被东厂锦衣卫押走,说是有什么案子要调查。然后第三天,洛府就接到了消息,说洛家被判满门抄斩。洛家人丁不旺,除了洛宗建和洛少轩,就只有洛心儿、黎雪和小秋儿三个人。
  朝廷格外开恩,放了小秋儿和黎雪一命,但洛心儿被关入天牢的当天,就被冻死了。
  翌日,洛宗建和洛少轩午门斩首,监斩官是内阁首辅延惟中。
  由此可见,朝廷非常重视这件案子,或者说是,延惟中非常重视这件案子。
  行刑之前,延惟中问洛宗建还有什么心愿。他本以为洛宗建会大骂他一顿,但万没有想到,洛宗建的心愿竟是,对着南方磕了三个响头。不仅是洛宗建,洛少轩也磕了,因为这是一笔债,欠债的人不仅是洛宗建,而是整个洛家。
  南方,是杭州的方向;杭州,是岳闲和慕容情死去的地方。
  十二年了,这笔债终于算清。
  洛家父子被斩首以后,尸首被送回了洛府,还有洛心儿的尸体,也被送了回来。府中奴婢已经全都遣散,只有一名老管家,放心不下黎雪,留了下来。替朝廷送尸体回洛府的人是延世蕃,随行的人中,还跟着月摇光和青炎。
  月摇光奉延惟中之命,把一份奏折交到黎雪手中。
  说那是岳凌楼呈给皇上看的,是十二年前岳闲写下的奏折,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花狱火一案的真相。而折子上的罪人,大都已死,只有洛宗建一人,依然存活。岳凌楼要为岳家洗冤,所以把折子呈给了皇上。
  所以,黎雪才恨死岳凌楼。
  但其实,那折子是延惟中呈给皇上的。宗明熹一听是岳凌楼家里的冤案,立刻正义感大兴,发誓要重重处罚。而延惟中又在旁边添油加醋,所以明明是一件旧案,却被判得非常之重。
  其实延惟中不顾一切要除去洛家,还有另一个原因。延世蕃擅自伪造出的那份圣旨,洛少轩曾亲眼见过,当初念在洛宗建是镇抚司的都统,不好乱动,但现在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可以除去洛家,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延惟中深知:斩草留根,逢春必生。
  所以他才让延世蕃找黎雪的岔子,想把黎雪也一同除去。
  现在,黎雪因为企图行刺岳凌楼和延世蕃,无疑把自己推上了死路。
  三日后的午门,延惟中再次坐上了监斩台。这次他要监斩的人——就是黎雪!
  那天大雪漫天,围观的人不多,只有洛府原来的管家福伯,一边留着眼泪,一边给黎雪送来了最后的一顿饭。
  黎雪双手被缚,跪在刑场之上,望着飞扬的雪花,她没有喊过一声冤。
  因为她知道,洛少轩也是被冤枉的。既然洛少轩没有喊冤,一定有原因存在,所以她也不喊。
黎雪没哭,福伯却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把饭菜送到黎雪嘴里,低声哽咽道:「夫人,这饭里放了迷药,你吃了以后,砍头就不痛了。还有你们的小女儿,不用挂心,福伯会帮你们养大……夫人,你和老爷……少爷……小姐……都是好人……下辈子一定可以投个好胎,不会再受这么多苦了……」
  说到这里,福伯已经泣不成声。
  「福伯……」黎雪反过来安慰他道,「我一点也不怕,你不要哭了。」
  「夫人……」福伯紧紧咬牙,但还是没能忍住泪水的滚滚下落。
  「我死没什么,可惜了心儿,她还那么小……连人都没嫁,就已经……」
  黎雪话没有说完,福伯就被看守刑场的侍卫赶了下去。
  黎雪抬头望望远处的天,天边一片惨白,时辰快到了吧?她也该上路了。
  然而就在这时,从天边好像传来一阵声音。
  那声音裹在风雪之中,缥缈得就像梦境……
  黎雪抬起了头,循声望去,她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她也听过……那个时候,她坐在大红的花轿之中,既紧张又高兴地顶着那绣着鸳鸯的盖头,算着什么时候能被接到洛府……
  对了,那是喜乐,是唢呐,还有锣鼓……
  这大雪天,还有人在嫁女儿?
  黎雪觉得很奇怪。
  不仅是黎雪,城里的人也都很奇怪,他们被这喜乐的声音,吸引着出了屋子,跑到街上来看新娘。
  新娘坐在轿中,看不见。轿子由四个轿夫抬着,队伍的人也不多,加上乐队,也就十来个。
  但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队伍最前面的新郎吸引。
  说是新郎,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衣,更像丧服。
  但即使如此,他在着雪花飞扬之中,看上去是那么清丽脱俗——即使没有任何笑容,也没有任何声音。
  新郎是岳凌楼,他去了刑场。
  当岳凌楼出现在黎雪面前的时候,黎雪以为自己在做梦。
  监斩台上的延惟中,看到岳凌楼突然出现,也吓得差点跳下台来。
  ——接下来的事情,更像梦境。
  只见岳凌楼跳下了马,走到轿边,掀开帘子——
  那轿中坐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灵牌!
  岳凌楼捧着灵牌走上了刑场。
  雪花在那一刻旋转飞扬,风变得张狂。
  岳凌楼抱着灵牌,在黎雪身边跪下。
  灵牌是崭新的,黎雪看见那牌上,竟写有『洛心儿』三个刺目的红字。
  黎雪陡然抬头,她有好多话要问,但当她望着岳凌楼时,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一拜天地,岳凌楼拜的是天;
  二拜高堂,岳凌楼拜的是黎雪;
  夫妻对拜,岳凌楼拜的是那灵牌。
  「把他拉下去!」延惟中站了起来,朝那些早已看愣的侍卫挥手。
  然而岳凌楼却在那一刻站了起来,他面向延惟中的方向,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如果朝廷要斩洛家满门,那么就连我一起——因为我洛家的女婿。」
  「岳凌楼!」延惟中气得咬牙。
  然而刑场之上,岳凌楼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第十一章

「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岳凌楼的话夹在飞雪之中,就像这凛冽的寒风般冻结了延惟中的表情。
  监斩台上,脸色铁青的延惟中双手紧紧抓住木案边缘,身体竟被气得发抖。
  见他如此反应,岳凌楼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那道假圣旨必定和他有关,而且十之八九就是延世蕃为了报复洛少轩的杰作。
  「岳凌楼……」延惟中狠狠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来。
  然而此时此地,就只有他和岳凌楼两人知道『那道圣旨』指的是什么。其余众人,包括刽子手和黎雪,都是一副迷茫的神情。
  大概一个月前,延惟中得知他的不肖儿子延世蕃竟胆大包天地伪造了圣旨后,立即派出亲信前往云南,寻找罪证,企图消灭。但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找寻工作没有丝毫进展,没有半点圣旨下落的消息。正在延惟中心急如焚之际,岳凌楼的话,让他看到了一线光明。
  ——莫非岳凌楼真的知道圣旨的下落?
  思及此,延惟中又深深地望了邢台上的岳凌楼一眼,重新考虑起杀不杀黎雪的问题。
  一方面,岳凌楼态度坚决,不惜娶一块灵牌也要与黎雪同生共死,恐怕如果不免黎雪死罪,岳凌楼绝不会低头,事情也就难以收场;另一方面,如果随随便便就赦免了死罪,不仅于理不合,更是无视法纪。
  不过,延惟中心思一转,立刻想出一招。
  他先安抚了岳凌楼几句,然后立刻派人去向皇上禀明此事。
  结果果然不出延惟中所料,宗明熹一听说他的神仙姐姐公然扰乱刑场,急得连衣装都来不及打点一下,匆匆忙忙摆驾出宫,直奔刑场而来。
  当初定黎雪死罪时,宗明熹也点过头,只因为他听说黎雪妄图刺杀岳凌楼。而现在,见岳凌楼竟不惜以生命相威胁,宗明熹再笨,也该查觉到另有隐情了,立刻下令缓刑,把黎雪押回大牢,择日再审。
  黎雪被卫兵押走后,宗明熹兴致勃勃地跑去邀岳凌楼进宫赏雪。不过岳凌楼烦心的事情一大堆,根本没有那个兴致,一口就拒绝了。
  「皇上当以国事为重,怎么开口闭口都是赏雪游玩之事?」
  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宗明熹从头到脚,好好教训了一顿。正好借机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郁闷。
  而宗明熹好像知道错了似的,一直垂着脑头。等到岳凌楼气出够了,自己闭了口,他才可怜兮兮地辞别,扫兴而归。
  目送着宗明熹的车辇御驾走远,岳凌楼这才转身,对身后等待多时的延惟中道:「首辅大人,请吧。」
  延惟中捻须一笑,把岳凌楼引向首辅府的方向。
  ◆◇◆◇◆◇◆◇◆◇
  侯门深似海,此话不假。
  就连岳凌楼也记不清他究竟过了几重门,拐了几个弯,穿了几条长廊,才终于来到这首辅府中,堪称最幽静的一处地方,『聊华苑』。屋前的院子里,已经积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光秃秃的树桠,凝肃地横向灰白的天空,院外大门处有五六个侍卫看守着,闲杂人等都进不来。
  环境清幽,无人打扰,是个谈机密事情的好地方。
  入屋坐定,延惟中的脸色比刚才在刑场时好了很多,至少在笑了,但那笑容中也是五分阴鸷,五分凶残,令岳凌楼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只听延惟中讥诮道:「老夫还真没想到岳公子今天会亲临刑场,而且还以天地为媒、拜堂成亲,娶了洛家的亡女,洛心儿……」
  岳凌楼冷冷道:「我也没想到你会黑心到这种地步,连黎雪都不放过。」
  「放虎归山终成患,打蛇不死随棍上。斩草留根,逢春又生的道理,岳公子应该明白吧?」
  「但你必须让洛家留下后代,不然我们的谈话就无法继续。」
  延惟中但笑不语,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岳凌楼转入正题,「那道圣旨在云南。当日洛少轩和黎雪被押送京城,千鸿一派中途劫囚。我们从锦衣卫头目手中抢到圣旨,看到玺印后,我误以为那道圣旨是真的,一气之下撕毁丢弃,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抗旨到底,但谁知洛少轩却自愿领罪受罚……」
  说起『洛少轩』这三个字,岳凌楼心中就是一痛。但那柔化的眼神,瞬间又变得凛冽起来,抬头直视延惟中道:「所以,那道圣旨应该还在云南。如果能让我再回云南,也许就能找到。」
  回云南么?
  延惟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虽然他还信不过岳凌楼,但事到如今,好像也只有这一个方法值得一试。迟疑片刻,终于点头应允:「希望岳公子不要让老夫失望。」
  「不过作为交换,我也有要求。」岳凌楼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你放了黎雪和她的孩子。」
  「孩子尚在首辅府中,你可以带走没有问题,但这黎雪……」延惟中并没有爽快答应,提醒道:「那黎雪可是钦犯……」
  「连圣旨都敢伪造,还怕放一名无辜的钦犯?」岳凌楼不禁冷笑,但却不再难为延惟中,转而又道,「你不用亲自放她,只需要把天牢的守备调松一点,今晚自会有人劫狱救人。」
  「原来如此。」延惟中立即明白岳凌楼话中的意思,捻须笑道,「此事老夫自当尽力。不过……老夫也希望岳公子不要令人失望。不然,老夫在失望之余,往往会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情。」
  延惟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但岳凌楼却不再计较。
  他的家,他的朋友,他爱的人,凡是他可以失去的东西,已经全部失去。他不认为延惟中还能从他身边夺走什么,因而也不怕被威胁。
  ◆◇◆◇◆◇◆◇◆◇
  当天晚上,岳凌楼劫狱。
  事先,他把小秋儿藏在城外,打算等救出黎雪后,把她们母女一起送出城去。
  但当岳凌楼赶到天牢时,却发现负责看守的若干侍卫都已经被人击昏倒地,昏迷不醒。正在惊讶之时,突然听见牢中传出一阵琐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急忙闪身躲到拐角之后,窥看动静。
  黑暗之中,两道人影陡然出现!
  岳凌楼不敢相信——他竟看见了黎雪!?
  虽然黎雪已经用一张巨大的黑布裹住了身体,只露出一点下颔。但即使只看到这么一点,直觉却已经清晰地告诉岳凌楼——这不是别人,正是黎雪!一定是她!
  ——原来今夜出了自己以外,还有人来劫狱?
  岳凌楼微微蹙眉,凝神望去,觉得黎雪身边那名黑衣男子身形颇为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片刻的疑惑以后,岳凌楼在心中『啊!』了一声,终于推断出那人的身份。
  对了,一定是他——北岳司杭!
  刑部尚书北岳颜的儿子,和洛少轩一起在镇抚司任职。两人兄弟关系一向不错,洛少轩死后,他偷偷劫狱救嫂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如果黎雪被他救走,小秋儿要如何送到黎雪身边?
  思及此,岳凌楼快步追了上去。谁知还来不及开口喊住他们,就先听见黎雪嘤嘤的哭声。而那断断续续、凄惨万分的抽泣声中,又零碎地夹杂着几声悲怆的低咒:「我不会放过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黎雪的声音被夜风送到岳凌楼耳边。他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黎雪究竟恨谁,不会原谅谁。
  「嫂子,你先别说这些……」北岳司杭低声安慰,脚步更快,「先出城要紧,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黎雪的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哽咽地重复着那几个字:「我不会……不会放过他……」
  这每一个字,都像利锥一样深深刺入岳凌楼的心。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住。双腿好像被抽去了筋,不能跑不能走,甚至连站立,都不行。
  『我不会原谅他。』
  黎雪话中深深的仇恨,比这漫天的风雪更让岳凌楼全身冻结。
  他眼前渐渐发黑,只能望着黎雪和北岳司杭的背影,怎么也追不上去。身子微微一斜,靠在墙壁上。和夜风同样温度的墙壁,它的冰寒顺着身体穿入大脑,让岳凌楼产生了片刻的清醒——他清醒地感觉到黎雪对自己的怨恨。
  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下滑,滑到再也无法滑为止,最后在墙角缩成一团,紧紧地把自己抱起来。
  风刮在脸上,很冷;雪落在身上,也很冷。
  黎雪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岳凌楼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的眼睛,开始发酸、发痛。突然一下,用双手捂住了脸,一股温热瞬间浸湿了掌心——那是眼泪。
  和这寒风飘雪不同,那是滚烫的泪水。
  然而再怎么温热的泪水,也敌不过这寒风和飘雪,很快就被冻结。就像岳凌楼一片赤诚的心意,敌不过黎雪的几声啜泣,被冻结了一样。
  岳凌楼缩在墙角,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
  这是积累了很久的苦痛,一爆而发的表现,甚至连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这泪水是为谁而落。
  是为了无辜的爹娘,还是为了惨死的洛家?
  是为了被误解的打击,还是为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挽救的自己?
  但岳凌楼没有时间细想,很快,他又强迫自己站了起来。单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向城外走去。因为小秋儿还被他藏在城外,如果不快点回去,只怕小秋儿会哭闹起来。
  通向城门的路,那天晚上走来觉得特别漫长。
在深深的黑暗之中,无数记忆的片断一个接一个地向他涌来。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有十二年前杭州岳家的血,还有慕容情的眼泪和岳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有耿府豪广的宅院,耿原修耿奕耿芸,还有那飞不出府院的鸟雀;有洛少轩的微笑,黎雪的调皮,还有洛心儿眼中始终蕴含解不开的愁绪;有那个被他从废墟中救起的常枫,还有那只从药池爬出来救他的鬼鸳。
  这一切,都在弹指之间,离自己好远好远。
  还有一个,和他之间的距离远到无法计算的男人。
  那个人的背影是他最想看见,但有不敢去看的东西;那个人的承诺是他最想听见,但却不敢去听的声音;那个人的气息、喜怒哀乐的表情和已经留在过去的记忆,是他此生最珍贵,但却无缘去珍惜的梦境。
  『五年之后,梦境会不会成真?』岳凌楼这样问过。
  『一切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想见我,我就会出现。』西尽愁也这样回答过。
  然而——
  一切结束……什么又是一切结束?
  这所有的一切,真的会有结束的一天么?

第十二章

不知不觉中,岳凌楼已经来到他藏小秋儿的地方。
  那是一座荒庙,小秋儿的睡篮用一根麻绳系着,挂在半空。那是为了防止夜间觅食的野兽,把小秋儿当成晚餐享用,才想出来的办法。
  岳凌楼取下睡篮,见小秋儿还在,终于放心。
  小秋儿还在睡,红扑扑的脸颊,微微张开的嘴巴,看上去非常可爱。望着她安静的睡相,岳凌楼不禁轻轻一笑,刚才的烦恼悲痛,好像瞬间全都化为乌有。只要看到这个孩子平安健康,就算自己受到再大的打击,也都无所谓了。
  岳凌楼把篮子放在脚边,轻轻把小秋儿抱入怀中。
  小秋儿的头动了动,但依然睡得很沉,没有醒来,漂亮的睫毛整齐地盖在眼上,甚至可以听见她微微的呼吸。
  她睡得好香,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父亲、她的姑姑、她的爷爷已经全都已经死去;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被人救出了城;更不知道洛家已亡,她正被未来注定要去杀的仇人抱在怀中。
  ——不然,她一定会哭闹起来吧?
  想到这里,岳凌楼的眼神又暗淡下来。
  他抱着小秋儿回城,就在回城的路上,他看到雪地上留有新鲜的车辙,想必是送黎雪出城的马车留下的吧?
  岳凌楼猜测:北岳司杭可能是想先安排黎雪出城,再找机会从首辅府里救出小秋儿,让她们母女团聚。但北岳司杭没有想到,小秋儿已经被岳凌楼救出,不过只是没机会、没勇气送还给黎雪罢了。
  「怎么办才好呢?」岳凌楼望着怀中的小秋儿,自言自语着,「我要怎么才能把你送到你娘的身边?」
  黎雪离开京城,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云南千鸿一派。因为她的哥哥黎震在那里,可以帮忙照顾她。而岳凌楼也答应了延惟中要去云南找圣旨,正好顺路,可以把小秋儿送回云南去。
  想到这里,岳凌楼决定带小秋儿一起到云南去。
  ◆◇◆◇◆◇◆◇◆◇
  翌日,岳凌楼启程前往云南。
  随行的还有二十名东厂锦衣卫,表面说是保护和充当助手,实质却是监视岳凌楼的一举一动。
  出发那天,雪止天晴。
  冬日暖暖的阳光照在小秋儿的脸颊上,她在岳凌楼的怀中闹一会儿,睡一会儿,却从未哭过。
  岳凌楼很珍惜他和小秋儿在马背上度过的这短短几天。
  因为他知道,当他把小秋儿还给黎雪后,也许就再也无法像这样把她抱入怀中,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亲她、逗她,看她对自己呵呵的笑,然后伸手过来到处乱抓。
  ◆◇◆◇◆◇◆◇◆◇
  就在岳凌楼前往云南的同时,京城,延惟中把紫星宫乾坤两人引荐给太后。
  乾坤两人是被月摇光带上京城,并移交给延惟中处置的。虽说如此,但他们两人无论是在被月摇光软禁的时候,还是在被延惟中软禁的时候,生活上都没有受到半点亏待。
  因为月摇光把乾坤带到延惟中面前时,就已明确说道:「这两人可以操控神力,懂得长生之术。只可施软,不可怠慢。」
  延惟中当初发迹,靠的就是讨好太后才得以荣显。
  太后笃信道教,常常派人四处探访长生之道,而延惟中就投其所好,向太后引荐了不少炼制灵丹妙药的得道高人,深得太后信任宠爱。
  而这次月摇光带来的乾坤两人,延惟中看他们生得仙风道骨,虽然年幼,但眼神气质均不逊于他曾经遇见的那些术法高强的道人。当即决定留下他们,然后好好犒赏了月摇光一番。
  在席宴之上,月摇光借机表示愿意效劳之意,延惟中欣然接受,随即把他纳入宾客之中。
  而因为紫坤身体虚弱,长时间昏迷不醒,所以延惟中打算把她医治好后,再援举给太后。所以乾坤两人被送来京城的这一段时间内,一直都首辅府中养伤休息。但奇怪的是,即使延惟中请来京中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紫坤的虚弱依旧不见任何好转。
  最后,延惟中也无计可施,只得让紫乾带着昏迷的紫坤入宫面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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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当乾坤两人出现在太后眼前时,太后不禁微微惊呼一声:「怎么小的孩子?」
  延惟中面带笑容,上前拱手道:「太后一定想不到,其实这两人仙客,都已经年过百岁。」
  「什么?」太后听后更是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他们看上去都只有七八岁呀。」
  延惟中笑答:「这当然是因为两位仙客懂得太后一直在探寻的……长生之术呀。」
  听到这里,太后就已经开始倒抽凉气。
  延惟中紧接着道:「恭喜太后得此仙术,日后定能容颜永驻,与天同寿。」
  「首辅大人,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太后威仪之下,微臣怎敢有半点欺瞒?」
  「本宫并非此意……」
  太后不是不信延惟中,而是奇怪乾坤两人为何一直没有说话。姐姐紫坤昏迷不醒,不能开口暂且不论,这个弟弟紫乾,明明好端端的,为何也是一声不吭呢?
  「太后。」延惟中毕恭毕敬道,「因为他们姐弟连心,姐姐紫坤一病不起,弟弟紫乾日夜担忧,绝少听见他讲话。」
  「哦,原来如此。」太后不关心紫坤的生死,而只关心自己的长生不老,急忙问道,「那一切都交给首辅大人去准备,两位仙客什么时候才能为本宫炼制出长生丹药?」
  延惟中面露难色,「太后……恕臣直言,要想施展长生之术,必须要靠乾坤两人的力量,缺一不可。所以必须等到姐姐紫坤的身体恢复以后,法术才能进行。微臣已经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前来医治,但情况仍旧不见半点好转……」
  「原来是这样……」太后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又有些无奈,只好道,「首辅大人不要着急,本宫立即传令太医院,无论如何要让仙客姐姐醒来。」
  「太后圣明。」
  延惟中拜过以后,退了出去,带乾坤两人住进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迎仙宫』。
  摒退众人,延惟中小声对紫乾道:「我已依约让御医来诊治你的姐姐,病好以后,你们也一定要尽心尽力为太后出力,讨她喜欢,知不知道?」
  「……」紫乾没有回答,他呆呆望着紫坤的睡脸,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听到我的话了么?」延惟中微怒。
  「……」然而无论延惟中说什么,紫乾的回答始终是沉默。
  「你们最好给我好自为之!」
  延惟中实在受不了,冷哼一声,衣袖一甩,推门而出。

第十三章

延惟中回到首辅府,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冬日的夜晚本就很冷,但天空的星光却很明亮。那一点点惨淡的光芒嵌在天上,非但没有驱散夜晚的寒冷,反倒增添了几分危懔之气。
  延惟中回府以后,立即招来月摇光问话:「你说那乾坤两人可以操纵神力,还懂长生之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月摇光沉稳答道:「当然是真的。延大人不会没有听过紫星宫吧?那些关于紫星宫的传言,哪个不是把他们说得像妖怪似的?况且那乾坤两人,一眼就能看出实际年龄和真实年龄不服,如果不是懂得长生之道,又如何解释呢?」
  月摇光这一反问,竟把延惟中问得有些说不出话。
  其实延惟中不是不信,如果延惟中不信乾坤两人懂得异术的话,他也不会把他们引荐给太后了。但今天紫乾什么话都不说的冷漠态度,着实惹怒了他,所以才来向月摇光撒气。
  「也罢。」月摇光道,「如果延大人真的不放心,不如让我进宫,负责看守监视他们。只要紫坤一醒,必定让他们乖乖把长生之道讲出来。」
  「你真的有把握么?」延惟中目光阴冷。
  「当然。」月摇光的笑容却是暖意融融。
  「好,我会尽快为你安排。」延惟中爽快地答应下来。
  而这时,月摇光才淡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延惟中对他挥了挥手,月摇光会意,退了出去。
  夜真的已经很深,首辅府中,无论主子还是仆役,都已经沉沉睡去。月摇光独自走在这一片夜色之中,突然,他停住了,负手低声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从暗处慢慢踱出,来到月摇光身后五步远处站定。
  那人个子虽然比月摇光略高一些,但身形却比月摇光瘦得多,而且是那种病态的瘦弱。特别是当他站在这冬日的寒风中时,看上去好像快被夜风给刮走似的。松散的发辫软软搭在右肩上,几根白发在星光下格外耀眼。
  他便是月摇光的师兄,青炎,也是北极教玉衡星。曾经的顶极杀手,眼神本该冷厉震慑,但青炎的眼中已经不见昔日的风神,只留着一些疲倦和沧桑。他因为北极剑毒十年之期的逼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时日无多。
  月摇光转身,笑着问道:「不好好休息,没事儿跟踪我干什么?」
  但青炎却没有笑,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是来告辞的。」
  ——告辞?
  月摇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地望着他。
  于是青炎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是来向你告辞的。摇光,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你说什么?!」月摇光不信,「你现在要走?!我马上就能进宫了,宫中能人济济,一定有人能解开北极剑毒……你的毒马上就可以解开了,为什么还要走?!」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一向如此,不需要理由。」
  青炎回答地很轻松,但却撇开头,不敢正视月摇光灼人的目光,「不过在临走之前,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不等月摇光做出反应,青炎已经说了起来:「当日在杭州,我看到西尽愁和欧阳扬音进入唐易的墓穴盗墓,他们取走了启天剑。而后,我因为好奇,也偷偷潜入墓室,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墓室之中的机关。」
  「机关?」
  听到『机关』两字,月摇光竟暂时忘了什么辞别,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青炎正在讲的这件事上来。
  「没错,机关。」青炎点点头,续道,「其实以前我也奇怪,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唐易,耿原修何必大费周章,修那么一座豪华的墓室园林?然而开始修建这墓园的时间,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月摇光现在对这个数字很敏感,「就是岳家被抄封的那年?」
  青炎点头,续道:「工程浩大,整整花了五年时间才算竣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耿原修修给自己死后用的,但直到三年前,唐易死,他命人把唐易的棺木移入墓室中,才打破了这一谣言。但是……」
  「耿原修怎么会在十二年前就为唐易修墓呢?」
  「因为那墓本来就不是修给唐易的,当然,也不是修给耿原修自己的。」青炎的声音一直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到不可思议,「我打开机关,发现了另一个墓穴,墓穴中摆着另一口棺材,而在那棺中长眠之人,才是墓园真正的主人。」
  「是谁?」其实即使不问,月摇光也猜到七八分。
  「我当初也吓了一跳,虽是死人,但却很美;虽是尸体,但却保存得完美无缺。不知是用了什么技术,竟没有半点腐化。棺中之人,就像只是在沉睡一样。而如果单论长相的话,她长得很像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人……」
  「像谁?」月摇光的呼吸有些急促。
  青炎抬起头,望着月摇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像岳凌楼!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听到这个答案,月摇光竟冷笑起来,「原来如此,是慕容情的墓呀。」
  十二年前,和岳凌楼长得一模一样,耿原修不惜花费五年时间、耗费巨大资产为之修墓之人——除了慕容情,还能有谁呢?
  「这么说来,他为什么要把唐易的棺材移进去,不怕打扰了慕容情?」月摇光问。
「唐易的棺材虽然进去了,但唐易的人却没有进去——那是一口空棺。而且还是很旧的空棺,像是十多年前的东西。所以我猜,那种特制的防腐棺材,十年需要更换一次。所以耿原修才趁唐易猝死的这个机会,把新的棺材移入墓穴,换掉旧的。而唐易的尸体,说不定被随便埋在什么地方了……」
  「可能除了耿原修自己,没人知道慕容情的尸体保存得这么完好吧?」月摇光一边踱步,一边轻叹道,「为了保密,所以他才不敢大张旗鼓更换棺木,而要偷偷摸摸耍些小手段。慕容情死后,就再没人可以跟他抢了。活着时得不到的女人,她死了,至少尸体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月摇光说着说着,一回头,竟发现身后空空——青炎早已不知去向!
  「青炎……」月摇光低低念着这个名字,不禁后退一步,这才想起青炎刚才说什么要辞别,「青炎……你出来……」
  因为不敢惊动其他人,月摇光的声音依旧很低,但却急促。从表情可以看出,他真的非常着急。他在院子里到处乱窜,想把青炎找出来,但无论他怎么找,怎么喊,青炎都没有出现。
  从那天晚上起,月摇光就真的再没有见到青炎。
  然而就在月摇光四处找寻的时候,青炎已经走上了离开京城的路。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青炎弯着腰,双眉紧蹙,好像在忍耐着一种极大的痛苦。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竟突然双膝酸软地跪在地上,头朝下栽,背弓着,捂嘴重重地咳嗽起来。
  紧接着,几摊刺眼红血出现在地面!
  ——摇光,我这样的身体,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任何事了,这样的我,留在你身边只是拖累。
  咳嗽声没有停止,而是越来越利,越来越快,青炎的掌心手背,已经全被脓血染成黑色。
  ——虽然会死,但至少,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垂下一只被染成黑色的手,撑住地面,强忍住头部的晕眩和肺部好像被割裂似的剧痛,青炎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着,留下一路血迹。
  ——至少,让我死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执念,在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没入一片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为止。
  至少,让我死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第十四章

几日后,月摇光顺利入宫,他来到『迎仙宫』,轻轻敲了敲门。房间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等了好久,紫震才终于打开了门。
  门虽然开了,但紫震却挡在门边,不放月摇光进去。
  月摇光向房间内张望了一下,只见紫坤依然躺在床上,而紫乾则背对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宫主。」月摇光轻唤一声。
  「你来干什么?」紫震冷冷地质问着,单手扶在门上,准备随时关门赶人。
  然而这时,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紫乾,却突然说话了。声音又轻又弱,好像气息将绝似的,他吩咐紫震道:「不要拦着,放他进来。」
  「可是主公……」
  「照我说的做。」
  紫震无奈,只好退到一旁。
  月摇光径直来到紫乾身后,拱手道:「参见宫主,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皇宫里,真的有人能医好姐姐?」紫乾背对着月摇光问道,声音既不敢确定,但又怀着侥幸。
  「当然。如果连太医院也束手无策的话,普天之下就没人能救得了她。」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懂长生之道?即使我们真的可以长命百岁,但却无法把这种力量转给别人,让人类长生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把圣血麒麟的魂魄转入其身体之中。难道你想让太后来当圣血麒麟的寄主?」
  紫乾慢慢转过头,冷色的眼眸注视着月摇光的脸。他在等他的答案。
  「并非如此。」月摇光回答道,「因为只有这样说,才能讨得太后的宠爱;也只有这样说,太医院的人才会出动,而你的姐姐紫坤,才有活命的机会。你不用真的让太后长命百岁,只要用点骗术,哄住她就行了。」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当然有我的目的,你不用知道。」
  「讨好皇室,难道你想做官?」
  「如果有这个机会,有这个能力,当然是爬得越高越好。」
  「随便你怎样,不过……」紫坤转身望着昏迷不醒的紫坤,轻轻抚摸着她冰凉的脸颊,「你要我欺骗太后也好,想借我讨她喜欢也好……这一切,都要等到姐姐醒来以后……如果太医院的人无法治好姐姐,我不会和太后说一句话,也不会炼什么丹药。」
  「也就是说,如果紫坤醒了,你就可以?」月摇光反推道。
  然而紫乾却没有回答,也许这是一种默认。
  月摇光不禁露出笑意,仿佛感到自己离目标又靠近一步。
  但就在这时,却见紫乾身体猛烈一颤,好像被什么东西砸到似的,扑倒在紫坤身上!
  而紫坤也惨叫一声,长闭的眼睛也突然睁开,双瞳没有焦距地瞪着前方!
  「主公……」仿佛感觉到事情的反应,紫震急忙扑了上去。
  而就在这时,紫坤却蓦然坐起,双手捂头,一声接一声地嘶吼着。那声音尖锐无比,就像鬼哭似的,把窗户都震得『啪啪』作响。
  月摇光不禁捂住双耳,后退两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但突然,他竟看见紫乾的背上洇开一片淡红!红色越来越浓,不一会儿就染红了整片后背!一股腻人的血腥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不仅是紫乾,就连紫坤,也已浑身是血。她的状况比紫乾更加糟糕,不仅是身体,就连面部也都突然裂开若干条鲜利的伤口,殷红的血液止不住地流渗出来!
  不到一会儿,乾坤都已变成两个血人。
  月摇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吓得方寸大乱,大脑一时停止运转,只下意识地后退着,直到后腰碰到木桌边缘,才停了下来。
  而紫坤的惨叫却没有停止,更加尖锐刺耳,如同夜枭的怪叫!
  紫乾则紧紧抱住了她,一遍一遍地狂喊着『姐姐!姐姐!』,但这并没有减轻他们两人的痛苦。血还在向外流淌,伤口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任何人袭击他们呀!?
  月摇光摇着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然后就在这时,紫坤的声音变小了,变轻了,最后竟完全归于沉寂。
  紫乾的吼叫也慢慢弱了下去,带着颤音,轻言细语道:「姐姐……你怎么了,姐姐?……」
  然而紫坤没有任何回答,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淋漓的鲜血,非常恐怖。
  「姐姐……」紫乾的喉咙哽咽着,艰难地发着每一个音节,「你怎么了,姐姐?你不要吓我?……你把眼睛睁开,你刚刚才睁开的呀……」
  月摇光觉得情况不对,急忙走上前去,伸手一探紫坤的鼻息,脸色『唰』的一下惨白!
  ——她竟停止了呼吸?!
  「她到底怎么了?」
  紫乾问月摇光,但月摇光却不敢回答,急忙又抓过紫坤的手腕一探脉搏——脉搏竟也消失!按住心口,心脏也没停止了跳动!
  这下,月摇光的大脑彻底空白,只留下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死亡!?
  紫坤死了?她竟这样死了?自己浑身飙血而亡?
  ——怎么会这样?
  「你说只要来了皇宫,姐姐就有救了是不是!你说只要来到皇宫,姐姐就有救了是不是!」紫乾揪住月摇光的衣服,声嘶力竭,一遍一遍地吼叫着。
  面对失去冷静的紫乾,月摇光无法回答他。
  「你滚!你给我滚!」
  紫乾一把推开了他,紧紧抱住紫坤的尸体,痛哭起来,「你滚呀!我不想再看到你!」
  月摇光觉得自己置身梦境,刚才目睹的一切都太不真实。
  ——为什么?究竟是谁杀了紫坤?又是用什么方法,怎么办到的?
  月摇光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下意识地摇头,后退,腿不自觉地微微发软。最后猛一转身,冲出门去。
  ◆◇◆◇◆◇◆◇◆◇
  与此同时,四川青神寨,一线天下寒潭,那块冰封着圣血麒麟肉身的寒冰前,燃着一小片蓝色的明光。火光荧荧,虽然面积不大,但火焰颜色蓝得妖异,足够让看的人心中陡然生寒。
  而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西尽愁,一个是欧阳扬音。
  西尽愁右手紧紧按在寒冰之上,从他掌心升起的火焰就是蓝焰——唯一可以融化这块千年寒冰的火焰。
  在蓝焰的炙烤之下,寒冰已经融化了一小部分,贴近掌心的地方,已经有液体顺着冰山流下来。
  「真的可以成功么?」欧阳扬音非常担心。
  「即使不能融化整块寒冰,但只要能烧出一条通道,让我的手摸到它,我就可以把它一把捏死。」想靠蓝焰来融化整块寒冰根本不可能,而如果只是融化出一条通向寒冰中心圣血麒麟肉身的通道的话,也许还能办到。
  就在刚刚,西尽愁和欧阳扬音来到这里,西尽愁使出蓝焰的力量融化寒冰;也正在刚刚,紫坤在京城惨叫着从昏迷中醒来。
  这两件事情,关系非常密切。
  因为杀害紫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尽愁——不过连西尽愁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在无意之中,杀死了千里之外的紫坤。
  蓝焰是圣血麒麟的力量之一,使用这种力量,必定会产生反噬。
  而反噬作用到乾坤两人身上,紫坤体质本就变得弱,经不起这强烈的反噬,终于丧命。
  而现在紫坤以死,为西尽愁承受反噬的,就只剩下紫乾一人。如果连紫乾也死了,这种反噬将会作用到西尽愁自己身上。

第十五章

三日以后,月摇光再次来到迎仙宫。
  这次,他是来收尸的。
  紫坤已经死去整整三天,这三天中,紫乾一直抱着她的尸体,闭门不出,谁也不见。月摇光知道他悲痛欲绝,但这里毕竟不是紫星宫,而是皇宫,让一具尸体长期留在皇宫之中……总是有点说不过去。
  知道敲门也不会有人来应,月摇光索性一脚踢开了门,硬闯进去。
  但谁料门刚一敞开,他就被屋内那股阴沉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那是什么迎仙宫,根本就是阴曹地府。
  即使屋外阳光明媚,但房间中却没有一丝光线,四下一片阴暗之气。好像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会立刻毙命似的。
  月摇光轻轻阖上了门,一步一步向内屋走去。
  掀开帘子,他看见一人坐在床上,被对着自己,看背影应该是紫乾。一点橘红的火光燃在床头,只照亮了很小一块地方。阴影之中,好像还站着一个人,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紫震。
  月摇光慢慢靠近,紫震一动未动,没来阻止。
  整个房间里血的气味重得吓人,不一会儿,月摇光的嗅觉就麻痹了。他一步一步慢慢向紫乾走去,隐约看见紫乾的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是紫坤么?
  就在这时,月摇光觉得脚下好像传来几声怪怪的声响,好像是踩到水上发出的声音。
  ——但这房间中怎么会有这么多水?
  月摇光敏感地一低头,脚下一片哪是水,根本就是一摊血!
  接着微弱的烛光,那一摊浓血,几乎流满了整个房间。
  即使是月摇光,也不禁感到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紫乾的肩膀,把他向后一拉,另一只手朝他怀中紧紧抱着的紫坤的尸体抓取!
  但是——
  月摇光一把抓去,掌心却没有一点肉质的感觉,他抓住的只是衣物!
  月摇光把衣物往地上一甩,气恼地抓过紫乾问道:「人呢?」
  紫乾不说话,只慢慢地抬起了眼皮,就在他眼睛睁开的瞬间,月摇光浑身冰凉,对方的眼神就像是十二月的冰霜,冻得可怕。而一片阴暗之中,紫乾的额前,好像有一点紫色的光芒在晶莹闪动……月摇光定睛一看,竟是一点紫晶宝石!
  那种样式的紫晶宝石,以前紫坤的右眼眼角有一颗,紫乾的左眼眼角有一颗。
  但现在——那宝石却出现在眉心!
  「你到底是谁?」月摇光抓住紫乾肩膀的手蓦然用力,声音不可抑制地有些发抖。他觉得眼前之人既不是紫乾,也不是紫坤,而是……他们两人的合体?
  「我是紫乾。」那人幽幽一笑,给出一个答案。
  「你姐姐呢?」
  「她在我的身体里……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说着,紫乾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他的嘴角血迹斑斑!
  「难道……」一个最可怕的猜想浮现在月摇光脑海中,「难道你把紫坤的尸体……吃了?」
  所以地上才会有那么大摊血,所以紫坤才会只剩下衣物,所以两颗紫晶才会在眉心合二为一?!
  「呵呵……」
  紫乾不置可否的笑了起来,那可怕的笑声回旋在房间之中,回旋在月摇光耳边,竟使月摇光产生一阵一阵的晕眩……天啦,怎么会这样?……
  紫乾道:「一定有什么人在使用圣血麒麟的力量,姐姐是反噬杀死的。那个人杀死姐姐以后,并没有停止使用力量,反噬继续向我扑来,如果不借助姐姐的力量,我无法躲过此劫,所以……我才选择让姐姐永远存在在我的身体里……我吃了她……」
  最后的四个字从紫乾嘴里淡淡吐出时,月摇光胃中激烈翻腾着,想要呕吐出来。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没有注意到月摇光惨白的脸色,紫乾继续道:「尹珉珉捅了姐姐一刀,我饶不了她。而擅自使用圣血麒麟力量的人,只可能是西尽愁和岳凌楼两个,我也不会放过……但现在,尹珉珉和岳凌楼下落不明,只有西尽愁,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武林同盟……我要为姐姐报仇,不会放过燕云山庄!……」
  几个月前,燕承晏曾和紫坤做个一个交易。
  燕承晏答应为紫坤鉴明西尽愁的身份,而紫坤答应放过他的妻女。
  但现在,紫坤已死,没能履行当初的承诺。
  紫乾把对西尽愁的恨,全部发泄到燕云山庄身上。他告诉太后,想炼长生之药,必须在长安落霞山上修建炼丹炉,但落霞山上风水最好、最适应炼丹的地方,却被燕云山庄占据。太后信以为真,私下派人铲除了燕云山庄。
  毁掉燕云山庄的是一场大火,因为山庄中绝大子弟都随燕承晏去了四川,留在庄内的不过是些老弱病残。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火,完全没有抵御能力,还在睡梦中就被烧死。
  烧掉燕云山庄以后,紫乾又把目光移到燕承晏和武林同盟身上,说武林同盟存有异心,如果让他们肆意妄为下去,会对朝廷造成威胁。于是官府出动,强行驱散同盟,但是水寨之中最神秘的一处地方,却始终无人涉足,那就是一线天下寒冰所在地。
  那里,欧阳扬音已经用毒药设起屏障,只要靠近,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无论是武林同盟,还是朝廷官兵,都无法接近。也正是这样,西尽愁才能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一心一意融化寒冰。
  而另一方面,云南。
  岳凌楼并未找到圣旨,他来到那片树林,也找到了当初他丢弃圣旨的地方。但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找,就算把树林给翻过来,都找不到那道被撕烂的圣旨。
  几日之后,岳凌楼终于放弃,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之前,他去了一趟千鸿一派总舵府。他没有见到黎雪,他也不敢再见黎雪,所以只把小秋儿交给黎震,拜托他好好照看,并且交还黎雪。其他的事情,黎震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岳凌楼什么也没解释,转身离开。
  当岳凌楼再次回到京城时,他才发现这短短几天,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首先是紫坤的死,然后是燕云山庄被火烧毁,还有朝廷驱散武林同盟,包围水寨,但却被毒障所阻,没能进入藏有千年寒冰的地方。那个时候,岳凌楼就隐隐在心中猜测,西尽愁和欧阳扬音很可能就在水寨毒障之中,他们一定在想办法毁灭圣血麒麟。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岳凌楼意想不到的事情。
  回到首辅府的第一天,岳凌楼就在府中庭院里,看见了——尹珉珉。

第十六章

府中花园,尹珉珉和延惟中走在一起,旁边还有江城。
  延惟中笑容满面,尹珉珉神情冷漠,只偶尔陪笑两声,而江城则由始至终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
  岳凌楼远远看着觉得奇怪,慢慢走近。这时,延惟中发现了他,示意让他过去。尹珉珉和江城同时扭头,这才发现了岳凌楼的到来。
  「首辅大人,那我们就先告退。」
  尹珉珉说着略一欠身,使给江城一个眼色,拉着他就走了。
  岳凌楼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有种不是滋味的滋味,正望着出神时,延惟中的一句话把他的注意力拉了过去,「听说你这次去云南,一无所获?」
  岳凌楼低头表示默认。反正当初他提出去云南寻找圣旨,也只是为了解救黎雪而已。现在黎雪成功被北岳司杭救走,而小秋儿也送回千鸿一派,岳凌楼已经没有什么挂念。既然有胆子回来见延惟中,也就不怕他的处置。
  然而延惟中似乎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只是颇为深长地瞥了岳凌楼一眼,然后嘴角嵌着笑意,缓缓抬起右手,手中握着一卷什么东西。
  岳凌楼盯着延惟中手中的东西,心脏『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而当延惟中把那卷东西,在他眼前展开之时,岳凌楼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那居然是他找寻多日却没有半点线索的圣旨!是延世蕃伪造的那道圣旨!
  不过仔细一看,圣旨只有半张。
当日岳凌楼撕毁的那道假圣旨,被紫星宫人捡起,一直带在尹珉珉身上。而岳凌楼扰乱刑场的消息,不出几日就传到杭州,尹珉珉和江城也都听说。岳凌楼话中的『圣旨』勾起了尹珉珉的一些回忆和联想,而后来岳凌楼领二十名东厂锦衣卫前去云南的事情,更加使尹珉珉肯定了自己的推测——那道圣旨是延家伪造的!
  因为当初拾到圣旨时,紫坎就说过,现在是德靖九年,而玺印上刻的却是『天佑之宝』,也许是某个觊觎皇位的人,迫不及待地偷刻了玉玺,盼着黄袍加身。
  心存反心的人地位一定不低,岳凌楼在刑场上和延惟中争锋相对,而后随岳凌楼前去云南的人马也是延惟中的手下。根据种种迹象推测,不难猜到玉玺是延家偷刻的。
  得出这个结论后,尹珉珉和江城立刻上京。
  尹珉珉把半张圣旨交给延惟中,为江城讨到一个锦衣卫千户的官职。而当延惟中问尹珉珉什么时候才能交出另外半张圣旨时,尹珉珉却没有明确回答,只说她认为可以交的时候,自然会交出来。
  无疑,剩下的那半张圣旨,是她用来威胁延惟中的法宝。
  延惟中态度温和而又自然地把尹珉珉和江城献出圣旨的事情,全部告诉岳凌楼,并且还说:「以后这件事你就不用过问,过几天我会把你推荐给内阁,皇上早就想封你当个学士了。以后你一心一意,好好陪着皇上。」
  原来延惟中不追究岳凌楼的责任,只是想利用岳凌楼讨好皇上罢了。
  岳凌楼不禁苦笑,问道:「大人你真的相信我,要把我送进内阁?」
  延惟中道:「快刀永远比钝刀好用,即使它很危险。岳公子,你是一把快刀。现在皇上很喜欢你,如果又有老夫做你的后盾,用不了多久,你会爬到一个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高度——难道不想试试?」
  「从来不想。」因为岳凌楼至少听过一句话,叫做『高处不胜寒』。
  岳凌楼知道,延惟中只是想利用自己来接近皇帝,也许未来某一天,还会利用自己杀了皇帝。他不想当这个傀儡,但同时也明白,如果拒绝,延惟中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已经被卷了进去,很难再从中抽身。
  「岳公子这几天请在府中好好休息,准备接旨任职吧。」
  留下这句话,延惟中带着笑容走远了。
  ◆◇◆◇◆◇◆◇◆◇
  但岳凌楼根本就没有好好休息的兴致,当天晚上,他径直冲到江城的房间,无论如何要江城离开尹珉珉。
  自从几个月前,贺峰死在荆希唯手上,荆希唯一统南北天翔门后,从前在贺峰堂下当职之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制,江城也在其中。他在天翔门已经呆不下去,所以当尹珉珉提出要去京城的时候,他没怎么多做考虑,就答应陪她一同上京。
  但江城却没有想到,尹珉珉会用半张圣旨做威胁,给自己讨到一份官职。
  别说是江城,连岳凌楼也不信,尹珉珉会为了让江城在京中立足,不惜跟延惟中提出交易。
  「她只是在利用你而已!」岳凌楼断言,「迟早有一天,当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她会把你一脚踢开!趁你现在还没有卷入太深,及时抽身还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江城低声重复着,「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岳凌楼焦急万分,他不明白为什么江城每次都这么难以沟通?
  「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离开她。」
  「你疯了吗?她嫁的人是陈绫安!不是你!」
  「我没疯……她嫁的虽然是陈绫安,但她爱的人是我……」
  「她嫁的是陈绫安,她爱的是西尽愁,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岳凌楼大吼过去。
  江城依旧坚持己见,「她喜欢西尽愁那是以前的事情,她现在喜欢的人是我!」
  岳凌楼被他气得心口发痛,怒道:「你简直蠢得无药可救!你凭什么说她喜欢你?」
  「因为……」江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过了好久,才低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
  「不可能!」岳凌楼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定是假的!既然她可以用圣旨来威胁延惟中,也可以用一个不存在的孩子来威胁你!江城……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她害死的……」
  「够了!」
江城忍无可忍,一声喝断岳凌楼的话,「你为什么要这样诬蔑她?只因为她和你都喜欢过西尽愁么?我说过,那是以前,现在她喜欢的人是我!她会怀上我的孩子,会为我从延惟中那里讨得官职,这就证明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岳凌楼,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就不能放过她,就不能放过我们?——不要再扰乱我们的生活了!」
  「我不放过她?」岳凌楼苦笑,「是她从来没有放过我……我扰乱你们的生活?是她扰乱了你的生活!……她是有夫之妇,你和她现在算什么,通奸么?」
  「闭嘴!」
  江城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当他自己反应过来时,一个耳光已经掴到岳凌楼脸上。
岳凌楼被他打得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单手捂住红肿起来的脸,头偏向一侧,用哽咽的声音说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打我……更没有想到你会为了她,来打我……江城,你忘了耿芸了么?你忘了耿芸是怎么死的了么?……她既然可以利用你杀了耿芸,也可以利用你杀其他的人……」
  「她说她不会。」
  「她说你就信?」
  「为什么不信?……我爱她,她不会骗我,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我知道她以前做过很多错事,但她现在已经知道错了……她在改,你为什么就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我知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闻言,江城突然大笑起来,「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岳凌楼,我没想到会从你的口中听到这句话!……秉性?你有什么资格来谈秉性?……你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我和珉珉算是通奸,你根本就是卖淫!」
  岳凌楼的双耳在那瞬间,好像都被震聋似的,脑中一片『嗡嗡』杂响盘旋不去。
  ——卖淫?
  岳凌楼抬起了头,望着江城。从指缝中可以看见他脸上鲜红的血丝,然而更加刺眼的,却是他红得快要流血的眼眶。
  江城被他这样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又气又悔。
  然而就在这时,门边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岳凌楼和江城齐齐扭头看去,只见尹珉珉正站在门外。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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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孩子?」岳凌楼望着尹珉珉的肚子,冷笑着。
  尹珉珉低头走到江城身边,有些挑衅地对岳凌楼道:「没错,孩子。」
  「你不配有孩子,你有什么资格为人母?」岳凌楼一边说,一边抽出了腰间的短剑,指向尹珉珉的肚子,「难道你忘了红叶?忘了当初红叶肚子里的孩子?那个孩子是你杀的吧?」
  被岳凌楼用剑指着,尹珉珉也有些害怕,一步一步退到江城身边。
  江城一拉她的胳膊,把她护到身后,双眉紧皱,怒视着缓缓逼近岳凌楼,沉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岳凌楼冷笑,「算账而已,跟她算一笔旧账……红叶的孩子是我的,她杀了我的孩子……难道我不该找她算账?」
  江城大吃一惊,扭头望着身后的尹珉珉。
  尹珉珉急忙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反驳道:「红叶的孩子你根本不想要!」
  「我要不要是一回事,你杀没杀又是另外一回事!」
  话音一落,岳凌楼身形一闪,剑光冷冽,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尹珉珉刺去!眼看就要得手,却听『锵』的一声,江城挡开了岳凌楼的剑。
  「你还要维护她到什么时候!」
  「直到我死!」
  一时间,只听刀剑相接的声音『铿锵』响起,尹珉珉被江城推到安全的地方,脚步刚一站稳,迅速从腰带中摸出几枚毒针,朝无暇它顾的岳凌楼发去!
  岳凌楼勉强闪身躲过,尹珉珉抽刀加入打斗之中!
  同时应付两个人太过吃力,加之尹珉珉出招毒辣,岳凌楼渐渐处于下风。
  然而正在这时,只听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眨眼工夫,府中侍卫已经冲入房间,把他们三人团团包围起来!
  知道事情闹大了,尹珉珉、江城、岳凌楼,三人都停止了打斗,收起武器,垂手站在原地。
  不多时,延惟中出现在他们眼前,视线很快扫过江城和尹珉珉,最后落到岳凌楼身上。
  还不等延惟中发问,岳凌楼就推开侍卫,埋头向外走去。
  刚走两步,只听身后尹珉珉喊了一声:「站住!」
  岳凌楼不理她。
  「把他拦住!」
  尹珉珉转而去指挥那些侍卫,但见那些侍卫只是望着延惟中的脸色、没有丝毫行动后,尹珉珉终于使出绝招,对延惟中说道:「首辅大人,如果你还想要那另外半张圣旨,就把他给我拦住!」
  话音一落,延惟中笑了一笑,做出一个手势,包围圈立刻缩小,堵住了岳凌楼的去路。
  岳凌楼见无路可走,转身望着不远处的尹珉珉,冷笑道:「果然还是你有本事。」
  「我会让你后悔的,岳凌楼。」尹珉珉发狠。
  「不过你要让我后悔的本事,恐怕还没有。」岳凌楼不以为意,讽刺道,「你尹珉珉全部的本领,就是靠着男人的床往上爬而已!」
  「住口!」
  「我说错了么?你当初为了活命,不惜嫁给陈绫安,把他迷得神魂颠倒,最后一脚揣开;现在你又用一个孩子,骗了江城这个傻子为你拼死拼活……尹珉珉,你是我岳凌楼这辈子见过的最不知廉耻的女人!」
  「住口!」
  尹珉珉冲上前去,眼看一个耳光就要甩去,却被岳凌楼半空截住。
  岳凌楼扼住她的手腕,尖锐的话语没有停止,「你就继续往上爬好了,看你还能爬上几个男人的床?看你还有多大本事把那些男人哄得团团转!」
  「我没有!」尹珉珉大声反驳着,泪水一涌而出。
  「你有。」岳凌楼沉静地告诉她,「尹珉珉,你就是一个烂婊子而已!」
  「我不是!」
  尹珉珉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另一手又向岳凌楼甩去,但同样半空就被截住。
  尹珉珉两只手都已被岳凌楼抓住,挣扎不脱,暗器也发不出来,除了大吼大哭以外,没有丝毫办法。
  「岳凌楼!」尹珉珉歇斯底里的声音尖锐刺耳,脸上的泪水顺着她的下巴不断向下流淌,她大吼着,「全天下都可以这样说我……但是岳凌楼!只有你不行!……岳凌楼,只有你不能这样说我!……因为我会变成这样,全是你害的!——全是你害的!」
  「我没有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岳凌楼甩开尹珉珉,把她甩到江城怀里。
  「岳凌楼!」尹珉珉指着岳凌楼的脸,「你要尝到十倍于我的痛苦!我要你后悔你对我做过的一切!」
  「我说过你办不到。」
  岳凌楼再次握紧了手中的短剑,转头对一旁的延惟中道:「首辅大人,你手下人挡着我的路了。如果你不想叫他们让开的话,至少应该提醒他们一句:刀剑不长眼,小心为好。」
  话外之意无非是指,即使侍卫不让开,他也会杀出一条血路硬冲出去。
  气氛因为岳凌楼的一句话而彻底凝滞!
  延惟中一语不发,侍卫们也一动不动,只有尹珉珉的眼睛,紧张地在延惟中和岳凌楼的脸上移来移去。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侍卫们突然让开了。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侍卫让到屋外,空出一条路来。
  就在岳凌楼抬脚向门边走去的时候,他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原来那些侍卫不是在给他让路,而是在给屋外的一个人让路!
  那人披着一件紫色的斗篷,金色的发丝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是紫坎,紫星宫的司水护法。
  他长期留在云南千鸿一派,不知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城首辅府中!
  紫坎一语不发,对岳凌楼莞尔一笑,然后揭开了斗篷的一角。
  就在斗篷掀开的一刹那,岳凌楼的心脏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爪子狠狠揪了一把!
  因为紫坎的怀中,还抱着一名婴儿!
  那是岳凌楼看着出生的孩子,也是岳凌楼亲自送回云南的孩子——小秋儿!
  紫坎和岳凌楼擦身而过,走入房间,对尹珉珉行了一礼,低声道:「八宫主,孩子已经带来了。」
  尹珉珉脸上泪水还未干透,她望着紫坎,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但不一会儿,她的嘴角僵硬地抽动两下,竟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张狂,好像要把屋顶都掀翻起来。
  尹珉珉一把从紫坎手中抓过小秋儿,单手箍住了她的脖子。
  小秋儿本来还在梦中,被这么一弄,彻底醒了过来,嚎啕大哭。
  听到小秋儿的哭声,岳凌楼反射性地向前冲去,想把小秋儿抢回来。但尹珉珉却抱着孩子后退一步,紫坎和江城不约而同地上前挡住了岳凌楼。
  「小秋儿为什么会在你手上?」岳凌楼不顾一切地扯住紫坎的衣袖大吼着,他早已在小秋儿哭声响起的那一刻就方寸大乱、理智尽失,「我明明已经把她带回云南,亲手交给黎震了呀!」
  「是呀。」紫坎笑着答道,「然后黎震又亲手交给了我。」
  「不可能……」岳凌楼不敢置信,「她是黎震的亲甥女呀!」
  「甥女又如何?难道你忘了花狱火,忘了黎震对紫星宫可是惟命是从的?」
  「黎雪呢?」岳凌楼不信黎雪会眼睁睁看着小秋儿被紫坎带走!
  「黎雪呀……她根本没来云南。她逃出京城以后,直接去了广州。」
  「广州……」岳凌楼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似的,他彻底失算,忘了广州也是镇南镖局的势力范围之一。黎雪没去云南,去了广州,根本不知道小秋儿被黎震交个了紫星宫!
  正在岳凌楼慌乱不知所措之际,尹珉珉冰冷的话语,又传了过来:「岳凌楼,你还敢不敢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尹珉珉箍住小秋儿喉咙的手更加用力,小秋儿的哭声更大。
  「岳凌楼,你要不要试一试,我这个爬男人床的烂婊子,有没有本事让你后悔?」

第十八章

岳凌楼被关进了府中私牢。
  牢中阴暗,空气潮湿,角落里生满了深色的青苔。一股浓浓的腐臭,四处弥漫着,隐隐还带着一些血腥之气。
  如果不是延惟中维护了他几句,恐怕他早就被尹珉珉毁了容,废了四肢。
  为了拿到那半张圣旨,在一定程度上,延惟中不得不纵容尹珉珉。但他却不准尹珉珉伤害岳凌楼的性命和容貌,因为那可是深得皇上喜爱的一张脸。
  昨晚被关了一夜,岳凌楼全身骨头都酸痛不已。
  小秋儿哭了好久,费了好大的劲才哄睡着。
  昨天尹珉珉好不容易把小秋儿还给了他,岳凌楼紧紧抱着,一刻也不肯放开。地牢湿气太重,环境恶劣,小秋儿年龄太小,不知道能撑过几天——必须快点离开!
  但府中守备重重,要逃出去绝非易事。
  想到这里,岳凌楼忍不住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小秋儿出了一点事,他就对不起洛少轩,也对不起黎雪……
「小秋儿,为什么你的命途如此坎坷?……出生不易,要平安长大更是艰难……你爹不是说过,你肩上的三颗痣,是上天在保佑你。为什么你的境遇还是如此不顺?」岳凌楼自言自语着,慢慢垂下了头,轻轻吻了一下小秋儿的额头,「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洛家……害了你爹,你娘……还有你爷爷……姑姑……」
  眼泪无声滑落,落在地上消散。
  他忘不了在洛家的那一年,忘不了那天洛少轩兴致勃勃地跑来说他要成亲时的笑脸;也忘不了顶着大红盖头的黎雪,还有她小心翼翼走路的动作;忘不了洛心儿苍白的脸,还有洛宗建时而威严肃穆,时而慈祥和蔼的表情……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个夜晚化为灰烬。
  洛府中飘飞着纯白的鬼幡,空无一人的府邸……黎雪跪在大堂中央,一针一针地把洛少轩断掉的头颅,缝回身体。
  岳凌楼无法想像黎雪看到尸体时的悲痛欲绝,也无法想像她每一次落针时的痛心,更无法想像黎雪对她的恨,有多深。深到不惜和小秋儿自杀,变鬼也要报仇的地步……
  岳凌楼微微仰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也无法止住的泪水,顺着他的喉咙淌下。
  自己果然……只是一个害人精而已……
  「小秋儿……」深吸一口气,如梦呓般的低喃着,垂下一只手轻柔抚摸着小秋儿的睡脸,「只希望这次,我不要又害了你……」
  ◆◇◆◇◆◇◆◇◆◇
  随后几天,都在平静中度过。
  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的严刑拷打并没有发生。
  只是送来的饭菜太难入口,只有半碗稀粥和小碟青菜。岳凌楼倒是还能撑过去,但是小秋儿,才出生三四个月,连牙都没长……正是补充营养的时候,每天却只能吃到这种东西?
  一想到这点,岳凌楼的心就阵阵抽痛。
  他把稀粥磨成米糊,把青菜磨成菜泥,一口一口地给小秋儿喂下。但只短短两天,就明显看出小秋儿瘦弱了不少,而且越来越没有精神,连哭声中都透着嘶哑,往往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但岳凌楼总认为,她不是哭睡了,而是哭昏过去。
  终于第三天,岳凌楼再也忍不住了。当送饭来的狱卒把托盘摆在他面前时,他竟一挥手,把饭菜全都打翻了!
  「你去告诉尹珉珉!我可以不吃不喝,但让她至少给这个孩子弄些吃的来!」
  但即使如此,情况还是没有丝毫转变。
  每天两次,送来的还是那一成不变的青菜和稀粥。
  终于,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小秋儿什么东西也不吃,甚至连眼睛也不睁。即使把食物送到嘴边,碰到她的嘴唇,她也没有任何反应。而且哭声越来越低,浑身皮肤都已冰凉,身体也渐渐发硬。
  「小秋儿!」
  岳凌楼端碗的手蓦然一抖,那一碗米糊流得满地都是。他用拇指按住小秋儿的前额,数秒之后移开手指,只见那被压迫的地方,竟然出现凹陷的水窝——是浮肿!
  不禁是面部,就连肢体和躯干,也都出现浮肿现象!
  地牢空气湿寒,小秋儿的襁褓本就不厚,当然敌不过这寒气的侵袭。再加上每天只能吃到一些米糊和青菜,营养少得可怜,抵抗能力就更低了。
  「不要死,小秋儿……求求你,不要死……」
  紧紧抱着已经睁不开眼的小秋儿,岳凌楼浑身都在颤抖。他的泪,他的痛,全都化为这一声声无力的呼唤。他的祈求,他哀恳,全都没人听见。上天帮不了他,他只能在这样一个四壁空空的牢笼里,看着几日前还灵动可爱的孩子,慢慢变得像尸体一般的冰凉。
  「不要死……求求你,小秋儿……你把眼睛睁开,你吃点东西……」
  上天,你为什么就不能救救她,为什么就不能悲怜一下这个无罪的孩子?
  岳凌楼的泪落到小秋儿的脸上,小秋儿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她发白的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浮肿,感觉积水要从皮肤向外渗出来一般。一副虚胖的模样,脸色泛白,甚至手脚都无法动弹。前胸、后脑和背部,都生出大大小小的疙瘩。
  岳凌楼看不下去,他擦去脸上的泪,抱着小秋儿朝铁栏冲去。
  「放我出去!」
  不停用身体冲撞着铁栏,发出『哐哐』的极大响动!腾出一只手去扯那坚硬的铁锁!
  ——无论如何要出去!无论如何,也要出去!
  一名狱卒闻声而来,见岳凌楼发疯似的又吼又闹,还把铁栏撞得『哐啷』作响,急忙冲过去大吼着制止,但谁料才刚靠近几步,就被岳凌楼一把揪住,拉了过去!
  狱卒吓得大叫一声,刚反应过来,脸就已经被扯得紧贴住铁栏,而且脖子被岳凌楼单手箍住,连气也喘不过来。
  岳凌楼双目圆睁,眼瞳急剧收缩,箍住狱卒喉咙的五指不断用力,不断缩紧!
  「放我出去!我要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发疯似的一遍一遍这样吼着,五指还在不断用力!
  那吓破胆的狱卒,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几声呜咽,像是求饶,但最终,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就闭上了眼睛。
  见他不再挣扎,岳凌楼深吸一口气,渐渐放松力气。
  慢慢松开五指,那狱卒的身体竟软绵绵地顺着铁栏滑到了地上。
  一探鼻息,竟然死了。
  短暂的震惊后,岳凌楼也管不了那么多,急忙把小秋儿放在脚边,一把从狱卒的腰上扯下穿钥匙的铁圈,一把钥匙一把钥匙地插入锁中试开。
  手忙脚乱之中,只听『卡』的一声,铁锁应声而开!
  那一瞬间,岳凌楼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打开了铁锁!
  「可以出去了!……小秋儿,我们终于可以出去了!……」
  岳凌楼眼中呛着泪水,低身正要抱起脚边的小秋儿,然而正在这时,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一群人就出现在岳凌楼面前。
  岳凌楼低头去抱小秋儿的动作蓦然一僵,扭头一看,他竟看到了——江城!
  江城低头看了看被卡死的狱卒,再看了看地上的钥匙和打开的铁锁,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岳凌楼,你想逃!?」
  岳凌楼什么也不说,抱起小秋儿就往外冲!
  然而还没冲出牢门,就被江城一脚踢回原位,侧身跌倒在地!身体在地上擦出很长一道划痕,但还一心护着怀里的小秋儿不受伤害。这几天食物本就少得可怜,全都喂给了小秋儿,岳凌楼胃里早已空空,加上刚刚被江城踢的那一脚,差点就把胆汁吐出来。
  江城只身走入牢室,一步一步朝岳凌楼逼近。
  岳凌楼挣扎着翻过身,抱着小秋儿,向墙角缩去。他双耳一阵轰鸣,眼前也阵阵发黑,江城一步一步逼近的身影,竟产生了若干重影,看不清楚。他几乎耗费全部精力,才能勉强自己保持片刻清醒,支撑着不昏过去。
  「不要过来……」
  好像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威胁,岳凌楼的身体微微发抖。
  「你别想逃出去!」
  江城冷声警告着,一把抓住了岳凌楼的脚踝,猛地向前一扯!
  岳凌楼的整个身体都向前滑去,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膝盖就已经被江城握住。随即只听『卡』的一声,岳凌楼一声惨叫,膝盖关节已经被拧得脱臼!
  韧带断裂的剧痛,瞬间传到脊髓,岳凌楼痛得全身一阵抽搐。
  紧接着,左腿膝盖也传来相同的剧痛!两腿膝关节都被拧得脱臼!
  「江城……」
  岳凌楼痛得闭上了眼睛,双腿脱臼,他已经站不起来,更别说逃跑。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江城竟会对他做出这种事情。
  「江城,你不得好死……」岳凌楼流着泪诅咒,「你和尹珉珉,全都不得好死!」
  然而就在这时,江城注意到岳凌楼怀中的小秋儿脸色发白,全身浮肿,即使发生了这么大的响动,也依然紧紧闭眼,不哭不闹……
  「她……」
  江城伸手正想去碰触小秋儿,然而岳凌楼狂叫一声,把小秋儿抱得更紧,藏在自己怀里,不准江城动她一根汗毛。

第十九章

「把她交给我!」江城沉声道。
  「不要……」
  岳凌楼抱着小秋儿缩到墙角,然而江城却冲了过去,扳过岳凌楼的身体,强行从他怀中夺过小秋儿!
  ——全身浮肿,气息微弱,再不医治恐怕就死定了!
  思及此,江城抱着小秋儿正要走,但只听身后传来一声:
  「把她还给我!」
  岳凌楼翻身抓住江城的裤脚,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不要把她带走!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还给你,她只有死……」江城低头望着趴在自己脚边的岳凌楼。岳凌楼的哭声和嘶吼,让他产生深深的罪恶。但他立刻说服自己必须狠心,因为这全是岳凌楼自己咎由自取。
  「还给我……」岳凌楼声嘶力竭,抓住江城裤脚的手不断绞紧、再绞紧,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只听『嘶——』的一声长响,裤脚断裂!
  江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而岳凌楼则拽着手中的那截碎布,『啊——』的一声,发出惨不忍闻的嘶叫!
  牢门再次被锁上,脚步声也渐渐远离。
  岳凌楼眼眶发痛,就连流出的泪水,也都带着淡淡的血红……
  但突然,隔着重重的泪光,他抬头竟看见牢门边一个熟悉的影子——像小秋儿的襁褓!
  「秋……小秋儿……」
  下意识地念着这个名字,岳凌楼拖着残废的双腿,慢慢朝小秋儿爬去。
  身后虽然没有鲜红的血迹,但却留下一条长长的拖痕。即使已经痛到抽搐,还是艰难地向小秋儿靠近着。终于,手指碰到了小秋儿的脸颊,碰到了她嘴巴,她的脖子,她的眼……
  「秋儿……秋儿……」
  原来他们没有把你带走。
  想笑,但笑出来的却是眼泪。
  ◆◇◆◇◆◇◆◇◆◇
  那天晚上,江城拦住了给岳凌楼送饭的狱卒,把一杯牛奶和一个蛋黄加到托盘里。
  狱卒不解地望着江城,江城却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挥挥手,让他快点把饭菜送进去。
  然而就在狱卒转身要走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站住!」
  江城扭头一看,竟是尹珉珉。
  尹珉珉走上前来,望着狱卒手中端的托盘,又望了望江城的脸,然后单手一挥,把那一盘饭菜全都打翻在地!
  只听『啪啦』一声,瓷碗裂成碎片!
  「珉珉……」江城低声惊呼。
  「我不准你管他的事!」
  「我没有……」
  江城似乎还想争辨,但尹珉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逼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心太狠?你是不是还在可怜他?」
  「我没有可怜他,我只是觉得那个孩子……」
  「够了!」尹珉珉不想听他多说。
  「你到底想怎样,珉珉?你既然要找岳凌楼报仇就找岳凌楼,何必要和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过不去?」
  「你不懂。」
尹珉珉的眼神暗淡下去,她的声音冷冽得就像十二月的寒风,「我不用毒也不用刑,我要他亲手养死那个孩子……我要让他知道,小秋儿不是我杀的,而是他自己杀的……他要我把那个婴儿还给他,我还了,但他却没有本事养活……我不折磨他,但我要他自己折磨自己,折磨到疯,折磨到死!……」
  尹珉珉的话,让江城如芒在背。
  「江城哥,我是不是很坏?」尹珉珉突然这么问道,眼中闪烁着一丝痛苦和迷茫。
  「不……」江城低声回答,轻轻抚上了尹珉珉的脸,用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声音低喃着,「你一点都不坏……真的,一点都不……」
  ◆◇◆◇◆◇◆◇◆◇
  潮湿静寂的地牢。
  正对牢门的石壁上,嵌着一扇小小天窗,从天窗中透过几丝惨淡的月光。
  月光清冷,印在地上,出现一个浅浅的银色光斑。
  天窗的正下方,岳凌楼背倚石壁,怀中抱着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的小秋儿,望着脚边那块光斑出神。他眼中没有一点神采,空洞麻木,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似的……灵魂已经抽离身体,无意识般自言自语着:
  「当初我们在广州,你爹老是欺负你娘,喜欢打你娘的头……」
  「有一次,你娘说,如果被打笨了怎么办?……」
  「我说,如果打笨了,就让洛少轩娶了她,养一辈子……」
  「你娘说,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你爹……」
  「你爹也说,就算全天下的女人死光了,娶男人也不会娶你娘……」
  「但后来,我们回京城的时候……走到一半,你爹突然掉转马头,把你娘接了过来,带回京城……没过多久,你爹娘就成亲了……」
  「你娘怀你的时候,去云南养胎,但你爹却被人诬陷,要押回京城……」
  「那个时候被迫无奈,你爹本想一剂汤药打掉你,但你娘却坚持不肯喝药……」
  「后来在押送途中,你娘生下了你,那个时候,满天萤火……」
  「秋儿,秋季出生的孩子……萤秋,你爹给你取的名字……你还记不记得他抱过你,亲过你?你还记不记得他的脸?他的笑容,和他的声音?……你爹人很好,对谁都好……也很爱你,但你可能记不住他……秋儿,为什么你这么小……就再也见不到你爹了?……」
  「你娘想杀我是当然的……她恨我也是当然的……」
  「等你回到你娘身边,好好长大……好好学武,练好本领以后……来找我报仇……小秋儿,秋儿……你睁开眼好不好?你看着我好不好?……不然我真的好怕……好怕……」
  抱住小秋儿的手臂骤然缩紧,岳凌楼全身都在颤抖。
  那的确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当你感感觉到,即使你再用力,即使你再想去保卫、去守护一样东西,但却依然无法改变什么的时候……就真的会怕……
  「小秋儿,你不要睡……听我唱歌好不好……」
  窗口飞进一片一片细小雪花,寒冷的夜风在不知不觉中也变得轻柔起来,像是一首低低的曲调。
  风鸣,飞雪,月华如水。
  柔和的嗓音轻轻哼唱起来:
  「风无情,叶凋零……」
  眼泪无声滑过脸庞,只因为一个淡淡人影,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
  「心随风去,空留下喃喃叹息……」
  那个挥之不去,时时萦绕的身影。
  「君记否,雕阑水榭,共倚残霞;玉砌楼台,醉看风雨……」
  那个人的笑着时的温柔,那个人的生气时的表情,那个人离开时的背影,还有那些动听的誓言……
  「尘缘欲断,香梦难续,终是难守今世缠绵……」
那个从湖边把他救起,那个交给他血红的扳指,那个跳下山崖……那个失去记忆又再次重逢,那个拼命维护另一个女人,那个总是有一堆借口,总是有一堆责任,总是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总是让自己一次一次绝望、伤心、流泪、悲痛欲绝的人……但每次,又总是有着不得不让自己心软,忍不住去原谅的魔力……
  风无情,叶凋零……心随风去,空留下喃喃叹息……君记否,雕阑水榭,共倚残霞;玉砌楼台,醉看风雨……尘缘欲断,香梦难续,终是难守今世缠绵……
  『一切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想见我,我就会出现。』
  一切结束之后……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第二十章

夜已太深,在岳凌楼闭眼的那一刻,他突然瞥见一条黑影!
  黑影脚步迅速,向牢门走来。随即只听『哐啷』的几声金属响动,铁锁已经那黑影取下,随手扔在地上。
  岳凌楼精神瞬间集中,借着从天窗透入的清亮月光,向来人望去。
  来人笼罩在阴影之中,重新阖上牢门,缓缓走近。待他走到月光能照见的地方,岳凌楼才认出他来,双眉随即紧蹙,低声念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名字:「延……世蕃?」
  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岳凌楼把小秋儿抱得更紧!
  脱臼的双腿虽然已经被他自己推了回去,但依旧又软又痛,无法站立,更别说要逃跑和反抗。
  延世蕃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岳凌楼噤声,迅速移动到他身边蹲下,伸手摸向小秋儿的额头。
  岳凌楼下意识地躲开,埋头把小秋儿护在怀里。
  见状,延世蕃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奶瓶。
  岳凌楼闻到奶香,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疑惑,轻声问道:「是什么?」
  「当然是奶水,也是……」延世蕃趁岳凌楼不备,戳了小秋儿的脑袋一下,低笑道,「也是可以救这小家伙一命的东西。」
  岳凌楼这才缓缓抬起了头,明明已经没有一点生气的眼眸,霎时灵动起来,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有条件。」
  延世蕃把奶嘴塞进小秋儿的嘴里,小秋儿尝到奶味,许久未张的眼皮,这才轻轻抬起了一条缝隙。接着,她开始吮吸,身体也随之蠕动一下,慢慢抬起两只浮肿不堪的小手,抱住了奶瓶。
  「她吃了……」
  岳凌楼忍不住惊呼出来,差点就哭出来。但即使如此,他的声音却依旧很低很低,因为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就连刚才的一声低呼,也让他眼前黑了好一会儿。
  「我说过有条件。」
  延世蕃提醒着,抬手抚上岳凌楼冰凉的脸。
  岳凌楼一动未动,身体是僵硬的,但十指却不自觉地骤然缩紧,揪住了怀中小秋儿的襁褓,他已知道对方的条件是什么。
  延世蕃见他很听话没有反抗,嘴角牵出一抹笑意,移动起抚在岳凌楼脸颊上的手指,轻轻抚摸起来,然后慢慢滑到了下巴,猛地一抬!
  岳凌楼被迫一仰头,目光正好和延世蕃相接。
  延世蕃目光阴寒,声音冷冽,钳制住岳凌楼下巴的双指更加用力,「当初在广州,我还没有碰到你,你就立刻拔剑指向了我。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你乖乖地从我一次!」
  岳凌楼双眉紧蹙,挣扎了一下,甩开延世蕃的手。低头轻轻把小秋儿放在地上,摸了摸她胖嘟嘟的脸,忽然露出淡淡的微笑。
  小秋儿满足地吮吸着奶嘴,正在渐渐恢复生气,眼睛也缓缓睁大了,望着正俯视着自己的岳凌楼。
  岳凌楼把小秋儿推到墙角,而延世蕃却一把扼住他的手腕,扯回身边逼视着问道:「你干什么?」
  「放开。」
  简单易懂、不卑不亢的两个字,既没有威胁,也没有祈求,但却让延世蕃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岳凌楼把小秋儿推到更远的地方,然后撕碎衣角,蒙住了小秋儿的眼睛,又用两个布团塞住小秋儿的耳朵。
  ——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听。
  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喝奶,然后慢慢恢复身体,平安健康地回到你娘身边,就好。
  「每天一次。」岳凌楼背对着延世蕃,一边整理小秋儿的衣服,一边说。
  「什么?」延世蕃愣了一下。
  岳凌楼转过身来,冷静地注视着延世蕃略带惊愕的脸,然后说道:「我要你每天一次,送一瓶奶过来。」
  延世蕃不屑地一笑。
  然而岳凌楼的话并未说完,只见他双手插入发间,简单整理了一下松乱的长发,然后扶着墙壁,勉强站了起来。
  淡淡的月光浮在他的脸上、肩上、凸出的锁骨,还有修长的腿上,清艳绝伦。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此时已说不出话来的延世蕃,眼中没有无奈、没有痛苦、也没有迷茫,只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坚持、一种绝境之下的强硬、还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的心愿。
  ——他绝对不能,让小秋儿死在这种地方!
  绝对不能!
  望着一步一步缓缓向自己移近的岳凌楼,延世蕃竟下意识地后退了。
  岳凌楼一边走,一边缓缓解开衣带,污渍斑斑的白衣,顺着瘦削的肩膀滑落脚边,强慑人心的声音,也在那一刻响了起来:「延世蕃,只要你答应每天送一瓶奶过来,我岳凌楼——随便你怎么上!你想我多乖就多乖,想我多贱就多贱!」
  「你疯了……」延世蕃倒抽凉气。
  「我很正常。」
  平静的回答,在这飞着雪花的夜中,听上去寒彻人心。
  延世蕃突然大笑起来,一把揪住岳凌楼的头发,强迫他仰头望着自己,「好大的口气,你真以为我不敢?你真以为我玩不死你?」
  「我说过,你想怎样都随便……」
  话的尾音,被吞噬在激吻之中。
  延世蕃压住岳凌楼的双手,把他按在地上,像撕咬猎物一般啃吻着他的嘴唇。
  这个妖物一般的男人让他疯狂。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寸皮肤、每一声喘息、每一度体温,都让延世蕃陷入一个炙热而又极度诱惑的漩涡之中!
  「岳凌楼……」
  喉咙嘶哑地叫出这个名字,急不可待地分开他的双腿,挤入两腿之间。下腹肿胀不堪的欲望中心,正欲宣泄而出。急切地探入手指,分开入口,然后扶着高高挺立的性器,一鼓作气向最深处插去!
  「啊!……」
  岳凌楼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让延世蕃的下身更加灼热,俯身用舌尖轻轻舔着岳凌楼耳边的皮肤,用既挑逗又命令的声音说道:「你不是说你会很听话么?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声音,我想听你叫出来……叫呀,让我听见……」
  话音未落,下身又猛地一挺,顶得更深。
  「不……不要……」
  混杂在急促喘息之中的呻吟,只能激起对方更加强烈的施虐欲望。
  岳凌楼的身体快被撕裂,前所未有的恐怖笼罩下来,本能地缩紧内壁,但却无法阻止异物的不断深入掠夺和侵犯。
  「说你很爽,说呀。」威逼似的,律动更加激烈。
  「我……」说不出来,刚一开口,喉咙好像就被身体内壁传来的剧痛压住,发不出声音。
  「如果光这样就受不了,还和我谈什么交易?」
  激烈的冲撞,热烈的呼吸,延世蕃扑在岳凌楼胸口的鼻息,已经失去规律,越来越混乱。
  「不要……我……」
  绝望地扭动着身体,但依然无法逃脱。被死死按在地上的手,奋力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刺耳的啼哭令岳凌楼浑身凉透,如坠冰窟!
  「秋儿……小秋儿……」
  扭头向小秋儿的方向望去,只看到奶瓶滚在一边,小秋儿号啕大哭起来。
  岳凌楼心中绞痛,想要爬过去,但被压住的身体竟无法移动半寸。
  「吵死了!」
  延世蕃厌恶地捡起地上的衣服,朝墙角扔去,盖住了小秋儿的脸。但这非但没让小秋儿停止哭叫,反而让她哭声越来越大。
  延世蕃不怕引来侍卫,因为在这之前,他早已调开侍卫,不准他们靠近。
  延惟中烦的是小秋儿的哭声,吵得他头疼欲裂,兴致大减。
  快要做到高潮的延惟中,怎么也不想抽离岳凌楼的身体,只能硬着头皮忍着小秋儿的哭吼,继续摆动下体,猛烈抽插。
  而岳凌楼的心却早已被拉到另外的地方去了,他用手肘挡开延世蕃,向小秋儿爬去。
  延世蕃实在忍无可忍,拨开岳凌楼冲过去,一把按住了小秋儿的脸。刚才扔过去的衣服,正好盖在小秋儿的脸上,现在又被延世蕃死死按住……
  「放开她!她会死的!她会被你闷死的!」
  岳凌楼嘶吼着,乌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大腿流淌下来,脸上乱七八糟地全是眼泪。他拉住延世蕃的手,但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它拉开。
  「放开她!你放开她!」
  岳凌楼嘶哑的尖叫,却一声比一声刺耳。先前的坚毅和强硬早已不见,绝望到极点的声音,颤抖着从被咬得血红的嘴唇中发出:「我求你……我求你……延世蕃,你放开她……放开……」
  但渐渐,小秋儿的哭声弱了,停止了……
  「放开……」
  岳凌楼的声音也跟着小了下来。
  不仅是声音,就连他紧抓延世蕃不放的手,也不知不觉间没了力气,软软地垂在地上。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抽搐地跳动着。
  延世蕃大口大口地喘息,见小秋儿终于不哭,以为她死了,这次慢慢松开了手。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岳凌楼不顾一切地吼叫着,紧紧抓住了延世蕃的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扑通』的一声,延世蕃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应声倒地。
  岳凌楼呆滞地一抬头,他竟看到了——江城!
  江城从地上抱起小秋儿,一听心跳,低声道:「还有救。」
  随手又从地上扯起一件衣服,丢给岳凌楼,简洁急促道:「快跟我走!」
  「小秋儿……」岳凌楼仿佛听不见江城的话,目光只追随着江城怀里的孩子,「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我知道还你!」
  江城没有时间多做纠缠,拉过衣服把岳凌楼的身体简单裹好,抓着他的胳膊向上一提,半拖着往牢门冲去。
  一直到江城和岳凌楼从地牢消失,被击昏过去的延世蕃,还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今晚为了一逞色欲,他故意调开侍卫。
  而这,也恰恰方便了江城带着岳凌楼逃跑出去!
  
第二十一章

首辅府外一条僻静的小巷子,江城把小秋儿交回岳凌楼怀中,把岳凌楼抱上了马背,抖开缰绳,塞进岳凌楼手里。
  「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只交待了这么一句,江城一拍马身,望着那黑马驮着昏昏沉沉的岳凌楼,朝巷子尽头奔去。
天色晦暗,马蹄从寂静的街道上踏过,声音既急促又清脆。小秋儿已经不哭了,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岳凌楼的状态并不好,他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再加上不久前才被延世蕃狠狠蹂躏了一番,体力更加不支。逃得太仓促,只裹了一件薄薄的外衣,府外风寒露冻,飞扬的雪花飘落到岳凌楼身上,不到一会儿,他就已经浑身冰凉。
  虽然逃出来了,但自己又能去哪里?
  岳凌楼勉强睁开眼睛,望着光线惨淡、漆黑一片的前路,索性丢开了缰绳。算了,一切听天由命吧,这马儿跑到哪儿就是哪儿……他已懒得去管……
  想到这里,岳凌楼微微闭上了眼睛。他真的很累,很困,很疲乏,很想好好休息。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蓦然出现挡住去路!
  只听黑马一声厉嘶,扬起四蹄!岳凌楼猛一睁眼,还来不及抓住缰绳,就被甩下马背!
  坠马的那一刻,岳凌楼蓦然恢复清醒,反射性地抱紧了怀中的小秋儿,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直到靠到路边墙角,才总算停住。
  骨头好像要散架似的,岳凌楼挣扎着坐起来,小秋儿的一声大哭,让他头脑顿时轰鸣。
  一边柔声哄着小秋儿,一边抬眼欲看来人。冷不防,只听『嚓』的一声,冰冷的剑尖已经指住了他的喉咙!岳凌楼一怔。
  黑暗之中,持剑之人坐在马上,看不清脸。但依稀可辨那是一名男子,看那一身装扮,应该锦衣卫。而且……从他的剑,他的气势,和他的冷冽的视线里,岳凌楼感到一股熟悉,但同时,也感到一股不祥……
  「你要杀我?」岳凌楼抱着小秋儿勉强站了起来。
  「我早就想杀你了。」面对慢慢走近的岳凌楼,那人手中长剑没有一点抖动。
  「有多早?」岳凌楼轻声问。
  「一年零四个月。」这是一笔老账。
  「你是谁?」岳凌楼已经站在可以看清那人容貌的地方,但依然认不出来。
  「你不会记得。」那人握剑之手又紧了紧。
  「不……」岳凌楼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看去,终于有了一点印象,「我好像记得你。七月的时候,你来云南千鸿一派押走了洛少轩和黎雪?」
  「对。」那人突然冷笑起来,「还有你和西尽愁。」
  「原来你早就认识我们?」岳凌楼想笑但笑不出来,「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奇怪。」
  「但就是想不起来我是谁?」
  岳凌楼点点头,低喃着:「一年零四个月前,我好像在云南……」
  「没错。」那人声音骤然变厉,问道,「你还记得刘辰一么?」
  刘辰一?!岳凌楼一愣,蓦然抬头,望着那人的脸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是怎么死的?」那人又问。
  岳凌楼如芒在背,缓缓低下了头,轻声坦诚道:「我杀的。」
  「你还记得段瑞南么?」
  「记得。」
  「他又是怎么死的?」
  「我杀的。」
  「还有当时镖局的兄弟呢?」
  「我……杀的……」岳凌楼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双膝阵阵发软。
  「还有千鸿一派的常桐,你还记不记得?」
  「也是……我杀的……」说出这几个字时,岳凌楼眼中竟滚出泪水。
  「还有千鸿一派总舵府……」
  「我炸的。」
  「你知不知道你杀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
  双腿彻底失去站立的力量,岳凌楼跪倒在地,紧紧抱着怀中哭闹不停的小秋儿,身体蜷缩成一团。就像一只蝉,想用厚厚的蝉丝把自己保护起来。
  「你害了那么多人命,但却漏了一条。」
  「谢秦……」岳凌楼想起了这个名字,也终于知道是什么人来找他报仇,是什么人正用剑指着自己的头。那名李铨手下的小小镖师,竟然大难不死,还来到京城,加入锦衣卫,并且现在近在咫尺,一剑就可以杀了自己。
  「是我,你终于想起来了。」谢秦一声冷笑后,残酷地问道,「岳凌楼,为了那些你亲手杀死,和被你害死的上百条人命——你该不该死?」
  「我……」说不出话,蓦然按住发痛的心口,差点喘不上气。
  憎恶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岳凌楼,你也有今天。」
  从前的意气风发,从前的姿采,从前的气势,从前说话间取人性命,从前的冷漠无情……全都已经消失无踪……现在的岳凌楼,只是一个会哭会痛,会流血会流泪,会害怕,会后悔,会被别人的几句话扰得心神慌乱、不知所措的凡人。
  当自己用尽心机报复仇人时,自己也背负了累累血债。
  当自己发誓报仇时,自己也成了别人发誓报仇的对象。
  「杀人要偿命,岳凌楼,你的死期到了!」
  话音未落,谢秦一剑刺去,岳凌楼敏捷地偏头躲开!
  站起来,慢慢后退着,直到背靠墙角,无路可退。慌乱的眼神渐渐恢复神志,凝聚成一点坚毅的光芒。他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能死……至少现在,我还不能……」
  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孩子。面对谢秦手中冰冷的剑光,岳凌楼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死,如果自己死了,小秋儿就永远不能回到黎雪身边。小秋儿必须平安回到黎雪身边,所以自己也必须活着!
  「你以为这是你说了算!」谢秦翻身跃下马背,挥剑朝岳凌楼横砍而来!
  就在谢秦的剑风割伤岳凌楼皮肤的时候,岳凌楼身体之中,突然有种什么力量觉醒了!
  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身体火烧一样滚烫,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他体内肆意窜动,好像在寻找喷发的出口!
  岳凌楼控制不住,身体顺着墙壁滑到角落,紧紧抱着小秋儿,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狂叫!
  「啊!——」
  像是一股飓风陡然刮起,混乱的意识之中,岳凌楼仿佛看到若干道强烈的白光,从自己身上发射而出。身体好像快被撕裂似的,浑身力气都渐渐脱离身体。耳边是风狂的声音,呼呼的戾风甚至掀翻了房屋,拔起了大树!
  但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什么画面都看不见了。
  在一片彻底的白光之中,即使岳凌楼还睁着眼睛,也毫无抵抗能力地陷入昏迷……

第二十二章

当岳凌楼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雕着飞龙的天井。自己好像躺在什么床上,很软,也很香……
  头依然很痛,好像被石头砸开过似的。
  强打精神,拼命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终于清晰。突然想起了秋儿,下意识地双臂收紧,但什么都没抱住!
  岳凌楼一惊,蓦然坐起。
  突然听到一声轻笑从身边传来:「你找什么?」
  偏头一看,竟是月摇光!
  岳凌楼一把揪住月摇光,拉到自己面前问道:「小秋儿呢?」
  「小秋儿?」月摇光不明白。
  「你们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岳凌楼着急得恨不得一口吞了月摇光,掀开被子,正想跳下床去找小秋儿,突然只听月摇光道:「我不知道那个什么小秋儿,不过这个地方,可不是你能到处乱跑的。」
  「这是哪里?」岳凌楼皱眉问道。
  「皇宫。」月摇光微微一笑,揭晓谜底。
  「皇宫?」岳凌楼的心口『扑通』一沉。
  月摇光正在点头,突然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吵嚷。
  「神仙姐姐到底好了没有?朕要进去看看。」
  一听是宗明熹的声音,岳凌楼头疼欲裂,拉过被子想把自己盖住,吩咐月摇光道:「告诉他我昏迷还没醒。」
  「昏迷没醒怎么说话?」宗明熹已经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大步流星朝岳凌楼走来,边走边说,「神仙姐姐,你真是不得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朱雀街的那块地,方圆五十丈都被你夷为平地了……」
  「什么?」岳凌楼有些懵,偏头问月摇光。
  还不等月摇光解释,宗明熹就抢过话茬道:「那天朕还在睡梦中,就听见狂风呼啸,接着外面就有人大喊着什么『神迹神迹』……于是朕跑出去一看,只见天空腾升一片紫光,万里云霞之中,一只像马又像鹿,头上长着角,身上还披着鳞的东西……」
  「那是麒麟。」月摇光把宗明熹的描述浓缩概括了一下。
  「朕知道是麒麟,你别打岔。」宗明熹瞪月摇光一眼,又拉过岳凌楼继续聒噪,「那麒麟仿佛是半透明的,和云彩一样,朕当时还自己眼花呢。然后第二天,京府尹就禀告说朱雀街被暴风袭击,方圆五十丈的地方都化为一片平地,然后……」
  顿了顿,宗明熹眼中的兴奋略微收敛,变得深沉起来,凝视着微微皱眉的岳凌楼,沉声道:「然后,他们在那片空地中心,发现了你……」
  「我?」岳凌楼的心脏一阵狂跳。他只记得自己昏倒前,的确刮起一阵可怕的狂风。但除此之外,他便毫无记忆。
  「神仙姐姐……」宗明熹握着岳凌楼的手,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问道,「你真的是神仙么?」
  「什么?」岳凌楼懵头转向。
  「现在无论朝中大臣,还是市井百姓,都在风传当日天空异相因你而起,还有人说,那圣兽麒麟就是……神仙姐姐你变的……」
  「胡说八道!」岳凌楼听不下去,一声喝断宗明熹的话。
  「就是就是。」宗明熹急忙迎合道,「我也说他们老眼昏花,胡说八道,神仙姐姐怎么可能是四条腿的东西嘛。但是……那天不仅是京城,就连广州也发现异相……」
  「什么?」
  「是麒麟送子。」宗明熹故作神秘的一张脸,让气氛骤然森冷严肃起来。
  「麒麟送子?」岳凌楼彻底不明白。
  「没错。」宗明熹点点头,「据说好多人都亲眼看见了,一只一丈多长的大麒麟,背上驮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把孩子送给了一个女人。」
  「这怎么可能……」岳凌楼摇头,不敢相信。
「是真的。」宗明熹认真道,「广州府尹还报告说,麒麟送来的那孩子,右边锁骨偏外的地方,生着三颗『品』字形的小痣,是天星转世。有此麒麟儿降生,是国家祥瑞之兆,黎民之福。只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一定可以成为护国名将,不过即使如此,朝中已经商议决定,让那麒麟婴女和她义母一同进京封赏……」
  「等等……」岳凌楼止住宗明熹的滔滔不绝,很多细小的线索结合在一起,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你说那女婴右边锁骨有三颗痣?」
  宗明熹点头。
  岳凌楼彻底沉默了。右边锁骨三颗痣,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秋儿!急忙又问:「那婴女的义母是谁?」
  「说是遗孀,刚死了丈夫。她自己是镇南镖局打杂的下人。」
  「镇南镖局?」又是一个可怕的巧合!镇南镖局就是黎雪的爷爷,黎成绎经营的镖局呀!而逃往广州的黎雪,会不会就是这个自称下人的遗孀?
  「神仙姐姐,你怎么了?」见岳凌楼脸色不好,宗明熹紧张地问道。
  岳凌楼摇摇头,一边整理着混乱的思维,一边又问:「你说她们母女要进京封赏?」
  「嗯。」宗明熹点头,「这可是天神显灵,国家大事。不过那遗孀倒真是奇怪,朕给的封号她不要,非要自己想个古怪的封号出来,还说不用那个封号,就不上京。」
  「什么封号?」岳凌楼低声问。
  「葬月。」宗明熹道,「女孩封为葬月王,母亲封为葬月夫人。神仙姐姐,你说这个名字怪不怪?什么秦王,齐王,燕王的,这些多好听?她不要,非要一个什么『葬月』……」
  「果然是她们……」岳凌楼已经不再怀疑。那个女孩就是小秋儿,而那名遗孀便是黎雪,她们要的封号不是『葬月』,其实应该是——葬岳!
  岳凌楼苦笑,又问宗明熹:「你们真的打算给一名女孩封王?」
  「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是『天神下凡』呀!」宗明熹重重强调着,「这几天为了她的事情,宫里忙得一团乱,光是为她选聘那些琴棋诗画、医卜星相、奇门五行、阵法刀剑的师傅,就层层关卡,批批审核……可怕可怕……」
  「的确有些可怕。」岳凌楼光是用想像,有不禁皱眉摇头。一个不到周岁的小娃娃,连筷子都不会用,就要学那么高深的东西……不过时世无常,真没想到眨眼之间,小秋儿就由一名钦犯之子,摇身变成未来葬月王。发展空间,真是不可估量呀……
  后来,宗明熹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东西,直到天色渐暗,才告辞回宫。
  待宗明熹走后,岳凌楼才终于有时间跟月摇光谈点正事。
  其实从刚才岳凌楼的表现,月摇光大概已经猜到那什么小秋儿是什么人。
  「麒麟……」低声念着这两个字,岳凌楼的眼神变得深邃。那突然出现在天空中的圣兽麒麟,真的有可能是自己么?
  仿佛看出岳凌楼的心思,月摇光也猜测道:「如果不是你,还有谁会把洛少轩的孩子送到广州,送给黎雪呢?」
  「是啊。」岳凌楼淡淡一笑。
  紫坤曾经说过,麒麟一族的尸体化为了花狱火,而千年以来,花狱火只结过三次果,诞生出三名女孩。一个姓薛,一个是红叶,一个是木绒芩。既然麒麟可以生花,花又为什么不能生出麒麟?木绒芩和岳闲生下的孩子岳凌楼,为什么不可能继承麒麟的血统?
  这么一想,连岳凌楼也觉得那麒麟是自己的化身了。
  「紫坤呢?」岳凌楼突然想起了她,如果问她的话,一定可以问出线索。
  然而月摇光的回答却是摇头,「她死了。」
  「不可能!」岳凌楼双眼睁大,不敢相信。
  「不仅是紫坤,就连紫乾也死了。」月摇光沉声道,「就在麒麟出现的那一刻,乾坤两人合为一体的那具身体,化为一摊脓血。」
  「……」岳凌楼说不出话,只能本能地摇着头。
  「这也许就是反噬吧。」月摇光道,「你变身的那一刻,强烈的反噬彻底杀死了乾坤。但是……如果你再变身的话,乾坤已死,没人可以帮你承担反噬,那足以致命的力量,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月摇光的忠告,岳凌楼静静地听着。
  他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想法:即使自己的母亲木绒芩真的是麒麟,但岳闲却是凡人,自己不过是一名混血。但是,如果是自己和红叶的孩子,那个孩子比自己拥有更纯洁的麒麟血统,他的力量,又会怎样?
  懒得想下去,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红叶已死了,她的孩子也胎死腹中。而自己一个男人,也不可能再生育出下一代。乾坤两人也已死去,这个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麒麟了吧?
  ◆◇◆◇◆◇◆◇◆◇
  与此同时,乾坤两人的死,让远在四川水寨的另一个人,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反噬之中。
  「停下来!」欧阳扬音的一声大吼,响彻云霄。
  在她一吼之下,右手已经嵌入寒冰大半的西尽愁,终于停止了蓝焰对寒冰的灼烧。
  此时的寒冰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透亮,而是染上了一层血红——那是血侵入其中留下的颜色。
  自从乾坤死后,蓝焰的反噬便攻击到西尽愁身上。
  眼看离寒冰中心的婴儿只剩下不到一寸之距,但却怎么也无法达到。蓝焰每燃烧一刻,西尽愁身上的伤口就会多出若干道,喷泉似的向外涌血……
  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没碰到圣血麒麟的肉身,西尽愁就先流血不止而死。
  「够了……」欧阳扬音不忍再看下去,她的脚下已是一片腥腻的血泊,「够了……算了吧……我们杀不了它,这是天意……」
  「天意?」西尽愁无奈地一笑,「但你现在叫我收手——我做不到。」
  「你会死的!」欧阳扬音几近咆哮。
  「我不会……」蓝色的火焰再次从西尽愁的掌心腾起,同时飙溅而出的,还有刺眼的血花,「你忘了么,欧阳?燕冥无忧——是不会死的。」

第二十三章

自从那次天将异相,麒麟现身,岳凌楼被接入皇宫以后,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再加上宗明熹喜欢跟前跟后叫他『神仙姐姐』,更给岳凌楼的身份增添了一分神秘的色彩。
  以前最不乐意看到宗明熹和岳凌楼在一起的太后,也渐渐转了脸色,把岳凌楼奉为神明。
  乾坤死后,太后把求得长生秘方的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在岳凌楼身上。
  而岳凌楼,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雪止天晴,迎仙宫外长廊,岳凌楼住的地方,宫女们在忙着扫雪。突然听到一声『太后驾到,首辅大人驾到』,宫女们齐齐停止手边的工作,毕恭毕敬地跪倒行礼。
  这几日,太后和延惟中来迎仙宫见岳凌楼的频率,差不多快和吃饭一样了。
  而岳凌楼的话总是不多,基本上都是月摇光在帮他应酬。不知月摇光处于何种目的,总是在鼓吹岳凌楼是神人转世,习仙术,懂得延寿之道。
  而太后和延惟中三番两次前来,就是为了催促岳凌楼快点提炼长生之药。
  今天,当太后和延惟中造访迎仙宫时,和往常一样,岳凌楼和月摇光都在。而稍微有点不同的是,当太后提到炼药之事时,岳凌楼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沉默。他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瞥了一眼脸色不安的延惟中,转头对太后道:「长生之药并非无法制取,而是还差一味药引。」
  太后闻言,大喜过望,忍不住露出明显笑容,急忙问道:「不知需要什么药引?」
  岳凌楼淡笑着没有言明,只轻轻转目,目光再次投射到延惟中脸上。延惟中被他一望,仿佛有了什么预感,心脏狂跳不已,脸色也变得铁青。
  这时太后的目光也移到延惟中脸上,还以为岳凌楼是想摒退外人,于是笑道:「仙客有话不防明说,首辅大人是本宫的心腹亲信,绝对值得信任。」
  「哦,是么?」岳凌楼微微扬眉,「那我就直说好了。」
  话音刚落,抬手一指,指尖直直对准了两步以外延惟中的心脏。
  岳凌楼掷地有声道:「我要的那味药引,就是首辅大人的七巧玲珑心!」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房间中回响不绝,短短瞬间,不仅是太后和延惟中,就连一旁的月摇光,也震惊得张开了嘴——他没有想到,原来岳凌楼会用这样的手段,找延惟中报仇!
  「七巧……玲珑心……」太后眼神呆滞地望着延惟中,低声重复着岳凌楼的话,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太后!」延惟中『咚』一声跪倒在地,「太后……你不能听他胡说!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神仙,他是妖怪!太后……他是妖怪!」
  岳凌楼不慌不乱,微笑着俯身贴近太后耳边道:「太后,只要有了这味药引,我一定可以为太后炼出长生不老的仙药。」
  「不……」太后发出低低的声音,轻轻摇着头,蓦然抬眼,略显焦急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首辅大人的心,其他人的不行么?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
  「没有。」岳凌楼斩钉截铁,他不会放过延惟中!
  「太后……」延惟中已经被吓得面如死灰,「千万不要听他妖言惑众,来人呀,快把这个妖怪抓起来!来人呀!」
  延惟中大吼着,眼看就要冲出门去,突然一个人影闪动,拦住了他的去路——是月摇光。
  「首辅大人在怕什么?」月摇光一边关上了门,一边把动作僵硬的延惟中扶回房间中央,然后对太后略鞠一躬,抬起闪动精光的眼眸,献计道,「现在岳公子想要延大人的心脏作药引,而延大人又说岳公子是妖怪。两人之中,到底应该选择信谁,小人倒是有个办法判定……」
  此语一落,一片沉寂。三人各不相同的目光,同时交汇在月摇光脸上。
  终于,太后叹了口气道:「说说吧。」
  月摇光道:「小人听说,懂得仙术的人,可以断头再续。」
  「断头再续?」三人皆倒抽凉气。
  而月摇光面不改色,不急不徐缓缓道来:「如果岳公子可以斩首不死,断头再续,是不是就可以证明,他的确懂得长生之道——而延惟中的头,也正是他需要的药引!」
  「这种事……」太后紧紧蹙眉,摇了摇头。
  而延惟中却突然大笑起来,指着月摇光道:「简直一派胡言!头断人死,怎么可能再接上去?」
  「是人当然不行,但如果是仙——就可以。」月摇光依旧坚持。
  延惟中指着不发一语的岳凌楼,爆发出一阵狂笑,「仙?他是仙?」
  「如果大人不信,可以赌上一局。」月摇光一步一步把延惟中引入圈套,「如果断头不能再续,岳凌楼欺骗太后,死有余辜。而如果断头可以再续,那么也请延大人……交出你的七巧玲珑心来作药引……」
  延惟中如被雷击,禁不住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在地,木呐地念出两个字:「赌……命?……」
  「不敢么?」月摇光进逼着,「如果不敢,就说明你相信断头可以再续,也就是相信岳凌楼的确懂得仙术……那么,为何不直接乖乖交出自己的心脏,好让太后延年益寿、长生不死?」
  「……」延惟中双目圆睁,竟被逼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不赌是死,赌……也许还有一线生计!
  况且,延惟中根本不相信岳凌楼是什么神仙,认定月摇光是在故弄玄虚,逼自己认输,借此得到太后的信任,再花言巧语骗太后同意掏出自己的心脏!思及此,延惟中怎么能不战而退,上了月摇光的当!
  于是只听一声冷哼,延惟中重新挺起了胸膛,大声道:「这个赌局是你提的,到时候可不要后悔!」
  月摇光轻轻一笑,表示知道,随后偏头对太后道:「太后也听见了吧,既然延大人已经同意,不妨就请太后亲自作证,如果岳公子可以断头再续,请赐延大人一死。」
  不等太后回答,延惟中直接表明态度,「不等太后赐死,如果他真能断头再续,我延惟中立刻拔刀自刎!」
  「好,延大人果然是爽快人!」月摇光笑意更浓,俨然胜券在握,「那么就定在三日之后吧。」
  「为什么要三日之后?」延惟中警觉起来。
  月摇光笑着给他解惑道:「断头再续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当然要清心寡欲,守数日斋戒,引神灵附体,才能达成神迹。」
  「此话有理。」太后神色严肃,点头同意。
  「不过……」延惟中害怕中计,厉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亲自操刀,斩下他的头!」
  「这个当然。」月摇光笑眯眯地接受。
  延惟中终于无话可说,只是冷笑。不一会儿,太后也起身告辞,临走时还叮嘱岳凌楼要好好守斋。
  待他们两人离去之后,岳凌楼才蓦然发现自己背心已经凉透!
  他一眼横向月摇光,问他究竟是何居心,竟然提出这样的赌局。
  而月摇光只是颇为神秘地一笑,安慰道:「放心吧,不会输的。等你见到那样东西以后,自会明白。」
  「那样东西……」
  重复着月摇光的话,岳凌楼皱起了眉。

第二十四章

月摇光所说的那样东西,当天晚上就送到了岳凌楼眼前。
  ——那是一口棺材。
  棺材是从杭州运来的,也不知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把一口棺材运入皇宫,而且还是运入延惟中派重兵看守的迎仙宫。
  把棺材送来的两人,正是北极教的旧部,沈开阳和庭阁。
  棺材板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温度很低,那是为了保存尸体。
  寒气重得吓人,即使站在离棺材两步之远的地方,岳凌楼依然感受到那股可怕的寒气。
  月摇光把一柄长剑递给岳凌楼,问道:「不想挑开看看里面是谁?」
  岳凌楼接过剑,只听『噌』的一声,长剑出鞘,扁窄的剑身直直插入棺口的缝隙!然而握剑之手,却传来一丝轻微的颤抖。岳凌楼仿佛已经猜到,那棺材之中,究竟装的是谁的尸体,但却没有勇气面对。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月摇光一把握住岳凌楼的手,向上挑飞棺盖!
  瞬间一股寒气从棺中陡然射出,『哗啦』的响动回荡耳边,若干冰块迸射而出!
  岳凌楼不禁后退半步,正好靠上了月摇光的胸膛。月摇光一把扶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逃避眼前所见的一切——那是一具十二年前的尸体,也是一具十二年间没有一点腐化、保存完好得就像在沉睡的尸体。
  青炎离开之前,曾对月摇光提到过这具尸体。
  而知道这个消息后,月摇光迅速传书沈开阳和庭阁,让他们把那具尸体偷运上京。
  「娘……」
  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岳凌楼颤抖的唇中发出。他浑身已经冰凉,血液好像也停止流动……清亮的眼眸之中,水雾越来越浓。
  「娘……」
  又喊了一声,整个人都已经瘫软在地,控制不住的泪水悄然无声滑落脸庞。
  眼睛没有眨,似乎不敢相信出现在眼前的一切。
  十二年前,他亲眼目睹慕容情的死;十二年后,当年的尸体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好像睡着一样,眼睛……嘴角……鼻梁……她所有的一切,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突然,岳凌楼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展开,把慕容情的尸体护在身后,迷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凶残,就像一只发狂的小兽在保护母亲的遗体。他不停地摇头,翕动的嘴唇,木呐地反复念着那几个字:「不……绝对不行……你们不能碰我娘……」
  事到如今,岳凌楼已经彻底明白月摇光的打算。他想让慕容情代替自己再死一次,他想让延惟中斩下慕容情的头!
  「你们不能碰我娘!」一声狂吼,岳凌楼几近昏厥。
  十二年前,他昏迷在母亲的血泊之中,醒来时一切都已消失。
  没有尸体,没有剑,只有地板上怎么擦拭不去的淡淡血迹,在告诉他那不是一场梦境。
  十二年后,他终于再次见到母亲的遗体,但却要她代替自己被人砍下头颅……
  见状,月摇光不禁皱眉,他似乎没有想到岳凌楼会有这种反应,低声道:「让开。」
  「不行……」岳凌楼依旧坚持,撕裂般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凄楚,似乎只是在无助地乞求着,「你们不能碰她……她已经被她最爱的人,刺过一剑……怎么能再为了我,让别人砍上一刀?她好可怜……不行……你们放过她,她已经死了,不要再为难她的尸体了……」
  「正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才可以利用一下。早知道就不让你看了,让开。」月摇光的喉咙有些干哑,但依旧保持着最冷静的表情,「时间本来就不多,三天之内,我们必须帮她重连神经,让她能走能笑,看上去像个活人,这样才能瞒过延惟中!」
  月摇光所说,也就是『傀儡术』。先用看不见的细线代替死者的神经,从而通过操纵细线达到操纵尸体的目的,让尸体看上去就像活人一样。可以走动,也可以哭笑,但不能说话,而且操纵时间极短,如果让尸臭传出,就会穿帮。
  「不行!」
  岳凌楼声嘶力竭地反抗着,然而换来的却是冷冷指向自己喉咙的剑锋!
  月摇光手握剑柄,威胁道:「你必须让开。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你的命,也关系到我的——我不能败!」
  「你的血好冷……」岳凌楼想不到自己也有说别人冷血的一天。
  然而这句话后,他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摇摇头,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然而却抵抗不了那股强烈的药味。
  就在岳凌楼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看到庭阁走上前来扶住了他,手上还拿着一只药瓶——原来迷药是她放的。
  最后一眼,岳凌楼望向了躺在若干冰块中的慕容情。
  她的皮肤僵白,但美丽依旧。
  对她,岳凌楼爱过、恨过、冤过、妒过。她的笑容是自己无法忘记的美好回忆,她的死,却让自己陷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像注入了魔力的诱惑。
  是她,让自己只能生存在阴影之中。
  是她,让自己纠缠在无尽的伤痛之中。
  无法多想,连最后的意识也被迷药夺走。
  终于,岳凌楼陷入一片持久的黑暗……
  ◆◇◆◇◆◇◆◇◆◇
  几日后,迎仙宫。
  耳边很吵……
  岳凌楼躺在床上,微微蹙眉,头疼欲裂,眼睛还无法睁开。
  隐隐约约,他好像听到了延惟中的声音。他的声音最大,听声音仿佛就能看见他暴跳如雷的样子。他大吵大嚷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然后就是月摇光处乱不惊的声音:「延大人忘了当日的赌局了么?当日,岳凌楼的头是你亲手砍的,现在也是你亲眼所见——他不但活着,而且还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不可能!」
  延惟中大叫着,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赫然抽刀高举头顶,正欲向床上的岳凌楼砍去。
  下一个瞬间,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岳凌楼脸上一热,好像有什么湿热的液体溅落下来。被血腥之气熏得微微蹙眉,岳凌楼终于缓缓撑开眼缝……
  他竟看见延惟中狰狞的脸!
  「不……可能……」
  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三个字,延惟中握刀之手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他的身体已经被一剑刺透!猩红的血液就像泉水一般从体内冒出。月摇光就站在他身后,所以那一剑,应该是月摇光刺的。
  目睹这一片血腥之景,岳凌楼彻底清晰,蓦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却正好看见太后离去的背影,她竟纵容了月摇光的所作所为!延惟中在她的眼前被杀,她竟也不追究月摇光的责任?
  岳凌楼觉得不可思议……但下一刻,立即意识到,太后会这么信任月摇光,就说明……月摇光的计划成功了。他成功用慕容情的尸体瞒过延惟中,让延惟中误以为自己真的死而复活、断头再续?!而太后,也以为自己真是神人投胎、仙人转世?
  岳凌楼捂脸大笑起来,但滚烫的泪水,却从他指缝之间流下。
  自己究竟算什么?连母亲最后的遗体也无法保护?在杀了那么多人,又害死那么多人以后,竟然连一个死人,也要因为自己……而再死一次?
  「不要哭了。」月摇光在床边坐下,搂过岳凌楼的肩膀,似乎想要安慰,但低沉声音听上去却阴寒无比,「再过不久,你就可以看到一份更大的礼物。」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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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延惟中刚死,首辅府就立刻被官兵包围起来。
  终于在『聊华苑』的底部,他们搜到了皇袍玉玺。那些造反的罪证,足以诛灭延家九族。铁证如山,但延家私军依然试图在做最后的抵抗。层层官兵把首辅府围得水泄不通,附近街道全部封锁,不准进入。看来是想把延家残余,全部绞杀。
  从正午到黄昏,再到深夜,兵刃相搏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官兵已经冲破府外的防守线,深入到延府内部。府中庭堂楼殿、长廊水榭,一片亡命的惨叫,家眷仆役四散奔逃,满目血溅,场面乱不堪言。
  尹珉珉和江城也夹杂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他们逃无可逃,一边抵挡官兵的砍杀,一边寻找逃命之径。他们来延府时间虽然不长,但却不巧卷入这场血腥的混乱。尹珉珉做梦也不会想到,堂堂首辅,竟会倒台如山崩。
  「珉珉!」
  江城挡开一名持刀官兵,拉住尹珉珉的胳膊,指给她一个方向。
  尹珉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股红烟滚滚从府中中心建筑燃起!借着风势,火势扩散极快,熊熊烈焰不一会儿就窜上夜空。只眨眼,半边天空都已被那耀眼的红光笼罩!火光之中,黑色浓烟不断腾升,房屋倒塌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人纵火!
  尹珉珉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捏紧双拳。短短瞬间,她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推了江城一把,着急道:「快,快过去!」
  「怎么?」江城还没反应过来。
  「一定是延世蕃!他故意纵火引起混乱,然后趁机逃走!延世蕃的人一定就在火场附近,我们必须跟在他们后面,才能顺利逃出这里!」
  江城想想也是,拉着尹珉珉,一路砍杀,向那吞吐着烈焰火舌的地方冲去。
  但越是靠近火场,温度就越高。高温引起气流不稳,四周景象变得扭曲。只有一片橘色的火光,在夜空之下,好像在流动似的。浓烟呛鼻,即使用手挡住了口鼻,但依然被呛得泪流不止。
  「珉珉!」
  江城低唤一声,一刻也不敢松开她的手。然而尹珉珉却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膝盖使不上力,一下跪倒在地。
  「不要紧吧,珉珉?」江城急忙蹲下。
  「去找延世蕃!」尹珉珉蓦然抬头,眼眶中全是被浓烟呛出来的泪水,但她顾不上擦去眼泪,一把推开了江城,「快去找延世蕃!只有跟着他,我们才有逃生的希望!去呀!」
  江城不肯走,尹珉珉更是着急,狂吼着一把推开了他!
  江城来不及躲避,只觉身体一晃,脚跟绊在门槛上——他竟跌入火海之中!
  炽热的火舌骤然向他窜来,炙烤的温度包裹全身!
  江城才刚反应过来,迅速起身,正想冲逃出去,突然只听头顶传来一阵轰响,竟是一根被烧掉大半的房梁,直直向他砸来!
  一声惨叫,江城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红光之中!
  「江城!」
  目睹一切的尹珉珉大叫一声,全身冻结。然而迅速窜起的黑烟,却遮挡了她的视线!
  「江城!」
  无论怎么呼喊,房间之中没有传来半声应答!
  「江城!……江城……」
  声音竟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被黑烟熏得酸痛不已的眼睛,也瞬间被一种温暖的液体盈满。没有眨眼,呆滞的视线一直望着那片火海,但透彻的泪水却顺着脸庞不断滑落……
  「江城……」
  最后一声,尹珉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全身力气仿佛都被抽走,只能勉强双手支地,撑住身体。
  任由泪水一滴连着一滴滚落,尹珉珉低垂着头,胸口闷得无法呼吸。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江城也是一个可以让她感到如此心痛的男人。
  突然,只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还有一声低低的呼唤:「珉珉……」
  「江城哥!」
  这三个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尹珉珉含泪笑着蓦然抬头,但她万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却是——陈绫安!
  「你怎么会在这里?」尹珉珉的笑容转瞬即逝,立即被冰霜覆盖。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陈绫安低声回答,「不过你一直都没有发现。」
  「你来干什么?」尹珉珉非常厌恶。
  「我去救他。」简短的回答,陈绫安松开扶住尹珉珉的手,向那片火海跑去。
  「不要去!」不知为何,在陈绫安跑开的那一刻,尹珉珉竟伸手拉住了他,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出两个字,「会死……」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陈绫安回头望着她,满足地一笑,眼神从涣散到凝聚,再从凝聚到涣散,低喃着,「我只会伤害你,只有他才有资格保护你……」
  哽咽的声音戛然而止,陈绫安甩开尹珉珉,冲入火场!
  但突然,他停住了,没有转头,背对尹珉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孩子是我的么?」
  尹珉珉没有回答,但陈绫安仿佛已经收到答案,苦涩地笑了一声,「是么?这样就好。」
  说完埋头冲入火海,并且再也没有回头。
  再也没有走出来。
  望着他的背影被一片火光炽焰吞噬,尹珉珉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她甚至连『陈绫安』这三个字都喊不出来,一个疑问把她脑袋撑得好像快要炸开似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
  为什么陈绫安会去救江城?
  为什么陈绫安会去救一个情敌,一个他本应该憎恶的人?
  ◆◇◆◇◆◇◆◇◆◇
  那场大火蔓延开来,几乎烧毁了整栋府院。大火一直燃到翌日黎明,总算才被扑灭。
  很多人葬身火海,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确认尸体身份。
  陈绫安死了,江城被救了出来,尹珉珉受伤最轻,只擦破了一点皮而已。
  幸存者中没有延世蕃。
  不过,不知道他究竟是被烧成了焦炭,还是顺利逃走。没人有本事从上百具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中,辨认出延世蕃来,所以也就没人再追究延世蕃的死活——只当他已经死了。
  幸存者们被缚住双手,押送到岳凌楼的面前。有尹珉珉也有江城,这也就是月摇光说的那份特别礼物。
  尹珉珉,就是月摇光送给岳凌楼的礼物。
  「你想怎么处置她?」面带笑容,月摇光附在岳凌楼耳边问,「碎尸万段,弃尸荒野?」
  岳凌楼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尹珉珉。
  尹珉珉即使被按在地上,但眼中的戾气却没有半点消减,恶狼一般瞪着岳凌楼,发狠道:「岳凌楼你好本事,居然连龙床都被你爬上了!今天我落在你的手里,随便你想怎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放了她。」
  不等尹珉珉厥词放完,岳凌楼低声对月摇光这么说了一句,转身就想离开。
  「岳凌楼!」尹珉珉发疯似的在他身后吼叫着,「你为什么要放我!你杀我呀,你杀我呀!」
  岳凌楼站住了,背对尹珉珉,沉冷答道:「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放你,而是放你的孩子。虽然你恨我,但我不恨他——至少他是无辜的。」
  几句话后,尹珉珉彻底沉静,她竟说不出半句话来。直到眼看岳凌楼就要走远,才不顾一切地大吼道:「岳凌楼,我不会感激你!」
  「你尽管恨我好了,没有关系。」
  什么都无所谓,白色的身影渐渐远去。
  尹珉珉目光呆滞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喉咙哽动着,眼睛也在胀痛。
  岳凌楼竟会放了她?这也许比杀了她,更让她难以接受!
  似乎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侍卫统领用眼神询问月摇光到底该怎么办。
  月摇光无奈地一笑,挥了挥手,轻声道:「放了吧。」
  卫兵领命,上前给尹珉珉等人松绑。直到绳索全部解开,重新获得自由,尹珉珉依然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岳凌楼的背影还没有消失,只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突然,尹珉珉只觉被人压住了头。正想挣扎,却发现盖在她头顶的,正是江城的手。
  对着岳凌楼快要消失的背影,江城跪在地上,慢慢弯腰,最后头磕在地,很长时间没有抬起——这不是感谢,而更像悔恨。
  尹珉珉的头被江城压着,抬不起来。
  但很意外,她并没有拼命挣扎,而是任由江城的手把她压着。
  天上飘着小雪,雪花飞扬,一片寂静。
  周围,重获自由的延府婢女仆役,甩开绳索,纷纷离开。卫兵衙役们,也都渐渐散去。月摇光望了尹珉珉和江城一会儿,也朝岳凌楼离开的方向追去。
  但是,雪地中的两人却迟迟没有抬头,直到雪在他们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一直很静很静,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一滴液体,落入雪地的声音。
  那是一滴,从尹珉珉眼中流出的,意义不明的泪水。

第二十六章

「好不容易才把她抓到,你一句话就把她放了……」月摇光终于追上岳凌楼,紧紧跟在他身后,有些不愉快地说着。
  「我的事你少管!」岳凌楼头也不回,语气显然在责备月摇光贸然把尹珉珉绑来给他处置。
  月摇光仿佛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身子僵了僵,刚才还微带笑意的双眼,瞬间阴沉下来,「岳凌楼,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
  岳凌楼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
  月摇光快步上前,一把扼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拉,迫使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你说过,如果我把紫星宫给你,你就是我的人。」
  岳凌楼脸色微变,却不答话。
「现在……」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月摇光靠得更近,嘴唇贴近岳凌楼耳边,轻声道,「现在乾坤已死,尹珉珉也不可能再有作为,紫星宫只有一个七宫主在撑着门面,要灭掉他们简直易如反掌。到时候紫星宫里的人,全都交由你来处置,你看谁不顺眼,就可以上去捅他几刀。既然现在大局已定,你……是不是应该兑现当初的承诺?」
  话说到此,月摇光扼岳凌楼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像是在发出一种警告——警告他不要妄想逃脱!
  岳凌楼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月摇光的箍制,蓦然蹙眉,微愠道:「我对紫星宫没有任何兴趣!」
  「没有兴趣?」月摇光冷笑,「你的一句『没有兴趣』,就想把一切抵赖掉?那我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岳凌楼,你根本是在耍我!?」
  「随便你怎么想。」岳凌楼懒得解释,但越逼越近的月摇光,却让他感到一丝恐惧。
  「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放开。」
  「休想!」
  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抓得更紧,蓦然用力,一把把岳凌楼扯入怀中,俯身下去,吻住对方还来不及说话的嘴唇。
  几声沉闷的低吟,从两人相互撕咬的嘴唇中发出。
  岳凌楼不但没有反抗,反而顺从了对方的侵犯,并且热情相迎,伸出舌尖去纠缠挑逗。
  月摇光受宠若惊,短暂的晕眩后,突然警觉起来——岳凌楼的热情太不正常!
  正在这时,只听『嚓』的一声,月摇光腰上长剑已经出鞘,然而拔剑出鞘的人——却是岳凌楼。
  月摇光被岳凌楼一掌敲开,后退半步。
  岳凌楼手中锐利的剑锋,已经直直对准了月摇光的胸口。
  「别以为拿着剑就可以杀我。」月摇光恢复镇定,露出轻蔑的笑容。
  「我不想杀你……」岳凌楼手腕一转,剑锋横上了自己的脖子,「我只想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你到底想怎样?」见岳凌楼不惜以生命相威胁,月摇光不得不退让。
  「我要离开这里。」
  「不行。」月摇光毫不犹豫,断然拒绝,「太后不会放你。」
  「只要你肯放我,太后算什么?不要让她知道就行了。」岳凌楼说得轻巧。
  「你一走,我要如何在宫中立足?我好不容易取得太后的信任,她也答应派人为我研制破解北极剑毒的解药,如果你现在一走,我就前功尽弃!」
  没错,月摇光千方百计进入皇宫,接近太后,不仅是为了帮岳凌楼报仇,除去延惟中,更是为了给自己寻找机会,取信宫中权贵,解开北极剑毒。
  「如果是你,即使不用靠我,照样能够得到太后的宠爱。」岳凌楼放下了手中之剑,把它交还月摇光,「我不想和你敌对,也不想威胁,你不要逼我这样做。我只想求你——求你放过我。」
  岳凌楼双手捧剑,奉到月摇光胸前。微微蹙起的眉头,让目光中的坚决更加清晰。
  月摇光望着他去意已决的目光,知道强留无用。四目交会的瞬间,月摇光心底妥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总是留不住他?为什么明明可以得到他,却总是一次一次放他从指间溜走?望着他双手捧上的晶亮长剑,耳边是他刚刚的话,不是敌对,不是威胁,只是一句恳求……恳求能够离开这里……
  岳凌楼的眼神,让月摇光无法开口拒绝。
两人对视半晌,是月摇光先扭开了头。只见他略带怒意地一把夺过长剑,插入鞘中,转身就走。但两步之后,却突然停住,头微微向后偏过一个小小的角度,望着岳凌楼脚边的空地,低声道:「最后一次,我可以帮你。但机会只有一次,就是今晚,过了今晚,你不可能再逃出去!——我不会再放你走!」
  岳凌楼望着他,虽然没有答话,但眼神却说自己明白。
  月摇光转身,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指着西方灰色的天空,低声道:「今晚,你朝那个方向走,我会帮你扫清路障。」
  ◆◇◆◇◆◇◆◇◆◇
  不知道月摇光用了什么手段,路障被清扫得很彻底。岳凌楼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一个侍卫,也没有一个人拦他问话。与其说这是逃,倒不如说这是散步——从皇宫散步离开而已。
  当岳凌楼跨出西门时,再回头望那巍峨的宫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样轻易就离开了皇宫。
  头顶,月色苍白,淡淡的光芒洒落在地,映着路边的积雪,清冷。
  只身走在这条路上,耳边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意识仿佛被风扯远,回忆淡淡涌上,又是那个人离开时的话:『当一切结束,如果你想见我,我会出现。』
  ——现在这样,是否一切都已结束?
  然而西尽愁,我想见你,你在哪里?
  微微抬头,向四周望去。眼中所见,只用光秃秃的树影,纵横交错在漆黑的夜空。缓缓闭眼,只能感受到夜风的清涼,却感受不到一点那个人的气息……
  ——原来,又是一句骗人的话么?
  自嘲着微微一笑,只怪自己当真了,又信了他一次,于是又被骗了一次。强迫自己从幻想中醒来,岳凌楼睁开眼睛,继续向前走去。然而突然,风变强了,树桠的阴影也被狂风打乱。前方路口,隐约有淡淡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借着惨淡的月光凝神望去,岳凌楼认出那人的身份,无奈地轻叹一句:「原来还没有结束。」
  因为那人——是尹珉珉。

第二十七章

「我不是已经放过你了么?」岳凌楼走到尹珉珉身边问道,「江城呢?」
  尹珉珉没有回答,神情冷漠,「我有话对你说。」
  「我听着。」岳凌楼点点头。
  尹珉珉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向岳凌楼抛去,「杀了我。」
  岳凌楼没有伸手去接,短刀坠地,『哐』的一声脆响,激起几点冰花飞溅。
  安静极了,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时间仿佛停止流动,尹珉珉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凝视岳凌楼的目光忽然沉下,移到那坠地的短刀上。她弯身把刀捡起,握住刀柄,『噌』的一声轻响,一道淡淡的青光出匣。
  苍凉的月光下,锐利的刀刃上仿佛浮着一层清亮的银光。
  尹珉珉随手扔掉刀鞘,把刀柄递到岳凌楼眼前,表情凝重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杀了我。」
  岳凌楼低头,望着尹珉珉手中兵刃,依然没有接过,「我已经放过你了。」
  「你没有放过我。」尹珉珉坚持,「你放的是我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孩子,那是骗人的。这样,你就没有放过我的借口——杀了我。」
  「你为什么这么想死?」岳凌楼蹙眉。
  「我,不想死……」尹珉珉眼中的坚毅暗淡下去,目光幽深,她抿了抿嘴,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其他让你彻底解脱的办法?」岳凌楼冷笑。
  「不!」一声尖锐的吼叫,两行透彻的泪水从尹珉珉绷紧的脸庞滑下,「是其他可以让你和西大哥在一起的办法!」
  岳凌楼微微一怔,他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尹珉珉道:「你应该也听过那个故事,三百年前,燕冥无忧对郁辰铭最后一战。郁辰铭死,圣血麒麟的灵魂一半转入燕冥无忧体内,而另一半则转入尹双曳体内——现在又在我的体内苏醒。所以,如果你杀了我,让圣血麒麟进入你的身体,你就可以和西大哥在一起。如果你和西大哥是相同的体质——你们就可以在一起。」
  尹珉珉的话,让岳凌楼沉默。
  尹珉珉抬了抬手,想让岳凌楼接过那把短刀。
  然而岳凌楼还是一动未动,蹙眉轻声道:「你真笨,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
  「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难道你忘了,你曾经自杀过一次。既然那次麒麟魂没有脱离你的身体而出,那么这次,也不可能。」岳凌楼斩钉截铁。
  「我没忘。我也想过,也许那次是因为附近没有可以让他附身的人。但这次不同,因为有你在,你是麒麟一族的后代。如果有你在,麒麟魂一定会选择你的身体,而不是我的。」尹珉珉上前一步,扳开岳凌楼的手,把刀柄硬塞进去,「我们试一试,也许可以成功呢?」
  岳凌楼不敢相信,他从尹珉珉的眼中看出了真诚。
  「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尹珉珉自嘲般的一笑,眼眶再次湿润,「就像当日,我看到陈绫安为了救江城而死的时候,也很奇怪一样。那个时候,我很不懂……但是现在,好像明白了……」
  顿了顿,头却埋得更低,「也许,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要把他占为己有,而是要成全他的幸福。你和西大哥,应该在一起。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懂?……」
  声音越来越小,但依然让岳凌楼深深震撼。
  尹珉珉没有抬头,无法忍住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过,「六年前,篁竹林,我第一次见到西大哥,他是第一个闯过黄泉巷还没死的人……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好喜欢他……」
  岳凌楼的喉咙也哽了哽,望着这样的尹珉珉,他说不出话。
  然而就在这时,尹珉珉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岳凌楼来不及挣脱,只觉手中的刀锋突然向前插入!
  瞬间血花飞溅,尹珉珉的身体渐渐弯下,倒入他的臂弯之中。岳
  凌楼彻底怔住,尹珉珉掌心的温度从手背传来,然而手心,则是坚硬的刀柄。鲜血顺着刀锋流淌,滴落雪地,绽放出无数血花,血花越来越大,最后成了血泊。
  「我要……回家了……」尹珉珉倒在岳凌楼身上,插入她心口的刀刃,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色,「爹……我好想他……终于可以见他了,这次……」
  尹珉珉的身体越来越重,岳凌楼的手突然变软,竟有些抱不住她。
  「这次……我一定要告诉他,他选错了人……可惜那十六年的女儿红……为我选了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
  尹珉珉的身体从岳凌楼手臂擦过,轻轻倒地。她胸口的血花,在铺满银色月光的土地上,刺眼夺目。
  「但是,我却为西大哥选了一个……他最喜欢的人……」
  慢慢闭上眼睛,好像再没有什么遗憾。眉头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然而嘴角的幅度,却让她看上去非常满足。
  六年前,尹珉珉第一次见西尽愁,她爱上了他;
  一年前,西尽愁把尹珉珉带出了黄泉巷,他承诺会照顾她;
  然而现在,尹珉珉终于选择回家,她让岳凌楼,把她送上了真正的黄泉。
  尹珉珉的呼吸已经停止,刚才明明还在说话,在哭。然而现在,却已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岳凌楼望着自己血红的手心,再望着脚边那具僵直的尸体……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但突然,一点亮光从尹珉珉背心发出!
  岳凌楼蓦然后退,竟想起了尹珉珉刚才的话——圣血麒麟一定会选择你的身体!
  紫光越来越亮,先是若干小点,最后竟变成了火簇一样的东西。岳凌楼靠在墙角,双眼因为惊愕而大大睁开,而那火簇却突然变得扁平,转眼就变成一张巨网,向岳凌楼扑了过来!
  ——这个难道就是?
  没有时间多想,岳凌楼一声惨叫,整个身体都被那紫光包围。全身毛孔都已张开,成为那些紫光侵入他身体的通道。而那入侵的紫光,仿佛要挤散他原本的意志,岳凌楼挣扎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把头埋入臂弯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紫光渐渐消散,一切都恢复平静。
  好像做梦,太不真实。
  岳凌楼缓缓抬头,看见了尹珉珉的尸体,然而尸体旁边,还蹲着一名陌生人。
  陌生人背对岳凌楼,金色的发丝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是感觉到岳凌楼的视线,金发人转过头来,冲岳凌楼摇了摇头,然后指着尹珉珉的尸体说:「她好像真的死了……」
  那一刻,岳凌楼终于认出他来,他就是紫星宫年龄最小的一名护法——紫兑。
  不知是敌是友,岳凌楼眼神戒备,没有吭声。
  岳凌楼和小兑有过数面之缘,他们曾一起被关在紫星宫的地牢。然而岳凌楼对小兑的印象,大概只是觉得对方又吵又麻烦吧?
  小兑脱下外衣,把尹珉珉的尸体盖了起来。然后走到岳凌楼身边蹲下,单手支着下巴,「本来我是奉了七宫主的命,带小宫主回宫的,但是……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却自杀了……我只好把她的尸体带回去复命……」
  声音有些遗憾,但却没有一点要追究岳凌楼责任的意思。相反,小兑还想帮岳凌楼一个忙,「你知道西尽愁在哪里么?」
  岳凌楼摇头。
  小兑道:「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既然小宫主的遗愿,就是成全你们。所以,我带你去找西尽愁。」
  「什么?」岳凌楼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兑轻轻一笑,伸出右手。在他手背上,有一片奇异的图案,像是一个封印。那是几个月前,紫坤给他画上去的封印。封住他的司泽之力,也就是时空转移的力量。
  不等岳凌楼发问,小兑已经拿出一把小刀,咬牙忍痛划破手背的那个图案,破除封印,然后握住了岳凌楼的手,「你只要想着那个人,就一定可以去他的身边。」
  他纯洁的笑容,让岳凌楼失去戒心,缓缓闭上了眼睛。
  淡淡的紫光从小兑的手心发出,袅袅上升,包围了他们叠加在一起的手,然后紫光越来越强,越来越亮,最后竟把岳凌楼的整个身体都包围起来。
  紫光还在不断加重,而强光中岳凌楼的身影却渐渐变得透明。
  大概一刻钟过后,紫光完全消散。
  雪地中,只留下小兑一人,还有身后尹珉珉的尸体。
  然而岳凌楼,却消失无踪了……

第二十八章

岳凌楼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四周没有雪,不是京城。
  勉强起身,头依然很痛,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四肢都酸痛不已。环顾四周,光秃秃的树枝,满地枯黄的落叶,一条石子铺成的小径,向很远的地方延伸而去。
  景色不算陌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揉着胀痛不已的太阳穴,岳凌楼下意识地顺着小径朝前走去。两旁的景色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想不起来,直到温度明显降低,身体突然被一股彻骨之寒包裹,岳凌楼蓦然抬头,才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
  心脏猛地一跳,加快脚步,向那背影跑去。
  然而突然,岳凌楼的步子渐渐变慢,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由最初的灰土,变成了一片刺目的血红!就连脚底的触觉,也变得有点奇怪,想是踩入了什么水潭。
  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真的是血,流了一地。
  慢慢抬眼,不远处立着一块丈高的冰山。岳凌楼认了出来,那是一线天下的寒冰,而这里——难道就是四川青神寨?!
  愣了一愣,一切线索联系起来,岳凌楼猜出那人的身份。
  没错,如果是他,一定会重新回到水寨——因为这里是封印圣血麒麟真身的地方!
  他一定会回到这里!
  心脏蓦然揪紧,那些殷红的血液让岳凌楼产生了一阵一阵的晕眩。而不远处冰山之下,那个男人背对着他,双膝都跪在地上,整个身体都是僵的,头无力地磕在冰面上,一动未动,不知是昏是死。那些流淌满地的血液,全是从他四肢、肩膀、后背流渗出来的。
  「西……尽愁……」
  眼神有些呆滞,念出这三个字时,岳凌楼的心好像已经开始滴血。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般,一步一步,缓缓朝那一动不动的背影走去……上一次分别,这一次见面,相隔不到一月,然而再见面时,自己险些认不出他来。
  「西尽愁?」
  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向后一扳。然而岳凌楼觉得自己抓住的不是他的肩膀,而是一块坚冰。没有任何温度,就像被冻结似的,僵硬。
  「西尽愁!」手指骤然用力,岳凌楼大吼一声,身子禁不住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
  这时,男人终于睁眼。
  眼缝中漆黑的瞳孔,透出一种深深的疑惑,直直地望着岳凌楼的脸,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了一点焦距。嘴角僵硬地牵动出一丝弧线,自嘲地一声苦笑,微微叹气,「又是幻觉……」
  这种幻觉究竟产生了多少次,西尽愁自己也已经记不清了。
  但理智告诉他,他不可能看见岳凌楼,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两个人,他和欧阳扬音。
  西尽愁慢慢偏头,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他的整只右臂已经深深没入寒冰之中,掌心位置,淡淡的紫蓝色火焰惨淡燃烧着,「快了……欧阳,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不到半寸,只要可以再把冰层烧融一点,他就可以摸到圣血麒麟的肉身,也就有办法毁灭那具肉身!
  「西尽愁,你够了!」岳凌楼发疯似的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寒冰中拉了出来,「你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人不人鬼不鬼就算了——但你居然把我当成欧阳扬音?!」
  岳凌楼的话震耳欲聋,西尽愁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僵硬地倒入岳凌楼怀中。意识更加恍惚,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
  他只知道:不仅是脸,就连声音也好像,气息……味道……都好像……
  难道自己的幻觉已经深到这种程度?
  强打精神,睁眼再看,那的确是岳凌楼。蹙紧的眉头很熟悉,紧紧咬住嘴唇的动作也很熟悉,还有眼睛……发红的眼眶,仿佛蒙了一层水雾的眼睛……也是这样熟悉……
  ——难道真的会是?
  西尽愁深吸一口气,抬手抚上了岳凌楼的脸。僵硬的手指,好久以后,才传来温暖的温度,软软的触觉……真的是他,不会错,真的是他!这不是幻觉,他真的来了,就在自己眼前……有些生气,但却强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倔强地瞪着自己。
  「天啊……」不敢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手指从他脸上一遍一遍抚过,把他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敢念出那个名字,「凌楼?……真的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已经被欧阳扬音用毒瘴封了起来,没有任何人可以进来!
  岳凌楼还没有回答,身后传来一阵轻轻地脚步声,随即便是欧阳扬音的声音:「忘了告诉你,昨天下了一场雨,包围在这附近的毒气,全都被雨水冲淡了。毒瘴已经不存在,任何人都可以接近这里……西尽愁,这里已经不安全,我决定放弃圣血麒麟,你呢?」
  岳凌楼循声望去,欧阳扬音依旧裹着那厚厚的斗篷,看不见一丝表情。
  但岳凌楼知道,欧阳扬音说出这些话,是为了让西尽愁离开。根据眼前所见,岳凌楼已经猜到。那些不断从西尽愁身体渗透出的血液,是蓝焰的反噬造成的,因为可以承担反噬的乾坤已死,西尽愁只有靠自己的身体来承受那种可怕的力量。
  「西尽愁,反正我一定要走,不会留在这里。而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执意留在这里的话,连一个三岁的小孩,都能轻易杀你……」
  欧阳扬音话未说完,西尽愁就摇了摇头,「只剩最后一点了。」
  言外之意,绝不会走。
  「那好,随便你!」
  欧阳扬音的声音骤然加厉,转身就走,然而西尽愁却突然喊住了她。欧阳扬音的身体蓦然一僵,停下脚步。西尽愁苦撑着,朝她走去。看西尽愁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岳凌楼本想扶他,但他却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岳凌楼不要跟来。
  然后,岳凌楼只有眼睁睁看着他走到欧阳扬音身边,低头在欧阳扬音耳边说了一些话。
  欧阳扬音听后猛一抬头,盯了西尽愁好久,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扭头就走。西尽愁望着欧阳扬音的背影,直到欧阳扬音走出好远,他才双膝一颤,蓦然倒地。
  西尽愁究竟对欧阳扬音说了什么,岳凌楼很想知道,但他不问——因为他知道西尽愁不会告诉他。
  他只是默默走到西尽愁身边,把他扶了起来,问道:「你真的不走?」
  「只剩最后一点……」西尽愁低头望着自己灰色的掌心,重复着刚才的话。他偏头望着那坚硬的寒冰,眼中的坚定执著,清晰可辨。
  「如果我一定要你走呢?」岳凌楼紧紧抓住他的肩,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不准他去看那块寒冰。
  「真的只剩最后一点而已了……」西尽愁试图说服岳凌楼,只有最后不到半寸的距离,只要冲破那道最后的防线,他就可以亲手摧毁圣血麒麟。那是三百年前燕冥无忧的愿望,也是现在西尽愁的心愿。
  「你以为你还可以撑到那个时候?」岳凌楼厉声质问着,「你以为你还可以用这半条命,撑到你烧穿寒冰为止么?」
  「我不会死的。」西尽愁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可是我会!」岳凌楼朝他大吼着,「我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我就好想死!我头痛,心痛,全身都痛!你的身体好冷,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不要再去碰那块寒冰了,好不好?就算你不被反噬杀死,也会被冰毒冻死的……」
  「可是……」西尽愁气息微弱地解释着,「现在只有我可以。」
  说着,西尽愁默默捏紧了右拳。那只从紫震身上取下的手臂,是现在可知的唯一融化寒冰的办法。既然这条手臂接到了自己身上,西尽愁认为这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让他完成毁灭圣血麒麟的任务,而现在眼看就要达到目标,西尽愁不想半途而废。
  「只有你可以?」
  岳凌楼突然一声冷笑,霍然抽剑,还不待西尽愁反应过来,锐利的剑锋已经向西尽愁的右肩砍去!
  一声沉闷的钝响,一只手臂赫然坠地。
  西尽愁全身神经都被冰毒冻得麻木,以至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直到他看到那截断肢,直到他听到断肢落地的声音,直到他摸到右肩流出的血……他才知道,自己的右臂已经被岳凌楼挥剑砍了下来……
  那双盯着岳凌楼的眼睛,有些疑惑,有些吃惊,但西尽愁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岳凌楼冷笑,「这样……谁也不能融化那块寒冰了,你也不行!……你没有义务牺牲自己的身体去做那件事!这只手本来就不是你的,你胡乱接收,胡乱给自己惹了一堆麻烦,又胡乱承担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责任……根本就没人逼你那样去做!你笨,笨死了!简直笨死了!」
  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连岳凌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很想把西尽愁臭骂一顿,骂他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骂他把什么麻烦都往自己身边拢的性格,骂他到处拈花惹草,招惹了一大堆女人,但却不能给其中任何一个幸福的没用,骂他让自己心痛,骂他自己折磨自己……但骂着骂着,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突然,西尽愁一手抬起了岳凌楼的下巴,凑近过去,把他滔滔不绝的抱怨全都堵在嘴里。
  轻轻吻了一会儿,西尽愁在岳凌楼耳边说道:「你才笨死了……」
  他好像是想笑,但那勉强出来的笑容,却显得非常苦楚。

第二十九章

京城,岳凌楼的失踪给月摇光惹来了很大的麻烦。
  月摇光千算万算,却算错一点,他以为只要用慕容情的尸体,就可以瞒天过海,但是……如果真的是慕容情的尸体倒也罢了,错就错在,那尸体不是慕容情,而是木绒芩的!
  早在二十年前,慕容情就死在广州,而木绒芩易容成慕容情,嫁给耿原修。
  岳凌楼虽是木绒芩的孩子,但他的长相,却和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慕容情,如出一辙。
  这个谎说了二十年,终于在二十年后,被人戳穿。
  『死者易过容!』
  当负责检验尸体的官员把这个事实禀告给太后以后,太后才突然惊觉自己受骗!
  但太后万万也想不到这个容已经易了二十年,只以为是月摇光随便把什么人易容成了岳凌楼的模样,交给延惟中亲手斩头,布置出这样一个断头再续的骗局。
  月摇光和岳凌楼,这两个人,太后都不想放过!
  因为怕突然惊动月摇光,太后用了一计。
  她诈称北极剑毒的解药已经配出,骗月摇光服下。月摇光信以为真,吞下药物,但随即太后却大笑了起来,瞬间翻脸,告诉月摇光那不是解药,而是毒药,如果月摇光十日之内,不能把岳凌楼带京城,就只有死路一条!
  月摇光被逼上绝路。
  为了保命,他只有踏上缉拿岳凌楼的路途。
  ◆◇◆◇◆◇◆◇◆◇
  与此同时,四川青神寨。
  西尽愁和岳凌楼都还留在这里。
  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多日以来,和那寒冰近距离接触,西尽愁身中寒毒,已经深入四肢百骸,再难排除。
  寒冰边上,岳凌楼升起一簇篝火,西尽愁的头枕在他的腿上。
  橘色的火焰,依旧无法驱除西尽愁身上的寒气。
  眼看西尽愁的身体越来越弱,体温越来越低,岳凌楼只剩下一个办法。
  他脱下他的衣服,还有自己的,然后俯身亲吻他冰冷的嘴唇、下颔、脖子,还有肩膀和胸膛。然而嘴唇触到的一切都是冷的、僵的、硬的……
  但渐渐,西尽愁发出一声低吟,终于睁开眼睛。他抬手抚上了岳凌楼的脸,似乎不敢相信他在做什么。
  「抱我……」
  诱惑的声音从唇齿间发出,只是这轻轻的两个字,就让西尽愁产生了一种燥热。
  岳凌楼的体温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比火焰更加温暖,而且香甜。胸口被他用牙齿轻轻啃啮着,西尽愁渐渐感到晕眩。
  一种难以抗拒的热流从身体内部升起,不一会儿便游走全身。
  的确,如果要升温,这是一个凑效的方法。
  本已丧失的知觉都被挑逗出来,渐渐恢复,而且比以前更加敏锐。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指、他的舌尖、他的气息和他的热度。
  慢慢闭上眼睛,享受着他给他带来的快感。
  昼夜颠倒,时间错乱,就连日夜的交替,也都感受不到。
  他们一遍一遍地结合,拥抱彼此,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次数。只要意识还清醒着,他们就结合在一起。因为疲劳而渐渐陷入昏睡,但醒来以后,又会再次抚上对方的身体,交缠在一起。
  是清醒,是昏睡,都已经不再重要。
  就好像他们会这样不分日夜地缠结下去,直到永远。
  沉浸在最原始的肉欲里,沉浸在对方身体带来的快感,什么也不用考虑,什么也不用担心,甚至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死亡。时间渐渐流逝,日升月落,昼夜更替……只知道亲吻和爱抚,只知道抱紧,然后进入,淫靡的呻吟和痛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西尽愁说了一声:「够了……」
  然而岳凌楼没有听到,他还在继续。
  「够了……」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西尽愁抬起岳凌楼的下巴,轻轻咬着他诱人的嘴唇,「这不是办法……」
  但岳凌楼依然没有听话停下,反吻过去,舌尖一下深入到口腔深处。这像是一种本能,他不想停,无论如何也不想停下……只要还能动,还有感觉,就要一直这样下去……
  在对方的坚持之下,西尽愁也放弃了理智,回吻着他,抚摸着他诱人的身体。如果允许,他也希望这场靡烂的梦,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但是——
  毒瘴被雨水冲去后的第五天,一线天下的第一个闯入者,终于到来。
  她一袭黄裙,长发系在头顶,额上缠着三股细小的发辫,坠着无数金色的小铃,只要微微一动,就能发出一串悦耳的响声。
  她还没有靠近,西尽愁就听到了她的铃声。
  但西尽愁没有办法让岳凌楼停下,于是水零儿见到了一幅她很难接受的画面。水零儿不敢靠得太近,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西尽愁!」
  随着一声大吼,水灵剑从掌心幻化而出,指住了西尽愁的眉心。
  而这时,岳凌楼好像才发现了水零儿的到来,抬头,不发一语地望着她。
  「西尽愁!你怎么对得起红叶!」水零儿持剑之手微微颤抖,那是因为愤怒而产生的颤抖,「他害死了红叶!是他害死了红叶!你怎么可以和他……」
  仿佛没有听见水零儿的吵闹,岳凌楼低头再次吻上了西尽愁的下唇。
  水零儿气得忍受不了,狂叫一声,挥剑向岳凌楼刺下!
  眼看水灵剑就要刺伤岳凌楼,一只手突然出现,抓住剑刃!
  水灵剑是用水凝结而成,任何人,任何兵刃,都无法挡住它的攻击。
  然而就在这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水灵剑不仅被西尽愁接住,而且还裂成碎片!
  细小的冰花,四散飞溅,发出银铃一般的响声……
  同时,还有几滴红色的血水,也随着那些溅开的冰晶,坠落在地。
  西尽愁松开了手,他的手心血肉模糊,全是水灵剑的碎片,也就是那些小小的冰花。
  如果剑刃是水,水无形,的确没有兵刃可以挡住;但如果剑刃是冰,冰有形,只要有形,就可以被接住、被捏碎——水灵剑的攻击第一次被人破解。
  西尽愁望着气得说不出话的水零儿,抖落手心的碎冰。
  如果是以前的西尽愁,他不但接不住水灵剑,还有可能被水灵剑所伤。但现在身中寒毒的西尽愁,在碰到水灵剑的瞬间,让兵刃凝结成冰,从而破解了水灵剑的攻击。
  「这是我第二次感谢我体内的寒毒。」西尽愁淡淡一笑。
  「第一次是什么!」水零儿怒不可遏,大吼着问。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西尽愁暧昧地一笑,摸摸岳凌楼瘦削的下巴,用一根手指抬起,低头啄吻一下。第一次当然是要感谢,因为寒毒,岳凌楼才会主动让他抱。
  「你无耻!」
  因为水灵剑被破,水零儿锐气大挫,被西尽愁这么一气,眼眶竟一下红了出来。拼命咬咬牙,捏紧双拳,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被气哭的模样,水零儿逃似的扭头跑远。
  望着水零儿跑远的背影,西尽愁暗暗长舒一口气。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使水零儿没有剑,只踩他两脚,也能把他踩成内伤。
  水零儿跑到没人的地方,对着悬崖大哭起来。
  红叶死了,西尽愁到处偷情!水灵剑也被破解……她突然觉得自己憋了一肚子的气!
  但突然,一截树枝突然伸到她的眼前。树枝上还带着一片椭圆色很可爱的叶子。
  水零儿惊讶地扭头一看,身后竟是沈开阳!
  沈开阳把那截树枝递到水零儿手里,「都说鲜花送美人,但现在大冬天的,我找遍了整个林子,只能找到一片叶子还算漂亮,所以零儿姐,你就委屈一下,收了这片叶子吧……别哭了……」
  「小混蛋!」水零儿气呼呼地低骂一句,但心情突然好了一些,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开阳道:「陪着摇光来的,他要带岳凌楼回京。」
  「怎么到现在还没动作?」
  「他说,再给他们两天时间……」
  那之后,沈开阳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水零儿,其中包括京城的事,也包括月摇光一行人其实早在两天前就已经抵达青神寨,也找到西尽愁和岳凌楼的所在,但却正好看见水零儿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不知道月摇光出于什么想法,他什么也没有做,悄声离开了。
  并且几日以来,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第三十章

岳凌楼第一次来到青神寨一线天瀑布的时候,还是夏天,他被月摇光带来的。
  那个时候,寒冰还沉在潭底,不像现在这样把整片寒潭都冻结成一块冰山。当时在寒潭边上,还有一块小小的墓碑。那牌刻得很早,是百年以前的东西,碑上字迹已经模糊,岳凌楼只能辨认出一个『友』字,月摇光曾经告诉过他,那上面还有一个『郁』字。
  但是现在,西尽愁却告诉岳凌楼,这碑文的全部:『挚友郁辰铭之墓。』
  这里,就是三百年前燕冥无忧埋下鸿鹄教主郁辰铭的地方。
  燕冥无忧杀死郁辰铭后,从雪山中盗出圣血麒麟的肉身,把它和郁辰铭一起埋在水寨。
  直到几十年前,燕冥无忧又回到这里,立剑为誓,把隧道改成了迷幻阵,不准任何人踏入。
燕冥无忧曾经在这里隐居了数十年,直到遇到那个让他喝下『孟婆汤』,告诉他一切可以重来的人。他拜那个人为师,去了洛阳,改名西尽愁。不久后便出师,继承启天剑,闯荡了很多地方,邂逅了很多人,比如说欧阳扬音,还有尹昀。同时,也被卷入了很多是非,直到一年前,在云南的离阳,他遇见了岳凌楼。
  『救我……』
  西尽愁永远也无法忘记,岳凌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还有当时他抬头看他的眼神。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救他。但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不但没有救他,还让他一次一次陷入危险,陷入绝望,陷入痛苦折磨的深渊。
  这一线天下的寒潭,几经风波,当初石头堆出的坟墓已经不见。只有那块墓碑,即使被层层沙石掩盖,还能看见一点边角。拂去碑上的泥土,西尽愁凝视碑上自己曾经刻下的字迹,那些尘封的回忆,那些被舍弃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起。
  「郁辰铭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有尹双曳?」岳凌楼软软地靠了过来,指间轻轻拂过碑面上凹凸的字迹。
  西尽愁摇摇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我只有一个不会忘记的人……」
  说着把碑牌倒转,抽出随身短刀,手腕舞动,在石碑背面刻下一行字:『挚爱岳凌楼。』
  「我又没死……」
  岳凌楼小声地嘀咕,但苍白的脸上,却有了一丝笑容。西尽愁没有解释什么,他把那块石碑立了起来,重重插入土中。西尽愁逃出一枚血红的戒指,带到岳凌楼指上,那是隐剑,「不要再把它还给我了。」
  点点头,凝望着那块石碑,岳凌楼神志有些恍惚。
  仿佛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从什么地方传来。
  这股香味有些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在什么地方闻见过。
  没有时间细想,西尽愁已经拉着他站了起来,「我们出去吧,找一个可以远离一切的地方。」
  岳凌楼点头,跟着他。
  夜深,风轻月暗。
  在淡淡的月光下,他拉着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边景物变换,但始终不变的,是那阵清幽的香味。带着淡淡的药味,一直弥散在岳凌楼身旁。但突然,岳凌楼一下清醒,他发现那药香不是围绕着他,而是围绕着西尽愁!
  发觉岳凌楼的身体蓦然一僵,西尽愁也停住了脚步。
  岳凌楼捂头后退——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香味就是上次西尽愁离开他时,让他闻到的迷香。在那片迷香之中,他看到了一处世外桃源,一分无纷无扰的安静,但那些都是迷香造出的幻觉!
  而现在,这同样的迷香——又会带来怎样的幻觉?
  西尽愁转身望着岳凌楼,突然伸出了那只不应该存在的右手——手中捏着一柱迷香。
  他把迷香往地上一扔,用脚底捻熄。待香气散尽,岳凌楼才发现,他眼前之人不是西尽愁——而是欧阳扬音!
  「怎么可能?」岳凌楼摇头后退,差点一步踩空。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欧阳扬音声音平静。
  「你们是怎么换过来的?」
  「从你闻到香味开始,你见到的西尽愁就是我。」
  西尽愁一直留在一线天下,而欧阳扬音却把岳凌楼带到一处很高的悬崖。
  悬崖边上,猎猎的夜风把欧阳扬音的斗篷刮得『沙沙』作响,她冷冷的声音夹在风中,好像利刃一般向岳凌楼袭来,「这一切,都是西尽愁的意思。我离开那天,他对我说的话,就是让我把你带到这里——这是青神寨地势最高的地方。」
  「不可能!」岳凌楼狂叫着,转身向回跑去。
  但欧阳扬音却拦住了他,「你以为西尽愁会在原地等你回去?他早就走了。」
  短短的一句话,让岳凌楼瞬间冻结。
  ——早就走了?
  最后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离身体,双腿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轻轻一颤,岳凌楼跪坐在地。极度哽咽的喉咙,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地闻道:「他在……什么地方?」
  「既然他想方设法离开你,你又何苦去找?」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岳凌楼狂吼着打断欧阳扬音的话。
  欧阳扬音被他吼得微微愣住,好一会儿,才带着轻微的怒意,低声道:「他在一个你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
  「不……」低微的悲鸣,撕心的痛楚,岳凌楼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把自己紧紧抱住,「不可能……」
  前一秒,还在石碑上刻着『挚爱』两个字。
  但却转眼之间,抛弃自己而去?
「西尽愁要做的事,他一定会做。他早知道你会阻止,也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即使你斩断他的手,让他无法杀死圣血麒麟,但他却有办法再次封住圣血麒麟,就像三百年前一样。」欧阳扬音从岳凌楼身边擦过,留下最后一句忠告,「你最好呆在这里不要乱走,因为不久之后——会有水灾。」
  ◆◇◆◇◆◇◆◇◆◇
  那一夜,岳凌楼在那悬崖上度过。
  风很大很冷很狂,仿佛可以把他扯成碎片。
  那一夜,耳边都是呼啸的冷风,灌入衣襟,夺走了身体的温度。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把头靠在膝盖上。
  直到第二天黎明,一阵脚步声把他从恍惚中唤回现实。缓缓抬头,他看到了月摇光,还有沈开阳和庭阁。
  但是,月摇光竟一时没有认出岳凌楼来——他不敢认。
  因为岳凌楼那一头青丝,竟在一夜之间,全都变成白发……
  不仅颜色变得纯白,而且被夜风刮了一晚,狂乱不堪。肩上、手上、颈脖上,全都被那显眼的白色覆盖。衬得他原本颜色就很淡的皮肤,更加透彻,好像半透明似的。
  岳凌楼站了起来,清晨的熹光浮在他的身体四周,好像一圈淡淡的光晕。
  「回京城吧。」月摇光终于开口,不是强迫,更像是邀请。
  要骗过太后,月摇光有千百种办法,他会奉命搜捕岳凌楼,不仅是畏惧毒药而已,还有一个原因——他想见见他。
  然而岳凌楼却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这时,水零儿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她的出现,让月摇光面露疑色,绝对意外。水零儿是为了见月摇光而来,并且告诉他一件事情,「月摇光,虽然我很讨厌你。但有件事瞒了你很久,我有些过意不去。」
  月摇光回头望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没有中毒。」水零儿沉下了眼,「因为真正的北极剑,早在十年前,就被折断了。」
  「这不可能!」月摇光不信。
  「是真的。」
  水零儿讲起了一段往事。
  十年前,少教主杨鹰不巧折断了北极剑,为了修剑,他去了云南,拜托紫星宫替他接好北极剑。而当时为他修剑的人,就是红叶。
  红叶修不好剑,只好伪造一把,让杨鹰带回北极教。
  假的北极剑上没有剑毒,这个秘密,连前教主都不知道,但杨鹰却告诉了当时北极教排名第一的杀手,沙华。
  沙华答应帮他隐瞒这个秘密,所以从十年前开始,成为七星成员的人,都没有被剑毒所伤。
  月摇光,沈开阳,庭阁,其实他们三人都没有中毒。他们身上的伤口,都是沙华用高超的剑术伪造出来的。也只有沙华才有那个本事,眨眼之间,在同一个位置,划出上千条伤痕,伪造出极像北极剑伤的伤口。
  所以自从五年前,沙华死后,再没有人可以伪造出北极剑的伤痕。
  而这,也是北极教在沙华死后,彻底解散的原因之一。
  淡淡地讲完这一段故事,水零儿本以为月摇光会吃惊地说不出话,但谁知短暂的沉寂之后,月摇光竟大笑起来。他笑自己被一个谎言骗得团团转,为了解开那并不存在的剑毒,他投靠紫星宫,投靠延惟中,接近太后,最后竟得到这样一个真相——根本什么毒都没有!?
  在月摇光的笑声之中,脚下的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颤抖!
  「你们看那边!」沈开阳突然指着西方大叫起来。
  众人齐齐扭头,竟是滔天巨浪排空而来,那翻江倒海的气势,好像连山崖都可以压倒!潮浪掀飞竟达到十米来高!来势汹汹,甚是恐怖!
  「可恶!」月摇光捏拳咒骂一句,「一定是什么人炸开了水坝!」
  潮浪在他们脚边炸开,激飞的水点向下雨一样劈头盖脸打下!巨大的轰响好像可以把鼓膜震穿,月摇光等人都不禁后退。
  然而却有一人,始终未动。
  望着那浊浪排空的奔腾,岳凌楼突然清醒,耳边仿佛响起了欧阳扬音昨夜的话:
  『这里是青神寨地势最高的地方……』
  『可能会有水灾……』
  这一切,是否证明欧阳扬音知道这场水灾的到来,而她把自己带到这处悬崖,为的就是让自己避开这次水灾?
  那么安排着一切的人,那个炸开水坝、水淹十三寨的人……
  ——只有一个可能!
  想到这里,岳凌楼竟转身向那滔天的巨浪走去。
  身后,好像有什么人在狂喊,但那声音已经被巨浪淹没,听不真切。
  现在,岳凌楼眼中看见的,只有这一片巨浪;耳中听到的,也只有这一片轰鸣;脑中想到的,也只有那唯一的可能——是西尽愁!
  是他,一切都是他做的!
  他炸掉水坝,水淹十三寨,为的就重新封印圣血麒麟的肉身!
  岳凌楼站在悬崖边上,巨浪向他扑来,一声巨大的轰鸣!
  岳凌楼的身体消失在那片混浊的浪花中!
  滚滚翻腾的巨浪,奔流不息的潮水,卷着岳凌楼的身体,消失在天际尽头。
  ◆◇◆◇◆◇◆◇◆◇
  这不是自杀,而是赌博,岳凌楼赌的是西尽愁的一句话。
  『当一切结束,如果你还想见我,我会出现。』
  一切已经结束,西尽愁,我想见你,你在哪里?
  身体被巨浪挟着不停沉浮,但岳凌楼翻腾的思绪却没有停止。欧阳扬音说的那个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是否就是这一片水底?
  ——你以为我不通水性,你又躲在水下,我就找不到你了么?
  身体渐渐下沉,不能呼吸的感觉不再像以前那么恐怖。
  岳凌楼不会溺死,因为他从尹珉珉那里继承了圣血麒麟的另一半灵魂。他是和西尽愁一样的体质,一样不死不灭、一样长生的体质。
  『你们应该在一起。』
  因为这个原因,尹珉珉自杀。
  水下,岳凌楼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处冰山,冰山中冻结着圣血麒麟的肉身,而那冰山边上,还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岳凌楼靠了过去,他看见西尽愁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捧起了他的脸,想把他唤醒,但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就像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沉睡。
  ——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了,你太累。
  拉住了他的手,岳凌楼也慢慢闭眼。
  ——我会等你醒来,无论多久。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
  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等待着你再次睁眼。
  一直等,一直等下去……
  ◆◇◆◇◆◇◆◇◆◇
  水寨大潮,整整三天,才算平息。
  若干天以后,在东方的河口,渔夫发现一块石碑。那是水寨大潮时,从上游冲下来的。渔夫虽然不识字,但却把那块石碑立在了河口。
  碑上五个字,其中三个都已模糊。
  只有最上面的两个字,也是刻的最深的两个,清晰夺目。
  ——挚爱。
  面朝蓝天浮云,望着海枯石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