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辜杰在电话里问我,“你是人是鬼。”
那个时候加森正坐在椅子上吃一根已经粘掉的棒棒糖,外面在下雨,他趴在窗台上,下巴上沾了灰,可他不在乎,只是傻笑着想去捏玻璃窗上停留的一只飞蛾。那个飞蛾的翅膀断了,颤巍巍地立在玻璃上,最后被加森捉住了,他转过头喊道,“李春,你看。”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加森不敢说话了,他怯生生地缩了缩手,过了一会抬起眼睛看着我。
老式的电话听筒卡在脖子里不太舒服,我的手里还拿着一块布,缝纫机里上的是嫩黄色的线,原本是要给娜娜做一条新裙子的。
大概她永远也穿不到了。
辜杰的声音里满是恐慌,他急促的呼吸声透过听筒里传过来,我的胸腔里满是复仇的快意,可还不够,我想看到他跪下来求我。
“你急什么,游戏才刚开始……”为了不让他听出来,声音是刻意压哑的,他那边停滞了一秒,我按掉了电话。手里的布被我捏紧了,出现了细细的皱褶,我拍击着桌子大笑起来,加森怯弱地缩在椅子上看着我,过了片刻后,他喊,“李春,你看。”
他的手里还捏着那只蛾子,半死不活地在他的手指上,剩下的一半翅膀摊了下来,笑声截然而止,加森期待地看着我,他的嘴里还含着那根棒棒糖,一半的脸颊鼓鼓的,他的嘴里盛满口水,他喊我的名字,“李春,你看。”
二.
加森是我捡来的,我把他当一条狗一样养着,反正他也不懂。
他唯一的好处是会游泳,夏天的中午吃过饭,我就带他出门放风,县城靠着海,路边的院子里晒着鳗鱼鲞和小鱼干,他踩着拖鞋磨磨蹭蹭地跟在我旁边,看着小店柜台上摆着的棒棒糖走不动路,王叔和我打招呼,“李春,游泳去啊?”
我点点头,扭头看着他快要流口水的嘴脸,皱了皱眉,最后还是从裤兜里摸出一块钱,买了两个塞到他的手里。
他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剩下的一个仔细藏好了,然后露出一个笑脸,像小狗一样地凑过来蹭我的脸。
他记不得人的好坏,常常蹲在地上看我做衣服。做裁缝是件琐碎事,把一块布用粉笔画上虚线,该缝好的地方做好记号,软尺挂在我的脖子上,加森有时候觉得饿,冲过来拉我的头发,他说,“李春,我饿。”
赶不完活的时候,我会很暴躁,心里总有一股无名火冒起,于是我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他捂着脸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睫毛末端沾了泪水,但是眨了眨也没落下来。
我说,“别来烦我,不然我杀了你。”
于是他不敢动了,回到椅子上,委屈地抱住了自己的腿。
过了片刻后他又自己好了,开始玩一个断了腿的奥特曼,举着那个小小的玩具自己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就是不肯到我这边来。
加森其实是不记得人坏处的,况且我老是和他讲,整个县城除了我以外没人喜欢他。
他不相信,板着手指头说郁姨会给他做好吃的蹄髈,娜娜会偷偷给他塞牛奶,还有严叔,严叔教他下象棋。
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晚上,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他躺在我身体底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嘴巴却撅着,他说,“李春,你弄疼我了。”
其实我真没骗他,整个县城里没有人会单独和加森说话。
三.
我的怀里揣着把刀,外面的夜黑得像打翻的墨水。
加森站在门口,他眼巴巴的看着我,想要跟上来。
我哄他,“你在家玩一会奥特曼,我一会就回来。”
他不肯动,手抵着门,不让我反锁,一边说,“李春,你去哪,我也要去。”
我有点不耐烦,几滴雨水溅到了我的手背上,雨声哗啦啦的,让人心烦。我一把推开了他的手,他瞅瞅我,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一边软绵绵地说,“李春,我让你弄屁股,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大概感冒了,鼻腔音重,手指绕着那个腰带,却哆哆嗦嗦地解不开。我一脚踹到了他的膝盖上,他踉跄了一下,终于没站稳跌到了地上,我顺势关上了门,他扑过来,最后只抓到了门板。加森开始咣当咣当地砸门,他可能哭了,他喊,“李春,不要丢下我。”
我转了个身,装作没听见,带上厚重的兜帽,走进瓢泼的雨中。
那个时候捡到他也是这种天,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又赶上潮汛,靠海的那条路上积的水淹到了脚脖子。
我从郁姨家出来,她递给我几个打包好的包子,让我明天早上热热吃。我笑着接过了,穿上笨重的雨靴走出门口。外面的雨太大了,好像整个世界的水都在这个晚上往县城里倒灌,那天晚饭我吃得太饱,想着绕另一条路往回走。就在那条积着水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蜷缩在一起的身影。
我把加森捡回家,他整个湿淋淋的,饿得失去了神智,一个包子几口下肚了,眼巴巴地瞅着我手里拿着的另一个。我说,“你先去洗干净了,再回来吃。”
他开始吮还滴着泥水的手指,眼睛还盯着那个包子。我叹了口气,把他拎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没头没脑地往他脑袋上冲。
他像小狗那样发出呜咽一样的声音,整个缩起来,却乖巧的很,任由我把他翻来覆去地折腾。
洗干净后的加森挺可爱的,眼睛大大的,看着我却没有半点阴霾。
真奇怪,明明像流浪犬一样在积满水的路上流浪,为什么他的眼睛里一点灰暗都没有。
可我讨厌这种纯真,我哄骗他说,“我给你吃包子,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叫。”
他怯生生地看着我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抓住了那个包子就往嘴里塞。我看着他一会,然后把他推到桌子上,随手拿过一瓶凡士林在他的后面抹了抹,他不开心地扭来扭去,我喝道,“别动。”他就不动了,我拉开了裤子拉链,掏出活计就往里面塞。他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含着包子里的嘴里好像在说,“痛痛,加森痛痛。”
我从后面扯着他的头发问他,“你叫加森?”
他的眼泪都出来了,就连哭泣的声音都小小的,只是后面夹得更紧,我说,“加森,你记住了,我叫李春。”
加森是个傻子,只记得我的名字,喊我的时候连名带姓,“李春,李春。”
他永远都不记得我曾经对他做过多少残忍的事,早上醒来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雾蒙蒙的,像是化了雪的春天。
他说,“李春,我饿。”“李春,你看。”“李春,不要走。”
我讨厌他这样不谙世事的天真。
四.
其实我不叫李春,我只是披着他这张人皮的恶鬼。
贾叔跪在地上,求我不要杀他。
雨点打到他的脸上,像是他因为害怕流出来的眼泪。
我站在他的对面,遮住了路灯,只在地上留下一个长长的影子,还被雨水冲散了。
地上的水里有血的味道,贾叔的左胳膊被我卸了下来,他痛苦地跪在地上,用还好的右手打自己的脸,他说“我对不起你爹。”哭腔拖得老长,可惜外面的雨声太大,没有人会来。
我的脸上大概也没什么表情,我慢慢地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这个游戏还没结束。”
他的表情更惊恐了,扑过来要抢我手里的刀,可惜他失血太多,因为恐惧最后还是跌倒进了水里。我拿着刀子一把插进了他的手里,他痛苦地嚎叫了起来。
这个游戏还没结束,可你该死了。
他躺在水坑里,身体抖得像一块破布,我轻描淡写地拔出了刀,他大声地咒骂起来,混杂着哭腔,他说“李春你这个狗 娘 养的。”
我手里的刀扎进他脖子的时候,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像咳嗽一样的吼声,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怕现在拔刀会让血溅到我身上来,就蹲在原地,看着他慢慢地没了气,像一个无用的麻袋一样堆在水里。
我踢了踢他的身体,直到他没了动弹后,才拔出刀起身离开。
几年前我发现自己喜欢血的味道。可是加森不喜欢,他连杀鸡都不敢看。
他也不喜欢血的味道,我在进屋之前特意多淋了一会雨。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门边,听到钥匙的声音响了,像一条小狗那样扑过来舔我的脸。
他说,“李春,你终于回来了。”
我脱掉了雨衣,把他推搡到床上,然后低下头去咬他的鼻子。他扭开了脑袋,不肯让我亲近他。他说“李春,你今天看上去怪怪的。”
我有点恼怒,也许是因为是杀意在我的脑子里还没褪去,我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开始扯他的衣服,他蹬着腿要挣脱我的束缚,我想我的眼睛大概已经变得血红,卡着他脖子的手越收越紧,他看着我,眼睛里好像有泪水。
后来他不动了,像是我捡到他那天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
加森和我说,“李春,我喜欢你。”
他不知道喜欢的含义,我和他说,喜欢就是想每天都看到的东西。
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然后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说,“我喜欢棒棒糖!”然后他扭头看着我,那个笑容像是太阳。
他说,“李春,我喜欢你。”
他再也不会说了。
五.
我在电话里对辜杰说,“我是鬼。”
镜子挂在我的对面,我说这话的时候,只有外面的雨声应和。
房间里空荡荡的,加森常坐的那张椅子上,现在只剩下了一张棒棒糖的糖纸。
我一直记得他喜欢吃草莓牛奶味的,有一段时间咬牙给他买了一大盒,他开心地抱着那个盒子,谁都不给走近,然后把吃好的糖纸一张张地抹平,塞给我说,“李春,我们把它贴起来好不好。”
那个时候我说了什么,我怎么全都不记得了。
辜杰的精神已经被我摧毁,他歇斯底里地在电话那头问我,“你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冷笑起来,望着窗外他站在小店门口对着那个电话吼。
他说,“我都查清楚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我不想干什么,我大概只是想看到真相大白时他的表情,然后他就可以去死。
挂了电话之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椅子,然后出了门往郁姨家走去。
娜娜根本不会想到我才是这整件事的幕后凶手,我和她说,“娜娜,裙子做好了,但是有些地方要改一下,你要不和我去店里试一下吧。”
她说好,然后转身从桌上拿了一颗草莓软糖给我,“李春,吃糖啊。”
我看着那颗糖,手指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加森总是相信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坏,他们大部分都会对他笑;严叔教他下象棋,郁姨给他煮蹄髈,而娜娜,娜娜总有些好玩的小零食。
可他偏偏忘了,我才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坏的那个人。
六.
那个王八蛋的骨灰盒放在海边。
这里的海看到不沙,只有层层叠叠的巨石和泥涂。骨灰盒外包着黄色的布,你看,连这种人死后都有安身之地。
那天的风很大,我坐在那块石头上,看着辜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他的脸上先是吃惊恍然最后成了咬牙切齿的痛恨。
他说,“都是你干的。”
我把最后那张碎片扔给他,那是八岁时候的我,笑眯眯地看着镜头,谁会想到那之后,我就会成为一个孤儿。
辜杰扑过来,他想掐死我,我一脚踹到他的肚子上,他像个疯子那样地朝我喊,“娜娜呢,你把她怎么了!”
我的笑容一定很狰狞,我说,“你想要她活着的话,就去死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的仇恨溢出来,这才对,这才是人性真正的样子,有仇恨有执念有对这个世界无穷的杀性。
而不是加森那样的,永远不会有阴霾的眼睛。
我知道辜杰想杀我,他的拳头握着,在击中我太阳穴的时候,我晃了一下,然后他一脚将那个骨灰盒踢下了海。
他说,“李春,你怎么不去死。”然后他把我的脑袋狠狠地掼到了石头上,我手里的刀划开了他的胳膊,但是在扭打中被打飞了;我的脑袋太疼了,血从我的鼻腔里流出来,滴到了地上,氤成小小的一滩血泊。
“你怎么不去死。”
我流浪在街上的时候,也有人那么骂过我,他们推搡着我像推搡一件垃圾,然后我跌进了泥潭里,他们哈哈大笑地拍着手说,“这个乞丐太脏了,呸。”
那个时候我才八岁,没了父亲,像一条狗一样流浪在街道上,下雨天没地方去躲雨,只能哆哆嗦嗦地睡在那滩积水中,身上裹着的报纸被浸湿了,沉甸甸的,我饿得失去了神智,甚至想要啃掉自己的手指头。
好疼啊。
好疼啊,辜杰将我推下巨石,我跌到了海滩的泥涂上,我的腿大概是断了,疼得几乎没有了知觉,只有视野里出现了大片的白色云朵。
然后那些云朵成了红色的,天空里开始飘下无数的棒棒糖糖纸,加森的声音远远地和浪潮一起传来。他连名带姓地喊我,“李春,李春。”
加森的手里拿着一块剥好的棒棒糖,他躺在我的身边,把那块糖塞进了我的嘴里,然后满足地趴到我的胸口上,听我的心跳。
他的手指是温热的。
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加森,不要离开我。”
他用力地点头,伸手将我搂了起来。
也许是潮汛来了,海浪淹过了我的脖子,而海水是咸的,加森不动了,可我分明听见他说,“李春,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