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后三天,红叶没有见过西尽愁一面。
红叶的眼泪变少了,只是第一天哭了一晚,从第二天开始,再没人听到她哭泣的声音。天市殿内,所有人都隐约从红叶的变化上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七宫主更是变得焦躁不安。
——红叶,忘了一切吧,重新开始,不要再折磨自己。
七宫主每天都这样祈祷,但依然无济于事。红叶没有忘,离预计的最后期限已经过了很多天,但红叶还是没忘,没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终于,到了第三天晚上,岳凌楼知道了红叶的这个秘密。
那天晚上,是安然来紫微殿接岳凌楼的,他来替红叶传话,说红叶无论如何想见他一面。岳凌楼同意了,因为这么多天过去,他也开始反省自己,开始面对事实。
红叶曾经怀过他的孩子,即使他们谁都不期望那个孩子降生。岳凌楼知道自己错了,但并不打算向红叶认错,他只想听听,红叶究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天市殿,岳凌楼进了红叶房间。
虽然是夜晚,但光线却很明亮。房间各个角落都燃着烛台,把影子都照得消失。房间中央,是一张方形的木桌。岳凌楼进去的时候,红叶就坐在桌旁,什么话也不说,静静地望着自己。
岳凌楼在红叶身旁落座,门被阖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红叶的模样,比三天前更加憔悴。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灰白的皮肤,就像一个活死人。而且眼窝深陷,毫无神采。虽然涂过一层粉,但黑色的眼圈依旧清晰可见。
岳凌楼不禁皱眉,他没想到红叶竟然自己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红叶缓缓转头,望着岳凌楼,然后轻轻抬起右手,放在桌面上。她的右手握成拳形,看上去捏得很紧。岳凌楼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有些疑惑,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突然,红叶把拳头松开了。
出现在岳凌楼眼前的,竟是她血肉模糊的手掌!
「你……」
岳凌楼话未出口,只听『哐』的一声脆响传来,竟是一块掌心大小的瓷器碎片,从红叶的手中落出!
碎片已经被血染得分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尖锐的边缘和刃口,却在烛光下衬着血水,晶莹闪动。看得岳凌楼心中陡然生寒,紧紧蹙眉。
不用红叶解释,岳凌楼已经明白一切,这一块碎片便是红叶没有失忆的秘密。
她一直把那块碎片捏在掌心,不让自己睡着。只要一感到困倦,就用力捏紧掌心,让刃口扎入肉里,好强逼自己保持清醒。
根据血迹的颜色判断,这块碎片,已经被红叶捏了十天之久!
「你想笑也无所谓,我也知道这很可笑……」红叶的声音很轻,气息很弱,透着浓浓的倦意,细若游丝,「我不能睡……因为我知道,只要一闭上眼睛,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可能就会忘了一切……我不想忘……即使心很痛,也不想忘……」
岳凌楼没有打断,他望着红叶,担心她会哭。
但是红叶的眼眶是干涸的,连一点雾气都没有。
红叶用平缓而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也许有人认为,只要把一切忘记就可以重新开始,但对我来说……那却是死亡,忘掉一切就是死亡……」
十年前,曾经的红叶和杨鹰,天真地相信着『重新开始』这四个字;但当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才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微不足道。忘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重新开始的说法。
红叶望着墙边一闪一闪的烛光,眼光迷离,缓缓道:「十年前,曾经的红叶忘了杨鹰,所以杨鹰的红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十年后,如果这个红叶忘了西大哥……那么,这个红叶也就死了……」
说到这里,红叶顿了顿,她开始往桌上的两只杯子斟酒。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扭曲,一声比一声尖利,「我很不甘心……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真的很不甘心……为什么我一定要死,而你却能活着?为什么西大哥喜欢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直到两只杯子都满了,红叶才停止了斟酒,她抬起头,望着岳凌楼道:「你的命真好,我羡慕,也很嫉妒……这不公平,上天对你太好了,但对我却这么残忍……我在想,如果我们两人之间,注定只能活下一个……那个人,会是谁?」
岳凌楼望着桌上的酒杯,他突然明白了。
红叶又道:「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们两个,究竟谁才更有资格活下来……你先选吧,我要剩下的……」
岳凌楼望了望酒杯,又望了望红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红叶道:「你不选,那就我先。」
说着,就拿了靠近手边的那只酒杯,把剩下的一杯留给岳凌楼。
然而岳凌楼不但不动酒杯,还明确回答红叶道:「我不会喝的。你想死,但是我不想……所以我也没有必要陪你。」
闻言,红叶笑了起来,笑声疯狂。她猛地抓起酒杯,仰颈就想一饮而尽。但眨眼之间,杯子却被岳凌楼扬手打翻!
望着打翻在地的杯子,红叶抱住了头,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吼起来:「为什么拦我?我不信死的人一定是我!我不信我一定会选中毒酒!我不信我就该死……」
「够了。」岳凌楼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杨红叶,你既然不会设局,就不要设局。一开始我的确以为这两杯酒中,一杯有毒,一杯无毒,但现在却发现……其实两杯酒都是有毒的吧?因为你差点把酒喝下的瞬间,眼中带的不是怨恨,不是侥幸,不是痛苦,而是觉悟——是一种对死亡的觉悟。」
——红叶只是想要自杀而已。
「为什么不让我死!」红叶疯狂地叫喊着,扑到桌子上,一把抓住另一只酒杯,想要喝下。但突然,竟感到脖子一凉,愣住,红叶缓缓抬起头,望着岳凌楼。
红叶前一秒还很疯狂的举动,但现在却完全停止。
只因为一把短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持刀人正是岳凌楼。
岳凌楼道:「如果你一心寻死,至少在死之前,帮我一个忙。」
第八章
「我不会帮你……」红叶干涩的眼中闪动着一丝冷酷的光芒,她咬咬牙,用既怨恨又不甘心的声音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岳凌楼,你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我恨你!……」
一声比一声大的『恨』字,从红叶口中吐出,狠狠撞入岳凌楼耳里。此情此景,竟有些熟悉。曾经,在黄泉巷尽头的葟竹林中,尹珉珉也曾像这样对他大吼着说『我会恨你一辈子』。不过红叶说出的『恨』字,却令岳凌楼更加心痛。
岳凌楼可以自认无愧尹珉珉,但他却不敢自认无愧红叶。
他知道红叶的『恨』中,不仅包括了对西尽愁的恋恋不舍,还包括自己对她做的事情,让她怀上了一个错误的孩子。
「你想恨就恨,随你怎样……」
岳凌楼淡淡回答着,手腕一转,刀锋上扬,逼迫红叶抬头。反剪起红叶的双手,把她硬拖到门边,一脚踢开房门!
十米远的地方,有两三名侍卫守着,听见门扉发出的巨大响动后,都惊愕地扭头一望——竟看到红叶被岳凌楼挟持!
侍卫们惊得双腿僵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边呼喊其他人,一边拔剑把岳凌楼包围住。
不一会儿,门边已经聚集了一大群持剑侍卫。
他们和岳凌楼对峙着,任何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人群被拨开,七宫主的身影出现在岳凌楼眼前。岳凌楼才稍稍移动了一下,把红叶的手反拧得更紧,而锐利的刀锋,也更贴近红叶的脖子!
七宫主拨开众人,站到岳凌楼面前,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岳凌楼的要求很简单,「我要离开紫星宫。」
「没有人不准你走,你把红叶放开,随时都可以走!」
「不行,我要带她一起。」
「你说什么?」七宫主不信岳凌楼说要带红叶走。
岳凌楼道:「她是人质,必须等到我到了安全的地方,才能放。我要你现在立刻派一个人给我带路,而且发誓不准跟踪,也不准让紫坤知道!不然,我就杀了红叶!」
说着,剑锋又逼近几分,红叶的喉咙已经见血。
「你不要伤害她!」七宫主紧张红叶,上前半步,为了稳住岳凌楼,只好匆匆答应下来,「好,什么都好,你只要不伤害她……什么都可以商量,你要人带路是不是,我立刻安排……」
「我不要你安排的人!」岳凌楼低吼道,戒心很重。七宫主安排的人,他绝对不能放心,于是随手指了一名身旁的侍卫,低声命令道,「你给我带路!」
「我?」侍卫吓了一跳,指着自己的鼻子,急忙拒绝,「我不知道!」
岳凌楼瞪了那侍卫一眼,似乎有些不信。
这时,七宫主证实道:「他的确不知道。」
多年以来,紫星宫都是一个闭门不出的幽灵门派。门下教徒几乎都留在宫内近十年了,虽然宫内的大路小路都很熟悉,但却绝少出宫走动,所以不知道出宫之路,也不足为怪。
七宫主道:「如果你信不过我,就自己再选其他人吧。」
「你!」
岳凌楼随手又指了一个,但谁知那人也急忙答道:「我也不……」
岳凌楼正要冒火,谁知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从那人身后传来。
「他说的不是你,是我!」
只见一只手攀上了那名侍卫的肩膀,往边上一推,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岳凌楼面前。
「西尽愁……」岳凌楼咬牙念出这个名字。
七宫主也大吃一惊,问道:「你知道路?」
西尽愁笑道:「你告诉我不就知道了。」
闻言,岳凌楼怒道:「西尽愁,你别在这里捣乱!」
「这不是捣乱。」西尽愁解释道,「我先把你平安送出紫星宫,然后再把红叶平安送回来,这样大家不是都可以平安无事了么?」说着,又转向七宫主,承诺道,「不用担心,我保证把红叶带回来……」
无论是岳凌楼,还是红叶,都是西尽愁放心不下的人。
他一方面想把岳凌楼平安送出紫星宫去,另一方面,也不希望红叶受到任何伤害。如果想要两全其美,也只能让他跟着去了。
想到这里,七宫主终于同意道:「好,我可以把出宫的路告诉你。但是西尽愁,记住你答应我的话——把红叶平安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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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红叶的安全着想,七宫主暂时对紫坤隐瞒了这件事情。
况且,自从上次西尽愁去了一趟紫微殿后,紫坤仍然把自己关在殿内,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这种情况下,即使七宫主想说,也苦无门路。
天已经蒙蒙亮了,竹林很安静,只偶尔听到几声鸟雀的鸣叫。
石板路有些窄,本来不能通车,但好在紫星宫的马车都比较小,行在上面正好合适。西尽愁赶车,岳凌楼挟持红叶,坐在车厢内。车轮『骨碌骨碌』滚得飞快,但即使如此,岳凌楼还是不断催促西尽愁快点,生怕紫星宫人会临时变卦,派人追来。
西尽愁一边答应着,一边问道:「出了紫星宫,你想去哪里?」
然而岳凌楼静静坐着,任凭西尽愁怎么问,都是一声不吭,只在心里苦笑。想到:如果西尽愁知道他要做的事情,一定会不顾一切阻止吧?如果西尽愁知道他带红叶出紫星宫的真正目的,一定会再次跟自己撕破脸皮吧?
一想到这里,岳凌楼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西尽愁轻叹道:「不说也没用关系,反正我总有办法找到你……但是这次,你不该用红叶当人质,她身子太虚,受不得一点惊吓……」
闻言,岳凌楼一声冷笑,移动视线,冷冷地瞥向了一旁的红叶。
红叶没有一点反应,如同一具行尸般靠在车窗边,呆呆注视着窗外迅速后退的竹林,仿佛什么话都没有听见。从坐上马车开始,她就一直这种状态,没有半点生气,也没有说一句话。
「快到了……」西尽愁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车轮转得更快。
「西尽愁。」岳凌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喊了他一声,但却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你可能要对七宫主失约了。至少我不能让你那么快,就把红叶送回紫星宫……」
话音刚落,岳凌楼明显感觉到马车慢了下来,不多时就完全停住!
西尽愁掀开帘子,望着厢内的岳凌楼,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本来,西尽愁只以为岳凌楼想拿红叶当人质。第一,在七宫主面前,红叶的确比较有做人质的价值;第二,红叶手无缚鸡之力,很容易挟持;第三,岳凌楼和红叶单独相处,更是难得的机会。所以,当知道岳凌楼拿红叶当人质、要求七宫主放他出宫时,西尽愁并没有太过吃惊。
但是现在,西尽愁却吃惊了!
因为岳凌楼不肯放走红叶,就说明岳凌楼的目的不只是离开紫星宫而已,至少有一部分目的——在红叶身上。
「你究竟想干什么?」西尽愁又问了一遍。
「你不必知道。」
岳凌楼冷冷回答,催促西尽愁快走。但西尽愁并没有再往前走的打算,像是打定主意,如果岳凌楼不说实话,就绝不离开。
两人对视着,目光相撞,迸出火花,但谁都不肯让步。
岳凌楼心想,西尽愁曾经要他发誓不再说谎,但这个世上,有些谎话却是不得不说的。比如现在,如果让西尽愁知道自己带红叶出宫,其实是想把红叶的子宫割除,他一定会立刻跟自己翻脸吧?
割除子宫,岳凌楼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残忍,但他没有选择。
如果红叶的生孕能力保留一天,自己就只能多当一天的种男而已。除非红叶彻底丧失身孕能力,自己才能从紫坤那里解脱,而红叶……也许也能得到解脱吧?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声响从身后竹林传来!
不用回头望,岳凌楼已经猜到——是紫星宫的人追来了。
第九章
「西尽愁,还不快走!」
岳凌楼是真的着急了,出口已经不远,他不愿功败垂成,再次被押回紫星宫去。
而西尽愁,看到现在形势变得危机,也不再跟岳凌楼计较什么,驱车扬鞭。但谁料为时已晚,紫星宫的人流迅速涌上,一路围追堵截。不到一刻钟,马车已经被堵死。
而车中三人,已经被重重包围起来。
「你们谁都不能走……」紫坤微微上扬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阵阵寒意。
一同追来的还有七宫主等人,但七宫主并没有对紫坤泄漏什么,而是紫坤自己感觉到了,她感觉到岳凌楼要离开紫星宫,所以才追了出来。她的感觉一向准得可怕,就像现在这样。
紫坤话音一落,车帘就被由内而外掀开,岳凌楼挟持着红叶走了出来。
刀依然架在红叶的脖子上,非常贴近。红叶的脖子扭曲着,看上去非常痛苦。
见状,紫坤蹙眉,平缓的声音中,带着丝丝威胁,她缓缓道:「不要做傻事,凌楼……你出不去……哪里也出不去……」
「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岳凌楼以红叶为人质,威胁一旁的七宫主道,「叫他们让开!否则红叶就会没命!」
岳凌楼不是在开玩笑,他的刀锋再次割破了红叶颈脖的皮肤。
「让开……你们都让开……」
七宫主慌了,急忙驱散众人。而众人却望了望紫坤的脸色,见紫坤没有异议,这才慢慢退散开来。让出一个十步宽的圈子,把岳凌楼、西尽愁、红叶三人围在中心。
紫坤道:「凌楼,把刀放下……你和红叶,谁都不能离开紫星宫……」
「我不会留下!」岳凌楼的声音蓦然变大,吼了起来,「你不顾一切把我留下来,不外乎就是为了利用我延续麒麟的血脉!……你根本就是个妖女!……你根本就不正常!………我不是种男!不是!」
——种男?
听到这些话,在场不少人的脸色都产生了明显变化,其中包括西尽愁和七宫主。
此时此刻,他们才第一次知道紫坤对岳凌楼如此执着的原因。也是此时此刻,他们才第一次知道紫坤为什么会用迷药强逼岳凌楼和红叶上床。
原来,她只是想要岳凌楼和红叶结合生下来的孩子而已!
「如果红叶不能再生孩子了,我和她,对你还有没有意义?」
说着,岳凌楼竟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三分残忍,七分疯狂,他持刀的右手开始缓缓下移,把刀尖指向了红叶的腹部!
紫坤的心脏仿佛被人猛地压住,她意识到岳凌楼要做的事情!
「不要!——」
紫坤、西尽愁、七宫主三人同时喊出相同的两个字,惊人的整齐,但这却依然没能阻止岳凌楼疯狂的举动。
他一刀刺入红叶的小腹!
血一下涌出,向前溅出半尺。红叶腰部以下的衣服瞬间全红,完全被血水浸染。红叶没有叫出来,她只是张了张嘴,但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微微闭上眼睛,扭曲的五官足以显示她的痛苦。
然而岳凌楼的刀,还在继续向深处插!
红叶的背弓了起来,上身已经完全俯倒在岳凌楼的手臂上。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好像根本没有骨头,像一个用棉花塞成的假人,在岳凌楼的刀下变得扭曲。
「啊!——」七宫主捂住眼睛大叫起来,她已经看不下去。
西尽愁向后退了一步,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他也说不出话,但不可置信的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岳凌楼的身体。
他不相信……不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岳凌楼,岳凌楼竟然对红叶……
「我要走!」岳凌楼简单的三个字,把众人从震惊中唤醒。
紫坤也惊呆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岳凌楼被血水染红的手臂,半天说不出话来。为了离开紫星宫,为了摆脱自己的控制,为了不让红叶再生孩子,他竟然狠心把红叶刺穿!?
趁着众人发呆的时机,岳凌楼把着几近昏迷的红叶,跳上了马车,一抖马缰,对紫星宫众人道:「让开!」
没有人动,因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难得岳凌楼还如此冷静,偏头对七宫主道:「我刺的不是要害部位,如果即使抢救,可以活命。我不会放开红叶,除非我到达安全的地方。如果能出宫,我会找人替她医治,让一个完完整整的红叶回到紫星宫来。如果你们还要拦我,只会浪费抢救红叶的时间!」
「让开……你们都让开……」
七宫主已经跪在地上,满脸是泪,她已经近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在对那些侍卫说话了。她的心,在红叶流出鲜血的那一刻,也跟着被剧痛淹没!
「让开!」岳凌楼一抖马缰,朝那些拦在前方的紫星宫人冲去。
见马车冲了过来,那些人才蓦然回神,逃的逃,躲的躲,让开一条路来。无论紫坤还是七宫主,都只是眼睁睁看着岳凌楼抱着红叶离开。
七宫主的眼中是痛,而紫坤的眼中却是恨!
他恨岳凌楼反抗她到这种程度,更恨岳凌楼毁了红叶!如果红叶再也无法身孕,那么岳凌楼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这时,一声长长的马嘶打破了紫坤的思绪。她微微仰头,竟看见西尽愁抢过一匹马跨上,一夹马腹,朝岳凌楼的方向追去!
也只有西尽愁一个人追去而已。
一直追出了紫星宫门。他不知道自己追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追到了哪里,他只知道一直追,一直追而已。
「岳凌楼!」
西尽愁在后面大喊,但岳凌楼不但没有停下,还把马车越赶越快,后来干脆一刀砍断车辕,扔下车厢,抱着红叶跨上马背,在山路上急速飞驰!
「岳凌楼!」
根本喊不住,西尽愁随手扯下一颗马铃,朝前方的马腿打去!
只听黑马一声悲鸣,后退一颤,侧着身子倒在路边!马腿已折,再也站不起来。而岳凌楼和红叶,也跟着滚下马背,摔倒在地!
还不待岳凌楼从地上爬起来,西尽愁已经下马朝他冲去!
「你不要过来!」
情急之下,岳凌楼大吼着。下意识地竟从红叶的腹部抽出了刀,把那鲜红的利器,再次架到红叶的脖子上!红叶痛得尖叫。
因为刀被突然抽出,红叶的腹部的血流更快,不到几秒钟,脚边的土地已经红了一大块。
西尽愁看得头皮都麻了一层,只觉得心惊胆战,手向前伸了伸,紧紧皱眉,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岳凌楼也弄得浑身是血,变得失去理智,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拖着红叶的身体,朝山林深处走去。
「你放下她……岳凌楼……」
西尽愁声音悲痛不堪,几乎是在乞求,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只是跪在地上,望着岳凌楼一步一步地把红叶拖远。
西尽愁不敢靠近,他怕自己一靠近,岳凌楼会受到刺激,伤害到红叶,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岳凌楼把红叶往树林深处带。
他只能用撕心般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恳求着:「你把她放下来,岳凌楼……放下来……」
「你不要过来……」岳凌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也开始害怕,试着伸手去捂住红叶的伤口,但就在手掌接触到那温热粘稠的血液时,他的心开始抽搐。
他怕红叶死,比谁都怕……
「我会救她的……」岳凌楼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自信,仿佛是在催眠自己,「我会救她的……你不要跟过来,我有办法救她的……只是一刀而已,而且没有伤到要害,一定还有救的……」
「你不要救她!你把她放下来就好!放下来!……」
西尽愁声嘶力竭,他再次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岳凌楼追去。
突然,岳凌楼被一根树藤绊倒,当他再次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右脚脚踝已经扭伤,无法行走。然而西尽愁越来越近了,离岳凌楼只有十多米的距离了……
「你不要过来!」
岳凌楼狂躁地大吼着,背靠一颗树干,把红叶紧紧抱在怀里,但刀刃依然牢牢架在红叶的脖子上,没有移动分毫。
但是,西尽愁还在靠近。
他好像已经听不见岳凌楼说话了,他只知道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但是他却越走越慢,越走越没有勇气靠近。
低头,红叶的鲜血就滴在山路上,蜿蜒着,非常清晰。
晨风中血的气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忍受……
「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岳凌楼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几乎用尽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如果没有背后那颗树干支撑他的身体,恐怕他早就倒在地上了。他的腿是软的,脚踝也很痛。
他怕西尽愁靠近,他无法面对他……
他怕西尽愁看到红叶现在的状况……他无法跟他解释……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岳凌楼也在乞求着,声音嘶哑不堪。
他想躲开西尽愁,但右腿却无法行走,刚一落地,就传来一阵刮骨的剧痛。
但突然,岳凌楼感到红叶的身体动了动!
红叶如同傀儡般的身体突然动了?……即使只是很微弱的动作,但岳凌楼依旧清晰感觉到!
他吃惊地望着臂弯中的红叶,红叶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很复杂,有痛苦,也有仇恨,有残忍,也有决心,更有一种令岳凌楼背脊生出寒意的震慑!
那短短一瞬,他不知道红叶要干什么!
直到红叶的眼中露出对死亡的觉悟,岳凌楼才终于知道……
——她要自杀!她要在自己的刀下自杀!
第十章
有的时候,人是绝对不能眨眼的。因为只要一眨眼,就会漏看一些东西。而那些漏看的东西,却可能会完全左右一件事情的真相。
就像现在的西尽愁,这个时候的他,是绝对不能眨眼的——但是他眨了。
眨眼过后,他看到的是红叶死在了岳凌楼的刀下!
红叶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寸许深的裂口,她的目光很清澈,直直地望着西尽愁,但是身体却慢慢倒了下来。一声沉顿的响声后,红叶的身体倒在地上,但她的头,却始终微微向上抬起,看着西尽愁……一直,就那样看着……
其实红叶已经什么看不到了,但她还是一直看着。
即使红叶已经失去意识,失去生命,即使她已经死了,她还是看着西尽愁。至少西尽愁觉得她还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中执着的目光,令人心痛。
岳凌楼的刀坠地了,坠在厚厚的落叶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秋意已经很深,晨风变得冻骨。
岳凌楼软软地倒了下来,双膝跪地,背靠着身后的树干,滑了下来。红叶的尸体就在离他不到半米远的地方,他没有想到红叶会用这样方法自杀……
岳凌楼轻轻摇着头,试着去碰红叶的身体。还是热的,温度还没有退去……还有救的,一定还有救的……想到这里,岳凌楼爬过去,想抱起红叶,但手指刚一触及红叶的肩膀,手腕突然被西尽愁扼住,传来一阵剧痛!
西尽愁甩开了岳凌楼的手,他不让他再碰红叶。
「西……尽愁?」岳凌楼趴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试着叫他的名字,哽咽着解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她……她是自杀的……」
就像没有听见岳凌楼的话,西尽愁抱起了红叶,慢慢站起来……
突然,岳凌楼扑向了他,拽住他的衣袖,撕心裂肺地吼道:「真的不是我!你信我啊,真的不是我杀的!……你说过你会信的!你发过誓,说你会信的!你说过,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的!……是不是?你会相信的?」
然而西尽愁还是没有答话,他站了起来,抱着红叶依旧血流不止的尸体。
「你信我啊……」岳凌楼死死拉着西尽愁的袖子,用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相信我呀,西尽愁……你相信我呀……」
没有回答,对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西尽愁的毫无反应,仿佛在岳凌楼的喉咙上压了一块石头,让他再也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双眼很痛很胀,使劲咬了咬牙,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
「西尽……愁……」
岳凌楼的声音带着血,但这依然没能让西尽愁回头。
西尽愁抱着红叶,开始向前走。
岳凌楼依然拉着他的袖子,但只听『嘶嘶』几声,衣袖裂开了……
岳凌楼硬生生地把它们从西尽愁身上扯下来。
在衣袖被扯烂的瞬间,岳凌楼突然有种感觉,觉得可以把他和西尽愁连在一切的唯一东西,已经烂了,碎了,裂了……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不要走!
想喊,但喉咙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要走!
拦不住他,他依然没有回头。想追,但骨折的脚踝,却传来清晰的疼痛,甚至连站都无法站起来。
岳凌楼就这样趴在地上,望着西尽愁渐渐远离的背影,手中还死死拽着那几截破碎的布料。
终于,双眼已经痛得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
「西尽愁!」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人的背影喊去,岳凌楼抬头向他嘶吼着,泪水刹那间盈满了眼眶,「你发过誓的,你说过会相信我的!……你发过的毒誓怎么可以不算!……难道你忘了吗?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西尽愁突然停住了,岳凌楼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蓦然一怔,声音也戛然而止。
西尽愁抱着红叶,微微转头,迟疑了好久,终于沉声说道:「即使天打雷劈,我也不想再相信你……岳凌楼……」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无……药……可救?
原来,原来……
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很想大笑,但刚一张嘴,却吐出一口血来!
岳凌楼捂住嘴,猩红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
很好……西尽愁,你说得很好……即使天打雷劈也不愿意再相信我,我已经无药可救了!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为什么……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把利刃,在一遍一遍地剜着自己的心脏?
岳凌楼趴在地上,把头埋进了满地的落叶之中。
耳边,是西尽愁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好远……真的好远……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着无数的鸿沟……隔了几十成百上千里……或许更远?
岳凌楼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隔着蒙蒙水雾,望着微明的天空。
也许西尽愁和他之间的距离,就像这天和地,云和泥……
很远,真的很远……
◆◇◆◇◆◇◆◇◆◇
与此同时,西尽愁也抬头望天,但他看见的却是几片红色的落叶。
天变亮了,光线越来越强……
把满山的树林,都渐渐照亮。
西尽愁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片枫香林。时值深秋,树是枫树,枫叶会变红的季节。
红叶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渐渐清晰:
『西大哥,我真的很想再回一次日红岭……好想去看看那里的枫叶,是否已经漫山红遍?……是否就像当年,我娘喜欢的那样……』
「红叶?」
西尽愁低头,试着呼唤怀中人的名字。
但那渐渐变凉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回应。
「红叶,你不是想看枫林吗?……这里就是枫林,你睁眼呀?……看看枫树,都红了,全都红了……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的叶子……很漂亮,你看看呀,红叶?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呀?……」
然而,无论西尽愁怎样呼唤,回答他的,始终是那双再也睁不开的眼睛。
头顶,是晨风带着红色的枫叶在盘旋……
昏晕目眩,西尽愁突然跪了下来,他浑身乏力,但却紧紧抱住红叶的尸体,把头埋进红叶的颈窝。
他的心在痛,但却不知是为了谁。
倏忽间,风变狂了,连地上的落叶也被卷起。
一时间满天满地都是那飘飘的红色落叶,把西尽愁和红叶,包围了起来。
有人说能够死在心爱人的怀里,也算是一种幸福。如果这话是对的,此时的红叶,是幸福的,至少比岳凌楼幸福。
自己幸福地死去,但却让活人痛不欲生。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愿意用她的命,来做这样的交换。
——比如说红叶。
和岳凌楼相比,红叶不算输——即使她已经死了。
第十一章
西尽愁抱着红叶的尸体,回到了紫星宫。
能流的血都已经流尽,红叶的身体已经凉透。西尽愁轻轻把她放在天市殿的正厅里,眼神有些呆滞,似乎还没从红叶死去的事实中挣脱出来。
无论红叶还是西尽愁,浑身上下都是一片血污。血迹已经变暗变干,但却依然刺目,依然腥咸。
七宫主背靠墙壁,浑身颤抖着,凝望着红叶灰白的脸色,不敢相信。
「红叶……」七宫主的声音颤抖着,刚试着喊出红叶的名字,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红叶安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七宫主全部的理智在那一刻崩溃。
——死了!红叶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尽愁!」七宫主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西尽愁的衣服,拼命摇晃,发疯似的吼叫着,「你说过你会带红叶平安回来!……但是现在算什么?……你竟然带着红叶的尸体回来!……这到底算什么?……」
西尽愁的喉咙哽了哽,任凭七宫主怎么叫,怎么哭,怎么摇,他都没有回答。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红叶僵白的尸体,好像想把眼前的景象,全部从眼中、脑中除去。
「西尽愁!……」七宫主不肯放过他,突然跪了下来,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吼着,「你把红叶还给我!西尽愁,你把红叶……还给我!……」
「七宫主,你冷静一点。」安然急忙走上前来,扶住几欲昏迷的七宫主。
「还给我……还给我……」
七宫主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转身抱住安然,放声大哭。整个天市殿,除了七宫主的哭声,就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七宫主向西尽愁要红叶,那么西尽愁,又该找谁去要呢?
头很痛,不想去回忆,但记忆却不受控制地重复着。无论睁眼还是闭眼,眼前都是红叶死去的那一幕不断闪动。她流着血的脖子,纤弱倒地的身体,身体和地面接触时的微弱响声,所有的一切,都还那么鲜明。
「西尽愁!」
随着七宫主的一声怒吼,沉重的杀气压了下来!所有人都精神一凛!
只见七宫主提起西尽愁的肩,把他从地上抓起来,没有丝毫犹豫,一掌朝他的面门拍去!
西尽愁可以清楚感觉到掌风的迫近,如果想躲,他可以躲。但是一念之间,他竟迟疑了,当他看到七宫主因为痛失红叶而扭曲的脸时,他就迟疑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承受七宫主这一掌,因为他没能把红叶平安带会紫星宫,违背了当时的承诺。
——即使被一掌劈死,也是罪有应得。
西尽愁非常冷静地闭上了眼睛,但几乎就在他闭眼的同一时刻,七宫主的攻击停住了!
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她四肢僵直,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其实这并不是定身咒,而是七宫主自己停下来的,只因为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冰寒的视线,从身后直直朝她射来!
七宫主扭头,竟看到了紫坤。
紫坤低低压眉,阴翳的目光直直注视着七宫主的眼睛,嘴边还露出一抹莫测的笑意。
七宫主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她知道紫坤的目光是威胁。
——她不准她动西尽愁!
如果七宫主那一掌真的劈了下去,只怕会在碰到西尽愁之前,就被紫坤止住。
——为什么?
七宫主不懂,她从来都不懂紫坤的想法。
已经被紫坤的目光震慑住,即使七宫主再不甘心、再愤怒,也只得强压下怒火。只见七宫主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垂下了手,愤然转身离去。
七宫主离开后,天市殿内突然变得很安静。紫坤又用眼神摒退了其余众人。
所以当西尽愁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只看到紫坤一人,坐在十步外的一张高椅上,对他露出阴骘的笑容。
两人的目光相接,紫坤柔声道:「刚才为什么不躲?」
西尽愁不答话,因为他还记得紫坤曾经想杀他。短短几天,对方的转变竟然如此之大。由想杀他,变成想救他?
见西尽愁面露疑色,紫坤释疑道:「当日我差点杀你,是我太不冷静——我认错了人。因为你和那个人,实在太像了……但是你绝对不是那个人,因为那个人……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一剑穿心,我亲眼所见……他已经死了……」
「三百年前?」西尽愁难以理解。难道紫坤竟活了三百年以上?
「西尽愁,我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声音陡然转冰。
西尽愁一声苦笑,「什么什么人?」
「你不是西尽愁!」紫坤非常肯定地说,「你是燕家的人对不对?一定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西尽愁是真的不懂。
「说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西尽愁……不要忘了你体内的花狱火,还有那些蛊虫!……你现在的这副身体,至少有一半受我控制……最好老实一点!」
紫坤的笑脸终于消失,被警戒和怀疑所代替,声音越来越低沉:「你遇见欧阳扬音是在六年前,遇见尹昀也是在六年前……但在你遇到他们两人之前,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的答案竟然没人知道!——这实在太不可思议。」
无论紫坤再怎么问,西尽愁再也没有作声,他一直望着红叶尸体出神,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紫坤怒了,她双眉紧蹙,吼道:「西尽愁,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然而紫坤得到的答案还是彻底的沉默。
终于,紫坤也不说话了。她望着西尽愁,深深吸气,似乎想用眼神看穿他。
紫坤的话的确让西尽愁想起了一些事情,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隔着衣服,掌心按住的地方,有一条古旧的伤痕。
岳凌楼曾经指着这个伤痕,对他说:『这不是胎记,而是剑伤,你曾被一剑透身而过。』
刚才紫坤的话中,也出现了『一剑穿心』这四个字。
——是否有人一剑穿心还能活着?
以前西尽愁不信,但现在,他开始渐渐相信——因为尹珉珉。
尹珉珉自杀的时候,也是一剑穿心而死,但后来却活了!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情——这个世上,的确有人被一剑穿心以后,还能继续存活!
第十二章
翌日,紫星宫启程重返四川水寨,非常迅速。
时间向前倒推几日,八月初六,如果那天尹珉珉没有自杀,紫坤不会回紫星宫。所以即使她回来了,但心依然还留在水寨。
一线天下寒潭中悬浮的那块千年寒冰,才是紫坤最在意的东西。
说来奇怪,时间已经过去数月,但依然没有任何办法,把寒冰从潭水中取出。
前往水寨,随行之人自然少不了尹珉珉。而陈绫安作为她的新婚夫婿,理所当然一同前往。然而此去水寨,却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在队伍之中,就是西尽愁——他也去了。
因为当日紫坤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就连西尽愁自己也答不上来。
六年前,他曾有一名无名无姓的师傅。他的一切记忆,都是那名师傅告诉他的。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戚,在雪地里被师傅收养,而后习武练剑。
但是在西尽愁自己的记忆里,他并没有从师傅那里学到任何技击之术。好像那些武学剑术,自己天生就会一样。
唯一让两人看起来比较像师徒的一件事,就是——西尽愁曾从他师傅那里继承了一柄剑,名唤『启天』。
启天剑,和隐剑一样,同样出自紫星宫。
每当想起这件事,西尽愁总是隐隐觉得,他的师傅也和紫星宫之间,有着很深的渊源。但究竟是什么关系,却又不得而知。
——也许,欧阳扬音会知道吧?
西尽愁突然想起了她。毕竟两年前,是她亲手把隐剑、连同隐剑的秘密,一同交给了西尽愁。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还算是朋友。但是后来,为了尹珉珉和岳凌楼的事情,他们曾几度闹翻。再后来,因为紫星宫侵入水寨,欧阳扬音邀逼西尽愁同行,两人的关系才慢慢恢复。
——不过现在,欧阳扬音究竟身在何方?
想到这里,西尽愁才突然发现,他竟已经和欧阳扬音完全失去了联系!
另一方面,尹珉珉。
她现在的状态很奇怪,对谁都不冷不热,好像什么事情都无关紧要,提不起劲似的。对西尽愁热情不起来,对陈绫安也冷漠不起来。西尽愁叫她,她会淡淡的应一声;陈绫安叫她,她也会淡淡的应一声。在外人眼里,她对待西尽愁和陈绫安的态度,完全一模一样。
当日她狠心踢掉了红叶的孩子,七宫主一气之下叫她不要再回天市殿。
那些话,字字锥心。
每次回忆起来,都痛得几欲昏厥。
这个世上,只有三件事可以令她如此心痛。
第一,她的父亲,在她眼前用尽七十六种暗器自杀,与她死别;第二,她的母亲,在她面前痛哭着说不愿再见她一面,与她生离;第三,西尽愁,她永远也无法得到那个男人的爱。哪怕可以得到他的笑,可以得到他的关怀,但是他的心——却永远也不属于自己!
「珉珉?」
看到尹珉珉脸色不好,陈绫安驱马上前,和她并辔同行,问道:「怎么了?」
尹珉珉只是摇头,没有回话。
见状,陈绫安也不再多问,默默陪在她身边。
紫星宫大队人马已经浩浩荡荡前往四川水寨,行者侧目,再没有以前低调行事的作风。不仅前往水寨的一队人如此,就连紫星宫的大本营附近,也是这样。紫坤已经离开,七宫主终于不再整日把自己关在天市殿内,所以紫星宫内所有事务,又都转交七宫主处理。
简单安葬红叶以后,七宫主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搜查令——她无论如何要找到岳凌楼,找到杀死红叶的凶手!
搜查令一下,方圆几百里的市镇通路都被设上关卡,紫星宫人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
在这样严密的封锁和搜查之下,岳凌楼本该无所遁形,但奇怪的是,紫星宫一连搜查了整整三天,居然连岳凌楼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岳凌楼被紫星宫人发现,迅速被押回紫星宫。
当日岳凌楼挟红叶快马疾驰,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逃到很远的地方。所以紫星宫人多在市镇和交通要道搜查,而忽略了附近的树林。其实岳凌楼根本就没有逃,也没有躲,他就一直坐在当日红叶死去的地方,背靠一颗参天古木,静静坐着,整整四天。
他的右脚脚踝肿得很厉害,皮下青色的淤血清晰可见。
脚是扭伤的,而且是旧伤。
一年前,尹珉珉伤他两手一足,碎掉的关节拖了很久也没复原。直到后来,他随洛少轩去了广州,遇到紫乾,也不知对方用了什么妖术,只在伤口处轻轻捏了几下,自己的手脚就变好了。
当时,紫乾还叮嘱过他『我只帮你一次,下次不要让自己轻易受伤』。
可是现在呢,当日骨头上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刚开始时很痛很痛,但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
——就像自己的心一样。
当西尽愁抱着红叶尸体离开的时候,他还以为他会回来。他
以为他会回来把自己从紫星宫的地盘救走。
那个时候,岳凌楼望着他的背影,心痛的感觉还很清晰。但是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感觉已经不再清晰,一切痛楚都变成麻木。
——整整三天,他都没有回来。
如果岳凌楼想要离开,他可以离开,即使他的脚踝碎掉,即使他已经筋疲力尽,但如果他真的想要离开,他就可以想出无数方法!他知道红叶死后,自己对紫星宫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也知道红叶和七宫主的关系,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早就已经想好对策,早就想好如何反击。
但是——
这是岳凌楼第一次如此被动地等一个人回来救他。
但是——
这个人无论他怎么等,怎么盼,都没有回来。
——没有人是值得信赖的,能够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
以前明明非常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会渐渐忘却?是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让自己产生了改变?变得想去信任,想去依靠?是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让自己看到了一些如梦幻般美好的东西?
但是——所有一切,已经粉碎。
就像那些伤痕和痛楚,都麻木了,再也感受不到。
所以,当岳凌楼被一掌推入地牢,看到那些铁链和刑架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能够伤害到他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有当日西尽愁的一句话而已。
『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无药可救?
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己已经被放弃了?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己不能摆脱过去,注定要成为一个无血无泪的人?
第十三章
岳凌楼对紫星宫的囚室并不陌生。
灰黑的砖墙,潮湿的空气,墙角斑驳的苔类,茅草也因为常年的潮湿发了霉。以前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这里,因为那个时候西尽愁还在身边,自己的注意力总是被他吸引。
但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关进这个几乎透不进任何光线的地方,感官知觉全被周围环境左右,甚至连尘泥渗漉的声音都能听见。
外面……应该在下雨吧?难怪骨头阵阵发酸……
岳凌楼轻轻垂下了眼,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多久了。时间显得不再重要,因为在紫星宫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已。比起刑部大牢拷问犯人用的刑法,岳凌楼在紫星宫受到的待遇要好得多了。
也许七宫主还念在慕容情的情面上,并没有把岳凌楼弄得遍体鳞伤,而只是在背部烙上一个掌心大小的八角图案而已。这和宗教有关,七宫主相信,只要岳凌楼被烙上这种印记,即便是死,死后也永不超生。
和囚室的昏暗相对比,岳凌楼的脸显得非常苍白。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非常不自然的僵白,只有濒临死亡的人才会呈现出的肤色。他全身皮肤完好,几乎看不到伤口,只在十指指间被扎入十根细针。
殷红的血液,如涓涓细流,顺着手臂,沿着身体慢慢流淌,在脚下聚集成乌红的一摊。
针尖上好像用过什么药,血液不会凝固,而会源源不断地涌出,就像泉眼一样。十针之刑,比起砍头不算痛,比起凌迟不算狠,比起毒药也不算折磨。但它却会让受刑人死得很慢,也很安静。感受着血液从自己身体缓缓流出,细致地品尝死亡降临的恐惧。
「在死之前,你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七宫主临走时说的话,又在岳凌楼耳边响起。正因为要让岳凌楼反思忏悔,七宫主才决定施用十针之刑。而时间慢慢流逝,越来越接近死亡的岳凌楼,反思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他不应该相信西尽愁,不应该对西尽愁抱有任何幻想。
即使也知道,红叶的死,自己有很大责任。但是西尽愁,确是令自己心如死灰的人。两相比较,自己对红叶的歉意,远远没有对西尽愁对怨恨深。
曾经,把自己从尹珉珉刀下救起、抱走,警告威胁尹珉珉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不然我会忍不住杀你』;
曾经,在欧阳扬音面前抱着自己,破除暗器毒蒺藜,跟欧阳扬音撕破脸皮,说出『你若再逼我,我就来真的了』;
曾经,为了自己不惜打破隐剑的血戒,为了自己不惜与千鸿一派为敌,不惜纵身跳入山涧,不惜放弃生命,不惜以人换人、以命换命的西尽愁——已经不在了!
他失忆的那一年,根本不是失忆,而是洗脑——是红叶把他洗了脑。
他对红叶不是爱,而是责任,岳凌楼知道,就像他对尹珉珉一样。
但如果只是这样,自己还可以忍耐,但是——他一次一次出尔反尔,一次一次将自己置之不理,一次一次碎粉着自己对他的信任和希望,直到现在令自己清醒,幻想破灭,心如死灰。
记忆中,无数片断开始交织。
从最初的相遇,云南离阳,自己在山湖边上抓住了他的脚,对他说『救我』;
后来,云南兴和,在盛放着花狱火的石渚之上,天降暴雨,对他说『杀我』;
再后来,四川水寨,自己拉开长弓,箭头对准西尽愁,对他说『如果你不想死,立刻就滚!』
但那次,自己的箭一次一次射偏。那个时候,岳凌楼就已经知道——自己杀不了他!
即使努力说服自己忘掉他,即使努力说服自己放弃他,努力说服自己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对谁都不关心,对谁都不在意,也不会被任何人伤害的岳凌楼——但是很难。
只是不想再对别人失望而已,即使只是这样一个小小心愿,都无法实现……那之后,他又对西尽愁失望了无数次,也被西尽愁伤害了无数次……
想到这里,本已干涩的眼眶又变得湿润,本已经麻木的心,又变得绞痛。
刚一眨眼,眼泪已经流了出来。顺着脸颊迅速滑落,落入脚边那摊血水之中。想忍,但忍不住,眼泪决堤一般,那些泪水足以淹没自己。
——西尽愁,我对你再不会有任何期望!
◆◇◆◇◆◇◆◇◆◇
紫微殿,芳馥剂的药池里,常枫依然静静躺在那里。
紫坤曾经说过,『除非奇迹出现,不然他就只会这样,慢慢消耗,最终死去。』
但现在,常枫的眼睛眨动了几下。早已丧失的意识,也开始慢慢恢复。他好像听到一阵很微弱的声音,虽然很弱,很轻,但却格外让人心痛。
——有人在哭,是他在哭?
模糊的意识集中起来,在脑海中出现一个淡淡的白影。
伸手想抓住那个白影,但甚至连手指都无法抬动。想追他,但身体依然不听使唤,动弹不得。那个名字就在嘴边,想喊,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是他在哭啊。
他在哭,然而自己却无法到他身边?他在哭,然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在哭,然而自己却像一个死人似的,眼睁睁看着,静静躺着,甚至连安慰的话也不能说,甚至连帮他擦去眼泪都做不到?
突然,常枫的眼睛睁开了!
他坐了起来,掀起顶上的盖子,拖着湿淋淋还带着浓重药味的身体,朝上爬去。
——因为他在哭。
那个人心中的痛苦,已经和自己的神经相连,自己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的痛楚。
常枫从药池里爬了出来。
紫微殿一向很冷清,而且现在,紫坤身边的人都随行去了四川,紫微殿已经空无一人。
好久没有移动的身体,连爬起来都很吃力;好久没有活动的手,连抬一下都没有感觉……
不、不是没有感觉!
常枫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缺了——右肩以下没有任何东西!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一只手臂,随即一阵剧痛尖锐传来。
但这种痛,远远不及自己刚才听到那个人哭声的痛。
咬牙,皱眉忍耐,单凭着一只左手艰难地向前爬去。
这一切,就算是紫坤看到了,她也会说『是奇迹』。
——要去那个人身边。
其实只是这样的心情,就已经足以创造奇迹。
第十四章
夜深,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在耳边轰鸣着。
岳凌楼已经不再动了,他很累很倦,也很饥饿。闭着眼睛,知觉越来越弱,甚至感觉不到血的温度。只知道有若干股细细冰凉的液体,顺着身体流淌,聚在脚边。
——难道,真的就要死在这里?
咬紧牙关,试图睁眼,但试了好几次,只勉强睁开一条小缝。
四周一片漆黑,其实睁不睁眼都是一样。但是,岳凌楼却固执地认为,如果把眼睛闭上,就是放弃生存下去的信念,就是认输,就是等死。
——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能输给紫星宫!
如此强烈的意志,就是支持着他撑到现在的唯一动力。
不能死,不能死,不断这样对自己说。
但现在,却突然发现前几日的顽强,已经被残酷的现状磨灭殆尽。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
也许,自己的死期真的就快到了吧?
究竟还能撑过久?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远离一切烦恼和苦痛?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丢弃一切,再也不用伤心,再也不用后悔?
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能够得到彻底的……解脱?
很累,真的很累。
眼皮慢慢阖上,但刹那之间,好像有什么影子在脑海里晃动。是幻觉,幻觉开始出现了……先是淡淡的红,再是青青的绿,由模糊变得清晰……眼前仿佛有一树桃花在摇曳,树下是一名黄衣的女子,恬淡地微笑着,那是慕容情。
『楼……小楼……』
温和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样,在呼唤着自己。那声音好像有种魔力,引诱岳凌楼缓缓向前走去,朝着慕容情的方向。
『不要过来……』
轻轻的声音,慕容情摇了摇头,透彻的泪水无声滑落。
『娘……』
岳凌楼低声呼唤着,心脏很痛很痛,但他捂住心口,继续向前走去。
『不!你不要过来!』
慕容情的声音蓦然变大,摇头的动作也越来越大。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带着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似乎是在哀求似的,不断重复着『不要过来!小楼,你不要过来!』
然而岳凌楼,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盯着慕容情,一步一步,缓缓朝她靠近。
『娘……』哽咽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撕心般痛,『带我走……不要再丢下我了……你带我走,娘……』
也许,十一年前,自己就应该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你不要过来,小楼!』慕容情尖锐地叫着。
『我想你了……娘,我好想你……』
岳凌楼的声音清淡如云烟,但字字揪心,他眼睛轻轻一眨,两行泪水流了出来。他朝着慕容情的方向,偏偏斜斜地走去。
『娘……你不要再丢下我了,我不要再一个人活下去……十一年,我活得很累,也很怕……很孤独,也很难受……娘,你带我……你带我离开这里……』
岳凌楼向慕容情伸出了手,望着她的眼睛,眼神带着乞求。
然而慕容情还是摇头,眼泪簌簌滑落,但却始终不肯拉他的手。
『娘?……』岳凌楼的眼神是不解,也是失望。
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小楼!』
慕容情的音量突然增强数倍!岳凌楼被她的声音震得蓦然回神,前一秒还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惊异,恢复神采!这不是慕容情的声音,也不是慕容情在叫他!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凌楼!你醒醒!你睁眼呀!」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岳凌楼蓦然转身,慕容情消失在那一瞬间,不仅是慕容情,就连四周的一切景致也都尽数消失!
蓦然睁眼,才发现自己又回到囚室。
而肩膀传来一阵痛楚,抬头一看,岳凌楼怀疑自己看到的还是幻觉——竟是常枫!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听见耳边传来铁索响动的声音。接着,自己被绑了若干天的身体,终于摆脱铁链的束缚,向前倒去,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凌楼!不要睡,清醒一点!」
常枫把岳凌楼抱了起来,拍打着他的脸颊。但岳凌楼,却无法回应他,甚至连眨眼都不行。因为眼皮实在是太沉了,根本抬不起来。岳凌楼全身僵硬,但手指都不能移动,但只有残存的意识,依然在思考着。
常枫,他怎么会来这里?他又怎么会为自己解开锁链?他会不会被追究?会不会被牵连?
但想着想着,却连最后的这一点意识都完全丧失。他靠在常枫的肩上,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真的很累很累,很想找这样一个肩膀,让自己好好靠一下。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常枫呢?
◆◇◆◇◆◇◆◇◆◇
常枫能进入地牢救岳凌楼,只因为他说了一句谎话。
他说他是奉紫坤之命,要带岳凌楼去四川。而侍卫们都知道,紫坤可以控制常枫的部分神经,所以通过常枫远距离传达命令这种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而且,常枫在几乎毫无可能苏醒的情况下醒来了,所有人都以为只有紫坤才能做到。
所以,侍卫们对常枫的话,虽然也觉得奇怪,也有些怀疑,但却不敢阻拦。只能一边放常枫进入牢中,一边悄悄去通知七宫主。
七宫主接到消息以后,勃然大怒,也不管紫坤究竟有没有叫常枫带岳凌楼去四川,立即下令追捕,发誓不让岳凌楼逃出紫星宫。
而当七宫主的追兵追上常枫时,他们只看到常枫一个人,站在宫门入口处的那片竹林里,手持一只长笛。
大雨倾盆,轰隆的雷鸣四处腾响,青紫色的闪电在劈开夜空。
常枫静静立在雨中,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和身体。
「人呢?」七宫主高高坐在马背上,抹去脸上的雨水,质问脚边的常枫。
「走了。」常枫指了指身后的石板路。
七宫主狠瞪常枫一眼,率领马队正想追去,但突然,常枫吹竟响了那只长笛。
笛声悠扬婉转,而又带着一丝诡秘。
随着笛声响起,马群也跟着嘶鸣起来。很吵,无论是风雨交加的声音,还是竹叶发疯似的摇摆偏折的声音,或者是追兵胯下良驹如临大敌的悲嘶,所有一切交错在一起,吵得人心生恐惧。
——是虫笛!
七宫主也听出来了,不由得紧紧皱眉。
他们所出的位置,正是紫星宫从前的荒坟阵。但后来,那片荒坟阵被改造成一条石板小径。但即使被改造,构成这条路径的要素,依然还是那些肉眼看不见、但却受虫笛控制的小虫。听到笛声以后,它们就会改变排列,而原来的路径也就消失了。
出现在七宫主眼前的,又是一片荒坟!碑牌林立,阴气森森。
道路不再,如果还要硬追,只能陷入迷幻阵中不得方向。
七宫主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勒马不再前行,只咬牙瞪着常枫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不要以为光是把路弄没了,岳凌楼就可以成功逃出去。不要忘了,荒坟阵里还有无数僵尸守着!」
然而七宫主话未说完,常枫就已经转身离开,朝荒坟阵的深处走去。
不久前,他已经把岳凌楼系在马背上,让那马儿带着不省人事的岳凌楼离开。谁都不认识的路,但那匹马却认得。因为每每虫笛响起的时候,那匹马总会出现,拉着一辆罩着紫纱帘子的马车,碾过坟地,把人接入紫星宫,或者送出紫星宫。
所以常枫不担心岳凌楼迷路,而担心的只是时间。如果多一点时间,可以拖住那些僵尸,岳凌楼就有可能逃出去。
望着常枫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七宫主没有再追上去。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入荒坟阵,就再难出来。所以她只是停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常枫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她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虫笛,的确阻止了七宫主的追兵,但同时,也把岳凌楼困在阵中。
七宫主以为,即使常枫可以用虫笛把宫门变回原来的迷幻阵,但却没有办法消灭掉那些隐藏在阵中的僵尸。所以,即使她不追,岳凌楼也无法活着逃脱,他一定会死在那些僵尸手中。而常枫,即使也走进了荒坟阵,但七宫主不认为他有办法战胜那些僵尸。
七宫主会这么想,只因为她不知道一件事。
几个月前,尹珉珉用尽方法想要逃出紫星宫。她带上了『冥香』,那是一种药,一种僵尸非常喜欢的药。闻到那种药味以后,他们便会跟着药香的主人。那个时候,尹珉珉把冥香交给误入荒坟阵的江城,想让他替自己引开那些僵尸。但后来,常枫也被冥香吸引过来,救走江城,而那瓶冥香,一直被常枫留走身边。
连常枫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日留下的冥香,现在竟可以发挥作用。
用冥香引开僵尸——这是当初尹珉珉的方法,但现在,却被常枫借鉴。
他揭开药瓶,仰头把那瓶冥香喝了进去,原地盘腿而坐。
他在等,等那些闻到冥香的僵尸来找他,而不是去找岳凌楼——他准备用自己为饵,引开那些僵尸。
雨还在下,越下越疯狂。雨点打在身上,会感到痛。
夜也越来越沉,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常枫缓缓抬眼。
黑暗之中,他看到了若干绿光,注视着自己。
是那些僵尸闪亮的眼睛,他们终于来了,是一群。
僵尸渐渐逼近着,他们发着绿光的眼瞳,在黑暗之中格外恐怖,然而常枫却显得非常平静。
这样就好了,这样,凌楼……就可以成功逃出紫星宫了吧?
想到这里,常枫淡淡一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
当岳凌楼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黎雪。
那已经是他离开紫星宫三天后的事了,他已经回到兴和城千鸿一派总舵府。
黎雪说,三日前,他被一匹马拖到城里,已经奄奄一息,被人认出,救回千鸿一派。大夫看了以后,不断摇头,说希望不大。
但整整三天的昏迷以后,岳凌楼却奇迹般的睁开了眼睛。
醒虽醒了,但身体依旧非常虚弱。因为岳凌楼身上的血液,已经在受十针之刑时,释放了不少。即使醒来,脸色也如同死灰般苍白,像个活死人般。
这次岳凌楼在紫星宫的遭遇,可谓九死一生。
那十针之刑,在放走岳凌楼体内大半血液的同时,也放走了大半花狱火之毒。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岳凌楼虽然时常贫血,但却没有再受到花狱火的折磨。
这点,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如果让七宫主知道,她施的重刑,不但没有置岳凌楼于死地,反而缓解了对方身上的花狱火之毒,不知道会是什么有趣的表情。
黎雪劝岳凌楼在总舵府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但谁都没有想到,翌日岳凌楼就不辞而别。
千鸿一派四处派人搜寻,但即使搜遍兴和城,也搜不到岳凌楼的踪迹。
最后就在众人打算放弃的时候,终于在路边一名测字先生那里,问到了一点线索。
据那名卜算子说,几日前曾有一名清丽的白衣人,来问他算过一卦。
当时,那白衣人写下的是『常枫』二字,问的是『平安』。
黎雪急忙问卜算子是怎么算的。
卜算子道:「五行之中,常字属金,枫字属木。金木相克,乃大凶之兆,节哀顺便。」
黎雪听后心中剧震,急忙询问岳凌楼听后说了什么。
卜算子叹了口气,答道:「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嘴都没张一下,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止都止不住。他一不擦脸,二不眨眼,任由泪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他那模样,我看得心揪起似的痛,正想劝,但还来不及开口,他就已经起身走远了……」
「你还记得他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卜算子想了想,答道:「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