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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转载耽美】月满西楼 番外合集1-6 全 by YOUYU [复制链接]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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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12-02-24
关键词: 月满西楼
番外章节名 楼层
番外 玉蝴蝶之潇湘  0-1楼
番外 金丝翼
  2-6楼
番外 西门公子     7楼
无责任番外 月摇光总受     8楼
无责任番外 小楼拍卖会     9楼
番外 青神寨   10楼




月满西楼 番外 玉蝴蝶之潇湘


  第一章

  黄昏的洛阳城外,赭石红的城墙边上一条护城河蜿蜒流过,突然一匹青骢马扬蹄飞驰而来,马上的人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握着柄乌黑的长剑,薄唇被紧紧咬住,一对剑眉压得很低,表情严肃慌张,像是有什么急事。

  只一阵疾风,那人就骑马冲进了洛阳城,洛阳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被这架势吓到,自动闪出了一条路,免得被那马蹄给踢飞了。不知过了久,那男子突然勒住了马缰,青骢马高高地扬起了蹄子,长嘶一声停了下来。那男子利落地提剑翻身下马,迅速地跑进了一家名为「潇湘馆」的赌场。

  这潇湘馆是这洛阳城内数一数二的大赌场,通常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通宵都是人声鼎沸,喧闹杂乱。但是今日却一反常态,只见堵馆内所有的人都团团围在最大的那张堵桌旁边,场内安静地只能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首先响起的是一个幽雅清淡的声音,那声音悠悠然地说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就再赌今天的最后一把……想不想来赌把大的?」说话人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虽然用垂纱的斗笠遮住了脸,但是气质脱俗,即使只是简单地坐在赌桌边,气势远远压过了这赌桌对面满面紫黑额迹还不断渗着汗的赌倌。今天,这来历不明的白衣少年已经在这赌馆里坐了六个时辰,只赢不输,一共赢了三百万两银子,只怕他再这样赢下去,潇湘馆就该关门大吉了。

  听到对方说要赌大的,那赌倌用气急了的略带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要怎么个赌法?」那白衣少年轻笑两声,淡然道:「你不用紧张啊。这把如果你赢了,三百万两银子我一分不要,但如果你输了……」少年说到这里时故意顿了顿,引得在旁围观的人都不由伸长了脖子,想听清楚他到底想赌什么。

  但那白衣少年却没有往下说了,只是起身走到赌馆的中央,然后猛然抬手,指着高挂于堂前的一块写着「潇湘馆」三字的牌匾狠狠说道:「如果你输了,这块招牌我可就拿走了!」突然,一阵狂笑从赌场内暴发出来,「搞了半天,原来是来踢馆的!」

  潇湘馆的赌倌们早就按耐不住想出手砍了这白衣少年,但是这样出手会让别人认为是潇湘馆输不起钱,于是出手伤人,毁了潇湘馆花了近十年时间才竖立起来的名声。但现在这个白衣少年却放出这种厥词,正好让潇湘馆的人有了出刀砍人的借口。

  赌场里当班的数十个赌倌大声叱喝着,从赌桌下抽出一把把亮铮铮的青光刀,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白衣少年袭去。那白衣少年嘲笑一句:「你们开赌场的人还怕赌吗?传出去莫叫别人笑话了!」话还没说完,那白衣少年一个纵跃,凌空翻过几个身,只听「嚓嚓」两声响,就已经跳上了房梁。一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蓦然掷出,那匕首直直钉入了牌匾,正好打在「湘」字的中心。那牌匾上被匕首钉入的地方「兹兹」地相两旁裂开。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那骑马而来的男子冲着房梁上的白衣少年喊了一句:「快下来!凌楼!」边说着自己就已经开始向赌馆外跑去……这时那白衣少年才猛地回过了神来,看着那个喊话的男子,诧异地低声念道:「江城?」便翻身跳下了房梁,跟着跑了出去。

  赌倌们见那闹事者毁了他们潇湘馆的招牌就想逃,心想哪能这么便宜就放他们走,于是一涌而出推开人群追了上去。但是当他们追到门口的时候,却见一匹青骢马撒开四蹄,踏起一片尘土向城外跑去。那马背上坐着两个人,岳凌楼在前,江城在后。赌倌们一点都不放松,也都迅速解马骑上紧紧追了上去……

  「凌楼凌楼,快点把那个东西扔了!不然我看不到路啊!」江城拉着马缰急匆匆地说着。他话中所说的「那个东西」指的是岳凌楼带着的白纱斗笠。岳凌楼转过头,看着身后就快追上来的潇湘馆的人,说道:「你看不到路有什么关系,反正马还长着眼睛呢。」

  他们现在已经快要跑出洛阳城了,在这靠近城门的地方没有石板铺路,所以变得颠簸起来。江城伸手一把扯去了岳凌楼的斗笠,顺手甩到路边。「你干什么!」岳凌楼不满意地朝江城大吼道,竟然敢甩我的东西,江城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还不等岳凌楼开口教训江城,江城的吼声就把岳凌楼到嘴边的话给塞了回去。

  「那马是瞎的!」

  「你说什么!」岳凌楼一直盯着身后的视线突然转为向前看,一条又深又宽的护城河就近在眼前。岳凌楼立即下意识地拉着了马缰,无论如何要让这匹跑疯了的马停下来啊!不然就死定了!

  「那马是瞎的!」江城又重复了一遍,也紧紧往后勒住马缰,但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马蹄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反正那青骢马两条前腿齐齐跪倒,江城和岳凌楼就被甩飞到了半空中。就在他们身体离开马背的那一瞬间,江城抱住了岳凌楼的腰肢,脚尖在马背上一蹬,想借力腾空翻过这条护城河。

  「你这混蛋!」半空中的岳凌楼大声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的是江城还是那匹青骢马。但话刚落音,就见一股巨大的水花从护城河里溅起,岳凌楼和江城都落入了河中。不一会儿两人就被奔腾的河水卷走,向下游流去。

  潇湘馆的人勒马站在河边,望着被河水冲走的两人,徘徊了一会儿,也就收队回城了。这种情况下,他们总不能再顺着河边追下去吧,一来是没那个闲情,二来看到那白衣少年也受到了惩罚,反正他赢的那三百万两银子一分也没有带走,潇湘馆也没有任何损失,就放他一马吧。

  「哈哧!」河边上,岳凌楼的喷嚏声一声接着一声,他抱着膀子,往火堆旁又靠了靠,同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了江城几眼,抱怨道:「混帐东西!没事买瞎马干什么,明知道我不会游泳,还抱着我往河里跳,你想害死我啊!」

  「我买的时候又不知道那马是瞎的,那卖马的人也没告诉我啊……我当时就奇怪这么膘实的一匹马不可能卖那么便宜啊,后来骑着骑着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岳凌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有啊……在赌馆的时候你叫我什么凌楼!你生怕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啊!还好这里是洛阳,如果是杭州,我就被你害死了!」顿了顿,岳凌楼才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那个潇湘馆主倒真没胆子,有人坐在场子里挑馆,他也不出来看看……」

  「因为他今天根本就不在洛阳城里啊……」江城好像是被岳凌楼训习惯了,只乖乖低头拨弄着篝火,说道:「今天潇湘馆的两位少爷都到城外拜祭先祖去了,就算你真有本事把那赌馆挑了,他也不会现身的。」

  「哎呀呀,你怎么不早说……」岳凌楼啧了一声,斜睨了江城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我一知道就赶过来告诉你了啊,没想到你已经要跟他们赌招牌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天吧……」

  明天么?岳凌楼望着篝火说道:「那我们明天就登门去问问他们……为什么把婚期一拖再拖……」

  「一开始就该这样的。」江城抬起头,望着岳凌楼说道:「可你说什么要去踢馆,把潇湘馆主给逼出来,结果弄得自己被追杀……」江城本来还想再多说两句,但是他突然看到岳凌楼恶狠狠的目光,就知趣地闭上了嘴。

  杭州「天翔门」贺峰之女和洛阳「潇湘馆」二少爷早就定下了婚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潇湘馆的人迟迟不来提亲,反而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拖婚事。弄得「天翔门」这边的人恼火得很,所以这次岳凌楼和江城奉了贺峰的命来洛阳问问「潇湘馆」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想把婚约就这样作废了。

  ◆◇◆◇◆◇◆◇◆◇

  清晨,天边还是一片青白的颜色,一对人马就进了洛阳城。所有马匹的鞍鞯上都用碧绿的丝线镶了边,就连叮当作响的马铃都被漆成了碧绿的颜色。这样的装扮,久居洛阳城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是「潇湘馆」的人马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穿着深紫色的袍子,脸上棱角分明,眉眼的距离很近,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让他看上去颇为威武,就像是一名出征的将军。那人就是新任的潇湘馆主——宁天陌,老馆主死后,作为长子的他理所当然地继承了父业,经营起这个洛阳城里可算得上一只巨擘的赌场。

  在宁天陌身旁,马头稍稍落后他一点的人,就是潇湘馆的二少爷——宁天琪。六年前,当老馆主当着众人宣布说这个皮肤白皙如雪,嫩得像是可以掐出水来似的人就是潇湘馆的二少爷,是他的小儿子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那个虽然做的是赌场生意,但却德高望重,让江湖人士景仰的潇湘馆主,竟然也会有私生子。

  当看到宁天琪梳洗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粉面珠履,跪拜于高堂之上时,所有的人都不禁赞叹起来。这样的少年,就像是天山山顶上飘落下来的纯白的雪,含不了一点尘杂,那出尘脱俗的容颜 和淡漠的表情,就像是雕刻出的艺术品一般。

  三年过去了,在潇湘馆里整整住了三年。当年重病昏迷在大雪纷飞的潇湘馆外,那十岁的少年宁天琪也长大到了十三岁,不仅个子长高了不少,那眉眼间神情更是变得清逸,更是变得非凡。潇湘馆里的丫头和下人都忍不住会多看他两眼,平日里走在街上,也常常引得旁人侧目。

  「天琪天琪……」三年前,高堂上潇湘馆老馆主的声音和蔼地问道,「你想要个妻吗?」

  「不要!」突然一人猛地站了起来,跑上前去,跪倒在馆主的面前,抬眼望着面含蕴怒的馆主,双眼里闪着精芒,没有一丝的畏惧。馆主怒了,猛地一拍身边的紫檀木案,叱喝道:「宁天陌!这里那轮到你来插嘴!」

  那一天是宁天琪第一次看到兄长反抗父亲,谁也没想到宁天陌会在这个时候跟馆主唱出反调。即使看到馆主气愤地挥了挥手,但宁天陌却还是跪着没有离开半步,坚持说道:「天翔门和潇湘馆,一个镇住江南,一个镇住中原,两家的联姻,自然应该选两家中最优秀的人,怎么能让……怎么能让这个杂种去呢!」

  此语一出,四座皆愕然。老馆主抡起手,「啪——」地一声,五根血红的指印就印在了宁天陌的左脸上。老馆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着实被气得不轻,喃喃念着:「你在胡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他不明白平日里那个乖巧听话的宁天陌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当着天翔门使者的面,说自己的弟弟是杂种。

  天翔门的使者也皱了皱眉,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转头问道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任何表情的宁天琪:「还没问问天琪公子的意思呢……」于是宁天琪这才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走到正堂中央,向使者和父亲施礼后说道:「全凭家父做主……」

  全凭家父做主!宁天陌猛然扭过头,瞪着一脸淡然的宁天琪。宁天琪还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望着宁天陌,那个跪在地上的兄长,那个嘴角还隐隐渗血的兄长,那个他一向敬重的兄长,怎么会突然这般出言污辱?

  于是使者对着宁天琪满意地笑笑,他也很喜欢这个俊俏美丽的小公子。天翔门和潇湘馆的亲事虽然就这样草草定下来了,使者也把这个好消息带回了杭州天翔门。但是潇湘馆老馆主却在不久后病逝,所以婚约一事就被暂时搁了下来,但天翔门的人却没有想到,这一搁就搁了三年。宁天琪已经十六岁了,但却迟迟不来提亲,天翔门虽也催了数次,但都被新馆主宁天陌借故推迟掉了……

  今日,宁天陌刚踏进潇湘馆后院——宁府的大门,就有人来报说天翔门的使者已经在大厅恭候多时了。宁天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对身后的天琪说了句:「你先回房休息吧,我来应付。」于是天琪微微颔首退了下去。天翔门的人来,无非就是为了一件事情,宁天陌和宁天琪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宁天陌匆匆赶到大厅,那坐在紫檀木椅上啜着普洱茶岳凌楼听到脚步声缓缓抬头,挑起眼角,瞥了一眼宁天陌,又低下头啜起茶来,似笑非笑道:

  「潇湘馆主……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

  潇湘馆的正厅开间极大,在里面说话仿佛都能听到回声,再加上厅内桌椅案牍都是紫檀木制成的,漆成了红褐色,所以这个大厅感觉上总是森森冷冷的。如果半夜独自一人走进来,可是会觉得背脊发寒的。现在这大厅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潇湘馆主宁天陌,一个是天翔使者岳凌楼。

  一大清早岳凌楼就登门拜访宁府,但管事的仆人却说宁家两位少爷出门祭祖还未归来,所以岳凌楼只得独自坐在厅内饮茶,干等了大半个时辰,现在正有点心情不好,开门见山就问道:「宁馆主,天琪少爷和我们天翔门的婚约,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

  宁天陌对着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有些尴尬,心想这天翔门的人未免也性子太急了吧,是不是女儿长得太丑,才急着要嫁出去。但嘴上却恭敬地说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怎么会忘呢?只是天琪他……身体一向不太好,所以我们才想晚些时日再到杭州去提亲。」

  「原来如此……是身体不好吗?」岳凌楼轻飘飘地抬起眼,扬一扬柳眉道,「我最近也感染上了风寒,不方便赶路,正想问问宁馆主,我可不可以在府上多住几日呢?」一听这话,宁天陌微微有些错愕。以前的使者来潇湘馆无非是催促两句,厉害一点的就再多加两句威胁,但眼前这位谈笑里妖气四溢的白衣公子,不但不催也不怒,他心里到底在作什么打算,宁天陌可是半点也摸不透,只得礼貌地点了点头,含笑答应了。

  时节已入冬,天气也渐渐寒冷起来,但宁府的庭院内,繁花都已开败,草坪也已不如往日的茵茵。但是假山嶙峋,池塘寒水涟漪粼粼。虽是冬日,这宁府庭院里倒还有些景致。此时,宁天琪正坐在窗前,隔着窗棂子望着院内的空空的冻土,窗边是一枝幽白的寒梅,枝桠上还积着未及消融的冷雪。

  天琪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掐下一朵带雪的寒梅,那花朵轻灵纯白的颜色,瞬时就与天琪的手指融为了一体一般。泛着荧荧淡粉色的椭圆指甲,拈起花瓣,姿态里说不出的幽雅。但天琪突然眼波一转,却正好瞥见一位容光照人的雍容妇人正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这边,手一颤,竟把那朵白梅落到了地上。天琪心里有些忐忑地离开了窗边,坐到了寝房中央的红圆木桌旁。

  那名妇人见天琪发现了自己,也微微有些吃惊,收回了目光。但那美妇的眉目之中,却在瞬间锁上了一段深深的愁绪,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朝宁府庭院偏西处的「凝霜阁」走去。那阁子是本是一间书房,虽然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但墙壁上古字画依旧挂着,让这阁子看上去文绉儒雅,很是高贵。

  一名杏眼的丫鬟为那贵妇推开了阁门,暗紫色的雕花门扉「吱呀」一声响,光线便霎时溢进了那间昏暗的凝霜阁,在那阁子里站的是一名神情里带着些些傲气的公子。杏眼丫鬟略一施礼,唤了声「少爷」就阖上门,退下了。

  凝霜阁里就只剩下宁天陌和那贵妇两人。宁天陌转过身来,走到那贵妇身边,拱手一礼道:「姑姑,你找我有事?」那贵妇沉默了一阵,才曼声说道:「我听说天翔门的使者又来了吧?」宁天陌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那贵妇又说道:「既然这样,你就和那使者商量着把婚期定下来吧,这事情不能这样一拖再拖了,如果那天翔门那边的人给拖怒了,我们潇湘馆还得兜着走……」

  「姑姑,这件事情我来安排,你不用费心了……」宁天陌本想敷衍两句,但那贵妇却怒了,提高了声音说道:「陌儿啊,你总不能一辈子把天琪留在身边吧?他是你的弟弟啊……」稍一停顿,又重重地强调一句道,「是亲弟弟啊……」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在宁天陌的头顶炸响,宁天陌双腿不由得有些颤抖,喃喃念着:「不不……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弟弟……没有,从来没有……」那贵妇看到宁天陌这个样子,不免有些心疼,安慰道:「陌儿啊,从小到大,你从未让姑姑失望过,这次,你听姑姑的,你可千万不要做出傻事啊……」

  ◆◇◆◇◆◇◆◇◆◇

  洛阳城里排名第一的青楼名叫醉红楼,它并不是一栋单独的阁楼,而是由好几间阁子连绵在一起组成的,排场很大。朱红的门柱支起飞檐画角,粉墙上雕饰着精致的牡丹图案,窗前风铃叮当作响,冰丝做成的流苏在凛凛寒风中飘浮不定。

  雕刻着细纹的木床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床上一个三十多岁体态臃肿的中年人争伐正烈,不停地冲撞着身下那个不断发出呻吟的少年。那少年的皮肤也是异常的白嫩,以至于承受每一次冲击时,都会让他的身体微微生出褶皱。

  少年的脸埋在床上,平静地就如同一块土壤一般,任由那男人在自己身体里肆虐猖狂。如果不是那一阵阵撩人的喘息和嘤咛,他就真的如同死人一般了。慢慢的,那男人的动作慢了下来,像是疲了,趴在少年的身上,用右手钳住少年的下颏,猛地把少年的头扭了起来,粗暴地骂道:「你他妈是个死人啊!我可是花了银子进来的,你不好好伺候着,奸你我还不如去奸尸!」

  那少年也不回话,只用那一双噙着泪花的明眸望着那男人的丑脸,但那神情却如同一枝傲雪的白梅一般不知屈服,从他全身散发出的那种骄傲的气质,远远高出了这醉红楼里所有卖身的人。那少年挣扎着想要从男人身下出来,但那男人却又粗暴地把他按回到床上,戏谑道:「小贱人,你这样就想走了么?大爷我还没玩舒坦呢……」

  听到这话,那少年又不动了,只是顺从地躺在床上,平静地等待着即将降临的事情。那男人坐在少年的双腿上,红肿粗糙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和颈项,然后在锁骨处来回摩擦着,自言自语般说着:「都说这『醉红楼』里有一名小男妓长得和那『潇湘馆』的小少爷宁天琪颇为挂像,我还不相信,但今日我总算是亲眼看见了,想必跟那『潇湘馆』的小少爷干起来……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说完这句话,那男人就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却没有留意到身下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神情也变得有些恚怒,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这种神情时在他被肆意虐待时都从未出现过,但现在却因为一句话而出现了。

  那少年质问般地喃喃念着:「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但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那男人的笑声太大,少年的话语并没有得到重视。下一秒,那男人猛地分开少年的双腿,再一个挺进,分身就已经深深扎入了少年的体内。突如其来的猛烈冲撞,让少年的头脑瞬间空白,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但这次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默默承受,而是右腿一扫,膝盖就重重地磕在了那男人的太阳穴上。

  少年猛地从男人身下逃窜出来,反压在那男人的身上,一双纤纤细细的手此时竟是青筋暴出,紧紧地掐住那男人的脖子,大声吼道:「什么潇湘馆!什么小少爷!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连想都不配想!像你这种肮脏的人根本就不配叫他的名字!」

  少年一边怒吼着,一边疯狂地用那男人的头撞着床架,一下又一下,床架上竟染上了血迹。这时候,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油头粉面珠玉满头的老鸨走了进来,一看到这种情景,立刻大叫道:「哎呀呀,你这个小杂种要造反了是不是!快点把他给我抓起来!」

  立刻,醉红楼的几个打手就冲了进来,一把把少年从床上拎了起来,甩在地上。那鸨母忙忙赶过来给那个男人赔罪,但却发现那男人已经被磕昏了过去。于是那鸨母才走到被撂倒在地的少年旁边,叉腰说道:「又是你又是你!你这个小贱人!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你们几个,快点给我把他拉下去!关起来!关他三天三夜,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第二章

  醉红楼的底楼,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岳凌楼一手端着酒杯,一会儿低头慢慢啜着,一会儿又抬眼向四周望望。陪在一旁的江城浑身不自在,问道:「凌楼,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你是……来赚钱的?」岳凌楼把酒杯一放,猛地一拍太师椅的扶手说道:「笨蛋!我是来花钱的!」

  江城有些吃惊:「啊,什么?」岳凌楼悠然回答道:「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没事儿逛逛妓院有什么好奇怪的?」听岳凌楼这么一说,江城也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坐了这么久了,有没有看到中意的?」岳凌楼淡淡说道:「她们还没我好看……」

  「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快走吧……我总觉得这里面的人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江城正说着,就听见漆成朱红的阶梯上突然一阵「仄仄」地响声。抬眼望去,才看见是几个醉红楼的打手正推搡着一名少年从楼上走下来。

  见到出事情了,妓院里人声立刻沸腾起来,不认识这少年的人都询问着怎么了,认识这少年的人都厉声抱怨起来。当那少年被撵着走到岳凌楼身边时,岳凌楼翘起的一只脚突然横在了少年面前。那少年转过头来望着岳凌楼,眼底弥漫着一片迷惘,心想这位翩翩白衣公子到底要干什么。

  岳凌楼先是抬头对少年身后的打手们颔首一笑,然后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低下头,淡淡回答道:「我叫……千芩……秋千的千,芩草的芩……」

  听他说完后,岳凌楼放下了脚,放千芩过去,然后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小妓,竟然还是识得字的……

  ◆◇◆◇◆◇◆◇◆◇

  雪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天琪也不知道,只是一觉睡醒后才发现窗棂子上已经积了不少雪了。天琪从架子上取下一件纯白的裘衣,披在肩上,那样厚厚的绒毛大衣在这初冬是少有人穿的,但是每当遇到下雪的天气,天琪总是觉得身体异常的冷,冷得他恨不得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

  起身走到窗前,伸手阖上窗户,天琪想到:「原来是下雪了吗?难怪昨夜会梦到六年前的事情呢……」那天的雪下得更要大得多呢,整个洛阳城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视野里所充斥的都是一片片晶莹的落雪。想到这里,天琪的眼神忽然变得黯淡起来,嘴里微微念叨着:「琪儿……琪儿……你我一别已经六年了,你到底在哪里?」在那样的雪天,你却把衣服脱给了我,自己跪在宁府的门外,整整一天,终于才见到了老馆主。

  曾经问过你——你姓什么?但你只是低着头说着你没有姓,说你只是叫「琪儿」,是一个被生父抛弃的弃儿,所以叫琪儿。

  这时候,突然一个紫影飘然而来,曲起指节扣了扣门扉,问道:「天琪,你醒了么?」天琪应了一声,立刻打开门,宁天陌就站在门外。天琪轻轻垂下眼,那萧疏的睫毛也跟着颤了两下,耷拉了下来,看着宁天陌手里拿着的那件新制的皮裘,平缓地说道:「天陌哥,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

  宁天陌淡淡笑着,欣赏地看着天琪一副低头腼腆的样子,说道:「这是专程差人替你做的,试试吧,知道你一直怕冷,特别是雪天……」天琪知道拒绝不了,只得应了声:「放在这里吧……」而宁天陌却还是坚持要天琪试穿一下。

  天琪早就发觉,一遇到和自己有关系的事情,大哥总会变得非常坚持,就像三年前的拒婚一样。天琪褪下披在背上的那件纯白的凫裘,伸手想去取天陌手里的那件大衣,但却被天陌早一步把大衣扬飞了起来。还不等天琪反应过来,那皮裘就已从背后绕过来,披到了自己身上。

  天琪伸手想要拉住皮裘领子,但却无意中触到了天陌的温热的手背,顿时一股暖流自指间一涌而上,天琪慌乱地缩回了手,但却被天陌一把握住。「你的手好冷啊,是不是又病了?」天陌的话自头顶传来,口中呼出的热气扑到了天琪的额上,竟引来一阵恍惚的晕眩。

  「不,没有!」突然,天琪触电般地抽出了手,一双幽如寒星的眸子蓦地瞪大。天陌觉得天琪神情有些奇怪,便顺着天琪的眼神转头向身后望去,却正好与姑姑宁霜的视线对上,一时间尴尬顿生,天陌也收回了手,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摆,于是只得焦躁地搓了起来,讷讷道了一句:「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宁霜的语气一片肃杀,没好气地瞪着宁天陌,半天才说道:「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在这里?」天陌支吾着答道:「我……我只是来给天琪送衣服的……」

  「送衣服么?」宁霜的秀眉一挑,说道,「送衣服用得着……」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宁霜像是说不出后面的话了,只秀靥扭做了一团,直直盯着宁天陌的脸,然后一甩袖,走进了天琪的房间走到圆桌旁。良久,才又开口道:「我有事情要和天琪说,你先出去……」

  宁霜的语气虽平淡,但却蕴含着深深的威严,不容拒绝。于是宁天陌只得乖乖地退出,但阖门时还回望了天琪一眼,天琪如雷击般地低下了头。那一瞬间,怒不可遏的宁霜突然抓过了置于桌上的茶杯,猛地朝门口砸去,只听「啪——」地一声碎响,茶杯磕到了门楣上,青瓷的碎片霎时飞溅开来……

  在房外的宁天陌怔住了,在房内的宁天琪也怔住了,两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气急了的姑姑。宁霜一手还放在木桌上,像是有些颤抖,她大口喘着气,不断地念着:「天啦……天啦……」半晌才平静下来,视线一直盯着门口,连瞥也没瞥宁天琪一眼地说道:「不能再拖了……立刻!你,立刻!就给我入赘杭州天翔门!」

  ◆◇◆◇◆◇◆◇◆◇

  醉红楼的昏暗潮湿的地下室,既是酒窖又是私牢,凡是醉红楼里破坏了规矩的人都会被关到这里。此时哐啷一声,牢门上那锈迹斑斑的铁索被取了下来,随后千芩就被粗暴地推了进去,狠狠地摔倒在潮湿的地板上。他僵白的肩膀颤抖了几下,咳了起来。

  这间灰暗森寒的私牢千芩没少呆过,他被卖到醉红楼六年了,差不多每三十天都会被关进来一次。开始时,千芩非常害怕这牢室里不知名的爬虫和利声尖叫着的鼠类,只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地下室阴寒的空气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哆嗦。但是现在,千芩却早已习惯这里了,渐渐觉得与鼠虫为伴比起被人肆意蹂躏实在是好太多了。

  一阵脚步声突然从阶梯上传来,千芩微微偏头,只见是那鸨母扭摆着走到了牢门前,尖着嗓子骂道:「小贱人,你今天又砸我生意!如果不是看你的脸还有几分姿色,我早就扒了你的皮,把你丢去喂狗了!你在这里呆了六年,还没有学会怎么取悦男人吗?」说到这里时,那鸨母故意顿了顿,阴笑道:「要不要我找人教教你……」

  千芩只是趴在地上,一语不发,一动未动,只是间或传来的几声轻咳才让人知道他还清醒着。那鸨母见自己说了半天,千芩竟然无动于衷,也有些恼怒了,狠狠地把一瓶媚药塞到一个打手手里,尖声说道:「你们给我好好教教这个小贱人!」说完,又一扭一摆地离开了地下室。

  那三名打手相视一笑,望着趴在地上的那个白皙瘦弱的人影,其中一人说道:「这个家伙无论被干多少次都是半点反应也没有,教了多少次还不是一个样子。」边说着,那三人就淫笑着走进了私牢。千芩的身体不自禁地一阵抽搐,他听到了铁链被捡起发出的哐啷哐啷的声音。

  突然,千芩支撑着身体的手臂被人猛地一扯,大半个身子都偏倒在了地面上。「还没开始你就装死!」一人一边抱怨着一边把千芩拖到牢门处,用锁链把千芩的双手反绑在铁杆上。骨架被痛苦地扭曲着,千芩轻哼着扭了一下被扭地生疼的肩膀,那无意中发出的楚楚动人的姿态,使得另外三人的下身都起了某种反应,六只眼睛在昏暗中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光芒,直直地盯着千芩雪白的身体。

  突然有一人猛地把千芩的下颏抬了起来,生满厚茧的拇指硬生生地按入了千芩的口中,挑逗着他温热柔软的舌尖。千芩半眯着眼睛,眼角的余光瞟着那人,眼神里竟然看不到任何的哀求,他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依然没有屈从。

  但随即,千芩半眯着的眼睛竟微微闭了起来,喉咙处也发出了一丝细微的轻吟,身体向后退缩着,想逃避胸前的乳珠被啃嗫而带来的阵阵酥麻。两腿间稚嫩的分身被一只浑实的手掌揉捏着,热气从身下窜上到脑中,千芩完全闭眼,默默承受着事情的发生。

  突然一股冰凉的液体泼了下来,顺着大腿的内侧流淌着。一只手掌伸过来,不断地摩擦着。快感陡然升起,千芩终于开始喘息,发出了撩人的嘤咛。戏谑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很舒服吧,想要就开口求我……」但是良久以后,千芩还是偏着头,不说一句话,忍受着铃口处被搔刮的痛楚。

  「你倒还真能忍啊,我都忍不住了……」说完千芩的双腿被驾了起来,菊芯猛地被异物撑开,身体也被动地律动起来。就这样不断重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千芩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恍惚中那三人离开了,只留下浑浊的液体从千芩的腿间流下……

  ◆◇◆◇◆◇◆◇◆◇

  宁府庭院内,一间四根朱红木柱支起的阁子里,宁霜用一只手支住额头,她的两眼紧紧闭着,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叹息。身旁那个杏眼低垂,玲珑可人的小丫鬟正在给她捶着肩。宁霜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早知道就不该让他进我们宁府……唉,早知道就好了……」

  六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突然一个仆人跑过来报告老馆主说大门外有一个十来岁大孩子,一直跪在门口,问他是谁他也不说,问他要干什么他也不说,只见他一直抱着一个被紧紧裹在袄子的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另一个孩子,不知要干什么。

  老馆主一听,立刻跟着那仆人到门口一看。只见跪着的孩子眉目清秀,隐隐觉得有些眼熟,于是老馆主走上前,脱下外衣披在那孩子身上问道:「孩子,你有什么事吗?」那孩子冻得乌黑的嘴唇张了张,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只把一颗玛瑙石递到老馆主手上,那妖红的玛瑙石晶莹剔透,坠着一挂明黄的璎子。

  老馆主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嘴里不住地念道:「难道……难道你……」那孩子低下了头,把那个躺在他膝盖上的那半昏迷的人往老馆主那个方向推了推,半天才说出话来,声音却如游丝般的细微:「他……他叫琪儿……那石头,是他的……是他妈妈留给他的……」

  老馆主眼眶瞬间潮湿了起来,摇着跪在雪地里的那个孩子的肩膀说道:「他妈妈呢?他的妈妈怎么样了……」那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泪水就在一下子就滚了出来,颤危危的声音又响起来:「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吗……老馆主双瞳的焦距突然收缩了,抱住了那个昏迷中名叫「琪儿」的孩子,越抱越紧,像是想把那孩子嵌入他的身体之内。就这样,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只能听见夹着雪花的凛凛朔风刮过的声音。良久,老馆主,才又开口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母呢?」

  「我已经没有名字了……」那孩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开。但还没走到两步,就老馆主一把又拉住了,关切地说道:「孩子,谢谢你。如果你没地方去,宁府可以收留你的……」而那孩子只是嫌恶地拍开老馆主的手,自顾自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但突然他又停住了,回头望了望老馆主怀里的琪儿一眼,像是有些依依不舍,但是一会儿他的眼神又突然黯淡下来,转身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老馆主就这样看着那孩子瘦弱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远,最终消失在茫茫白雪覆盖的街道的尽头。暗叹道:那样的孩子,就像是这隆冬里一枝傲雪的白梅一般……老馆主又低头看着怀里发着高烧的琪儿,一阵心酸道:「琪儿琪儿,你母亲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否是在怨我?她怨我也是应该的,是我对不起她……那么,你以后就叫宁天琪吧……你就是我们宁家的二少爷……」

  ◆◇◆◇◆◇◆◇◆◇

  初冬洛阳城的天,依旧很阴沉。突然街上来了一队人,都穿着青线镶边的坎肩,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着深紫袍子的公子。洛阳城里的人们都认得那是潇湘馆的新馆主宁天陌,只是不知为什么,最近潇湘馆主的脾气总是特别暴躁。

  现在潇湘馆的那队人,正直直地朝城中心走去,凶神恶煞地闯进了醉红楼,把一个灰衣鬓发蓬乱的人推搡到醉红楼朱红的地板上。顿时醉红楼里一阵尖叫,人群都向四周退散着,底层大厅的空间瞬时只有潇湘馆的人站在那里了。

  鸨母扭动着腰肢从楼上走了下来,笑得阴恻恻地问道:「不知今日潇湘馆主亲自到我们醉红楼来,有什么事情么?」那宁天陌铁青着脸,偏头对手下的一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倒在地上的那灰衣人的头发,猛地向上一抬。

  一看那灰衣人的脸,鸨母也是一惊,她认出那是醉红楼的一名打手,心里对这次潇湘馆人的来意也猜到了几分。短暂的沉默后,宁天陌说道:「这个胆敢在我们潇湘馆诈赌的人,鸨母你还……认得吧?」那鸨母扭了扭头,眼神有些愤愤,没有回答代表默认。于是宁天陌又接着说道:「那么,他欠我们潇湘馆的赌债就由你们醉红楼来还吧。」

  一听这话,那鸨母一张涂得血红的薄唇裂开笑了笑,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尖声说道:「我想潇湘馆主你大概是弄错了,他不过是醉红楼的一个下人而已,我们为什么要替他还债?如果他还不了钱,你们大可一刀把他杀了,也是无所谓的。」撂下这句话,那鸨母转身就想走,没想到身后的宁天陌也放出了狠话:「我想你也是弄错了,我们只想讨债,不想杀人。如果还不了银子,你们醉红楼就别想在洛阳城开下去!」

  此话一出口,那鸨母蓦然停住了脚步,扭头斜斜地瞟着宁天陌,恨恨地问道:「你这算是威胁么?」宁天陌嘴角一丝嘲讽的笑容浮了起来,说道:「是不是威胁,试试就知道了。」看宁天陌这咄咄逼人的气势,那鸨母也有些吓到了,下颏扭了扭,半天说道一句:「他欠你们多少钱?」宁天陌说道:「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两。」

  「一千两?!」那鸨母心中顿时一痛,半天才说道,「我,要考虑一下……」

  「要考虑也行……」宁天陌边说着边走到大厅边上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冷冷地说道,「不过我们潇湘馆的人会一直呆在这里等着,直到听到你考虑的结果。」看来宁天陌这次是打定主意要和醉红楼过不去了,这样的事情是老馆主还在的时候绝对不会发生的。

  那鸨母也是气得不轻,冷哼一声又想转身离开。但就是她这猛然的一个转身,身旁的一个白皙少年被她撞得偏了偏身。那鸨母正愁满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泄,掐住千芩的脸使劲地扭起来,厉声声地骂道:「又是你这个小贱人,老娘见了你就有气!」说罢一把把千芩推倒在地,踹了两脚就朝楼内的朱红台阶走去。

  千芩揉了揉被鸨母掐得红肿起来的脸蛋,一声不吭地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长而稀疏的淡淡睫毛忽地一抬,正好遇上了宁天陌直直看过来的视线,顿时一种莫名的心惊涌了过来,慌忙地又垂下了头,转身想要离开,但却被猛然起身走过来的宁天陌钳住了下颏,蓦然向上抬起。

  就是那一眼,宁天陌的脑中竟然把眼前这个低贱的小妓和天琪苍白的美颜重合了。千芩睁大他幽黑幽黑的眸子望着宁天陌,他知道这个笔挺俊秀的男人就是潇湘馆主,但却不知道他这样看着自己是什么意思。突然,宁天陌又发话了,非常大声地说道一句:「你等一下!」

  很明显这句话是对那鸨母说的,那鸨母没好气地叫道:「你又想干什么!」宁天陌放下扣住千芩下颏的手,双手负到背后,往前走了两步后问道:「他多少钱?」

  不仅是千芩,不仅是鸨母,也不仅是潇湘馆的人,在这醉红楼里所有的人都被宁天陌的这句话吓到了。鸨母一脸狐疑的神色从阶梯上走了下来,走到千芩和宁天陌的身边,口里一边念着「哎呀呀」一边上下打量着两人,最后视线停留在宁天陌的脸上,那鸨母阴笑道:「不多不少……也正好是一千两……」

  「一千两……」这明显是鸨母趁机抬高的价钱,让用千芩还赌债的做法,明知如此,但宁天陌却还是笑了,「好,一千两。那么人我现在就带走了……」就在这个时候,千芩却突然大声叫道:「不要!我不要去!」千芩到醉红楼六年了,还是第一次叫得这么大声,那鸨母一个耳光就扇了下来,怒骂道:「小贱人!你不要不识好歹!」

  那鸨母本还想多骂几句,但却被宁天陌猛然打下来的一个耳光给打糊涂了,捂脸瞪着宁天陌,吐出一个字「你?」就没了下文。宁天陌把千芩拉到身边,冰冷地说道:「他现在已经是我们潇湘馆的人了,岂是你能说打就打的……」

  我在这里来解释一下这篇东东的名字,

  「玉蝴蝶」其实是某杀手的代号,

  这个大概在下几章就会清楚了吧。

  「潇湘」呢,就是《玉蝴蝶》词里的两个字,

  放在一起我觉得满有兄弟的味道呢~呵呵~

  现在人物是不是有点乱了啊,

  ◆◇◆◇◆◇◆◇◆◇

  千芩抬头看着那张写着「潇湘馆」三个大字的牌匾,突然蹙起了眉,心脏一阵一阵的绞痛。这里本是他最痛恨,最想逃避,最不该来的地方,但是……应该说是命运吗?他终究又站在了这里。上一次来到潇湘馆宁府大门外,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大雪纷飞,天地苍白成一片,他把重病的小冬儿送这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救小冬儿一命,不然没钱买药,小冬儿一定会死的。

  后来,潇湘老馆主又给小冬儿取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做「宁天琪」,小冬儿就成了宁府的二少爷。小冬儿,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吧……不记得也好,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想叫你知道。想到这里,千芩又是一阵心痛。

  「发什么呆,进去!」一个生硬的声音突然传来,紧接着,千芩的后背就被推了一下,趔趄地跨过宁府的门槛。很久很久以前千芩就暗自发过誓,此生此世绝对不会踏入宁府半步,也绝对不会原谅那个抛弃母亲的混帐,但是,他终究逃不过命运,他终究是要面对这宁府的。

  宁天陌招呼来一个管事的仆人,让他带来千芩下去,给千芩找件衣服再找点事情做,教千芩宁府里的规矩。那仆人也有点吃惊,宁府里并不缺下人,馆主怎么会亲自买个下人回来?但也未多想,只领了命,就带着千芩走了。

  宁天陌望着千芩的背影,一直望到看不见为止,心中暗暗感叹道:「真的太像了……难道是老天在帮我吗……天琪,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如果有一天见不到你,听不到你说话,我一定会疯掉的……」正在宁天陌想地出神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唤道:「大少爷……」宁天陌循声扭头,只见一个杏眼忽闪忽闪,模样煞是可爱的小丫头正站在自己身边。

  宁天陌当然认得这是宁霜姑妈的贴身小丫头——朱砂,朱砂一来,就表示宁霜又有事情要找宁天陌了。多半又是要谈天琪和天翔门婚约的那件事情吧,宁天陌有些不满,但也只好无奈地问道:「什么事?」朱砂恭敬地轻声答道:「夫人让少爷你到凝霜阁去一趟……」

  一听果然不出所料,宁天陌的眼神望向一旁,然后假装咳了两声后说道:「嗯,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我想休息一下。」说完转身就走了,不去理会身后那一脸焦急不知该怎么办的小丫头。

第三章

  冬季风寒日短,天色已渐渐黯淡下来。宁府里的人早已休息了,但就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有一阵细微的敲门声在响着。

  「天琪,你睡了吗?」宁天陌敲了敲门,轻声问了一句后,不等回答就推门而入了,正好看见模样憔悴的宁天琪披了件外衣,从床上下来。「天陌哥……」宁天琪有些不安地问道,「你来干什么?呆会儿被姑姑看到了,就麻烦了……」宁天陌阖上门,径直走到房间中央的那张红木圆桌旁坐下,说道:「天琪……我今天上午,买了一个下人……」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天陌哥……你还是快走吧……」宁天琪说着就想把宁天陌从座位上拽起来,但是却被宁天陌扼住了手腕,一拉便趴倒在木桌上。宁天陌有些黯然地说道:「难道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不想看到我,要赶我走吗?」被这样一问,天琪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了个「我」字就没了下文,眼神游移着,不敢去看宁天陌认真的表情。

  宁天陌抽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下人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相似?宁天琪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影来,琪儿,难道会是他吗?宁天琪猛地拉住了宁天陌的袖子,急急地问道:「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宁天陌也想不到天琪会这么激动,诧异地看着天琪苍白而着急的脸,答道:「千芩。」顿时,拉住宁天陌袖子的双手松了力道,宁天琪转身向床边走去,口中喃喃念道:「不是琪儿……是千芩么……」

  突然,宁天琪感到背后一股热气,正想回头,就被宁天陌紧紧抱在了怀里。宁天琪虽然被吓了一大跳,但也没有挣脱,只低声试探地唤道:「天陌哥……」宁天陌把头埋在天琪的颈窝里,双臂环得更紧了,说道:「天琪……你不要去杭州,留在我身边,好么?」

  「可是……我……」宁天琪欲言又止,扭着身体,想从宁天陌的臂弯中挣脱出来。但宁天陌始终不肯放松,说道:「天琪,只要你说你愿意留下来,我就有办法让你留下来。」这样自信的语气让宁天琪有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想到似的说道:「你不会是让千芩代替我去杭州吧?不可能的,会被发现的……」

  「当然不是……我还有更好的办法……」宁天陌说到这里时,竟然笑了,「天琪,你知道玉蝴蝶么?」

  九年前,幽昙山庄庄主段巧光被利剑穿心而死,尸体旁留下了一句用血书成的句子: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

  八年前,寒冰阁三少爷萧疏被一剑拦腰斩断而死,尸体旁留下了一句:

  「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

  四年前,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沙华被一剑刺破眉心而死,尸体旁留下一句:

  「水风处,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他们,只知道那杀手是一个剑术异常高超的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杀,唯一可以把这三桩命案联系到一起的就是那三句词。

  所以,人们猜测那个杀手一定会再次出现,因为他要完成那首名为《玉蝴蝶》的词,人们认为那杀手是个把杀人当成艺术来完成的人……

  也许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江湖上的人称他为——玉蝴蝶。

  那首词的第六句是:「海阔山摇,未知何处是潇湘……」

  ◆◇◆◇◆◇◆◇◆◇

  前几日,飘飘的白雪落了满园,宁府庭院里黑黄相间的土壤,都被雪水浸了一层,潮湿得很。而最近这几天,大概是寒潮过去了吧,气温一下子回升了不少,抬眼所见的不是纷纷扬扬的雪花,而是融融的暖日。这样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千芩把飘到脸庞边的一绺细发掖到耳后,继续专注地打扫起花园来。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用黄竹扎成的扫帚,立起来后竟和千芩的个子不相上下了。这可麻烦了一伙躲在阁廊边上偷看的小丫鬟们,因为她们必须不断地调整脖子的角度,才能避开挡住千芩俏脸的扫帚干子。

  自千芩一踏入这宁府,关于他的话题就没有断过。昨天,大少爷宁天陌把这个醉红楼的小妓买回了宁府,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会诧异一会儿,不为别的,就为千芩这一张脸,怎么看都觉得是和宁府小少爷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所以,宁府里一些闲着没事的小丫鬟们,当然按奈不住好奇,一打听到千芩正在打扫后花园,就一下子聚了过去,想一睹着传奇人物的芳容。正在小丫鬟们在心里暗自叫千芩转过头来的时候,她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心惊胆战地转过头一看,才知道来的不是对下人凶神恶煞的管家,而是一个杏眼红衣,还外带一脸诡笑的丫鬟,都松了一口气,瞬间被提到半空的心脏总算安全地落了下来,齐声抱怨朱砂的突然出现。

  朱砂朝着众姐妹们眨了眨眼,调皮地笑道:「看什么呢?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有什么好看的。」说着还负起了手,一步一步踱到众姐妹之间,模仿着管家的语气说道:「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随后,这些丫鬟们又推搡着打闹了一阵子,才总算安静下来。「好了,好了,不和你们闹了,我还有事呢。」边说着,朱砂就朝千芩走了过去。朱砂来到宁府不过三年,但是却非常讨宁霜的喜欢,随时都带在身边,如果看到朱砂一人落单了,那一定是宁霜差她做事情。

  此时,朱砂已经走到了千芩的面前,笑得温和,柔声说道:「你叫千芩吧?夫人让你过去呢。」朱砂口中的夫人,指的自然是宁霜。千芩虽然不认识宁霜,但听朱砂称呼「夫人」两字时颇为恭敬,心里也猜到了那夫人必定是一名身份尊贵的人。

  千芩不去细想对方找他有什么事情,只是顺从地放下了扫帚,跟着朱砂去了。宁霜呆的地方,自然还是那书房改成的凝霜阁,阁子里门窗都关着,本就不向光的房间,光线就变得更加阴晦。朱砂把千芩领进去以后就自觉得阖门退下了。

  宁霜端坐在一张紫红色的木雕椅上,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两眼定定地望着跪在身前的千芩。千芩一直低垂着头,专注的看着地板,暗自想着这位尊贵的夫人把自己传召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于是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随后宁霜才突然开口说道:「把你的头抬起来。」声音不大,用的也不是命令的语调,但听上去话语中的气势却依然高高在上,不容人反抗。于是千芩抬起了头,两人的这一对视,倒是宁霜先没有稳住,双眉在瞬间拧在了一起,肩膀也止不住地收紧了一下,口中喃喃念道:「果然啊……果然啊……」这千芩和宁天琪,相貌真的是极为相似。但宁天琪体弱多病,总是一副病怏怏若人怜爱的样子,而这个千芩则是从骨子里透着一股硬气。

  千芩看宁霜的眼神,不禁让宁霜忆起了一个人,一个女子,那女子也有着和千芩同样的神情。不过那个叫方梨的女人已经在六年前就死去了,本以为让她死了以后一切就一了百了了,但没想到她的孩子竟然进了宁府,成了二少。

  「你过来。」宁霜那一直端放的手动了动,示意千芩再往前走几步,然后问道,「少爷让你做什么?」千芩并未明白宁霜到底想问什么,只如实答道:「帮着打扫一下院子。」

  「是么……」宁霜若有所思地低喃道,随后又冷哼了一声,「你倒真是不懂规矩,虽然你以前是呆在那种地方的人,但是,天陌他把你买回来了,这里是宁府,你最好规矩一点,不要坏了我们宁家的名声。」

  说完以后,宁霜一挥手让千芩出去,自己独自坐在阁子里思考着这个千芩到底是留还是不留。千芩虽是男人,但终究只是个和宁家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如果他可以陪着宁天陌,总比让天陌再继续对天琪迷恋下去要好太多了。这样,天翔门那边的婚约也可以早点履行了,免得这样拖下去,只怕迟早会拖出事端来。

  那个时候的宁霜哪里能想到,在宁天陌的心里,除了天琪,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即使长得一样,但千芩对宁天陌来说只是一个道具,一个可以把天琪留在自己身边的不可缺少的道具……

  ◆◇◆◇◆◇◆◇◆◇

  「婚期终于还是定下来了啊。」岳凌楼看着摆满厅堂的聘礼说着,事情的发展比他想象中要顺利多了。几天前,潇湘馆主宁天陌还在一再找借口拖延,现在他却主动提出要天琪到杭州提亲了。这事情决定的之迅速,连天翔使者岳凌楼也是今天一早,看到这满箱满箱的绸缎珠玉才知道的。

  站在一旁的宁天琪,披着一件和这暖冬不太相适的外衣,还是一副病怏怏的神情,应了岳凌楼一句:「是啊,明天就要起程了。」这句话说得虽然平静,但天琪的心里却总感到一阵恐慌,兄长态度的变化,那个醉红楼的千芩,再加上那句「我还有更好的办法」,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正想着,天琪就觉得喉咙一阵难受,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你没事吧?」岳凌楼随口问道。来到洛阳潇湘馆,看到宁天琪这副病样子之后,岳凌楼才知道「宁二少身体不适,不能远行」的话也不是完全捏造的。

  「老毛病了,医了几年也不见好,索性就不治它了……」天琪的嘴角勉强地扯出了一丝笑容,但表情随即在他的脸上凝固住了。岳凌楼顺着天琪的视线朝门口望去,只见宁天陌正站在门廊处。

  宁天陌没有马上进来,而是先支开了正在清点聘礼的下人,显然他是有什么话要对天琪说了。「我先走了。」天琪一拉外衣,把肩膀紧紧包裹起来,匆匆朝内厅走去。

  在离开洛阳前的这一段时间里,天琪最不愿见的就是宁天陌。这不仅仅是因为宁霜事先的警告,还因为天琪实在是很怕和宁天陌单独相处。因为他永远也不能预料到宁天陌下一秒要做的事情,每当天琪和宁天陌的视线对上的时候,天琪都能清楚地从宁天陌的眼神里读到一种信息——占有欲。

  「天琪!」宁天陌看到天琪要走,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但这一声不但没把天琪叫住,反而让天琪逃地更快了。宁天陌想要追上去,却被岳凌楼给拦住了,「明知道他是有心躲你,你还这样硬追过去,不是太不知道体贴人了吗?」

  「你懂什么!」宁天陌皱起了眉头。

  「我的确是什么也不懂,但感觉却灵敏得很……」岳凌楼把这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看到宁天陌那副有趣的表情后,嘴角的笑意就更浓了,又反问一句道,「你不相信么?」

  宁天陌冷冷地笑着,眼神阴翳起来,问:「那你感觉到了什么?」

  「你好自为之吧……」岳凌楼淡淡吐出这句不清不楚的话后,从宁天陌的身边擦过,走出了前堂。

  离开洛阳城的前一夜,似乎一切都极为平静。忙碌了一天的下人们都睡得很沉,宁天琪更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就歇息了。宁霜还满意地对朱砂提了一句,「他一走,这个家就会好起来的……」

  翌日,冬季的天亮得迟,天才刚蒙蒙亮,一名小丫鬟就扣响了天琪房间的门。如果小少爷还不起床,只怕会误了行程。家仆们早已把一切都打点妥当,只等这个准新郎上马起程了。

  「少爷。」小丫鬟唤了一句,却没有听见应答,心里奇怪这一向早起的小少爷今天怎么会睡得这么沉?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苍蝇么?怎么这大冬天的还看得见苍蝇一群一群的?

  小丫鬟长袖一挥,没把苍蝇驱赶走,反而把房门个敲开了,门怎么没有上栓呢?没有时间细想,一股浓烈的血腥伴随着门扉「吱呀」的响声扑面而来。

  房间里的光线好暗啊,特别是那门口正对着的南墙上的一团——人形!

  天啊,一声惨叫仿佛要把这宁府撕扯成两半,小丫鬟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朝前厅跑去,「少爷!少爷,出事了!快来人啊!」

  ◆◇◆◇◆◇◆◇◆◇

  闻讯赶到现场的人,没有一个不为宁天琪骇人的死相所动容。谁能够想到这个终日里难得跨出宁府大门一步的小少爷,会在离开洛阳城的前一夜变成了一具尸体。刺穿天琪心脏的凶器,是一根半径约为半寸的铁管。铁管没入左胸的地方,血液已经凝固成紫黑色,显然他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天琪被那根铁管高高地钉在南墙上,足尖离地约有半丈。南墙上干涸的血痕顺着天琪的白衫,一直延伸到墙角,在墙角处乌红黏稠的液体聚成了一滩。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明了起来,温和的熹光驱不走宁府里阴气沉沉的气氛,那写在南墙上的张扬遒劲的血字,更是刺痛了宁府上下所有人的眼瞳:

  「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玉蝴蝶的第六句。

  人群里突然暴发出一阵尖叫:「是玉蝴蝶!他终于还是找上潇湘馆了!」宁霜捂住了头,身体不住地向后退,口中喃喃念叨着:「天啊……怎么能这样……玉蝴蝶……怎么……」

  朱砂扶住了宁霜微微颤抖着的身体,不住地唤道:「夫人夫人,你还好吧……」宁天陌沉着一张脸,只吩咐了朱砂一句把夫人扶下去,就不说一句话了。房间里静的仿佛连心脏跳动的声音都能够辨得清楚,宁天陌挥了挥手,几个家丁就走了进来,小心地把宁天琪的尸体收殓起来。

  「凌楼?」江城看到岳凌楼突然转身想向外走,奇怪地喊了一声。然而,这一声不但没能止住岳凌楼的脚步,反而把宁天陌的注意力拉到了岳凌楼的身上。

  「站住!你要到哪里去!」宁天陌话音刚落,几名手下就已经围了过来,拦住了岳凌楼的去路。岳凌楼扭头对宁天陌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宁府里出了这种事情,我们当然想把事情查清楚。所以就请岳公子你配合一下,不要在宁府里随意走动……」

  「好极了,原来如此!」岳凌楼把头一低,挑起眼角斜睨了宁天陌一眼,道,「你难道是说这件事和我有关系?」

  「当然不是。」宁天陌笑了起来,一点也不象是刚死了亲人的样子,「我们谁也不知道玉蝴蝶下一步的打算,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怕你被他误伤了……岳公子你作为天翔的使者,如果在我这潇湘馆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不好向天翔门交代……」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你就那么怕我去找那个千芩吗?」岳凌楼对宁天陌的想法已经猜透了,于是转身对江城说道,「我们回房去。」

  一二三四五,江城靠在窗边默数着,然后对岳凌楼说道:「他们有五个人守着前门,凌楼,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岳凌楼哼了一声,不满地说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宁天陌口中说的是要派人保护着岳凌楼和江城,但实质上和软禁他们两人无异。倒不是岳凌楼真的就被这潇湘馆区区五名手下给禁了足,只是如果和他们起了冲突,宁家就更有借口说这件事和「天翔门」脱不了关系,到时候只怕「天翔」和「潇湘」不但成不了亲家,反倒成了冤家。

  为了大局作想,岳凌楼还是决定乖乖地呆在房间里算了。这件事情本就和他没有什么厉害关系,所以也犯不着非要大费精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江城走到原木桌边坐下,压低声音问道:「凌楼,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哼哼……这个呀……」岳凌楼邪邪地笑道:「我只知道死人是不用去履行婚约的……」

  九年前,幽昙山庄庄主段巧光被利剑穿心而死,尸体旁留下了一句用血书成的句子: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

  八年前,寒冰阁三少爷萧疏被一剑拦腰斩断而死,尸体旁留下了一句:

  「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

  四年前,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沙华被一剑刺破眉心而死,尸体旁留下一句:

  「水风处,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这三件命案发生时都震惊了江湖,但是凶手,那个被称为「玉蝴蝶」的人,其真面目却一直不被世人所知晓。沙华死后的四年里,玉蝴蝶一直没有现身过,所以关于玉蝴蝶,他越来越像是一个传说。

  岳凌楼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江湖里公认玉蝴蝶是个用剑的高手,但是这次,他使用的凶器未免太奇怪了吧。剑这种东西,很容易知道持有者是谁,如果钉住宁二少尸体的是一柄剑,凶手的身份自然不难查到。但是,如果只是一般的铁器……这种做法和玉蝴蝶惯用的手法不同,江城,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个人要不惜在他布的这个局里露出这么大的破绽,也要把宁天琪的尸体钉入高墙?」

  看着江城一脸茫然的表情,岳凌楼笑笑道:「算了算了,你只要知道最后的结论就行了——死的人不是宁二少,而是千芩,那个宁天陌刚从醉红楼买回不久的小妓,当了宁天琪的替死鬼。」之所以要把尸体弄高,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清楚地看到死者的脸,再加上冬日的早晨光线本就不亮,要辨别出宁天琪和千芩这两个长得极为相似的人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岳凌楼在心里叹道一句:「宁天陌啊,你还真是的是为了天琪而不择手段啊……」

  同一时间,朱砂从宁霜的后颈处抽出了一枚银针,在袖口处把血迹擦拭干净,看着目光呆滞的宁霜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看来我也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胆敢借用玉蝴蝶的名号,宁天陌,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如果把「紫星宫」的人给惊扰出来了,主人的计划可就前功尽弃了啊……

  想到这里,朱砂不由地颦起了眉……

  ◆◇◆◇◆◇◆◇◆◇

  「夫人说了,这件事情不要声张出去……」朱砂叹了一口气,眉眼间锁满了忧郁,「早早下葬了吧……」

  宁府的后堂,朱砂恭恭敬敬地站着,乌丝挽成的髻上,穿缠着的葱白色的丝线在她垂首的时候耷拉下来,丝线末端坠着的铃铛便是一阵轻响。空荡荡地,在这寂静的堂内回响,宁天陌皱起了眉,问道:「夫人呢?」

  「夫人她身体不适,所以让朱砂帮着传话。」

  虽然宁霜一直看不顺宁天琪,但是在目睹了宁天琪猝死的景象后,心里不会太好受,也是可以理解的。想到这里,宁天陌挥了挥手,示意让朱砂退下去。但朱砂却突然问道:「少馆主,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殡?」

  听到这句话,正低头揉着太阳穴的宁天陌抬起了头,望着朱砂,奇怪那个一向乖巧少语的小丫鬟怎么今天这么多话。顿了一顿后,宁天陌才反问道:「依夫人的意思呢?」

  「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晚就……」朱砂说到这里是突然话的后半截吞了回去,因为她看到宁天陌的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这个时候,宁天陌为了掩饰而咳嗽了一下,用手捂了捂口鼻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今晚就出城到北氓山去……」

  「嗯……还有……」朱砂接着说道,「夫人交代说玉蝴蝶重新出现这件事,最好不要流传到江湖上去……」

  宁天陌笑道:「这怎么可能?天琪突然出事,天翔门那边的亲事成不了,不出数日,玉蝴蝶的重现必定会成为江湖中人尽皆知,人尽皆谈的事情。这消息怎么可能守得住呢?」

  「少馆主……」朱砂压低声音唤了一句,半晌才道,「不是还有千芩么?」

  宁天陌闻此言大惊,肩膀不自觉的紧缩了一下,讷讷道:「怎么又和他扯上关系了?」

  「怎么会没关系?千芩长得想小少爷,这是明眼人一眼都看得出来的。现在小少爷发生这种事,不如……不如让千芩去杭州与那贺家的千金成亲吧。」

  「荒唐!」宁天陌猛地拍了一下乌木椅的扶手道,「这怎么可能!今早岳凌楼和江城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天琪的尸体的,怎么瞒得过他们?太荒唐了。」

  「夫人说岳凌楼那边她会去想办法的,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千芩早点起程,不要误了时间,让天翔门本部那边的人起了疑心……」

  「不,不行,这是行不通的。如果让天翔门的人知道我们使这样的诈,事情就越来越糟糕了。」宁天陌还是不见半点妥协,一口否定了。

  昨夜,宁天陌先迷昏了天琪,继而又杀了千芩,把两人的身份调换了过来,目的就是要让天琪留在自己身边。现在,竟然说要把顶替了千芩的宁天琪送去杭州,那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宁天陌怎么也不会同意把现在的这个「千芩」送走了。

  「少馆主你,请为了大局着想啊……」朱砂似乎还想劝说些什么,但是宁天陌一点要听下去的意思都没有了,语气坚定地说道:「你回去告诉夫人吧,千芩不能去杭州,天翔门那边我会找人去解释清楚的。」

  朱砂略施一礼后,悻悻地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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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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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在苏杭,死在北氓。」洛阳城北北氓山,历来被看作埋骨的佳处。所以山上坟茔累累,荒木苍苍,碑牌林立,甚是阴森。白天里走上这北氓山,都会使人心里发毛,更别说是在这个凄清的下弦月里。

  冬日夜风本料峭,再加上当潇湘馆的人护着宁天琪的灵柩爬上这北氓山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山上阵阵袭来的阴风,哗哗作响的树丛,此时听来就如同鬼魅们的呓语和低喃,想不让人寒毛倒立也是不可能的。

  出殡的人不过七人,宁天陌走在最前面,他身后的六人抬着棺木紧紧跟着。他们的脚步都很快,因为都不想在这个冥府般的地方久留,早点下葬早点离去才好。

  但突然,队伍里有个人停住了,怔怔地立着,一步也不往前迈。「你怎么了,快走啊……」身后有人催促起来。

  那人神经质地说道:「你听你听……你听到什么了吗?」

  「这大半夜的,除了鬼叫还能听到什么,快走吧。」

  「是鬼在叫啊……而且还在唱啊……」

  此语刚落,那阴阴的鬼哭的声音瞬时变得清楚起来,从四面传来,把出殡的人围在中间。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齧桃根……李树代桃僵……」

  李代桃僵……李代桃僵……

  这鬼魅唱的词,怕是只有宁天陌才听得懂吧……

  ◆◇◆◇◆◇◆◇◆◇

  当宁天陌一行人自北氓山,回到洛阳城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上午了。正逢上赶集的日子,洛阳城里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落,石板街道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本不宽敞的街道更显得逼仄。

  突然,街边几个正谈着话的人没了声音,诧异地看着从北城门走入的宁天陌一行人。接着,人群里的发出的喧嚣渐渐低了下去,大家都因深罩在这七人脸上的神情而怔住了。那七名身着青衣的矫矫汉子,无一例外地卡白着一张脸,特别是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洛阳城里的人都认得他就是潇湘馆的少馆主宁天陌。是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变成这副模样?大概不会有人想到他们是撞鬼了吧。

  懒得去理路人的疑惑,宁天陌运步如飞,敏捷地穿梭在拥挤的人潮里,不一会儿,就把另外六人甩得老远。径直赶回了潇湘馆,穿过中庭,来到一间陈旧的木制低房旁,木门是朽的,被宁天陌用力一推就嘎吱地叫个不停。

  这房间本是宁府的下人住的,一个房间里往往要挤进七八个人,但是,宁天陌进到的这间房里,却只有一个床位,床上的人用棉被裹着身子,蜷缩成一团。

  「还没有醒么?」宁天陌走进沉睡中的宁天琪,伸手无限爱怜地撩了撩他耳鬓的湿发。只要你没事就好了,想到这里,宁天陌的脸上终于恢复了颜色。天琪天琪,如果有人想要伤害你,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从今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岳凌楼和江城已经在宁府西厢房内呆了整整一天,没有踏出门槛半步。厢房的正中,摆放着一张漆成紫红色的圆木桌,江城坐在木桌旁神情有些焦急,开口抱怨着潇湘馆的人不讲一点待客之道。

  「闭嘴吧你,吵死了。」岳凌楼坐在窗边的一张雕花木椅上,边说着,边把手边茶几上摆着的一杯杏子茶端到唇边,这茶是刚刚宁府里一个小丫鬟送来的,热气腾腾,正好驱寒,但现在还太烫了,不能入口。

  「我……」江城话只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因为有人正在轻扣着这厢房的房门。岳凌楼放下茶,道了句:「进来吧。」门就应声而开了,走进来两人——朱砂和宁霜。宁霜的仪态还是雍容不减,和平日不同的是她带上了一层面纱,正好遮住了口鼻和颈子,只露出一双没什么生气的眸子。

  岳凌楼一阵奇怪,问道:「这是……」朱砂搀着宁霜的右臂,把宁霜扶到一张圆凳上坐下道:「不知怎的,今早起来突然生了疹子,只好用这面纱掩面了。」岳凌楼心里觉得好笑,都多大的年龄了,脸上还生疹子(小楼啊,这和年龄有关系吗||||)。

  「夫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岳凌楼恭敬地问道。

  随后宁霜的声音便幽幽地响了起来:「岳公子,我就直说了吧。天琪在这节骨眼上的发生意外,这是我们谁也想不到的……」

  岳凌楼笑道:「夫人不必担心啊,天翔门也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地方,婚约的事情就这样作罢了吧,贺堂主不会多说什么的。」

  「不是啊……」宁霜接着说道,「与天翔门的这桩亲事我们还是有心要做的,但至于做不做得成,就要看岳公子你肯不肯帮忙了……」

  「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找到一个人顶替天琪,只要岳公子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听到这话,岳凌楼心里奇怪得很。这「潇湘馆」怎么说也是洛阳城里的一只巨擘,是个撑得起排面的帮派,根本不用如此心急得巴结依附「天翔门」啊。把实情告诉「天翔门」不就结了,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想到这里,岳凌楼才应了一句:「这样做,怕不太好吧……」

  「我倒认为这样做是最好的。」宁霜说道,「这样做一来不会弄僵了天翔和潇湘两派的关系,二来……」说道这里时宁霜顿住了,岳凌楼立刻猜出她不往下说的原因是江城正站在一旁呢,于是咳嗽了一声后对江城说道:「恩,那个,江城,你帮我去找件衣服过来吧……」

  虽然江城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岳凌楼想支开自己的意图实在是太明显了,于是也识时务地乖乖退出房去。

  宁霜这才又接着说道:「这二来……」

  「等等!」岳凌楼突然打断了宁霜的话,眼角瞟了一眼朱砂道,「她呢?」朱砂脸色微变,宁霜道:「不碍事的,她是我的心腹。」

  「是么……」岳凌楼有些警觉了,道,「请夫人接着说吧。」宁霜接着道:「找人顶了天琪,对岳公子你也是有利无害啊。」岳凌楼笑着道:「这话我有些听不懂了。」

  「岳公子难道你没有想过……要当堂主吗?」

  岳凌楼点头道:「想过。」

  宁霜笑着说道:「真是爽快人啊,这样我们就挑明了讲吧。岳公子你一直在东堂贺堂主的手下做事,日后最有希望接管的也必定是着东堂,但是如果贺家千金的丈夫是个大智大勇之人,你说你继位的可能性是不是会小很多?」

  「也许如此吧……」岳凌楼不想纠正她「天翔门」的堂主继位,可不是由堂主说了算的,而是由耿家掌控的。宁霜现在所说的一切,与其说是怕开罪了天翔门,倒不如说是极力想把玉蝴蝶出现这件事情压制下去。她并不怕别人知道宁天琪死了,只是怕别人知道宁天琪是死在玉蝴蝶手上的,会这么做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

  岳凌楼突然右手猛地一拍茶几,那杯杏子茶瞬时翻空,不篇不斜,正好泼溅到宁霜的身上。

  「你这是……」这次发话的人是朱砂,一边抱怨着,一边替宁霜把茶水擦拭干净。看到这副情景,岳凌楼心头已经明白了大部分,问朱砂道:「你到底和玉蝴蝶是什么关系?」朱砂的动作停止了,没有答话也没有抬头,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迷惑,岳凌楼讽刺道:「我想『破绽百出』这四个字拿来形容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岳凌楼拾起地上的茶杯碎片道:「这杯杏子茶可是很烫的,被这种滚烫的茶水泼到还能端端正正地坐着,甚至连叫也不叫一声的人,不是皮太厚,就是——根本没感觉。」

  朱砂站了起来,走到岳凌楼面前,邪邪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换上了一脸厌恶的表情,说道:「不过,你这样贸然泼茶过来,就不怕猜错了吗?」

  「不会错的。因为我正好听说过一种叫做『腹语术』的江湖小把戏。宁夫人白纱掩面不是因为生了疹子,而是怕被人看到她说话时嘴巴竟不会动。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说话,而替她发声的不过是身旁小丫鬟的『腹语术』罢了。这也正是她不能让这个小丫鬟退出房去的原因……」

  「好得很。」朱砂的声音听上去怒气不小,「我想我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想来骗你。」

  「你明白就最好。」

  「但是,你也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什么?」

  「揭穿我。」

  「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抓不住我!」说罢朱砂自腰带出迅速地掏出一颗银白的弹丸,掷丸落地,顿生一股白烟,待白烟散尽,朱砂早已不见了踪迹。这又是什么邪术?(看漫画的都知道这叫「东洋忍术」,汗||||)不待岳凌楼有时间细想,宁霜的身体突然僵直地倒在了地上,岳凌楼上前一探鼻息,才发现她已经早死多时了。

  同一时间,宁府外,朱砂自言自语道:「岳凌楼,谁让你自作聪明。这宁府两条人命的罪名,就由你替玉蝴蝶背了吧……」

  ◆◇◆◇◆◇◆◇◆◇

  独自走在背街的一条荒径上,朱砂心里正盘算着以后怎么办?刚才情急之下逃出了宁府,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后悔。如果岳凌楼对宁天陌说出了真相——自己是潜藏在宁府里的奸细,那么,即使宁天陌心里不信,表面上也会下令找自己过来对峙,但若发现自己不在府中,心中必定生疑,这样自己以后想再回宁府就难了。

  想到这里,朱砂猛地转过了身,打算立即赶回宁府去。但是,她的双脚却在转身的瞬间僵住了,站在她眼前的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人,朱砂不禁退后了两步,待她的头脑从那一瞬间的惊吓中冷静下来时,荒径的入口处又多出了一伙人。

  这个时候,朱砂的身后也嘈杂起来,不等她有时间掉头逃跑,退路就已经被潇湘馆的一干子人堵住了。前后有敌人挡道,左右又有灰墙高耸入云,纵使朱砂有冲天的羽翼,也难以逃脱这个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朱砂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探向腰带处,指间一转,一颗银白色的烟雾弹如变戏法般地出现,但还不及落地,就被临空截住。

  「你!」朱砂心里自是气愤万千,但迸到嘴边的话却只吐出了一个字就不见了声气。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偷鸡不着蚀把米,损了夫人又折兵。岳凌楼你好厉害,我碰到你算我前辈子造孽的报应。

  岳凌楼右手一翻,把从空中截住的那颗银白弹丸握于掌心,嘲弄地取笑朱砂道:「刚才你走得太急,我忘了告诉你……你难道没有感觉到,脚底湿湿的吗?」脚底?经岳凌楼一提醒,朱砂的注意力才放到了脚底,脚底留下了什么破绽吗?朱砂皱起了眉,想不透彻。

  「还不明白吗?我倒是奇怪了,以你这种脑筋,你的主人怎么会放心让你潜入宁府的……」听到这话,朱砂脸上的怨气又深了一层。于是,岳凌楼把话讲明了:「我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可以让人凭空消失的妖术,你逃得虽快,但每踏出一步都留下了痕迹,这痕迹不是别的,就是那碗打翻在地的杏子茶的茶水。」

  朱砂顿时醍醐灌顶,想起刚才在宁府厢房内,自己急着替宁霜夫人拭去身上的茶水,竟忽视了地面的水。鞋底沾了水,踏地必有水痕留下,寻着这些痕迹,要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处当然就不难了。不过,这水痕消失极快,在方才那种紧张的情况下,岳凌楼还能冷静地观察,想好对策,这一点不得不令朱砂佩服。

  这个时候,宁天陌突然从岳凌楼的身后闪了出来,「没想到是你啊,朱砂,把她押下去。」朱砂被岳凌楼灭了威风,倒不想再反抗了,顺从地跟着潇湘馆的人走了。不过在她经过岳凌楼身边时,恨恨地在岳凌楼耳边说了一句:「你这种人,真不该活着……」

  不知不觉中,夜已渐渐深了下来,今夜的月光格外的朦胧,偶尔落在宁府里阁子高高翘起的屋角上,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便变成了一个狰狞的图案,交叠在院子里常青榕投下的暗影上,愈发怪异。

  突然,一声凄厉的鬼叫刺破了阒静地阴气深深的气氛。宁天棋撕扯着嗓子狂叫着从梦中惊醒过来,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双眼还来不及挣开,一只手已经迅速地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叫!是我……」那人沉声说着,手也渐渐松了劲道。宁天棋对那人的气息非常熟悉,乖乖地点了点头,说道:「天陌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话刚一出口,宁天棋才突然发现这里不是他的房间,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宁天棋有些心急地拽着宁天陌的胳膊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候?」

  头壳里仿佛钻入脑髓般的疼痛阵阵向宁天棋袭来,记忆只在要离开洛阳城的前一晚戛然而止,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洛阳还是杭州?

  「天琪……天琪……」宁天陌焦急地呼唤着,看到天琪痛苦地扭曲成一团的脸,宁天陌自责自己把=====下得太重了。「天琪,你看着我……」宁天陌捧住了天琪僵白的脸,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实地感觉到天琪就在自己的手掌中。

  「相信我……天琪……以后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这个时候的宁天陌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讲得是些什么,他太兴奋了,他也应该兴奋了。千芩代替宁天棋而死,天翔门那边的婚约夺不走天琪了;宁霜死了,这偌大个宁府,也再没有人能够夺走天琪了……这一刻,宁天陌天真地以为幸福已经就在手边了,他凝视着天琪,第一次可以毫无顾及肆无忌惮地这样凝视他。

  「天陌哥……」宁天棋的心脏狂乱地跳动起来,因为宁天陌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温热的鼻息扑在天琪的脸上,「天陌哥,天陌哥……」宁天棋在试着唤回宁天陌的理智,但一切却无济于事。

  「不要叫我哥哥,天琪,我不是你的哥哥,从来就不是……」四唇相触的瞬间,宁天棋如同被雷击一般停止了思考,潜意识地想要逃脱。但却逃无可逃,宁天陌的身体压了下来,宽阔的肩膀阻断了宁天棋可以逃避的方向。

  「不……不要!……不要!」

  宁天棋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没移动一点都会被拖回原位。怎么……怎么回有这样的事情……天陌哥,兄长兄长,你不能这样做啊……

  「天琪……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然而让宁天陌想不到的是,天琪的回答竟然是一个重重打来的耳光。顿时,宁天陌怔住了,望着身下的天琪。天琪恨恨地咬着下唇的样子,那厌恶的神态,为何如此陌生?那真的是他的天琪吗?「你到底怎么了?」

  天琪抽身缩到床角,嘴角竟浮起了一抹嘲笑,那抹嘲笑渐渐变得张狂起来,「我……我怎么了……呵……呵呵……我以为,想我这样的人被别人强暴和蹂躏就算了,这都是命啊……但是,天琪他……他是你的弟弟啊,你,你……」说到这里时,宁天棋猛地揪住了宁天陌的衣襟,「你竟然连他都想强暴!你根本就不是人!宁天陌,你这个衣冠禽兽!你是禽兽,不,你来禽兽都不如!」

  「天琪!你!」宁天陌试图让宁天棋冷静下来,但天琪却越来越狂躁,大声吼着:「我不是天琪,你不要叫我天琪,我不是他!」是谁?是谁?自己究竟是谁?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所有的记忆,止不住地涌了上来,如此陌生的记忆真的是自己的吗?六年前,洛阳的那场大雪,还有更早以前……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氓山上的鬼魂又在叫了,「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齧桃根……李树代桃僵……」

  李代桃僵……李代桃僵……究竟是千芩代了宁天棋的命,还是宁天棋顶了千芩的罪?那山鬼的哭叫,竟是叫得连宁天陌的脑袋都跟着乱了……

第五章

  宁霜死去的那一天晚上,夜色异常沉重,看不见一丝星光,只听得到偶尔割破夜空的西风低声嘶吼。宁府地牢外的守卫们全都东倒西歪地躺了满地,被药迷得不醒人世。逼仄的地道里,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地踏着步子,地牢里带着一些刺鼻腐臭的潮湿空气包裹着身体,仿佛要把进来这里的人全部腐蚀掉一般。

  现在这宁府地牢只关押了一个人,而岳凌楼进到这地牢来,也正是为了放这个人走。朱砂想污蔑岳凌楼不成,反而让自己身陷囹圄。善恶终有报,朱砂一直很相信这句话,现在这话竟应验到了自己的身上,怨得了谁?

  从岳凌楼的角度来考虑,事情发展到这种状态,宁天陌当然会一口咬定宁天琪是被玉蝴蝶所杀而推掉天翔门的婚事,朱砂则会被当成是杀死宁霜的凶手问罪,自己回杭州复命,然后仍由时间把这一切事端平静下来。这样的确没有丝毫的不妥,但是,千芩就这样白白死了么?不明不白得做了宁天琪的替死鬼,成全了宁天陌么?

  连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底那一股不甘心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他又为什么会对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深感不平?本来以为心中那被称作正义感的东西早就在很多年以前就被悉数毁灭,但讽刺的是它竟然会在这种时候陡然升起。千芩……那样一个眼神明锐的孩子,从他的眸子里岳凌楼仿佛看得见自己的影子。两人都苦苦地挣扎在这个红尘,但是千芩即使被玷污无数次也守得住自己的傲气,而凌楼,早已沉沦了下去……

  岳凌楼想,如果没有能力救千芩,至少要救朱砂吧。朱砂潜伏在宁府数年,必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做的。没有精力去惩罚宁天陌,至少让朱砂把宁府搅个鸡犬不宁吧……况且,岳凌楼已经认定朱砂和玉蝴蝶必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朱砂如果就这样死了,玉蝴蝶的真身又将变成一个漆黑而琢磨不透的迷团。玉蝴蝶那首词还未完成,以后一定还会有人丧身于玉蝴蝶的剑下,玉蝴蝶下一次出手的目标会不会和天翔门有关系?这种事情也是说不清楚且有可能的。留朱砂一命,也给日后查玉蝴蝶的事情留下一条线索……

  那个时候岳凌楼一念之下而下的决定,日后竟真的帮了他不小的忙。三个月以后,当玉蝴蝶重新踏入江湖时,首当其冲的正是杭州天翔门。天翔门主唐易死于那场浩劫,尹匀的独门暗器七刃碎骨镖重现江湖,门主夫人欧阳扬音咬定是一名神秘剑客西尽愁所为,启天一剑斩断了多少恩怨情仇?飞鸿帮刘辰一弃飞鸿而入天翔,岳凌楼抛出的饵竟钓上了意想不到的大鱼……那个短暂的春天,真的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当岳凌楼打开地牢的铜锁时,朱砂正闭目坐在墙角。全神贯注到仿佛已经完全置身于另外一个时空了,朱砂干涩的嘴唇不住地动着,口中念念有词,但却听不清楚她到底在念着些什么,偶尔还有汗水从她的额际滑下,那景象真的就像是巫师在施巫术一般。

  岳凌楼颦了一下眉,想这个女子所用的功夫为什么都是如此邪门的?看来自己不用特意过来放走朱砂,因为她即使被关押起来,也可以用巫术害人的……那么,她现在巫术所施的对象会是谁呢……

  「你!」朱砂猛地睁开了眼,瞪着岳凌楼,神情凶恶地仿佛要把岳凌楼给生吞活剥了。如果不是因为刚才施巫术耗费了太多精力,她一定会把岳凌楼大加讽刺一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才说出了一个字就没了下文,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喘息。待呼吸平顺以后才又说道:「你来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了吧……」岳凌楼淡淡地笑着说道,「你要走就趁现在吧,最好快点,不然被宁天陌发现了,我想当好人也是不可能的了。」

  「你要我走?」朱砂把头微微转过一个角度,用眼角斜斜地睨了岳凌楼一眼,表情是极度的怀疑和不信任,讪讪笑着说道:「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被关进来,你还来装什么假慈悲,省省吧,我绝对不会上你的当的!」

  岳凌楼应和着:「是啊,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被逮到,但是如果你不被逮到的话,现在被关在这里的人可就是我了。先让你被关一下再把你放走,这样我们两个人都可以逍遥在外,你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么?」

  朱砂冷冷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还是不肯移动半步。岳凌楼也懒得跟她再多作什么解释,转身走出了囚室,「要不要走是你自己的事,你好好想想清楚吧……」

  「你站住!」看到岳凌楼的白色身影就要消失在眼前时,朱砂突然大声叫住了他,「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纵使朱砂有两个脑袋,也想不出来岳凌楼这种做法的主要目的应该被称作是「放长线钓大鱼」,总之朱砂看着被打开的牢门,还要按奈住心底想要逃脱的欲望真的是很困难的。

  「如果你信我,我就告诉你一句话……」黑暗中岳凌楼回眸看着朱砂,正经说道,「我不是在害你。」末了,岳凌楼又在心里坏坏地补充了一句「要害也只是害你身后的玉蝴蝶而已。」

  「好,我信你!」说罢朱砂从墙角站了起来,拍了拍满身的灰土走到岳凌楼身边,「不过,你最好也不要忘了我曾说过的话--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活着。」

  「等等!你至少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岳凌楼叫住了走出几步远的朱砂,「你刚才坐在地牢里施的到底是什么巫术?」

  「呵呵」朱砂诡异地笑着回过头,用食指抵住下唇说道,「叫做招魂术哦……」

  岳凌楼心中猛然一阵,招魂?招谁的魂?千芩么……

  「做坏事的人如果不得到惩罚,这个世界未免就太不公平了……」朱砂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身后的岳凌楼想着,宁天陌为了留天琪在自己身边,不惜牺牲了无辜的千芩,当然应当为此得到报应,但是朱砂为了不让玉蝴蝶的事情在江湖上传开,不惜杀了宁霜,再以宁霜之名要千芩顶替宁天琪入赘杭州天翔门,难道这就不叫坏事么?

  朱砂,你心里可曾明白,终会有一天,你也会得到报应的……

  ◆◇◆◇◆◇◆◇◆◇

  把失去了肉体的灵魂从冥界招回来,然后让灵魂依附于另外一个身体而继续存活。因为不同的肉体和灵魂存在着巨大的排斥作用,这种巫术连修道几十年的老道尚且难以达成,朱砂这个道行还浅得很的丫头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要试试,没想到竟然真的成功把千芩的魂给招回来了?这其中的原因是:宁天琪和千芩的灵魂本来就是一体的,他们是双生子……

  但是这个秘密不要说千芩不知道,甚至就连千芩的母亲方梨也是不知道自己当年产下的是一对双胞胎。故事要从十六年前说起,那一年前潇湘馆主宁嘉承化名李靖言来到苏州,意外邂逅了倚天阁阁主之女方梨……

  「靖言哥!」方梨打开窗户,竟看见李靖言就站在窗外,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担心地说道,「你这样偷偷溜进来,就不怕被爹爹看见。」方梨和李靖言虽然认识不过半月,但两人却早已山盟海誓私定了终生。不过方梨对李靖言知道的却很少,只知道他是洛阳人,这次来苏州是做一笔生意的。

  「梨儿……」李靖言一手按住左胸,痛苦地唤出了这两个字,一张俊脸已扭作了一团。方梨这才发觉事情有点不对,空气中传来一股血腥味,低头一看才发现李靖言的胸膛处嫣红的血水正顺着右手汩汩地流下,顿时尖叫起来,「靖言哥,你怎么了?」

  李靖言用另一只手捂了捂方梨的嘴又放开,挣扎地开口说道:「你不要害怕,我没事的……我马上就要离开苏州……这个……」说到这里时,李靖言按住胸口的右手松了下来,握成拳状,递到方梨的手边,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交给方梨似的。

  看到李靖言这副模养,方梨两眼里涌出的泪水就像决堤了一般止也止不住,但却不敢出声,喉咙被哽得难受。「傻丫头,哭什么……」李靖言硬撑着快要倒下的身体,用衣袖擦了擦方梨被泪水弄污的脸,安慰她道,「你的靖言哥还没死呢……」方梨握住了李靖言伸过来的手,感觉到他把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交到了自己手上,方梨一想到那热度是被李靖言的血温热的,泪水又再度涌了出来。

  而此时李靖言才如放下心来似的阖上了眼皮,这一个动作把方梨吓得不轻,一把抓住了李靖言的肩膀想把他摇醒,「靖言哥!靖言哥!你不要吓我啊,靖言哥!」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出现在李靖言的身后,扶住了他的肩膀,说了一声「少馆主,你没事吧?」就把李靖言带走了。

  那方梨只是担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半晌才回神过来想到那人刚刚叫靖言哥为少馆主,靖言哥不是商人么?怎么竟是什么馆主?方梨正奇怪着,突然摊开了手,看到李靖言刚刚交到她手中的东西竟然是一颗妖红的玛瑙石……

  那以后,方梨便失去了李靖言所有的消息,偷偷遣人去洛阳城里打听的人回来都说没有李靖言这么一个人。怎么会这样?难道被骗了么?方梨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被她的靖言哥骗了,但是父亲为她定下的婚期越来越近了,而自己的小腹又在一天天的涨大……一种极度的恐惧感笼罩着方梨,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于是,便有了十六年前倚天阁主之女的逃婚事件。虽然倚天阁也曾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来寻找方梨,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方梨这个人旧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般……

  宁霜向朱砂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常常会痛苦地说道:「那样的女子,本可以有一段很好的姻缘,但她却要固执地死死守着一个人。这种执念……有的时候,真的很可怕……本来以为她死了事情就可以一了百了,但是谁又想到他的孩子竟会进了宁府,害惨了天陌啊……」

  逃婚后的方梨直奔洛阳城,心中抱的只有一个信念--找到李靖言。但是,长途跋涉,路险风寒,方梨又怀有身孕于是时行时歇,辗转了好几个月,终于就快要到洛阳城了,但未及进城门,她就已经先昏倒在了路途上。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也是方梨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到死亡的降临,她趴在雪地里,仍由自己的体温慢慢降低……靖言哥,你怎么能负了我……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小腹,在那里面孕育着是她可怜的孩子,如果是自己一人死就算了,但是还有她的孩子,她就绝对不能死……绝对不能……

  ◆◇◆◇◆◇◆◇◆◇

  当方梨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团通红的耀眼火焰,随后是一个坐在火炕边的妇人。那妇人见方梨醒了,忙唤着在外面劈柴的男人道:「四哥,你看,她醒了!」然后那妇人挺着腰杆朝方梨走来,方梨这时才发现那妇人也是怀有身孕的。

  随着门口处传来一阵响动,柴门被一个朴素的男人推开了,那男人扶助了他的妻,关切地说道:「都叫你莫要乱动了,你还乱走……」那妇人一脸幸福地挽着男人的手臂说:「有什么关系,我的腿酸得厉害啊……都一天没有活动了……」

  突然,方梨有股想哭的冲动,自己有孕在身,而他的靖言哥又在哪里?那夫妇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方梨的身边。妇人开口道:「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大雪的天还挺着肚子到处走,要不是四哥他发现了你,只怕你现在……唉……」

  后来方梨才知道了那一对夫妇姓李,住在洛阳城南的荒山上靠打猎劈柴为生。方梨虽一再坚持要到洛阳城去,但是妇人却劝说她道「现在大雪封山,进城谈何容易。再加上你现在又要临盆了,待雪小些了,让四哥送你进城。」如果没有李氏夫妻,方梨只怕早已葬身雪野,方梨拉住李氏的手流泪说:「姐姐,好姐姐,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今生如果报不了,我来生一定会报……」

  但是,十六年前的那场雪下得实在是太久了,还不等方梨被送进城,她腹中的小生命已经要等不住般想要出身。巧的是那一夜李氏的孩子也降生了……

  没有接生婆,方梨和李氏彼此鼓励着拼命把孩子生下来。房门外的四哥焦急地踱来踱去,知道听到房间里相继传出的两声啼哭,才猛地抬起了头,推门就进。那时侯的方梨早已经昏迷不醒了,只剩下气喘吁吁的李氏断断续续说着:「四哥……四哥……」

  但另人意料不到的是李氏所生的--是一个死婴。

  那两声宣告了生命降临的啼哭,全都是方梨的孩子发出来的。李氏身体孱弱,早有医师说过不能再生第二胎。但是,荒山之中,如果没有一个男孩子继承,要叫这对夫妇如何养老?「四哥……」李氏看着昏迷中的方梨低声说着,「她一个单身女子,自己生活就已经很困难了,如果还要叫她拉扯着两个孩子……那……不是太难为她了么……」李氏说这话的时候泪水滑落了下来,孩子都是骨里的骨肉里的肉,硬生生地拆散母子岂不残忍?但是……但是……

  李氏话里的意思,四哥也听得明白,于是那夜他埋葬了自己还没睁眼就夭折了的孩子……

  李氏给自己私自抱认的孩子取名叫冬儿,而方梨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琪儿。气候转暖,冰雪消融,当方梨终于再次见到李靖言的时候,已经是来年的初春了。她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那一刻,李靖言身着红袍高高跨坐在系着红丝绸的马上,身后是一顶摇摇摆摆精致的红轿,震天的喜乐和着铜罗的声音。他要娶妻了,那喜轿里坐的人又是谁?

  那一刻,方梨想冲出去把那轿子里的人给拽出来,「你下来!你给我下来!这是我的位置!你给我下来!」然而残忍的真相背叛了誓言,滚滚的泪水背叛坚强,喧嚣的人群里方梨只能蜷缩下了身体,右手紧紧地握住,仿佛想要捏碎什么,手掌中那颗绯红的玛瑙石艳丽的颜色就像要滴出血来……

  宁嘉承……你不是宁嘉承!你明明就是我的靖言哥啊……你几时变成了潇湘馆的馆主……你又为什么要负了我……现在倚天阁回不去,李靖言亦有了他的娇妻。那么自己到底算什么?方梨一路跟着喜轿跑到了宁府,「你们放我进去啊,我要见他!」一遍一遍撕心裂肺的吼叫被门卫抡过来的一个巴掌掴得断了生气,他们厌恶地说「疯婆子,莫在这里来生事。」

  这时候有一顶轿子听到了门边,那轿子正是宁霜的,向门卫询问了一会儿后,宁霜看了方梨一眼,想到她就是倚天阁主的女儿么?哥哥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就是她么?宁霜从地上把方梨扶起来,说到:「好姐姐,我们进去再说吧……」

  「哥哥他不是负了你,而是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所有的人都以为你已遭什么不测了……」宁霜幽幽地说着,「现在你竟然突然出现了,只怕……我们潇湘馆要遭殃了……」狡黠地挑了挑眼角,宁霜见方梨没有任何反应,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如果让倚天阁老阁主他知道哥哥他骗了他的女儿,让他在南狮堂那边抬不起头,必定会嫉恨着我们潇湘馆。哥哥那么喜欢你,如果纳你做了妾,正妻娘家那边也是我们潇湘开罪不起的人……唉,没想到哥哥刚一即位,就接到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

  「你莫要说了……」宁霜话里的意思方梨听得明白得很,无非是让方梨就当自己死了,不要再找上宁府,「我一辈子也不会让他知道我在洛阳的……你可以放心……」

  宁霜笑笑说:「那样就最好。」

  在方梨的有身之年,她的确是信守着她对宁霜的这一个承诺。但是宁霜却万万没有想到,方梨早已生下了宁嘉承的孩子。造化弄人,李氏夫妇不久后双双死于一场恶疾,方梨为报李氏夫妇的恩德抚养着他们的遗孤冬儿,但她即使到死的那一天也不知道冬儿是他的孩子。

  十三年后的一个大雪夜里,方梨病逝,死前她让琪儿发誓说此生绝对不能踏进宁府门槛一步。方梨尸骨未寒,冬儿又高烧不退。「难道所有的人都要离开我了么?」那一晚,琪儿抱着冬儿无力地喃喃念叨着这句话。最后,琪儿带着重病的冬儿和那颗血红的玛瑙石作为信物来到宁府,宁嘉承认了冬儿,为他改名为宁天琪,从此潇湘馆又多了一个宁二少,而那之后琪儿就不知所踪,不过醉红楼里却多了一个清秀的男娼……

  ◆◇◆◇◆◇◆◇◆◇

  「天琪……」宁天陌看着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天琪,忧郁地唤了一声,「你到底是怎么了?」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宁天陌越看眼前的这个人就越觉得陌生。

  「不要叫我天琪!」宁天琪突然抬了头瞪着身旁的宁天陌,两眼里的怒火让宁天陌不寒而栗,宁天琪还想张口说什么,但却被一阵不受身体控制的激烈咳嗽声给打断了,半天才又勉强说出话来,「宁天陌……咳咳……我本来以为你们宁家的人可以救冬儿一命……没想到,你们不但没有能力治好他的病,甚至……你,你竟然还想强暴他!你们宁家没有一个像人的东西,畜生,全都是一群衣冠禽兽!」

  「你到底是谁?」宁天陌被这些从天琪口中吐出的咒骂给征住了,事情已经发展到他想象不到的程度。

  「我是谁?你问我是谁……呵呵……原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么……」天琪苦笑着望着宁天陌,「宁天陌,你知道不知道……被利器穿透身体可是很痛苦的!」

  「你!」宁天陌的脑袋里面轰隆一下炸开了,怎么可能,眼前的这个人难道不是天琪,而是千芩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琪的眼神猛然一沉,趁着宁天陌发愣之际,一把抽出了宁天陌腰上的配剑,猝不及防地举剑欲刺。宁天陌,你们宁家两代欠下来的债就用这一剑来算清楚吧!

  「不要!」剑锋刺出去的那一瞬间,天琪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直取宁天陌心脏的剑锋陡然一偏,只从宁天陌的肩膀上擦了过去。「不要杀他……不要杀他……」天琪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低喃着,「不要杀他啊……」

  「天琪……你是天琪么……」

  「你快走啊,天陌哥!我控制不了他了……」宁天琪交叉地抱着手臂,十指抠入肉里,仿佛要把肉从手臂上扯下来似的。宁天陌看得自是心疼,怎么会走,蹲下身去想搬开天琪变了形的手指。只见宁天琪蜷成一团,苦苦哀求着:「不要管我,你快走吧……不然他真的会杀了你的……」

  他?他是谁?天琪这中了邪一般的景象让宁天陌头疼不已,一会儿是天琪,一会儿又是千芩……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还不待宁天陌想明白,天琪又抓住了地上的剑。这次宁天陌看得清楚,一把扼住了天琪的手腕,只稍稍一用力,剑就铿锵坠地。宁天陌握住了天琪急忙伸去拾剑的手,低声威胁道:「凭你是杀不了我的,无论你是什么,你最好快点离开天琪的身体!不然,我自然有办法制你!」

  「哼哼……好大的口气……」宁天琪喘着气,「我杀不了你,难道还杀不不了我自己么!天琪留在这里也只是继续被你蹂躏,我还不如救他去冥府!」说罢,天琪大笑了起来,头猛地一沉,向地板撞去。还好宁天陌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天琪的脑袋,不然只怕宁天琪早已脑浆满地了。

  「你到底想怎样?」此话刚问出口,宁天陌的眼神就变了,脸部也渐渐地抽搐起来,右手紧捂住腹部,但还是不能阻止住血水滴答地坠落到地板,「你……」卧倒在地的宁天陌来不及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就被一把利剑贯穿了喉咙。

  朱砂冷冷地看着宁天陌,宁天陌再也无法闭上的瞪大的眼瞳也看着她,时间仿佛卡在这一刻似的,朱砂突然抽出没入宁天陌喉咙的剑,自言自语般说道:「现在让你死的确有些早……不过,既然知道了你的弟弟的踪迹……我也不必再留你了,你真的是一个很让人讨厌的人!」

  朱砂阖门而出的一瞬间,房间里传来了天琪凄惨的尖叫,那尖叫的确是天琪的……

  ◆◇◆◇◆◇◆◇◆◇

  宁天陌死后,潇湘馆因为无人继承,所以由天琪入赘天翔变成了到杭州迎亲回洛阳。潇湘馆一行人出了洛阳城,岳凌楼和天琪并着马头而行。一路上两人都未多说什么话,直到马背上的天琪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岳凌楼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潇湘馆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之后,能够活下来的,竟然是你,千芩……或许我应该叫你天琪或者潇湘馆主?」

  宁天琪苦笑着说:「宁天陌死后冬儿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身体里了,他会恨我吧……他还在我的体内不曾离去,若他还是不能原谅我,总有一天会暴发出来……总有一天我会死在自己的手上吧……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强烈……」

  望着宁天琪忧郁的脸色,岳凌楼半眯起了眼睛:「也许这潇湘馆主之位注定要由你来继承的,不然,也不会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是轮到了你的头上。」千芩的母亲曾让他立誓说此生绝对不跨进宁府的门槛,但是六年前,为了就重病的冬儿不得不求助于潇湘馆。让冬儿代替自己成为宁二少,的确是那个时候的千芩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但却因此害惨了冬儿啊,谁能想到他会与宁天陌结下那一段孽缘呢?

  突然,岳凌楼一阵耳鸣,晕眩中抬手按住了太阳穴,随即头脑里有一个女声响了起来,岳凌楼听出那是朱砂的声音,「你听好,岳凌楼,你放我一命,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情作为回报……从此我们就互不相欠了……」朱砂的声音仿佛下了咒术一般在岳凌楼的脑子里回响,「你可知道这洛阳城里有棵转枝柏,枝干总是轮流复活,六十年轮一轮……」

  「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岳凌楼头疼得难受,捂住了前额痛苦地说着话。朱砂的声音又传入脑中,「因为玉蝴蝶真正身份的秘密就在这里面……话我只说到这里,剩下的,你就自己去想吧。」

  「我要玉蝴蝶的秘密又有什么用?」

  「会有用的,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你刚刚在说什么?」天琪奇怪岳凌楼竟然也会自言自语。

  「不,没什么?」岳凌楼并非真心救朱砂,朱砂却来报恩,多少令岳凌楼有些受之不起。关于玉蝴蝶的事情都被潇湘馆的人封住了,外面的人知道的只是一个小丫鬟杀了宁天陌和宁霜,而玉蝴蝶的事情却少有人知晓。真正的玉蝴蝶重现江湖,那是三个月以后发生在杭州的事情了。不同于这寒冬,那时时节已经是生机盎然的春……

  风波又将掀起……

  (玉蝴蝶之潇湘 完)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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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楼 发表于: 2012-02-24
月满西楼 番外 金丝翼
楔子
记忆中那天,杭州城里云淡风轻,没有刺眼的阳光。
浩淼钱塘,六合之塔;流华西湖,楼台水榭;枫香木荷,绿叶残花。
眼前之景,轮回了几十年,观望了几十年,也依旧是这不曾改变的样子。
一切都柔和到近乎完美,就连那顶金灿灿的轿子,在杭州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都没有多晃几下。轿内很宽敞,坐垫上铺的是锦绣的缎子,坠着明黄的流苏。轿中的那个男人衣饰华丽,冷漠俊朗,修长的四肢,修长的五指,眉眼口鼻就像用刀子刻在脸上,深刻无比。
他姓「耿」,双名「原修」,是杭州城里的巨擘望族,耿家的当家人。表面上看,是一名富可敌国的商贾,然而却潜藏在幕后,控制了杭州城里的一股庞大江湖势力——天翔门。
岳凌楼第一次知道「耿原修」这个名字,是在慕容情死后的三个时辰。父母的尸体都被人移走,他昏厥在地,重新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
那一年,岳凌楼六岁,耿原修三十二。
轿内,小凌楼坐在耿原修的腿上,而耿原修却一直望着珠帘之外,一直望着,连头也没扭一下。轿外绿草如茵,花红柳绿,彩蝶翩翩。因为刚下过雨,空气中还残留着潮湿的水汽。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凌楼感到有什么东西滴落到他的手背,温热的液体,还带着温度。于是他抬起了头——
在前往耿家的轿子里,岳凌楼第一次看到耿原修落泪,也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
可是那个时候的岳凌楼,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而他会被带入耿家,成为耿原修的养子。
「我有一个长你两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小你半岁的女儿……」
——这是耿原修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岳凌楼知道,那个男孩叫「耿奕」,女孩叫「耿芸」。
城内长盛了的杨柳,白絮飞了满天。蓝得有些空洞的天空,攀升着袅袅青烟,丝缕浮云。尘土轻轻扬起的街衢上,干燥的地面,映着飞鸟轻捷振翅的清淡影子,伯劳喜鹊,或者八哥柳莺?
「是金丝翼。」
耿原修自言自语,泪痕未干,垂下了金轿中的帘子。
小小的凌楼抬头望着他,没有回话。
金丝翼?
——那是从未听说过的陌生名字。
耿原修轻轻地叹气,他说:「所谓金丝翼,即使没有笼子,即使来去自如……即使有一对漂亮的翅膀……但它却永远无法离开耿家。因为它是耿家的鸟,就算飞得再远、再高……终会回来,只因为它是耿家的鸟。」
永远都是,耿家的鸟……
第一章
「小少爷!小少爷啊!你停停,不要跑了,老爷回来了!回来了呀!」
耿府可以媲美皇宫御花园的庭院内,一个系着浅绿色丝带的小丫鬟,提着裙角,急得满头大汗。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小少爷啊,算我清儿求求你了好不好,你不要跑了。你再不停下来,我、我就要断气了。」
累得涨红了双颊,清儿结结巴巴地总算把话说完整了,但双腿一阵酸软,再也迈不开步子,按住心口,柳叶般的双眉紧紧皱起,模样煞是惹人怜爱。她不过十一二岁,但已经出落得婷婷玉立,右边脸颊有个浅浅的梨窝,即使只是说两句话,看起来都比其他人可爱几分。
也许就是因为长相甜美,清儿刚入耿府不久,就被选到长夫人身边,做贴身伺候的丫鬟。长夫人有一独子,而这会儿, 她正追赶着的,也正是这名年仅八岁的小少爷——耿奕。
因为耿原修刚刚归府,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让少爷、小姐、还有夫人们去正堂一趟。清儿这才在长夫人的吩咐之下,来花园找小少爷。谁知这小少爷一见了她,竟拔腿就跑,追了好半天也追不上。
见清儿真的累得没了力气,前方十米外的一个男孩总算停住,站得远远的,笑嘻嘻地说:「清儿姐姐,你没事吧?」
「我的小祖宗啊,我追了你大半个园子,肠子都要断了,什么叫没事?」清儿着急起来,也没了平日的温柔谦逊,话中尽是不满的抱怨,捂住心口,喘个不停。
不过耿奕倒也不在意那些,慢慢走近,装无辜道:「是你自己要追我的。」
「什么叫我追你,你不跑,我会追?」
「你一追过来,我当然就跑了。」小耿奕歪着脖子,把错全推到了清儿身上。
「好好好,是我不好,少爷啊,你快跟我过去吧,让你爹等急了,你又要挨巴掌的。」
闻言,小耿奕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低头支吾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不想去见他……」
清儿一听急了,如果小少爷不去,她也是要被罚的,连哄带劝道:「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他可是你亲爹呀。他找你,你不去,是不孝,大逆不道,要被雷公霹的。」边说还边做了个怕得发抖的动作。
「就算被雷霹……我、我也不去。」小耿奕蓦然抬头,眼中满是倔强不屈。
闻言,清儿愣了一下,看出一点端倪,试探地问道:「小少爷,你爹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耿奕不吭声,只是握紧了双拳。见状,清儿也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这个耿家真是奇怪,耿奕既是长夫人亲生的嫡子,又是个男孩儿。照理说,应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才对,怎么耿家老爷三天两头的揍他?而且,耿奕也不是太调皮捣蛋的孩子,没见他犯什么大错呀……
清儿蹲下身子,摸摸耿奕的头,柔声道:「小少爷,被打得疼不疼,等见过了你爹,清儿姐姐给你上药。」
「他不是我爹!」小耿奕气冲冲地挥开了清儿的手。
「……」清儿一时无语,愣了好一会儿,才神色凝重地问道,「谁说不是?这话被夫人听到,你又要挨打了。」
「我爹说的。」
「老爷?」清儿吃惊。
耿奕小声道:「他、他说我不是他儿子。」
「那是老爷说的气话,你怎么当真了?」
「才不是气话,他每次打我都这么说!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我才不想要他当我爹呢!」
清儿叹气道:「少爷啊,你老是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难怪老爷要打你。」
「是他打我,我才说的。」耿奕还是不认错,把错又全都推到了耿原修身上。
清儿拗不过他,只好顺着他说:「好好好,少爷你怎么说都是好的,不过这会儿,你再不去正堂,连我也要跟着你一起挨板子了。你就忍心让看清儿姐姐挨打?」
耿奕抬起了头,咬着下唇想了一想,终于摇头,低声道:「不想。」
清儿轻轻一笑,站起身来,拉了耿奕的手,要把他往正堂里带,还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清儿就知道小少爷的心是最好的,看不得下人受苦。」
「才、才不是呢……」小耿奕嘟嘟嘴,一张小脸涨得红彤彤的。
清儿随口问道:「咦,不是?那是什么?」
耿奕小声道:「是、是因为清儿姐姐长得漂亮……」
闻言,清儿震惊,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耿奕,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少爷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说清儿姐长得漂亮!」耿奕鼓起了勇气,提高声音道,「清儿姐比娘还漂亮,如果清儿是我娘就好了,只有清儿姐会疼我……」
清儿急忙捂住了耿奕的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睁得几乎脱窗,深吸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道:「我的小祖宗,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想害死我?!」
「才不是,我是喜欢清儿姐姐才这么说的。」
「你还说!」清儿一瞪眼,做势要教训耿奕。
小耿奕诚恳无比地睁大了眼睛,又委屈万分地重复了一遍:「可是、可是我真的喜欢清儿姐姐嘛……」
清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少爷你还小,不懂什么是喜欢。以后可不要乱说你喜欢谁了,特别是对女孩子说,别人会误会的。等你长大后,认识了喜欢的女孩子,才能说出那句话,知道吗?」
耿奕死脑筋地回答:「就算我长大了,还是喜欢清儿姐姐。」
清儿拿他没辙,只好道:「好了好了,喜欢就喜欢吧,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不然我就死定了。」
「为什么?」
「反正你不要对外人说就是了。好了好了,再不走,你爹就要亲自来这里抓你了。」
耿奕突然道:「清儿姐,你亲我一下我就走。」
「你说什么?!」清儿被吓得不轻。
「我说你亲我一下。」
「小坏蛋,哪里学来的?小小年纪,就这么不正经!」清儿杏目圆睁,还跺了一下脚。
「我看到的……」耿奕小声道,「我看到蓉姨每次都要亲芸妹妹的,但从来就没人亲过我。清儿姐,我真的想让你亲一下。」说着还非常天真可爱地眨了眨眼睛,望着清儿。
(耿奕话中的「蓉姨」指耿芸的母亲——芙蓉,也是耿原修娶的第一房小妾。)
清儿羞得手足无措,急忙道:「人家蓉夫人和芸小姐可是母女,亲一下也没什么。我、我就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而、而且,少爷你是男孩子,我又是女孩子,怎么能说亲就亲的嘛……」
「清儿姐姐比我娘还好,我宁愿让清儿姐姐亲,也不让我娘亲。」
「哎呀呀,你再说,再说我就打你了。」清儿娇喝着,还叉起了腰。
「你不亲我,我就不走。」耿奕竟耍起无赖了。
「……」清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清儿姐姐~」耿奕拉了拉她的手,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凝视着她。
「好了好了,我亲。不过少爷你可不要对别人说,不然清儿我、我会嫁不出去的。」清儿蹲下身子,郑重地和耿奕约定条件。
「咦?怎么会嫁不出去?」耿奕真的是不明白。
清儿知道解释不清楚,索性不解释了:「反正你不要跟别人说就是了。」
「好,只要你亲我,我什么都答应了。以后如果你嫁不出去,我就娶你。」
清儿闻言又愣住了,天啊,怎么小少爷老是说这些怪话。要多来这么几次,她就算没被折腾死,也会被吓死。但看着耿奕信誓旦旦的模样,清儿不由得心中一甜。毕竟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多少都对爱情充满了期望,但是清儿明白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小少爷是童言无忌,但心中那股喜滋滋的滋味,却怎么也淡不去了。
「你把眼睛闭上。」
清儿轻声说,耿奕乖乖地闭上了眼睛。清儿微微起身,探向前去,水红的双唇轻轻在耿奕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好一会儿,耿奕才睁开了眼,抬手摸摸额头上被清儿亲吻的地方,呵呵的傻笑着。
但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
嘴巴张开,望着清儿身后,那表情就像是大白天里撞鬼。
看到耿奕的神情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清儿也狐疑地转过了头,朝身后一望!
天啦!只见长夫人就站在离他们不到五米的地方!阴云满面,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线,一双凤目微微眯起,眼神冷冽,说不出的骇人。
清儿的视线不敢在长夫人脸上多做停留,急忙垂下了头,双膝一颤,跪倒在地。
长夫人慢慢踱近,抬脚踹了清儿一脚,怒骂道:「小贱人,你滚!」
清儿被踢得翻倒在地,满身泥巴,委屈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也来不及掸衣服,手忙脚乱,爬起来就跑远了。
长夫人怒气未消,自言自语道:「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是什么东西,敢在耿家这么放肆!」这话骂的虽是清儿,但长夫人却一把扯住了耿奕的肩膀,拉到自己身边,狠狠掐了几下,吼道,「小杂种!你才多大年纪,好的不学,学这些!跟你爹一副德行!我才没生你这种不要脸的儿子!」
「我也不要你当娘!」
耿奕跟着大吵起来,别扭地挥动着手臂,想甩开长夫人的手。但无奈年纪太小,力气不够,扭不过长夫人,推推搡搡的,就被长夫人给提走了,一行人朝正堂快步走去。
那个地方,耿原修正等着他们。
还有一个叫岳凌楼的漂亮男孩子,也在等着他们……
※※f※※r※※e※※e※※
「情儿的孩子。」
耿府的正堂内,耿原修拍了拍小凌楼的肩膀,虽然只说了短短五个字,但空气却因此而骤然凝固。
脸色变化最大的是长夫人,苍白的面孔皱成一团,脸上盖的那些白粉险些就要掉下来几块。只见她恶狠狠地瞪了小凌楼一眼,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贴身的几名侍从也紧跟着退下,只有耿奕没走,他望着他娘气腾腾的背影,又望望畏畏缩缩躲在耿原修身后的小凌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夫人扭头走人,耿原修也不去管她,而是牵着小凌楼的手,指给他另一位妇人,轻声道:「叫嫣姨。」
妇人怀有身孕,行动不便,此时正坐在一张软椅上,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茶,不过就是半天送不到嘴边,她已经被岳凌楼的身份震惊到连眼睛都眨不动了。
小凌楼看着嫣姨的表情,觉得有些可怕,于是不敢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嫣姨神色冷淡,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连小凌楼的脸都不敢看,惊惶失措地垂下了头,手中的茶碗抖了抖,『咯噔』一下放到茶几上,险些打翻。
「我……我身体不舒服,我……我先告辞了……」
她的眼神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好像掉了魂似的,如果不是被几名小丫鬟搀扶着,恐怕早就摔了几个大跟头了。
耿原修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皱起了眉,正想把小凌楼的注意力引向其他人,却见一名雪衣的女子主动走上前来。
那女子生得极美,但神情倨傲,喜欢用眼角看人,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女子皓腕一抬,竟掐住了小凌楼的下巴,把他的脸向上抬起,左左右右打量了一会儿,才松开了手,挑起细眉,睨了耿原修一眼,嘴角一扬,竟浮出一丝笑意,轻声讽刺道:
「耿原修,你好眼光。」
耿原修瞪了她一眼,但仍用平静无波的声音,为岳凌楼介绍道:「……雪姨。」
小凌楼抿了抿嘴,垂下了头,不敢去看眼前这名细眼薄唇的女子,总觉得她眼神里的戾气太重,看着让人害怕。
这名唤作雪姨的女子,是耿原修的第三房小妾,也是年纪最轻的一名。
这会儿,她正披散着长发,天生丽质的脸庞即使不上任何妆,也显得非常抢眼,雪色的外衣只是信手披搭在肩上,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什么都没有打点好。
如果换做其他女子,这副模样就出来见人,恐怕要被骂成是邋遢,但雪姨却丝毫不会留给人这样的印象。她好像天生就非常适合这种慵慵懒懒的装扮,如果哪天她挽发成髻、正襟危坐了,反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雪姨在小凌楼面前蹲下,轻轻抚摸着小凌楼的头,脸上的表情虽然温柔,但骨子里却没有柔化。小凌楼被她摸得阵阵心寒,不住往耿原修身后躲。她本就是个美人,笑起来就更是风情万种、勾魂摄魄、妖气四溢。只听她轻声道:「以后寂寞了,来找姨,姨陪着你,也可以教你很多东西,特别是伺候耿家老爷的床上功夫,你肯定用得上的……」
雪姨话未说完,就被耿原修给拎了起来,掀开几米,吼道:「你又发什么疯!」
「发疯?呵呵……疯的人是你,耿原修!」雪姨也不甘示弱,争锋相对地吵了过去,「你把他带回来是什么意思!慕容情的孩子,你把他带回来是什么意思!你以前疯得还不够,你还要疯下去!他一来,整个耿家都会疯,我们大家一起陪着你疯好了!」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掴到了雪姨的脸上,耿原修深吸了一口气,浑身都在发抖,气不可遏,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呵呵……什么人……」雪姨的散发搭在脸庞,遮去了大半张脸,她抬手拭了拭嘴边,手背竟被血渍染得鲜红一片,她神色一滞,蓦然抬头,一双锐利如刀的眸子扫向了耿原修紧绷的脸。她干笑了起来,但笑声中却夹着一丝哭腔:「我告诉你,耿原修,我从来就没把你当人!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畜生!畜生……」
狠狠骂了几句,雪姨的声音低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神色癫狂,她扯了扯外衣,捂住不断吐出血来的嘴,『呵呵』痴笑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在她身后,耿原修拽紧了双拳,气得浑身发抖,再也没有继续介绍下去的兴致。拉过小凌楼的手,正要牵走,但无奈力道过大,弄得小凌楼『哎哟』的叫唤了一声,脚步偏了几下,险些摔倒在地。
正在这个时候,房间里最后一名没被介绍到的女子走上前来,扶住了小凌楼摇摇晃晃的身子,抬头轻声道:「老爷,你弄疼他了。」
耿原修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粗鲁,急忙松开手。
女子温和地微笑着,容姿幽雅,蹲下身子,牵住了小凌楼的手,揉了揉被耿原修捏红的地方,柔声问道:「疼么?」
小凌楼眼中满是委屈,但却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疼就说,又没人怪你。」女子用她宁静得不见一丝波纹的眼神安慰着小凌楼,笑着说,「对了,你也该叫我一声蓉姨。」
小凌楼迟疑了一下,怯怯地叫了一声:「蓉……蓉姨……」
他今天见到的四名女子中,只有眼前这位最有亲切感,也最温柔。既没有扭头走人,也没有被吓得浑身发抖,更没有疯疯癫癫地大笑。小凌楼只对她一人有好感。
见小凌楼喊人了,耿原修也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吩咐芙蓉道:「你先帮我照看着。」
芙蓉点了点头,起身给耿原修行了个礼,牵着小凌楼的手,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时,还对一个系白丝带的小女孩点了点头,小女孩便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这女孩便是耿芸,芙蓉的亲生女儿,今年刚满六岁。和她母亲一样,是个文静腼腆的女孩子,即使是对着母亲,话也不多。
他们离开以后,整个耿府正堂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耿原修,一个就是耿奕。
目送芙蓉离去,耿原修才注意到一直站在墙边没动的耿奕,好像有意拿他出气似的,狠狠瞪了一眼过去。
耿奕被他这么一瞪,身子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但眼神却不服输,跟耿原修对瞪着。
这般挑衅更是令耿原修火大,冲上前去,想揪住耿奕好好教训一顿。但耿奕却敏捷地躲开了,埋头冲出门外,头也不回地逃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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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耿府的第一个晚上,岳凌楼是蜷缩在芙蓉的怀里睡着的。那一晚他睡得非常安稳,连梦也没做一个。在芙蓉的怀里,有着淡淡的馨香和暖暖的温度。把头靠在芙蓉心口,可以感受到她温和的呼吸扑到头顶,酥酥麻麻的,就像已经变成记忆的慕容情一样。
在芙蓉身上,有着慕容情特有的味道。
无论是说话也好,做事也好,从她的一言一行里,岳凌楼总是可以找到母亲的影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耿原修才会把他交给芙蓉照顾吧?
那一整天,耿芸都没跟岳凌楼讲上话,只是不住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很是可爱。
岳凌楼是喜欢这对母女的,在她们身边,有种可以令人安心的氛围。好像外界的一切事端、一切烦恼在这里都没有了。生活可以过得宁静而又舒适。
一直到很久以后,当岳凌楼回忆起芙蓉时,才突然发觉,耿原修会纳她为妾,也许就是因为她身上那些丝丝缕缕的慕容情的味道吧?
失去了双亲的第一天,岳凌楼没有失眠。在芙蓉的身边,所有恐惧和阴影都消失无踪。
第二天清晨,岳凌楼刚一睁眼,便看见一个系着白丝带的小女孩趴在床前望着他。见岳凌楼醒了,耿芸甜甜一笑,什么话也不说,扳开了他的手,把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塞到小凌楼手里。什么也不解释,转身就跑出门去,但不巧的是,恰好撞到了刚从外面进屋的芙蓉。
「娘?」耿芸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抬头望着芙蓉,深黑的瞳孔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不安心地转动了几下,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当场抓住。
「你在哥哥手里塞了什么?」
芙蓉柔声问道,护着耿芸的肩膀,把她带进了屋,轻轻坐到床沿上,微笑着望向小凌楼的眼睛。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岳凌楼知道,她在用眼神叫自己把东西拿出来。并且,那温柔的神态并不是责备,而是关心。
岳凌楼低下了头,摊开手心,一个黑乎乎的小球露了出来。
认出那物体后,芙蓉笑了,摸摸耿芸的头,开玩笑般轻声道:「原来是乌梅糖。吃坏了自己的牙还嫌不够,拿来害你的小哥哥?」
被这么一说,耿芸低头不作声了。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却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她没有想害谁,只是觉得这糖好吃,所以拿来给小哥哥分享分享。这点,芙蓉当然知道,但她更知道,慕容情的孩子,绝对不能出一点岔子。
于是芙蓉取走乌梅糖,拿起床边的外衣,给小凌楼披在肩上,轻声道:「快点换了衣服,老爷等着你呢。」说罢,牵着耿芸的手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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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楼第二次见到耿原修,是在用早膳的时候。
由始至终,耿原修都用一种说不出带什么含义的目光望着自己。什么话也不讲,只是望着而已,偶尔还会低头轻叹两声,模样甚是哀伤。直到岳凌楼吃完了桌子上所有可以吃的东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才回望了耿原修一眼。
于是耿原修起身,说要带岳凌楼去见一个人。
那人是耿家的教书先生,姓「羊」,全名「羊伟民」,耿家的下人们都会尊称他一声「羊先生」。他四十出头,瘦高身材,留着山羊般的小胡子,眼珠小小的,看上去非常精明。并且着装朴素,谈吐儒雅,非常有读书人的气质。
他已经在耿家住了五年,专门负责教授耿奕读书习字。听说他曾是金榜题名的状元,但无心功名,只想当个简单的教书先生,潜心研究学术。而他之所以会接受耿原修的邀请,进耿家当小少爷的专属家教,就是看上了耿家的庞大财力。
也许只有耿家,才能提供给他最好的研究条件,和最完整详实的资料吧。
在庭院内的一间露天阁子里,耿原修把小凌楼带到羊伟民身边,询问应该帮小凌楼改成什么名字才好。毕竟,「岳」这个姓氏,是耿原修这辈子最憎恶的一样东西。
羊伟民端详着小凌楼清秀的脸庞,不但没有称赞,反而双眉紧蹙,不住摇头。耿原修觉得奇怪,正要询问,却见羊伟民抓过小凌楼的手,在手掌和手膀上捏按了几下,突然愣了愣。随即,摇头的幅度变得更大了,就连叹气的声音,也响得刺耳。
对羊伟民的反应,耿原修甚是不解。但他知道对方是精通看相摸骨之术的高手,暗忖他是不是预感到什么不祥之事。于是不安地问道:「先生,到底怎么了?」
羊伟民没有立刻回答,视线一直未从岳凌楼脸上移开,那毫不避讳的视线,令岳凌楼浑身不自在。
「先生……」耿原修又催促了一遍。
羊伟民这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答道:「老爷,恕在下直言。这名,还是不要改了吧……」
「怎么?」耿原修皱眉。
羊伟民道出其中玄机:「这孩子的命不好,太硬,硬得克人。如果改成『耿』姓,耿家的人轻则被他克病,重则被他克死。并且越是关系亲近的人,就被克得越惨。我猜想,这次他们岳家的事情,恐怕就是被这孩子的命克出来的……」说到这里,痛惜万分,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耿原修闻言脸色大变,盯着岳凌楼,抿嘴不再说话。
然而对六岁的小凌楼来说,羊伟民刚才的那一番话,就像听天书似的,半句也不懂。小凌楼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那两名神色凝重的男人,心想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严重的话题。
「照先生的意思……」耿原修望了岳凌楼一眼,推测道,「情儿是被他克死的?」
羊伟民立即摇头:「这个不能下定论,毕竟『命数』这个东西玄之又玄。不过,我劝老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听在下一句,让这孩子保留原来的姓氏吧。不然,如果和耿家的关系套近了,恐怕会带来灾祸。」
闻言,耿原修考虑了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同意:「就照先生的意思吧。」
第二章
「啊——」
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的宁静,闻声而来的佣人们却被芙蓉拦在了门外。
「没事,你们下去吧。」
芙蓉淡淡的一句话,就把仆人们全部挡住了。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刚才那叫声,像是个孩子发出的。但却不像耿芸的声音,倒像是那名刚入耿府不久的男孩在尖叫。仆从们都知道那男孩身份不简单,所以不敢多问,甚至连议论也不敢,悻悻而退。
芙蓉不带任何表情地阖上门,甚至连闻讯赶来的长夫人敲门,她都没有开过。只推拖说自己身体不好,吹不得风,如果长夫人有什么话,就请在门外说。长夫人一时气急,乱骂了几声,还是只有甩袖离去。直到耿原修赶来,芙蓉才又打开了门。
「到底出了什么事?」耿原修一进门就大吼,却在发现床上躺着的岳凌楼后,压低了声音。此时的岳凌楼双目轻阖,睡得正熟。不忍心吵醒他,耿原修低声音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芙蓉摇摇头,坐在床边,手指从小凌楼的脸上轻轻划过,一边抚摸,一边说道:「刚才沐浴的时候,他突然溺水了。」
「溺水?!」耿原修吓了一跳。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洗澡,可以洗到溺水的。而且又不是在河里洗,而是在澡盆里。站直的话,水位只到腰部,怎么可能溺水?!
芙蓉叹气道:「他说有人在水里拉他。他说他看见他娘在水里,拉了他的手,不准他走,要把他拉到水底去……」
「情儿……」耿原修的神色变了,有点惘然若失,下意识地摇着头,念叨着,「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啊……情儿她,不可能的啊……」
芙蓉叹气道:「可能是幻觉。毕竟,凌楼还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亲眼目睹生父杀了亲娘,承受不了,才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这是心病,过些时日,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边当咝耐吹仳?鹆嗣迹?⑽⑻酒??
闻言,耿原修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芙蓉好好照看着这孩子,负手离开。
目送耿原修的背影,芙蓉的目光变得空洞。房间内摇曳不定的烛火,把她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她纤细惨白的手指依旧停留在小凌楼的脸颊,但却不自觉地开始颤抖。睡梦中的小凌楼皱起了眉,像是做起了什么噩梦。
从那一夜开始,好像所有人,都慢慢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那样东西,先魇住了耿原修、岳凌楼,继而整个耿府、耿府里的所有人——长夫人、嫣姨、雪姨、芙蓉、耿芸、耿奕,甚至是奴婢丫鬟,都走进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他们都被一个唤作『慕容情』的幽魂,驻进了心脏,慢慢化为一个心魔,被魇得迷了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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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岳凌楼也渐渐熟悉了耿府的生活。这耿府的人虽然很杂,但和他关系亲近的人却很少。长夫人一直对他怀有敌意,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嫣姨很怕他,每次看到他都躲得远远的。
还记得有一次,耿家为嫣姨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孩子举行祈福祭。高朋满座,喜气洋洋,兴头上的耿原修叫小凌楼去给嫣姨行个礼,掏份小礼物做奖赏,谁知小凌楼刚走到她身边,她就吓得神经质地大叫起来。发疯似的推开众人,冲回了房间。
耿原修大发脾气,宴会不了了之,众人扫兴而归。
听说那天夜里,嫣姨在房间里哭闹了一整晚,使劲打自己的肚子,好几名丫鬟一起去拉,才总算是把她拉住了。她发疯似的大喊着她不要这个孩子,什么祈福,什么母子平安,她都不要,就算孩子生下来了,也是个怪物,她不要养一个怪物。她说慕容情还是不肯放过她们,即使已经离开了整整七年,最后还是阴魂不散地回来了……
那之后不久,便传来了嫣姨流产的消息。
大夫诊断后,说那是孕妇情绪不稳定所致。耿原修渐渐疏远了她,也不准岳凌楼去见她,说她得了失心疯,发起病来会伤了岳凌楼。而那之后,嫣姨所住的『流云阁』就变成了冷宫,少有人去,只有一两个照顾起居的丫鬟,定期会去打点一下。
此后好多年,岳凌楼再没有见到那个女人,而人们的对话中,关于她的话题也越来越少,好像她已经不复存在,渐渐被人们从记忆里抹去。
只有流云阁前,那积满灰尘的台阶上,岳凌楼偶尔会在那里驻足,但从未走进。
也许,那流云阁里已经没有人了吧?他想。
也许那个叫嫣姨的女子早就死了,被简单地掩埋。毕竟,就算形体没死,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活着只是行尸走肉。
雪姨和岳凌楼的接触也很少,不过每次见面的时候,都会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那些话不是针对岳凌楼,也不是针对慕容情,而是针对耿原修的。在这个耿府里,只有她不怕耿原修,总是跟耿原修大吵大闹,所以也常常挨打。
那张苍白的脸经常被打得高高肿起,不能出门见人。雪姨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只吩咐几个小丫鬟定时送来饭菜。
她的房间,随时都可以听到『乒乒乓乓』砸摔东西的声音。有好几次,岳凌楼从她院子外面经过,远远驻足,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出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疯笑,就忍不住浑身发凉。
所有的人,都不正常。
所有的人,都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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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刚来耿府的时候,岳凌楼根本就无法碰水,在水里,总是能看到一个清幽幽的影子,甚至耳边还可以听到母亲如梦呓般的话语。那个声音引着他,把他往水里拉,以至于他一次又一次险些把自己溺死在澡盆里。
幼年时对水的恐惧,就是此后十年,岳凌楼始终无法学会泳术的原因。
后来,无奈之下,每次沐浴芙蓉都会守在他身边,怕他出事。后来,岳凌楼渐渐大了,芙蓉也觉得有些不妥,但仍然放心不下。于是对耿原修提议说,让长夫人照顾着岳凌楼,毕竟,耿奕住在那里,他长岳凌楼两岁,也算个大哥哥了,可以互相照顾一下。
耿原修点头同意,长夫人也没有提出异意,所以事情就这么草草定了下来。
岳凌楼进入耿府的第三年,他离开了『芙蓉庭』,搬入了『慈兰轩』,开始和耿奕、长夫人共同生活。
那一年,岳凌楼九岁,耿奕十一岁,耿原修三十五。
临走时,芙蓉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凌楼的头,交给他一只小小的雏鸟,轻声道:「到了慈兰轩,凡事都要听夫人的话,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然惹得她生气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岳凌楼点了点头,把芙蓉送给她的小雏鸟捂在手心,生怕它会飞走了。
见状,芙蓉恬淡地笑了笑,淡淡道:「不用担心,就算它飞走了,也总会飞回来了的。因为它是金丝翼,整个杭州城,只有耿家养得了金丝翼。」
金丝翼原本是生活在南洋一带的海鸟,后来耿原修买了几只带回江南,当成礼物送给曾经是他未婚妻的慕容情,取名『金丝翼』。
那鸟儿嘴刁,习惯了南洋的海风,不习惯江南的细雨,喂养起来非常麻烦。慕容情悉心照料着它们,用上好的珍珠粉喂着,一养就养了好几年。后来,她觉得鸟儿关在笼子里太可怜,就全给放了。
没想到几个月后,金丝翼又飞了回来,还带它们的孩子,一起飞回了耿府。原来,被慕容情宠坏了的金丝翼,早已离不开耿府。那后来,慕容情就任由金丝翼在耿家的院子里飞来飞去,再也不用笼子关。
因为她知道,它们再也飞不出去了,即使飞出去,也会回来,一辈子都逃不开……
芙蓉把小凌楼的手捂住,声音隐隐有些哽咽:「凌楼,你娘还在耿家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并不是金丝翼在贪图着耿家的什么,而是它和耿家的牵绊太深了……深到连它自己都无法逃离……它是耿家的鸟,即使没有笼子,即使来去自如,即使有一对漂亮的翅膀,但它永远也无法离开耿家……就算飞得再远、再高,终会回来,因为它是耿家的鸟……永远都是,耿家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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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耿原修放慕容情飞出去过一次。
但是十年后,岳凌楼却代替她再次回到这里。
其实慕容情并没有亏欠耿家什么,但是岳凌楼,却替她还了很多很多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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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慈兰轩里传来一声大吼,然后就是花瓶『哐啷』一下砸向地板的声音。长夫人气得直喘粗气,抓过桌布一扯,只听『哗啦』一声,什么茶碗碟子全都摔得粉碎。
小凌楼跪在门口,身体瑟瑟发抖,什么话也不敢说。长夫人每叫一声,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寒战。
「叫你掺茶都不会,你娘是怎样教你的!」边说着,拔下头上的一枚金簪子就朝小凌楼丢去。
小凌楼不敢躲,身子微微一缩,那簪子正好划过他的鬓角。『锵』的一声坠落在地,长夫人还不解气似的瞪着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神朝四处望了望,好像在搜索这房间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丢的。但突然,她的目光一滞,接着整张被气得发紫的脸瞬间冻住。
她怔怔望着站在门外十米远处的来人,深吸了几口气,下巴一扬,一改刚才的癫狂举止,又做出了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双手揣进袖子里,十指缩拢,努力维持着所剩无几的理智,保持平日里雍容高贵的样子。
而『慈兰轩』外的这名意外的访客,正是芙蓉。
芙蓉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近,那一双凝着秋水的潋滟双眸,此时看上去冰得就像数九天的寒谭。她一直站在门庭外的石径上,好像只是路过,没有任何要靠近的迹象。
另一方面,长夫人也没说话,只把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狭得更长,眼角扫过芙蓉的脸庞,冷哼一声,扭头就走。临走时,还不忘丢给下人们一句话:「这里乱七八糟的碎片,就叫那个小杂种去收拾,你们谁要是敢帮他,我绝不轻饶!」
说罢,一甩衣袖,冷漠地离开。一干下人们都尾随而去,其中几个,还用同情的目光望了跪在地上、身体缩成一团的小凌楼几眼,都不敢吱声求情。不一会儿,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房间,就只剩下小凌楼一个身影,他的肩膀抖了抖,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磕到膝盖上。
他并不知道门外有人,更不知道门外的人是芙蓉。他只知道这个地方,所有人都讨厌他,所有人都不愿意看见他,所有人都躲得他远远的,没有人可以帮他。他突然觉得很难受,一种无依无靠的难受。在耿家空洞的大院子里,高高的红墙围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笼子,那笼子没有上锁,但却关得他好压抑。
小凌楼的手动了动,蒙着一层水雾的眸子眨动了两下,他把脚边那一堆瓷器碎片用手拢在一起。长夫人叫他把这里收拾好,但他所做的一切却不是因为长夫人,而是因为芙蓉——因为芙蓉曾经叫他听长夫人的话,长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听芙蓉的,因为他知道芙蓉不会害他。
门外,芙蓉目睹了这一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依然没有走进去帮忙的打算。她收回目光,拢了拢衣袖,款款移步,低眉垂眼,后颈弯曲成一条柔和的弧线,长长的发髻斜斜地搭在肩上,她虽不是国色天香的美女,但久看之后,也别有一番风味。
突然,芙蓉站住了,因为看到一个影子停在自己面前。
「他和你住了三年,你还真狠得下心,把他丢到慈兰轩去受苦?」
这挡在芙蓉面前的人,正是雪姨。
她还是那幅随随便便的打扮,披头散发,连根丝带都没系。她声音虽然不大,但调子却扬得很高,有些尖利,就像她的人一样,四处都是张扬尖锐的棱角,所以听起来特别刺耳。
芙蓉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波动。雪姨的双眉挑得更高,她在等芙蓉的回答。然而芙蓉却缓缓从她身旁踱过,什么话也没说。
「你等一等……」雪姨跟上前去,压低了声音说,「几日不见,你怎么就变成哑巴了?」
芙蓉一声不吭,埋头向前走,雪姨就在后面追着,一句接一句地说:「你不要以为你得宠就嚣张了……喂,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我叫你等一下,你给我站住……」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出了好远,一直到离开慈兰轩,芙蓉才停下脚步,回头问道:「雪妹妹最近还好吧?难得看到你出门呢。」
雪姨冷哼一声作为回应,知道她在讽刺自己。
见雪姨不说话,芙蓉又道:「刚刚见妹妹追着我喊,像有急事,怎么我这会儿停下来了,妹妹却什么也不说?」
「你明明知道我要说什么,还装什么蒜?」
闻言,芙蓉轻叹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真的喜欢那孩子。」
「喜欢到把他交给夫人去欺负?我看你是存心想让他被折磨死,是不是?」
「妹妹怎么这样说?」芙蓉低下了头,有些委屈。她的声音一直平淡无波,徐徐说道:「也许在夫人身边,他可以学到更多东西……」
雪姨再次冷笑道:「是啊,在你身边,他只能学到怎么当慕容情罢了!」
「妹妹你这话……」
「你心里不是比我还清楚么!」雪姨一口截断了芙蓉的话,提高了声调,「你一直在学慕容情,你一直想代替她。但是你不行,你做不到!就算那个孩子有时会把你当成慕容情——当成她的娘。但是耿原修,永远不会!你这只可怜虫……」
「你!」
芙蓉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清丽的脸庞渐渐扭曲,紧绷的身体颤抖了几下。
雪姨一直用挑衅的目光望着说不出话的芙蓉,嘴角带着一抹嘲弄的笑意。
好一会儿,芙蓉终于压下了自己激动的情绪,蓦然抬眼,眼中竟有一种不应该属于她的怨怒:「如果你要说这些话,就先去把你房间里的野男人收拾干净,再来跟我说!」
「野男人?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雪姨一怒,一个巴掌就甩到了芙蓉脸上。
被打愣的芙蓉睁大眼睛,捂住红肿起来的脸颊,咬牙只挤出一个字:「你!」
「就是我!芙蓉我告诉你,你看清楚了!我想打你就打你,看你敢不敢去跟老爷告状!」说着又抓过了芙蓉的衣领,把她推倒在地。
那一天,在慈兰轩外面的花圃里,芙蓉和雪姨扭打成了一团,如果不是长夫人派人拉开,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对于长夫人的怪罪和责骂,雪姨只是恨恨地瞥了她两眼,拉过外衣,扭头就走。倒是芙蓉,被教训得不轻。不过好在这件事情,并没有传到耿原修的耳朵里,只是耿芸见到母亲脸上多了若干条伤疤,心疼得哭了好一阵子。
那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两名闹得鸡飞狗跳的夫人身上,却没有注意到慈兰轩的厅堂内,一个小男孩违背了长夫人的命令,跑去帮小凌楼收拾乱七八糟的残局。
「这些碎片的刃口利得很,你不要用手去摸,看,都流血了……」耿奕抓过小凌楼的手,皱紧了眉,掏出一条手绢胡乱给他包扎了几圈,边包还边说,「那个恶婆娘,你不要理她,我就不理她的。她发她的疯,过一会儿就好了。」
听耿奕把自己的娘称作『恶婆娘』,小凌楼被吓了一跳。
虽然他在耿家呆了三年,也知道耿奕是长夫人的独子,长大以后会继承耿家的家业,但是他和耿奕的接触却很少。
虽然他和耿奕都是拜在羊伟民门下,但几乎十次上课,有九次都不见耿奕的踪影,即使偶尔见着了,他也是一脸疲倦,满身伤口,好像刚打架回来似的。
羊伟民不怎么管他,由着他去。
所以耿奕常常一边看书一边睡觉,一觉睡醒后,课早就结束了,岳凌楼也回了芙蓉庭。
另外,岳凌楼本身就对长夫人身边的人心存畏惧,三年下来,他和耿奕说过的话,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句。
所以,这会儿见耿奕跑过来帮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耿奕胡乱把那一堆烂摊子收了收,把小凌楼从地上拉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小凌楼摇了摇头,说没事。
「那真是太好了。」耿奕激动道,「你的手应该还可以写字吧?」
「嗯?」小凌楼不解地偏了偏头,心想他怎么问起这个事了。但见耿奕刚才帮了他,也不设防地点头说可以。
「太好了太好了。」耿奕高兴地都快手舞足蹈了,拉过小凌楼,把他朝一个小房间拖去,「我爹罚我抄书,你快来帮我,不然我就真的死定了!」
原来……原来是这种事……
小凌楼总算弄清楚所以然了。心想,难怪他刚刚那么紧张自己的手,原来最终目的是要自己帮他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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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字是你写的!」耿奕的小书房内,耿原修把一叠纸甩到书案上,大声吼道,「小小年纪就学会投机取巧,而且手法还这么低劣!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你写的字,也敢拿来骗我!?」
「我……我……」耿奕低着头,自知有错,不敢狡辩。
耿原修翻看着那几页手卷,神色蓦然凝重了不少,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凌楼帮你抄的?」
耿奕一听,知道瞒不过父亲,低头仍旧不吱声,算是默认了。
耿原修瞪了跟耿奕一眼,目光又落回纸张上,轻声自言自语道:「凌楼今年,也九岁了吧?你长他两岁,但写出的字,还不及他的一半,真是丢我的脸。」
「我,我还会用剑,他……他不会……」耿奕逞强地道出自己的长处,却被耿原修恨过来的眼神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耿原修叹气道:「光会舞刀弄剑有什么用,早知道就不让你去天翔拜师了。一天到晚心不宁、神不静的,成不了大事。」
耿奕撇撇嘴,哼哼了几声,却听不清他嘴里嘟哝的到底是啥。
「罢了,早知道你帮不上什么忙。」耿原修把书案上的那叠纸拿起又甩下,反复几次后,才道,「把我交给你的那些东西,都交给凌楼去抄吧。」
耿奕一惊,抬起头来,生怕他呆会儿反悔似的,拼命点头。
看他这种反应,耿原修无奈地摇了摇头,低眉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来,问耿奕道:「对了,凌楼他还没有书房吧?」边说着,就自顾自地摇起了头,神情颇有些自责,「这些年太忙,怎么把这些事儿给忘了。他住在慈兰轩,在什么地方读书写字?」
耿奕如实答道:「和我在一起。」
「这样么?」耿原修思索了一阵子,道,「也好,你也可以向他学习学习。再改不掉这一手烂字,日后肯定贻笑大方。」
耿奕虽然乖乖点头应声,但却没有把耿原修的话往心里去,全部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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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耿奕把他爹的话全都对岳凌楼说了。岳凌楼表面虽然一笑置之,但心中多少有些欣喜,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被耿原修承认。
耿原修交给他们抄的东西很生僻,是一卷一卷的古册子。即使是岳凌楼,也不能把书卷上的字认全。与其说那是在抄书,倒不如说是在抄画。把那些古古怪怪的符号,画到另外的纸上,至于那符号代表的意思,却怎么也猜不明白。
耿奕本来就不喜欢读书习字,现在又有了耿原修那句『交给凌楼去抄』,就更加肆无忌惮。每天晚上,不是趴在桌子上睡大觉,就是跟岳凌楼胡乱攀谈。有时候,岳凌楼还会应他两句,但有时候抄得入迷了,就什么话也不说。耿奕自讨没趣,只好托着下巴看窗外的月亮。
一个月后,耿原修吩咐他们去抄的书终于抄完了最后一卷。
那天,天色已经很晚。当岳凌楼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时,耿奕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岳凌楼放下笔,甩了甩抄书抄得发酸的胳膊,把摊开在书案上的稿纸整理好。只是一念之间而已,他突然很想立刻就把这些抄好的书卷交到耿原修那里。
这是耿原修交给他办的第一件事,他想用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完成。
这么想着,岳凌楼披上外衣走出门去。怀中抱着那叠厚厚的纸,被夜风冻得缩起了脖子,哆哆嗦嗦地朝耿原修的书房走去。
书房里漆黑一片,岳凌楼以为没有人在,本想打道回府,但临走之前,还不死心地轻轻推了那门扉一下,没想到竟听到『吱呀』一声,门应声裂开一条小缝。岳凌楼推门走了进去,打量着四周,想把纸稿放下就走,谁知刚迈进去,只听内屋传来耿原修的一声叱喝:「谁?」
顿时,小凌楼吓得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是……是我……」颤巍巍的声音,几不可闻。
房间里没有灯,光线很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小凌楼全神贯注地朝那个传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只觉得那里好像挂着什么东西,厚厚重重的,正要走近细看,却见那东西被耿原修从里面掀开了——原来是布帘子。
「是你?」耿原修掀帘而出,在书案边坐下,点燃了烛台。
小凌楼道:「因为书都抄好了,所以我想拿过来。」把稿纸紧紧抱在怀中,微微抬头看着那个坐得端正的男人。
「都抄好了?很快嘛。」耿原修轻声笑笑,像是在称赞。
小凌楼心里一甜,走上前去,把抄好的古籍放到耿原修的书案上。
虽然只是短短几步路,但在小凌楼心中,却觉得极为漫长,他一直不敢抬头,因为可以感觉到一股炽热的视线正从头顶扫来。
他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样被注视着非常不舒服。就像全身赤裸,什么都被看穿了似的。
放下稿纸,转身要走。
「你等等!」耿原修突然喊住了他。
岳凌楼怔怔地回头,望着他。
耿原修没有再说话,因为夜风的关系,烛火的光线忽明忽暗,把他的脸全都笼罩在一片漆黑的阴影里,只有那一双敏锐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夺目的光辉。
见他盯自己盯得出神,岳凌楼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老爷?」
耿原修这才如被雷击似的蓦然一震,收回视线,把头偏向一旁,喉咙哽了哽,低声道:「你走吧……」
小凌楼莫名其妙,但不愿在此地久留的他,一听耿原修放他走,立即如获大赦似的埋头离开。
他走得极快,好像在跑,更像在逃。
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脏,传给他一种特别的感觉,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要追上来了……是怪物!是怪物要追上来了!它张牙舞爪地朝自己扑来,压在自己身上,噬骨吸血!
在岳凌楼身后,从耿原修的书房内,传来一阵阵巨大的摔砸物品的声音。在沉寂得几乎可以令人窒息的夜里,这乒乒乓乓的响声,简直就像可以把天空割开一条渗血的口子。
隐约的,岳凌楼可以听到耿原修痛苦吼叫的声音。
那不像是人类,而像是一只野兽发出的声音。
一只极度痛苦,极度挣扎,极度压抑的野兽发出的声音……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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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三章
那天夜里,岳凌楼并没有睡好,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了什么东西撞到窗格子的声音,还有翅膀『扑棱扑棱』振动的声音,刺耳的鸟鸣,尖锐得好像可以刺破他的鼓膜。他蓦然睁眼,望着垂下纱帐的床顶,胸口澎湃得厉害。
翻身跳下了床,朝窗口跑去,一掌推开,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冷冷的灌入身体的夜风,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只是被耿原修看了一眼而已,他就乱得难以入眠。
耿原修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可以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了更深更深的地方。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到底是……
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觉醒了,那样东西在撞击着自己的身体,吼叫着放它出去!放它出去!岳凌楼捂住心口,背靠着墙壁蜷缩下身体。好无助,好无奈,不知道该怎么办,有谁可以告诉他,他可以怎么办?有谁可以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双耳开始齐声轰鸣,轰鸣中隐藏着微微的鸟鸣。
那种鸟鸣声他听过,在他被接到耿府时,那顶华丽的轿子里,耿原修曾经告诉过他:那是金丝翼,那是耿家的鸟,那是一种永远也飞不出耿家的鸟……
※※f※※r※※e※※e※※
第二天,岳凌楼没有去上羊伟民的课,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缺席。
他凭着记忆有回到了芙蓉庭,他好想见芙蓉,告诉她自己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这诺大的耿府,只有在芙蓉那里,他才可以感到仅有的一点家的温暖,好像一只流落无依的孤兽,在蓉姨那里得到了一片休养的净土。
但事不从人愿,他迷路了。
虽然已经来到耿家整整三年,但是岳凌楼绝少到处走动。因为他觉得,这个院子里,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他害怕那种眼神,不想和那种眼神碰上。他避开众人,一直孤独地生活在有限的空间里。
这次,是他第一次想去找什么人。
然而,他碰上的人却是——雪姨。
那天,雪姨还是和往常一样,披散着柔顺的长发,独自坐在庭院前的栏杆上眺望着远方。
说远方也许有点奇怪,因为在她前方二十米处,一道红色的墙壁几乎已经阻断她所有视线,她就一直望着那道墙壁出神。
直到岳凌楼小小的身影,在墙壁中央敞开的门前晃了一晃,才把她的神智拉回了现实。
岳凌楼一见雪姨,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扭头想走,却被雪姨唤住:「好不容易来了,不坐坐就走?你来耿家也三年了,怎么从来不见你来给我请安?是否忘了我这个小姨?」
雪姨的话咄咄逼人,岳凌楼抿抿下唇,认错似的低头不语。
雪姨倨傲地一笑:「罢了,不用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在我这里不受用。」说着衣袖一挥,在身边的阑干上一扫,好想是在邀请岳凌楼坐下。
岳凌楼立在原地不动,他一心只想去见蓉姨,知道不能在此地耽搁时间。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雪姨冷冷一笑:「怎么?是不是从芙蓉那里听到我的坏话,不敢靠近我了?芙蓉那个女人,表面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坏。」
闻言,岳凌楼蓦然抬头,眼中尽是不满,好像在抗议雪姨的出口伤人。
雪姨和岳凌楼对视着,好一会儿,那凛冽的目光才软化下来。不仅是目光,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坐吧,陪陪我,我想跟你说说话,仅此而已。」
她生得真的很美,即使脸上没有任何红妆,即使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睡衣,但这些,都不足以折损她的半分容光。特别是偶尔温柔起来的时候,眼底那抹幽长的哀伤,总是可以勾得人心里发疼。
「可是我……」岳凌楼开口想要拒绝,但却想不出借口。
雪姨好似没看到岳凌楼的为难,低头轻叹,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也九岁了吧?」顿了顿,才又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娘来耿家时,也差不多是你这般年岁……」
娘?!一听话题突然扯到他娘身上,岳凌楼忍不住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全身为之一振。
雪姨抬头看了他一眼,把他的反应全都看在眼中,好像正和了她的猜想,于是浅浅一笑,又道:「那个时候的老爷,也只有十五六岁。第一次见到慕容家的小女儿,惊若天人。慕容家和耿家本来就订下了婚约,而你娘,就以耿原修未婚妻子的身份,住进了耿家。」惨淡地一笑,「那个时候,我还在娘胎里呢……」
岳凌楼已经忘了要去找芙蓉的事,他完全被雪姨的话吸引住。
「我娘她怎么会是老爷的……」
「她当然会。」雪姨打断岳凌楼的问话,继续道,「她是老爷这辈子唯一爱着的人,他们本来有缘有分,可以结成连理,共享天伦,但是——有一天,她的心变了。她说她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她求老爷放了她,解除婚约。然后老爷答应了她,于是她嫁给那个男人,不久,就生下了你。」
第一次有人这样当着岳凌楼的面,毫不隐晦地告诉他这些事情。原来,娘竟然是老爷的未婚妻,怎么会这样?一时之间,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岳凌楼略显无助地后退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那、那么我娘家里还有……」
本来想问还有什么人,但是话只说到一半,却被雪姨的一根手指按住了嘴唇,发不出声来。
雪姨凝视着岳凌楼的眸子,眼神变得有些疯癫,瞳孔渐渐失去焦距,好像是被什么操纵了似的,如梦呓般念道:「不要说『还有』,因为『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全部,都没有了……」
岳凌楼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雪姨早已听不见他的问话,站起身来,突然仰天大笑,笑中带泪:「没有……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雪姨!」
岳凌楼一把拉住了她,执意要问出一个答案来。
雪姨突然不笑了,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双瞳睁得大大的,机械般低头,望着岳凌楼,突然蹲下,一把抓了他的肩膀。岳凌楼被吓了一跳,怔怔望着她,好想就这样挥开她逃走,但无奈肩膀被抓得死死的,怎么挣也挣不开。
「我告诉你。」雪姨突然又开口,带着惊惧的表情说,「是一场疫病,那场疫病夺走了慕容家几乎所有人的命。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疫病中,只有你娘她活下来了,因为她在耿家,没有受到疫病的毒害。但是,慕容家其他的人……全都死了……」
话说到此,突然哽住,雪姨的双手蓦然缩紧。岳凌楼被抓得发痛,忍不住皱紧了眉。雪姨突然不说话了,只是笑,笑声时停时续,「呵,……呵呵……」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她问岳凌楼,「你知道为什么会有那场疫病吗?你知道为什么吗?」
岳凌楼使劲摇头,他好想跑,逃开这个发疯的女人。
但是雪姨的疯言疯语还在继续:「我来告诉你,只因为你娘说了一句话——她说她想回家,然后,她的家就没有了。你知不知道?只因为她想回家,那个人就让她的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个时候,他只有十五岁啊……他怎么可以做出这么狠毒的事来……他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我真该看看他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
雪姨越说越疯狂,拼命摇动着岳凌楼的肩膀。岳凌楼只觉得身上的肉都快要被她揪下来了,哭喊道:「不,不要……放开我……你放开我……」
「我不放开你,我绝对不会放开你。」雪姨一边说,一边把岳凌楼抱入怀中,双臂紧扣,好像想把他扣死在自己的怀里似的,「楼,凌楼……我可怜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姓什么?我也姓慕容——慕容雪。」
什么?!free
岳凌楼不再挣扎,他被雪姨的话震得头脑一片空白。
慕容……慕容雪……那么,难道雪姨会是……
紧紧抱住岳凌楼,雪姨嘤嘤的哭泣着:「那场疫病发生时,我还在娘胎里。我娘死后不久,疫病结束了,我被剖腹取出,这才活了下来……」抬起头,摸摸小凌楼的脸,雪姨用抖个不停的声音说,「叫我,凌楼……我好想听你叫我姨,雪姨……整个耿府,只有我,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姨……」
说到这里,就又泣不成声。她望着岳凌楼的脸,用手拨开他耳边的乱发,仔细地看着他的脸,手指抚摸过他脸庞的每一处皮肤,「我才是你的姨啊……凌楼,你认我啊……」
那名美貌的女子,此时哭起来,美得更加摄魂夺魄,特别是那双盈满了泪水的眼瞳,简直就像施过咒术一般,令人不敢去看。生怕一看,就会着了她的魔。
雪姨还在岳凌楼耳边叫着,哭着,哀求着。但是岳凌楼,却早已听不进她的话了。他只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他只想逃离这里。
抓住空隙,岳凌楼挥开了雪姨的手,埋头冲出了她的院子。
所有人都不正常,真的……
只要在这里——所有人,都不正常。
※※f※※r※※e※※e※※
芙蓉庭内,芙蓉听了岳凌楼的诉说,秀眉一颦,轻轻回了一声:「别理她,她是个疯子。以前就老爱疯言疯语的,最近这两三年,不知为什么疯病又变厉害了。请了大夫过来治,开的药方她也不服。她说自己没病,那些说她有病的人才是疯子。」
听了芙蓉一番话,岳凌楼一阵后怕。先是嫣姨疯了,关在流云阁里三年不出,后来雪姨也疯了,这个耿家,到处都是疯子。
思及此,岳凌楼一声轻叹,突然问道:「蓉姨,那么雪姨她到底姓什么?」
芙蓉一振,低眉偏头,好一会儿,才说道:「她姓的……的确是『慕容』。」
闻言,岳凌楼到抽一口凉气。
芙蓉叹一口气,又补充道:「她姓的虽是慕容,不过跟你娘没有关系。她的命也不好,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到青楼去了。开始的时候,只给那些红小姐当丫鬟使,伺候起居,端茶送水。后来慢慢大了,出落得也越来越漂亮。对她动手动脚的客人也越来越多,鸨母觉得有利可图,就叫她去接客。但她性子太烈,不好管教,经常挨打。后来老爷遇上了被踢到街上来的她,心生同情,买了下来。无意中问了一句她的姓名,才知道姓的是『慕容』。也许是勾起了什么回忆吧……或者是不忍心看到慕容家的人受苦……老爷把她带进了耿家……这一住,五年时间就过去了……」
岳凌楼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其实每个人的背后,都有故事。
见岳凌楼想得出神,芙蓉轻轻推了他一下,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雪姨的事?」
岳凌楼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犹豫了一会儿,抿抿下唇,小声道:「蓉姨,我……我……我想回来跟你住……」
蓉姨愣了一下,偏头望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眼波流转了几下,竟低头看向脚尖,好像很难做出回答。好一会儿,才抬头问:「怎么?夫人她打你了?」
岳凌楼摇摇头。他来这里不是向芙蓉告状的。即使长夫人真的会打他,但他忍得住,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搬回芙蓉庭。
他怕的心中那种不安,和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总觉得暴风雨就要来临了,自己的一切都会被打乱。只有在蓉姨身边,他才能稍稍安心,把心中的那种不安压抑下来。
「蓉姨……」
岳凌楼还想央求几句,芙蓉却止住了他,为难地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你去和老爷说吧。不过,你突然提出这种要求,老爷一定会以为是长夫人刁难你,会怪罪下去的。」
「老爷会为了我怪罪夫人?」岳凌楼不敢相信。
芙蓉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双眉紧锁,摇头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慕容情对老爷来说,是怎样一个存在……就连我,也很难知道……没有人知道老爷心里在想什么……但我想现在,老爷他最爱的人,应该是你……」
岳凌楼不说话了,明亮的眼瞳注进了满满的惊诧。一直以来,他只以为自己是一个寄生在耿家的人,所以这里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当他是多余的。但现在,蓉姨却告诉他,他是老爷最爱的人?!
芙蓉续道:「因为老爷喜欢你,所以这耿家上下,就没人可以伤害你。你不要怕,夫人她不敢把你怎么样……夫人的脾气的确有点怪,喜欢乱发脾气,你就忍着她一点,顺着她一点。她发一会脾气,气消了,自己就好了……」
芙蓉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叫岳凌楼打消来芙蓉庭的打算,回慈兰轩去。
岳凌楼年龄虽小,但却听得明白,不再谈这件事情,只跟芙蓉闲话了一阵后,独自离开。
目送岳凌楼离去的背影,芙蓉低头按住了心口,她的心很痛很痛,不明缘由。她闭上了眼,轻声自语:「这个耿家,没有人可以伤你,如果有,也只有一人,就是老爷——他自己。」
※※f※※r※※e※※e※※
岳凌楼回到慈兰轩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刚一踏进轩前的院子,他就感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空气非常沉闷,压抑得很。刚走了几步,便听仆人们大叫道:「回来了,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手臂就被冲出来的长夫人一把揪住,连拉带扯的带进了中堂。边拉还边埋怨着:「小混蛋,你到处乱跑,是不是想害死我?」
岳凌楼还来不及答话,就被丢进中堂,抬头一看,竟发现耿原修站在那里,顿时惊得连请安都忘了。耿原修直直地盯着他,冲上前几步,一把抱在怀里,抱得好紧。岳凌楼下意识地想去推他,但身体却僵硬得不能动弹。
耿原修的额头抵在岳凌楼的肩窝里,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听羊先生说你没去上课,我就急坏了……」抚摸着岳凌楼的脸,问道,「到底怎么了?」
岳凌楼依然呆呆的,愣了好几秒,才摇了摇头作为回答。
后来耿原修又问了好多话,比如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吃过饭没有。岳凌楼都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
以前耿奕也三头两头的缺课,也不见耿原修这么着急。
也许,真的就像蓉姨说的那样,老爷他非常看重自己。
至少,比看重耿奕,更看重自己……
这是岳凌楼第一次隐隐意识到自己在耿原修心中的位置,他为之欣喜过。因为有人念着他,关心着他,在这个耿家,他并不是多余的。他的心因此而宽慰,那个时候的岳凌楼是敬爱着耿原修的,如果不是那个男人,无依无靠的他也许早就冻死路边了。
但是,不久以后,岳凌楼渐渐意识到:
耿原修关心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自己,而是一条萦绕在自己身体中的魂魄。那冤魂的名字,叫做慕容情,她勾住了耿原修的心魔,把所有人都带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f※※r※※e※※e※※
那之后,耿原修还是会布置给他和耿奕一些抄书的任务,不过几乎全部书卷,都是岳凌楼一人誊写的。抄得多了,渐渐对书中的东西也有了了解。那些书卷都很古,并且记载的都是上古的神话和传说。关于各种各样的神兽、图腾、咒术,还有奈何、黄泉、彼岸花……
耿原修做的是药材生意,为什么会对这些东西这么执着和着迷?
这个问题在岳凌楼脑袋里逗留了很久,但他却一直没有勇气问出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回去耿原修的书房,把刚刚誊写好的书稿工整地放到他的书案上,然后一语不发的退出来。每当这个时候,耿原修都会轻轻抬头,把视线从古籍上拉起,对岳凌楼点头微笑,表示赞许。
而岳凌楼所做的一切,就只是为了这个赞许而已。他希望被人肯定,希望自己能够帮上耿原修的忙,这样可以让他找到自己的价值,才有资格继续在耿家生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很平静,直到有一天,耿原修突然叫住了他。
「灯快灭了,帮我挑一下。」他这么轻轻地吩咐了一句,甚至连头也没有抬起。
岳凌楼应了一声,慢慢靠近,没想到刚一拨灯芯,耿原修却蓦然抬头,盯着他看。
以为自己做错事的岳凌楼匆匆低下了脑袋,一声不吭,表情甚是恐慌,充满虔诚的悔意。气氛一时变得很僵硬,空气好像已经停止了流通。压抑的感觉令岳凌楼渐渐有点喘不过气,突然,只觉手腕被人拉住,身子一斜,便倒入耿原修的怀里。
被吓坏的岳凌楼不敢说话,但耿原修却抓住了他的手,放到鼻下嗅了嗅。
「你身上有什么?」他严肃地发问,松开了岳凌楼的手,把他的身子抚正。
身上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岳凌楼不明白耿原修话里的意思,只把自己的胳膊抬起,嗅了嗅,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见状,耿原修叹道:「算了,你闻不到的,因为体香只有别人才能嗅到。」
「体香?」岳凌楼愣了愣,他的确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有体香。
「你的香味……和你娘,是一样的……」说这句话时,耿原修的眼神有些恍惚,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在他的脸上,晦暗的影子遮去了他的大半张脸孔。岳凌楼只觉得心中很寒,一股深重的寒意泛上了心口。
耿原修挥挥手,示意他离开。那一天晚上,岳凌楼又听到了书房里传来的摔砸物品的声音,比第一次更大声,更可怕,更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耿家有鬼怪,要不要请人做做法事?」
第二天,耿家上下都在议论着这件事。他们都说听到晚上有鬼在哭叫,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音凄厉得就像妖魔。只有岳凌楼知道,他们议论的那只妖魔,不是别人,正是耿家的老爷——耿原修。他在那间书房里,不断地砸东西,不断地嘶叫,一直闹到黎明……
那天晚上,岳凌楼逃一样地离开了耿原修的书房。他没有睡觉,而是打了很大一盆凉水,把自己泡在浴盆里,从头泡到脚。一直泡到头昏脑胀,失去知觉,一直泡到身体开始发白,嘴唇开始变乌,仍旧没有起来的打算。
那种味道,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味道?他不想要,不想要那种味道跟随自己……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不断对自己这样说,他把头沉得更深,一直沉到凉水没过了头顶,一直沉到无法呼吸,甚至连思考也不能。
直到第二天早上,小丫鬟清儿敲开了岳凌楼的房门,一见泡在澡盆里昏迷不醒的岳凌楼,惊得大叫。一时间,慈兰轩又乱作了一团,找大夫的找大夫,急救的急救。七手八脚的,总算是把岳凌楼弄醒了。
但因为泡了一晚上冷水,他一直高烧不退,躺在床上,厚被子盖了一层又一层。两颊就像火烧似的红彤彤一片,连睁眼睛看人,好像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长夫人急得团团转,一边骂着岳凌楼这个劳什子,一边又尖声利气地叫大夫无论如何要治好他,出不得一点岔子。
那天耿原修并没有过来看望岳凌楼,听人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一关就是三天三夜。
虽然耿原修没来,但是雪姨和蓉姨都来了,她们坐在岳凌楼的床边,用手背试着他额头的温度,都难过地颦起了秀眉,不断叹气。和岳凌楼关系较为亲密的蓉姨,轻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要洗澡,还差点把自己淹死?」
岳凌楼摇摇头,嘴唇翕张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他长长的睫毛沾满了水珠,眼泪止不住得涌了出来。蓉姨一看着急了,忙用手绢去拭,但岳凌楼扭过了头,依旧哭个不停。
这时候,只听雪姨高声朝长夫人叫道:「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长夫人一听也火了,吵道:「什么是我!我哪有把他怎么样!你不要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我胡说八道……」雪姨一时激动,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突然身子一腾,朝长夫人扑了过去。长夫人哪里料到她会突然使出这招,避之不急,被雪姨按到在地,要不是众人拉着,只怕已经被雪姨掴了几个耳光了。
「小贱人,你好大的胆子!不要以为我治不了你!」
长夫人咬牙放出狠话,一甩衣袖,扭头走了。
雪姨也气得不轻,重新拉好松垮下来的衣领,深吸几口气,重新坐回床边,想摸摸岳凌楼的脸颊,没想到手刚伸到半空,却被芙蓉给截住了。
雪姨瞪她一眼,抽回了手,怨恨地起身离开。
这会儿,整个房间里,只剩下芙蓉和几个小丫头。
被褥里的岳凌楼动了动,拉住了芙蓉的手,哭得红红肿肿的眼睛眨了几下,把泪水眨干,艰难地说道:「……我不想……我……我不想要我身上的味道……蓉姨,我不想……你帮我……」
顿时,芙蓉全都明白了。她俯身抱住小凌楼的头,竟也哭了起来,「凌楼……你怪蓉姨,蓉姨帮不了你……没有人可以帮你……没有人可以帮你……」
哽咽的声音越说到后面,就越难听清楚。岳凌楼虽然不知道蓉姨在说什么,但是他可以感受到芙蓉的无奈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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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雪姨离开以后,并没有回到她的『冰雪楼』,而是来到了『芙蓉庭』,在那里等着芙蓉回来。
后来,在芙蓉庭的一间小阁子里,芙蓉告诉慕容雪:「只有发情期的雄性才能嗅到雌性身体上散发出来的体香……快了,真的快了……」
闻言,雪姨低头不语,呆滞好半天,才弯下腰,把脸埋在掌心,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声音闻者皱眉,听着伤心。
此时此刻,她们都清楚地知道,一场噩梦——即将降临。
第四章
岳凌楼病着的时候,耿原修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直到岳凌楼的高烧退了,他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不吃也不喝。只是偶尔可以听到一些乒乒乓乓的声音,才让人放心他没有饿死。没有人敢去劝他出来,这个书房,长夫人来过,雪姨来过,蓉姨也来过,但都没有人敢抬手敲门。
一直到第三天傍晚,芙蓉才把岳凌楼带到了这里。
「只有你才能把老爷叫出来,如果老爷再不出来,他的身子会撑不住的……」蓉姨这样说着,把岳凌楼牵到了门边。岳凌楼不安地抬头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像是一只无依无靠的鸟雀。芙蓉低下了头,不敢和岳凌楼的目光相接,「只有你可以……」留下这句话,她转身离开。
那个时候,有飞鸟扑棱展翅的声音传到耳边,还有那些轻捷翱翔云端的影子划过眼际。
金丝翼……它叫金丝翼……
第一次看见它的影子,是在杭州城喧嚣市集的上空。但那是一种永远无法耿家的飞鸟,它的笼子很大,大到漫无边际,大到可以网罗它的生生世世,还有世世代代。
暮色苍凉,倦鸟知还。
是否真的到了,该回来的时候?
※※f※※r※※e※※e※※
岳凌楼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他鼓起勇气,想抬手敲门的时候,那门扉却从里面被推开了。
看到站在门口的岳凌楼,耿原修并没有露出太多吃惊,他垂手抚摸着岳凌楼的后脑,好像是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用这种动作告诉他,让他走。
岳凌楼抬头望着耿原修,那个高大的男人,和三天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简直是判若两人。颧骨高高凸起,眼眶深深陷下,满面都是苦难深重的不展愁容,嘴唇紧紧抿住,牙关咬得使力,隐约可见嘴角的肌肉,都在一阵阵的抽搐。
总觉得这耿家诺大的院子里,每个人都活得好痛苦……
岳凌楼的身体抖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芙蓉让他把老爷叫出来,现在老爷自己出来了,他该干什么呢?岳凌楼正在发呆,突然觉得抚在后脑上的热度突然消失了,扭头一看,这才发现耿原修已经蹲在自己身边。
耿原修没有笑,冷淡的表情好像敷上了一层冰霜,他平视着岳凌楼的双眼,他问他:「从前有一只我很喜欢的鸟,她说她想飞,我就让她飞了出去。但是现在,她又飞了回来……飞回来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
岳凌楼一直没有应答,只是耿原修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只有这里,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也只有这里,才是她的最终归宿。她是后悔了,然后回来了……她的心里,是否还有那么一点,是念着我的?即使只是那么一点……也是一次机会,重来的机会……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一切都重新开始……我不会再放她飞走,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后悔,她会回来……我不能让她后悔,所以……不能放她飞走……」
耿原修轻轻抱住了岳凌楼僵硬的身体,抱入自己怀中。他把头埋在岳凌楼的颈窝,舌尖碰触着紧紧绷起的细嫩皮肤。深深吮吸着他的味道,很甜美的味道,清淡的馨香。在那个地方,他可以闻到慕容情的香味,一种可以勾起他很多本能的味道。
突然觉得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时空倒退,一个一个黑色的漩涡裹住了他的身体,把他拉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记忆里,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女孩永远在对着他笑。然后是满树的桃花红了,艳了,粉色的花瓣飘零了满天。他轻轻朝她靠去,她也朝他微笑,然后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她也回亲了他的。
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了……
那个时候,慕容情七岁,耿原修十五——那是慕容情进耿府的第一个夏季。
「老、老爷……」
岳凌楼发颤的声音把耿原修拉回了现实。耿原修惊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所做的事情。蓦然起身,有些惊惶失措地捂住了脸。天啊,那一瞬间,他的记忆产生了交错,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做回那个只有十五岁的自己。
岳凌楼怔怔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脖子上被吻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暖暖的温度,和潮湿的触觉。他觉得自己的腿有点站不稳,脑袋里也晕乎乎的。
后来,耿原修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回了慈兰轩。远远的,就可以听见长夫人骂人的声音。耿原修不禁皱眉,并没有进去。他拍了拍岳凌楼的肩膀,示意让他自己回去。岳凌楼望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埋头就朝轩内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敢回头,但其实不用回头,他都可以感受到一股仿佛可以燃烧起来的视线,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背影,一分一寸都没有移开。
意味着什么?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岳凌楼不禁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脖子,他看不见那个地方,已经留下了一块红红的印记。他只觉得那块皮肤好热,热得好像要燃烧起来。他的手一直捂在那块发热的地方,走进了中堂。
长夫人正好站在那里,看见岳凌楼回来了,一把揪住了他,拉到身边,正想质问几句,却发现岳凌楼神色古怪,而且右手还紧紧捂着脖子,顿时心下生疑,吼道:「小杂种,你又跑哪儿去了!你捂着脖子干什么!松开,你给我松开!」
一边吼,一边扯岳凌楼的胳膊。岳凌楼当然敌不过她,没挣扎到两下,就被她拉开了手。长夫人的目光刚一触及岳凌楼颈脖上的那一块红斑,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极大,好像要从眼眶里跳脱出来!
岳凌楼被她看得害怕,低下头去,身子止不住的瑟瑟发起抖来。
突然,长夫人一声大笑,捂住了脸,发疯似的朝着屋顶又叫又笑:「天啊!天啊……终于来了,终于还是来了……慕容情!慕容情!哈哈……我斗不过你,即使你死了,我还是斗不过你!你笑啊,你赢了!哈哈哈……哈哈……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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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耿原修和岳凌楼的接触逐渐频繁起来。他在自己的书房里重新添置了一张小书案,专门为岳凌楼准备着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慈兰轩到这里的路程不短,夜晚天寒,走来走去也不方便,一不小心还会染上风寒,不如叫凌楼来我这里誊抄书卷。」
这个决定一下,长夫人、雪姨、蓉姨,都知道意味着什么。三名女子,都不约而同地闭门不出,那段时间,整个耿府都笼罩在一片极度压抑的阴云里。也许是受到这股气氛的影响,所有人在说话时,都是愁眉不展的。像是雷雨前的闷热,闷得几乎使人窒息。
以前的三年,耿原修在避着岳凌楼。他知道这个孩子是慕容情和岳闲所生的,他身上虽然流淌着慕容情的血,但是他不是慕容情。他是慕容情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他只想好好珍惜他,爱护他,看着他长大,把他留在身边。看着他,仅此而已。但是现在,耿原修变了,他变得想去占有,他不再回避,他开始慢慢靠近,拉近距离。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但是,只有岳凌楼,还不知道。
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耿原修为他准备的书案旁,专注地誊写那一卷又一卷,仿佛无穷无尽的古籍。即使有的时候累了,他俯在桌子上小憩一会儿,耿原修还会为他披上温暖的外衣。一切都是这样简单地发展着,并没有任何脱轨的迹象。
眨眼之间,一年时间又过去了。
岳凌楼和蓉姨、雪姨、长夫人、甚至耿奕、耿芸的接触都渐渐少了。他开始习惯呆在耿原修身旁,听他讲一些过去的事情。其中包含对慕容情的回忆,也有一些经商上的问题。有很长一段时间,耿原修走到哪里,岳凌楼就尾随到哪里。有时候,他会带岳凌楼去见羊伟民,讨论一些岳凌楼听不太明白的东西。
依稀记得那些谈话是关于一种神兽,叫做『麒麟』的神兽。
羊伟民醉心于麒麟兽的研究,和耿原修一样,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谈论中三句不离麒麟兽。渐渐的,岳凌楼也可以听懂他们的话了,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在誊抄的东西,其实就是关于那种神兽的记载。
上古时候,九州大地,种族混杂。除了人族,还有一个族群,叫做『麒麟族』。他们受到天神的眷顾,掌控着自然的神力。他们强大的力量为人类所惧怕,然后人类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围剿麒麟族,进行血腥的灭族屠杀。
但是,耿原修为什么独独对这些传说感兴趣,岳凌楼却想不明白。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耿原修的书房内总可以看见两点火光,一点盛放在岳凌楼的桌前,一点在耿原修那里。两点烛火遥遥相望,影影绰绰,时而摇曳,时而昏黄。书房很静,甚至可以听到呼吸的声音,还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你越来越像你的母亲了……」
每当岳凌楼伺立在耿原修身旁时,耿原修总会自言自语般说出这句话。他会叹气,会摇头,然后痛苦地闭上眼。
而岳凌楼,则低头研那仿佛永远也研不完的墨,不发一语。
已经过去太长时间,母亲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但是却可以肯定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温柔而又贤慧,是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所以,即使在她死后多年,依然会被耿原修念起……
「如果你不是男孩子就好了……」耿原修专注地望着岳凌楼精致得仿若天人的侧脸,半认真地说,「如果你是女儿身,我一定会把你许配给弈儿……」稍稍顿了顿又说,「不过,那个臭小子根本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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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耿原修送给了岳凌楼一样礼物。那是一只坠着圆润珍珠的小簪子。
岳凌楼低头看耿原修放在书案上的这个小物件,不敢去接。这是女人用的东西,为什么耿原修会送这种东西给自己?
「这东西已经在我身边藏了十年了。」耿原修一边说着,微微叹气,记忆在倒退,又把他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十年前,我托付南洋最优秀的工匠,用最好的珍珠、最好的工艺打造出了这是珠簪。那个时候,我是想送给你娘的。」
岳凌楼一振,倒抽了一口凉气,背脊开始阵阵发寒。又是慕容情么?那个阴魂不散的影子,始终纠缠着自己的身体……
耿原修的话还在继续:「那天,我把簪子包在一个小锦盒里,放在情儿的枕边,希望给她一个惊喜,希望她会喜欢,她会开心。但是,那天晚上,她却没有回来……」
话说到此,竟哽咽起来,男人捂住了双眼,声音被拉扯得难以辨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回来……她回来了,哭倒在我的脚边,她说……她说她已经不能再当我的妻子……她说她已经没有这个资格……她说已经是别人的……别人的……妻子了……」
岳凌楼的身体蓦然向后一退,险些摔倒在地。
耿原修一直捂着脸,烛火在那个时候一闪一灭,眼看就要熄掉。
没有人说话,整间书房,只听得到岳凌楼倒抽气的声音,还有耿原修深深吸气的声音。天旋地转的感觉从天而降,把岳凌楼笼罩其中。他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他,他已经可以听明白耿原修话里的意思。
他知道:那个让慕容情失去当耿原修妻子资格的东西——就是自己!
因为慕容情已经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另外的男人,交给一个叫岳闲的男人——也是岳凌楼的亲生父亲。那是慕容情这辈子最为深爱的男人,也是最后把她带入黄泉的男人。
金丝翼漂亮的羽翼,在那个时候开始张开,沉寂了十几年的翅膀终于得到了飞翔的力量和勇气,她第一次试着去追寻梦中的天空,去追寻未来的幸福……
「我以为她可以过得很好……」
岳凌楼听得出来,耿原修说这句话时,心在滴血。
好久好久,没有人再说话,岳凌楼的身体从头冰凉到了脚。他望着书案上哪只小小的珠簪,觉得那粒小小的珍珠就像一滴眼泪。它在耿原修心里藏了整整十年,终于变得如此圆润明华,璀璨夺目。那是耿原修想送给慕容情的东西,但他却藏了整整十年,没有送出去。
是否真的一念之差,一个错误的决定,就让彼此间错过了很多东西?
再回首,万念俱灰。
晚了,一切都晚了……
有些人已经不复存在,有些话已经再也说不出口,有些东西,再也无法交到她的手中。
「十年来,我常常会想,这只珠簪如果可以插在她的发间,那会是怎样的绝代风华。」耿原修苦涩地笑着,笑声中夹杂着深深的无奈,他望着没有任何表情的岳凌楼,继续说道,「凌楼,我真的只有这一个愿望……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才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
岳凌楼不说话,带着恬静而又呆板的表情,在等耿原修继续说下去。
「我只想看看情儿带上这只珠簪的样子……真的,就是这样……」耿原修凝视着岳凌楼惨淡的脸孔,他的眼中填满了哀求。那是一种本不该属于他的表情,但现在却出现在他的脸上。
岳凌楼的呆滞的眼神动了动,他朝书案上哪只精巧的珠簪望去。他觉得那粒小小的珍珠在闪光,耀目的白光几乎闪疼了他的双眼。也许有些鬼使神差,岳凌楼的手抖动了两下,他觉得自己的胳膊很沉,沉到难以抬起。他无法抓住那只小小的珠簪,他没有拿起它的勇气。
然后,耿原修站了起来,他抚起了岳凌楼失去温度的脸庞,手指慢慢摩挲,然后滑到脑后,为他挽起了如丝的长发。
那天晚上,一切都变得疯狂。
岳凌楼结发成髻,珠簪轻轻挑起一缕细发,插入髻中。珍珠温润的颜色在烛火下变幻万千,盈盈的暖光流转在两人的眼中。耿原修已经看得呆住,但他的双眉却始终紧锁。他的手开始抖动,而且越抖越厉害,岳凌楼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变化,但却不知道这一切,将会如何收场。
很美,真的很美……就像想象中一样……
此时的岳凌楼,就像当年的慕容情。
或者应该说,当年的慕容情,此刻就在岳凌楼的身体里慢慢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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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切可以重开,我绝对不会放你飞走……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是我的妻子。那一辈子,我们没能相守在一起。
二十年后,你从地狱爬出来见我,借用了另一个身体,是否为了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
如果可以,我知道我可以,这辈子,不会再放你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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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楼第一次来到耿原修的书房,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他第一次把誊写好的书卷送到这里,那个时候,虚掩的房门,在他的手下,吱呀一声慢慢敞开。
一个声音在屋内响起,问「是谁?」,他看见耿原修掀开一帘帐子,从内屋走出来。
书房的光线,一直都很暗。无论是白日,还是夜晚,不知道耿原修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地方做书房。
不过,现在,岳凌楼终于知道了。
耿原修掀开那帘厚重的帐子,在那帐子后面——别有洞天!
像是一个布置极为精巧的房间,黑沉沉的,看得见家具方方正正的棱角。它们静静地立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一挂沉沉的帘子,把它们和书房隔开。虽然在这书房呆了一年时间,虽然也曾好奇过帘子后面的东西。但是岳凌楼,却一次也没有掀开帘子,走进去一窥究竟。
今天的耿原修有些反常,对岳凌楼说了很多话。但岳凌楼却听不太明白,眼神茫然地望着他。这情景,倒像是耿原修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他掀开帘子走入里屋,岳凌楼尾随其后。
手中的火折子闪了一闪,耿原修点亮了烛火。在明亮的火光窜起的那一瞬间,岳凌楼呆住了,他站在挂帘边上,双脚就像被注入了万斤的铅石,僵硬得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当耀眼的烛火照亮了整个房间的时候,他不敢相信眼睛告诉给他的一切!
耿原修的手边,那是花烛。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升龙凤,烛台上攀缘的是镂空五彩祥云。烛火啪啪的爆裂着,点点火星跃上了半空。借着烛火环顾四周,大红的双喜贴在窗上,本应瑰丽的颜色,在深夜的花烛下,显得有些诡异。红绸绕满房梁,就连桌上铺着的那块缎子,都细心的用金线绣上了吉祥的图案。
不用多说,一目了然,这是一间婚嫁的新房。
虽是新房,但灰尘却很厚重。在耿府,难得见到会积灰尘的地方。并且,这里还是耿原修的书房,耿家的老爷经常出入的地方,难道会没人打扫?
岳凌楼正在吃惊,却听耿原修叹气道:「十年前,我对情儿说过,我会等她。如果哪天她想回来了,她就可以回来,我会一直等她……只要她回来,我们就成亲,无论多少年。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都可以等……」
岳凌楼一愣,心想:难道这个地方,是为慕容情准备的?
「但是她……没有……一直都没有……」耿原修低头望着窜高的烛火,橘红的柔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颓废而又沧桑,「她离开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等她,一直等了一年,她没有回来……第二年,我叫人把这房间用帘子隔成两间,外面的用作书房,里面还是保持原样……我继续等,坐在书房里等她,又等了整整五年……她还是没有回来,而且……永远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蓦然加大,抬头瞪着岳凌楼,眼中是花烛艳丽的火光在燃烧,「那个人为什么做得那么绝!为什么他要杀掉情儿……为什么要让她死!让我再也见不到她!」
被耿原修的气势吓到,岳凌楼不禁后退两步,脚下不稳,险些摔倒。他知道耿原修口中的『那个人』,指的就是他的父亲,那个亲手杀了慕容情的人!耿原修恨着那个男人,从他的眼神里,岳凌楼可以清晰地辨出这个讯息!
「你告诉我为什么!」耿原修冲上前来,一把扼住了岳凌楼的手大声质问。
岳凌楼只感到一阵痛楚,心口一紧,好像被人割了一道口子,竟吓得哭了出来。
耿原修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放轻声音,又道:「是我不好,吓着你了。不怪你,这都不关你的事……」
即使如此,岳凌楼还是觉得心口难受得紧,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跳都跳不起来。烛火把他的眼睛闪得有些花,泪光蒙住了他的双瞳,一点点的亮光,在他眼中旋转,一切都变得虚幻而又不真实。
他看见耿原修在桌边坐下,那里摆着一个玉制的凌珑酒壶,瓶角处,还有两个精巧的酒杯。一杯雕凰,一杯刻凤,图案搭配得非常巧妙,正好配成一对。耿原修提起了酒壶,他开始往杯里注酒。一切都静得可怕,水流哗哗注入酒杯的声音,好像被放大了几十倍,在岳凌楼的耳边不断轰鸣。
耿原修把一个酒杯交到岳凌楼手里,他告诉他,这叫——合卺酒。
也是新郎和新娘的交杯酒。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情儿的时候,我就希望能和她喝下这杯酒。但是……」耿原修一声叹息,手中的酒杯晃动了一下,漾出一些酒液。他摇头,继续道:「这壶酒,在这里已经放了整整十年……从她离开的那天起,就一直放在这里……我在等她回心转意的一天,如果有这一天……我还是会娶她,还是会爱她……」
岳凌楼拿酒杯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怔怔地望着那陈了十年的酒。他突然觉得,那不是酒,是债。是一笔他必须要偿还的债……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只是希望,她可以喝下这一杯酒……」
耿原修望着岳凌楼,在他的眼神中,理智正在一点点的丧失。他看着岳凌楼的表情,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冷静,那是一种极度渴望的目光、极度索取的目光、野兽一般的光芒。
「凌楼……」耿原修一边说,一边拿着酒杯碰了碰了岳凌楼手中的杯子,「……帮你娘……喝了好不好?」
岳凌楼的手蓦然一抖,只听『哐啷』一声,酒杯坠地,一杯美酒洒了满地,酒杯『骨碌骨碌』的滚了两下,竟然没碎。耿原修重新把酒杯捡起,放到岳凌楼手里,再次把杯子掺满,还是说那句话:「……帮你娘,喝了好不好……」
他的眼神已经越发地不正常,就连讲出的话,也含着浓浓癫狂的成分。
「我……」岳凌楼抬头望着他,说不出话。
耿原修俯下身子,蹲在岳凌楼身边。他淡淡地笑着,手中的酒杯提了提,『铛』一声轻响,又碰了碰岳凌楼手中的杯子。他的眼神看上去非常满足,他也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微微一仰头,把那一杯合卺酒一饮而尽。
岳凌楼不眨眼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微醺地望着自己,不敢正视那目光,于是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望着手中的酒杯出神。他从来没有喝过酒,第一次喝,喝的竟是合卺酒?
这杯酒,慕容情欠了耿家二十年。
二十年后,她死了,于是岳凌楼帮她喝。
岳凌楼眼睛一闭,什么也不多想了,喉咙『咕咕』了几下,终于把那杯酒全部灌下了肚。新婚之夜的合卺酒,通常酒劲不大,喝不醉人。但由于岳凌楼是第一次喝酒,并且喝得很急,一杯灌下去,顿时一股热气从胃里窜了起来,脸颊被烧得红彤彤的。
耿原修望着他,那眼神复杂到难以描述。
合卺酒是不醉人的,但是那却是——催情的酒。
岳凌楼全身变得乏力,就连拿起酒杯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听又一声『哐啷』,那玉制的杯子,终于裂成了若干碎片。
岳凌楼在原地站了好久,他试着用手去捂住额头。天地好像都在旋转,一切都在坍塌,他摇摇晃晃,强睁着双眼。耿原修的影子在他的眼里变成了若干个,那些影子时近时远,重重叠叠,好难辨识。
恍惚之中,他觉得耿原修靠近了,抱住了他的身体。他抓住了耿原修的袖子,抬头用醉人迷离的眼神望着他说:「老爷……我……我……」
身体突然变得好奇怪,一股一股无法克制的热气从四肢百骸窜了上来,好像立刻就要燃烧起来。模糊的意识里,有一种渴望,希望有人可以抱住自己,抚摸着自己,把身体上那股燥人的热气驱走。
岳凌楼抚住额头,使劲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突然,他只觉自己身子一轻,竟被人腾空抱起。当他被放下时,已经被按倒在床。一具同样火热的身体压了下来,压到自己的身上。
顿时,岳凌楼的蓦然酒醒,这才发觉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远远超过他想象的地步。
上衣被撕开,温热的嘴唇贴了上来,顺着起伏不停的胸腔,一路舔舐了下来。每一个被他碰触的地方,都好像电击一样带来阵阵酥麻。
岳凌楼本能地挣扎着,他抓住了男人的肩膀,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把他往外推!他大声地求救,喊着「不!不要!」
但这一切,根本无济于事,男人的侵犯更加深入,他的手掌开始往岳凌楼下身摩挲。
根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男人以绝对的优势把他压在身下,衣衫被悉数除尽,泛着红晕的身体完美地呈现在男人的眼下。但是耿原修根本无心观赏,他的眼中只能看见一个人,他的心里,想着的也只是那一个人。
「情……情儿……」
他开始低低地唤着那个名字,吻着岳凌楼发抖的嘴唇,温柔的声音和他粗鲁的动作形成强烈的对比。深深的吮吸,舌尖的交缠,他在不断地索取。把他想要得到的,但却得不到的东西,全部要回来。
岳凌楼在哭,一直都在。
哭得非常绝望,这所有降临到他身上的事情,都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噩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深陷其中,就注定了沉沦,注定了受到伤害。他已经变得不会去喊,甚至嘴唇有些麻木,喉咙好像被人扼住了,喘不过气来。
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衣衫在男人的撕扯下裂成碎片的声音,那些残破的衣料牵扯着他的身体。眨眼以后,已经失去了任何蔽体的作用。他的心是冷的,好像被冻住了,但是身体却热得厉害。那炙热的温度,烘烤着他的头脑,把所有的思考都变成一团汩汩沸腾的岩浆。
痛,很痛……
男人显得有些急不可耐,这是他隐忍了二十年的事情,他和她错过了一个轮回。终于在二十年后,得偿所愿地拥有了她的身体。他可以看见记忆中那个女孩的甜甜笑靥,飞散在空中的桃花花瓣,和侯鸟一起,盘旋在天际,一圈一圈的回旋。女孩逝去的声音又再次在耳边响起,咯咯的笑声略显空灵,恍若隔世。
二十年后,又是一场轮回,又是一场生生世世。
世界开始变得不真实,只有一种本能在驱使着他的行动。
抵抗之中,岳凌楼已经渐渐丧失力气,他的双腿被无力地分开,什么东西抵在了入口附近。身体被翻转过来,男人亲吻着他光洁的背脊,微微渗出冷汗的毛孔,用嘴唇的温度去安抚着身下极度恐惧的孩子。
在耿原修的身下,岳凌楼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在这个地方,没有人可以救他。然而他却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拯救另外一个被扭曲成妖魔的灵魂。
娘……
突然很想这么叫一声,娘……突然好想你……
你们在哪里,我在这里,你们又在哪里……
为什么要丢下我……
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
身体被打开,尾椎骨一阵抽搐。异物正在缓缓地向内推进,侵入了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被填满的充实,只有一种将会被撕裂成碎片的恐惧。咬住了枕巾,岳凌楼叫不出声,整个下身都僵硬得如同石块,他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发生在身体上的侵犯。
恍惚之中,有鸟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是它们展翅的时候,才会发出的悦耳鸣叫。是否因为太向往那一片广阔蔚蓝天空,才变得疏忽,渐渐忽视了锁在自己脚上的重重镣铐?慕容情飞走了……她在飞,金色的翅膀映着晨曦暖暖的明光……她一直是耿原修心中最美丽的存在。
「情儿……」
一直到最后,耿原修还是叫着那个名字。声音里既充满了满足,但又同时注入了空虚和哀愁。没有人可以知道慕容情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像没有人可以知道岳凌楼此时的感受一样。
那一夜,除了鸟鸣以外,他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骨骼被拧断的声音。朦胧之中,他好像可以看见一只流淌着鲜红血液的翅膀,残破的影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那只翅膀的羽毛已经被拔除,就连骨骼,都裂成了两半……
那一年,岳凌楼十岁,耿原修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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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金丝翼,它是耿家的鸟,就算飞得再远、再高,终会回来,因为它是耿家的鸟。
永远都是,耿家的鸟……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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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五章
那天晚上,耿原修沉沉地睡去,他的臂弯之中,岳凌楼轻轻翻身。
红色锦绣的被褥,皱巴巴地卷在床上,花烛还没有燃尽,柔和的一点如豆残光,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疲惫和脆弱。岳凌楼怔怔地望着那一窜一窜的烛火,头脑里是一片空白。他可以感觉到黏腻的液体从自己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蜿蜒在印满欢爱痕迹的大腿和股间。
在飘散着醉人酒香的空气中,他嗅得到一丝淡淡的血腥,还有更多的,是淫靡的气息。
身体好像还是撑开着,不过已经失去了痛觉,一切都变得麻木。他的脚抽动了一下,挣扎着起身,随手扯过了搭在床沿上的一条毯子,裹住身体。
耿原修一直没有醒来,甚至虚弱的岳凌楼已经跌跌撞撞扑倒在门槛上,他还是没有醒来。
也许,这是他二十年来做过的最美好的一场春梦,沉迷在其中,竟不忍心醒来。
岳凌楼死死扣住薄毯的手,再次缩紧,他把自己包裹得更加严密,即使是夜风,也不能灌进他的身体。从床到门槛不过二十米远,但这段路程对他来说,却漫长地如同经历了几十年。贯穿了几十年漫长故事,一点一点的片段缓缓浮现。若干记忆,若干言语,在他的脑海中混杂在一起,如同一锅沸腾的热水。
爹的影子,娘的影子……还有耿原修的、嫣姨、雪姨、蓉姨……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脉络,都渐渐清晰,事情最初的面貌在他的思绪中渐渐呈现。耿原修爱着他的娘——慕容情,然而慕容情的心,却只属于岳闲。
岳闲死了,并且带走了慕容情……然后耿原修收留了自己……
「那么,我又是谁?」
岳凌楼在心中这样问自己,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用毯子捂住了脸,呜呜的抽泣着。他的脚已经渐渐使不上力气,每走一步都要打一个颤。他扶住墙壁缓缓移动,心中只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叫他逃离这个地方。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双腿滑落,在脚踝处绕出一个小小的弧线,然后跟随着他脚跟的移动,染红了土地。
我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对自己对出那种的事情的耿原修,到底把自己看成了谁?
岳凌楼心中一阵绞痛,脑中一片晕眩。他拔下了头上的珠簪,紧紧握在手里,想要把它丢到地上,想要把它折断成两截,但终究是下不了狠心。
夜风把他的双腿冻得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的膝盖一颤,跌倒在地。下身撕裂般的痛楚,这个时候才清楚地把疼痛的讯息传到他的脑中。他开始向前爬,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他还是在向前爬。
我不要再呆在这个地方……不要再呆在这个地方……
娘,救我……娘……你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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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整个耿府都沸腾了。
到处都可以听到焦急的呼喊,到处都可以看到来来去去的人流。他们找遍了耿府所有的地方,甚至连每一口井,没一片树丛,都彻彻底底的搜查了一遍。无论是厨房的庖子,还是看门的小童,耿府上上下下的仆从都被召集起来,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找到岳凌楼!
岳凌楼不见了!
当耿原修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枕边空无一人,伸手去探被褥的温度,冷冰冰的,根本就没人睡过。他发疯似的跳下床,这才发现地板上触目惊心的血迹,顿时如被雷击,彻底醒悟过来。他想起了自己昨夜所作的一切!
天啊……情儿的孩子,他的养子,和他相处了四年的孩子……
一念之差,他竟然没能克制住心中的那只魔兽,让淫念毁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天,长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疯似的对着屋顶大笑。她在咒骂着慕容情,咒骂着耿原修,咒骂着耿家的一切,咒骂着一场无穷无尽的噩梦。雪姨也没有出门,和长夫人相比,她平静多了,面无表情地坐在窗前,望着辽远的天空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而芙蓉呢,则是把耿芸抱在怀里,蜷缩在床上,不住地嘤嘤哭泣。
「不怪你爹……」芙蓉亲吻着耿芸的头发,用发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不能怪你爹……谁都不能怪……要怪就怪天,他在折磨着我们,折磨着耿家……折磨着耿家的所有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然而这个时候,被人遗忘的『流云阁』里,却迎来了一名罕见的客人。被软禁在这里的嫣姨,自流产以后,已经呆在流云阁里四年没有出来。四年来,她没有和任何人讲过一句话,她的舌头好像已经失去了作用,哑巴似的。
她望着倒在台阶下的小男孩,蹲下身子,摸了摸他冰冷的脸,把男孩的发丝轻轻撩起,然后为他掖到耳后。男孩昏迷着,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是被咬得发肿的嘴唇微微翕张了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嫣姨凝视着男孩的面容,她觉得他好美……
这美中又有一些熟悉的感觉,不过一时想不起来。她已经四年没有离开这里,好多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这个男孩,到底像谁?
突然,她的目光一冷,犹如刀刃一般地割向了岳凌楼的脸。
「慕容……慕容……情……」
伴随着这几个字,嫣姨惨白的面孔扭曲起来,她的手一抖,触电般得缩了回来。
慕容情……
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慕容情……是慕容情!慕容情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啊!她又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她是鬼……是一只纠缠着耿家不肯离去的冤鬼!她要把耿家所有的人都拖下地狱!让耿家所有的人都生不如死……
嫣姨捂住了脸,大声尖叫了起来,刺耳的声音把栖息在树丛里的鸟雀都振上了天空。那一刻,耿府上下被派去搜索岳凌楼的人,都蓦然抬头,望向了流云阁的方向。对了,那个地方,只有那个地方被他们疏忽了……
人头涌动,他们都朝着流云阁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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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流赶到流云阁时,众人看到嫣姨掐住了岳凌楼的脖子,把岳凌楼压在地下,癫狂的表情足以证明她失去了所有理智。她空洞的眼瞳里,瞳孔变得极大,口中呢喃着:「鬼……女鬼……我杀了你,女鬼……」
岳凌楼一直没有挣扎,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那个时候,真的好想就这样死掉,死在嫣姨的手里。
四年前,嫣姨肚子里的孩子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死去。如果没有她,嫣姨不会被吓得连孩子都保不住。嫣姨很怕他,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怕得差点打翻了茶碗。他不知道她在怕什么。他想问她,她眼里看到的人到底是谁?她怕的人又到底是谁?在她的心里,是否也像耿原修一样,把自己当成慕容情的化身?
死了吧……好想就这样被她掐死。既然慕容情已经死了,他是慕容情,他也该死……
就在岳凌楼绝望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他觉得掐在他喉咙上的那一双手,突然失去了力道。他虚弱地微微睁眼,从眼角边上,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立在身旁。模糊的意识,令他一时不能分辨来人是谁。但当他的胳膊被来人一把拉住时,身体的本能却告知了他来人的身份!是那样的一双手抚摸过他的身体、进入过他的身体,把他剖开成两半……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触觉……
——耿原修!是耿原修!是他!
「啊——!!」
岳凌楼的一声惨叫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手去捂耳朵。只有耿原修没动,他的手被岳凌楼甩开。那个时候的岳凌楼本该奄奄一息,但他却甩开了耿原修的手,身体瑟瑟发抖,蜷缩成一个小团,用薄薄的毯子把自己的身体牢牢包裹。就像是一只把剔了毛、拔了皮的动物,在严冬腊月里无助地颤抖。
「不要……你不要过来……」
岳凌楼把头埋在心口,身体缩得很紧,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他发紫的唇边溢出,可怜的哀求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动容。耿原修竟一动也不敢动了,他知道自己错了,真的知道,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错得无法挽回,无法补救。
那之后,岳凌楼被送回了慈兰轩。没有请大夫来看,只是吩咐了几个小丫鬟专门照顾着他。
长夫人整整有三天都没有露面,倒是雪姨和蓉姨,时而会来探望一下岳凌楼的情况。但从头到尾,她们都没有说话,甚至连走都不走近,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望几眼,然后嘱咐小丫鬟们好好伺候着,不能有半点马虎。
这件事情,一直都被一张薄薄的纸蒙着。
整个耿府,其实有不少猜得到内情的人,却没有一个有胆子把真相戳穿。
其他不知情的仆从们,只以为是嫣姨中了邪,失了心智,发了疯,她鬼使神差地骗了岳凌楼,把他骗到流云阁,想要杀他。而岳凌楼受惊过度,以至于神志不清,怕被人碰才甩开了耿原修的手。
耿原修很快把这件事情压制下来,几天以后,耿家的一切运作都重新恢复正常。除了少数几个人心知肚明外,没有人知道岳凌楼真正怕的人,不是嫣姨——而是耿原修!
被派来伺候岳凌楼的小丫鬟里,其中一人就是清儿。
四年了,她已脱去了少女时的羞涩,正值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人也出落得愈发标致。脸颊的梨窝少了几分幼年的可爱,多了几分迷人的清丽。一条浅色的长裙系在她的腰间,婀娜的身段在薄沙之下隐隐现现。虽然耿府的丫鬟都穿这一种衣服,但不知为何,穿在清儿身上的,感觉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要漂亮那么几分。
四年前,耿府的花园内。她拗不过小少爷,亲了耿奕的额头一下,正好被长夫人撞见。从那以后,长夫人虽然还让她继续留在慈兰轩打下手,但是言谈之间,神情却比原先刻薄了许多。清儿一直忍着,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能偷偷抹眼泪,日子也不太好过。但是在人前,她却总是一副温和亲切的笑靥,楚楚动人。
当时,岳凌楼被人抱着放到床上,心急如焚同时又手足无措的耿原修环视了一圈屋内的丫鬟,第一眼就看上眼的就是清儿,嘱咐她照顾岳凌楼。也许,他看上的就是清儿的纤弱和温柔吧?
岳凌楼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三夜。虽然端给他的粥,送到嘴边,他也会喝,但就是一直不肯说话,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好像被吸走了魂魄的傀儡娃娃。望着这样的岳凌楼,清儿总是叹气。被派来伺候岳凌楼的丫鬟还有几个,但是每天夜里为岳凌楼擦拭身体这件工作,却全是清儿一个人主动包了下来。
她不让其他人看到岳凌楼身上的那些痕迹,因为无论是谁,都可以一眼认出那是做了什么事才会留下的痕迹。淡淡的牙印,深红的吻痕,这些耿原修留在岳凌楼身上的东西,整整三天都没有完全消退。
——这个耿家,当真全都是一群疯子么?
在没有看到耿奕的时候,清儿常会这样想。
耿奕今年也已十二岁,天生多动的他,没有心思念书,而是跟着天翔门的人成天混在一起,舞刀弄剑的,老是搞得全身伤疤才肯回来。羊伟民不管他,长夫人也不管他,耿原修以前还会管,但是后来发现根本管不住,索性由着他去了。
十二岁的耿奕,已经完全不是四年前那个缠着清儿要她亲他一下的小孩子。他的眉眼更加硬挺。也许是练剑的关系,说话做事之间,也变得更加有男子气概。以前才只到清儿胸口的个子,好像才一眨眼,就整整高出了清儿半个脑袋。晒得黝黑的皮肤,赤裸的手臂上,常常都缠着一圈圈对比度明显的白色绷带。
连清儿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目光开始跟随着小少爷的身影。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陷了进去。只要稍有空闲,耿奕的影子就会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先是一个小个子,傻傻笑着的毛头小子,然后突然一窜,就变成了一个俊逸的少年郎。
每当望着镜子,或者水中的倒影时,清儿时常会发呆,她仿佛可以听到四年前耿奕稚气未脱的声音就在耳边:「清儿姐姐漂亮……等我长大了,还是喜欢清儿姐姐……」
等我长大了,还是喜欢清儿姐姐……
等到清儿恢复神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面红霞飞,急忙用手捂住了脸,钻到没有人的角落去,生怕被人看见了笑话。
这是一个梦啊,一个不敢有太多奢求的梦。
清儿不敢奢望耿奕会记得那一句童言戏语,也不敢奢望耿奕会喜欢她。
她告诉自己,只要默默地呆在少爷身边,只要看着他好,她也就好了……
还记得有一次,在耿家的池塘边上,她站在耿奕身边,望到池水中倒映的那两个人影,随着潋滟的波纹一漾一漾的,看上去好是相配……
清儿就这样陶醉着,直到感到一股焦灼的视线射向了自己,才蓦然振醒,看到是长夫人正恨恨地咬牙瞪着自己。顿时慌忙低下了头,望着脚尖,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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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儿……清儿……」
清儿一动不动,她还陷在回忆里。身旁的岳凌楼睡得沉沉的,连睫毛都没有动两下。
「清儿……清儿……」
来人见喊了半天也没反应,索性敲了清儿的肩膀一掌,清儿这才回过神来,扭头一看,差点把心脏都吓得从嘴巴里吐出来,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少爷?你怎么来了?」
这可是岳凌楼的房间啊,她奉命伺候在这里,不能出一点岔子的。虽然如此,但清儿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却又惊又喜。惊的是耿奕的到来,喜的还是耿奕的到来。
耿奕对她一笑,扯了她的衣袖一下,低声道:「问了好多人,才知道你在这里,快来,帮我一个忙。」边说着,耿奕边脱下了外衣,背部麦色的皮肤,锻炼良好的肌肉顿时展现在清儿眼前,清儿吓了一大跳,竟偏头不敢去看,矜持道:「少爷,你这是……」
在耿奕的身上,她可以嗅到一丝男性的气息,那是以前没有的。从前那个跑来跑去的小少爷,不知什么时候,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堂堂男儿?
见清儿半天没有反应,耿奕回到头:「怎么了?」这一回头,才发现清儿的双颊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心中一急,什么都没多想,手就已经放到了清儿的额头一探,问道,「红得这么厉害,你是不是病了?」
清儿急忙推开了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低声道:「没、没病……少爷,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找你啊。」耿奕一边说,一边转身,背着手,指了指背后的那一条长长的口子说,「找你帮我上药的,你帮我上了药,不要告诉让我爹知道,他发起疯来,比我娘还麻烦。」
从小到大,清儿几乎成了耿奕的专用上药小女佣,每次耿奕身上有什么伤口,总会跑过来找清儿,并且千叮万嘱的叫她不要告诉别人。
清儿的指间在耿奕背后的伤口划了划,心疼地说:「少爷,你也宝贝一下自己的身体,不要老是弄得遍体鳞伤的……」
清儿一边说,一边从腰带里掏出小药瓶,那药她随身带着,防的就是耿奕的突然出现,并且还是带着伤口的突然出现。
清儿的手指一弯,勾起一点药膏,涂到伤口上,正抹着,突然眼神一凛,她在耿奕的背上,发现了一条奇怪的抓痕。仔细一看,还不止一条,有三四条呢……
「少爷,你这是……」
「练剑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没事儿,只要抹了药,一会儿就好。」
清儿道:「可是,少爷,这不是剑伤啊……好像是……抓伤……」
闻言,耿奕竟怔住了,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说:「那……那是猫抓的……」
「可是……这不像是猫抓的呀……」清儿本就是个聪明的丫鬟,耿奕想瞒她怕还没那个本事,只听她的声音微微抖了几下,低声道,「……像是人抓的……」
耿奕沉默了,不知如何作答。顿时,清儿也全都明白了,她的心就好像被人割了几刀,汩汩的淌出血来,问道:「少爷,你……是不是去……嫖妓了?」
「嘘!」
耿奕猛地一个转身,捂住了清儿的嘴,朝四周看看,发现没人,才又压低声音道:「别说那么大声,被我娘听道,我就死定了!」
「少爷?你怎么能……」清儿只觉得一股股的晕眩朝她袭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耿奕。她刚才只是猜测而已,没想到却被她给猜中了。
「哎呀!」耿奕有些不好意思,嘴硬道,「这又没什么……我是男人啊,他们说不逛窑子就不是男人,我怎么能让他们笑话?」
清儿知道耿奕话中的『他们』,指的是天翔门里跟他混在一起的人,清儿也知道耿奕只是一时冲动、一股血气、或者说是一时兴起。但是……
但是,为什么自己的心里,这么难受呢?难受得就像要碎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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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耿原修也终于现身了。
听到老爷要来的消息,清儿惊得手足无措。这几个派来照顾岳凌楼丫鬟里,只有清儿知道内情。她知道发生在耿原修和岳凌楼之间的事情,也知道耿原修三天不来的原因。
耿原修在怕,那个男人居然也懂得怕。
他知道岳凌楼会恨他,他怕得不知该怎么去面对那个会恨他的岳凌楼。
但是第四天,他终于来了。他坐在床边,为躺在床上的岳凌楼折了折被角。出乎清儿意料之外,岳凌楼显得非常平静,什么话也没说,平静得就像往常一样,看不出一丝异常。他睁着那双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瞳,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耿原修一眼。
面对这样的岳凌楼,原本准备好的话,耿原修半句也讲不出来。他握住了岳凌楼的右手,两只手掌牢牢地把那只冰冷的右手包裹住,三只手一层一层地叠在一起,像一个很大的拳头。那个男人低下了头,把自己的额头放在那个拳头上,从他的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的,类似吼叫的声音,「出去!你们都出去!」
一声大喝,喝退了房间中的一干人等。耿原修一直没有抬头,他埋头的动作就像是在忏悔。因为他一直在忏悔,所以他没能看见岳凌楼的脖子轻轻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眼中也有了一丝异样的波动。岳凌楼望着那个把他带入一场无法翻身噩梦的男人,用冷淡的表情望着他。
「对不起……」那个男人说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着,「对不起……以后,以后……再也不会了发生这样的事了……真的,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岳凌楼冷淡地望着他,用失去灵魂的表情望着他。
事到如今,说什么对不起……做什么保证……都是无济于事的吧?
「对不起……」他还在说,一直说了好久,只是不知道他在说给谁听。
是岳凌楼,还是他自己?
或者,应该是——慕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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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原修探望岳凌楼后的第二天,岳凌楼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我想见蓉姨。」
岳凌楼说这句话时,清儿正在专心致志地整理一瓶刚刚插好的碎花,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是岳凌楼在说话。
于是岳凌楼又说了一遍:「我想见蓉姨。」
清儿这才回过神来, 转身望着岳凌楼,眼中全是惊诧,好一会儿,才木讷的「啊……啊……」了两声,等头脑重新恢复运转,才又急忙拼命点头,急切地说道:「好,好……我马上就去请蓉夫人过来……」
正要冲出门去,岳凌楼却又喊住了她,轻声道:「我想自己过去。」
「可是……」
清儿有些为难。岳凌楼已经四天没有下过床,这会儿不知道他的脚还能不能走路。但还不待清儿开口劝阻,岳凌楼已经翻身下床。脚刚落地,身子就一晃,险些摔倒,还好眼疾手快的清儿及时扶了一把。
清儿用焦虑的眼神望着岳凌楼,还想劝,但岳凌楼却抬头朝她微微一笑。顿时,清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渐渐可以明白,耿原修会迷上慕容情的原因。
短暂的激动以后,就是恐惧,清儿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有预感,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因为这个孩子……因为岳凌楼,他真的拥有可以让人神魂颠倒的魅力。
即使这个时候,岳凌楼自己并未察觉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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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楼在清儿的搀扶下来到芙蓉庭的时候,芙蓉正在缝制着一件小小的夹袄,看尺寸和花色,应该是做给耿芸的。炎炎的夏日已经将近尾声,傍晚的风中夹着秋凉的气息,偶尔可以看到脱枝的枯叶在风中旋转飞舞。
像一只残破的翅膀,无力地被秋风带着,不知何去何从。
「凌楼?」看到岳凌楼的芙蓉怔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朝他走来。
岳凌楼躬身向她行礼,然后对清儿说,今天晚上,他想留在这里。清儿说老爷早就交待下来,如果想留在芙蓉庭,就留吧,毕竟这时的一个芙蓉,比上万个大夫更可靠。
岳凌楼病的是心,凉掉的也是心。
而芙蓉,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让他的心脏升温的人。她有着慕容情特有的味道,在那种味道的包围中,岳凌楼可以感受到一种从头到脚的安全感。但是芙蓉不是岳凌楼的娘,即使岳凌楼在心里这么认为。但是,芙蓉不是他的娘。
岳凌楼低头望着那件没有完成的小夹袄,非常真实地感受到了这点。芙蓉是耿芸的娘,她最心疼的孩子是耿芸。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对谁的感情是义务。
慕容情没有义务去爱耿原修,即使她是耿原修的未婚妻子。芙蓉也没有义务去爱岳凌楼,如果真的有,那也应该是爱耿芸。她是耿芸的娘,是亲娘……而自己呢?她是自己的什么?在芙蓉的眼里,自己究竟又是什么?是否也是慕容情的一个影子?
耿家的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他都觉得陌生,他觉得他们看的人不是他,而是一条魂,一条寄居在自己身体里,纠缠了四年还未曾离去的魂,以后也注定会继续纠缠下去。
那天,岳凌楼对芙蓉说了很多话,也说了很久。
而芙蓉则一直是淡淡地望着他,听着他说,时而还会轻轻地叹一口气。最后,岳凌楼哭了出来,他扑到芙蓉的身上,他说他怕,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这里的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他是谁,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
芙蓉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她只是抚起了岳凌楼的脸,望着他泪光闪烁的眼睛。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红色的小瓶子,在手中抖出几颗红色糖衣的小药丸,她把药丸交到岳凌楼手中。这个时候,她终于说话了:「这些药会让你忘掉一切痛苦,你会看到所有你失去的东西,还有你珍惜的东西……怀念的东西,其实那些东西从来都不曾远去,只是……你常常看不见他们,而这些药,可以帮你看见他们……」
那个时候的岳凌楼,并不知道芙蓉交给他的东西是什么。但他还是吃了,那药的确能带给他很多快乐的东西。他的精神可以在药物融入体内的那一刻,得到满足。后来,岳凌楼渐渐无法拜托那种带来虚幻的药物,他对那种玄妙的东西产生了依托。
那种药物,叫做——花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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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岳凌楼还是无法判断芙蓉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她究竟是爱着自己,还是恨着在自己?
她究竟是想拯救自己,还是想拉着自己,堕入地狱?
那段精神受到极度折磨的时间里,花狱火的确带给了岳凌楼很多美好的东西。如果没有花狱火,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压抑得去自杀了。但是后来,花狱火强大的副作用却令他受到了一次又一次更为严重的、生不如死的折磨。
有的时候会想,芙蓉也许是想惩罚他?
慕容情得到了她们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的东西,而慕容情留下的孩子岳凌楼,也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们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的那样东西。那样东西不是爱情,而是地位——在耿原修心中的地位。慕容情死前,慕容情是第一;慕容情死后,岳凌楼又是第一。
芙蓉、慕容雪、嫣姨、长夫人,甚至耿奕、耿芸……
他们才是耿原修应该去爱的人,但是他们谁也取代不了岳凌楼在耿原修心中的地位。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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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六章
事情就这样淡了下去,那之后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耿原修一直没有现身。
秋季也走到了尽头,即使是四季如春的耿府,这个时节,空气中也多添了一份萧瑟,侯鸟南飞,每到傍晚,都听得到一声声拉长的鸟鸣。被子越盖越厚,衣服也越穿越多,每天晚上,清儿都会在岳凌楼的被褥里放一个暖壶,温着被窝。
那段时间,除了蓉姨,经常出入岳凌楼房间的人,就是耿奕。
不过每次,他都是偷偷潜进来的,虽然这里是他的家,但他却像作贼似的,蹑手蹑脚,生怕被人看见。他的目的不是岳凌楼,而是清儿。每次来都不是什么大事,有时是受了伤,来找清儿帮他擦药,有时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来和清儿抱怨。
每当他们在一起时,岳凌楼都在一旁装睡,或者悄悄走开,免得打扰了他们。有段时间,岳凌楼以为耿奕和清儿的关系,不只主仆那么简单。清儿看耿奕的眼神,和看他的眼神,绝对不一样。想比之下,耿奕就显得比较粗神经了,还是那么大声的说话,也不见他体贴温柔一下。其实,在耿奕心里,与其说他把清儿当情人,倒不如说他把清儿当成是自己的知己,或者姐姐?
还记得有一次,不知是说到什么,岳凌楼一时兴起,开玩笑似的就给耿奕背诗听,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问耿奕有没有心仪的女孩子。然而出乎岳凌楼意料的是,耿奕想了好半天,居然摇头了。本以为他是顾忌着彼此悬殊的身份,不敢说他喜欢清儿,但是看他那憨憨的表情,又觉得不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岳凌楼有些不相信,又问了一遍。
「真的一个都没有。」耿奕肯定地回答,顿了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竟脸红起来。
岳凌楼笑他说:「还说没有,脸都红了。」
耿奕闹别扭地转过了头,自言自语般说:「……如果说让人心动的女子,我倒是见过一次。不过,那已经很很久以前的事了……」
岳凌楼随口问道:「什么时候?」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在东边那间藏书的阁楼里,看到一副画。那画挂得很高,我那时个子又矮,看不太清楚。不过就是那远远的一瞥,那画中的女子就让我看呆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还以为画的是九天仙女呢。」
「难道不是么?」岳凌楼又问。blzyzz
「不是。」耿奕说这话时,有些欲言又止,眼神躲开了岳凌楼,急忙补充道,「你不要问了。」
其实,即使不问,看耿奕的反应,岳凌楼也可以猜到那画中人的身份。那天半夜,岳凌楼偷偷下了床,披上外衣,提着灯笼,朝耿奕说的那间藏书阁走去。
那阁子已经荒废好久了,窗框和门锁上,都积满了厚重的灰尘。轻轻一摸,手指立刻就变得黑漆漆的。锁门的那把锁子,经历风吹日晒,早就锈迹斑斑,腐蚀不堪,岳凌楼轻轻一推门扉,只听『咔咔』一声,那锁竟裂了,『哐』一下坠到地上,把岳凌楼吓了一跳。
夜风一吹,门『吱呀——』一声,敞开了一条缝隙。一股书卷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灰尘因为门扉的震荡到处乱飞。
见状,岳凌楼不禁颦眉,用手在鼻旁扇了扇,但依然被呛得咳出眼泪。他把手中的灯笼向上抬起,蒙胧的光线照亮了脚边有限的一块空间。环视一圈,只见到处都是书架,满满的全是古书,用线扎着,好像一翻就会破掉。
岳凌楼一边向四面看去,一边缓缓朝前走。终于,他停在正北面的墙角边。整间藏书阁,只有那面墙没有摆一个书架,也没有放一本书。只有一张真人大小的画像,稳稳地悬挂在墙壁中心。四周一片空旷,但惟独那幅旧画,色彩绚丽如初。
岳凌楼缓缓举灯,随着光圈的上移,画面逐渐清晰。他可以看到红色飞舞的桃花,青绿的草,一名黄衣长裙的美丽女子,正站在画中,恬淡地微笑着。画卷的右上角,还提着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竟是《人面桃花》。
果然,岳凌楼突然一阵冷笑,果然……耿奕当年看到的女子,就是慕容情!那个令耿奕心动的女子,竟是慕容情!
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她到底有什么魔力……
突然,岳凌楼变得很恨!
他不知道他恨的是不是慕容情,他只知道自己开始变得不太正常,只知道自己想毁掉这一切。关于慕容情的这一切,他都不想再看到。
那天晚上,荒废已久的藏书阁发生了一场大火。那火烧掉了藏书阁内几乎所有的东西,只留下几根焦黑的房梁,倒塌的柱子,其余的一切,全都化为灰烬。
「这场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耿府上上下下都在这么议论着。有人说那天晚上,他看到一个提着灯笼的白衣少年进了藏书阁,那身形,和岳凌楼颇为相似。这些话当然也传到了耿原修耳朵里,但他并没有追究。只是找了几个工匠,把那堆废墟收拾了一下,就再没了其他动作。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的平静也出乎了岳凌楼的意料。
岳凌楼烧掉了慕容情的画像,而耿原修竟然无动于衷?后来静心一想,岳凌楼也想通了。如果耿原修真的看重那幅画的话,就不会让它挂在废宅里几年都不管。那张画,一定是也是耿原修不想看到的东西,同时也是他舍不得毁的东西。只能把它挂起来,让它自己慢慢尘封。岳凌楼的一把火,也帮了耿原修的一个忙。
藏书阁着火,耿家的人都怀疑是岳凌楼干的,但就是没人敢大声说出来,大家都窝在角落里小声议论着:「这个孩子……也开始疯了,耿家以后,更不太平了……」
为了藏书阁着火一事来质问岳凌楼的人,倒是有一个,就是耿奕。
第二天一大早,耿奕一听到着火的消息,就冲进了岳凌楼的房间。那个时候,岳凌楼正躺在床上,无神的双眼大大睁开着,望着床上的纱帐出神。
耿奕一把把他从床上揪下来,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直到把岳凌楼眼瞳中的焦距摇出来,直到岳凌楼眼中的焦点集中到自己的脸上,他才吼道:「你说,火是不是你放的!」
耿奕的语气不是问,根本就是十足的肯定。他白天刚刚跟岳凌楼说了那藏书阁里有画,没想到一到晚上,那阁子就被烧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岳凌楼不说话,他推开耿奕的手,重新爬上床去,拉过被子,把自己盖好。
「你说到底是不是你!」耿奕急了,一把掀开被子,扯住了岳凌楼的手腕大吼。
这次,岳凌楼终于回话了。他说:「是,是我,是我烧的。」
「好端端的,你烧了它干什么!」
岳凌楼不答反问:「为什么不能烧?那里面有你舍不得的东西?……你说,是什么?」
「哎呀!」耿奕不知道怎么答了,沉沉地叹气,「跟你说你也不懂!哪有你这样的人,到处放火,搅得人心惶惶的。」
岳凌楼突然一声冷笑:「你舍不得那幅画,是不是?」
「不是那个道理!」
本来是耿奕来逼问岳凌楼,没想到这会儿,倒成了岳凌楼在逼问耿奕。
「没有关系……」岳凌楼轻轻地说着,他抚住了耿奕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他们两人视线相接的瞬间,耿奕显得有些慌乱,而岳凌楼却是沉静得不泛一丝涟漪。
岳凌楼的表情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画没了,没有关系,因为……还有我,因为还有我……你看着我,你好好看我……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那个画上的人?」
「你怎么可能是画上的人!」耿奕推开了岳凌楼,皱眉说,「那画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画中的人,也是几十年前的人。怎么可能是你!」
「如果不是我的话,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以为那是我!」岳凌楼发疯似的大吼,用尽全身力气抓住耿奕的手,「如果不是我的话!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是我!都以为是我!」
「我没有以为是你!」耿奕也急了,反手把岳凌楼的手拧到身后。他本是习武之人,岳凌楼哪是他的对手,眨眼之间,就被制服到床上。岳凌楼发疯似的举动,耿奕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是吃错药了,还是被疯狗咬了。
稍稍顿了一会儿,耿奕才问道:「你说清楚一点,到底什么谁以为你是谁?」
「你们……」被压在床上的岳凌楼大口喘着气,手臂好像都快断掉似的,但是他最痛的地方不是手,而是心,「……你们眼里看到的人,都不是我……是我娘,都是我娘……」
听岳凌楼一说,耿奕更昏了:「什么是你娘?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没有错……」岳凌楼脑中一片混乱,他茫然地望着前方,瞳孔再次变得没有焦距,「如果错了的话,他为什么会对我做出那种事情?」
「谁?」
「你爹。」
「哪种事情?」
「……」岳凌楼刚一犹豫,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尖叫。听声音就知道那是清儿,耿奕蓦然起身,朝门外冲去。岳凌楼趴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还差一点,他就说出来了。话已经到了嘴边,还差一点耿奕就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没有清儿的尖叫,岳凌楼恐怕已经说出真相来了。
耿奕离开了,房间里突然变得很静。岳凌楼隐约可以听见房间外耿奕和清儿的对话。耿奕先问怎么了,清儿支吾了半天,才说她看到老鼠了。耿奕一边叹气,一边说大白天,哪有那么胆大的老鼠,一定是看错了。
耿奕听不出来清儿是在找借口,但是岳凌楼却听得出来。
他知道清儿是故意的,故意引开了耿奕的注意力。耿原修对他做的事情,如果被耿奕知道了,谁都不敢想象事情会发展到哪种地步。然而,真相并没有像清儿所期望的那样,永远被隐藏下去。
十天以后,那场慕容情带给耿家的噩梦,终于牵扯到了耿奕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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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天降暴雨,即使闭门掩窗,户外『呜啦呜啦』的狂风还是把门吹得『砰砰』作响。岳凌楼躺在床上,他睡不着,双眼大大睁开。一道一道闪电在天空惊心动魄地闪灭不定,触目惊心,还有『轰隆隆』的雷鸣,把他震得头脑空白。
突然,他听到门扉碰撞的声音变得异常,借着闪电的光线,他隐约看到门外是一个人影!
那个人用身体『砰砰』的撞门,一次又一次,声音大得就像天雷擂动。岳凌楼的心脏随着那撞门声一起一落,他『噌』的坐起来,满是惊惧地直直盯着那个人影。
他认得……即使只是一个大概轮廓……但是,他认得那个人……
又来了,为什么又来了……他不是对自己保证过,不会再做出那样的事情了么?!
岳凌楼无助地缩在床角,背靠墙壁,用被子把自己牢牢包住,包了一圈又一圈。撞门的声音还在继续,整个房间好像都在震荡,就连房梁,好像都开始晃动,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坠落下来。
岳凌楼的身体在发抖,他蜷起了双腿,把身体缩成很小的一团,但即使这样,他体温还是在不断下降,涔涔的冷汗从他的手心渗出,然后是四肢、后背、额头,全都蒙上了一层冰凉的汗水……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压得很低的闪电,从窗外极近的地方划过,在那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岳凌楼的双眼被那道白光刺得发痛。当闪电逝去,他的视力渐渐恢复之后,他才看到一个事实——房门终于被撞开了!
耿原修就站在门外!
『轰隆——』一声炸雷蓦然打响,近得就像是在岳凌楼头顶。那雷声几乎夺走了他所有意识,他只觉得两耳轰鸣,嗡嗡作响,就像有无数飞虫包住了他的头颅,盘旋不停。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蜷缩得更紧,他低下头,惊恐地望着闯进屋的男人。
而耿原修没有说任何话,他酒醉似的跌跌撞撞朝岳凌楼扑来。拉住了被子,使劲拉扯。他沉重的呼吸扑到岳凌楼的面颊。岳凌楼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还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用来包裹身体的被褥就被男人一把扯下!
只听『嘶——』的一声,被褥里洁白的羽绒从裂口飞散出来,被门口灌入的夜风挟着,轻捷地飘飘上升,飞舞在两人头顶。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定格,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想不到了,眼睛里可以看见的——全是那飘飘的白絮。只觉得那是无数小小的翅膀,无力地在眼前飞来飞去……
僵硬的手臂根本不能动,还是保持着那护住胸口的动作。但是弊体的单衣已经被撕扯成了碎片,无力的垂挂在肩上。身体再次被压倒,这次岳凌楼没有挣扎,整个世界好像都随着他倒下的动作而坍塌。
他一直看着那个男人,眼神中透着阴郁的无助。但是没有怨恨,他只是在乞求,乞求他可以放过自己。但是,耿原修却一直没有抬头,也一直没有发现岳凌楼眼神的悲凉。
慕容情离开以后,他就没有正常过。但是今天,他却疯得更加彻底!
从耿原修探入口中的舌尖,岳凌楼可以尝到一股奇异的香甜。这个味道他很熟悉,并且是最近几个月才熟悉起来的——那是『花狱火』。
可以带来迷幻的药物。岳凌楼曾经借助那种药物寻求一时的欢愉,而耿原修呢?也许也是一样的吧。他虽然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他却克制不了,只有靠着药物麻醉自己。他不敢来见岳凌楼,他怕一错再错,但是花狱火却重新让他看到了慕容情,于是他疯狂了!
他忍受不住精神对肉体的折磨,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脑袋里只有一种缥缈又近乎疯狂的感觉,把他带到了这里,撞开了岳凌楼的房门。他想要床上的这个人,非常想!想要把他抱在怀中,想要爱抚他的身体,想要把自己释放在他的体内。这种想法,让他变成了魔鬼。
岳凌楼默默地承受着男人如暴风雨般的侵犯,他想叫,但是屋外轰隆不断的雷鸣却替他叫了出来。
是天在替他叫,天在替他。
但是,这又如何,依然无济于事,什么都不能改变。即使叫得全天下都能听到,这又如何?
他想起了芙蓉对他说过的话:
——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就你,谁都救不了你。
因为岳凌楼的顺从,男人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的动作也变得缓慢,丧失理智的眼瞳里,这时竟有了一丝温柔。他抚起了岳凌楼的脸,轻轻地咬着他的嘴唇,十指在冰冷的身躯上移动。他每摸过一个地方,岳凌楼的皮肤就在那里缩紧,本能的抵抗。
男人的嘴里好像还念着什么话,岳凌楼听不清楚,他也不想听清楚。一定还是那几个字:「情儿……情儿……慕容情……」
这癫狂的一切缓慢进行着,岳凌楼从头到尾没有闭眼。他看着耿原修,看了很久,直到把眼睛看到发痛,才轻轻阖上了眼皮。这个时候,那些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哗啦一下淹没了所有。
「啊……」岳凌楼的喉咙发出低低的声音,但随即,那声音蓦然加大,甚至比屋外的雷声更加轰鸣:「啊!啊——啊——啊!!」
他发疯似的大叫,一直叫了好久。他边叫边推耿原修的身体,但是无论怎么推,都只能再次被压倒。他的一只手臂抵在耿原修胸前,另一只却抓住了耿原修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扯开那只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的手。但就在这个时候——
「老爷——」
突然从门边发出的声音,令一切都瞬间静止!
岳凌楼不能动,他怔怔扭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小丫鬟跪在地上,『咚』的一下,磕了个响头,用颤抖不停的声音说着:「老爷……你放过他……」话音刚落,又磕了一个头,「老爷……求求你,你放了他……」说着,清儿又磕下了第三个响头。
岳凌楼不知道清儿到底磕了多少个头,他只知道他看到清儿的额头不断冒出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清儿每次抬头,额上的斑斑血迹都触目惊心,被一道一道的闪电映衬着,犹如一只染血的怪物。
「老爷……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她的话一直都是那么两句,不断重复、不断重复,到了后来,声音弱了下去,夹着哭腔,乞求的话语也变成了含糊不清的音节,「老爷……老爷……老爷……」
然而耿原修没有任何反应,他还在继续,他的头埋在岳凌楼胸前,他的手依然搂着岳凌楼的身体。甚至岳凌楼认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清儿已经闯进屋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已经他已经疯了,花狱火已经让他变疯了。
不知为何,看到为自己哭得泪流满面的清儿,岳凌楼心中竟有一丝感激,他忽然看到一点光明。至少,还会有人为他求情,虽然对方只是一个身份低下的小丫鬟,虽然事情根本没有得到解决。但至少还有,还有一个清儿……
岳凌楼望着清儿,等着清儿抬头的瞬间,朝她抿嘴一笑。
那一刻,清儿忘记了磕头,也忘记了求情,她跪在原地,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看到岳凌楼在对她笑,然后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那个眼神和那个动作,清儿全都读懂了。
所有的含义,就是一句话——他已经认命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清儿只觉得心口一堵,一股血水好像从心脏里被挤了出来,于是急忙捂住了嘴,朝门外冲去。
她哭得很厉害,但因为把嘴捂得很紧,由始至终都只发出几个『呜呜』的音节。她关上了门,靠在门扉上。无论耳边的雷鸣如何,她还是听得到屋内床板令人头晕目眩『吱吱呀呀』的声音。
恍惚之中,她听到了鸟鸣,是一种非常清脆、非常悦耳的声音,宛若天籁。脑中有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扑打着纤弱的翅膀,却又鲜血淋淋……
金丝翼……是金丝翼……
是金丝翼的鸣声!
清儿蓦然抬头,想在蒙蒙风雨中寻找那鸣声的来源。哪里想到,才刚抬头,就看见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站在雨中!
「少……少爷……」清儿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
耿奕站在雨中,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大概是刚受了伤,想来找清儿,没想到却遇上了这样的事情。耿奕的背后,闪电的光亮,几乎照明了整片天空!他的发丝贴着脸颊,嘴唇咬得很紧。清儿可以看到他握得咯咯作响的拳头,还有颤抖不已的身体。
耿奕朝清儿走来,一掌推向门扉。
清儿惊了一跳,急忙挡在耿奕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把门关得死紧。
耿奕还有一点理智尚存,他压低了声音道:「让开。」
清儿摇了摇头,把下唇咬得死紧,她望着耿奕的眼睛,像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说不出口。
「让开!」耿奕又说了一次,比第一次更为严厉。
然而清儿还是摇头,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耿奕见状心中一急,什么都顾不上了,手臂一挥,朝清儿的肩膀打去。清儿哪受得起耿奕的这一掌,脚下一抖,摔倒在地。
耿奕推门而入,视线刚一触及床上交叠的两人,顿时脸色惨白,双瞳失去焦距。那一刻,他只觉五雷轰顶,一阵头晕,不禁向后退了几步,才又重新站定。他握紧双拳,箭一般的朝床边窜去,被吓破了胆的清儿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了耿奕的身体。
「少爷……不要……」清儿抬起被泪水弄污的脸,不停摇头。
然而耿奕哪管得了这些,一边扯开清儿的手,把她甩离自己的身体,一边朝耿原修冲去,抓住了耿原修的肩膀,一把把他拉了起来。
岳凌楼也被吓得不轻,一下坐了起来,瑟瑟发抖的身体再次缩到墙角,用一双受惊的眼睛打量着耿奕,慌乱之中,还抬手揩去了脸庞的泪痕。
事情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耿原修的眼睛里没有耿奕的影子,他还有些神智不清,他皱眉望着耿奕,好像不知道那是他的儿子。
「畜生……畜生……」
耿奕的声音也抖个不停,除了这两个字以外,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他挥拳想打,拳到半空,却被清儿拉住,「少爷……真的不要……他是你爹啊……你爹啊……」
「他不是!」
耿奕大吼一声,他现在最受不了『爹』这个字的刺激。他没有这样的爹,从来都没有!他不是他的儿子,他也从来没有生过他!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他是!他是啊……」
清儿抓住耿奕的手骤然缩紧,但不久以后就渐渐失去了力气,她的身体滑倒在地,全身的力气都在一点一滴地从身体流逝,双腿无力,站都站不稳。她倒在了耿奕的脚边,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只喃喃着:「少爷……少爷……」眼睛已经流不出泪了。
不知为何,耿奕的心竟在那一刻软了下来,他举在半空的拳头,再也无法落下。
虽然小时候,他就常说,他从来没把耿原修当成他的爹。但是现在,才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不想要这样的爹!
他想一拳把耿原修打醒,但是他下不了手。
沉重地叹出一口气,他推开了耿原修,一把揪起缩在床边的岳凌楼,把他拽下床,连拖带扯的拉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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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整整三天,耿奕都没有踏入耿家一步。耿奕待在耿府的时间越来越少,好像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了。
而耿原修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一切如常。他已经彻底的疯掉了,夜晚做过的事情,白天根本不会记得。他的记忆产生误差,而这个误差,正好可以让他原谅自己犯下的罪孽,继续心安理得地活着。
岳凌楼每天都呆在房间里,话变得更少,清儿则站在一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芙蓉的突然到来,岳凌楼才终于开口说话。芙蓉什么都没问,只是扯开岳凌楼的衣领,望了一眼,什么都明白了。岳凌楼本来以为她会哭,但是她没有,这个时候的芙蓉,表现地非常冷静,她淡淡地说道:「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岳凌楼听着她说,低头不答,只是身体忍不住抖了起来,并且越抖越厉害。
芙蓉看着心疼,一把把岳凌楼抱入怀中,亲吻着他的头发:「你要怎么办……你到底该怎么办……」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那个时候,岳凌楼想过死。
但是花狱火却救了他。
每次做梦,岳凌楼都能看见一树绚丽的桃花,在飘飞的花瓣之中,他看到了吟吟笑着的慕容情。慕容情抱住了他,轻声安慰着,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哄着他入睡。在梦里有慕容情的地方,永远都是桃花盛开的春季。
那个生机盎然的季节,只要有花狱火,就可以带给岳凌楼。
不知不觉之间,岳凌楼已经越来越沉迷于那种药物带来的虚幻世界,有一段时期,他几乎全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梦中渡过。清儿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偷偷在药里动了手脚,往花狱火里掺了面粉,降低药效。
耿奕曾经来找过岳凌楼一次,他说要带岳凌楼去天翔门,教他武功,以后再遇到那种事,就可以抵抗。岳凌楼摇头说老爷不会同意,而耿奕却冷哼一声,说只要你愿意,管他做什么。那个时候的耿奕握紧了腰间的短剑,咬牙恨恨道:「如果我身上没他的血,我早就一刀杀了他了。」
如果耿原修真的死了,事情是不是就可以结束?
这个想法突然浮现在岳凌楼的脑中。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并不希望耿原修死。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真的,不想让耿原修死。
不知道耿奕说了什么话,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不久以后,耿原修突然问岳凌楼,想不想去天翔门拜师。也许耿原修是担心岳凌楼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迟早会出问题,所以想让他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天空。而杭州天翔门,正好在耿原修的掌控之中,是依附他的势力而存在的江湖一大派,他也放心让岳凌楼进去。
实际上,岳凌楼自己并没有多考虑,事情早就已经被耿原修定下来了,当天下午,他就带着岳凌楼去了天翔门西堂武馆,拜见了堂主贺峰。
那之后,岳凌楼从天翔门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包括剑术和轻功,还有一些毒药和暗器的知识。那是岳凌楼第一次接触到『江湖』这个概念。此后六年,一直到他十六岁,他都留在天翔门的西堂,在贺峰的手下做事。
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第七章
「凌楼最近脸色不好,请了大夫来看,也诊不出个什么病来。听人说最近阴风很重,魑魅乱窜,不知道是不是染上了什么瘴气?不如让我带他去寺里住两天,也好避避邪风,图个平安……」
芙蓉的提议,耿原修没有多说什么,就点头同意。
岳凌楼中的是什么邪,他被什么魑魅缠住了身,芙蓉心里再清楚不过。正如她告诉岳凌楼的那样——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被迷了心智的耿原修深夜闯进岳凌楼的房间施暴,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已经算不上稀奇。
岳凌楼一开始还会反抗,但后来,也开始变得麻木。既然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的话,不如就当那是一场梦。
一场最可怕,并且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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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西,景元寺。
寺内僧徒不过一两百人,香火虽然不旺,但因为地方清静、环境清幽,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芙蓉会带上耿芸,到这里来吃斋念佛、修身养性。久而久之,和这里的住持大师,还有小和尚们也渐渐熟悉起来。
知道耿家二夫人要来,住持大师早就吩咐去准备一间上好的厢房,把一切都打点妥当。直到耿家的轿子停在寺庙前,他们才发现,原来这次的香客不止芙蓉和耿芸两人,还有一名眉清目秀,但神色阴郁的漂亮男孩。
住持法号『心镜』,是名年过七旬的长者,眉毛和胡须都已花白,但背脊依旧挺直,精神矍铄。他有着佛门中人特有的那种慈眉善目,脸上随时随地都带着和善的笑容,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
一切都安顿下来以后,芙蓉假装无意地跟心镜大师谈起岳凌楼,问道:「大师看那孩子的面相,觉得怎么样?有没有福气?……是祥,还是祸?」
心镜大师摸了一把胡须,阴郁道:「那孩子模样生得虽好,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气,特别是那双眼睛,颇有些看破尘世的味道,像是经历过很多悲惨的事情。如果他真能放下一切,皈依佛门,兴许可以渡化他心里的阴影,不问世事,终了一生。但怕就怕……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日后……」
心镜大师顿了顿,不住地摇着头,好半天才终于道出:「——是个祸害。」
闻言,芙蓉一惊,急忙追问:「大师,这话怎么讲?」
心镜大师摇摇头,续道:「他把自己内心隐藏得极深,让人摸不透,琢磨不清。再加上心如死灰,难以动情,容易视生命如草芥。日后如果不小心走上了邪道,只怕是个难以对付的人物。」
芙蓉听后也不再多言,不过脸色青白,眼神涣散。她谢过心镜大师,转身离去。她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可以想很多事情。心镜大师说出的『祸害』两字,不断在她耳边重复,就像寺中悠远的钟声,震得她脚下颠簸,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祸害……果然是个祸害……
还记得四年前,耿原修把岳凌楼带到的耿家的时候。那个孩子躲在耿原修身后,畏畏缩缩的模样,就像雏鸟般可爱。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怯生生地打量着众人,虽然透着些凉凉的光,但总算还灵动,是个活物。但是现在……
芙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是耿原修改变了他,把他从一个天真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没有血性的傀儡。也许日后,他还会变,变成一只冷血嗜杀的魔鬼。他的翅膀会越变越硬,爪子也会越变越锋利,但他的心,却会一直冰凉下去。
这样的人,迟早是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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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待到耿芸睡熟,芙蓉才偷偷起身,打开房门,朝岳凌楼的房间走去。她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声,以为岳凌楼是睡熟了,便推门而入,谁知刚踏进去,就看见岳凌楼一个人坐在窗前。
窗户大大敞开着,冬夜的寒风『呼呼』的灌入室内,而他却面无表情,面对窗口,双目呆滞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数九寒天,而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接近自虐地坐在窗口。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好像一直没有发现芙蓉的到来,只是望着窗外出神。
芙蓉见状一阵心疼,急忙跑上前去,解下披风搭在他的肩上。
这时,岳凌楼才动了动,回头望着秀眉紧蹙的芙蓉,喊了一声:「……蓉姨。」
被他这么一喊,芙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把把他抱入怀中,使劲抚摸着他的头,拼命忍住就快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吸了几口气,说道:「傻孩子,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伤了自己的身子,蓉姨看着也心疼……」
而岳凌楼却淡淡地回答道:「我什么也不想要了……这个身子,就让它从里烂到外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芙蓉心脏骤然缩紧,把岳凌楼抱得更紧。好像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岳凌楼冰凉的身体。她只觉得自己怀里的人,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还是一尊雕塑,无心无泪无情无爱,只是一具行尸、一具走肉,一具没有任何感情和知觉的活尸体。
「凌楼……」芙蓉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捧住了岳凌楼的脸,正色问道,「你想不想逃?」
——逃?!
岳凌楼愣住了,他望着芙蓉的双眼蓦然睁大,那无神的瞳孔里,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就像是一个被困在黑胡同里的人,看见了远处的亮光一样。
「对,是逃!」芙蓉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抓起衣物披在他身上,手忙脚乱地帮他穿好,「在耿府你逃不出去,但是在这个地方,蓉姨帮你。只要蓉姨帮你,你就逃得出去。你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捧住了岳凌楼的脸,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再也——不要回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岳凌楼的脑袋是一片空白。
这一切的发生对他来说太过突然,根本无法接受。
蓉姨突然告诉他,叫他逃,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他被这个提议诱惑了,他真的想逃,逃离耿原修,逃离耿家,逃离耿家所有的一切。今后怎么办,靠什么生存下去,他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到。
现在的岳凌楼,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字,那就是——逃!
那天晚上,天空没有一点星光。
景元寺在深山,山中多高树,虽是冬日,但层层叠叠的树枝依然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都透不下来。
岳凌楼不停地朝前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他不认识路。
分手前,蓉姨亲吻了他的额头,然后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岳凌楼朝她点了点头,下唇咬得很紧,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紧紧抱住了蓉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过了好久,他才松开了手臂,拉紧外衣,扭头就朝山下跑去。
耳边呼呼的风声让他的头脑变得一片模糊。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什么都不想,只是不停地跑。好像这样就可以逃开一切,重新飞翔。
那天,在漆黑无光的山路上,岳凌楼好像再次看到了那片遥远而又广阔的天空,他可以听到身后小小羽翼扑扑振动的声音。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好像一踮脚,就能够窜入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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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耿原修放慕容情飞出去过一次;十年后,岳凌楼又飞了回来。
现在,芙蓉又放岳凌楼飞了出去。
这只金丝翼,又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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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景元寺逃下山的那天晚上,岳凌楼窝在街角睡着了。冬季的夜风冻得彻骨,他曾被冻醒过几次,用狐毛的披风紧紧裹住了自己,蜷缩起身子再睡。
奇怪的是,他渐渐不觉得冷了。以前在耿家的每个晚上,他的身体都是冰凉的,渗着冷汗,整晚整晚的不能入睡。因为他不知道那扇形同虚设的门,什么时候会被人撞开,那个男人什么时候会爬上自己的床。每夜,都在极度的恐惧中渡过。
但是这里,虽然有夜风,但却没有耿原修,即使冷一点也无所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耿原修更令岳凌楼心寒的东西。
第二天,岳凌楼开始面临新的生存问题。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认的街衢,陌生的面孔在眼前不断穿梭,行在其中,渐渐有了一种迷失的感觉。他的肚子很饿,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自由。
日已薄西,夜晚又将降临。
在街角的一间小当铺,岳凌楼当掉了保暖的外衣。那件狐毛的披风价值不匪,但老板却欺他是个小孩,几锭小钱就打发了他。岳凌楼拿着那些钱,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捧在手心,暖乎乎的有些烫人,还拿不稳呢。
现在,自己该去哪里呢?
抬眼望着陌生的街道,他看不到任何方向。但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慕容情和岳闲的脸又浮了出来。对了,这里还是杭州,还是他的家呀……都司府,都司府……都司府还是他的家呀……
想到这里,他抓住一个行人,看也没看清楚,抬头就问:「伯伯,都司府在哪里?」
「伯伯?」那人低下了头,看着还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岳凌楼,皱起了眉。
岳凌楼这才看清楚来人的脸,被吓了一跳,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急忙改口道:「叔……叔叔……」
来人点了点头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不、不……没什么……」匆匆忙忙低下了头。
虽然岳凌楼涉世不深,但眼前这人一脸奸邪,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善类。岳凌楼转身想逃,但哪里逃得了,步子还没有迈开,就被那人抓过了领口,边拖边拽地拉到一条小巷子里去了。待岳凌楼反应过来时,手中的那个小钱袋,已经被人抢走。
「还给我……」
被推到墙角的岳凌楼小声说了一句,但换来的却是那人的狂笑。只见他把钱袋一上一下地抛弄着,慢慢向岳凌楼靠近。岳凌楼心中警铃大作,身体一振,缩在墙角,低头什么也不敢说了。
那人轻轻蹲下,抬起岳凌楼的下巴,审视了一会儿,才猥亵道:「长得还算标致,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边说,一只手还在岳凌楼身上摸了几下。
「放开我!」
岳凌楼大吼一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正想逃,谁知却被那人从身后拉住了,用手绢捂住了嘴,扛在肩上。
岳凌楼只觉头脑发胀,昏昏沉沉的,不一会儿眼前就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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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脂粉脓腻的女人,叉着腰、瞪着眼看他。迷药的药效还没有退尽,岳凌楼看东西还是迷迷糊糊。他想揉眼睛,但手刚放到脸上,就被那女人一把扼住,拉了下来。
只听那女人道:「莫把脸挡住,老娘我还没看清楚。」说着挑了挑那细到只剩一条线的眉毛,阴骘地一笑,转身却对那把岳凌楼拐来的男人道,「你这次运气倒还不错,拐到个乖巧的孩子,这笔生意成了,银子你自己出去领吧。」
闻言,那男人急忙道谢,转身离开。岳凌楼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被卖了。环顾四周,木桌红墙、雕梁画栋,还有眼前这个装扮艳丽的女人……难道,这里会是青楼?
岳凌楼一愣,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那鸨母又向他走来了,阴骘地笑道:「看你这长相,应该出身不俗,是个官家少爷,怎么这么不小心,被人给拐了来?」
岳凌楼低头不答她的话。
那鸨母撇了撇嘴,又道:「放心,这里虽是青楼,但我又不逼你接客,你怕我做什么?」
岳凌楼一愣,抬头望着她敷满白粉的脸,眼中满是不解。
那鸨母扭动腰肢,坐到岳凌楼身边,轻笑道:「耿家的一名小少爷跑丢了,这么大的事,差点把整个杭州城都闹得抬起来,我怎么又会不知道呢?把你卖到我这里的痞子是个十足的笨蛋,本来可以带着你去耿老爷那儿领赏银的,结果把这么好的机会拱手送给我。呵呵,你放心,我不但不打你、不骂你,还把你保护得好好的,送回耿家去好不好?你还不谢我?」
她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岳凌楼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逃跑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杭州城!
岳凌楼怯生生地抬眼,小声道:「我……我不是那个……少爷……」
「你说什么?」闻言,鸨母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揪住了岳凌楼的领口。
「我……」岳凌楼深吸了几口气,又道,「我……我说我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鸨母尖叫道:「你不是耿家的少爷?」
被她一吼,岳凌楼心中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虽然在耿家呆了四年,但却极少出门。杭州城里绝大多数的人,只知道耿原修收留了原浙江都司的孩子,但绝少有人见到岳凌楼的长相,更别说是这种市井小民了。
见岳凌楼点头,那鸨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一掌推在岳凌楼胸口,骂道:「小贱人,我还以为自己捡到个宝,结果连屁都不是一个!」一把揪住岳凌楼的肩膀,把他拖下了床,狠狠掐了几下,又骂,「你可是我花了不少银子买下来的,现在赏银没了,你就给我去接客赚!」
「不、不要……」岳凌楼的肩膀被她掐得生疼,皱眉哀求。
「滚!你给我滚出去!这个上好的房间,你以为你配呆在这里?」说着,鸨母又在岳凌楼身上踢了几脚。
「我……」
岳凌楼说不出话,但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两米外的门扉上。只要推开这扇门,他就能逃出去!这么一想,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掀开鸨母,朝门口冲了出去。鸨母没料到岳凌楼会来这么一招,待她反应过来时,岳凌楼早已不见了身影。
于是,只听鸨母一声尖叫,顿时整间妓院好像都被她抬起来似的,「抓住他!把那小贱人给我抓住!」
话音刚落,岳凌楼立刻就被团团围住。
还好他在天翔门里呆了几个月,拳脚功夫的皮毛还是学到不少。应付那几个妓院的打手,应该绰绰有余。不过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岳凌楼知道久留此地,对自己绝没好处,于是边打边退,一个闪身,就窜出了妓院,朝着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钻去,但那些打手也不是好摆脱的角色,尾随其后,距离紧紧咬住。
岳凌楼逃得极快,从窜出房门到逃离妓院,只用了不到三十秒,大半妓院的客人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只恍惚见到一抹白影一闪而逝。但在这些人当中,却有一名少年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岳凌楼,一动未动。
直到岳凌楼的身影隐没在巷子里,那少年才蓦然站起,望着他逃窜的方向,睁大了眼,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时,一名花枝招展的美女贴到了少年身上,递过来一个酒杯,嗲声道:「耿少爷,你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小蝶我要罚你喝酒……」
谁知那少年竟不解风情地把那女人掀开,埋头追了出去。
没错,这个人就是耿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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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中的岳凌楼变得越来越吃力,他已经一天没有进食,再加上被人迷昏了一次,这会儿又要面临一群人的围追堵截,能够撑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轻功早已施展不出,更糟糕的是就连意识,都在一点一滴地脱离自己的身体。
「站住!不要跑!」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岳凌楼按住狂跳不已心口,吃力地回头。来人大概有四五个,而他却筋疲力尽、手无寸铁。
糟了,难道就这样被抓回去?
正想着,脚下一软,软瘫在地。恍惚之中,他听到脚步声朝自己慢慢逼近,还夹杂着一些下流的笑声。即使强打起精神,睁开了眼,但视线里却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只感到有几个人抓住了自己的手,把自己从墙边揪起来,推搡了几下。
岳凌楼脆弱不堪的身体哪经得起这般对待,越来越沉重的头挂在脖子上摇摇晃晃,好像一闭眼就会栽倒在地。手臂胡乱挥舞了几下,但换来的只是更牢固的桎梏,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被那些人拉着朝某个方向拽去。
「放……放开我……」
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岳凌楼唇边溢出,但瞬间就淹没在一片肆意的哄笑声中。就在他绝望的时候,却他听到一个声音喝止住了那些人的行为。那个声音还颇为熟悉,但是意识残存无几的他,根本就不能把声音和主人对上号。抓住时机挣扎了几下,只觉得那些抓住他的手松开了,然后耳边就传来一片混乱的打斗声……
接下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沉闷的一声钝响,岳凌楼闭上双眼,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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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醒来,已经是翌日正午,他是被腹中的饥饿从昏睡中唤醒的。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耿奕,他坐在自己身旁,手中拿着一块香气四溢的烧饼。
「吃吧,你在昏迷时,肚子就叫个不停了。」
耿奕一边说着,一边把烧饼递到岳凌楼眼前。耿奕在妓院里看到那个从二楼一窜而下的人影,觉得和岳凌楼颇为相似,追出来一看,果不其然,那人正是岳凌楼。
岳凌楼逃跑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杭州城,但是耿奕已经几天没有回去,所以也不知道耿府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不过,凭耿家的势力,别说是在杭州城里搜一个人,就算是搜一只老鼠,也绝对不会出任何岔子。
「是你自己逃出来的?」
耿奕轻声问了一句,但见岳凌楼啃那烧饼啃得发慌,想必真是饿坏了,于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吃,时而还嘱咐两句:「慢点……当心噎着……」
趁着岳凌楼吃烧饼的空档,耿奕开始自说自话:「那种地方,别说是你,连我都不想回去……」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因为岳凌楼抬眼望着他,那眼神中透着些不解的意味。耿奕把头撇向一旁,叹气道:「你想逃,我帮你……但是最近风声紧,你就先呆在这里,不要乱走……如果有机会,我就把你送出城……」
话虽如此,但耿奕心中知道,要把岳凌楼从耿原修眼皮底下送出城,实在比登天还难。突然,耿奕一愣,他看到岳凌楼弓起了背,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抖一抖的,还不是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见状,耿奕急忙拍了拍岳凌楼的背,安慰道:「你哭什么?我都说要救你了……」
而此时的岳凌楼却说不出话来,心底陡然被一股暖暖的东西温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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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大概有三天左右,岳凌楼被耿奕藏得好好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好像是一间荒废的宅子,不见人烟。他照着耿奕的话,每天躲在这里,不出声,也不走动。每天傍晚,耿奕都会给他带点吃的。山上夜风很凉,耿奕不敢偷运被褥上来,就多带了几件厚衣服,做了一个简易的床铺。
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岳凌楼住得很安稳。耿家派出去搜城的人,没有一个找到这里,事情就这样慢慢淡了下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岳凌楼以为自己安全了,他终于得到了平静。也许再过不久,耿原修就会放弃搜查他的下落,那个时候,就能够离开杭州,离开这个地方……像蓉姨说的那样,永远也不回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岳凌楼想象中那么顺利。
第四天的傍晚,耿奕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准时到来。甚至一直到第五天的深夜,耿奕都没有出现。
——出事情了!
岳凌楼敏感地嗅出了一股不祥的气息。那天夜里,他不敢睡觉,一直睁着眼,望着废宅的门口。狂风呼啸而过,夹着山中的那些枯枝败叶,扑到他的脸上。不一会儿,脸就已经冰凉。他用衣服把自己裹得更好,背靠着墙角,肚子饿得厉害,非常无助……
没人告诉他现在应该怎么办,就连他自己也不能。
岳凌楼一直睁着眼睛,一直到睁到发痛。正想闭上,突然,一点冰凉打在了他的额头上,吓了一跳,刚回过神来,才发觉又有几点冰凉的物体落在自己脸上。眼皮轻轻向上抬了抬,黑暗之中有什么明亮的东西,闪着微弱的光线在空中盘旋……
……雪,是雪……
下雪了……
岳凌楼淡淡地望着那飘飞满屋的雪花,他的心中无比惊讶,但是脸上却已经表现不出这种惊讶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脸皮是僵硬的,无法活动,连笑一下或者皱一下眉,这种小动作都无法完成。
杭州城下雪了……是雪……
这是岳凌楼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雪。
雪花轻飘飘地落到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抖落那细碎的白点。
下雪了……是雪……
他本来应该幸喜,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白色结晶漫天飞舞,但是此时此刻的他,心中却难以平静,心脏跳动的声音一直传到大脑,节奏分明,非常清晰。
出事了……
一定是出事了……
打起最后一分精神,他拉紧外衣,跌跌撞撞地朝屋外走去,他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不一会儿便没入那片大雪之中……
※※f※※r※※e※※e※※
有人说:雪是最虚假的洁白。
因为它隐藏了很多肉眼看不到的污物,也可以掩盖很多罪恶。
正像岳凌楼现在看到的这一场雪。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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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2-02-24
第八章
从深夜走到黎明,依旧没有顺利下山,岳凌楼忍住腹中的饥饿,一步一晃地移动着疲惫的步子。刚开始时,还有条荒芜的小径可以为他指引方向,但走着走着,那小径就被积雪盖住了,脚下竟变得无路可寻。
雪花堆积起来,越变越厚,每踏一步都可以印上一个小小的脚印。岳凌楼抬眼望向远方,东方的天空微微透出一些暖色的橘红……
天快亮了,这是他从景元寺逃出来的第六天黎明。
蓉姨不知道怎么样了?她是回到了耿府,还是继续留在景元寺里?还有耿奕……他到底又去了哪里,怎么整整两天都不见踪影?环顾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岳凌楼只觉得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东西,看什么都觉得晃眼。
但突然,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一点!
百米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攒动的人头。看不清个数,但猜测大概有二三十个。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同时上山?!不用多想,岳凌楼早已心知是他的行踪暴露,耿家搜查他的人已经找到这里了。
看那人群越来越近,他条件反射般转身向回逃去。什么疲倦和饥饿都忘了,仿佛是要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气般的逃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抓住,不然就前功尽弃了。蓉姨帮了他,耿奕也帮了他,所以他自己决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越跑越吃力,上气不接下气,自己艰难的喘气声,哧哧地就在耳边响起,岳凌楼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了。回头向身后望去,只觉得那伙人嘈杂起来,好像在喊着什么,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好吵好吵。
终于,一步也跑不动,两条腿都失去直觉似的蓦然一抖,身子便斜斜倒入雪地。
难道……难道就这样被抓回去么……
突然觉得好不甘心,就只差一点点而已,他都已经逃出来六天了,也许再坚持两三天,耿家就会放弃搜查他,然而却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不、不行……
挣扎着再次站起来,然而精疲力尽的他却连一步也迈不开,眼前一昏,再次栽入雪地。倔强地抬起了头,直起手肘,撑在雪地上,缩起膝盖,再次爬起……然而双腿就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似的,软绵绵的使不上一丝力气。
努力了数次,都无法再次站起,然而身后,暄腾的人声已经越来越近。岳凌楼无法回头去看他们离自己到底还有多远,因为他已经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认命了吧?真的认命了……逃不出去,无论怎么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
突然很想笑,嘲笑自己的天真,但是他却笑不出来,两行不争气的泪水已经顺着他僵白的脸庞滑落下来。
「看到了!他在那里!」
身后突然有人这么喊了一句,随即便是一阵衣料摩擦的声连续传来。正在岳凌楼绝望之际,他突然瞥见右手边的一个斜坡。那坡很陡,也很深,一眼望去,竟望不到底。
也许,这是自己最后的希望……
这么想着,岳凌楼一闭眼,猛一翻身,朝那陡坡滚去。瞬间只觉天旋地转,身体就像一个雪球,骨碌骨碌的向下滚去。还好冬天衣物厚,再加上天降大雪,把那坡上的碎石头全都掩埋了,岳凌楼这一路滚下去,倒没受什么大伤。
不知道滚了多久,好像撞上了一截树根,这才停了下来。然而此时的岳凌楼,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到阵阵头晕,晕到发痛的地步。他本想爬起来再逃,但无论如何都无法站立。最后,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了放弃。
雪还在下,飘飘的雪花降个不停,轻轻盖住了他的身体,不一会儿,就被一片白色包裹住了。也许正是因为这场雪,那些被派来搜查他的人并没有立即发现他的影踪。
直到那天傍晚——
「居然在这里!」
一只手提住了岳凌楼的胳膊,把他从雪堆里拽出来,声音里满是欣喜。被他这么一提,岳凌楼吃疼,从恍惚中睁开了眼,入眼的却是一个陌生的脸孔。看那人身材五大三粗,长相也颇为凶悍,岳凌楼猜便知道那是耿家派来寻他的人。
「这次的大功可被我领了。」
那人张狂地笑着,提着岳凌楼,向前拉走。清醒过来的岳凌楼哪肯任他摆布,胳膊一挥,竟甩脱了那人的手,转身朝后逃去。那人反应过来,咒骂了几声,一把又把岳凌楼拽住,扯了回来,一双手就像钳子似的,把岳凌楼抓得更牢。
岳凌楼挣扎了几下,把自己手臂挣得都快断了,就是不见那人放松分毫。顿时心中的无助又化为泪水,汩汩的流个不停,竟苦苦哀求道:「不要……我不要……不要带我回去……我不回去……」
但那人哪听他说,动作越来越粗鲁,提起岳凌楼的领子,像揪小猫一样揪着往前走。岳凌楼也急了,挣扎中踢了他几脚。想是被踢痛了,那人扭过头来就掴了岳凌楼一个耳光,恨恨地骂了几句:「小混蛋,你敢踢我,不要命了!」
像是被那人的凶神恶煞吓到,岳凌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zybg
只见那人揪住岳凌楼,做势又想打,岳凌楼一个弓身,一头撞向那人的肚子。这一撞极猛,只见那人捂住肚皮,险些摔倒,倒退了好几步才终于站稳。这次,他是真的冒火了,冲过来提住岳凌楼的领口,一边推一边骂:「小杂种,这深山野岭的,我若把你杀了也没人知道,你再逃,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岳凌楼被他一掌推倒在地,又听他话中不甚友好,顿时也有些心急,想也不想便道:「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也不会好过……」
像是经他一提醒,那人才醒悟过来,心想:我已经打了他,如果再把他送回耿府,让耿老爷知道了这事儿,我不仅拿不到赏银,恐怕还会遭一顿毒打……糟了,事已至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杀了,随便埋了也没人知道。
思及此,那人眼中凶光毕露,嘴角浮出一丝令人心寒的奸笑,朝岳凌楼缓缓靠近。
见状,岳凌楼已猜到他想干什么了,急忙道:「你别过来……别过来……我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说的……」
那人什么也不答,赫然抽出腰间挂着的小刀。岳凌楼只觉一道青光在眼前一闪,那锋利的刀口便向自己刺来!
「不要!」
大喊一声,条件反射地一滚,那刀锋贴着他的外衣擦过!但还不待他重新爬起来,那人又拔刀向他刺来。这时,半趴在地的岳凌楼飞起一脚,竟鬼使神差地正中那人的手腕。只见那人手腕一抖,短刀竟脱手飞出。
岳凌楼被吓得不轻,只听耳边一声铿锵,那刀竟落到他的手边。
双眼已经充血的恶徒向岳凌楼扑来,掐住了他的喉咙。岳凌楼连叫都没能叫出来,身子就被压倒在雪地上。他喘不过气来,眼中已经呛出了泪水,一张惨白的脸不一会儿就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
「去死吧!」眼中已不见任何理智的恶徒,恨恨咒骂了一句,双手更加用力地掐住了岳凌楼的脖子。
挣扎中的岳凌楼两手乱动起来,竟摸到了那柄刚刚掉落的短刀,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考虑,他只知道自己握住了那柄小刀,然后用力一挥,只听『嚓——』的一声,恶徒的脸上就被他割出一条血印!
所有的动作在那一刻产生了短暂的停顿。
恶徒睁大眼睛,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那满手的鲜血让他的眼神变得更加疯狂。岳凌楼握紧了刀柄,好不容易坐起来,向后缩了几步,身体仍旧抖个不停。突然,那人又猛兽般的扑了下来。
岳凌楼大叫一声:「不要!」谁知手却已不听使唤地朝前插去!
血……又是血……
不像刚才那几滴血,而是一股血!
就像喷泉一样从那人的身体里喷了出来!
顿时,只见一片血光蒙住了双眼,天地都黯然失色。什么颜色都看不到了,只看到那一摊鲜艳的红血汩汩涌出,汇聚成了好大的一摊……
那人的表情渐渐扭曲,嘴角抽搐了几下,身子一斜,倒入雪地。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瞪着那双攀爬了血丝的眼瞳,盯着岳凌楼看。好像不相信这一切,不相信他竟然会死在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手上……
岳凌楼也望着他,但眼中却是一片慌乱。他握刀的手也渐渐没了力气,一声轻响,那刀竟坠落在地。
岳凌楼不断地向后退,那人就向前爬,用染得通红的血手去抓岳凌楼的脚。脚踝被他握住,岳凌楼使劲踢,但怎么也踢不开……
「啊……啊……」深吸了几口气,好像在蓄积气势。
终于,他大叫了出来:「啊——!」
这尖锐的喊叫在空山中听来格外恐怖,就连树枝上刚积起的雪,也被这声音振得『哗哗』掉落。这时候,其他搜山的人都蓦然抬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迅速朝声音传出处追去!
岳凌楼对着脚边的那具尸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逃,但却站不起来,脚踝被那人拉着,什么力气都没有。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静止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对着一具慢慢变凉的死尸……
※※f※※r※※e※※e※※
十岁这年,岳凌楼第一次杀人。
后来,神智已经有些错乱的他,被耿原修救起,带回了耿府。
杀人是要偿命的,但是岳凌楼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耿原修替他摆平了一切,一切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人,后来都莫名其妙地死亡。发生在雪山中的这一场命案,没有被任何人提及。
此后若干天,岳凌楼噩梦不断,他梦到自己杀了人,那个人握住他的脚,一直看着他,不肯闭眼——好像在叫他偿命!
每当他从噩梦中尖叫着惊醒的时候,耿原修都在他的身旁,抱着他,安慰道:「没关系,那只是梦……只是一场梦……是你自己在吓唬自己……」
因为没有任何人在岳凌楼面前提起这件事情,渐渐的,就连岳凌楼自己也分辨不出,那雪山中的艳艳红血,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幻……
※※f※※r※※e※※e※※
回到耿府的第三天,岳凌楼的情绪渐渐稳定。清儿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照顾着一切。这三天里,长夫人没有现身,慕容雪没有现身,耿奕也没有现身。
就连芙蓉,也都没有现身……
「我想去芙蓉庭……」岳凌楼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那个时候的清儿正在擦拭一支花瓶,闻言,手蓦然一抖,险些把花瓶摔个粉碎。见她这种反应,岳凌楼也隐隐感到事情的不对劲,急忙追问道:「蓉姨出什么事了吗?」
清儿支吾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来,后来干脆找了借口,匆匆忙忙地逃了出去。看到她这一副慌了神的模样,岳凌楼心中更是不安。暗暗自责起来:应该早点想起蓉姨的,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思及此,就掀开被子跳下床去,拉过一件搭在床边的外衣披在肩上,急急忙忙就往外冲。谁知刚走出半步,房门就被人由外推开,抬眼一看,来人竟是耿奕。
岳凌楼有些吃惊,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而耿奕显然也是被岳凌楼吓了一跳,本以为他现在应该躺在床上休息,但没想到刚进门就见他神色匆忙要往外走,随口就问了一句:「你想到哪儿去?」
耿奕一开口,岳凌楼也回过神来,拉过耿奕,小声问道:「蓉姨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一跟清儿谈起蓉姨,她就不对劲?」
闻言,耿奕一脸迷惑,说他也不知道。后来,岳凌楼又问他为什么这几天都不见踪影,耿奕说他被他爹关起来了,关了五天,这才刚刚放出来,知道岳凌楼已经回来了,这才马上赶过来看看。
岳凌楼不再说话,他走回床边坐下,面色凝重地思考着什么问题,好一会儿才抬头问道:「老爷关你做什么?」
耿奕冷哼一声,恨恨道:「还能干什么,问我把你弄到哪儿去了呗。」
岳凌楼又问:「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他的方法当然多啦。不过听说好像是先找到了你当掉的那件衣裳,然后顺藤摸瓜抓到了我,我当然不肯说你躲在哪里,他一气之下就把我关起来了。说我一天不说,就不给吃,不给喝。不过还好有我娘,私地下带了一点吃的,不然我早就饿死了。」耿奕边说还边咬牙,拳头握得死紧。
听了他这一番话,岳凌楼心中的不祥越来越强烈,自言自语道:「如果老爷连你都舍得关,那么蓉姨……蓉姨不是会更惨?」
闻言,耿奕也不说话了,他也知道是蓉姨趁着去景元寺的机会,偷偷放走了岳凌楼。这点当然瞒不过耿原修,至于他会如何逼问芙蓉,耿奕也觉得不敢想象,顿时心中咯噔一下,拉过岳凌楼道:「要不要立刻过去看看?」
岳凌楼点点头,起身就往外冲,耿奕也尾随其后。
但前脚刚跨出门,耿奕就被清儿给拽住,拖到墙边去,神色紧张地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
岳凌楼心中着急,也不等清儿对耿奕说完,拉上衣服,匆匆跑着就朝着芙蓉庭的方向去了。
※※f※※r※※e※※e※※
雪还没停,一直下了整整五天,杭州城还从未降过如此大雪。
岳凌楼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所以这会儿才突然发现,户外的雪早已积得老高,如果不是下人们打扫勤快,这雪恐怕早就淹上了他的小腿。
但奇怪的是,越往芙蓉庭走,雪就积得越多,走起来也就越困难。岳凌楼心想:难道这里没人打扫?
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芙蓉庭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芙蓉喜欢清静,不爱与人争执,所以这芙蓉庭本来就是个颇为冷清的地方,伺候的小丫鬟数来数去也不过两三人。但是这会儿,走在这冷冷清清的门庭里,岳凌楼只觉得安静得过分恐怖。庭内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敲了敲蓉姨的房门,半天也得不到一声应答。就连耿芸,也都不见了影迹。
此番情景,竟使岳凌楼联想到了另一个地方——流云阁。
那是嫣姨住的地方,自从她的孩子流了,神经变得不正常以后,流云阁就渐渐荒废。而此时的芙蓉庭,也给岳凌楼同样的感受。
难道,这里也会变成流云阁那样无人问津?
思及此,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视线一偏,正好瞥见院子里一点白色的小小身影。
岳凌楼凝神一望,认出是耿芸,急忙赶了过去。
耿芸跪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雪花落了满身。岳凌楼这才发现,他刚才看到的白色,不是耿芸的衣裳,而是那衣服上堆积的雪花。顿时心中一惊,心想她到底在这里跪了多久,身上才会积起如此多的雪?
轻轻走过去,拍了拍耿芸的肩膀,而耿芸却没有任何反应。
岳凌楼以为她是冻僵了,急忙解下披风,把她的身体紧紧包起来,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一边把耿芸抱在怀里,拍打着耿芸冻得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一边焦急地问道:「小芸,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蓉姨,蓉姨她……到底怎么了?」
被岳凌楼一摇,耿芸才稍稍有了一点反应。她靠在岳凌楼的心口,轻轻抬了抬眼,虚弱不堪地张了张嘴,然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她的确是想说话,但是根本没有力气发声,只是嘴唇稍稍张一张,好像就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更别说要让她发出声音了。
岳凌楼看着心疼,把耿芸抱得更紧,哽咽道:「不要这样,看到你这样……我心里怕得很……」
耿芸惨淡一笑,右手抬了抬,指了指脚边的那片雪地。她双眼无神,直直地望着那雪地,两行滚烫的泪,没有任何征兆地流淌下来。见状,岳凌楼把耿芸搂得更紧,揩去她脸上的泪,自己的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顺着耿芸手指的方向望去,岳凌楼只看到一堆白雪。不知那雪有什么特殊,耿芸一直望着那里,默默地流泪不止。
但突然,岳凌楼的瞳孔收缩了!
他的视线盯在那堆白雪上,竟一点也移不开,心跳得就像打鼓似的激烈,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然后身体慢慢僵硬,就连脑袋,也都停止了运作。
他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想……
在那堆白雪之中,隐隐有一点殷红。虽然只是很小一点,但点缀在那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中,却显得如此刺眼夺目。
岳凌楼不知道当时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他只知道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手就已经放到了那一点嫣红上。只轻轻拨开一点,那殷红就又扩大不少,岳凌楼的心脏一阵抽搐,手也开始颤动。耿芸竟不敢看下去,把头埋在岳凌楼的胸口,哭出了声音。
岳凌楼的手抖个不停,但是刨雪的动作却渐渐迅速,他克制住心中莫名的恐惧,把那片殷红拨开,越拨越开……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所有的动作都为之一滞!他不敢再动了,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突然起风了,把那些掩盖着真相的白雪吹散……
随着飞散的雪花,雪下的一切,在岳凌楼的眼前渐渐明晰。
待冷风平息,雪花飘尽,他看到了一张僵白的脸——就像冰雕一样的脸。
——而且,还是蓉姨的脸!
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想不到,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蓉姨……蓉姨,你怎么了?……」岳凌楼用颤抖的手,刨开芙蓉脸上的积雪,她清丽的面容此时看上去就像往日一样恬淡,只是嘴角的血迹,好像是渗入了皮肤,怎么抹也抹不掉。原来岳凌楼刚刚看到的殷红,就是芙蓉嘴里吐出的血。
「蓉姨……」
岳凌楼还在唤她,但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她静静地躺在雪地里,让大雪覆盖了身体。她的眼角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傍晚黯淡的光线里,一闪一闪的,有些晃眼。岳凌楼轻轻碰触了一下,才知道那是冰。
并且,那冰不是用水凝成的——而是用泪。
岳凌楼从来没见过芙蓉哭,在他的印象里,芙蓉是一个随时随地都可以轻轻对着他微笑的人。说话也是轻声轻气的,柔和悦耳,她的一切都如此美好。
其实在每个人的心里,应该都聚了很多很多的泪水。只不过,此时此刻,岳凌楼才清楚地明白这点——也许在芙蓉心中,她积了比岳凌楼想象中还要多的泪。
岳凌楼跌坐在雪地里,浑身乏力,而耿芸的哭声却嘤嘤不止。
「娘说,不怪任何人……」耿芸揪住了岳凌楼的衣服,哽咽道,「……娘说,爹不是不爱我们……而是……忘了我们……」
他的心里只有慕容情,然后忘了很多很多的人……
后来,耿芸又说了很多话,但是条理非常混乱。岳凌楼一直默默地听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该安慰一下耿芸,但他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从耿芸混乱的话语里,岳凌楼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抓住耿奕的第二天,耿原修开始逼问芙蓉岳凌楼的行踪。一开始,芙蓉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她竟和耿原修闹了起来,就像雪姨一样,闹得非常厉害。好像是把她压抑在心中很多年的情绪,一下子全都暴发出来了!
耿原修气急,对芙蓉动了板刑。
他对那些仆役们说:「我没说停,你们就不准停。」
就是他的这一句话,要了芙蓉的命。
那些仆役一方面不敢违抗耿原修的命令,一方面也担心芙蓉受不起这大刑的伺候,见芙蓉奄奄一息了,也就停了下来。
但那个时候的芙蓉,却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打手们不负责任地离去,只有耿芸一人守在芙蓉身边。
芙蓉一边吐血,一边拉住了耿芸的手,艰难地抬头,脸上血泪模糊,她说:「芸……谁也不要怪……你爹不是不要娘了,是他忘了……他忘了说停,只是忘了……芸儿……芸儿,不要怪你爹……真的不要怪他……」
只是忘了……
芙蓉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话,耿芸含泪不断地点头。这样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芙蓉就咽气了。
耿芸守候在芙蓉身边,她搬不动芙蓉的尸体,也没有任何人过来帮她。她一直跪在那里,无助地哭了好久,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时候,天空突然降起了大雪。洁白的雪花飘飘而落,它们飘上了芙蓉的身体,慢慢堆积,把她的身体覆盖起来,就好像一个灵柩,收敛了她的尸体。
讲到这里的时候,耿芸突然问岳凌楼:「是不是老天爷还念着我们?……不然,他为什么会为娘降雪呢?……但如果老天爷还念着我们,他为什么又不救我们……」
岳凌楼答不出来。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这场罕见的大雪会降了整整五天。是因为芙蓉——是天也不愿看到芙蓉的尸体曝于庭院之中。
紧紧抱住耿芸的岳凌楼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还有站着另人——耿奕。
耿奕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是耿芸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入耳中。
死了,蓉姨死了……被耿原修打死了……这算什么,这到底算是什么!?
耿奕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他胸中一堵,只觉得鼻子一酸,好像也要哭出来。
芙蓉死去的那一天,在芙蓉庭的那片雪地里。生长于耿家的三个孩子——岳凌楼、耿奕、耿芸,他们的命运从那一天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
后来这个变化越来越大,把他们引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那一年,岳凌楼十岁,耿奕十二,耿芸十岁。
※※f※※r※※e※※e※※
——是否听到金丝翼的鸣声了?
它一直都在飞,但却从未真正飞翔过。
第九章
芙蓉死后的第五天,耿原修才得知了这个消息。当时,耿原修在书房,岳凌楼站在门口,轻声说了一句:「你去看看蓉姨吧,不然就再也看不到了……」
耿原修这才知道了事态的严重。
当他匆匆赶到芙蓉庭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芙蓉的尸体被一块白布盖着,只露出了僵硬的脚趾。慕容雪坐在一旁,单手支起下巴,望着芙蓉的尸体出神。长夫人在一旁吵吵闹闹的,揪住了耿奕,又是推又是打,硬要不准他留在这里。而耿奕却拉着耿芸的手,说什么也不走。
长夫人急了,咒骂几声,甩手离开,但她刚一转身,就看见站在门口的——耿原修。
那一刻,整个中堂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就连念经超度的小和尚,都停住了,望着这个来得太迟的男人,眼中装满了惊诧。而耿原修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房间中央,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上。他缓缓移步,慢慢靠近,蹲下身子,把那白布掀开了一个小角——
顿时,他的身子突然一抖,手也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芙蓉……竟是芙蓉……
他闭上了眼,不忍再看。他开始后悔,不过已经太迟了。他不过是一时脾气,竟要了芙蓉的命。那个温文而恬淡的女子,就这么化为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
这个陪伴在他身边十年的女子,就如此烟消云散?
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房间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呜呜』的风鸣。耿原修捂住了嘴,他的喉咙哽了两下,然后睁开眼,看见了耿芸。耿芸被他一看,顿时浑身发抖,往耿奕身边靠了靠。而耿奕则挡在耿芸面前,用看着仇人的目光看着他的亲爹。
和这样的目光一对上,耿原修的脸色也变了,没了先前的悲痛,变得阴沉下来。
见状,慕容雪紧张了一下,她的身子微微向前,但始终没有站起来。长夫人掐了耿奕的肩膀一把,想把他带走。但耿奕却甩开了她的手,埋头咬牙冲了出去。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耿芸的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岳凌楼走过去,把耿芸抱在怀里,什么话也不说。
长夫人不发一语地离开,随后,慕容雪也走了。岳凌楼拉着耿芸,也悄声离去。后来,就连念经的和尚,也都识相地退了出去。
那天,在芙蓉庭里,耿原修独自一人守了整整一晚,没有任何人敢靠近那里。
此后,耿原修又为芙蓉守了两日灵,一直到芙蓉死后的第七日——『回煞』之日。
那天夜里,耿原修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看见了芙蓉,芙蓉对他说,她从来没有恨过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耿芸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日后嫁个好人家,不要像她一样,守着一个不会爱她的男人,守了整整十年,直到她死了,那个男人才终于好好看她。
翌日清晨,耿原修看到了雪地里有两行浅浅的脚印,问过下人,下人们都说没人来过。耿原修知道,那是芙蓉留下的。她去了和慕容情相同的地方,在她离去之前,她来看过自己。
丧事办得很简单,也很符合芙蓉清淡的性格,她的尸体葬在离景元寺不远的地方,每天傍晚,都可以听见一声声悠远的钟鸣。
此后,耿芸经常去景元寺里小住,就像芙蓉生前一样,去听住持大师讲授经文。有些时候,耿芸还会为岳凌楼求回一些佛符,送给他,说是避邪。
耿家的邪气太重了,他们都知道。
※※f※※r※※e※※e※※
芙蓉下葬的第二天,慕容雪突然找到了岳凌楼。她有些神经错乱地拉住岳凌楼的手,低声说:「你以为当日芙蓉放你出去,她是想救你?」
岳凌楼一愣,心中又隐隐发痛。
慕容雪又道:「如果她真想救你,为什么连点盘缠都不给你,为什么连路都不告诉你?我告诉你,她是想杀你,她以为你会迷路,以为你会死在那座山里。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救你……真的,因为你是慕容情,只要你还是慕容情,耿家就没人会救你……」
「你胡说!蓉姨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诋毁她!」
岳凌楼厌恶地甩开雪姨的手,瞪了她两眼,转身想走,但还没走到两步,又被雪姨给拉了出去,抱在怀里,念叨道:「楼……小楼,你信我……你信雪姨好不好,雪姨不会害你……即使所有人都想害你,雪姨还是不会害你……」
「放开我!」岳凌楼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挣开了雪姨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但是那天晚上,岳凌楼并没有睡好。慕容雪对他说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在耳边盘旋着,怎么也挥散不去。一次一次从梦中惊醒的岳凌楼,冷汗淋淋,变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爬下了床,对着一面镜子,坐了好久。
他望着镜中的那个人,淡淡地抿嘴一笑,于是镜中人,也对他抿嘴一笑。看到那一抹恬静的笑容,岳凌楼背脊一寒。那一刻,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那镜中的人,到底是自己,还是慕容情?
他不敢再看,用手把脸蒙住,手臂一挥,镜子『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不一会儿,闻讯赶来的清儿推开了门,看见趴在桌子上呜咽不止的岳凌楼,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静静地走过去,把镜子捡起来,重新放好,正想离开,却听岳凌楼叫了她一声:「清儿……」
清儿回头,眼中已满是泪水,她胡乱地在脸上揩了几下,应道:「奴婢在。」
岳凌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她道:「我到底是谁?」
清儿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来,她大胆地抱住了岳凌楼,呜咽道:「少爷就是少爷呀,在清儿眼里,少爷永远都是少爷……不是其他人……」
「可是……」岳凌楼的声音几不可闻,他在清儿怀里轻轻扭头,望向了那面冰凉的镜子,清幽幽地自言自语着,「……可是为什么,我却看不到自己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f※※r※※e※※e※※
从那天开始,岳凌楼变得不太正常。
有一天深夜,清儿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偷偷靠过去一看,不见岳凌楼,竟看到一名红妆的美女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的幻象出神。镜边,昏黄黯淡的烛火一闪一灭,那美女的眼中没有一点生气,就像是一只鬼魂……
清儿吓了一跳,正想尖叫,却突然见那女鬼的眼眸动了一动。从那眼波中流转的光彩,清儿才认了出来——这不是什么鬼怪,而是岳凌楼。
此时的岳凌楼一身女装,高高挽起的乌黑发髻之间,插着一只精致圆润的水色珠簪。那珠簪是耿原修交给他的,那本应是十年前交给慕容情的东西,但却在十年后,交到了岳凌楼手上。
他就一直这样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动作,什么声音也没有。
第一次,清儿只当没有看见,但是接连几天,岳凌楼都是这样。清儿也急了,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对谁说。混乱之中,她想到了耿奕,这个耿家,她只信得过耿奕一人。
耿奕听后,一阵叹息,眉头紧紧皱起,那天晚上,他就闯进了岳凌楼的房间。
岳凌楼悠然地一抬眼,看见是耿奕,什么话也不说,重新把视线移到镜子上,望着镜中那红唇青眉的恬淡女子,眼中隐隐有些泪光在闪动。耿奕冲上前去,抓住了岳凌楼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提起来,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岳凌楼神志不清地望着耿奕,突然疯癫地笑了一笑,答道:「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杀人……」
杀人……耿奕一惊,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而且非常清醒。」岳凌楼平静地回答,「雪姨说得没错。如果我还有一天是慕容情,我就一天不会好过……耿家的人,没有一个会放过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耿奕心急,扣住岳凌楼的肩膀的手,不知不觉间加重了力道。
「我说我想杀人,杀掉慕容情!」
岳凌楼大吼一声,挥开耿奕的手,冲到橱柜旁,竟摸出一把匕首,霍然拔出。耿奕吓了一跳,急忙跑过去按住他挥刀之手。岳凌楼抬眼苦笑一声,手臂一抬,竟把耿奕给掀开了,一抹青光在黑夜中惊鸿一闪!
——接着便是几滴红血滴答坠地。
岳凌楼握刀的手渐渐没了力气,他的双腿一软,跌倒在地,捂住了渗出血来的右脸。
耿奕急忙一脚踢开那把匕首,抓着岳凌楼的手拼命拉开,这才发现他的脸上已经多了一条三寸来长血痕。顿时心中一痛,一边扯过衣袖按住伤口,一边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样我还是不是她……」岳凌楼用颤抖的声音问耿奕道,「你看着我,看我还是不是她?」
耿奕不答话,只是气冲冲地扯着岳凌楼,把他往外拉。守在外面的清儿心急如焚地望着拉拉扯扯出来的两人,焦急地唤了一声:「少爷……」
耿奕把岳凌楼往清儿身上一推,「你给他上点药。」
闻言,清儿这才发现,岳凌楼的脸上多了一条骇人的伤口,差点尖叫出来。
「你不要管我!」岳凌楼吼叫着,想要退回屋内。但耿奕哪由他说,扼住他的手腕,拖着就往药房去。
「我叫你不要管我!」岳凌楼跟他拳打脚踢地闹了起来。
「你以为你毁容以后,你娘就死了!」耿奕的声音也蓦然提高,「我告诉你!如果你的脸毁了,死的不是你娘,是清儿!」
「什么?」岳凌楼一惊,什么动作都停了。
耿奕叹气道:「不仅是清儿,伺候在你身旁的一群丫头,都不会有好下场!」
岳凌楼不再说话,但可以看出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慌乱。也许耿奕并没有说错,这件事情牵连下来,清儿的确会受到处罚。
「但是我……」岳凌楼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 他被耿奕硬拖到药房,由清儿小心翼翼地为他敷了药。
但是第二日,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耿府。耿原修闻讯而来,还带来了杭州城里医术最高的五位名医。说如果留下半点伤痕,就叫他们全家滚出杭州城,并且永世不得安宁。医师们检查了岳凌楼的伤口,都说那不是什么严重的外伤,不消十天,伤口就可以愈合,不留痕迹。
但是,他们却没有料到另外一点——岳凌楼拒绝上药!
无论是外敷的药也好,内服的药也好,岳凌楼一点都不碰。眼看十日的期限就要到了,医师们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万般无奈之下,伺候着岳凌楼的十几个丫头,包含清儿在内,还有那五位杭州城里名声响亮的医师,都齐齐跪在岳凌楼的床榻前——求他吃药!
见状,岳凌楼也有些心软,但还是不肯妥协。
谁知那小丫头之中,竟有一人哭了出来,结果整个房间里所有人,都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岳凌楼只听到耳边一阵呜呜咽咽,房子都快吵得抬起来了。
「少爷,你就把药敷上吧……」这是清儿在求他,「如果你好不了,这里所有人都不会好过的……」
终于,岳凌楼铁不下心,接受了治疗。名医不愧为名医,十天过后,岳凌楼的脸上果然光洁如旧,不见一丝疤痕。耿原修看了以后,也满意地点头,随口追问他的脸是怎么弄伤的。岳凌楼当然不能照实回答,只说自己不小心,让玻璃给割了。
耿原修也信了,没再多问。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岳凌楼自己想毁容。
这件事情眼看又要淡下去,直到慕容雪又突然出现在岳凌楼面前。
岳凌楼不想见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叫清儿把雪姨打发了。但雪姨哪是肯善罢甘休的角色,她推开了拦在门外的清儿,踢门冲了进来。
一进屋就把岳凌楼从床上揪下来,一个巴掌扇到了他的脸上,大骂他是笨蛋。
岳凌楼被她这一巴掌给打蒙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用一双惊异万分的眼睛望着怒气腾腾的慕容雪。哪知被岳凌楼这么一望,刚才还杀气汹汹的慕容雪,眼中竟一下变得温柔起来,把岳凌楼紧紧抱住,口中喃喃念着:「傻孩子……傻孩子……」
见状,清儿悄悄阖上门,退了下去。
房间中只剩下岳凌楼和慕容雪两人。慕容雪捧起了岳凌楼的脸,她的眼中早就灌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傻孩子……你怎么能这么伤害自己?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仇人不是你娘……是耿原修啊……」
闻言,岳凌楼一惊,望着雪姨的眼中更是惊诧。
慕容雪不安地低声道:「你已经来耿家四年了,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爹的死,还有你娘的死,其实,都是耿原修一手造成的啊……大仇未报,你就自己伤了自己,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
岳凌楼只觉得头脑里一阵轰鸣,他娘是他爹杀的,而他爹是自杀的,这都是他亲眼看见的,怎么会和耿原修扯上关系?!
慕容雪继续道:「当日你爹奉命追查花狱火走私一案,耿原修为求自保,反咬了你爹一口,岳家因此才被朝廷抄封,你爹才会自杀。这件事情如果追究下来,全是耿原修一手造成的,你不找他报仇,还在等什么?」
「我……」岳凌楼说不出话,他从来没有想过岳家的灭门会和耿家有所牵扯。他的身体抖了抖,好不容易才说出:「我……我不信你的话……你走,我不信你……」
慕容雪道:「你怎么能不信?这个耿家,除了我,你还能信谁?……凌楼,你好好听着,我们的敌人都是一个,就是耿原修……凌楼,你听着……」
慕容雪捧起了岳凌楼的脸,凝神望着他,在他耳边低声蛊惑道:「我们要让耿原修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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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是一个能令岳凌楼心乱的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刺痛岳凌楼的心。即使岳凌楼不断告诉自己那是假的,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但是他做不到不去想那些话,做不到把那些话抛诸脑后。
每天夜里,噩梦不断。
他一次一次得看到慕容情,在梦中,慕容情总是安静地坐在一间阁子里,轻轻地摇着一把织锦团扇,然后望着辽远的天际,淡淡地微笑。然而起风了,满天都缤纷着粉红的花瓣,缭乱得就像一场粉红的雪。
然后,那雪花的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红,最后变成了血一般的艳红……
如火焰般的颜色灼烧着岳凌楼的双眼。那个时候,慕容情突然看见了岳凌楼,冲着他微笑的眼眸,也流淌出了血色的泪水。
「小楼……」她朝岳凌楼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把岳凌楼抱入怀里,她轻轻地说着,「要报仇……为爹和娘报仇啊……小楼,小楼……」
突然,慕容情的脸变了!
发髻渐渐散开,眉目渐渐尖细,就连声音,也都刺耳起来——那是雪姨的声音!
慕容雪一把抓住了岳凌楼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疯狂地叫喊着:「杀了他……杀了耿原修为你的爹娘报仇!……报仇!……杀了他!……」
「啊——!」
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了。岳凌楼从床上坐起时,清儿还没有离开,她守在岳凌楼身旁。这个晚上,岳凌楼已经惊醒了好几次。清儿熬好了一碗药,还热气腾腾的,见岳凌楼醒了,就端了过来,轻声劝道:「少爷,把药喝了吧,睡得好些……」
望着那一晚漆黑的汤药,岳凌楼摇了摇头,他对着清儿惨淡一笑。他知道他需要的不是这碗汤药,而是一种白色的粉末。那粉末第一次是芙蓉给他的,用红色糖衣包好了,那药物让他看到了最美好的世界。
花狱火——他知道他需要的是花狱火。
他披上外衣,跳下床去,不管身后清儿的呼喊,朝芙蓉庭冲去。他需要花狱火,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都已经离不开那种带来至高迷幻的药物。他知道自己会因此而沉沦,但他一点也不惧怕,反而还盼望着那种毁灭。
清儿追不上岳凌楼的步子,跌倒在地。她爬起来,拖着扭伤的脚,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又追上去。岳凌楼跑得很快,他毕竟也是习武之人,几个闪身过后,影子就消没在苍茫的夜色里。
当清儿赶到芙蓉庭时,岳凌楼已经睡着了,耿芸在一旁坐着,望着岳凌楼的睡脸发呆。清儿走过去,替岳凌楼拉上了被子,趴在床沿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会儿,耿芸反倒安慰起清儿来。小小的手掌拍了拍清儿的背,轻声道:「没事的,他已经吃了药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清儿眼泪婆娑地抬起头,望着耿芸甜甜的笑脸。
耿芸接着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是每当我娘难受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或者伤心的时候,只要吃了那药,就会没事。凌楼哥也是一样的,吃了药,就好了,你看……他不是在笑么?一定是梦到很好的事情,所以才会在梦中笑……」
清儿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耿芸根本不知道那药是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会让人产生身体寄托、后患无穷的毒药。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清儿虽然知道,但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看着岳凌楼一天天消沉下去。
后来,岳凌楼一直留在芙蓉庭里,再没回慈兰轩去。清儿也一直陪着岳凌楼留在芙蓉庭,这件事情传到耿原修的耳朵里,他也没多说什么。也许是想,芙蓉死了,留耿芸一人在芙蓉庭也寂寞,索性让岳凌楼去陪她也好。
再后来,岳凌楼竟离开了芙蓉庭,他重新回到耿原修的书房——整夜整夜地留在那里。
清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越来越不知道岳凌楼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只觉得岳凌楼看人的眼神越来越冷,干事情也越来越没有精神,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好似什么都不能再勾起他的兴趣。
经常,可以看到岳凌楼独自一人站在水池边出神,一站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耿芸有时会站在岳凌楼身后,看着他,只是远远地望着而已,从不走近。
清儿轻轻地摇头叹气,这个耿家,什么都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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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楼回到耿原修身边的那一天,耿原修还是在埋头抄着什么古旧的资料。当他听到阖门的声音,才蓦然抬头,发现来人是岳凌楼后,竟连手中的笔都拿不稳了,『呵答』一声掉落到书案上。
岳凌楼对他微微躬身,算是行过了礼,便低头朝自己的位置走去。那张紫檀木的小书案,半年未用,已经积上了不少灰尘。这间书房,耿原修是重来不让佣人进来打扫的。因为在隔帘之后,有一个为慕容情留着的房间。
半年前,耿原修带岳凌楼走了进去。
岳凌楼替他娘喝下晚了二十年的合卺酒,然后在第二天,拖着染血的双腿,和残破的身躯,从房间中爬了出来。
耿原修以为岳凌楼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这里半步。但是他错了,半年之后,岳凌楼竟自己走了进来。没有任何人逼他,他自己又回来了。
长硬的翅膀要开始飞翔,但每当他试着展翅的时候,却一次又一次地被自己绊倒。
因为金丝翼,有一个永远也飞不出的牢笼,在牵绊着他……
花狱火已经不是秘密,不久之后,耿原修便知道岳凌楼也在服用这种幻药。他虽然也责骂了几句,但心里却知道,根本无济于事。连他自己都是靠着花狱火的药力,在维持着精神的慰藉,连他自己,都无法脱离那种药物的控制。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责罚岳凌楼呢?
无数个夜晚,在花狱火的麻醉之下,他们拥抱了彼此的身体。
不是在床上,而是在那张紫红的书案上。没有花烛的香气,只有油墨和纸页的味道,一点昏黄黯淡的烛光,在浓重的夜色中艰难地燃烧着,显得如此疲惫和无奈。
耿原修没有任何记忆,也许在潜意识里,他选择了忘记。然而岳凌楼却有,他把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当耿原修开始唤他为情儿的时候,他就开始说话,问了很多很多的问题。包括慕容情,也包括岳闲和花狱火。
终于,从耿原修的话里,他知道了雪姨并没有骗他。岳家冤案的确是耿原修一手造成的。他想把慕容情再次夺回来,没想到却害死了慕容情,永远的失去了她。
即使在知道了一切之后,岳凌楼还是无法向雪姨告诉他的那样——杀死耿原修。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后来,他为自己找到了借口——他要让耿原修生不如死!眼睁睁看着他至亲的人,一个一个死在他的面前!
在不知不觉之中,岳凌楼的性格开始扭曲,其实这也并不是偶然。
他开始仇视耿家的一切,他把自己从耿家隔离出来,变成一个孤立的个体。就连他看耿芸和耿奕的眼光,也没了儿时的清澈,开始慢慢改变。他无法去靠近那些身上流淌着耿原修血液的人。他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死,死在自己的手上——死给耿原修看。
所以他保持着距离,不敢接近他们,那些人日后会变成纠缠他的冤鬼,他不敢接近他们。
有段时间,耿原修会去芙蓉庭看耿芸,而耿芸却很怕他,都是一个叫清儿的丫鬟在照顾着一切。
没有人知道耿原修和清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清儿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有时候,耿原修会派人送给清儿很多珍贵的东西。
再后来,清儿已经不是一个丫头,她已经成了主子,有一群小丫头在伺候着她。
虽然耿原修并没有给清儿一个名分,这件事情,也从未在人前提起过。但耿府里的人,看清儿的眼神全都变了,不再是以前看小丫头的眼神,而是看『姨太太』的眼神。此后几年,清儿一直都留在芙蓉庭里,照顾着耿芸,就像芙蓉生前那样照顾着耿芸。
芙蓉最放心不下的人是耿芸,而耿原修替她找到了清儿,好好照顾耿芸——岳凌楼是这样想的。
至于耿原修和清儿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关系,他并不太在意。然而,在耿府之中,却有一个人非常在意这件事。
这个人就是——耿奕。
第十章
清儿住进芙蓉庭的第三年,耿奕上了她。
那是一个春季,窗外盛开着明媚的芙蓉花。清晨的熹光柔和而又温暖,清儿把头靠上了耿奕的后背。昨夜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她一直默默爱慕着的少爷拥抱了她。而且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少爷还没有离去,依旧躺在自己身边。
原来不是做梦,真的不是做梦。一瞬间的幸福,让清儿感动的就快哭出来。她抱住耿奕,软软的身子贴了上去。在耿奕身上,可以闻到一股非常熟悉,她又非常喜欢的气息。以前,在长夫人的眼皮底下,她都小心翼翼地和少爷保持着距离,然而现在,却可以和少爷如此贴近……
这个时候,耿奕的身体动了动。清儿听见了他叹气的声音,急忙问道:「怎么了?」
耿奕半天都不说话,清儿有些着急,又问了一遍。这次,耿奕才用一个问句回答了她:「清儿,你第一次睡的男人,是不是耿原修?」
他不说是他爹,而直呼其名。因为在耿奕心里,他早就不把耿原修当爹了。
清儿的身子猛然一颤,什么动作都僵硬了,只有心,发疯似的狂跳不已。
听清儿不答,耿奕心里也明白了大半,冷冷笑了一声,又说:「难怪他对你这么好,原来你,早就是他的女人了。」
「少爷……」清儿一惊,用毯子裹住身体坐了起来,羞愤道,「我……我,我不是自愿的。」
「不是?」耿奕冷漠地反问一句,翻身下床,一把抓过清儿的手腕,低吼道,「你敢说你不是自愿的?昨天晚上,你没有半点反抗?你敢说耿原修上你时,你抵抗了?」
「我……我……」
清儿被他这么一问竟说不出话来,想不到自己在耿奕心中,她竟是如此随便的女人。她以为耿奕知道她的心意,她以为耿奕也喜欢她,才会抱她。但是事实告诉她,她错了,耿奕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少爷,少爷……」清儿拉住了耿奕的手,眼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啊……你怎么半点都不懂?清儿说不出后面的话,她只用一双悲痛欲绝的眼睛望着耿奕。
「怎么?你无话可说了?」
耿奕皱紧了眉,甩开清儿的手,抽身离开。
在他身后,清儿绝望地蜷缩起了身子,用毯子紧紧裹住了自己,就像是一只青虫,把自己牢牢裹在茧里,牢牢地保护起来……
那之后,耿奕的性情大变。一个月不入家门已是常事,每天泡在花街里,和莺莺燕燕纠缠不清。再后来,事情越来越严重,耿家的下人们私下都在传,说看到少爷在雪夫人的房间里过夜,耿奕和慕容雪的关系越来越暧昧。
长夫人一怒之下找到了冰雪楼,正想好好教训慕容雪一顿。谁知慕容雪根本就没拿正眼看她,一边修着她薄薄的指甲,一边轻蔑道:「怎么?你是为了你儿子来找我,还是为了你的相公?耿原修呢,他自己为什么不过来?」
「小贱人,你还想他过来,他若来了,你还有命?」长夫人双手叉腰,指着慕容雪的鼻子骂去,「你给我老实交待,你跟奕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什么是妇道!」
慕容雪不紧不慢地说:「原来是知道的,不过在这里呆得太久,就忘了。」轻轻挑起眼角,睨了长夫人一眼道,「我和少爷的年岁相差本来就不大,哪比得上我们家老爷和他那个……宝贝的养子?」
慕容雪话音刚落,长夫人一个耳光就已掴上了她的脸,大骂道:「贱女人,你早就该打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要以为我制不了你!我今天,今天……今天就让你知道厉害!」边骂着,就把慕容雪推到了地上。慕容雪也不是好欺负的角色,一下窜起,跟长夫人对干了起来。
这就急坏了一旁的下人,拉也拉不住,拦也拦不住,急得直跺脚。
另一方面,慕容雪和耿奕的事情,耿原修根本就没管。对这种事情,他就像是个聋子似的,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过问。
也许就像芙蓉说的那句话,耿原修忘记了很多他不应该忘记的事情,忽视了很多他不应该忽视的事情。他心里有太多的空间,都装着慕容情,所以就没有空余,去装其他琐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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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孟夏的一天傍晚,岳凌楼在一栋花楼里找到了耿奕。
那个时候,耿奕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有回去。岳凌楼找到他时,他正搂着几个细眉细眼的小妓,管弦笙歌,被香酒灌醉了七分。鸨母知道耿奕和岳凌楼的身份,她跟在岳凌楼身后进了房间,唤走了那几名妓女,锁上了门,皱眉离去。
这时候,房间里就只剩下耿奕和岳凌楼两人。耿奕的酒也醒了一些,摇头问道:「你来做什么?」
岳凌楼轻声道:「你该回去了。」
「耿原修叫你来的?」
岳凌楼摇头:「是我自己的意思。」
耿奕把头一撇,发出一声冷笑:「我就知道不会是他的意思,我是死是活,他都不会有半点反应。」
岳凌楼不置可否,却把话题拉向另外的方向:「清儿最近的情绪很不稳定,你不回去看看她?」
闻言,耿奕竟说不出话来。
岳凌楼看出他眼中还有一丝关心的意味,续道:「前几天,她跑到雪姨姨那里去,不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反正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后来,清儿就被雪姨打了一顿,回芙蓉庭以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好久。还有长夫人,你也是知道的,她看清儿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耿奕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端着酒杯,不断给自己灌酒。
岳凌楼又道:「其实猜也猜得到,那都是和你有关的事情。雪姨也好,长夫人也好,都是因为你的关系,才刁难清儿。就算你不喜欢她,但你同情她,也应该回去看看。」顿了顿,突然抬眼问道,「你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没有?」
耿奕望着酒杯道:「和你没有关系。」
听耿奕这么回答,岳凌楼心中也明白了,皱眉道:「你不觉得你对她太残忍了?」
「反正有耿原修疼着她,她还有什么得不到?」
「可是我觉得,她想要的只是你。你是真的不知道清儿对你的感情?」
耿奕手中的酒杯铿锵坠地,他的手呆滞在半空,两眼无神,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我喜欢的人,并不是她。」
「那么你和她睡,只是为了看她是不是处女?」
耿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捂住了脸,一直不肯说话。
「你真的该回去看看她……」
岳凌楼还在劝,但耿奕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蓦然起身,抓住了岳凌楼的手,把他往身边一拉,问道:「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
岳凌楼轻轻一笑,答道:「是慕容情。」
耿奕一皱眉,立即纠正:「是你。」
岳凌楼轻哼一声:「你硬要说是我也行。」
事到如今,他也已经麻木了。无论是岳凌楼,还是慕容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耿奕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那张挂在藏书阁的画时,他眼中的闪光,已经告诉了岳凌楼一切。
「凌楼……」耿奕借着七分的醉意,把他搂入了怀中,顺势想吻下去,却被岳凌楼反拧了双手,按到在酒桌上。谁知耿奕一阵狂笑,吼道:「你有本事把我制住,难道会没有本事制住耿原修!事到如今,你敢说你是被强迫的?」
「我从来都没说过。」岳凌楼淡淡地回答,眼波非常平静。也许三年前,他是被强迫的,但是三年后的今天,他还和耿原修保持着关系,就是自愿的了。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于是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
耿奕冷冷道:「如果你真有诚意来请我,我就回去。」
「你想要我怎么证明?」
「你明明就知道。」
岳凌楼一阵沉默,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真的不喜欢清儿?」
而耿奕的回答却是:「我喜欢的——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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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岳凌楼十三,耿奕十五。
他们之间,第一次发生了关系。
事后,耿奕的确跟着岳凌楼回到了耿家,也在芙蓉庭找到了清儿。清儿一见是耿奕,立刻冲出来把他抱住,哭个不停。见状,岳凌楼意味颇深地看了耿奕一眼,阖门离去。那天晚上,房间里传出了很大的争吵声,还有哭声。
即使岳凌楼不想去听,但还是被迫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到清儿说:少爷你说过,如果以后我嫁不出去了,你会娶我,现在我已经嫁不出去了,连你也不要我?你说你长大了,还是会喜欢我,你以前说的话,为什么现在一句也记不住?
那个时候,这芙蓉庭里还有一个人,就是耿芸。
她静静地听着这一切,她也看见了院子里的岳凌楼。她问岳凌楼为什么不去劝劝,岳凌楼告诉她,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耿奕甩门离去,清儿在房间里哭得气息将绝。
很多年以前,耿家的花园里,有一个眼神清澈的小男孩,还有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孩。男孩随口说了一些话,女孩便记住了一辈子。
谁都知道那是梦,但就是有人不想醒。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停留,还是回到那个暖暖的初夏,在那片青绿的草地上,在那个梦境里,生活一辈子……
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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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在芙蓉庭的水池里,人们发现了清儿的尸体。
「在那只到腰深的水池里,想要把自己溺死,该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她真的已经想死到了这种地步?」
这是慕容雪的话,像是喃喃自语,也像是讲给耿奕听的。耿奕瞪了她一眼,埋头离开,不知所踪,一直到清儿下葬的那一天,他都没有现身。
此后三年,每一年清儿的忌日,她的坟前都会燃一炷清香。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上香之人的相貌,就连岳凌楼也没有见过,但是他却猜得出来,这香是耿奕上的。
发现清儿尸体的那一天晚上,睡在芙蓉庭里的岳凌楼,听到了耿芸的哭声。
恍惚之中,他好像听到耿芸在喊娘,她对她娘说她已经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她说她想见娘,让娘带她走,她想她了,让她快带她走……
耿芸的这个愿望,在三年后,也就是她十六岁的时候,终于实现。
那个让她重新见到她娘的人,名叫江城,是天翔门贺峰的一个手下,和岳凌楼关系也不错。耿芸死前的那天,曾经去过景元寺,为岳凌楼求回了一串银线穿起的翠绿念珠。她问过岳凌楼讨不讨厌耿家,也对岳凌楼说了对不起。
虽然她的一生非常短暂,但却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此外,还有一件事——
其实清儿不是自己溺死的,虽然她很想溺死自己,但是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岳凌楼帮了她,按住了她的头,直到清儿浸在水池里的身体一动不动,他才松手。
那天晚上,岳凌楼写了一封信,在信上他写是他杀了清儿。不过,他也有疑问——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杀了她,还是救了她。只是当时,看着清儿想死又死不了的样子,觉得她太痛苦,才想帮她解脱。
写完以后,岳凌楼烧了这封信——烧给了他的爹娘。
他所做的一切,只有两只鬼魂知道。
其实,也许应该说是三只鬼,因为还有一只,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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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冬天,岳凌楼去了洛阳的潇湘馆。
第三年,玉蝴蝶重现江湖的事情把天下闹得沸沸扬扬。
第四年,岳凌楼十六岁,在云南的离阳渡口,他遇到了第二个改变他一生的男人,就是西尽愁,然而西尽愁却还有一个连他自己都忘掉的名字——燕冥无忧。
又过了两年,岳凌楼十八岁的时候,在京城,他第二次看见了那张提有《人面桃花》的画,和耿家藏书阁里,被他烧掉的那张,一摸一样。
画中有桃花飞舞的碎片,青绿的草地,还有一名穿着黄衣长裙的美丽女子,恬淡的微笑: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所有的一切,就像当年的慕容情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所谓金丝翼,即使没有笼子,即使来去自如,即使有一对漂亮的翅膀……就算飞得再远、再高,它也终会回来……」
——因为他是金丝翼,他就终会回来。
(完)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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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2-02-24
《月满西楼》番外《西门公子》


这件事发生在岳凌楼由水寨前往云南的途中。
傍晚,离阳镇,渡口。
一年前的初夏,岳凌楼和西尽愁就是在这里相遇。
一年后的夏末,当岳凌楼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眼前依旧是记忆中的一片荒凉,人迹罕至。
渡口边的那间小客栈,屋顶已破烂了大半,发朽的门楣和桌椅窗框,腐朽得一片漆黑,乱七八糟的蛛丝攀满了角落,入眼的残破景象不由让人叹息。
岳凌楼只是站在门口望了一眼,扑面而来的灰尘便令他望而却步。
他只是途径此地,顺便过来看看,并没有其他打算。但就在他转身想走的时候,却听到从客栈黑乎乎的角落里,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
「是谁?」喊话人是个孩子,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童音,「谁在那里?谁?」
岳凌楼没有答话,也没有多想,只当那是个寄居在这荒屋的小乞丐。
突然,黑暗中出现一点亮光,哒哒哒的急跑声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只一眨眼,就有一把长剑指住了岳凌楼的喉咙!
岳凌楼没有躲,因为他认为没那个必要。
——持剑人只是个孩子。
正前方,一个眼睛闪闪发亮的孩子正用敌意的目光瞪着他。虽然只有六七岁大,但却气势逼人。但那剑对他来说太重了,举了没多久,手臂就开始发抖。
孩子用戒备的目光打量着岳凌楼,岳凌楼也打量着他。
从脸来看,长得非常端正,而且眼神明澈,皮肤白皙,看起来没受过什么苦。但衣衫破烂,神情疲惫,像是哪家的落难公子。
两人对视着,却正在这时,孩子的肚子竟咕咕叫了起来。
岳凌楼不禁宛尔一笑,拿出一个还热乎着的包子,递了过去。
小孩子对美人和食物是最没有抵抗能力的。
只见他象征性的考虑了一下,就接过包子,大口大口啃了起来。
岳凌楼望着他,突然又听到了脚步声。
这次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是一名女孩,和男孩差不多年纪,但神态显得更为怯生。她站在两米外的地方,很小声地喊了声:「哥……」
男孩立刻回头,把啃了一半的包子塞到女孩手里。
女孩也饿慌了,想也没想就吃了起来。
「好吃么?」男孩温柔地望着妹妹问。
「嗯。」女孩立即回答,感动得就快哭了。
岳凌楼淡淡一笑,打算离开,却又再次被那男孩喊住。
「你还有没有包子?」男孩上前一步,问话的态度有些嚣张。
岳凌楼摇摇头。
「我向你买!」男孩有些急了,「我有钱的!」说着还生怕岳凌楼不信似的,低头在身上掏着什么。见状,女孩顾不上吃包子,忙劝道:「哥哥……不行,娘会骂你的!」
但男孩全然不顾这些,掏出一块巴掌大的东西递到岳凌楼眼前。
岳凌楼瞥了一眼,知道那是一块玉,无论做工和质地都很粗糙,虽然不像值钱的东西,但换两个包子却绰绰有余了。
岳凌楼笑道:「用你这玉去镇上换些吃的东西不就行了,我又不是卖包子的。」
「不行!」谁知男孩却拒绝道,「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保护爹娘,还有我的妹妹!」
——原来是在被仇家追杀,跑到这里来避难的么?
岳凌楼不禁想。难怪他刚才会拿着剑冲出来,原来是把自己当成了仇家。他的爹娘,恐怕还都藏在那客栈里吧?
「我要买你的包子!」男孩非常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把玉石递得更近。
这时,女孩突然冲上去拉下了他的手,不断摇头道:「哥!不行!娘说这个很重要!不能换的!」
但男孩却始终用没有任何动摇的目光盯着岳凌楼。
如果岳凌楼能多有几个包子,送给他也无防,但问题就出在『没有』上,于是爱莫能助地一笑,瞥了一眼那玉石,轻声道:「既然是重要的东西,就留着好了,我给你一点碎银子,你留在这里保护你的爹娘,叫你妹妹去镇上换些吃的好了。」
岳凌楼难得做善事,谁知男孩却不领情,挥开岳凌楼的手,大吼道:「我不要你的施舍,我又不是乞丐!」
岳凌楼这才发觉自己的一时好心,竟是对男孩的莫大侮辱,不由有些后悔。
「我用我的玉跟你换,你卖给我一点吃的。」男孩还是坚持己见。
岳凌楼拿他没辙,只好想其他的办法脱身,于是道:「石头我不要,要换就用你手上的剑。」
看男孩紧紧抱住剑的动作,岳凌楼就知道他舍不得,料定他会拒绝。
谁知男孩犹豫了片刻,蓦然抬起头道:「如果你要剑,就不能用包子换。剑是保护我爹娘的,但包子只能用来吃。你要用能保护我爹娘的东西跟我换才行!」
看他那严肃认真的表情,岳凌楼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看不出来,你年纪挺小,算盘倒打得挺精的,难不成想收买我当保镖?」
这个时候,岳凌楼才真的对眼前的男孩感了兴趣,他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把你们一家逼得躲在这里?」
见男孩没有立即回答,岳凌楼又道:「你不清楚告诉我,我怎么敢和你谈生意,如果这剑是你偷的,我要了岂不是很麻烦?」
「不是偷的!」男孩立即反驳起来,「是我爹的!绝对不是偷的!」
「哦……」岳凌楼轻轻应了一声,等着男孩继续说下去。
只见男孩低着头,抚摸着怀中的剑,小声道:「爹被坏人骗了,欠了债,还不了……所以我们才逃到云南……」
「原来是欠债?」岳凌楼总算明白了,他对男孩道,「这样的话,我总算明白什么东西才能保护你爹娘的平安了……」
「什么?」男孩急忙问。
岳凌楼蹲下身来,笑眯眯地回答:「是银子?」
「银子?」男孩不太明白。
岳凌楼点头道:「只要用银子还了债,就不会有人追杀你们,你爹娘不就平安了么?」
男孩不说话了,好像在思索岳凌楼的话。好一会儿,才道:「怎么才能有银子呢?」
岳凌楼笑道:「这个……需要一点运气,需要一点天时地利,还需要一点决心和胆量。」
男孩听得皱起了眉头。
岳凌楼道:「遇到我算是你的运气,而在这里遇到我,算是你的天时地利,但你的胆量和决心……让我看看。」
说罢,岳凌楼一把夺过男孩的剑,掷向河中。
男孩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哗啦』一声,剑已沉入河中。
「如果你有胆量潜水找剑的话,银子就会跟着来哟。」
留下这句话,岳凌楼转身离开。男孩虽然气愤岳凌楼,但却追不上他,只好去到河边,跳河捞剑。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在河中发现的东西竟是——
三箱白银!
这并不是偶然。一年前,天翔镖局段瑞南出镖云南,押着那三箱白银,在离阳渡口等待天翔门的船接他们回杭州,但却被岳凌楼设计杀死,三箱白银被暂时抛入河中,本打算用来重建千鸿一派,但后来种种意想不到的事端,白银的事情就渐渐被人遗忘了。
就连岳凌楼,也是今时今日,才突然记起的。
那天夜里,离开渡口,岳凌楼在离阳镇里投宿,无意中又打听到了一些关于男孩一家的事情。听说他们姓『西门』,一家四口来自北方,家里本是做药材生意的,破产以后被债主逼债,逃到云南投奔亲戚,但不料却被无情拒绝。大人突然病倒,孩子又年幼,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一家撑不了多久了,在渡口的荒屋呆着等死。
第二天,岳凌楼继续赶路,谁知刚出客栈没走几步,就被昨天的那个小男孩挡住了去路。
男孩手中拿着剑,目光坚定地对岳凌楼道:「剑是你的了。」
岳凌楼先是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却又明白过来。他和男孩做的本是一笔生意,他用可以保护男孩爹娘的东西,换男孩手中的剑。而现在,男孩得了银子,那剑——就应该归岳凌楼了。但从一开始,岳凌楼就对那剑没兴趣,他佯装要那柄剑,只是不想男孩纠缠自己买包子而已。
所以现在,岳凌楼拒绝道:「剑我不要了,留给你。」
谁知男孩一点也不让步,「我也不要,这剑就是你的。我爹说过,生意人说的话,就要做到。」
岳凌楼轻轻叹气,心想自己为什么就遇上这么个难缠的家伙呢,于是道:「这样吧……剑是我的,但我现在不想拿,你先帮我保管着,如果日后有机会,我再来找你取。」
闻言,男孩露出了考虑的表情,惹得岳凌楼心中暗笑这孩子,还真有些小大人的模样。
好一会儿,男孩终于同意了,把剑宝贝似的紧紧抱在怀里,笑着说:「那我就暂时保管着,等着你来取!我叫『西门晨』,你记住这个名字,以后来找我。」
岳凌楼随口敷衍道:「嗯,记住了。」
谁知男孩却一本正经地又说:「你不要以为我在骗你,等我长大了,有了本事,全天下都会知道我西门晨的名字,那时候你只要随便找个人问问,就可以知道我在哪里!你来找我,我一定会把剑给你!」
留下这些话,男孩生怕岳凌楼会反悔似的,抱着剑就跑了。
岳凌楼站在原地,觉得这男孩实在有趣,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全天下都知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西门晨遇到岳凌楼的那一年,他只有六岁,但岳凌楼对他说的话,他却记了几十年——银子可以救命。在西门家最没落的时候,是那三箱银子救了西门家的命。不仅还了债款,还令西门家有本钱重新做生意。
银子,需要一点运气,需要一点天时地利,还需要一点胆量和决心。岳凌楼随口说出的那些话,给幼年的西门晨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岳凌楼的确在无意中教坏了一个小孩子的价值观。日后,西门晨的确凭着那三点东西,成为了一个很会赚钱的人。
那个时候的岳凌楼,怎么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西门晨这个名字,的确是天下皆知。
西门晨——他才是继耿原修之后,第二个垄断了花狱火买卖的人。
西门家的财力,比起当年的耿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西门晨继承家业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建了一座祠堂,供奉着一柄长剑。
据他说,因为那柄剑,才有了今天的西门家,而那柄剑,却不属于西门家。
它属于一个白衣人——西门家的救命恩人。
另外,被岳凌楼拒绝的那块玉石,还有个名字,叫做『白虎啸林』,和千鸿一派的『朱雀凌云』有着同样的渊源。而西门家,就是封印着圣血麒麟的四个封印之一。
西门晨和岳凌楼的第二次相遇,那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的西门晨,不再是以前那个嚣张精明的小孩子,而是一个眼角细长的翩翩公子。当年和他在一起的那名怯生生的女孩,名叫『西门暮暝』,和西门晨是双胞胎,但长得一点都不像。后来,西门家又添了一女一子,次女叫『西门倾晴』,幺子叫『西门昊』。
西门晨的这一辈人,名字里都含一个『日』字。据说那是因为很久以前有个算命子,曾经为西门家的老爷推过一卦,说西门家下一代的孩子命中阴气太重,恐怕都活不长。所以才会用名字加『日』的方法祈求平安。『暮暝』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她的名字中,日字最多。但是,这依然没有改变她的命运,她是一个少话且不多事的孩子,但却死得最早,就像耿芸。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有机会再慢慢讲。


(完)
离线明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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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责任番外 月摇光总受



话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岳凌楼正在给月摇光拔银针,
突然西尽愁闯进屋!
于是乎,故事应该这样发展——


“西尽愁!你站住!”
岳凌楼大喊一声,追了出去。
西尽愁回头,满眼泪光:
“小楼~你不爱我~”
岳凌楼,抱住小西,安抚着拍拍他的肩膀说:
“乖,其实事情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
小西(咬嘴唇):“小楼,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但我却是最爱你的男人,你怎么能背着我找其他的男人……”
“都说你误会了嘛,月摇光现在内力被封,我正在帮他恢复内力啊。”岳凌楼笑眯眯的。


“你骗我~”小西还不信。
“没有没有。”小楼牵着小西的手,把他带到房间里,“要不这样吧,我们一起帮他把银针拔出来,好不好?”
小西(擦擦眼泪):“我要怎么做呢?”
小楼爬上床,亲自示范,“看,就像这样……”边说边咬了咬月摇光胸前的针头。
“啊……”月摇光呻吟了一声。
小西:“啊,原来如此。”
小楼点点头,告诉小西:“我帮他拔前面的,你帮他拔后面的。”
于是小西听话地爬上了床。


于是乎,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
月摇光坐在中间,前面是岳凌楼,后面是西尽愁。
岳凌楼灵巧的舌尖在月摇光的胸前划来划去,时不时掠过凸起的蓓蕾,把它含入口中,轻轻地吮吸。
“啊,啊……不要……”月摇光煽情地喘息着,胸前的酥麻,变成快感,席卷了全身,他本能地向后躲去,但是身后却有西尽愁。
月摇光的背很漂亮,虽是习武之人,却没有留下一点疤痕。
学着岳凌楼的模样,西尽愁舔舐着月摇光光洁的背部,在背脊处流连,留下一条濡湿的痕迹。
背部比前胸更敏感的月摇光受不了情欲的折磨,前有狼,后有虎,无路可退,身体软瘫下来,倒在了床上。


“啊……啊,啊……不要……”
理智最后的防线还在拼命抵抗,但是身体却早已妥协。
感觉到月摇光下身勃起的岳凌楼,恶作剧似的握住了月摇光两腿之间灼热的肉块。
“你的身体还真是诚实呢,是不是很舒服?”
岳凌楼坏坏地问道,一只手伸入到月摇光的衣物下面,摩娑着那个兴奋地根源。
“其实三个人做,比两个人做趣味更多。”
岳凌楼暧昧地笑着,指尖轻轻刮过月摇光分身前端的小口。


“不,不要……”
月摇光抓住了岳凌楼的手,但根本于事无补。
在西尽愁的安抚下变得酥麻的背脊,让他使不出一点力气。
西尽愁攀上月摇光的肩,贴在对方的耳边问道:
“你全身都好兴奋,让我猜猜,你最兴奋的部位应该是……”
一边说着,温热的手掌贴着背脊向下抚摸,来到了尾椎骨附近,轻轻一按。


“啊!”
月摇光的身体传来一阵触电般的痉挛。
岳凌楼笑道:“反应真好,那么这里呢……”
一边说,一边扯开了月摇光的裤子,抚摸分身的手掌,力道又加重了不少。
岳凌楼俯身下去,含住了那早已挺立的硬物,而西尽愁的手则继续下滑,来到了后庭附近,试探性地揉按着入口处的肌肉,把手指向内送去。


“啊,啊啊……”
月摇光的叫声越来越大,全身的皮肤都泛出了透满情欲的粉红,双眼微微张开,眼瞳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下意识地想夹紧两腿,却被岳凌楼和西尽愁分开。
可恶啊,明明银针扎在上面,你们怎么都跑到下面来了!
于是乎,月摇光就这样被岳凌楼和西尽愁两人上了。


【你们确定还想看月摇光总受吗?很可怕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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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责任番外 小楼拍卖会



话说公元1530年,嘉靖年间,大明王朝南方的土地上,有一个名叫紫星宫的门派。

在这个门派里面呢,有一个天牢。

在这个天牢里呢,有几个囚犯。

在那几个囚犯里呢,就有我们今天的主角,岳凌楼了。



因为西尽愁邂逅了老婆红叶大人,

所以岳凌楼这个小情人呢,只得重新处理。

于是乎,根据剧组全体工作人员一致讨论,

决定来一个“岳凌楼拍卖会”



话说拍卖会当天,主持人在台上介绍道:

“我们今天要拍卖的人呢,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此时只有少数几个人集中了注意力。

主持人接着道:“出得厅堂,下的厨房,有理想有抱负……”

此时有几个人觉得无聊离席了。

于是主持人使出必杀技道:

“最重要的是床技高超,翻云覆雨,让人欲仙欲死!爽到极点!”



吼——吼——吼——

只听传来几阵狼嚎,气氛一下High到极限。

(果然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



第一个跳上台来的人是耿奕,

天翔门耿原修的公子,也是南堂堂主,主海运。

只听耿奕朝拍卖席上喊道:

“小楼啊,如果你跟我走,我就把整个天翔门都给你!”



此语一出,那些正想喊价的人都噤声了。

要知道用整个天翔门去买一个人,那真的是天价啊!

非常满意现场所有人都甘拜下风的表情,

耿奕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奸笑:嗯~哼~哼~哼~哼~

跟我耿小爷抢人,也不先回去算算你们的存折有多少!



正在耿奕得意之时,突然只听“嚓”的一声,

一只血淋淋的手突然破土而出,抓住了耿奕的脚。

惊悚片似的,一个头也渐渐从地下冒了出来。

只见耿奕嘴唇抖了一抖,好半天,才喊出一句:

“爹……”



“死小孩,敢跟你爹我抢人,也不称称自己有几两重。”

一边说,一边从土里爬出来的耿原修,头上还顶着一个死人的光环。

耿奕头痛道:“爹啊,你都入土为安了,还爬出来凑什么热闹……”

只见耿原修恨了耿奕一眼,朝主席台喊去:

“情儿……啊,不,小楼啊……如果你跟我走,我不但把天翔门交给你,还把整个天翔门阴间的股权也都交给你!”



“拜托……我还没想那么快就下去……”

拍卖席上的岳凌楼小小声的嘀咕。

正在这个时候,从耿原修爬出来的那个大坑坑里面,又伸出了一只手!

哇,这次又是谁。众人皆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先是手指,再是手掌、手臂,肩背。最后整个人都上来了!



“凌楼哥……”

好哀怨的声音,再配上点点梨花泪,

居、居、居然是——耿芸!!!

只见耿芸一袭白衣飘上了主席台,

抓住了耿原修的衣领,往坑里拖!使劲拖!使劲拖!

“乖女儿,你干嘛啊,你爹我还没买到人呢。”

耿原修十指死死抠住地板,妄图挣脱耿芸的手。

但是死后的耿芸,好像力气增加了不少,连耿原修都拼不过她。

只见耿芸拖着耿原修慢慢朝土坑走去。



“啊,芸妹妹……”岳凌楼恋恋不舍地伸了伸手。

已经走到坑口的耿芸,幽怨地回头,含泪对岳凌楼说了一句:

“凌楼哥……请你自由的……”

众人:哇哇哇!迦陵频伽……

作者:错!也许十年前你可以这么叫,但是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应该这样叫:哦哦哦哦,樱空逝~~~~

(被众人PIA飞~)



留下这句话,耿芸把她老爸塞进了土坑,接着又拉住了耿奕的手。

“喂喂喂,妹子,你要干嘛,我还没死啊……”

耿奕一边哇哇大叫,一边挣扎。

“哥,就让我们一家去阴间团聚吧~”

“我不要啊~~~~~”

耿奕抓住了在下的手,哀求道:

“妈,你去跟她解释啊,说我还没死……好不好,好不好?”

“这个嘛……”在下微微露出一点犹豫不决的表情,“到底要不要你死呢?”

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摸出了一朵小菊花,一边扯花瓣,一边说:

“你去死……不要你死……你去死……不要你死……你去死……不要你死……”



“喂,你有没有搞错啊。”

耿奕汗流浃背,“我是生死大事,你居然靠菊花花瓣来决定!”

一声哀嚎,耿奕也被耿芸拖出了场。

岳凌楼揉揉耳朵,“世界总算清净了!”



但是这种清净没有持续到两分钟,又有一个男人跳上了主席台!

众人一看,居然是自认“攻字第一号”的西尽愁。

“小楼,我……”

话未说完,就被岳凌楼打断:

“把他拖出去,给我重打二十大板,不要让他再进来!”

“小楼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再说话就叫人把你舌头割下来!”

西尽愁只能闭嘴,含恨被众人拖了出去。



摸摸西尽愁的头,在下安慰道:

“乖,不哭,这叫爱之深,责之切。你先闭门思过一段时间吧……”

“母亲大人,只有你对我最好……”

西尽愁扑进在下的怀里痛哭流涕,在下就使劲揩油。(邪恶的作者。)



这时,只听一个清幽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一名青衫男子慢慢走上了主席台,神情款款地凝视着岳凌楼说:

“小楼,如果你跟我走,我就把心交给你……”



“喂,哪来的……”西尽愁猛一抬头,

一看来人竟是常枫,更可怕的是,

岳凌楼的眼中居然有感动的泪光一闪一闪。

见状,西尽愁急了,也赶忙说道:

“小楼啊,我也可以把心给你啊!”



“我才不要,你的心还是留着给你老婆吧。”

果然,他还在吃醋……

“我的心里只有你,已经装不下其他人了……”

(喂喂,小西,你肉不肉麻啊。)

“拖出去,再打五十大板!”



“恐怕该挨板子的人是你!岳凌楼!”

一声娇喝,欧阳扬音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在她身后还站在尹珉珉、杨红叶等众多女性同胞。

原来是“西尽愁拥护者联盟协会”的成员们……

仔细一看,还有黎雪参与其中。

洛少轩在一旁一边尴尬地对岳凌楼微笑,一边把老婆往回拖。



岳凌楼冷笑道:“你们是来捣乱的?”

欧阳扬音也冷笑道:“不是,我们也是来买你的。”



啊,什么……

在下揉揉耳朵,想,是不是听错了,于是问欧阳扬音道:

“欧阳啊,你买岳凌楼干嘛啊?”

只见欧阳扬音嘴角一抽,说出一个字来:

“虐!”

………………

………………

………………

众人都沉默了。

“虐到海枯石烂!虐到山崩地裂!!虐到地球毁灭!!!虐到不成人形!!!!哇哈哈哈……”

现场的众人都打起了冷战。



正在这个时候,一根藤蔓飘进了买卖席。

月摇光乘风而来,一手抓着藤条,一手拿着玫瑰花束,飞到了岳凌楼面前道:

“Hi,baby,don't you know me?”

(看过W-inds2004演唱会的人应该不会陌生的台词,好像是2004吧,记不清了,汗水……)



“月摇光!你个混蛋!”

西尽愁指着月摇光的鼻子,也冲了上去,抓住岳凌楼的右手道:

“小楼,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可以给你……”

月摇光不甘示弱地拉住岳凌楼的左手道:

“小楼,我对你是真心的。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这样啊……”岳凌楼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先对西尽愁微微一笑道:“如果你把月摇光的贞操弄到手,我就跟你走。”

又对月摇光微微一笑道:“如果你把西尽愁的贞操弄到手,我就跟你走。”

西尽愁喝月摇光对望了一眼,转过背去,齐声呕吐。



在下推推眼睛,琢磨道:

“月摇光和西尽愁,到底谁攻谁受呢……”

众人(背后灵状态的冒出来):

“不要用这么认真的表情思考这么无聊的问题。”

于是乎,月摇光和西尽愁开始贞操大战,汗颜啊。



巨头都走了,拍卖会这边只剩下一堆囊中羞涩的穷人。

“我出五块。”

“我出五块一毛。”

“我出五块一毛一分。”

“我出五块一毛一分半。”

…………

…………

…………

叫价无休止的持续下去。

最后忍无可忍的岳凌楼终于以“十元”钱的高价买下了自己。



拍卖会闭幕——

在下对不起观众,自我忏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