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延惟中刚死,首辅府就立刻被官兵包围起来。
终于在『聊华苑』的底部,他们搜到了皇袍玉玺。那些造反的罪证,足以诛灭延家九族。铁证如山,但延家私军依然试图在做最后的抵抗。层层官兵把首辅府围得水泄不通,附近街道全部封锁,不准进入。看来是想把延家残余,全部绞杀。
从正午到黄昏,再到深夜,兵刃相搏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官兵已经冲破府外的防守线,深入到延府内部。府中庭堂楼殿、长廊水榭,一片亡命的惨叫,家眷仆役四散奔逃,满目血溅,场面乱不堪言。
尹珉珉和江城也夹杂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他们逃无可逃,一边抵挡官兵的砍杀,一边寻找逃命之径。他们来延府时间虽然不长,但却不巧卷入这场血腥的混乱。尹珉珉做梦也不会想到,堂堂首辅,竟会倒台如山崩。
「珉珉!」
江城挡开一名持刀官兵,拉住尹珉珉的胳膊,指给她一个方向。
尹珉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股红烟滚滚从府中中心建筑燃起!借着风势,火势扩散极快,熊熊烈焰不一会儿就窜上夜空。只眨眼,半边天空都已被那耀眼的红光笼罩!火光之中,黑色浓烟不断腾升,房屋倒塌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人纵火!
尹珉珉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捏紧双拳。短短瞬间,她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推了江城一把,着急道:「快,快过去!」
「怎么?」江城还没反应过来。
「一定是延世蕃!他故意纵火引起混乱,然后趁机逃走!延世蕃的人一定就在火场附近,我们必须跟在他们后面,才能顺利逃出这里!」
江城想想也是,拉着尹珉珉,一路砍杀,向那吞吐着烈焰火舌的地方冲去。
但越是靠近火场,温度就越高。高温引起气流不稳,四周景象变得扭曲。只有一片橘色的火光,在夜空之下,好像在流动似的。浓烟呛鼻,即使用手挡住了口鼻,但依然被呛得泪流不止。
「珉珉!」
江城低唤一声,一刻也不敢松开她的手。然而尹珉珉却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膝盖使不上力,一下跪倒在地。
「不要紧吧,珉珉?」江城急忙蹲下。
「去找延世蕃!」尹珉珉蓦然抬头,眼眶中全是被浓烟呛出来的泪水,但她顾不上擦去眼泪,一把推开了江城,「快去找延世蕃!只有跟着他,我们才有逃生的希望!去呀!」
江城不肯走,尹珉珉更是着急,狂吼着一把推开了他!
江城来不及躲避,只觉身体一晃,脚跟绊在门槛上——他竟跌入火海之中!
炽热的火舌骤然向他窜来,炙烤的温度包裹全身!
江城才刚反应过来,迅速起身,正想冲逃出去,突然只听头顶传来一阵轰响,竟是一根被烧掉大半的房梁,直直向他砸来!
一声惨叫,江城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红光之中!
「江城!」
目睹一切的尹珉珉大叫一声,全身冻结。然而迅速窜起的黑烟,却遮挡了她的视线!
「江城!」
无论怎么呼喊,房间之中没有传来半声应答!
「江城!……江城……」
声音竟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被黑烟熏得酸痛不已的眼睛,也瞬间被一种温暖的液体盈满。没有眨眼,呆滞的视线一直望着那片火海,但透彻的泪水却顺着脸庞不断滑落……
「江城……」
最后一声,尹珉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全身力气仿佛都被抽走,只能勉强双手支地,撑住身体。
任由泪水一滴连着一滴滚落,尹珉珉低垂着头,胸口闷得无法呼吸。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江城也是一个可以让她感到如此心痛的男人。
突然,只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还有一声低低的呼唤:「珉珉……」
「江城哥!」
这三个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尹珉珉含泪笑着蓦然抬头,但她万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却是——陈绫安!
「你怎么会在这里?」尹珉珉的笑容转瞬即逝,立即被冰霜覆盖。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陈绫安低声回答,「不过你一直都没有发现。」
「你来干什么?」尹珉珉非常厌恶。
「我去救他。」简短的回答,陈绫安松开扶住尹珉珉的手,向那片火海跑去。
「不要去!」不知为何,在陈绫安跑开的那一刻,尹珉珉竟伸手拉住了他,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出两个字,「会死……」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陈绫安回头望着她,满足地一笑,眼神从涣散到凝聚,再从凝聚到涣散,低喃着,「我只会伤害你,只有他才有资格保护你……」
哽咽的声音戛然而止,陈绫安甩开尹珉珉,冲入火场!
但突然,他停住了,没有转头,背对尹珉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孩子是我的么?」
尹珉珉没有回答,但陈绫安仿佛已经收到答案,苦涩地笑了一声,「是么?这样就好。」
说完埋头冲入火海,并且再也没有回头。
再也没有走出来。
望着他的背影被一片火光炽焰吞噬,尹珉珉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她甚至连『陈绫安』这三个字都喊不出来,一个疑问把她脑袋撑得好像快要炸开似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
为什么陈绫安会去救江城?
为什么陈绫安会去救一个情敌,一个他本应该憎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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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大火蔓延开来,几乎烧毁了整栋府院。大火一直燃到翌日黎明,总算才被扑灭。
很多人葬身火海,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确认尸体身份。
陈绫安死了,江城被救了出来,尹珉珉受伤最轻,只擦破了一点皮而已。
幸存者中没有延世蕃。
不过,不知道他究竟是被烧成了焦炭,还是顺利逃走。没人有本事从上百具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中,辨认出延世蕃来,所以也就没人再追究延世蕃的死活——只当他已经死了。
幸存者们被缚住双手,押送到岳凌楼的面前。有尹珉珉也有江城,这也就是月摇光说的那份特别礼物。
尹珉珉,就是月摇光送给岳凌楼的礼物。
「你想怎么处置她?」面带笑容,月摇光附在岳凌楼耳边问,「碎尸万段,弃尸荒野?」
岳凌楼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尹珉珉。
尹珉珉即使被按在地上,但眼中的戾气却没有半点消减,恶狼一般瞪着岳凌楼,发狠道:「岳凌楼你好本事,居然连龙床都被你爬上了!今天我落在你的手里,随便你想怎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放了她。」
不等尹珉珉厥词放完,岳凌楼低声对月摇光这么说了一句,转身就想离开。
「岳凌楼!」尹珉珉发疯似的在他身后吼叫着,「你为什么要放我!你杀我呀,你杀我呀!」
岳凌楼站住了,背对尹珉珉,沉冷答道:「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放你,而是放你的孩子。虽然你恨我,但我不恨他——至少他是无辜的。」
几句话后,尹珉珉彻底沉静,她竟说不出半句话来。直到眼看岳凌楼就要走远,才不顾一切地大吼道:「岳凌楼,我不会感激你!」
「你尽管恨我好了,没有关系。」
什么都无所谓,白色的身影渐渐远去。
尹珉珉目光呆滞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喉咙哽动着,眼睛也在胀痛。
岳凌楼竟会放了她?这也许比杀了她,更让她难以接受!
似乎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侍卫统领用眼神询问月摇光到底该怎么办。
月摇光无奈地一笑,挥了挥手,轻声道:「放了吧。」
卫兵领命,上前给尹珉珉等人松绑。直到绳索全部解开,重新获得自由,尹珉珉依然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岳凌楼的背影还没有消失,只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突然,尹珉珉只觉被人压住了头。正想挣扎,却发现盖在她头顶的,正是江城的手。
对着岳凌楼快要消失的背影,江城跪在地上,慢慢弯腰,最后头磕在地,很长时间没有抬起——这不是感谢,而更像悔恨。
尹珉珉的头被江城压着,抬不起来。
但很意外,她并没有拼命挣扎,而是任由江城的手把她压着。
天上飘着小雪,雪花飞扬,一片寂静。
周围,重获自由的延府婢女仆役,甩开绳索,纷纷离开。卫兵衙役们,也都渐渐散去。月摇光望了尹珉珉和江城一会儿,也朝岳凌楼离开的方向追去。
但是,雪地中的两人却迟迟没有抬头,直到雪在他们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一直很静很静,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一滴液体,落入雪地的声音。
那是一滴,从尹珉珉眼中流出的,意义不明的泪水。
第二十六章
「好不容易才把她抓到,你一句话就把她放了……」月摇光终于追上岳凌楼,紧紧跟在他身后,有些不愉快地说着。
「我的事你少管!」岳凌楼头也不回,语气显然在责备月摇光贸然把尹珉珉绑来给他处置。
月摇光仿佛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身子僵了僵,刚才还微带笑意的双眼,瞬间阴沉下来,「岳凌楼,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
岳凌楼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
月摇光快步上前,一把扼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拉,迫使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你说过,如果我把紫星宫给你,你就是我的人。」
岳凌楼脸色微变,却不答话。
「现在……」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月摇光靠得更近,嘴唇贴近岳凌楼耳边,轻声道,「现在乾坤已死,尹珉珉也不可能再有作为,紫星宫只有一个七宫主在撑着门面,要灭掉他们简直易如反掌。到时候紫星宫里的人,全都交由你来处置,你看谁不顺眼,就可以上去捅他几刀。既然现在大局已定,你……是不是应该兑现当初的承诺?」
话说到此,月摇光扼岳凌楼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像是在发出一种警告——警告他不要妄想逃脱!
岳凌楼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月摇光的箍制,蓦然蹙眉,微愠道:「我对紫星宫没有任何兴趣!」
「没有兴趣?」月摇光冷笑,「你的一句『没有兴趣』,就想把一切抵赖掉?那我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岳凌楼,你根本是在耍我!?」
「随便你怎么想。」岳凌楼懒得解释,但越逼越近的月摇光,却让他感到一丝恐惧。
「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放开。」
「休想!」
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抓得更紧,蓦然用力,一把把岳凌楼扯入怀中,俯身下去,吻住对方还来不及说话的嘴唇。
几声沉闷的低吟,从两人相互撕咬的嘴唇中发出。
岳凌楼不但没有反抗,反而顺从了对方的侵犯,并且热情相迎,伸出舌尖去纠缠挑逗。
月摇光受宠若惊,短暂的晕眩后,突然警觉起来——岳凌楼的热情太不正常!
正在这时,只听『嚓』的一声,月摇光腰上长剑已经出鞘,然而拔剑出鞘的人——却是岳凌楼。
月摇光被岳凌楼一掌敲开,后退半步。
岳凌楼手中锐利的剑锋,已经直直对准了月摇光的胸口。
「别以为拿着剑就可以杀我。」月摇光恢复镇定,露出轻蔑的笑容。
「我不想杀你……」岳凌楼手腕一转,剑锋横上了自己的脖子,「我只想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你到底想怎样?」见岳凌楼不惜以生命相威胁,月摇光不得不退让。
「我要离开这里。」
「不行。」月摇光毫不犹豫,断然拒绝,「太后不会放你。」
「只要你肯放我,太后算什么?不要让她知道就行了。」岳凌楼说得轻巧。
「你一走,我要如何在宫中立足?我好不容易取得太后的信任,她也答应派人为我研制破解北极剑毒的解药,如果你现在一走,我就前功尽弃!」
没错,月摇光千方百计进入皇宫,接近太后,不仅是为了帮岳凌楼报仇,除去延惟中,更是为了给自己寻找机会,取信宫中权贵,解开北极剑毒。
「如果是你,即使不用靠我,照样能够得到太后的宠爱。」岳凌楼放下了手中之剑,把它交还月摇光,「我不想和你敌对,也不想威胁,你不要逼我这样做。我只想求你——求你放过我。」
岳凌楼双手捧剑,奉到月摇光胸前。微微蹙起的眉头,让目光中的坚决更加清晰。
月摇光望着他去意已决的目光,知道强留无用。四目交会的瞬间,月摇光心底妥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总是留不住他?为什么明明可以得到他,却总是一次一次放他从指间溜走?望着他双手捧上的晶亮长剑,耳边是他刚刚的话,不是敌对,不是威胁,只是一句恳求……恳求能够离开这里……
岳凌楼的眼神,让月摇光无法开口拒绝。
两人对视半晌,是月摇光先扭开了头。只见他略带怒意地一把夺过长剑,插入鞘中,转身就走。但两步之后,却突然停住,头微微向后偏过一个小小的角度,望着岳凌楼脚边的空地,低声道:「最后一次,我可以帮你。但机会只有一次,就是今晚,过了今晚,你不可能再逃出去!——我不会再放你走!」
岳凌楼望着他,虽然没有答话,但眼神却说自己明白。
月摇光转身,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指着西方灰色的天空,低声道:「今晚,你朝那个方向走,我会帮你扫清路障。」
◆◇◆◇◆◇◆◇◆◇
不知道月摇光用了什么手段,路障被清扫得很彻底。岳凌楼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一个侍卫,也没有一个人拦他问话。与其说这是逃,倒不如说这是散步——从皇宫散步离开而已。
当岳凌楼跨出西门时,再回头望那巍峨的宫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样轻易就离开了皇宫。
头顶,月色苍白,淡淡的光芒洒落在地,映着路边的积雪,清冷。
只身走在这条路上,耳边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意识仿佛被风扯远,回忆淡淡涌上,又是那个人离开时的话:『当一切结束,如果你想见我,我会出现。』
——现在这样,是否一切都已结束?
然而西尽愁,我想见你,你在哪里?
微微抬头,向四周望去。眼中所见,只用光秃秃的树影,纵横交错在漆黑的夜空。缓缓闭眼,只能感受到夜风的清涼,却感受不到一点那个人的气息……
——原来,又是一句骗人的话么?
自嘲着微微一笑,只怪自己当真了,又信了他一次,于是又被骗了一次。强迫自己从幻想中醒来,岳凌楼睁开眼睛,继续向前走去。然而突然,风变强了,树桠的阴影也被狂风打乱。前方路口,隐约有淡淡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借着惨淡的月光凝神望去,岳凌楼认出那人的身份,无奈地轻叹一句:「原来还没有结束。」
因为那人——是尹珉珉。
第二十七章
「我不是已经放过你了么?」岳凌楼走到尹珉珉身边问道,「江城呢?」
尹珉珉没有回答,神情冷漠,「我有话对你说。」
「我听着。」岳凌楼点点头。
尹珉珉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向岳凌楼抛去,「杀了我。」
岳凌楼没有伸手去接,短刀坠地,『哐』的一声脆响,激起几点冰花飞溅。
安静极了,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时间仿佛停止流动,尹珉珉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凝视岳凌楼的目光忽然沉下,移到那坠地的短刀上。她弯身把刀捡起,握住刀柄,『噌』的一声轻响,一道淡淡的青光出匣。
苍凉的月光下,锐利的刀刃上仿佛浮着一层清亮的银光。
尹珉珉随手扔掉刀鞘,把刀柄递到岳凌楼眼前,表情凝重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杀了我。」
岳凌楼低头,望着尹珉珉手中兵刃,依然没有接过,「我已经放过你了。」
「你没有放过我。」尹珉珉坚持,「你放的是我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孩子,那是骗人的。这样,你就没有放过我的借口——杀了我。」
「你为什么这么想死?」岳凌楼蹙眉。
「我,不想死……」尹珉珉眼中的坚毅暗淡下去,目光幽深,她抿了抿嘴,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其他让你彻底解脱的办法?」岳凌楼冷笑。
「不!」一声尖锐的吼叫,两行透彻的泪水从尹珉珉绷紧的脸庞滑下,「是其他可以让你和西大哥在一起的办法!」
岳凌楼微微一怔,他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尹珉珉道:「你应该也听过那个故事,三百年前,燕冥无忧对郁辰铭最后一战。郁辰铭死,圣血麒麟的灵魂一半转入燕冥无忧体内,而另一半则转入尹双曳体内——现在又在我的体内苏醒。所以,如果你杀了我,让圣血麒麟进入你的身体,你就可以和西大哥在一起。如果你和西大哥是相同的体质——你们就可以在一起。」
尹珉珉的话,让岳凌楼沉默。
尹珉珉抬了抬手,想让岳凌楼接过那把短刀。
然而岳凌楼还是一动未动,蹙眉轻声道:「你真笨,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
「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难道你忘了,你曾经自杀过一次。既然那次麒麟魂没有脱离你的身体而出,那么这次,也不可能。」岳凌楼斩钉截铁。
「我没忘。我也想过,也许那次是因为附近没有可以让他附身的人。但这次不同,因为有你在,你是麒麟一族的后代。如果有你在,麒麟魂一定会选择你的身体,而不是我的。」尹珉珉上前一步,扳开岳凌楼的手,把刀柄硬塞进去,「我们试一试,也许可以成功呢?」
岳凌楼不敢相信,他从尹珉珉的眼中看出了真诚。
「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尹珉珉自嘲般的一笑,眼眶再次湿润,「就像当日,我看到陈绫安为了救江城而死的时候,也很奇怪一样。那个时候,我很不懂……但是现在,好像明白了……」
顿了顿,头却埋得更低,「也许,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要把他占为己有,而是要成全他的幸福。你和西大哥,应该在一起。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懂?……」
声音越来越小,但依然让岳凌楼深深震撼。
尹珉珉没有抬头,无法忍住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过,「六年前,篁竹林,我第一次见到西大哥,他是第一个闯过黄泉巷还没死的人……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好喜欢他……」
岳凌楼的喉咙也哽了哽,望着这样的尹珉珉,他说不出话。
然而就在这时,尹珉珉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岳凌楼来不及挣脱,只觉手中的刀锋突然向前插入!
瞬间血花飞溅,尹珉珉的身体渐渐弯下,倒入他的臂弯之中。岳
凌楼彻底怔住,尹珉珉掌心的温度从手背传来,然而手心,则是坚硬的刀柄。鲜血顺着刀锋流淌,滴落雪地,绽放出无数血花,血花越来越大,最后成了血泊。
「我要……回家了……」尹珉珉倒在岳凌楼身上,插入她心口的刀刃,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色,「爹……我好想他……终于可以见他了,这次……」
尹珉珉的身体越来越重,岳凌楼的手突然变软,竟有些抱不住她。
「这次……我一定要告诉他,他选错了人……可惜那十六年的女儿红……为我选了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
尹珉珉的身体从岳凌楼手臂擦过,轻轻倒地。她胸口的血花,在铺满银色月光的土地上,刺眼夺目。
「但是,我却为西大哥选了一个……他最喜欢的人……」
慢慢闭上眼睛,好像再没有什么遗憾。眉头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然而嘴角的幅度,却让她看上去非常满足。
六年前,尹珉珉第一次见西尽愁,她爱上了他;
一年前,西尽愁把尹珉珉带出了黄泉巷,他承诺会照顾她;
然而现在,尹珉珉终于选择回家,她让岳凌楼,把她送上了真正的黄泉。
尹珉珉的呼吸已经停止,刚才明明还在说话,在哭。然而现在,却已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岳凌楼望着自己血红的手心,再望着脚边那具僵直的尸体……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但突然,一点亮光从尹珉珉背心发出!
岳凌楼蓦然后退,竟想起了尹珉珉刚才的话——圣血麒麟一定会选择你的身体!
紫光越来越亮,先是若干小点,最后竟变成了火簇一样的东西。岳凌楼靠在墙角,双眼因为惊愕而大大睁开,而那火簇却突然变得扁平,转眼就变成一张巨网,向岳凌楼扑了过来!
——这个难道就是?
没有时间多想,岳凌楼一声惨叫,整个身体都被那紫光包围。全身毛孔都已张开,成为那些紫光侵入他身体的通道。而那入侵的紫光,仿佛要挤散他原本的意志,岳凌楼挣扎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把头埋入臂弯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紫光渐渐消散,一切都恢复平静。
好像做梦,太不真实。
岳凌楼缓缓抬头,看见了尹珉珉的尸体,然而尸体旁边,还蹲着一名陌生人。
陌生人背对岳凌楼,金色的发丝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是感觉到岳凌楼的视线,金发人转过头来,冲岳凌楼摇了摇头,然后指着尹珉珉的尸体说:「她好像真的死了……」
那一刻,岳凌楼终于认出他来,他就是紫星宫年龄最小的一名护法——紫兑。
不知是敌是友,岳凌楼眼神戒备,没有吭声。
岳凌楼和小兑有过数面之缘,他们曾一起被关在紫星宫的地牢。然而岳凌楼对小兑的印象,大概只是觉得对方又吵又麻烦吧?
小兑脱下外衣,把尹珉珉的尸体盖了起来。然后走到岳凌楼身边蹲下,单手支着下巴,「本来我是奉了七宫主的命,带小宫主回宫的,但是……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却自杀了……我只好把她的尸体带回去复命……」
声音有些遗憾,但却没有一点要追究岳凌楼责任的意思。相反,小兑还想帮岳凌楼一个忙,「你知道西尽愁在哪里么?」
岳凌楼摇头。
小兑道:「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既然小宫主的遗愿,就是成全你们。所以,我带你去找西尽愁。」
「什么?」岳凌楼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兑轻轻一笑,伸出右手。在他手背上,有一片奇异的图案,像是一个封印。那是几个月前,紫坤给他画上去的封印。封住他的司泽之力,也就是时空转移的力量。
不等岳凌楼发问,小兑已经拿出一把小刀,咬牙忍痛划破手背的那个图案,破除封印,然后握住了岳凌楼的手,「你只要想着那个人,就一定可以去他的身边。」
他纯洁的笑容,让岳凌楼失去戒心,缓缓闭上了眼睛。
淡淡的紫光从小兑的手心发出,袅袅上升,包围了他们叠加在一起的手,然后紫光越来越强,越来越亮,最后竟把岳凌楼的整个身体都包围起来。
紫光还在不断加重,而强光中岳凌楼的身影却渐渐变得透明。
大概一刻钟过后,紫光完全消散。
雪地中,只留下小兑一人,还有身后尹珉珉的尸体。
然而岳凌楼,却消失无踪了……
第二十八章
岳凌楼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四周没有雪,不是京城。
勉强起身,头依然很痛,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四肢都酸痛不已。环顾四周,光秃秃的树枝,满地枯黄的落叶,一条石子铺成的小径,向很远的地方延伸而去。
景色不算陌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揉着胀痛不已的太阳穴,岳凌楼下意识地顺着小径朝前走去。两旁的景色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想不起来,直到温度明显降低,身体突然被一股彻骨之寒包裹,岳凌楼蓦然抬头,才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
心脏猛地一跳,加快脚步,向那背影跑去。
然而突然,岳凌楼的步子渐渐变慢,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由最初的灰土,变成了一片刺目的血红!就连脚底的触觉,也变得有点奇怪,想是踩入了什么水潭。
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真的是血,流了一地。
慢慢抬眼,不远处立着一块丈高的冰山。岳凌楼认了出来,那是一线天下的寒冰,而这里——难道就是四川青神寨?!
愣了一愣,一切线索联系起来,岳凌楼猜出那人的身份。
没错,如果是他,一定会重新回到水寨——因为这里是封印圣血麒麟真身的地方!
他一定会回到这里!
心脏蓦然揪紧,那些殷红的血液让岳凌楼产生了一阵一阵的晕眩。而不远处冰山之下,那个男人背对着他,双膝都跪在地上,整个身体都是僵的,头无力地磕在冰面上,一动未动,不知是昏是死。那些流淌满地的血液,全是从他四肢、肩膀、后背流渗出来的。
「西……尽愁……」
眼神有些呆滞,念出这三个字时,岳凌楼的心好像已经开始滴血。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般,一步一步,缓缓朝那一动不动的背影走去……上一次分别,这一次见面,相隔不到一月,然而再见面时,自己险些认不出他来。
「西尽愁?」
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向后一扳。然而岳凌楼觉得自己抓住的不是他的肩膀,而是一块坚冰。没有任何温度,就像被冻结似的,僵硬。
「西尽愁!」手指骤然用力,岳凌楼大吼一声,身子禁不住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
这时,男人终于睁眼。
眼缝中漆黑的瞳孔,透出一种深深的疑惑,直直地望着岳凌楼的脸,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了一点焦距。嘴角僵硬地牵动出一丝弧线,自嘲地一声苦笑,微微叹气,「又是幻觉……」
这种幻觉究竟产生了多少次,西尽愁自己也已经记不清了。
但理智告诉他,他不可能看见岳凌楼,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两个人,他和欧阳扬音。
西尽愁慢慢偏头,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他的整只右臂已经深深没入寒冰之中,掌心位置,淡淡的紫蓝色火焰惨淡燃烧着,「快了……欧阳,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不到半寸,只要可以再把冰层烧融一点,他就可以摸到圣血麒麟的肉身,也就有办法毁灭那具肉身!
「西尽愁,你够了!」岳凌楼发疯似的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寒冰中拉了出来,「你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人不人鬼不鬼就算了——但你居然把我当成欧阳扬音?!」
岳凌楼的话震耳欲聋,西尽愁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僵硬地倒入岳凌楼怀中。意识更加恍惚,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
他只知道:不仅是脸,就连声音也好像,气息……味道……都好像……
难道自己的幻觉已经深到这种程度?
强打精神,睁眼再看,那的确是岳凌楼。蹙紧的眉头很熟悉,紧紧咬住嘴唇的动作也很熟悉,还有眼睛……发红的眼眶,仿佛蒙了一层水雾的眼睛……也是这样熟悉……
——难道真的会是?
西尽愁深吸一口气,抬手抚上了岳凌楼的脸。僵硬的手指,好久以后,才传来温暖的温度,软软的触觉……真的是他,不会错,真的是他!这不是幻觉,他真的来了,就在自己眼前……有些生气,但却强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倔强地瞪着自己。
「天啊……」不敢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手指从他脸上一遍一遍抚过,把他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敢念出那个名字,「凌楼?……真的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已经被欧阳扬音用毒瘴封了起来,没有任何人可以进来!
岳凌楼还没有回答,身后传来一阵轻轻地脚步声,随即便是欧阳扬音的声音:「忘了告诉你,昨天下了一场雨,包围在这附近的毒气,全都被雨水冲淡了。毒瘴已经不存在,任何人都可以接近这里……西尽愁,这里已经不安全,我决定放弃圣血麒麟,你呢?」
岳凌楼循声望去,欧阳扬音依旧裹着那厚厚的斗篷,看不见一丝表情。
但岳凌楼知道,欧阳扬音说出这些话,是为了让西尽愁离开。根据眼前所见,岳凌楼已经猜到。那些不断从西尽愁身体渗透出的血液,是蓝焰的反噬造成的,因为可以承担反噬的乾坤已死,西尽愁只有靠自己的身体来承受那种可怕的力量。
「西尽愁,反正我一定要走,不会留在这里。而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执意留在这里的话,连一个三岁的小孩,都能轻易杀你……」
欧阳扬音话未说完,西尽愁就摇了摇头,「只剩最后一点了。」
言外之意,绝不会走。
「那好,随便你!」
欧阳扬音的声音骤然加厉,转身就走,然而西尽愁却突然喊住了她。欧阳扬音的身体蓦然一僵,停下脚步。西尽愁苦撑着,朝她走去。看西尽愁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岳凌楼本想扶他,但他却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岳凌楼不要跟来。
然后,岳凌楼只有眼睁睁看着他走到欧阳扬音身边,低头在欧阳扬音耳边说了一些话。
欧阳扬音听后猛一抬头,盯了西尽愁好久,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扭头就走。西尽愁望着欧阳扬音的背影,直到欧阳扬音走出好远,他才双膝一颤,蓦然倒地。
西尽愁究竟对欧阳扬音说了什么,岳凌楼很想知道,但他不问——因为他知道西尽愁不会告诉他。
他只是默默走到西尽愁身边,把他扶了起来,问道:「你真的不走?」
「只剩最后一点……」西尽愁低头望着自己灰色的掌心,重复着刚才的话。他偏头望着那坚硬的寒冰,眼中的坚定执著,清晰可辨。
「如果我一定要你走呢?」岳凌楼紧紧抓住他的肩,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不准他去看那块寒冰。
「真的只剩最后一点而已了……」西尽愁试图说服岳凌楼,只有最后不到半寸的距离,只要冲破那道最后的防线,他就可以亲手摧毁圣血麒麟。那是三百年前燕冥无忧的愿望,也是现在西尽愁的心愿。
「你以为你还可以撑到那个时候?」岳凌楼厉声质问着,「你以为你还可以用这半条命,撑到你烧穿寒冰为止么?」
「我不会死的。」西尽愁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可是我会!」岳凌楼朝他大吼着,「我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我就好想死!我头痛,心痛,全身都痛!你的身体好冷,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不要再去碰那块寒冰了,好不好?就算你不被反噬杀死,也会被冰毒冻死的……」
「可是……」西尽愁气息微弱地解释着,「现在只有我可以。」
说着,西尽愁默默捏紧了右拳。那只从紫震身上取下的手臂,是现在可知的唯一融化寒冰的办法。既然这条手臂接到了自己身上,西尽愁认为这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让他完成毁灭圣血麒麟的任务,而现在眼看就要达到目标,西尽愁不想半途而废。
「只有你可以?」
岳凌楼突然一声冷笑,霍然抽剑,还不待西尽愁反应过来,锐利的剑锋已经向西尽愁的右肩砍去!
一声沉闷的钝响,一只手臂赫然坠地。
西尽愁全身神经都被冰毒冻得麻木,以至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直到他看到那截断肢,直到他听到断肢落地的声音,直到他摸到右肩流出的血……他才知道,自己的右臂已经被岳凌楼挥剑砍了下来……
那双盯着岳凌楼的眼睛,有些疑惑,有些吃惊,但西尽愁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岳凌楼冷笑,「这样……谁也不能融化那块寒冰了,你也不行!……你没有义务牺牲自己的身体去做那件事!这只手本来就不是你的,你胡乱接收,胡乱给自己惹了一堆麻烦,又胡乱承担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责任……根本就没人逼你那样去做!你笨,笨死了!简直笨死了!」
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连岳凌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很想把西尽愁臭骂一顿,骂他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骂他把什么麻烦都往自己身边拢的性格,骂他到处拈花惹草,招惹了一大堆女人,但却不能给其中任何一个幸福的没用,骂他让自己心痛,骂他自己折磨自己……但骂着骂着,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突然,西尽愁一手抬起了岳凌楼的下巴,凑近过去,把他滔滔不绝的抱怨全都堵在嘴里。
轻轻吻了一会儿,西尽愁在岳凌楼耳边说道:「你才笨死了……」
他好像是想笑,但那勉强出来的笑容,却显得非常苦楚。
第二十九章
京城,岳凌楼的失踪给月摇光惹来了很大的麻烦。
月摇光千算万算,却算错一点,他以为只要用慕容情的尸体,就可以瞒天过海,但是……如果真的是慕容情的尸体倒也罢了,错就错在,那尸体不是慕容情,而是木绒芩的!
早在二十年前,慕容情就死在广州,而木绒芩易容成慕容情,嫁给耿原修。
岳凌楼虽是木绒芩的孩子,但他的长相,却和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慕容情,如出一辙。
这个谎说了二十年,终于在二十年后,被人戳穿。
『死者易过容!』
当负责检验尸体的官员把这个事实禀告给太后以后,太后才突然惊觉自己受骗!
但太后万万也想不到这个容已经易了二十年,只以为是月摇光随便把什么人易容成了岳凌楼的模样,交给延惟中亲手斩头,布置出这样一个断头再续的骗局。
月摇光和岳凌楼,这两个人,太后都不想放过!
因为怕突然惊动月摇光,太后用了一计。
她诈称北极剑毒的解药已经配出,骗月摇光服下。月摇光信以为真,吞下药物,但随即太后却大笑了起来,瞬间翻脸,告诉月摇光那不是解药,而是毒药,如果月摇光十日之内,不能把岳凌楼带京城,就只有死路一条!
月摇光被逼上绝路。
为了保命,他只有踏上缉拿岳凌楼的路途。
◆◇◆◇◆◇◆◇◆◇
与此同时,四川青神寨。
西尽愁和岳凌楼都还留在这里。
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多日以来,和那寒冰近距离接触,西尽愁身中寒毒,已经深入四肢百骸,再难排除。
寒冰边上,岳凌楼升起一簇篝火,西尽愁的头枕在他的腿上。
橘色的火焰,依旧无法驱除西尽愁身上的寒气。
眼看西尽愁的身体越来越弱,体温越来越低,岳凌楼只剩下一个办法。
他脱下他的衣服,还有自己的,然后俯身亲吻他冰冷的嘴唇、下颔、脖子,还有肩膀和胸膛。然而嘴唇触到的一切都是冷的、僵的、硬的……
但渐渐,西尽愁发出一声低吟,终于睁开眼睛。他抬手抚上了岳凌楼的脸,似乎不敢相信他在做什么。
「抱我……」
诱惑的声音从唇齿间发出,只是这轻轻的两个字,就让西尽愁产生了一种燥热。
岳凌楼的体温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比火焰更加温暖,而且香甜。胸口被他用牙齿轻轻啃啮着,西尽愁渐渐感到晕眩。
一种难以抗拒的热流从身体内部升起,不一会儿便游走全身。
的确,如果要升温,这是一个凑效的方法。
本已丧失的知觉都被挑逗出来,渐渐恢复,而且比以前更加敏锐。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指、他的舌尖、他的气息和他的热度。
慢慢闭上眼睛,享受着他给他带来的快感。
昼夜颠倒,时间错乱,就连日夜的交替,也都感受不到。
他们一遍一遍地结合,拥抱彼此,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次数。只要意识还清醒着,他们就结合在一起。因为疲劳而渐渐陷入昏睡,但醒来以后,又会再次抚上对方的身体,交缠在一起。
是清醒,是昏睡,都已经不再重要。
就好像他们会这样不分日夜地缠结下去,直到永远。
沉浸在最原始的肉欲里,沉浸在对方身体带来的快感,什么也不用考虑,什么也不用担心,甚至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死亡。时间渐渐流逝,日升月落,昼夜更替……只知道亲吻和爱抚,只知道抱紧,然后进入,淫靡的呻吟和痛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西尽愁说了一声:「够了……」
然而岳凌楼没有听到,他还在继续。
「够了……」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西尽愁抬起岳凌楼的下巴,轻轻咬着他诱人的嘴唇,「这不是办法……」
但岳凌楼依然没有听话停下,反吻过去,舌尖一下深入到口腔深处。这像是一种本能,他不想停,无论如何也不想停下……只要还能动,还有感觉,就要一直这样下去……
在对方的坚持之下,西尽愁也放弃了理智,回吻着他,抚摸着他诱人的身体。如果允许,他也希望这场靡烂的梦,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但是——
毒瘴被雨水冲去后的第五天,一线天下的第一个闯入者,终于到来。
她一袭黄裙,长发系在头顶,额上缠着三股细小的发辫,坠着无数金色的小铃,只要微微一动,就能发出一串悦耳的响声。
她还没有靠近,西尽愁就听到了她的铃声。
但西尽愁没有办法让岳凌楼停下,于是水零儿见到了一幅她很难接受的画面。水零儿不敢靠得太近,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西尽愁!」
随着一声大吼,水灵剑从掌心幻化而出,指住了西尽愁的眉心。
而这时,岳凌楼好像才发现了水零儿的到来,抬头,不发一语地望着她。
「西尽愁!你怎么对得起红叶!」水零儿持剑之手微微颤抖,那是因为愤怒而产生的颤抖,「他害死了红叶!是他害死了红叶!你怎么可以和他……」
仿佛没有听见水零儿的吵闹,岳凌楼低头再次吻上了西尽愁的下唇。
水零儿气得忍受不了,狂叫一声,挥剑向岳凌楼刺下!
眼看水灵剑就要刺伤岳凌楼,一只手突然出现,抓住剑刃!
水灵剑是用水凝结而成,任何人,任何兵刃,都无法挡住它的攻击。
然而就在这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水灵剑不仅被西尽愁接住,而且还裂成碎片!
细小的冰花,四散飞溅,发出银铃一般的响声……
同时,还有几滴红色的血水,也随着那些溅开的冰晶,坠落在地。
西尽愁松开了手,他的手心血肉模糊,全是水灵剑的碎片,也就是那些小小的冰花。
如果剑刃是水,水无形,的确没有兵刃可以挡住;但如果剑刃是冰,冰有形,只要有形,就可以被接住、被捏碎——水灵剑的攻击第一次被人破解。
西尽愁望着气得说不出话的水零儿,抖落手心的碎冰。
如果是以前的西尽愁,他不但接不住水灵剑,还有可能被水灵剑所伤。但现在身中寒毒的西尽愁,在碰到水灵剑的瞬间,让兵刃凝结成冰,从而破解了水灵剑的攻击。
「这是我第二次感谢我体内的寒毒。」西尽愁淡淡一笑。
「第一次是什么!」水零儿怒不可遏,大吼着问。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西尽愁暧昧地一笑,摸摸岳凌楼瘦削的下巴,用一根手指抬起,低头啄吻一下。第一次当然是要感谢,因为寒毒,岳凌楼才会主动让他抱。
「你无耻!」
因为水灵剑被破,水零儿锐气大挫,被西尽愁这么一气,眼眶竟一下红了出来。拼命咬咬牙,捏紧双拳,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被气哭的模样,水零儿逃似的扭头跑远。
望着水零儿跑远的背影,西尽愁暗暗长舒一口气。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使水零儿没有剑,只踩他两脚,也能把他踩成内伤。
水零儿跑到没人的地方,对着悬崖大哭起来。
红叶死了,西尽愁到处偷情!水灵剑也被破解……她突然觉得自己憋了一肚子的气!
但突然,一截树枝突然伸到她的眼前。树枝上还带着一片椭圆色很可爱的叶子。
水零儿惊讶地扭头一看,身后竟是沈开阳!
沈开阳把那截树枝递到水零儿手里,「都说鲜花送美人,但现在大冬天的,我找遍了整个林子,只能找到一片叶子还算漂亮,所以零儿姐,你就委屈一下,收了这片叶子吧……别哭了……」
「小混蛋!」水零儿气呼呼地低骂一句,但心情突然好了一些,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开阳道:「陪着摇光来的,他要带岳凌楼回京。」
「怎么到现在还没动作?」
「他说,再给他们两天时间……」
那之后,沈开阳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水零儿,其中包括京城的事,也包括月摇光一行人其实早在两天前就已经抵达青神寨,也找到西尽愁和岳凌楼的所在,但却正好看见水零儿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不知道月摇光出于什么想法,他什么也没有做,悄声离开了。
并且几日以来,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第三十章
岳凌楼第一次来到青神寨一线天瀑布的时候,还是夏天,他被月摇光带来的。
那个时候,寒冰还沉在潭底,不像现在这样把整片寒潭都冻结成一块冰山。当时在寒潭边上,还有一块小小的墓碑。那牌刻得很早,是百年以前的东西,碑上字迹已经模糊,岳凌楼只能辨认出一个『友』字,月摇光曾经告诉过他,那上面还有一个『郁』字。
但是现在,西尽愁却告诉岳凌楼,这碑文的全部:『挚友郁辰铭之墓。』
这里,就是三百年前燕冥无忧埋下鸿鹄教主郁辰铭的地方。
燕冥无忧杀死郁辰铭后,从雪山中盗出圣血麒麟的肉身,把它和郁辰铭一起埋在水寨。
直到几十年前,燕冥无忧又回到这里,立剑为誓,把隧道改成了迷幻阵,不准任何人踏入。
燕冥无忧曾经在这里隐居了数十年,直到遇到那个让他喝下『孟婆汤』,告诉他一切可以重来的人。他拜那个人为师,去了洛阳,改名西尽愁。不久后便出师,继承启天剑,闯荡了很多地方,邂逅了很多人,比如说欧阳扬音,还有尹昀。同时,也被卷入了很多是非,直到一年前,在云南的离阳,他遇见了岳凌楼。
『救我……』
西尽愁永远也无法忘记,岳凌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还有当时他抬头看他的眼神。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救他。但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不但没有救他,还让他一次一次陷入危险,陷入绝望,陷入痛苦折磨的深渊。
这一线天下的寒潭,几经风波,当初石头堆出的坟墓已经不见。只有那块墓碑,即使被层层沙石掩盖,还能看见一点边角。拂去碑上的泥土,西尽愁凝视碑上自己曾经刻下的字迹,那些尘封的回忆,那些被舍弃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起。
「郁辰铭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有尹双曳?」岳凌楼软软地靠了过来,指间轻轻拂过碑面上凹凸的字迹。
西尽愁摇摇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我只有一个不会忘记的人……」
说着把碑牌倒转,抽出随身短刀,手腕舞动,在石碑背面刻下一行字:『挚爱岳凌楼。』
「我又没死……」
岳凌楼小声地嘀咕,但苍白的脸上,却有了一丝笑容。西尽愁没有解释什么,他把那块石碑立了起来,重重插入土中。西尽愁逃出一枚血红的戒指,带到岳凌楼指上,那是隐剑,「不要再把它还给我了。」
点点头,凝望着那块石碑,岳凌楼神志有些恍惚。
仿佛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从什么地方传来。
这股香味有些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在什么地方闻见过。
没有时间细想,西尽愁已经拉着他站了起来,「我们出去吧,找一个可以远离一切的地方。」
岳凌楼点头,跟着他。
夜深,风轻月暗。
在淡淡的月光下,他拉着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边景物变换,但始终不变的,是那阵清幽的香味。带着淡淡的药味,一直弥散在岳凌楼身旁。但突然,岳凌楼一下清醒,他发现那药香不是围绕着他,而是围绕着西尽愁!
发觉岳凌楼的身体蓦然一僵,西尽愁也停住了脚步。
岳凌楼捂头后退——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香味就是上次西尽愁离开他时,让他闻到的迷香。在那片迷香之中,他看到了一处世外桃源,一分无纷无扰的安静,但那些都是迷香造出的幻觉!
而现在,这同样的迷香——又会带来怎样的幻觉?
西尽愁转身望着岳凌楼,突然伸出了那只不应该存在的右手——手中捏着一柱迷香。
他把迷香往地上一扔,用脚底捻熄。待香气散尽,岳凌楼才发现,他眼前之人不是西尽愁——而是欧阳扬音!
「怎么可能?」岳凌楼摇头后退,差点一步踩空。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欧阳扬音声音平静。
「你们是怎么换过来的?」
「从你闻到香味开始,你见到的西尽愁就是我。」
西尽愁一直留在一线天下,而欧阳扬音却把岳凌楼带到一处很高的悬崖。
悬崖边上,猎猎的夜风把欧阳扬音的斗篷刮得『沙沙』作响,她冷冷的声音夹在风中,好像利刃一般向岳凌楼袭来,「这一切,都是西尽愁的意思。我离开那天,他对我说的话,就是让我把你带到这里——这是青神寨地势最高的地方。」
「不可能!」岳凌楼狂叫着,转身向回跑去。
但欧阳扬音却拦住了他,「你以为西尽愁会在原地等你回去?他早就走了。」
短短的一句话,让岳凌楼瞬间冻结。
——早就走了?
最后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离身体,双腿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轻轻一颤,岳凌楼跪坐在地。极度哽咽的喉咙,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地闻道:「他在……什么地方?」
「既然他想方设法离开你,你又何苦去找?」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岳凌楼狂吼着打断欧阳扬音的话。
欧阳扬音被他吼得微微愣住,好一会儿,才带着轻微的怒意,低声道:「他在一个你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
「不……」低微的悲鸣,撕心的痛楚,岳凌楼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把自己紧紧抱住,「不可能……」
前一秒,还在石碑上刻着『挚爱』两个字。
但却转眼之间,抛弃自己而去?
「西尽愁要做的事,他一定会做。他早知道你会阻止,也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即使你斩断他的手,让他无法杀死圣血麒麟,但他却有办法再次封住圣血麒麟,就像三百年前一样。」欧阳扬音从岳凌楼身边擦过,留下最后一句忠告,「你最好呆在这里不要乱走,因为不久之后——会有水灾。」
◆◇◆◇◆◇◆◇◆◇
那一夜,岳凌楼在那悬崖上度过。
风很大很冷很狂,仿佛可以把他扯成碎片。
那一夜,耳边都是呼啸的冷风,灌入衣襟,夺走了身体的温度。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把头靠在膝盖上。
直到第二天黎明,一阵脚步声把他从恍惚中唤回现实。缓缓抬头,他看到了月摇光,还有沈开阳和庭阁。
但是,月摇光竟一时没有认出岳凌楼来——他不敢认。
因为岳凌楼那一头青丝,竟在一夜之间,全都变成白发……
不仅颜色变得纯白,而且被夜风刮了一晚,狂乱不堪。肩上、手上、颈脖上,全都被那显眼的白色覆盖。衬得他原本颜色就很淡的皮肤,更加透彻,好像半透明似的。
岳凌楼站了起来,清晨的熹光浮在他的身体四周,好像一圈淡淡的光晕。
「回京城吧。」月摇光终于开口,不是强迫,更像是邀请。
要骗过太后,月摇光有千百种办法,他会奉命搜捕岳凌楼,不仅是畏惧毒药而已,还有一个原因——他想见见他。
然而岳凌楼却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这时,水零儿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她的出现,让月摇光面露疑色,绝对意外。水零儿是为了见月摇光而来,并且告诉他一件事情,「月摇光,虽然我很讨厌你。但有件事瞒了你很久,我有些过意不去。」
月摇光回头望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没有中毒。」水零儿沉下了眼,「因为真正的北极剑,早在十年前,就被折断了。」
「这不可能!」月摇光不信。
「是真的。」
水零儿讲起了一段往事。
十年前,少教主杨鹰不巧折断了北极剑,为了修剑,他去了云南,拜托紫星宫替他接好北极剑。而当时为他修剑的人,就是红叶。
红叶修不好剑,只好伪造一把,让杨鹰带回北极教。
假的北极剑上没有剑毒,这个秘密,连前教主都不知道,但杨鹰却告诉了当时北极教排名第一的杀手,沙华。
沙华答应帮他隐瞒这个秘密,所以从十年前开始,成为七星成员的人,都没有被剑毒所伤。
月摇光,沈开阳,庭阁,其实他们三人都没有中毒。他们身上的伤口,都是沙华用高超的剑术伪造出来的。也只有沙华才有那个本事,眨眼之间,在同一个位置,划出上千条伤痕,伪造出极像北极剑伤的伤口。
所以自从五年前,沙华死后,再没有人可以伪造出北极剑的伤痕。
而这,也是北极教在沙华死后,彻底解散的原因之一。
淡淡地讲完这一段故事,水零儿本以为月摇光会吃惊地说不出话,但谁知短暂的沉寂之后,月摇光竟大笑起来。他笑自己被一个谎言骗得团团转,为了解开那并不存在的剑毒,他投靠紫星宫,投靠延惟中,接近太后,最后竟得到这样一个真相——根本什么毒都没有!?
在月摇光的笑声之中,脚下的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颤抖!
「你们看那边!」沈开阳突然指着西方大叫起来。
众人齐齐扭头,竟是滔天巨浪排空而来,那翻江倒海的气势,好像连山崖都可以压倒!潮浪掀飞竟达到十米来高!来势汹汹,甚是恐怖!
「可恶!」月摇光捏拳咒骂一句,「一定是什么人炸开了水坝!」
潮浪在他们脚边炸开,激飞的水点向下雨一样劈头盖脸打下!巨大的轰响好像可以把鼓膜震穿,月摇光等人都不禁后退。
然而却有一人,始终未动。
望着那浊浪排空的奔腾,岳凌楼突然清醒,耳边仿佛响起了欧阳扬音昨夜的话:
『这里是青神寨地势最高的地方……』
『可能会有水灾……』
这一切,是否证明欧阳扬音知道这场水灾的到来,而她把自己带到这处悬崖,为的就是让自己避开这次水灾?
那么安排着一切的人,那个炸开水坝、水淹十三寨的人……
——只有一个可能!
想到这里,岳凌楼竟转身向那滔天的巨浪走去。
身后,好像有什么人在狂喊,但那声音已经被巨浪淹没,听不真切。
现在,岳凌楼眼中看见的,只有这一片巨浪;耳中听到的,也只有这一片轰鸣;脑中想到的,也只有那唯一的可能——是西尽愁!
是他,一切都是他做的!
他炸掉水坝,水淹十三寨,为的就重新封印圣血麒麟的肉身!
岳凌楼站在悬崖边上,巨浪向他扑来,一声巨大的轰鸣!
岳凌楼的身体消失在那片混浊的浪花中!
滚滚翻腾的巨浪,奔流不息的潮水,卷着岳凌楼的身体,消失在天际尽头。
◆◇◆◇◆◇◆◇◆◇
这不是自杀,而是赌博,岳凌楼赌的是西尽愁的一句话。
『当一切结束,如果你还想见我,我会出现。』
一切已经结束,西尽愁,我想见你,你在哪里?
身体被巨浪挟着不停沉浮,但岳凌楼翻腾的思绪却没有停止。欧阳扬音说的那个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是否就是这一片水底?
——你以为我不通水性,你又躲在水下,我就找不到你了么?
身体渐渐下沉,不能呼吸的感觉不再像以前那么恐怖。
岳凌楼不会溺死,因为他从尹珉珉那里继承了圣血麒麟的另一半灵魂。他是和西尽愁一样的体质,一样不死不灭、一样长生的体质。
『你们应该在一起。』
因为这个原因,尹珉珉自杀。
水下,岳凌楼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处冰山,冰山中冻结着圣血麒麟的肉身,而那冰山边上,还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岳凌楼靠了过去,他看见西尽愁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捧起了他的脸,想把他唤醒,但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就像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沉睡。
——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了,你太累。
拉住了他的手,岳凌楼也慢慢闭眼。
——我会等你醒来,无论多久。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
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等待着你再次睁眼。
一直等,一直等下去……
◆◇◆◇◆◇◆◇◆◇
水寨大潮,整整三天,才算平息。
若干天以后,在东方的河口,渔夫发现一块石碑。那是水寨大潮时,从上游冲下来的。渔夫虽然不识字,但却把那块石碑立在了河口。
碑上五个字,其中三个都已模糊。
只有最上面的两个字,也是刻的最深的两个,清晰夺目。
——挚爱。
面朝蓝天浮云,望着海枯石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