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紫星宫四处寻找尹珉珉,但是没有找到。眼看祭台已经搭建完毕,而西尽愁也离杭州越来越近了,但是尹珉珉,却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她被江城藏得好好的,就躲在背街的一间客栈里,本来她可以一直这样躲下去,直到紫星宫放弃寻找。
但是,尹珉珉却选择了自己回到紫星宫。
理由很简单,因为她觉得西尽愁会来紫星宫救她。
如果她不留在紫星宫,她就不能在见到西尽愁。
现在的尹珉珉,已经什么都不怕了,甚至就算她被紫星宫杀死,她也不怕。她只是希望可以见西尽愁一面,希望看到西尽愁来救她。即使救不了也无所谓,只要知道他还想来救她,这就够了。
尹珉珉主意已定,江城怎么拦也拦不住,后来竟说要和她一起回紫星宫。
尹珉珉说他太傻,怎么也不同意。
江城说他已经被逐出天翔门,哪儿也去不了。但尹珉珉却突然掏出一个东西,放到江城手里。江城接过来,打开手心一看,竟是——玉鸿翎!
尹珉珉淡淡道:「你被逐出天翔门,只因为你丢失了玉鸿翎。我现在把玉鸿翎还给你,你回你的天翔门。」
留下这句话,尹珉珉转身就走,江城拉她不住,反被劈了一掌。
「珉珉!」
无论江城在身后怎么喊她,尹珉珉终究没有回头。
回到紫星宫后,尹珉珉没有见到紫坤,而是被紫乾拦在了门外。
紫乾说紫坤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
「连我也不见?」尹珉珉觉得不可思议。
紫乾不回答她的问题,话锋一转道:「如果你是真心回来,就不要再在祭典之前逃跑。」
「我知道。」尹珉珉点点头,转身要走。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惨叫!
尹珉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竟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六年前,那个时候她的毒镖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第一次对她说『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是在一年前,那个时候她差点杀掉岳凌楼;然后他们几次相遇,又几次分离,直到几个月前在云南,她告诉他——她要嫁人了。
如果一切可以那样结束多好?
如果她可以忘了他,可以不去想他,可以放下他,可以去寻找新的幸福。她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每当想到西尽愁时,尹珉珉会难受,但是每当她再次见到他时,却不受控制地想要和他在一起。
「珉珉!」
西尽愁也看见了她,从马上跳了下来。
而尹珉珉却呆呆地怔在原地,双眼直直望着西尽愁,眼泪决堤一般涌了出来。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为了她回来了,他为了她回到杭州,他还会来见她,他还会来救她?——这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珉珉呀……」
西尽愁一把搂过了尹珉珉,下巴磕了磕她的脑袋,心中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还好你没事……」
他淡淡地这样说着,那一刻让尹珉珉觉得,即使是死也无所谓了。
「来得正好。」
紫乾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把尹珉珉从梦幻之中拉回现实。
她睁开眼睛,只见他们已经被侍卫包围。只眨眼工夫而已,就好像所有侍卫全都聚集到了这一处!她和西尽愁被层层人墙围在中央,连逃生空隙都没有。
紫乾道:「祭台已经搭建好,两个祭品也到齐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姐姐,你说是不是?」
话音一落,门扉拉开,紫坤被紫震抱着走了出来。
「是啊……」紫坤附和着紫乾的话,浅浅一笑,双眸之中眼神深邃了不少,只听她低声道,「既然万事都已俱备,那么今天——就是我们紫星宫的祭典!」
「抓住他们!」
紫乾一声令下,侍卫们已齐齐出动!
瞬间只见一片剑光闪烁,把人眼都晃得发痛!
西尽愁一把拉过尹珉珉,翻身上马,缰绳一拉,只听黑马一声长嘶,扬起四蹄正要冲出众人的包围。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有几道白光闪过,竟一下绊倒了马腿。
只听黑马一声悲鸣,西尽愁抱着尹珉珉摔下马背!
刚想从地上爬起来,谁知一抬头,就看见两个熟人站在正前方。
——月摇光和青炎。
刚才绊住马腿的白线就是他们两人放出的。
西尽愁护住尹珉珉,后退两步,双眉压低,暗叫不好。因为月摇光和青炎突然出现,他想带着尹珉珉突出重围必定困难重重。
然而最令西尽愁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在下一秒。
从月摇光和青炎身后,竟走出一名白衣人!
白衣人未曾说话,只是一个冷漠的眼神斜睨而来,就已经令西尽愁好像万刃剐骨般的痛!
……岳凌楼?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西尽愁下意识的声音已经出口。
自从红叶死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西尽愁不敢去见岳凌楼,因为他知道他恨他。
就像现在这样,仅仅是他望着他的眼神,就已经可以把西尽愁杀死好几次。
「因为今天的祭典,我也算是一个主角。」
岳凌楼面无表情地回答了他。
西尽愁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突然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好像被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丝线缠住了般!不仅是手腕,就连脚踝和脖子,都被那种看不见的丝线缠住!
「珉珉……」
西尽愁强忍住难以呼吸的痛苦,扶住了怀中的尹珉珉,但尹珉珉的情况和他完全一样,好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似的,呼吸困难。
「妖术……」
看不见绳子突然勒紧,西尽愁的双膝一颤,单膝跪地,要把剑插入土地,才能勉强站起来。他艰难地转头,看见紫坤右手结印,嘴唇也翻动不停,好像在念着什么咒语。
突然只听一阵铃铛的杂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几乎同时,祭台四周的火坛瞬间窜起火焰。
天空骤然变色,一片阴云笼罩。
西尽愁和尹珉珉同时发出惨叫,他们的身子竟飞了起来,被那根看不见的绳子拉上了祭台。
祭台上画着一个奇异的图案。西尽愁和尹珉珉被扔在了那个图案中心。身子刚一落地,图案上就升起一阵青烟。青烟越变越浓,竟好像无数铁爪,抓住了西尽愁和尹珉珉的身体,不让他们离开祭台。
——这就是招魂术。
先把尹珉珉和西尽愁用咒符困住,然后再用咒语把他们两人的魂魄从身体中招引出来,最后再移如第三个的人的体内汇合。
紫星宫的祭台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招魂台,一个是移魂台。
西尽愁和尹珉珉被困招魂台,然而就在离他们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有个高出台面半丈余高的台子——那就是移魂台。
被咒符束缚住的西尽愁,挣脱不出那些缭绕的青烟,他勉强睁眼,竟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从眼前经过!目光追随着那道白影……他竟看见他走上了移魂台!
西尽愁的双瞳在那一刻骤然放大,他想冲过去拉住他,但他却被咒符困住寸步难行。
「……楼……」
声音艰难地从喉咙中发出,即使只是一个字而已,也几乎用尽西尽愁的全身力气。
「凌……楼……」
伸手想去拉住他,叫他不要上去,然而刚伸出去的手臂,却立刻被一股青烟缠住!西尽愁的身体就像一个被割断了提线的木偶,笔直地倒在招魂台上。他咬紧的下唇已经沁出血来,他在浓烟之中挣扎着抬起了头,他隐约看见岳凌楼就坐在招魂台上。
他向他爬去,但背上却沉重得像压了一座山!
那一刻,西尽愁才知道岳凌楼话中的意思,知道那句『今天的祭典,我也是主角』的意思!
——他要去当圣血麒麟的寄主!
就像三百年前的郁辰铭那样!
西尽愁猜得一点也不错,乾坤两人最后为圣血麒麟选定的寄主——正是岳凌楼。毕竟在所有人当中,他的血是最接近圣血麒麟的。
那天萧辰清杀尹珉珉时,被岳凌楼和月摇光撞见,其实并非完全偶然。
因为那个时候的岳凌楼,已经做好成为圣血麒麟寄主的打算,所以他才会前去紫星宫的驻地,而在中途,正好撞见了萧辰清而已。
「不要……」
西尽愁揉碎似的声音,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能听见。他还在艰难地向前爬行,他想把岳凌楼那个移魂台上拉下来。但这短短两三步的距离,对他来说,却好像远如天涯。
祭台之下,乾坤两人双手结印,正反相对。
只听他们低低念了一声:「招魂。」
祭台之上突然就腾起几道紫色的光线,把西尽愁和尹珉珉包围其中。西尽愁趴在祭台上,身体蜷缩成了弓形。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似的,在蠢蠢欲动。
「不要……」
西尽愁还是向着岳凌楼的方向,他不要他成为圣血麒麟的牺牲品。
但是岳凌楼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他就那样宁谧地坐在祭台之上,默默等待着祭典的进行,等待着圣血麒麟的灵魂,在他的体内——合二为一。
第二十三章
「不要!」
随着西尽愁的一声大吼,漫天紫光交错,把岳凌楼包围了起来。而一旁的尹珉珉,也发出了凄惨的呻吟,她被那一团团的瘴气缠住,牢牢地固定在招魂台上。而西尽愁自己的身体,也好像快被撕碎似的。他清楚地感受到什么东西从身体内部陡然膨胀起来,好像要冲破躯壳而出!
——难道这就是招魂?!
西尽愁无法多想,耳边是尹珉珉一声比一声尖利的惨叫。
要强硬地把灵魂从体内抽出来,那种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珉珉?……」西尽愁趴在招魂台上,艰难地回过了头。
而尹珉珉,却早已抱头蜷缩成一团。她的身体边缘,已经浮现出淡淡的白色烟雾,隐约就像灵魂一样。
「珉珉!」西尽愁朝她大声喊去,「压住它,不要让它出来!」
虽然西尽愁也不知道失去半条魂魄以后,尹珉珉的身体到底会怎样,但他凭直觉认为——突然丧失一半灵魂,一定不是一件好事!
「不行……西大哥……我不行……」
尹珉珉呻吟着,她没有能力压住住体内正翻腾着向外溢出的魂魄。
然而就在这时,乾坤两人又变换了一个手势,结出一个更加复杂的手印!
似乎是感受到那股念力越来越强,西尽愁抬头向乾坤两人的方向望去。与此同时,乾坤两人也正好睁眼,六目相对的瞬间,西尽愁竟被他们目光中射出的那几道精光震慑!
「招!」
乾坤同时喊出了这一个字,陡然狂风袭来,西尽愁只觉体内那股喷然欲出的力量又加强了很多倍!身体好像快被那股力量撑碎一般,西尽愁再也压制不住,狂叫了出来!
突然,只见一股血柱喷出!
一切都好像在那一刻停住,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紫光减弱,瘴气消散,天空阴霾的颜色也渐渐退去……
然而血还在流,止也止不住。
慢慢的,紫坤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向后一仰……
「姐姐!」
紫乾冲上前去,伸手想抱住她。但紫乾的手臂和紫坤的身体轻轻擦过,并未抓住。随即只听一声钝钝的响声,紫坤笔直地倒在了地上,在她身体周围,腾起了一圈淡淡的烟尘……
「姐姐!」
紫乾扑倒在她身上,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动,想要把她摇醒。
然而紫坤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她宽大的袖子已经被血水浸透,血未止,依然泉涌一般向外流淌。不到一会儿,就汇聚成了一个小洼。紫坤的身体浮在血浸的土地之上,一动未动。
直到这时,在场其他人还是没有动,不仅是身体,就连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还停留在前一秒钟。
他们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仿佛觉得在招魂术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时,从紫坤的手臂上突然喷出一股血柱!
随后一切异相都消失了。
风止了,天明了,但是紫坤……
她却向后一仰,慢慢地、沉沉地,倒了下去……
「抓住她!」
紫乾突然站了起来,指住祭台上还没爬起来的尹珉珉,「是她!是她当日刺了姐姐一刀!」
话音一落,立刻就有护卫涌上祭台,想要擒获尹珉珉。而尹珉珉全身刺痛,连站都站不起来,就更别说是逃了。当日尹珉珉刺紫坤一刀,那道伤口一直没有复原。而现在紫坤过度使用念力,导致伤口严重裂开。
「珉珉……」
西尽愁摇摇晃晃地勉强站了起来,但谁知刚走出两步,膝盖一下跪倒在地。随即整个身体都软了下去,他和尹珉珉一样,都已经筋疲力尽,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发太突然,祭台下,月摇光走到紫乾身边,低头问道。
然而紫乾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抱着陷入昏迷的紫坤,不停流泪,喃喃念着:「姐姐……姐姐……」
「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摇光的语气突然一变,只听『唰』的一声,他竟拔剑指住了紫乾的脖子!
「你!」
见月摇光无礼,紫震正要上前,却突然只觉喉咙一涼,随即耳边就传来青炎的声音:「不要乱动,小心你的脑袋。」
「就凭你?」
紫震不屑地一笑,骈起手指,嘴唇翻动,念起咒来。他是南洋紫星宫司雷的护法,拥有招雷引电的能力,区区青炎他并不看在眼里。
青炎不动声色,既未攻击,也未退缩。
随着紫震的那句咒语,只见晴天之中,竟有一道霹雳划过!
月摇光的手一抖,扭头朝那道闪电望去。然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只听『扑』的一声,竟是紫乾吐出一口血来!
「主上!」见紫乾吐血,紫震也大惊失色,正要扑过去,却被青炎制住,无法动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月摇光也不太明白。
为什么紫震使用妖术的时候,紫乾竟会有不良反应?
「这是反噬。」青炎猜测道,「所有术法都有反噬作用,并且术法越强,其反噬作用也就越强……我以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紫星宫可以掌握那样高强的术法,却从来没有受到反噬?但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
整个祭场都很安静,就连那些正准备去抓捕尹珉珉的侍卫,也都停止了动作,静静地听青炎讲着。
「紫星宫并不是不会受到反噬,而是他们懂得怎样转移反噬。刚才,就是司雷之力的反噬,被转移到了紫乾身上。」
「怎么会这样?」
月摇光寻思起来,低头望着一语不发的紫乾。看他的表情,似乎是被青炎说中了。
「也许可以这样解释……」岳凌楼不知何时已经从祭台上走了下来,来到月摇光身边,接着青炎的话继续讲了下去,「乾坤两人存在的目的,本应该是为了帮圣血麒麟承担反噬作用。但是现在圣血麒麟的本体并未苏醒,苏醒的只有力量而已。所以乾坤两人把圣血麒麟的力量分别给了六名护法,而他们自己,便为那六名护法承担反噬。但是现在……紫坤身受重伤,本应由两人来承担的反噬,变成由紫乾一人承担……所以,刚才惊雷乍响之时,他才会因为负担过重而吐血……」
闻言,月摇光和青炎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唯独紫乾,用怨恨的目光瞪着岳凌楼,似乎怀恨他揭穿了事情的真相。
「既然如此,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紫乾认命似的低下了头,但他紧紧抱住紫坤的手,却没有放开。他可以感觉到紫坤的体温正在渐渐下降,情况越来越危险。但他又不敢把自己的担心显露出来,怕被落井下石。
「不想怎样,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岳凌楼走近紫乾,抬起了他的下巴,目光和他对视着,无比清晰地告诉他,「现在要杀你,实在太容易了!」
说着岳凌楼微一运气,瞬间一阵微风拂来。
紫乾脸色大变,低头咳嗽了几声,竟又咳出血来。
道理很简单,因为岳凌楼也是紫星宫护法之一,所以只要他微一运用司风之力,其反噬就会扑到紫乾身上,令紫乾难以承受。如果岳凌楼要杀紫乾,实在易如反掌。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岳凌楼沉吟着,眼神一沉,变得荫翳,他已经紫乾产生了杀意。
然而正在这时,月摇光却收起了剑,他并不打算杀紫乾。
「为什么?」岳凌楼问。
「你忘了花狱火了么?」月摇光提醒道,「无论是我还是你,花狱火之毒都没有彻底解开……如果他们死了,也许我们一辈子都无法解开花狱火之毒。」
「可是……」
「况且!」月摇光截断岳凌楼的话,「况且他现在根本不堪一击……不足为患……」
「你真的这么想?」岳凌楼不信。
「乾坤两人怎样处置暂且不论,我只想问你——那两个人要怎么办?」月摇光右手一抬,指向了祭台之上的西尽愁和尹珉珉两人。
岳凌楼顺着月摇光手指的方向后头一望,视线匆匆从西尽愁脸上滑过,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但最终还是甩手离开,只留下一句:「要杀要剐随便你!」
第二十四章
紫星宫的祭典没有成功。
他们本想把西尽愁和尹珉珉体内的麒麟魂重新合并在岳凌楼体内。但就在招魂的最后关头,一股血柱从紫坤手臂喷出喷出,她旧伤突然复发,倒地不支。
随后形势顷刻逆转,月摇光挟持紫乾,青炎也控制住了紫震。
紫星宫三名护法,一个昏迷,一个重伤,一个有力使不出。剩下的虾兵蟹将,也都乱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紫乾下令,让他们听从月摇光的吩咐,事情才算暂时安定下来。
紫乾会这么做,并不是他真心向月摇光认输,而是他全副心思都挂在紫坤身上,不想分心与月摇光为敌。
几日前,月摇光和岳凌楼找到他们,岳凌楼自愿成为圣血麒麟的寄主。
随后青炎、沈开阳和庭阁也找到这里,昔日的北极七星有一半都聚集在一起了,所以凭现在紫星宫的实力,根本无法抵抗北极教。
与其强硬抵抗,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不如暂时保存实力,寄存于北极教之下。
带着这样的想法,紫乾向月摇光低头,被其软禁。
紫乾抱着紫坤几乎没有温度的身体,被锁在一间废弃的地下室里。地下室的条件并不差,打扫干净,并且放置了床榻和桌椅。除了光线有些暗,空气有些湿冷以外,是个清静的好地方。紫乾把紫坤放在床榻上,蹲在她的身边,一遍一遍地喊着『姐姐……姐姐……』
希望她能听见,希望她能睁开眼。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紫坤的双目依旧闭着,神情还是那样安宁……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
「姐姐……」
紫乾擦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你说过要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也答应了你……但是,你为什么却不理我,为什么不睁眼,为什么不说话?……姐姐,我们要在一起,你说过的……你明明就说过的……」
潮湿的地下室里,只能听见紫乾抽噎的声音,还有水滴渗漏的声音……
显得那么凄凉。
◆◇◆◇◆◇◆◇◆◇
那天夜里,已经很晚了,岳凌楼依旧没有睡着。
他睁着眼,头脑非常清楚,清楚得可以听见窗外的一切风吹草动。所以,当那个人从窗口翻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大的吃惊,只是理了理头发,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户依旧敞开着,夜风从那里灌了进来。
「有点冷。」岳凌楼对来人说。
然后西尽愁关上了窗。
但是岳凌楼却告诉他:「会冷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你。」
风只会让皮肤表面涼下来,但是西尽愁,却可以把岳凌楼的整颗心都冻结起来。
这种连心脏都被冻结的滋味,岳凌楼已经尝过很多次,他也尝怕了。
第一次是在水寨。
岳凌楼杀紫巽,被水寨封堵追捕,最后在陈晓卿的帮助下,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但船行不到一刻钟,西尽愁却突然决定跳河游回水寨。原因是让尹珉珉一个人留在水寨太危险,他让岳凌楼等他三个时辰。
但是岳凌楼却等了他三天,他没有回来。
直到第五天,岳凌楼等来了紫星宫的船,船上还有——尹珉珉。
尹珉珉放火烧船,岳凌楼差点死在那场大火之中。无路可逃之下,他选择跳河,好在被冲上了水蛇岛,保住一命。
那个时候在河水之中,即使河面燃烧着怎样的熊熊大火,但岳凌楼都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所有的知觉,只能传达给他一种讯息,就是冷——彻骨般的冷。
他无法忘记当日西尽愁离开的时候,对他说的三个时辰。
但他没有回来,直到最后——也没有回来。
第二次是紫星宫的祭典。
岳凌楼看见他鲜血淋淋的出现,看见尹珉珉因为他的出现而觉醒,一线天下的寒潭沸腾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月摇光潜入潭水之中,确定了圣血麒麟的存在。
那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沸腾的寒潭之下,几乎所有人都去了青神寨。所以,幽河寨就格外冷清。
冷清得可以天空婉转的鸟鸣,还有风吹草轻微的声音。
因为花狱火突然毒犯,岳凌楼全身滚烫,难以动弹。
然而视线却穿越了灌木的枝叶,让他看见西尽愁和尹珉珉被人救起,让他看见西尽愁搂着尹珉珉离开。
那一刻,就好像有无数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身体滚烫的温度已经消失,只感到很冷很冷……只是冷……
——如果西尽愁要救尹珉珉,就不能让他再就岳凌楼。
岳凌楼知道,所以他忍住了一切。
他没有叫,没有喊,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弄出任何动静。
他就只是那么趴在地上,看着西尽愁离他越来越远,直到远得再也看不到为止。
第三次是在云南。
红叶在岳凌楼的刀下自杀的时候。
岳凌楼无法忘记西尽愁甩开他的手,也无法忘记西尽愁抱着红叶离开时的背影。无论自己在他身后怎样喊,怎样解释,怎么乞求着他的信任……
但西尽愁,却始终没有回头。
「即使天打雷劈,我也不会再相信你,岳凌楼,你已经无药可救。」
西尽愁最后说出的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刀,斩断了很多连在他和岳凌楼之间的东西。
岳凌楼无法忘记那天他隔着眼中的蒙蒙水雾,望见的天空,那就是他和西尽愁之间的距离。
天地云泥的距离。
◆◇◆◇◆◇◆◇◆◇
「你真是好本事,月摇光竟然都关不住你。」
岳凌楼低声讽刺,提醒道:「既然你能逃出来,就不应该来见我,因为我现在和月摇光立场相同。你来见我,只会前功尽弃。」
「至少你到现在,还没有招来侍卫。」
「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正好我也有一件。」
「你先说。」
「我怕我说了以后,你会生气。」
「你不说我也会生气。」
「既然如此……」西尽愁走到床边,抬起了岳凌楼的下巴,坏坏地一笑,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想吻你一下。」
「可以。」
岳凌楼的回答很清楚,而且真的没有生气,他望着西尽愁,即使目光相对,也毫不回避。他可以听见西尽愁低低的一声叹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下巴又被抬起了一个小小的角度。
然后西尽愁的嘴唇贴了下来,一个很温柔的吻。
「你真的很冷。」
西尽愁一边说着,手指抚过岳凌楼的双唇,那里仿佛没有温度
第二十五章
「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岳凌楼妩媚地一笑,手臂上扬,攀住了西尽愁的肩膀,把他勾到自己唇边,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就像其他任何男人一样,和你接吻,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你确定自己没有感觉失误?」
抚摸对方脸颊的手滑到肩膀,西尽愁俯身下去,把岳凌楼压在床上,低头亲吻他略略颤抖的唇。
这个吻终于有了温度,因为岳凌楼开始回应他。
即使唇舌已经激烈地交缠在了一起,但无论是西尽愁,还是岳凌楼,谁都没有喘息。他们好像都变得比以前更加冷静,因为这个吻并不代表欲望,而更像是一种考验。
考验他们是否真的可以放弃对方。
「还是没有感觉么?」西尽愁问。
然而岳凌楼并不回答,环住西尽愁脖子的手开始下滑,绕到他的胸前,脱去他的衣服。
「做到最后我再告诉你。」
岳凌楼发出邀请,眼神妩媚。西尽愁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岳凌楼的这种表情,好像时间又回到了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岳凌楼宛若妖物,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妖娆无比。
「你刚才不是还有话对我说吗?」西尽愁问。
「我怕我说了,你也会生气。」岳凌楼捡西尽愁的话讲。
「我不敢。」西尽愁认输,他可没有胆子重复岳凌楼先前那句『你不说我也会生气』。
见西尽愁笑了,岳凌楼也笑了起来。他用手指戳了戳西尽愁的下巴,柔媚地笑着,然后贴在西尽愁的耳边,轻声道:「我只想告诉你,西尽愁,你是个畜牲。」
西尽愁听后果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闭眼,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岳凌楼仍旧在笑,好像刚才只是开玩笑似的,他的手又开始缓缓下移,来到西尽愁的腰部,轻轻抚摸着挑逗,「不过你自己,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个畜牲?」
「我知道。」
西尽愁把头靠在岳凌楼的肩窝里,闭上了眼睛。这样的姿势,他可以闻到他皮肤和发丝散发出的清香,那种仿佛媚药般的味道,让西尽愁的身体渐渐开始发热。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不仅是畜牲,而且还是很没用的畜牲?」
岳凌楼吸了一口气,他对于压在自己身上的西尽愁,没有推也没有反抗,只是睁着眼睛,用明澈而又幽深的目光望着正前方,手也不知不觉中停止了刚才的动作,静静地垂在床上,
他问西尽愁:「你知不知道自己哪点没用?」
西尽愁没有回答,如果不是他突然舔了舔岳凌楼的脖子,岳凌楼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你没用,因为你从来没有认真地对我说过一次『对不起』!……每一次,你都可以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回来……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没有想过我的感受?……难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把什么都当成没有发生过?!……你明明从来就没有真心道歉,但我却还是一次一次地原谅你……」
「对不起。」西尽愁终于说了,虽然声音很低,但岳凌楼却可以听见。
「已经晚了。」岳凌楼的身体颤抖起来。
「不晚……」西尽愁说,「因为我说对不起,不是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你可以尽管恨我,即使恨到想刺我两刀,我也不会躲……就像欧阳扬音那样,她刺了我一剑,然后对我说,我对她的伤害,比这剑伤要痛更多倍。你也可以这样……」
「不要提她!」
岳凌楼难以忍受,他抓住西尽愁的肩膀,想把他推开,但谁料手腕却反被西尽愁截获,压到头顶。西尽愁一改刚才的沉闷,音量也加大不少:「我只是想说,任何补偿,如果你想要的话,就提出来!」
「我要你滚!」
岳凌楼曲起膝盖,狠狠地顶到西尽愁的腰上。
「你冷静一点!」
西尽愁用身体把挣扎中的岳凌楼压住。
「放开我!」
岳凌楼不顾一切地大吼着,但刚一张嘴,声音就被一阵狂吻堵住了不能发出。
说是吻,其实更加接近于咬。
西尽愁好像要把岳凌楼吃下去似的,啃咬着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下巴和喉咙,凸出的锁骨,战栗的肩膀,还有起伏的胸口,以及他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分味道,每一度体温!
「放开……我……」
反抗的声音比刚才小了不少,身体也停止了挣扎。
岳凌楼绝望地闭上眼睛,他不信自己竟流出了眼泪。明明应该没有任何感觉……明明是应该彻底忘掉的人,明明是一段遥远得如同天涯的距离。但为什么,就是如此难以割舍?
「凌楼?……」
西尽愁抬起了头,他看见他哭了。
「我根本,就不该遇见你……」
岳凌楼绝望的声音,嘶哑中透着心痛。他不敢去怪谁,去恨谁,去追究谁的责任,他只能无力地把一切都推托给天。
是天意让他们相遇,也是天意让他们相互吸引;
是天意让他们相爱,也是天意让他们相互伤害;
岳凌楼把一切归结给天,他认为是上天在惩罚他。
惩罚他过去十多来年没有感情、冷血无情的生活,惩罚他蔑视一切的倨傲,惩罚他曾经被仇恨占据满是疮疤的心,惩罚他谈笑间取人性命的狠毒。
于是,上天让他遇到了西尽愁——
让他闯入自己的世界,在自己死水般的心中激起涟漪,翻成波涛!
「凌楼……」
西尽愁低沉的呼喊让他无力拒绝。
这个男人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一定就是这样。
他的笑脸是毒,他的温柔是刀,他的诺言是陷阱,他的纵容是利剑。
——每一样,都可以让自己痛到麻木。
「凌楼……」
但是他的声音却像迷药,当他这么轻轻念着那两个字时,自己忍不住想去原谅。
「不要哭了……凌楼……」
西尽愁舔着岳凌楼的眼睛,他睫毛上泪水微微咸涩的味道,令他的心紧紧揪起。
手指揉按着入口的地方,但却那么紧窒。即使只是一根手指的进入,也让岳凌楼痛得呻吟。西尽愁尽量放轻动作,分开了岳凌楼的腿……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还想要他——最后的一次。
在西尽愁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岳凌楼咬住了下唇,没有叫出来。
岳凌楼睁开眼睛,眼睛红得发肿。
他望着西尽愁,这个让他彻底失望,但还是无法憎恨的男人。
他在他的怀抱之中,可以感受到在其他任何人那里,不能感受到的沉醉。
随着西尽愁的几次缓慢进出,入口已经渐渐放松,不仅是胀痛,快感也慢慢侵袭上来。下身被迫律动着,岳凌楼再次闭上了眼睛,沉浸在这一片痛苦和欲望交织的快感之中。
——最后一次了。
无论岳凌楼,还是西尽愁,都这样告诉自己。
窗外,月已升到中天。
风依旧很涼。
西尽愁,也依旧很凉……
终于他的一切动作停止了,倒在岳凌楼身上。
西尽愁的身体变得好像尸体一样,没有任何温度。
第二十六章
「怎么了?」
岳凌楼推了他一下,西尽愁翻过一个身,喉咙低低地发出一点响声。就在刚才,他险些昏迷过去,但好在意识在短暂的空白以后,终于恢复过来。
他起身,穿衣,脚下还偏偏斜斜的,就想离开。
「你中毒了?」岳凌楼在他身后坐了起来,望着西尽愁的背影。
「大概是吧。」西尽愁含糊地回答。
自从那次在青神寨触摸了寒冰以后,他的身体间或就会发生这种陡然降温的情况。并且现在,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当体温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甚至连意识都会消失,陷入昏迷。
「月摇光不杀紫坤,除了花狱火,可能还另由目的。」西尽愁背对岳凌楼,用低沉的声音提醒着他。
「我知道。」岳凌楼比西尽愁更加了解月摇光,「他不杀紫乾,因为他还需要他们的力量,还需要他们的招魂术。因为月摇光,极有可能会成为第二个郁辰铭。」
「但今天的祭典,坐在移魂台上的人却是你。」
「也许,他是想用我来做做试验,看移魂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岳凌楼故意轻描淡写。
「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西尽愁觉得不可思议。
「我要怎样,还轮不到你管!」
岳凌楼突然动怒,披上外衣,走下了床,来到西尽愁的身后。西尽愁还是不敢转身,但岳凌楼却突然拉住他的手,把一个东西塞进他的手心。
「从今以后,我岳凌楼不再亏欠你什么!」
岳凌楼指着窗口,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西尽愁的手慢慢抬起,轻轻摸着掌心的物体。即使没有看,但他已经感觉出来那是什么。
那是隐剑,即使外表看来只是一枚血红的扳指,但它却是名剑门最为神秘的一样武器。
一年前,西尽愁把它交给了岳凌楼,希望他脱险以后,名剑门可以收留他。但是一年后的今天,岳凌楼却把隐剑还了回来,并且告诉西尽愁,他已经不再亏欠西尽愁什么,让他离开。
「这个算是『恩断义绝』么?」
西尽愁收下了隐剑,惨淡一笑。虽然他也知道事到如今,分手是最好的结果,但真正走到这一步,真正面对这一刻的时候,还是觉得放不下。
「三百年前的燕冥无忧,爱的人是尹双曳;三百年后的西尽愁,却再次对我说爱;失去记忆以后的你,又可以娶红叶——你的爱究竟是什么?究竟可以分给几个人?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但是……我却觉得我像一个人,像杨鹰。」
西尽愁没有答话,静静听着。
岳凌楼继续道:「二十年前的红叶爱着杨鹰,二十年后,红叶爱你。杨鹰死的那天,我就在他的身边,我亲眼看着他自杀。他是那样绝望,那样痛苦。我不知道像你们这些不需要轮回的人,怎样计算一生一世。但是——我不想成为第二个杨鹰。」
就像三百年燕冥无忧爱着尹双曳,但三百年后尹双曳已死,西尽愁又爱上岳凌楼一样。
也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岳凌楼也死了,但西尽愁却依旧什么也没改变地活着。
他又会爱上其他的人。
只要一想到这个,岳凌楼的心又硬了起来,「从现在开始,西尽愁就已经死了。在我的心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你也可以尽管杀了你心中的岳凌楼,因为迟早有一天都会这样……你会忘了我,就像当初忘掉尹双曳一样……」
岳凌楼的话也许没错,所以西尽愁无法反驳。
他已经不记得尹双曳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只是偶尔做梦的时候,会梦见一座雪山,还有一个发髻间装饰着雪绒的女子。他梦见她时会心痛,但他不知道那种痛是不是因为爱。也许再过几百年,岳凌楼在西尽愁心中的存在,也会变成尹双曳在燕冥无忧心中的存在一样。
——只是一个令人心痛的人而已。
西尽愁这个时候才突然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去爱人的资格。因为被他爱上的人,注定会先他而去,衰老,然后死亡。但他自己却依旧活着,带着那些曾经的记忆,继续活在这个除了记忆以外,什么也没有的世界里……
此时此刻,他终于可以明白为什么燕冥无忧会喝下孟婆汤,成为西尽愁。
因为他背负不起那些回忆,也无法忍受只在记忆里才能和思念的人见面。于是燕冥无忧选择了忘记,他抛弃以前的记忆,想要重新生活。
但事实上,西尽愁却走上了和燕冥无忧同样的轮圈。
照岳凌楼所说的那样,杀掉心中的彼此,结束所有的一切。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
从那天晚上开始,西尽愁从岳凌楼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月摇光软禁了紫乾、紫坤和紫震,并且强硬地打开了南洋紫星宫的船舱,在数十艘航船的底仓里,他们发现了数量惊人的花狱火!私自挟带这么多毒品入境,可以被判处死刑!为了不让事情泄漏,月摇光封锁了主船,然后只带着少数几个人,赶去了京城。
他必须要和延惟中和延世蕃等人商议,才能决定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些花狱火。
因为当时南洋紫星宫入杭州时,是延世蕃为他们带的路,延家和这件事情关系很深。现在,虽然延世蕃已经赶回京城,但如果不和延氏父子达成合议,恐怕事情很难妥善处理。所以,与其私吞花狱火,得罪朝廷权贵,月摇光选择了投靠延氏父子,看能不能从他们手中,捞得一点利益。
岳凌楼也和月摇光一起去了京城,同行的还有青炎,以及乾坤震三名被拔去爪牙的护法。
因为月摇光知道,凭他有限的力量,很难软禁住那三名护法。所以索性把他们押上京城,在延家的支持和东厂的背景之下,就算紫星宫想要反抗,恐怕也必须再三考虑,不敢造次。
而沈开阳和庭阁却留在了杭州,他们的任务是守住那些装载花狱火的船只。
水寨众人已经撤回四川,陈绫安本想带走尹珉珉,但临行那日,尹珉珉却突然失踪。
荆希唯在三里洋战胜贺峰以后,当上了天翔门门主,重振天翔镖局。而紫星宫的人马也都撤回云南,杭州城终于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最郁闷的要算武林同盟。一方面,他们的大敌紫星宫竟然不战而退,由杭州撤回云南,并且没有再扩张的迹象;另一方面,他们虽然占领水寨,但却在一块千年寒冰面前,无计可施。
◆◇◆◇◆◇◆◇◆◇
刚到京城的第二天,岳凌楼就去了洛府。
这里算是他的半个家,他曾在这里住过一年。
在洛府,岳凌楼不仅见到了洛家的一家之主洛宗建,也就是镇抚司带刀都统,还见到了洛少轩和黎雪。
洛少轩刚刚才被无罪释放,当他谈到自己被关押在广州府衙的那三个月时,总是摇头不止,说是一场噩梦。他回到京城以后,立刻就派人把黎雪从云南接了回来。从黎雪口中,岳凌楼得知千鸿一派依旧笼罩在紫星宫的势力之下,黎震对紫星宫惟命是从。
除此之外,在洛府,岳凌楼还见一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人。
就是小秋儿。
当黎雪把小秋儿从床上抱起来的时候,她还闭着眼睛。而当岳凌楼凑过去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就像两颗黑色的豆子,忽闪忽闪地非常可爱。比起几个月前,小秋儿长大了不少,岳凌楼从黎雪怀中把她接过来,一抱就知道她重了许多。
小秋儿好像也认出了岳凌楼,天真地笑了起来,两只小手抓来抓去,最后抓住了岳凌楼的头发,使劲一拉。岳凌楼被她拉得直皱眉头,但小秋儿还是不放过他,越拉越来劲,最后还是洛少轩把小秋儿抱走了,岳凌楼才逃过一劫。
小秋儿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叫做『洛萤秋』。
因为她秋季出身,出身的时候满天萤火。
回忆起小秋儿出生的那天晚上,黎雪自己也说,如果不是看到那些萤火虫,恐怕自己早就死了。那个时候洛少轩被锦衣卫押走,周围又没有一个人可以求助,是那点点萤光,照亮了漆黑的夜晚,才让黎雪看到了生存的希望。
听黎雪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岳凌楼也颇多感触。
因为那天晚上,他亲眼看着小秋儿降生。
那个时候,他让西尽愁去找人帮忙,但西尽愁又是一去无返。在那片漆黑的夜里,岳凌楼紧紧握住黎雪的手,他一遍一遍地喊着西尽愁的名字,希望他回来,然而回答他的,却是空山寂静的回声,还有排山倒海而来的绝望。
不过幸运的是,孩子生下来了,而且母子平安。
洛少轩告诉岳凌楼,在小秋儿的右边锁骨偏外的地方,有三颗『品』字排列的小痣。他还说,这一定是上天的保佑。
岳凌楼点点头,因为他也相信,上天一定会保佑这个孩子。
第二十七章
皇宫,御书房。
宗明熹双手捧腮,手肘支在书案上,不去理那些堆成小山状的奏折,而是专注地凝视着墙上的一副画。
那张画是前不久,他硬从『沉宣殿』里取过来,挂在墙上的。画上是一名黄衣的女子,背景是一树繁盛的桃花,画中有纷飞的花瓣,还有女子恬淡的笑靥。
画上还题着诗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自从那次在沉宣殿,宗明熹看了这副画像一眼,就再也无法把画中的女子忘记。
他对着那幅画,有事没事就神情凝望,一望就是大半天。
通常宗明熹批阅奏折,内阁首府延惟中奉了太后的命,要在一旁看着,不让他偷懒。而今天延惟中正好有事不能来,于是就让他的儿子延世蕃来顶他的班。一来对太后有个交待,二来也可以让延世蕃多接近一下皇帝,讨其欢心,加官进爵。
也许是天意,延世蕃来到御书房后,见皇帝只顾望着画上的女子出神,动也不动奏折。延世蕃好奇之下,走近画像一看,不由微微蹙眉。他总觉得那画中女子有一丝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爱卿怎么了?」见延世蕃冥思苦想,宗明熹好奇地问。
「微臣只是觉得……这画中之人,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真的!」宗明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差没有箍住延世蕃的脖子,逼他说出详情了。
「不过看这画上章印,已是十八年前的东西。那个时候微臣不过只是一名孩童,不可能见过画中之人才对……」
「你再仔细想想,也许你见到的是画中美女的妹妹,或者其他什么亲戚呢?」
闻言,延世蕃再次偏头一看,这次,他终于想出这人像谁了!
像的是当日在广州,和洛少轩走在一起,并且还拿剑指着他的——岳凌楼!
思及此,延世蕃上前禀告道:「皇上,微臣想起来了!这画中之人好像岳凌楼!」
不仅是像,如果让岳凌楼打扮成画中女子的模样,活生生就像画中走出来一般。这么一想,延世蕃微微抽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下巴,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的是真的?」宗明熹急忙跑到延世蕃身边,拉着他的手,迫不及待要去找那画中人,「爱卿,你带路,朕要去见见那个岳凌楼!」
「这个恐怕……」延世蕃面露难色,「微臣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好像和镇抚司锦衣卫里,一个叫洛少轩的人,关系很好……」
「洛少轩呢?那洛少轩呢,快带朕去找他!」
延世蕃道:「那洛少轩是镇抚司带刀都统洛宗建的儿子,洛家就在京城……」
「那太好了!」
宗明熹不等延世蕃把话讲完,已经冲出门外,吩咐小太监们传令下去,准备出宫的马车了。
纵使延世蕃有百万个不愿意去洛府,但宗明熹热情高涨,无论如何要拉着他跑这一趟。对方是皇上,延世蕃当然不敢推脱,最后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不多时,抵达洛府。
宗明熹不顾其他,推门就闯了进去,而凑巧的是,那个时候岳凌楼也正好在门的另一边,正打算推门出去!于是只听『砰』的一声,宗明熹一头撞进岳凌楼的怀里!
「皇上小心!」延世蕃被吓得心脏扑通一下。
而宗明熹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抬头,就在视线攀升到岳凌楼脸上的那一刻……他好像见到鬼似的『哇』了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靠,还好延世蕃及时扶住了他,他才没有摔倒。
「皇上?……」岳凌楼刚才好像听到延世蕃是这样喊的。
然而还不等岳凌楼反应过来,宗明熹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只见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岳凌楼的手,抬起头来,双眼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了,肉麻兮兮地说了一句:「我终于找到你了……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
岳凌楼彻底愣住,浑身冷汗,蹙眉微恚道:「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你一定就是神仙姐姐……你看,我把画都带来了……」
说着,宗明熹把手中画卷一抖,那幅题有『人面桃花』的画像,赫然出现在岳凌楼眼前!
记忆开始翻腾,就像洪水一般,把岳凌楼卷入了那段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时期。
——他在耿家的十年。
在耿家那间废弃的藏书阁里,也藏有这样的一副画,画中同样是一名黄衣的女子,同样是一树明丽的桃花,同样是纷飞的花瓣,还有青绿的草,碧蓝的天……
画中女子同样的微笑,同样的题词——人面桃花!
岳凌楼愣住了,喉咙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卡住,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后退着,一步一步地后退着,轻轻摇着头……
不相信,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幅画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经亲手放火,烧毁的画……
竟然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
其实八年前,岳凌楼烧毁的画,和现在宗明熹带来的画,并不是同一张。
在洛府的中堂,洛宗建把这个故事讲给在场每个人听。
其中包括宗明熹,也包括岳凌楼。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大概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耿原修的未婚妻慕容情,爱上了一个叫岳闲无名书生。两人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但是耿原修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然而即使困难重重,慕容情还是没有放弃,她依旧偷偷和岳闲见面。后来慕容情怀上了岳闲的骨肉,慕容情没有隐瞒,向耿原修坦白,她希望他能成全他们。
耿原修一怒之下差点杀了岳闲,但在慕容情的泪水之下,他终于妥协。
他答应可以不杀岳闲,但依然不肯解除和慕容情的婚约。他提出比试一场,如果岳闲可以胜过他,他就解除婚约。而耿原修提出的比试,就是——画像。
耿原修相信,如果真的深爱一个人,一定可以把那个人画得惟妙惟肖。
如果岳闲可以画出比他更贴近真人的慕容情,耿原修就承认他比自己更爱慕容情。
两人比画那天,正值初春,耿家花园里,桃花正好盛放。慕容情身穿一袭明黄长裙,手持团扇站在桃树之下。十米以外的地方,摆放着两张画桌,耿原修和岳闲用同样的笔、同样的墨、同样的纸,同样的砚……画出了两张不同的慕容情。
画上都题着『人面桃花』。
然后耿原修请来当时全国盛名的十名著名画师来鉴赏这两幅画,看究竟哪一张更接近真人。
鉴别的结果……耿原修一败涂地……
十名画师中,竟没有一人认为他的画捕捉到了慕容情的神韵。
彻底的失败令耿原修无话可说,他认输了,并且按照当初的约定,解除了和慕容情之间的婚约。慕容情嫁给了岳闲,十月之后,他们生下了岳凌楼。耿原修不愿看慕容情跟岳闲受苦,于是他暗中用钱为岳闲打通了一条仕途。不久,岳闲终于考取功名,并且当上了杭州都司。
但是岳闲致死都不知道,他的仕途和功名,都是耿原修给他买下来的。
后来岳闲奉命查办花狱火走私一案,但是这之中却牵涉到耿原修。耿原修无法忍受岳闲在抢走自己的未婚妻后,又要毁掉他的事业。于是新仇旧恨让耿原修狠狠地反咬了岳闲一口,岳闲被诬陷为勾结倭寇走私毒品的元凶,岳家被朝廷抄封。
耿原修本想把慕容情重新迎回耿家,但他万没有想到,但他来到岳府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两具凉透的尸体——岳闲的,还有慕容情的。
耿原修永远地失去了慕容情,但是他却把慕容情的孩子,当时只有六岁的岳凌楼,接回了耿府,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
或者说是,当成慕容情养大……
当年的那两张画像,岳家的那张在抄家的时候被朝廷没收,后来不知怎么混入了收集历朝秀女画像的『沉宣殿』,前不久又被宗明熹发现。而另一张耿原修所绘的,却被挂入了耿家的藏书阁,慢慢尘封。最后,完全毁灭在岳凌楼放的一场大火之中。
但是,这并不是绝对的真相,因为故事远没有这么表面看来的这么简单……
其实当年耿原修提出用画来决一胜负时,他本应有十足的胜算。他明明不可能输给岳闲,但是他却输了。耿原修至死都不明白,他究竟输在哪里……但是,慕容情却明白,岳闲也明白……岳闲的好友洛宗建,也是明白的……
耿原修所画,和岳闲所画,根本就是两个人。
耿原修画的是一个慕容情,而岳闲画的却是另一个慕容情。
耿原修画的是真正的慕容情,而岳闲画的是假的慕容情,她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做『木绒芩』,和『红叶』一样,是一种植物的名称。她们都是花狱火结出的果实,都是诞生在紫星宫里的孩子。『木绒芩』不是『慕容情』,她而不是慕容家的小姐——更不是耿原修的未婚妻!
二十多年前,耿原修带慕容情来到广州。
也就是在同一年,紫星宫乾坤分裂,紫乾带着少数几名追随者也来到广州,准备南下南洋。
耿原修和紫乾相遇了,他们达成花狱火买卖的协议;
慕容情和木绒芩也相遇了,她们因为名字相同,而成为很好的朋友。但慕容情和木绒芩相同的,也只仅仅是名字的念法而已,她们拥有完全不同的相貌。
慕容情爱的是耿原修,而木绒芩爱的却是岳闲。
即使相处的时间很短,她们也像姐妹一般互相倾吐。
但是……
就在耿原修决定启程回杭州的前一天晚上,事情发生了惊天的变化——慕容情死了!
慕容情被紫乾所杀,而木绒芩则被强制易容成了——慕容情!
紫乾杀慕容情,而把木绒芩留在耿原修身边,只是为了更好地监视耿原修而已。
而对突然改变相貌,变成慕容情的木绒芩,紫乾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相反,他好像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似的,对木绒芩说:「你不是喜欢那个岳闲么?如果你跟我到了南洋……也许一辈子就见不到岳闲了……但如果你只想留在中原,而不为我做任何事,也是不行……所以,你要成为慕容情……」
所以从那以后,木绒芩成了慕容情,成了耿原修的未婚妻,和耿原修回杭州。
木绒芩把一切告诉了岳闲,但她不准岳闲再把这件事情声张出去,因为她怕事情败露以后,紫乾会对自己和岳闲不利。所以木绒芩背负着慕容情的名字,背负着监视耿原修的任务,留在了耿府,但是她的心——却一直在岳闲身上。
后来木绒芩终于不能忍受这种生活了,她一次一次地求耿原修解除婚约,但耿原修都没有答应。终于有一天,她带着怀孕的身体,哭倒在耿原修脚边,她求他……
耿原修终于心软,提出比画……
但是耿原修心中的慕容情,始终是死去的慕容情,他笔下的慕容情,也是死去的慕容情。他无法画出木绒芩的神韵,因为他爱的人不是她……
但是岳闲却可以,即使木绒芩的容貌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木绒芩,但是那举止和神态,只有他能好好捕捉……
正因为如此,那些被请来鉴定画作的画师们,才会一致认为岳闲更胜一筹。
耿原修输了,木绒芩和岳闲成婚。
十个月后,他们的孩子出生,取名岳凌楼。
随着岳凌楼一天天长大,木绒芩和岳闲都发现……他长得不想木绒芩,也不像岳闲……而像一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他像慕容情!
『这是复仇……』
木绒芩曾经在岳闲面前哭着这样说。
这是无辜惨死的慕容情,在对她……对她夺走了她的生命,夺走了她的身份,夺走了她的爱情——复仇!
每当看着渐渐长大的岳凌楼,看着越来越像慕容情的岳凌楼……
木绒芩会怕,岳闲也会怕……
这是岳闲和木绒芩之间的秘密,他们把这个秘密藏了很多年。岳闲只告诉给洛宗建一个人。洛宗建也为他们隐藏了很多年。直到现在,才告诉给其他人,包括岳凌楼。
◆◇◆◇◆◇◆◇◆◇
在听完这个故事以后,偌大的中堂,听不到一点声音。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故事深深震撼了他们的心。
——这究竟是怎样一段感情?又究竟是怎样一段纠缠?
它折磨了所有的人,包括耿原修、慕容情,还有岳闲、木绒芩。
以及,岳凌楼。
一阵风吹了进来,宗明熹的手一抖,那张画像飞了起来。
它从岳凌楼的眼前飞过,就好像是慕容情,从他眼前飞过一样。
飞扬的桃花花瓣,好像从画中飞了出来,在岳凌楼眼前纷乱;还有那首诗,也像从画中飞了出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恍恍惚惚的,岳凌楼的耳边好像传来悠扬的歌声……歌声听上去很远,就像是从天边传来……也许是洛府外面,河中画舫歌女的声音……因为隔得太远,拉得太长,听上去有些凄凉……歌词很模糊,隐隐约约听来就是:
岁月蹉跎……
人物消磨……
昔日峥嵘……
今日……
南柯……
第十四部 完